辉煌而沉重的节日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书屋》二000年第五期 辉煌而沉重的节日
  雷池月说长论短
  当年李泽厚在大洋彼岸《告别革命》的宣言,使我不禁想起维克多・雨果笔下的一个形象:在巴黎的小酒馆里,他跳上桌面,拔出怀中的手枪,朝天花板连放两响,然后高喊:“革命开始了!”最终当然革命并未“开始”,他却被闻声赶来的警察带走。
  虽然,一个要“告别”,一个要“开始”,但很明显,两者的精神气质同属一类――其思想脉络的结构是一致的,只是气血的运行因时而异罢了。在他们看来,革命就是电脑菜单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游戏项目。这种把革命视为玩物的心态,当然是英雄和精英们所特有。(喊“开始”时的自我感觉是舍我其谁的英雄,说“告别”时则是悲天悯人的精英)他们大概全可以归入王蒙所谓的“革命浪漫主义”。
  浪漫主义者激情有余,逻辑不足,因而往往不可理喻。这或许能说明为什么当“告别革命”这种不说惊世骇俗、至少令人瞠目的口号响起时,回应竟然很少,没听到有勇气的附和,也鲜见有份量的批驳。当然,回应者少的原因也并不全在与“浪漫主义”之间的话语隔膜,还有一点更重要的――人们不必多想就能发现,李泽厚“告别革命”命题用心良苦之所在,并不是哗众取宠,而是模糊命题本身的政治内涵,使之成为一个混混沌沌有影无形的幻象,它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无论你想说什么,都会陷入一种尴尬的两难:你要赞成“告别”么?那么你将指导我们意识形态的“理论基础”置于何地?对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的性质、地位、作用将如何解释?你要反对“告别”么?需知“告别”者主张的就是社会的进步与发展必须摒弃激进的暴力手段而持渐进的改良方法。“告别”者是举双手拥护改革(即改良)的,而改革正是我们实现强国梦的希望所在,你难道要反对既定的根本国策么?谁会那么傻?看来,这种命题还只能在大洋彼岸炮制,在精英们的沙龙里去酝酿、讨论。
  在二十世纪最后一期《南方周末》上朱学勤先生题为《革命》、以及在二十一世纪第一期《书屋》上王思睿、何家栋先生题为《为革命辩诬》两篇文章,可说是对《告别革命》最有影响的回应。这两篇文章,从表面看,立足点似乎有些相悖。前者写革命用一种调侃的笔调,说到革命的负面,诸如市井之徒的欺软怕硬、崇尚暴力、嗜血蠢动以及坑蒙拐骗之类,话锋所至,无不披靡,只有延续到广义革命的改革时期的某些成果才被正面予以肯定(如一六八八年的“光荣革命”和一七八七年的费城宪法)。朱先生不愿说革命的好话,这是一目了然的,但他却说了改革的大量好话,把历史进步的许多功劳都挂在改革的帐上,强调改革必须加快步伐,才能不被革命“从后面扑倒”,其情可悯,其意可嘉。后者则本着主题之初衷,大讲革命对历史的正面作用,甚至挑明改革在“涉及权利和利益重新分配问题”上的局限性,但同时又强调了“执政者始终十分注重保护革命传统这一思想资源”,因而“尽量将改革和革命的定义域模糊化”。总之两篇文章立论虽然不同,但都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于是,殊途同归,结论一致:改革就是革命,加速改革!
  然而,读者如我,却总觉得双方的话似乎都未说清楚,许多地方给人以含糊其辞的感觉,由于逻辑过程不完整、推导的结论令人生疑,特别是朱先生的某些论述,放在《我们这1000年》专栏的重要位置,作为对“一千年里……人类最惊惧而中国最熟悉的词汇”的总结性表述,实在显得太随意、太轻松。
  任何严肃的讨论,最首要的前提总是把讨论的对象限制在共同确认的概念范围之内,否则,讨论将难以为继。因为概念的错位会导致不准确的前提,而前提的疏漏最终会使逻辑坍塌,以至结论支离破碎。孔子说“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要讨论革命,革命的定义总该弄清楚。李泽厚这点倒是交代得明白:
  我们所说的革命,是指以群众暴力等急剧方式推翻现有制度和现有权威的激烈行动(不包括反侵略的所谓“民族革命”)。
  这正是我们熟知的一种经典说法,即“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暴烈行动中“民族革命”尚且要被排除在外,非暴力的方式自然是更不包括在内了。当然,革命一词还有着更广义的使用价值,那就是《辞海》中说到的“人们在改造自然或改造社会中进行的重大变革”。由于对自然或社会的重大变革其内容是如此丰富,每一个领域、每一种体制、每一项方法所产生的重大变革往往都被冠以革命的美称。这本来也很正常,只要头脑清楚的人都不难判断:此革命非彼革命。通常人们所说的革命,其所指倒是正与李泽厚相同,即用暴力进行的社会革命。要扩大这一内涵的时候,人们自会使用相关的定语为它正名,大者如产业革命、技术革命;小者如饭盒革命、卫生巾革命,可谓凡事无不有命,凡命无不可革。邓小平说“我们把改革当作是一种革命”。伟人的话,自然是不会错的,但这个表述里正好包含着把通常的革命的定义扩大化的意思。它是一个用文学语言表达的政治命题,而不是用逻辑语言推导的普遍结论。从语义学上说,改革并不是革命的从属概念,而且,它们在某方面甚至有着十分对立的内涵,同样是变革旧事物,前者是自我调整和自我完善,后者则是破坏和摧毁;前者通常是以和平方式进行,后者则一般通过暴力或以暴力为后盾;前者一般自上而下,后者则往往自下而上。所以,伟人通过“当作”这个词,用文学的附比来强调对象的地位。如果我们把革命和改革的定义完全等同了,那么一定会在对两个问题的讨论中引起混乱,就像唯名论大师霍布斯所说的“思考和谈话都将成为不可能”。遗憾的是,有些文章正陷入这种状态。
  朱学勤先生总结一千年来的革命,原来是把“革命”的定义限制在李泽厚先生提出的框架里的。我以为这并没有错,符合马列主义经典著作的原旨,不过李先生的主张是在历史观中把革命这个褒义词的地位明确地倒过来,以便态度坚决地“告别革命”,而朱先生的意思则是提示人们不要“遗忘了革命遗留的代价,并且由于遗忘而轻信了许多神话”。两者的出发点看来很接近,论据也颇一致,无非是要说明:“因为以暴易暴”,在“革命的终点”,乌托邦主义者“即使怀着最美好的愿望在世上建立王国,也只能造出一个人间地狱――一个只有人才会为其同类准备的监狱”。朱先生对“革命遗留的代价”作了许多精彩的总结,这些“代价”,大体都是和革命的“暴力”性质联系在一起的,由此也说明,他此时所说的革命和李泽厚并无二致,然而,他在说到拿破仑从教皇手中夺过皇冠带在自己头上之后,话锋却一转,指出“其实还有一种革命”。
  这另一种革命,朱先生认为是从苏格拉底之死开始的。说苏格拉底的死意味着一场革命的开始,这话实在牵强,至多说它引起了关于直接民主制观念的变革,但古代民主制的瓦解导致的正是君主专制的长盛时期,而且民主这个概念直到近代重新受到推崇时,也并非就能赢得一片赞誉,正如温斯顿・丘吉尔说的“民主决非至善尽美,只是人类目前尚未能找到代替它的更好的制度”。足见对民主概念在认识上的变革并未产生过任何突破,即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这一对师生之间的分歧,此消彼张,变革来变革去,并无最后的定论,如果把它理解为一个革命的过程,这场革命是不是太长了一点?而且似乎还很难看到尽头。接着,朱先生又推崇古罗马将法律体系区分为“公法”和“私法”是一种“革命”,基督教提出的“教会和国家的关系问题”也是一场“革命”,然后一六八八年的英国的“光荣革命”和一七八七的费城制宪都是“革命”,而且是“更重要的革命”。
  谁都看得出来,被朱先生先前清算了“代价”的“革命”,其定义此时已经向广义延伸,这样就不免带来两个问题:一是定义的延伸,只要交代清楚,自然也无不可,但革命一词受到的清算未免就有些冤枉,因为这一大堆“革命”并没有造成那些被揭露无遗的“代价”;二是这些“革命”被囊括进广义的革命概念中实在些勉强。古罗马的法律区别和中世纪的教俗争议这些且不说,就以英国的“光荣革命”和美国的“费城制宪”来看,朱先生的定论都值得商榷。
  一六八八年,奥伦治亲王的儿子威廉利用英格兰人对国王詹姆士二世专横暴虐的不满,带领军队,跨海西征,把自己的岳父詹姆士赶往法国,然后就任为英格兰和苏格兰国王,即威廉三世。这既是一次征服,又是一次政变,因为很少流血,故被英国人称为光荣革命。威廉三世时代虽然开始了两党对峙的议会政治,但英国的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的政治、经济地位的旧有格局并未打破,很难把它看作是一次根本性变革。有的学者认为,英国是个从来没有革过命的国家(就是朱先生本人,不是也把克伦威尔的业绩称为“乏善可陈”的“内战”么?),只有一八三八年开始的宪章运动曾经带有一些革命的色彩,后来也终于蜕变,被软弱的改良主义思潮左右。
  至于一七八七年的“费城制宪”,究竟是不是比美国独立战争更重要的革命,这或许有不同看法。独立战争从一七七五年来克星顿打响的第一枪开始,到英国人正式承认北美十三州独立(1783)时,便以胜利而终结。可以说这就是革命的终结,因为这时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地位已经从根本上颠倒过来了。费城宪法的制定只是对这片土地的新主人权利的划分和确认,它是新政权的“自我调整和完善”,并没有带来国家政权的根本性变革。
  如果要清算革命“遗留的代价”,革命的定义就不能随意地向广义方向延伸,如果要论证这些广义的革命对历史的积极作用,岂不是又违背了“清算代价”的初衷?我们不可能在忌讳和回避革命的同时,为了利用这个“宝贵的思想资源”,便把一些不相干的事物加以混淆,使它的定义模糊化。
  革命的开始和终结不是什么人想要或不想要所决定的。它来临了,是因为社会矛盾已经尖锐到无可调和的地步;它结束了,是因为社会矛盾已经相对缓和到社会本身可以承受的程度。革命不是天堂,而且也未必能将人类引入天堂,但它可以给渴望革命者带来天堂般的快乐。在任何一个历史阶段,总会有或多或少的弱者群体在困境中挣扎,他们心底不时会响起“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那永恒的咒语。有压迫,就有反抗,压迫愈强,反抗愈强。当贫贱者最起码的生存权也受到威胁的时候,任何一点火星,都会像狂欢节第一发礼花信号弹,为人类情绪与精力最壮观的喷发揭开序幕:那便是革命的开始。当然,投身到革命中去分享快乐的,并非全是在朝不保夕的绝境中的死里求生者,还包括一部分原制度下既得利益阶层的叛逆,即部分真诚的理想主义者和那些“不甘于平庸”的“革命浪漫主义者”,他们在狂欢节的火光中感受到一种受洗后灵魂升华的快乐,总之,对所有的革命者来说,革命都是一个渴望得到满足的过程,无论这一渴望是原始的、本能的,还是崇高的、浪漫的。所以,从理论上说,在人类消除种种事实上的不平等之前,革命是社会发展过程中难以避免的必然现象。我们即使承认“乌托邦主义者的美好愿望只能造出一个人间地狱”,也至少必须看到,革命所摧毁的同样是大多数人的地狱,否则革命不会发生。对悲观主义者来说,人类前进的历史是否就是从地狱到地狱的无限过程呢?然而人类毕竟还是在艰难地前进着。俄国人的一九三七年可说是法国人的一七九三年的翻版,“大处决”的悲剧几乎是古往今来一切革命课题中的应有之义。悲剧的一再重演并不是由于人们处于不自觉的盲目状态,而是由于这是一个不受他们自己控制的客观规律。最底层的群众,往往是革命大军中最激进、最积极、最具战斗性的基本力量,他们在革命中体验的快乐,第一是生存境况的改善,第二便是对压迫者的报复。这种上升为快乐的报复情绪,很快会造成人性的扭曲,从而把报复行为推向极端化、扩大化。另一方面,革命的成功,不能不依赖集中的权力,权力的高度集中,必然向极权的方向发展,极权主义除了注定要带来腐败,它还会唤起对可能威胁和觊觎这一权力者(所谓“革命公敌”)的镇压的欲望。这种镇压往往因为掌权者被权力蒙蔽了理性而变得毫无节制的残忍。权力是一种麻醉剂,高度集中的权力尤其如此,每一个稍持不同意见的人,都可能被夸大为异己份子――最危险的敌人,而对敌人的宽容,便是对革命的残忍,按照上述逻辑,最终必然导致全社会的恐怖化。这个过程只有在新兴的强者集团建立了绝对的统治秩序时才会渐渐平息,因此,那些为摆脱不堪忍受的命运而投入抗争的广大的弱者,往往在刚刚享受到解放的欢乐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置身于新兴的强者统治下的恐怖和无助的悲惨境地,这的确是人类历史循环遭遇的一种可悲的无奈。
  但是当那些在封建特权或资本特权长期奴役下像猪狗般苛活的底层大众终于通过革命而宣泄出自己的屈辱和痛苦,他们从心灵深处被唤起的人的快乐和尊严,只要理智正常的人能不为之感动吗?当然如果完全没有被压迫者的经历,情感的反应可能较为淡漠,如果本身就是一个压迫者或者他们的帮闲,那反应就会完全相反,因为,在这些人眼中,被压迫者本来就和猪狗牛马并无两样。约翰・里德的《震撼世界的十天》是令人激动的,这是人类一种几乎是先验的情感,它不会因为里德后来在红色恐怖中的不幸遭遇而贬值。克里孟梭“三十岁以后还信仰左翼思潮的人必是头脑有病”的说法,只不过是在为他自己政治立场的转变进行辩护,并非什么至理名言。晚年的他,头脑虽然没有病,但却是一个极其嚣张的帝国主义分子,中国人不会忘记这位“老虎总理”在“巴黎和会”上的狰狞嘴脸,而且,他的沙文主义情绪和敌视弱小民族的态度在西方也是为许多人所不齿的。即使依时髦的说法,思想和政治上的重新选择是个人不容否定的权利,那我们还可以找到更好的典型,比如墨索里尼,这个法西斯头子就曾是一名很激进的社会党人。由此及彼,联想到现在有些人津津乐道什么“光明梦的觉醒”,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既然说革命是由社会矛盾的张弛所决定的客观规律,那么就不宜给它戴上“欺软怕硬”的帽子,欺软怕硬也许是某些革命家策略的写照,但它并不能从根本上支配革命形势的发展。援引路易十六时代的法国革命和尼古拉二世时代的俄国革命来证明革命往往在“压迫的弹簧放松的刹那”间发生,这至少是一个根据片面的观察得出的结论。很难说路易十六比他的祖父路易十五开明,也许可以说他比他的祖父更为怠惰、昏庸、愚昧。路易十五这个志大才疏的国王(他想效法自己的曾祖父路易十四,但他却完全不具有路易十四的才能和气魄,而且他又是个懒惰并缺乏自信的人),五岁登基,在位五十九年,历史学家对他的总评价是:“使国王在道义和政治上的权威日趋衰落,外交和军事上屡受挫折,导致一七八九年革命的爆发。”可见法国大革命危机的种子出自路易十五的培育。到了路易十六时期,由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一方面中产阶级的力量日益壮大,同时,产业工人及产业后备军已是城市人口的重要组成部分,经济和政治改革成为城市居民的迫切要求;另一方面,封建贵族的反扑也不断加剧,双方激烈的对峙迫使国王召集三级会议。对峙的双方都想争取国王的同情和支持,如果路易十六和第三等级的改革力量结盟,法国可能和平实现君主立宪,但他却倒向了教士和贵族一边,竭力维护他们的特权,一七八九年,他正式拒绝批准国民会议通过的《人权和公民权利宣言》。完全投降了宫廷反动势力。是他的昏愦促成了法国大革命,而不是革命选择了他的“开明”。
  至于俄国革命,更难说发生在“弹簧松动”的那一“刹那”,尼古拉二世本人从来不是什么开明人物,他反对地方自治,强化警察国家,热衷对外扩张,野心勃勃而又不学无术,德不济能,才不济德,他血腥镇压了一九○五年革命之后,又把俄国带入了世界大战,搞得国家民穷财尽,忍无可忍的工人、士兵和农民终于在一九一七年二月把他赶下台。当时的革命党人(包括布尔什维克)对此完全没有精神准备,下层群众革命的自发性,造成国家权力的一度真空,也就是说,即使职业革命家预定了欺软怕硬的策略,也轮不到他们来作选择。尼古拉二世的祖父亚历山大二世倒还算得上一位较开明的皇帝,父亲尼古拉一世专制于前,儿子亚历山大三世独裁于后,他的统治也许称得上是“弹簧松动”的时期,但在那一时期内,俄国不仅没有爆发革命,相反在社会经济文化诸方面取得了全面的进步。亚历山大二世后来被民意党人刺杀,但那并非一场革命行动,而只是一次恐怖阴谋。
  朱先生还提到法国革命后期的“热月现象”。我想这“热月”大约指的就是一七九四年的“热月”(七月),这个月里,法国究竟有些什么“现象”呢?似乎不是群众厌倦了革命,“从广场溜回到厨房”,而是吉伦特派对雅各宾派发动的致命进攻。当时法国群众对于激进的雅各宾党以革命的名义滥杀无辜的行径,由恐惧而至于厌憎,他们担心罗伯斯庇尔及其救国委员会怀有不可告人的政治野心。终于在七月八日这天,国民公会为吉伦特派所控制,下令逮捕罗伯斯庇尔,其后三天内处决雅各宾分子一百○四人,造成一段时间内对全国雅各宾党人的“白色恐怖”,随后建立了软弱而腐败的督政府,既非共和,又非专制,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更为放纵,更无节制,从而为拿破仑上台准备好了阶梯,正如中国历史上常见的一种说法:“为圣天子驱除云尔。”这些热月里的现象及其后果,和七十年代中期的中国,有什么可类比之处呢?说那是我们经历过的“热月”,究竟寓意何在,令人莫知所以,而且所谓那个“热月”悄悄融化了文革的社会基础,也属难解。自上而下发动的文革,本身并不具备革命的根本特征,算不得革命,而它的社会基础既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也不是什么“热月”就能融化得了。
  不过文革在形式上却也带有某些革命的色彩。这种形式上的近似,在汉语里从来都划分得很准确,比如文革便被称之为“动乱”。事实上可以说自古以来,汉语中的革命一词最得革命之精义,革是“革除”,命是“天命”,天命指的是君权,革命最本质的含义就是变革最高政权。但是,又并非一切最高权力的变革都可称为革命,比如新莽政权的建立,叫做篡逆;柴宗训被赵匡胤取代,称为禅让;明英宗赶跑景泰帝,名曰复辟;多尔衮向福临交权,谓之归政……等等,每个不同名词都标志细微而重要的差别,到了近代革命一词重新引进之后,更具有明显的褒义,它仅指代表进步的一方、被压迫者一方推翻旧制度的变革,而不包括统治阶级内部用暴力或以暴力为后盾实现的政权更迭。林彪是吃透了这一套的,他能一口气数出那么多政变(所谓大念“政变经”),从未将他们和革命混淆。但他所要进行的革命究竟是什么呢?“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谁革命?自然是无产阶级,但无产阶级不是正在专政么?难道自己革自己的命?那么革谁的命?革那些已被“打翻在地并且踏上一只脚”的人的命么?他们已经无命可革!于是,他说“革过去革过命的人的命”。无产阶级既然正在专政,这些“革过命的革命对象”,纵然窃据了部分权力,撤职查办足矣,哪里谈得上革命?逻辑混乱,莫兹为甚!无怪乎要落个暴尸大漠的结局,此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可笑当时某些尚未倒下的“走资派”泰斗,“继续革命”的调子唱得更高,“踏上一只脚”还要“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真那样非要一脚把这些人踏死不可,高调的用意无非保住自己的富贵爵禄,较之古代佞臣的承风希旨之词,尤为可恶可耻!
  朱先生说:“但凡是还能螺旋爬坡的地方,当然是慎言革命,尽韦伯所言之责任伦理,而不是意图伦理。”要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去遵循老韦伯的教导,难矣乎哉!韦伯一生鼓吹财富积累与基督教教义的一致性,他所谓“责任”是要人们对财富、对“开明帝国”、对教义负责,而社会的公平和公正问题,则无疑属于“意图伦理”的范畴。人人尽韦伯所言之“责任伦理”,则自然没有革命发生,但这是否可能呢?朱先生似乎也知道答案,所以他说“当革命在改良后面加快了步伐,改良一定要走得更快,如其不然,改良就会被革命从后面扑倒。”这个逻辑似乎很难驳诘,但却十分片面,因为革命的发生和改革之间并无必然联系,前面说过,统治者的改革(放松对政治和经济的控制)会诱发革命的说法是难以成立的;相反,这一改革如果确实缓和了社会矛盾,那倒是可以延缓和阻遏革命的到来,但如果这一改革是加剧了社会矛盾呢?其后果不问可知,这样的史实历史上并不少见。比如王莽的改革最终不是导致绿林、赤眉的大起义吗?近代的例子也可随手举出,如尼古拉二世的宠臣斯托雷平也是推行过改革的,他为了扶植农村的富农阶级,强行通过了一个土改方案,以个人土地所有制代替一八六一年农奴解放后实行的村社土地所有制,这一改革对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是起过推动作用的,但同时也加剧了农村的两极分化,这一分化孕育了社会危机,成为导致一九一七年革命的重要因素。所谓加快改革就能防止革命危机的爆发,这是根据一个不完整的前提推导出来的结论,因为改好了固然如此,但倘然改革偏离了正确的方向(最可怕的是分配不公带来贫困阶层的膨胀),那只能是改得越快危机也来得越快。这个道理其实浅显不过,因为任何改革,都既没有现成的坦途,也没有确切的路标,所谓摸着石头过河,谁能保证不出一点差错?而每一个差错,却都可能带来严重的后果。试想,河水不湍急,便无需摸着石头前进,而对于一个在急流中摸着石头过河的旅人,如果你不希望他一脚踏空被波涛卷走,能一味地催促他加速么?所以,要平安到达彼岸,恐怕还是得把稳定放在第一位考虑。财产私有固然是社会发展的动力之一,但如果为了强调发展速度,而过分在观念上、在制度上向财富私有倾斜,那么除了拉大贫富差距这个导致社会危机的实质性结果,还会在精神上造成利己主义、拜金主义、享乐主义的盛行,而这些又将直接带来各种罪恶的泛滥,社会最终为此而付出的代价,虽然无法确切预知,但一定是十分沉重而可怕的。
  朱先生说到“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革命是摧枯拉朽的风暴”,他说这些“革命的正面作用,和其魅力长存的精神遗产,人们已经谈得很多”但是还有一点,朱先生没有谈到,那就是“革命是被压迫者的节日”。当广大的呻吟在社会底层的弱者在痛苦的泥淖中匍伏前行时,他们会渴望革命这样一座桥梁,即使知道前面仍有沼泽,但那摆脱旧的泥淖在桥上正步高歌的日子,即使短暂,却终究是他们的节日,辉煌而沉重的节日。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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