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凤梅·衣食父母》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衣食父母
几年前,我在奥地利南部山区开了一家中国饭店,饭店坐落在一个只有几千人口的小村。店里的每个客人都是我的衣食父母,特别是那些经常来饭店酒吧的老客人,他们的光顾给我单调寂寞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我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老板娘的手除了端盘子算账特能干一点自己喜欢的事,生活也就不再那么枯燥难熬了。

1,春卷夫人
2,直脖老头
3,怕斯先生
4,老白毛
5,音乐家
6,小胡子
7,鲍比一家
8,咖喱
9,瓦尔特

1,春卷夫人

“姑妈,春卷夫人今天不吃春卷,点了一个虾片。”阿月是我的侄女,也是店里的跑堂,她高兴时叫我姑妈,不高兴时叫我老板娘,听称呼我知道她的心情不错。
春卷夫人坐在花园的长桌前,当我把虾片送去时,她象平时一样含笑打量我说.:“这衣服真漂亮,是从中国买的吗?”在奥地利这个小村里,许多人认为来自中国那块神秘国地的东西都是美好的。

春卷夫人经常夸奖我的身段苗条,这一点也不能满足我的虚荣。她本人有九十公斤,穿什麽都和套在缸上似的。她看我轻松地在饭店里跑来跑去,那羡慕的眼神是发自内心的。春卷夫人是我的近邻,每周总要来几次,每次只喝一杯矿泉水。本着客人都是衣食富父母的原则,我总是热情的招待她。

一天中午,春卷夫人(那时她还没有这个名子)点了一杯矿泉水,破例要来菜牌,她把菜牌从头到尾研究一遍后说,从来没吃过中国菜,来个春卷尝尝味道。在春卷上加了许多辣椒酱和酱油很快就吃光了,她把刀叉放在象调色板一样的盘子上连声说:“味道好极了!味道好极了!“从此以后她每次再来,除了喝一杯矿泉水,还点一个春卷,于是就称她春卷妇人。

春卷夫人总是换着样地穿,染烫过的头发一丝不乱,脸上有着微红的健康色。有一天她穿了一件大红的棉毛杉,喝着矿泉水和我聊天。她问我:“你看我有多大年纪?”我看不出她到低有多大,一些奥国女人过了四五十岁,胖得分不出模样来。我估计她不会小于六十岁,就说:“五十多岁吧。”

“不对!”她反驳我。是猜多了,还是猜少了?我没有主意问阿月。这孩子看着花红柳绿的一片,马上说:“四十五岁。”

“什么?!四十五!”春卷夫人哈哈大笑,然后轻声告诉我们,她已经六十七岁了。我相信,那一天是春卷妇人最快乐的一天。

“奥地利的男人很坏,”春卷夫人吃过春卷又要了一个咖啡,她看着一个喝得醉熏熏的客人说,“我的丈夫也总是喝许多酒,还在外面乱找女人,我们已经分开许多年了,现在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孩子也有几个了。”

“你有孩子吗?”我忍不住好奇心。

“有一个女儿已经死了,三岁时得病死的。”

女儿早夭,丈夫离异,她的遭遇很不幸。可她看起来过得满愉快,不知她是天生乐观还是时间治好了她的伤痛。

一年一度的城市节也算是小镇上的大事,我在街上逛来逛去。路两边摆满了货架,一些临时搭起的台子上乐队在演奏,人们坐在台前的桌子旁喝酒聊天。

“老板娘!”我听到有人喊我。寻声望去,春卷夫人坐在那里。我走过去坐在她的对面,她向坐在旁边的先生介绍说:“这是咱这儿中国饭店的老板娘。”那位先生问我喝点什么,我点了个矿泉水。他有六十五岁左右,不胖不瘦,保养不错的样子。我端起矿泉水,对他的邀请表示感谢。

“你们店里有空房间吗?”他突然问我。

“您要租房间住?”我好奇地问,店里有几间客房,平时只有游客来住。

“我要在您那儿租个房间,和这位漂亮的妇人在那里过夜。”他搂着春卷夫人的脖子笑着说。在这里爱开这种玩笑的人不少,我也笑着者说:“请来住吧,我成全二位.“

“他就是我原来的丈夫。”春卷妇人笑着对我说。

2,直脖老头
直脖老头是饭店最老的客人之一,他坐在酒巴固定的位置上,身子挺得直直的,脖子也挺得直直的,因此就有了这个浑号。
直脖老头是那种生活非常有规律的人,先喝一杯大啤酒付二十三先令,再喝两杯大啤酒买两盒烟付一百先令,余下的两个先令是小费。我有时把剩下的零钱找给他,他总是抱怨我忘了规矩,这两个先令的小费,无论谁收钱都是照给的。

饭店有一块菜园,已经快夏天了,还不知种点什么好。直脖老头走过来,他指着地头野生的小葱说:“我的园子里有好多这种菜,你可以去挖。”他的菜地紧埃着饭店的停车场,当阿月拿着纸盒跟我过去时,他已经等在那里。很大的一片园子,有蔬菜有果树,还有一口洋井。

客人不多的时候,听直脖老头讲自己的故事:“你们可能没注意,我转身时脖子不能动,这是工伤。你问我作什么工作?说起来你也许会感到奇怪,我以前在精神病医院作护理。麻烦?不,我很喜欢自己的职业,在同一个医院里工作了三十多年。精神病患者都是生活中的弱者,应该得到好的照顾……”

“太太?我的太太已经死了,我们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真是个好女人。她先是病了,后来瘫了。我自己在家护理照顾她……伤心?开始有一些,人老了总是要死的,我现在不伤心,只是不快活,你看我那房子有多大,空荡荡的总是我一个人,太寂寞,太寂寞了……”

“你问我有没有孩子,一个儿子,孙子也有两个了,儿子对老子不感兴趣,只对老子的钱感兴趣,圣诞节一张贺卡打发我,一年到头不着面。”直脖老头不愿意回到空荡荡的家,每天都在酒巴里消磨许多时间。

在饭店对面的山坡上住着一个老太婆,每次来饭店都牵着两只卷毛小狗,我们都叫她双狗老太婆。双狗老太婆曾在下奥州开过饭店,是个见过市面的女人。现在老了,满头白发,一口假牙。

我有事到维也纳几天,刚回到店里,阿月就有新闻告诉我,原来直脖老头和双狗老太婆交朋友了,他们每天在我们饭店碰面。

傍晚直脖老头来了,他坐在花园里主动向我打招呼,然后指着从远处走过来的双狗老太婆问我:“你看她有多大年纪?”没等我回答,他又接着说,“她总说自己五十七,我看她少说也有七十五,这样的女人到那里都离不开狗,晚上睡觉可能也是在两个狗中间。”一边说一边笑。双狗老太婆到店里后,坐在远处要了一杯咖啡慢慢独酌。

我回到餐厅问阿月:“他们俩真的交朋友了吗,怎么没有一点热乎劲?”

“老头喝几杯了?”

“刚点的一杯。”

“别着急,等一会才有戏看。”阿月满有经验似的说。

直脖老头喝到第三杯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忙过店里的生意,无意间向花园望去,只见两个老人坐在同一条长椅上紧紧地靠在一起。

经常看到双狗老太婆从山坡上下来,身边已经没有那两只曾是形影不离的小狗。她走过菜园,穿过停车场,我们知道她是到直脖老头那里去了。

直脖老头照旧来喝酒,先点一杯大啤酒付款,再喝两杯大啤酒买两盒香烟再付款。我再没有忘过剩下的零钱是小费,也再没有听到过他抱怨生活的寂寞。

3,怕斯先生
算帐时客人说,“pass so(怕斯 收)”意思是,“这样好了,零钱不用找了。”
他,一头蓬乱的头发,象是几个月没有理过,一脸胡茬子,象是几个星期没有刮过,瞪着眼睛看着酒台上找回的零钱,口中念念有词:“啤酒二十三,香烟二十六,四十九,找回五十一。”然后收起全部零钱抬起头,指着阿月收去的一百先令票子连声说:“怕斯,收。怕斯,收。”阿月瞪他一眼转身对我说:“小气鬼,又是一分钱小费没有。”这出戏每周都演几次,这位客人因此有个怪名--怕斯先生。

怕斯先生来酒店的时间不固定,但离开的时间总是在酒店停止营业之后。酒台和跑堂见到他就皱眉头,他一杯酒喝半天,赶上运气好,有蹭酒喝更是没完没了。有一次,阿强下决心和他号上了:“今天你们都回去,咱就看看,没人摧他,他能在店里呆多久。”

第二天我问阿强,怕斯先生什么时候走的,他说:“今早三点,最后还是我把他赶走的。”

怕斯先生有时中午来,守着个空酒杯,悃了就在桌上打盹,或索性趴在那里呼呼大睡。有一次他呼噜声实在太大,老扳叫醒他,他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又指指他前面的空酒杯说:“我已经付过账了。”“酒钱付过了,现在收宿费。”我和他开玩笑。

整个冬天,他总是穿一双又厚又重的大头鞋,拿一个又脏又破的皮包。他端着酒,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如果旁边有人,就和邻座搭话。如果没人,喝过酒后,就对桌子,椅子,酒杯……无论是什么东西讲话。有一次出于好奇,我在一旁听他对一盆花讲什么,都是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这就是生活……人们应该对生活满意了……不这样又能干什么呢……”声音乎高乎低,时尔点头时尔摇头。那盆花耐心地听他讲了一个多小时。

一天中午,怕斯先生破例要吃饭,给菜牌又不看,我替他点了一个炒面,他盘子吃得光光的,似乎很满意。第二天中午,他又来了:“昨天那样的炒面再来一份。”“今天是星期六,不供快餐,吃正菜价钱要贵一些。”我知道他小气,事先说明。“好说,好说。”他大声叫,“饿了,快上菜。”吃过炒面,算帐时麻烦来了,“我少喝了一个汤,怎么还要多付十个先令?”坐在那儿一整天看到我就说:“中国饭店收费不合理。”

一天中午,他戴一个遮阳帽,满脸通红走进饭店。一边喝酒,一边说:“太阳太毒,干活时间长受不了。”

“你干什么活,要在太阳底下晒?”

“我割草,地太多,割也割不完。”过一回,他突然又对我说:”老板娘,你们后山的草那么高,让我替你割吧,也算帮我的忙。”

我不明白,他替我割草,怎么算我帮他的忙?想了想说:“你尽管来割,割下的青草你全拿走,我不要。”

“青草我不要,按时间收费,你不会吃亏的。”

这位先生原来是想挣外快。我比他还小气,决定保留自己的荒原。

春卷妇人丢了她的大黑猫,逢人就问:“见到我的猫了吗?”整天不见自己的宠物,她一定是急疯了,竟问到怕斯先生的头上。

“你不用着急。”怕斯先生说。

“你见了?”春卷妇人赶快凑到他跟前。

“没有,可我知道,猫肯定自己会回来。”

“废话。”春卷妇人瞪了他一眼扫兴地走了。

“她不信我的话,我的猫就从来也不用找。”

“你也养猫?”我惊奇地问,只知道他养猪,因为他常来店里拿厨房下脚料当饲料。

“是呀。”

“你养几只猫?”

“那怎么说得清,有时两只,有时四只,有时多出一窝小的,总能有十来只。 ”

“这么多猫你照顾过来吗?”

“照顾?!”

“是呀,要喂它们吃的,还要清理它们的窝。”

“我的猫只吃我吃剩下丢给它们的东西,它们总换地方,窝也不用我清理。”

“怎么会这样!?”

阿月和阿菊听我们对话,笑得前仰后合:“姑妈,我们不懂几句德文都明白了,在他家的全是些野猫。”

还有一位常来的客人,我们都叫他“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有一个特点,他和无论什么人,年轻的,年老的,清醒的,喝醉的,都能亲切交谈。有时我看着他那么平静地听怕斯先生对他发表演说,都感到奇怪,又不是一盆花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耐心?

这天中午怕斯先生匆匆进来,买了盒香烟马上转身走了。年轻人无意中对我说:“这位先生是我的邻居,他有大面积土地,是我们这一带曲指可数的富翁。”我惊得张开嘴半天说不出话。只听他接着说:“他一个人住在祖传下的大房子里,没有太太,没孩子,他没有家庭。”

晚上怕斯先生又来了,我呆呆的望着这个正在自言自语的怪人,百感交集。这样一个穷酸相十足的老头,竞会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亿万富翁?六万八千平方米的土地,还有两栋大房子,按奥地利的房地产价算算!如果你有那么多不动产会怎样生活?把其中一半变成现款,好好修整祖传的老屋,在院子里种满鲜花,出入豪华饭店,带着年轻女友到世界各地去旅游……?

客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今天他交谈的对象就是他面前的酒杯。在断断续续的句子里,我听他不断重复:“生活是艰难的,不是吗?……”

已经两点多了,他抬起头来看看空荡荡的酒巴,对那个酒杯点点头终于离开了。我看着他摇摇摆摆地走向自己的旧摩托车,对说了声“再见”,他转过头来向我微笑。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生活是满意的。

望着怕斯先生在月光下的背影,我忽然觉得,他的生活方式也不那么可悲了。试问那些经常出入五星级旅店的亿万富翁们,就真的会比怕斯先生对自己的生活更满意吗?我想,当它们为股票的行情大伤脑筋时,也难免发出同样的感慨:生活是艰难的,不是吗?

4,老白毛
老白毛几乎每天光顾敝店,顶着一头雪白的浓发,可他并不老。“我今年四十九岁,世界大战结束后爸爸由前线回家,第二年我和许多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他一边说一边挤开酒台前的“大啤酒”,让我给他也算算属象。他和“大啤酒”几乎每天在酒巴碰面,除非不搭话,一搭话就生气,老白毛半个眼珠也看不上他。“大啤酒”壮得象条牛,才四十几岁就不工作,靠社会保险过日子,老白毛说他太懒。

经常来酒店的客人有两种,一些孤独的老人把酒店当成半个家,在这里喝酒,谈天,玩纸牌,一呆就是半天。那些还在工作的客人,工余时间喝上几杯轻松一下,不在酒巴长逗留。老白毛特殊,他上班工作又总在酒巴泡很长时间。不知为什么,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他。他酒喝得很多,一杯接一杯的白酒冲,喝得越迷乎,笑得越天真。他从不多嘴,总是很有理貌。有时来我们这里之前,不知他在何处已经喝了个半醉,他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喝一阵白酒冲,再以更大的振幅摇出去。老白毛是货车司机,他工作很勤劳,一般要早晨五点钟起来。他总是喝得醉熏熏的,我真担心他开车出事故。“没事,”厨师阿强说,“他走路象表演醉拳,开起车来还满稳当的。”我们都认识他的车,一辆白色的三菱。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老白毛很清醒地踏进饭店。他一米八十的个头,不胖不瘦,穿一身深色的西装,打扮起来还真是一表人才。

“我去参加一个葬礼,他年记大了,我们是亲戚也是邻居。”他主动对我说。

“你就住在这附近吗?”从没听老白毛讲自己的私事,我坐到他旁边问。

“我们两家离得很近,我现在已经不住在那里了,我搬出来了,房子留给了太太和孩子。二十年的夫妻就这样分手了,这会不是一场梦?”他摊开双手,眼睛湿湿地望着我,又显然不是问我。

接着是一个千篇一律的故事:车子出了毛病没按计划出发,回家正看到妻子和别人在一起。“没人理解我那时的心情,”他的眼神是那样的绝望,“双人床上太太全身赤裸,在我应该睡的位置,躺着另一个男人……我冲出房间,头整个都炸了,想哭,想喊,想一头撞死在墙上……为什么一切都变得那么不可思意,太阳怎么是绿的,树怎么是红的,天怎么是黑的?……这样一个混蛋的世界!”

他不骂他那个混蛋太太而说这个世界浑蛋!“……为了这个家,为了她和孩子,我拼命挣钱,一砖一瓦地盖房子,累得塌了腮……”

我看着老白毛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心里充满了同情。在奥地利对感情认真的男人真可谓凤翎麟角,老白毛是少数认真的人。命运为什么对好人这么不公平?我也要赌咒这个混蛋的世界。

老白毛有一个多星期没来喝酒,我们都感到奇怪。我想,他可能开长途车出差了。店里的工人说在街上遇到过他,他没有离开小镇。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老白毛匆匆走进饭店,他买了两盒烟,喝了一杯白酒冲就告别了。一边转身一边告诉我们,女朋友家有客人,等拿香烟回去。一个月后,我看到老白毛又是西装革履地走过来,这次他没来我们酒吧,而是进了前面的奥国饭店,在他旁边走着一个身材匀称的中年妇女。

老白毛再没来喝过酒,我们都有点想他。阿菊认为他讨厌“大啤酒”不来店里,阿月认为,街前新开了一家酒水便宜的小酒店,他去了那里了。我想未必,如果酒精对某些人来说,只是解除痛苦的麻醉剂,当他心灵上的创伤已经愈合了,还整天呆在酒吧干什么?

我不再希望老白毛到酒巴来了。

5,音乐家
“谁是音乐家?”我拿着一张标着“音乐家”三个字的欠条问跑堂。

“他昨天站在老老白毛旁边喝酒,还和你搭话来。”阿月回答。和我搭话的客人多了,看不出有谁多几个音乐细胞的样子。

第二天中午,我正在看报,阿月告诉我音乐家进来了。我抬起头来,只见门前站着一个瘦小个子,不长不短的头发稀稀拉拉地耷拉在脑壳四周,两只手臂垂着,长袖筒下露出几个手指头。他站在门口,眼睛在酒巴里先溜了一圈,然后慢慢走向酒台。

“叫他音乐家!?我看叫他娄阿鼠更合适。”我对阿月说。

“老板娘你是有所不知,他那天来时手里拿了一把大吉它,还象模象样地弹了几下。”阿月赶快道明音乐家名字的由来。

从打第一张欠条起,音乐家经常欠账,常常是喝三瓶啤酒,付账时一掏口袋,只够付两个的钱,一个人怎么会混到这粪堆上?音乐家有时中午来,有时晚上来,有时中午晚上都来。他是个新客人,我得搞清他的来历,否则逃账都没处找去。

那天他又来喝酒时我问他:“从不见你开车,家就住这附近吗?”

“不远,”他用手往对面一指,“你看,就在那。”

啊!他会住在那所黄房子里?那房子就座落在饭店对面的山坡上,两层半高,大阳台,前面是一大片草坪,房子宽敞漂亮,是小镇里数一数二的。音乐家拿着大吉它已经走到门口,我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那么大房子不会你一个人住吧?”我好奇地问。他用手向旁边的小卖店一指说:”你认识的,跟那里的老板娘。”

这又让我大吃一惊。我们村太小,没有超级市场,只有这么个小卖店,村里人临时缺点什么,都去那里买。小卖店不大,可是村里独一无二的,其重要性不亚于劝业场在天津。小买店老板娘瘦瘦高高的,穿个白大挂,麻利地招待客人,脸上从来没有笑模样,店里的工人都叫她严夫人。这么能干的老板娘,竞会是这个猥猥琐琐的小瘪三的女人!我怀疑地接着问:”你住那很久了吗?“他笑着说:”我们从小相爱,是老交情了。”

粒粒黄沙堆成山,滴滴清水汇成河。音乐家的欠账已经超过千元大关。当他又来酒巴喝酒时,我拿着厚厚的一打欠条坐在他旁边。音乐家往我手上溜了一眼,明白了我的的来意。他对我说,他是建筑业工人,可最感兴趣也最善长的是音乐,现在在一个乐队当吉它手。然后掰着指头讲,已经有某家某家请他们去演出,就会拿到大把大把的钞票。音乐家现在还没有还钱的意思,我想想黄房子和严夫人,再看看他的大吉它,收起欠条没再说什么。

过了两天,音乐家主动找我搭话,他说:“老板娘,你们为什么不在店里搞舞会,以前这里的夏日晚会人总是满满的。”我迟疑着没回答。饭店里这阵子生意不好,我也有过搞舞会的想发,后来问到,请乐队动则要一两万先令,还要发广告,花费太大。音乐家好象猜到我的心事,接着说:“你搞晚会请我们乐队演奏,收费绝对低廉,广告也没问题,我们到处演出时做口头宣传,再替你在免费登广告的报纸上发条消息,保证家俞户晓,人人皆知。”他看我没有反对的意思,马上去打了个电话。

不一会,一个西装革履的绅士走进饭店,音乐家介绍说:“他是乐队队长,在队里吹黑管。”西装绅士带我们去看他汽车里装得满满的音响设备。音乐家在旁边拍胸脯:“我们演出多半是贡献,广告全包下了。”这么好的条件,我点头同意。送走了队长回到店里又和音乐家商量一些具体事宜,就拍板定下来了。

店里工人知道要组织午会的消息都很兴奋。我马上写了一张广告贴在店里,逢人就宣传一番。晚会那天,我们老早就把餐厅布置好,抬出为乐队演出做的木平台。全体人员个就个位,老板娘手里拿个足够大的钱包,就等装他个十万八万的。

七点刚过音乐家来了,穿了一身民族服装,虽不显精神也总算一扫昔日的穷酸象。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小青年,他们一人拿吉它,一人拿黑管,忙乎一阵装上音响,就在平台上吹弹起来。那个西装绅士从头到尾没着面,客人也是稀稀拉拉的。我仔细看看来的那些人,除大喇叭招来的,就是在店里见过广告的,其余都是每日必到的老客人。

我拿着个大钱包心里好窝火。坐在旁边的春卷妇人看着台上的音乐家对我说:“他今天真不错。”

“他还不错?!”

“这个音乐家现在没几个人请他,他那三脚猫的水平到也罢了,往往和别人定好去表演,到时候他根本不着面,没事谁愿找倒霉?”

我上了音乐家这种人的当,只能怪自己愚蠢。广告他根本没去做其实不是骗人,因为他说过就忘了,那西装绅士是乐队的头领不假,可他不是这个乐队的。

第二天晚上,音乐家老早就来了。他见到我兴高彩烈地说:“老板娘,昨天舞会不错吧,什么时候再办,我还帮你搞。”我笑着摇摇头,把讲好付乐队的钱和他的欠条都放在桌上。他看看欠账数目把钱还给我,其余的装进口袋。他第一次还了店里的欠账,这也是我组织这次舞会唯一的收益。音乐家坐在酒台的高凳上,一瓶接一瓶地喝啤酒,他又少了一个不愿找倒霉的主顾,自己并不知道。象他这种人我以前也见过,好吃懒做,靠国家高福利政策吃社会保险过日子。我从不和这种人打交道,这次怎么会上当?想来想去和严夫人有点关系.象她这样有身分的劳动妇女,怎么能和这种男人在一起生活?

音乐家喝完第三瓶大啤酒,他看了看表走到电话机旁边,这是他的老习惯,每天晚上他都要一次次地往出打电话,似乎在等什么消息,这是否和严夫人有关?我坐着没动,决定听听他在电话里讲些什么。

音乐家拨通电话后,放底声音,很奇怪,他好象和小孩子讲话:“-----妈妈睡了没有?-----我现在能回去吗?------”放下电话付过款他就离开了饭店。这更勾起我的好奇心,他能不能回去还要请示,而且是问一个孩子!

过两天晚上,他打过电话后,对正和我聊天的直脖老头说:“没办法,今天再到你那里对付一夜吧。”直脖老头瞪了他一眼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好象自言自语地说:“这算怎么回事,借宿吧,也不能总这样。”原来他经常住在直脖老头那里住。

音乐家终于被从黄房子里彻底赶出来了。那一天他很伤心地对我说:“她这着真损那,我再也去不了那里了,他在房子里又收留了另一个男人。”

这还了得!像音乐家这种人和严夫人根本不相配,他的话证明我的判断正确。可突然间同情弱者,爱打不平的性格,使我一下子站到这个一惯讨厌的音乐家一边。结婚了也好,同居也好,这么多年的交情,怎么可以这么做?!

音乐家又坐到直脖老头旁边,肯定去说留宿的事。我对春卷妇人说:“严夫人真不该这么绝情。”“老板娘怎么说这种话?”她奇怪地问我。我讲出自己的道理。春卷妇人笑了:“方园几十里,也就你一个人还相信音乐家的一面之词,其实他在黄房子总共也没住过一个月,多半还是在严夫人睡着后,他让孩子打开门偷偷溜进去的。”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严夫人几个月前离了婚,城市节那天偶然碰见几十年很少见面的音乐家。音乐家主动上前,弹起吉它,唱起了古老的情歌,这勾起她对少女时代一段感情的回忆,寂寞中将音乐家带到家里住了一夜。这对奥国人来说,本是无所谓的事。可是他如同寄生虫找到了新的寄生体,退掉他的小屋,搬到黄房子,从一开始严夫人就没有同意。

又过了一周左右,音乐家对我说:“老板娘,我可否到店里的客房来住?”我说:“你可以来,住进前预交半个月宿费。”和他这种人打交到使人变得精明起来。他说了声“好”,从此失去了踪影。

大约半年后,我和瓦尔特在夜间加油站喝咖啡,又看到音乐家。那时我就要离开小镇,对那里的一草一木,对曾打过交到的客人,突然产生一种留恋的感情。我想去和他打个招乎,刚一转身,只见他象贼一样溜出去,突然想起手里还有他一打欠条。这个音乐家,当初真该叫他娄阿鼠。

6,小胡子和小胡子妈
“老板娘,”我在花园里看星星,跑堂阿月扯着脖子喊,“小胡子欠账不还,还要喝酒。”

“你看他欠多少?”我说。

“总共五百八十二先令。”

“还不到一千先令,给他喝,他不还钱找他妈。”我说。

小胡子有二十五,六岁,他所以有这个小胡子不是为了显帅气,而是因为懒。他的长分头和他的小胡子配套,很少有梳理整齐的时候,浑身上下总是脏乎乎的。

小胡子每周总要来三四次,一来就喝大啤酒,一喝就是三,四杯。他经常欠帐,但过后总能把钱还上,所以他来喝酒,没钱就记账,不受限制。小胡子在店里有了信用,就一次次来喝酒,一次次欠帐。有天结账时,我把他的欠条一打,总共九百多先令,就对阿月说:“小胡子欠账太多,下次不还钱不给他酒喝。”

晚上他来了,跑堂传达了老板娘的指示,小胡子说:“这次付现钱,下次来全还清。”从这以后再也见不到他的踪影。

再说小胡子妈,小胡子妈五十多岁,肥肥胖胖的,总是在下午五点左右来喝一两杯大啤酒。夏天坐在花园里,手上是土,身上是泥,鞋象两只脏猴子。她在一家农场做工,下班回家路过这里。她一坐下就乱叨叨,店里客人都不和她打招呼,春卷妇人说她有点二百五,我看她也象。

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个二百五娘们是小胡子的妈,有一天我看见四个大小伙子和她一起坐在酒巴,那四个无论长的眉眼,还是脏乎乎的样子,全都大同小异,一看就知是亲兄弟,其中一个是小胡子。他对我说:“她是我们的妈。”在我们饭店,不是母亲节,子女们围着母亲在饭店里喝酒吃饭并不多见。小胡子妈命不错,儿子们都坐在身边。小胡子妈喝完一杯酒,立刻有一个儿子替妈妈要一杯,同时也不忘记各自加一杯。这个儿子说:“妈你喝。”那个儿子说:“妈你喝。”小胡子妈一杯一杯又一杯,总共喝了四大杯。最后儿子们说:“妈你算账。”“多少钱?”小胡子妈高高兴兴拿过账单,付了二十个大啤酒的钱。

小胡子逃账不来,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妈。小胡子妈五点整来了,我对她说:“你儿子有欠账,请你告诉他来这里还钱。”过了好几天小胡子还不来,我对小胡子妈说:“我手里有你儿子的欠条,上面有他的签字,再不还钱,我打官司告他。”

“多少钱?”小胡子妈忙问。我把欠条拿给她看,他看看小胡子的签字,拿出钱包,一边掏钱一边说:“还不到一千先令,我替他还,你们不要告他。”小胡子妈二百五名不虚传,在奥地利请个律师少说也要几千先令,没有人会为几百先令打官司。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小胡子妈还钱当天晚上,小胡子又来喝酒了。这以后他在我们店里惹了两件事,一件是为中国女人,一件是为奥国女人。

有一天酒台阿珠眼睛哭得红红的,她对我说:“老板娘,你看能不能给我换个工种,我去洗碗,让阿胖出来作酒台?”

“你这是这么了,酒台当的好好的,女孩子去厨房干什么?再说阿胖那样子像酒坛,那能作酒台?”

“我在外面做,我先生没事找事和我吵架。“

事出有因,我把阿珠的丈夫,店里的大厨阿强找来。我说:“你们怎么回事?阿珠酒台当得好好的,再学点德文就能作跑堂,挣钱比你都多,你让她去洗碗,她能学成大厨接替你?”

“她作酒台我不放心,和客人眉来眼去勾勾搭搭的。”

“我和谁勾勾搭搭的了?你胡说八道!”阿珠一听就火了。

“都让我抓到了,还不认账。”

“阿珠一惯正正经经,不许乱说!”我对阿林说。

“她和小胡子在厕所走廊拥抱。”阿强说。

“我从女厕所出来,他从后面一把抱住我,一个酒鬼,你不骂他反来说我。”阿珠哭了。

“怎么那么巧,就让我遇到了?他抱你,你为什么不反抗?”

两口子吵起来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本不该管,可是这件事关系到店里的人事安排,我得说几句,“阿林,这就是你的不是,阿珠和你这么多年你不信她,再说你看小胡子那模样,就是飞眼也飞不到他身上。”他俩一听,都有点想笑。

晚上,小胡子来了,我把他叫过来。

“小胡子,你昨晚在我们店里干什么来了?”

“我昨晚没欠账,付的是现钱。”

“不是欠账的事,你在厕所走廊干什么了?”

“我没干什么,是别人打了我一拳。”

“为什么打你?”

“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不承认,耍流氓,把我们店里的女工抱在怀里。“

“我喝得迷迷忽忽,从男厕所出来,见到前面有个人,就抱了一下。”

“你不知道那是个女的?”

“不知道,我喝得分不清男女,看不出老少。”

我没喝醉过,不知小胡子说的是真是假,想了想,对他说:“你喝多了男女不分,颜色总能看出来吧,以后记住,黑头发一律不准抱,否则不许欠账喝酒。”小胡子一听问题严重了,马上点点头。

我又把吵架的俩口叫过来说:“我已经考问过小胡子了,他一个酒鬼,喝得雌雄不分,乱抱一气,阿珠是受害者。阿林你要好好安慰你太太,向她赔礼道歉。”处理这种事情必须公平,我又对阿珠说:“你也别总觉得委屈,你想一个男人,冷丁见到那种场面,能不火吗?他这么在意你,说明爱你爱得深。”

我们店还有一个特殊客人,我们都叫她沙滨娜她妈,沙滨娜是个两岁小女孩,沙滨娜她妈差不多每天推着婴儿车到店里来,喝一杯芳达一呆半天,阿月喜欢那孩子,总把店里的棒棒糖三只五只给她吃,都是这样的客人,我非喝西北风不可。

沙滨娜她妈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单身女人,她和春卷妇人住在同一栋楼里,两人经常在一起。有一次沙滨娜她妈和一个小伙子一起到店里来,两人亲亲热热的坐在一块,有说有笑,我替沙滨娜她妈高兴。春卷妇人却说,沙滨娜她妈处事欠考虑,那男孩只有十八岁,过几天还得换。

再说小胡子,小胡子现在抖起来了,脏兮兮的样子没变,那神气可大不一样。他自己喝大啤酒,请我们喝乌梅酒,对人豪爽,出手大方。开始我还担心他两袖清风在这行骗,到付款时,他掏出个大钱包,大声说:“连以前的欠账,我一次付清。”两千多先令,分文不少。说着说着他把外套一脱,只见腰上别着一把手枪。原来小胡子有了新差事,他现在是某公司的保卫,能大把挣钞票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替自己,更替小胡子妈。

近些日子沙滨娜她妈晚上也来店里喝咖啡,她把孩子送到娘家,自己也要清松几天。那天晚上沙滨娜她妈算过账正要走,小胡子进来了。他很神气地对我说:“来杯大啤酒,每人再请一杯乌梅酒。”沙滨娜她妈一听,又坐回来了。我到酒时,给她也到了一杯乌梅酒。她喝了一口酒,对小胡子道了声谢谢。

小胡子糊里糊途多请了一个人,先是一愣,然后就坐在沙滨娜她妈旁边。这以后小胡子不停地喝大啤酒,不停地请沙滨娜她妈喝乌梅酒。两个人越喝越近乎,不知什么时候沙滨娜她妈喝到小胡子腿上去了。后来他俩拥抱着,拖拖拉拉地走出去,看样子是到沙滨娜她妈那里过夜去了。这个沙滨娜她妈做事是欠考虑,象小胡子这样的人也是招惹得起的吗?

第二天晚上小胡子又去沙滨娜她妈那里,果然吃了闭门羹。他先敲门敲窗,后砸门砸窗大吵大叫,把春卷妇人惊动起来。她对小小胡子说,再不走就打电话告警察。小胡子虽然喝得迷迷糊糊,警察这个词的意思还懂,只得扫兴回家。那天晚上沙滨娜她妈又来喝咖啡,刚坐下,小胡子醉熏熏地进来了。他看了一眼沙滨娜她妈,点了个大啤酒坐过去。这次沙滨娜她妈不理他,说话不搭腔,请酒也不喝。小胡子后来发火了,拍桌子骂人。沙滨娜她妈和他对吵。我对沙滨娜她妈说:“小胡子喝醉了,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咖啡钱不用付了,回家去吧。”她还真给面子,抬腿就往外走,没想到小胡子也跟出去了。他们俩在外面接着吵,突然“乒”地一声枪响,沙滨娜她妈哭着往家跑,小胡子让自己放的枪声吓傻了,在那里呆呆地站着。早有客人给警察打了电话,不一会警车开来把小胡子带走了。

一个警察进来问我事情的经过,我简单说说,他也没记录。后来他又问我,小胡子以前在这里有否不轨行为。我想这时可不能讲他的坏话,就说:“小胡子在我们这里喝大啤酒,有时给现钱有时欠帐,欠帐一般都能还,如果拖欠时间长,我们就找小胡子妈。”那警察愣愣地看了我一眼,道了声”再见”就走了。

我想小胡子这回可粘包了,很可能要坐几年牢。没想到刚过两天半,我又在店里看到他。他又恢复老样子,喝酒,欠帐。原来枪击事件经沙滨娜她妈证实,放枪者并无伤人意图,他是枪口朝天开的。她说:“这事我也有责任,只要他以后不再干扰我的生活,我不追究。”警察也是多一事并如少一事,第二天小胡子酒一醒,就把他放出来了。只是枪被没收,丢了差事。

傍晚小胡子妈坐在花园里喝酒,她看看青山望望流水,再把自己的脏手在裤子上抹几下,一付很寂寞的样子。她是个寡妇,丈夫很多年前工伤死的。想想她一个人拉扯一群肩挨肩的孩子,真不容易。现在孩子大了没一个争气的。本来靠丈夫的抚恤金她可以生活的不错,为了孩子还得去地里干活。现在小胡子又失业了,真够她愁的,我很同情她。

我坐到她的跟前,没话找话:“你最近很好吗?”

“很好呀。”

“你的儿子们在家都很懂事吗?”

“很懂事,很懂事。”小胡子妈笑了。

“你那小胡子儿……”

“能说我那小胡子儿呀,”就象儿子是重点中学的高才生,就象儿子是大银行经理,小胡子妈脸上露出慈祥欢乐的光彩,“他又听话又孝顺,从来不惹我生气。”我的妈!

7,鲍比一家
总是记不住奥地利人的名字,幸亏鲍比这名不难记,于是就冒昧的称他家里其他成员为,鲍比爸和鲍比妈。鲍比家是那种典型的奥地利家庭。一座半旧的房子座落在离我们店一公里远的小山上,房前是牧场和农田。他们家没有汽车,夫妻俩上街办事都骑自行车。

他们常来店里买香烟,和我很谈得来。谈论的话题大多是关于鲍比的。“你不知鲍比有多坏,他从来不听我的话,整天围着我转来转去,真拿他没有办法。”鲍比妈总是慈爱地抱怨。鲍比爸谈的内容比较具体:“鲍比的头发太长遮住了眼睛,昨天给他戴了付眼镜,长头发也用带子系起来了。”

一个晴朗的下午,留下老扳看店,我带着全班人马到鲍比家去作客。鲍比爸妈邀请我们好多次了:“我们也算是邻居,到我们家喝杯茶吧。”因为人多路又近,我们步行出发。脚下的公路和一条小溪平行,溪水清澈见底,时尔可见几条小鱼在石缝中穿来窜去。路边是开着红,黄,白,兰各种野花的草地,远处的农田和牧场直伸到青山脚下。

沿公路走几百米,有一条上山的小路直通鲍比家,我们刚踏上小路,一条大狗一蹦一跳地跑过来,他全身披着白毛,形状象中国的狮子狗,只是体积要大出几倍。

“不要怕,”鲍比妈站在门前喊,“鲍比从不咬人,他是去欢迎你们的。”请原谅,我没有早一点说明,鲍比是一条狗。

在鲍比的率领下我们一行七人走进房前的小院,那里还住着五只鸡,三只鸭,两只兔。“我们不在时就由鲍比照看它们。”鲍比妈说。他们家的客厅兼厨房,有二十多平方米,九个人和鲍比在里面并不显挤。鲍比爸为我们煮茶。鲍比妈拿来影集给大家看。我注意到茶桌上立着一快刻满字的小木牌,只见上面写着:

家庭规则主妇必知

1,全心全意爱丈夫;

2,如果丈夫吸烟或吃饭看报不唠叨;

3,鼓励丈夫参加体育活动;

4,不因丈夫喝醉酒训斥他;

5,允许丈夫交女朋友;

6,不问丈夫要钱花。

快到上班时间了,我们和热情的主人告别,鲍比一直送我们到马路上。回到店里,大家七嘴八舌向老扳汇报拜访见闻:“他们家照片真多,你别看鲍比爸妈现在这付老样,那张结婚照上,鲍比爸象格理高立派克,鲍比妈就象戴安娜。”“我们只见它们夫妻俩出入,谈论的也总是鲍比,没想到他们还有一儿一女,孙子也有两个了。”……

我笑着对先生说:“我在鲍比家看到一个家庭规则,共六条,很有趣。”

“都写些什么?”我勾起他的兴趣。

“我背给你听好吗?”

“好,好。”他一定很奇怪,太太的记性怎么变好了。

“家庭规则丈夫必知:

1,全心全意爱妻子;

2,如果妻子用电话聊天不抱怨;

3,鼓励妻子参加社交活动;

4,不因妻子买衣服花钱多训斥她;

5,允许妻子交男朋友;

6,不去卡西诺赌钱。”

“真的?”他眼睛瞪得牛眼大。

“真的。”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同去的人都不懂德文,不能揭发我。

“鲍比爸说了,如果我们喜欢,他帮我们也刻一个摆在桌上。”

“不要,不要。”他赶紧表示反对。

8,咖喱
我第一次见到咖喱是在厨房,早晨饭店还没有营业,只见一个大男孩依着厨房的后门站着。洗碗工阿胖把水桶递给他,他接过水桶,转身把水倒到身后的下水道里,一付配和默契的样子。

“他叫咖喱。”阿胖对我说。

“咖喱?”

“真的,他自己说叫咖喱,不是外号。”

“我叫戈力,就住在那里。”他用手指着河对岸的居民区看着我说。

咖喱经常来店里,有时在厨房门外站着,有时到酒巴喝一杯可乐,一来就呆好长时间。有一天晚上已经打烊了,咖喱在餐厅还没走。他帮我把盘子收起来送到厨房,在那里和阿胖一起擦刀叉。晚上吃饭时,阿胖在桌上多放了一付刀叉。我对咖喱说:”你就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吃吧。”他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桌边。

“你多大了?”。吃饭时我问咖喱。

“十七岁半。”

“读书吗?2”--“不。”

“工作吗?”--“不。”

“那你就整天呆在家里?”“不。”

“什么!?”

“我有时到你们这里,有时去别的地方,不能整天呆在家里。”

第二天中午咖喱又来了,依着厨房的门站着。这个男孩怎么回事?我把他叫到餐厅,倒一杯可乐给他,他用手摸摸自己的空口袋不接杯子。我告诉他这杯是请喝的,他说了声谢谢,把杯子拿过去。

“咖喱,你不读书也不工作,爸爸妈妈不管你吗?”

“爸爸管不到我,妈妈没时间管我。”

“为什么?”

“我爸爸妈妈离婚了,我从小跟妈妈,她又有了三个孩子。”

“咖喱,你已经不小了,不读书的话,自己也可以找个学徒的地方。”咖喱愣愣地看着我,“我的话你懂吗?”我又问。他点了点头。

晚上,咖喱拿来一个大影集给我看。照片上有他和爸爸妈妈,原来他是个混血儿,他爸爸是个埃及人,浓密的黑发大大的眼睛,他母亲可以说是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女。咖喱从母亲那继承的比较多,一看他就是个欧州人,父亲的血统加深了他眼睛和皮肤的颜色,使他看起来十分英俊健康。照片上的男孩约两三岁,一头美丽的发卷,在沙滩上,在船上,在父母的怀抱里笑着。

“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我问咖喱,他想了想,迟疑地摇摇头。

“你不记得爸爸了?”

“记得,我十岁时到过埃及,是妈妈把我送上飞机,让我自己去的。”

“后来呢?”

“后来爸爸又把我送上飞机让我自己回来了。爸爸那里又有了三个孩子。”

从此以后咖喱更经常来店里,我在菜园浇水,他帮我把水管接好,高兴时也把水一桶桶提过来。这个咖喱,有时候真象一只小狗一样依恋人。阿月开玩笑地说“姑妈又有个外国干儿子。”咖喱不能总这样混下去,有一天我对他说:“你这样爱在我们店,干脆来作工好了。你总说,妈妈和继父不愿见到你,你可以在这里吃住,我照样付你工资。”我想店里多个工人也好,我也可以清闲一点。咖喱看着我点点头。

到开始作工时,咖喱连两天都没坚持到头。头一天,他在厨房做一会工就出去逛逛。第二天,干了一半跑出去,再没回来,也没和任何人打着乎。过了两天,咖喱又来了,收几个盘子洗几个碗,到饭时坐过来和我们一起吃。这小家伙因为经常在我们这里吃蹭食,已经可以熟练地用筷子了。过一会他自己倒了一杯可乐接着吃喝。

大厨阿强说:“你看,这小子长得都成人样子了,原来是个草包饭桶。”阿月说;“我们家乡有许多二毛子,长得都很漂亮,大多都很笨,等到第三代混血儿才又漂亮又聪明。”阿菊笑着说:“我看你干脆嫁给你姑妈的这个干儿子,将来姑妈就有又聪明又漂亮的小外孙,在这里白吃白喝了。”阿月说:“你看他长得带劲别不好意思说,别担心,这个懒蛋归你了。”两个女孩不停地开玩笑。咖喱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句也听不懂。大家看他那个愣样一阵哄笑。

吃过晚饭,我对咖喱说:“我考虑在中国饭店做工也不适合你,前几天我和瓦尔特谈过你的事,他说他们公司招收徒工,也需要力工。你愿意去吗?”他看着我点点头。“你要到劳工局登记,劳工局你知道吗?”他点点头。我接着说:“咖喱,以后没人请你,不可以自己坐这吃饭,你懂吗?”他又点点头。

大约一周后,瓦尔特带着咖喱和一个黑人到我们店里来,瓦尔特和他的黑伙伴轻松地坐在那谈天喝酒。咖喱头上粘着土很疲劳的样子。他点了一份快餐,坐在那慢慢吃。万事开头难,咖喱终于走上自食其力的路,我替他高兴。

这以后的一天晚上,咖喱慌慌张张地跑来问我,可不可以在店里的客房住。他坐在我旁边,十分伤心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咖喱。

“我继父不让我在家里住,他用酒瓶打我的头,妈妈在哭。”

两天后咖喱搬到店里的客房,因为是长期住户房租便宜,晚上还常让他和我们一起吃饭。对他来讲可以算是安居乐业了。

咖喱不知从那儿听说我要卖饭店,就问我卖了饭店作什么。我告诉他计划回中国去。他马上说:“你去中国带我一起走,将来我找个中国女孩结婚,就留在那里作中国人。”我说:“你现在好好做工,中国人不喜欢懒汉,等你完全自食其力,我回中国时带着你。”

饭店终于易了新主,离开小镇的头天晚上,吃饭时我让咖喱坐在我旁边。他看着饭碗不动筷也不说话。

“咖喱,我们要离开这里了,你知道吗?”

“知道。”

“我有一个象你一样大的儿子在维也纳,我要去那里和他在一起,你懂吗?”

“我懂。”

我心里酸酸的,不知和他说什么好。就又重复告诉他:“新店主也是中国人,你还可以住在现在这个小房间,和我们在这里一样。”

咖喱慢慢抬起头来,我看见他眼睛里飘着泪花,他对我说:“老板娘,你回中国时要告诉我,千万别忘了带着我。”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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