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凤梅·小说-梦》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赵凤梅・小说-梦
第一章 梦
第二章 时间
第三章 家
第四章 父亲和儿子
第五章 威曼夫人的困惑
第六章 滑雪
第七章不真实的结局

第一章 梦

头上是灰蒙蒙的天,脚下是雾茫茫的云,广阔世界浩荡人间只有我一个人在空中飘荡。我试着踏上一快土地,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滑下去。狂风在耳边呼啸,银雪,淡雾,急雨,轻云飞快地在眼前闪过。我用力想使自己停下来,身体却从积满冰雪的山坡上滑下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向黑洞洞的深渊。我绝望的大叫一声:“旺远!”
原来是个梦,醒来的第一个感觉是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在峭崖下摔个粉身碎骨。头还昏昏的,梦中的呼喊还在耳边回荡。旺远是我的丈夫,我们亲亲密密吵吵闹闹地过了大半生,我想,当我离开这个世界时,最后的呻吟也会是这个名字。
躺在柔软的床上一动也不愿意动,真想再睡一会。自从开了这家饭店,真是饱尝了当老板娘的滋味,每天单调忙碌的生活,睡眠仿佛是唯一的享受。我没有挣开眼睛,凭直觉知道旺远不在身边。他一定在餐厅,想想还有刚从中国来的干女儿咪咪帮忙,我索性在床上再享受一会儿。
有人在我旁边说话,不是旺远也不是咪咪,说的是德语。“……维曼先生,您不要过分担心,您太太的体质不错,会苏醒过来的。”一个女人的声音。
“担心,不,施耐德医生,我不担心,我太太只不过是太疲劳了想多睡一会。”
又是一个梦,我仿佛走进一个病房,不,是躺在病房的床上。那个叫维曼的在继续说着:”……等到复活节,我们还要去滑雪……”
雪,到处是白茫茫的雪,我滑着滑着飞起来,一朵朵白云,一阵阵轻风……
终于挣开眼睛,透过窗户看到天已经全暗下来了。我怎么睡了这么长时间?旺远怎么不来喊我?我坐起身来,忽然觉得不对劲,我是在一个四壁洁白的房间里。屋里还有一张床,有人躺在上面,雪白的床单下露出一头金色的头发。这明明是一个病房,我怎么会在这里,难道还在梦中?
我慢慢坐起来,床头几上有饮料。我倒了一杯矿泉水,微光下杯中的小水珠上下跳动着。一切都是那么真实,不,这绝不是梦。喝了一杯矿泉水更清醒了,我四处看看,迟疑地按下床头的红色按钮。半分钟后,一个穿白大挂的中年女人走进病房。
“您有什么要求吗?”
“您是施耐德医生吗?”我试着问。
“我是玛丽亚护士,施耐德医生上白班。”
“我怎么会在这?”
“您因振荡休克,三天前来的。”
“您能帮我通知家里人吗?”
“您丈夫每天都来,他明天会到的。”
玛丽亚护士离开病房,我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仿佛还在云雾山中。半昏睡中听到的对话根本不是梦,对面床上的金发女人无疑就是维曼夫人。我怎么会摔成脑振荡呢?等明天旺远来一切都会清楚了。
***
早晨我挣开眼睛躺在床上,一个很漂亮的女医生走进病房,她走近我问道:“您头还昏吗?”听声音知道她就是施耐德医生。
我坐起身来摇摇头问道:“我今天可以回家吗?”
“今天?最好有一段观察时间。”
“最好是今天。”
“今天出院也好,”例行检查后她说,“您吃不惯我们这里的饭菜。”这个女医生真可爱。医生离开了病房,我想到很快就可以回家,终于松了一口气,躺下来闭上眼睛。入睡前还想到那个维曼夫人,她一直在昏睡,都说同病相连,我却很同情那个只听过声音的维曼先生。
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讲话:“我这个人不懂医学,可是我懂我的太太,她睡足了当然会醒过来。”是维曼的声音。
“您有道理,您有道理。”施耐德医生连声说。
他们俩走进病房,维曼先生走在前面,他个头不高,五十几岁的年记,一付运动员的体形。只见他站在房子中央,夸张地把手在胸前一合,大声说:“我亲爱的宝贝,你终于睡醒了。”
我仿佛又一次走入梦境,惊异地坐起来。维曼先生一直向我走过来,他亲亲我的额头说:“我们回家吧。”
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流回了心脏,我手脚发麻,这次真的又要休克了。女医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关切地问:“您感觉不好?”
这里没有任何人开玩笑,维曼先生扶我躺在床上,我听他不断地重复:“你若没睡够就接着睡,不忙回家,不忙回家。”一双忧虑的眼睛却是那么陌生。
旺远在什么地方?我向房门张望。维曼先生焦急地问医生:“她怎么回事?”
“您不用担心,”医生检查我的心跳和血压之后说,“她早晨什么都没吃,身体还弱,突然见到您,一时很激动。”她弯下腰又对我说:“维曼夫人,您要不要喝一杯热牛奶?”
“不!”我大声喊道。我怎么从张太太变成了维曼夫人?!这到底是怎么会事?在我的生命中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维曼先生和施耐德医生同时惊奇地望着我。我现在能和他们说什么呢?
“不,我只想安静一会。”说完后我闭上眼睛。
施耐德医生走出病房,维曼松了口气坐在床边,他拍拍我的手说:“我去中国饭店定一份饭菜给你。”
我挣开眼睛对走到门前的维曼说:“你不要麻烦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
他回过头来,我马上闭上眼睛,过一会听他迟疑地说:”你安静地休息吧,我明天再来。”
房门轻轻地关上了,从窗外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走廊里有人轻轻走动。我慢慢地从床上下来,四处查看。对面的床怎么是空的?那个金发女人到那里去了?我摸摸自己的头,心猛地一缩,推开洗手间的门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是一个黑头发的亚洲女人,棕色的脸上眼角上似乎又多出几条皱纹。千真万确,那是我的影子。我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不是附在他人身上的幽灵。

第二章 时间

一束温暖的阳光照到床头,空气中散发着牛奶和面包的混合香味,又是新的一天。昨天维曼离开病房后我打电话,看电视,翻报纸杂志,直折腾到后半夜。先是熬到饭店营业时间,赶快到医院电话亭拨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了。
“中国饭店承康。”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不是咪咪也不是跑堂阿菊。
“您好,我请老扳讲话。”
“老扳不在,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
“请问您是那那一位?”
“我是老板娘。”
我的头嗡的一声,没忘了问一句:“老扳是姓张吗?”
“错了,我们姓李。”电话随即挂断了。
我象一个幽灵从电话亭荡出来,信步走到一个空房间,原来这是个休息室。几个方桌十几把椅子,靠墙还有一个放着报纸和杂志的书架。我度到窗前望出去,外面是个天井,灌木苁围成的花坛中有一个喷水池。应该是个很美的花园,可惜是冬天,光秃秃的,显得有些凄凉。
我随手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机。是新闻节目,电视上说什么我根本没心思听,忽然屏幕上的一行小字闪入眼中。我象遭到雷击一样猛地站起来,身后的椅子啪的一声倒在地上。玛丽亚护士闻声走进来。电视主持人正在报告温度,气压,风力……是天气预报节目。她肯定没见过有人看这个节目会如此激动。
“电视节目使您受惊了?”
“是的。”
“您害怕变天?
“不是天气,是时间。”
“时间?”
“时间过得太快了。”
玛丽亚护士确信我不是神经病发作后走出休息室。我抓起报纸杂志疯狂地翻起来……后来我六神无主地走回病房,躺在床上思考,清楚自己的处境后很快入睡了。旺远常说,我的性格象随意平衡的球,这话又一次应验了,大活人还能把自己丢了不成!
***
施耐德医生向我微笑:“早晨好,维曼夫人。”我听后心里一惊,随即也向她微笑问好。
“一切正常,感谢上帝。”她为我作过检查后说
“我只感谢医生,我是无神论者。”我说的是心里话。
“这和信仰无关,”施耐德医生说,“原在这个病房的克莱纳女士和您病情的十分相似,我们采用同样的医疗方法,对她却没有一点作用。她什么时候或是否会醒过来,只有上帝知道。”想到自己可能会象克莱娜女士一样一直昏睡不醒,确感人生无常。
“您可以办出院手续,您先生一到,就可以带您回家了。”
“我先生不会来了,我昨天打电话没找到他,也不知他在什么地方。”我又糊涂了。
“维曼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是他有问题,是我有问题。”
“您还有什么不正常的吗?”
“我很正常,不,我很不正常,我是说,我感觉很正常看起来也很正常,实际上很不正常。”施耐德医生注视着我,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疑虑。
“自从我从这张床上过醒来,许多事情使我十分震惊,我仿佛闯进了一个迷魂阵,我确知自己不是神经病患者,决定把自己的情况向您全盘托出,希望得到您的帮助。”
“讲下去,我会尽力帮助您。”
“昨天下午您和维曼先生走进病房,对于我,他同您一样都是第一次见到的陌生人,我等着来接我的丈夫是另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张旺远。维曼走后我忙着和自己的丈夫(记忆中的)联系,我们的饭店已经易了新主。我本来还计划今天去维也纳天堂路寄宿学校找我的儿子乐海,无意中打开电视机,我一下子明白,他不会在那里了。
“在我的记忆中,美国总统是布什,东西德国还没和并……,当我看到新邮杂志上美国歌王杰克逊抱着他的婴儿是多么惊奇,在我的记忆中,他正因对男童性骚扰吃官司,现在他已经离了一次婚又结了一次婚。电视上1997年3月30日的字样使我明白,从1991年冬到现在整整六年时间对我只是一个零!”
施耐德医生说:“您的话使我吃惊,失忆症的病例并.不多见。我可以把您转给其他更专门的医生,我相信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办法,在医学上没有什么特效药治疗这种病症。”
“谢谢您这样坦率,我自己也没有迅速恢复记忆的幻想,现在只希望您帮我得到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
“是的,我现在不能这么糊里糊途地去作一个陌生人的妻子,我需要一段时间,先搞清我丈夫张旺远的情况。请您婉转地向维曼先生讲明我的情况,希望能得到他的同情和谅解。”施耐德医生思考着说:“还有两个病房我要去查看一下,过一会请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半小时后我到施耐德医生的办公室,她正在等我,我好奇地翻看桌上的报纸。她笑着说:“维曼夫人,您什么时候学到这么好的德文?”我知道她是为了缓和我紧张的神经,才提出这个问题。我说:“我只在大学的预科班学过一年半,后来和丈夫一起去上奥州开饭店。现在听德语几乎没有什么困难,昨晚看报纸和杂志也没有问题,我自己也很奇怪,看来六年里还是学了一些东西,庆幸没有失去。”
施耐德医生说:“我在计算机上查了一下维曼的资料,他是西门子公司的职员,已经有三十五年工龄,他没有自己的子女,法律上来讲,您和您的儿子是他最亲的人。”
“有我儿子的资料吗?”
“在维曼的资料中注明继子张乐海跟他保险。孩子不满二十岁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可跟父母保险,养父母也一样。这是国家的法律。”
没有经济能力?这么说乐海还在读书,也许就在我读过的维也纳大学。那里中国学生不多,找到他会很容易他,找到儿子再找爸爸也不会难。
施耐德医生打断我的思索,她说:“您一年前在维也纳十三区区政府和伏兰茨.维曼登记结婚,在这之前您和张旺远的夫妻关系必定已经结束,您或者已与他离婚,或者是他的寡妇。”
“怎么会呢?旺远一直很健康。”
“我认为你们离婚的可能行更大。”
“离婚?施耐德医生,您看我象个会抛弃丈夫的女人吗?”
施耐德医生困惑地望着我摇着头说:“你们东方女人的思维方式真是奇特,考虑夫妻分离的原因先想到一方死亡或自己感情的背叛,难道你们真地忽视很普遍的原因是男人的移情别恋?难道张旺远先生不可能另有所爱离开您吗??
旺远会爱上别的女人离开我!?泪水成串地从眼睛里流下来……
“假如有一天我要离开你你会怎么样?”是什么鬼电视节目触动了他哪条神经?
“假如地球改变他的旋转方向,施蒂凡大教堂沉入海底,你会怎么样?”
“别打岔,回答我。”
“假如一颗直径为十公路的流星,象六千五百万年前一样冲向地球,我们必定在幸存下来的三分之一生命中,我要和你一起在废墟上重建家园。”那天晚上我嘴贫的要命,我知道旺远欣赏我这点。他还愣在那里。“不要为我发愁,假如有一天你真的背叛我,我们也不分开,”我用手当枪,在他头上一指“啪!首先这样,”又把手指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嘴里“吧”地一声,顺势道在他的身上,“看,我们还是在一起。”
旺远抱着我说:“我的傻女人,背叛你就是背叛自己,就是背叛过去。这样的事情永远不应该,永远不应该发生。……”
这一切仿佛就在眼前,仿佛就在昨天……
“生活是大海,幸福是大海里的珍珠,有人终生寻觅也见不到珍珠的踪迹,有人在捞取珍珠时沉入海底,能够得到幸福的人多少哇……”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我做的家乡菜,旺远可能喝多了,你看,他在随意篡改海涅的诗。他看着儿子接着说:“乐海,我告诉你,爸爸有幸捞到了那颗珍珠,我的珍珠--就是你的妈妈。”
“干杯!幸福爸爸,干杯!珍珠妈妈。”乐海举起手里的可乐。
“干杯!我们的小珍珠。”我和旺远不谋而和异口同声。一阵哄堂大笑,三只杯子碰到一起。那一天是旺远的生日,是我记忆中一起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我摇摇头回到现实中,麻木地看着施耐德医生,“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这不是问题,人人都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办?”
“跟丈夫回家。”
“他在那里?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他?”
“他会来找你,接你回家。”
“您说的是维曼先生?那个陌生人?”
“不,他不是陌生人,他是您的丈夫,维曼先生五十多岁结束他的单身生活,可见他对您的真诚。相信您对他也有很深的感情。忘掉的事情并不等于没有发生,就是重新开始也可以建立一个幸福家庭。”
我想到那个乐观的奥地利男人,他和旺远多么不同,我真的曾被他所吸引?只听施耐德医生接着说,“可以理解,失去记忆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您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说不定什么偶然的机会能诱导您记忆恢复。”
“我要找到自己的儿子。”
“您的儿子不用您费心去找,他当然会和您联系。”
“施耐德医生,谢谢您的忠告,我今天就跟维曼……我的丈夫回家。说不定一迈进家门,我就会想起一切。我失忆的事最好不让他知道,免得使他困惑和伤心。”
“我替维曼先生感到高兴,他的太太终于想到他也有一颗不该受伤害的心。另外您患有失忆症已经写入病例,当然会保密,您不说我们也会这样作,例行检查时我直接和您联系,您有什么困难和问题可随时来找我。”
“谢谢您!”
“维曼夫人,您的故事打动了我,把我当成您的朋友,不论您什么时候恢复记忆都别忘记告诉我。”
***维曼进来时我已经梳理整齐,“噢,房间又住进新人。”他压低声音走过来亲亲我的额头,又退后一步打量着我说。“脸色不好,你需要阳光。”
我提起床上的手提包,迟疑地说。“我们现在就走吗?”
“我亲爱的宝贝,我看你对这儿还很留恋,我已经告诉阿尔菲你今天可以出院了。”
“阿而菲?阿而菲她好吗?”
“她们一家三口都要到医院来看你,昨晚蒂娜在电话里抢着和我说话,她说莫妮卡太娇气,那年她摔折了手臂都没住院。”
我等着他提乐海,可他一直在讲和赫尔木特一家滑雪的事。我听出来,我是在和维曼及他朋友一家滑雪时摔成的脑振荡。
和施耐德医生告别时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谢谢您,施耐德医生。”鼻子有点酸,还想说点什么,“谢谢您,谢谢您。”不会说别的。
她微笑着对维曼说:”我听说中国人的婚姻都由父母包办,夫妻结婚前不能见面,那样的新婚夜一定很浪漫。“
维曼笑着说:“他们那里男人留辫子,女人穿的高低鞋比维也纳最时髦的女郎的鞋底还厚。”
“您见过?”
“怎么样,您羡慕吗?”
“我羡慕您的幽默感。”

第三章 家

白色的奥迪车由医院停车场开出,汇进维也纳繁忙的交通洪流。维曼手把方向盘全神贯注,我坐在旁边默默无言。忽然觉得自己好象在演戏,施耐德医生,玛丽亚护士,克莱娜女士,身边这个维曼还有我自己,都仿佛是戏剧中的人物。舞台下的真实生活是什么样的呢?老板娘,饭店,丈夫,儿子……不管是好是坏,那是一个真实的我,我的亲人……
汽车的侧视镜照出白色的车身,我不喜欢白色的汽车。旺远拿出一大堆汽车样本,他已经研究了一个星期,我真服他了,十几种汽车全记在脑袋里了。他从头到尾诉说一遍后问我:“你喜欢哪种?”
“鸭子听雷或蛤蟆跳井。”
“你有没有正经的时候?”
“算了,你不用问我了,只要是红车我不管是什么牌子的。”
后来家里就有了一辆红三菱。记得新车提出那天,我和旺远一直在高速公路上转,直转到晚上,不知怎么打开车灯,只得在加油站的灯光下现看说明书。
红三菱不是我们的第一辆车,在它之前我们有一辆旧车,它是白色的或者说它曾经是白色的。发动时象火车,开起来象拖拉机。几次撞车后遍体鳞伤,但一直是轻伤不下火线。有一次被警察截住检查,车轮能转车灯还亮,警察一边放行一边摇头:“这种模样的车在公路上从来没见过。”
“您知道这车的名字吗?”我有有意和他开玩笑。
“看不出。”
“它叫“奥地利之最”,是奥地利最破的车,您以前见过才怪呢。”
轰隆窿……小警察吓得往后一退,“奥地利之最”继续前进……
“下车吧。”维曼先生打开车门。
“我的手提包呢?“
“手提包?它就在你手里。”
走出汽车,前面是一个高层建筑,我们以前在维也纳十二区有个小套间,也在高层建筑里。我和旺远每次到维也纳办事,都住在那里。哎呀,我怎么忘了,说不定那个小套间还在……
电梯在四楼停下来,到了“家”门口。维曼在门前掏钥匙,门上的黄铜牌上刻着主人的姓氏,从法律上讲这也是我的姓氏。一个中国人姓维曼还叫什么莫妮卡,这本身就很不真实。我喜欢叫常俊英,虽有点土气,从来也没想改过。我摸摸手提包里的钥匙,其中有一个应该能打开这个门。在这里我曾有过什么样的生活,以后会发生什么呢?
维曼打开房门,我先走进前厅,脱掉皮鞋站在一块柔软的白地毯上。一块直通天花板的穿衣镜映着我愣在那里的影子。维曼在门外说:“我不进去了,这就走。”
“你去那儿?”
“这么健忘,刚才在车上你还点头说,好吧,好吧。”我只是掩饰的笑着,“我去办公室,一会就回来。”我很高兴有机会一个人先各处看看。
“忘了和你说,等我回来咱们去北京。”
“去北京?!”
“去香港也好,随你。”
“去香港?!随我?”
“我亲爱的夫人,不要睁着那双迷人的黑眼睛这样迷惑的望着我,你看冰箱里空空的,所有中国饭店的饭菜对我都是一个滋味,你或许还有更好的去处?”
“就去北京好了。”我从虚惊中醒过来。
维曼走了,我轻轻关上房门赤着脚慢慢度过去,拉开右侧的玻璃拉门。里面是个很大的客厅,转角沙发对面是电视柜。我迈进门去,第一眼就看到古董架上我和维曼的合影。照片上我穿着婚纱,维曼穿着礼服,两个人都笑着,我怎么会笑得那么甜?那笑是由衷的吗?不记得了,奇怪,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客厅的另一道门通向一个充满阳光的阳台,那是一个很有特色的绿色空间。我从客厅步入厨房,又转进卧室,迷迷登登地在屋里荡来荡去,没有一点曾在这里生活过的记忆。但这里的一切对我似乎并不陌生,我推开一扇门之前,总能预知里面是客厅或卧室,看到屋内的陈设,我总是很惊奇,好想在梦中见过,又好象是我的梦想。
又是一扇门,里面果然是卫生间,我脱掉衣服开始淋浴,镶在墙上的四个喷水头从不同的方向喷出强烈的水流,我把水一会调冷一会调热,关闭水龙头落汤鸡似的四处望望,一片洁白之中,脑袋里还是混沌一片。
当我走进书房,红楼梦和聊斋志异一下子映入我的眼中。这是我最喜欢的两本书,多年来一直跟着我。我终于确信这里曾是我生活过的地方。
第四章 儿子和爸爸
抽屉里翻出一个小纸片仔细端详,上面有个手机号,旁边标着LH两个字母。等了一个星期没有乐海的消息,我决定试试这个号码。
回来的当天曾往以前租的房子打过电话,也许旺远和乐海住在那里,虽只抱一线希望,电话接通还是有点激动。对方报了姓名,是个奥国人,我还是不死心,
“请问,还有别人住在那里吗?”
“有,一个大人一个孩子。”
“他们是中国人吗?”
“安妮,有人问你和斯蒂凡是中国人吗?你们是吗?”
我听到电话里的笑声,说了声对不起,赶快放下电话。
从医院回来后一直盼着乐海和我联系,每次电话铃响,我总是抢着去接。一次次总是失望。爸爸不知是死是活,儿子也杳无音讯,我一直坐卧不安。迟疑地地拨了手机号,电话铃响了半天才有人接,
“哈罗,”从沉睡中被吵醒的人咕噜了一声。
“是乐海吗?”
“是老娘呀,你回来了。”
“你知道妈妈去那里了吗?”我的眼泪留下来。
“你不是说去滑雪吗?”
“乐海你现在在那,我要马上见到你。”
“有事吗,我怪悃的。”
“有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睡觉。”
“好了,好了,晚上你和维曼一起来多脑河,今晚有舞会。”
“是多脑河饭店吗?”
“你明知道的,不用买票,就说找我。”
“几点?”
“随便。”
我还要说点什么,想说的实在太多了,先问问爸爸是不是和他在一起,不,先问他是不是在读大学。
“再见。”电话挂断了。
这孩子怎么回事?上午十点还在睡觉,和老娘见面约在饭店,说话口气还不小,在搞什么名堂?我把话筒放回去,只等晚上见到他。
进这个家门并没有豁然开朗的奇迹,一直没有和维曼在一起生活过的记忆,其余那几年的经历更是没有一点影子。有时想起旺远,想起饭店,都好象是上辈子的事。我发现在失忆情况下和维曼在一起生活并不困难,他是上班族,早晨走时我还在床上睡觉。开饭店养成的习惯,晚睡晚起。晚上看书看电视到十一,二点,维曼睡得早,为了不打扰他,我经常是在书房的沙发上睡觉。平时和他没话说,干脆呆在书房里看书看电视或胡思乱想,维曼从来也不打扰我,一切都很自然。
和乐海通过电话后一直心神不定,维曼回来时才想起冰箱里的肉还没拿出来化冻。我说:“今天咱们吃炒鸡蛋。”他对吃什么从无挑拣,还总夸奖厨师手艺好,所以在饭桌上我总是很愉快。我告诉他和乐海通过电话,并说好晚上一起去看乐海。
***
多脑河饭店在城市公园的一角,有一次和旺远散步经过那里,记得是一个夏日的晚上。花园里的灯光闪着,远看横竖有秩。我们俩远远地站着,静听从灯海处飘来悠扬的乐曲声。
“那里仿佛是仙境。”
“远看是这样,进去就没味道了。”
“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汽车在一个很大的停车场停下,下车后先看到栅栏,栅栏里面是饭店的花园。踏上紧靠栅栏的小路,看到人影在拐角处的灯光下窜动,那里是饭店的入口。这里生意不错,也许因为有舞会的关系。
我和维曼刚走到门口,一个娇小的女孩从售票处走出来。她笑着向我们问好,我握住她伸过来的手,维曼知道她叫鲁其亚,两人很熟的样子。她送我们通过检票口后说:“你们进去吧,乐海在交际舞厅里。”
交际舞厅里已经有不少人,大多坐着喝酒谈天,舞池里三五对人在随乐慢舞。乐海在什么地方?我刚到奥地利时也在饭店打工,那时我作跑堂。这里的跑堂都是女孩,倒酒的两个小伙子是黄头发。酒台一侧还有一个年轻人在搞音响,他转过身来和跑堂说话,我一下子呆住了。会不会因为日思夜想出现了幻觉?那浓密的黑发,凝视的眼神,微皱的双眉,紧闭的双唇,那模样那表情,梦魂缠绕千呼万唤--是旺远站在那里。
时间倒退了三十年,那时我还那么年轻,天真得象个白痴,骄傲得象个公主。对爱情更是充满了幻想,理想爱人的标准多得连自己也数不清。旺远智慧博学却无人赏识,在大学里默默无闻。他对我确实是一往情深,坚决的拒绝和不懈追求的持久战,到文化大革命那个特定的环境中宣告结束。我似乎一下子成熟起来了,从梦幻中醒过来。什么是理想的爱人?人生得一真心足矣……
“妈妈!”喊声把我从记忆拉回现实,时间不会倒流,儿子乐海已经长大到爸爸妈妈当初相会的年龄。维曼过去和乐海握手,他们在谈滑雪:
“我真为你妈妈骄傲,他敢跟在我后面在最难的雪道上滑,从见到滑雪到到现在才两年。”
“熟能生巧,我要是去三期滑雪训练班,再请私人教练辅导,会滑得更好。”
我呆呆地望着乐海,他长得真象爸爸,德语也讲地那么好。
“乐海,你爸爸呢?”我突然提出脑袋里一直转的问题。有几个年轻人围过来和乐海讲什么。
“妈妈,你们先去跳舞,我要去迪斯科舞厅。”他是没听清还是有意回避我?
“乐海!”我又喊了一声。
“妈妈,有事吗?”他回过头来站在那里,周围很嘈杂。
“我明天打电话和你说吧。”这里实在不是谈论我所关心问题的场所。
从多脑河饭店回来后躺在床上一直难以成眠,舞厅里的乐海和大学时代的旺远交替在我的脑海中闪现。乐海从一个稚气的小男孩长成大小伙。他再不是那个读一会德文,就扑到我身上撕咬一阵的小老虎,再不是那个玩得精疲力竭跑回家对我说:“妈,我要吃东西。”的小脏孩。乐海的内在变化比外表还惊人,那份成熟那份从容。我不知道过去的六年我在他生活中扮演的脚色,但我知道他现在早已是走出妈妈干预范围的大人。
***
“哈罗,”拨通电话后很快就有人来接,听声音也很清醒。
“乐海,我是老娘。”
“老娘,你昨天什么时候走的,鲁其亚也没注意你们离开,玩得好吗?”
“鲁其亚,就是售票那个女孩吗?”
“你以为儿子天天换女朋友?”
“乐海,你长大了,真得长大了。”
“妈妈你打电话来不是要告诉儿子他长大这个消息的吧,有事快说,我要出去。”
“你爸爸呢?”
“什么?”
“你爸爸呢?”
“有事吗?”
“我只想知道他在那儿。”
“还有吗?”
“还想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有别的事吗?”
“乐海,你真是莫名其妙,给你打电话先问有事吗,问你爸爸的消息你也问有事吗,没事就不能通话联系吗?我现在孤孤单单一个人,等你电话没音信,找你爸爸找不到,整天迷迷瞪瞪过日子,这滋味好受吗?”
“妈妈,要说莫名其妙那是你,别人什么事都有个完,你没完没了缠了这么多年,儿子总算得了两年安静,你又来了。那些倒霉的事你还要折腾,那几年我没去酗酒,没去吸毒,没变成流氓坏蛋,全靠上帝保佑,你实在没事就学学奥国老太太多跑跑教堂岂不更好。”
“我不是有意这样作的,这次滑雪我摔昏过去了,醒来没有你也没有你爸爸,我不知是怎么回事。不知爸爸怎么会离开我,不知怎么会和维曼在一起。”
“你是不是想和儿子说,不知刚帮我搬过家,不知我不听你的话没去上大学,不知我从十七岁就开始独立生活?”
“是这样……”
“妈妈,你一定是闲着没事看小说看电视看多了,自己也想编故事。闲极无聊又钻到回忆过去的牛角尖,精神出了毛病。和维曼结婚前你曾对儿子说,人生苦短,不该为过去懊悔,要珍惜今天。我现在拿这话来劝你,你算了吧,别再闹了。”
“乐海,妈妈真的失去了记忆。”
“那不更好吗,过去的一切都是零,你现在有维曼,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运气碰到这样的奥国绅士。你有儿子我,也不是每个母亲都有福气有本人这样有本事的乖小子。”
“你讲的当然有道理,可是……”
“没有可是,和儿子讲真话,你真的忘了吗?”
“真的。”
“真的假的一样,我现在不知道爸爸在那里,我希望你再也不要拿这些事烦我,如果你还可怜儿子,也可怜你自己的话。”
“好吧,我不问你了。”
“妈妈,你下周由体育俱乐部回家的路上,只要把那两把黄钥匙拿给维曼看,他就会把车停到一座上个世纪建造的大黄楼前,打开大门和里面一个房间的门,当你迈进门时发现……”
“发现那是你住的对方。”
“妈妈,儿子在编电视剧,你应该不知那是什么对方,惊异万分才对。”
“臭小子,你以为妈妈在骗你。”
“这个开头很浪漫的故事往下演并不浪漫,地板上全是脏衣服臭袜子,你一个月没来拿,我都没有换的了。”
放下电话还愣着,乐海什么时候练成怎么好的口才?这也许是遗传,想当初他爸爸在文化大革命的辩论会上,引经据典口若悬河,连对立派的头头都佩服得直竖大拇指。这小子的幽默感到是有点象我。他不相信我的记忆力出了问题,这也难怪,连我自己都奇怪,每天见到的人,刚刚发生的事怎么会忘得干干净净?!
想当初,为了孩子和家庭的未来,我成了走向世界的开路先锋。从踏出国门的那天起,一直盼着旺远来奥和我团聚。无奈他一直得不到通行证,我六神无主,不信鬼神的我,也开始祷告上帝。坚持到第八个月,我终于抑制不住给旺远发了一封信,内容和以前的不同,文字也不同:
“……我的书读得好苦,总算苍天不负苦心人,现在用德文写这封信给你,你会看到我已经可以用这种异国文字,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心情。我刚从朋友那里搬到自己租的小套间,这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昨天买了一盆花放在台灯旁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看不出还缺什么。你以为我很满足吗?不,一点也没有,告诉我。那个可恨的秃头厂长到底有没有放你出来的意思?我不愿意在这里等了,我想你,想乐海,没有你,这里别说不是天堂,就是天堂我也不呆了。
……一直在勤工俭学,我已经攒了一些钱,买返程机票剩下的也足够把我们的家来个全面现代化。一想到很快见到你和孩子,我的心狂跳起来。旺远,当我们再相逢的时候,我要告诉你,那怕远处有一座金山,有一条银河,有一个撒满金刚石的沙滩,我自己不会,也不让你一个人单独去拿那些冰冷的东西,我们留在自己温暖的家里,今生今世再也不分开……”
什么金山,银河,金刚石,那不过是初学德文的人在卖弄文字,旺远,远处到低是什么吸引你,使你离开我再无踪影?
第五章 威曼夫人的困惑
流逝的时间让我知道作维曼夫人意味着什么,维曼夫人是个家庭主妇,两个人的家实在没有多少家务事,她有足够的空闲时间看书,看电视,玩计算机,逛商店作自己喜欢的事。和维曼在一起滑雪,骑马,作桑拿,洗温泉,在森林中散步,到乡村酒店和朋友会餐……这是一种全新的生活。维曼夫人享受以前从没有享受过的生活。
假如旺远现在来到我的面前,假如知道发生的一切仅是一场误会,我现在会义无反顾地回到他的身边吗?试想我还是饭店的老板娘,有那么一天,我正坐在空荡荡的餐厅百无聊赖,正为旺远又去赌钱怒火中烧,伏兰茨.维曼带着他那让人困惑的微笑走到我跟前说:“跟我走吧,这种生活不应该属于你。”我会怎么回答,我会怎么办?
晚上一直在做梦,全是过去生活的剪影,……是在黑龙江那个小镇,我站在家门口,旺远推着自行车走出去,他拍拍背后的棉被卷,看着我笑笑跨上自行车。低矮的小土房,面前的路窄窄的积着冰和雪,旺远背着襁褓中的孩子去托儿所……仿佛是到了北京,乐海从床底下钻出来,手里拿着小木枪,向爸爸跑过去,从爸爸手里接过两根冰棍,旺远张着粘乎乎的手看着儿子笑……
醒过来我任凭泪水从眼角流下来。人的记忆力真的很奇妙,和旺远共同生活时有那么都的不快。为他玩起来通宵达旦家不归,迷恋什么事任谁都不管的习性吵过多少架。那时我总爱挑旺远的毛病,总是觉得嫁给他失去许多市俗上的东西,在感情上希望得到更多的回报。现在如果能多想想过去的不快,心里可能会容易找到平衡点,可是我不能,甚至连梦中也不能。
***
那天我又去医院,已经不只一次和施耐德医生讨论摧眠术的作用问题。施耐德医生对我的状况感到困惑不解。
“和维曼在一起生活不好吗?”
“很好,也许太好了。我从来就想过安逸舒适的生活,希望男人给我安全感。维曼给我提供的生活条件,旺远根本作不到。”
“所以您才和维曼在一起。”
“对,这是逻辑推理的结果,我越来越怀疑是我为了维曼抛弃了旺远。如果当初真是这样,我要去找旺远。”
“这是你们中国人的行事准则吗?”
“别的中国人我不知道,我只清楚我自己。我和旺远在一起时经常吵架,有时吵得很凶。如果我在气头上认识维曼,又知道他能提供给我梦寐以求的生活,我可能离家出走。但这只是一念之差。我爱旺远不爱维曼这是主要的。”
“爱?”
“我的心情很难和您讲清楚,举个例子,一个母亲会偶尔抱起别人的孩子,因为那孩子漂亮聪明总之很可爱。他自己的孩子不聪明不漂亮,但她决不会因为自己的孩子常流鼻涕爱哭爱闹就丢掉他要别人的孩子。”
“我也许理解您一点了。失意症是一种癔病,,癔病您懂吗?就是器官本身没有病变,病兆是由主观意念产生的。失忆者往往由于受到某种强烈的刺激,本人不愿意记着那段痛苦的经历,在某种因素的诱导下,就真的失去了那段记忆。对您无论发生什么都应该在六年前,那时的情况您儿子应该知道。”
“我和儿子谈过,他不相信我失去记忆,我问他爸爸情况他一口回绝。从儿子的态度,我也似乎感到,当初和他爸爸分开,责任在我。”
那一天和施耐德医生谈了很多,她无论如何不能想象我会受别人的诱惑离开自己的丈夫,她劝我正视现实,不要试图去找自己已经离婚的丈夫。六年时间,不管当初是谁的责任,现在早已时过境迁。
这段时间,施耐德医生研究了许多失忆症的病例,她说,大部分失忆症患者在失忆情况下都能正常生活,而他们之中很大部分直到死也没有恢复记忆。她特别向我介绍几例恢复记忆的病例,任何药物或摧眠术都没有作用,全是些偶然因素引发的。
离开施耐德医生,脑袋里还一直转着那几个恢复记忆的病例,这之中就真的就没有我可以借鉴的吗?

第六章 滑雪
一九九七年的春天来得并不晚,和煦的阳光下草青树绿花儿朵朵。谁也没有想到复活节过后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一夜之间,大地如同一个春装少妇,披上了厚厚的白纱裙。
大雪刚过,我和维曼来到萨尔施堡郊区的滑雪地。站在客栈的凉台上向远山近河和河边的小镇望去,在这个滑雪地我曾走入梦境,醒来之后失去了整整六年的记忆,我盼望着在同样的环境中找回自己失去的六年生命。我并不着急,等着明天,等到明天,我再登上那个山坡,再踏上那条雪道……我的心开始快速跳起来。
***
先乘地面缆车,后乘空中缆车,再转乘吊椅,直达滑雪地的最高峰,我站在维曼旁边向四周望去,所见之处,有七八条缆绳拖着不同的交通工具通到各大小山头。维曼问我滑那条路,脚下有三条路,一条通中转站,一条通汉堡站,一条通阿根谷,路标上写得很清楚,可这对我没有意义。我对维曼说,去上次摔倒的地方。他看看我什么也没说,起步滑向阿根谷。
沿着时窄时宽时陡时缓的雪道我一直跟在维曼后面,开始不太习惯,但很快就掌握好平衡,自如地滑起来。维曼滑雪的姿势真漂亮,我无论如何也作不到。滑到前面的分叉口,维曼又问我怎么滑。我往两边看看,一条蓝色的盘山道平缓得能骑自行车,另一条黑色雪道很陡但很宽。我决定滑陡的那条。维曼在前面滑得很慢,滑着很大的“之”字形。幸尔陡坡不长,到平缓地段我开始喘粗气。
“害怕吗?”
“不怕,在这样的雪道上,我只顾别摔倒,根本顾不上保持正确的姿势,要学好滑雪,还是红色雪道最好。”
“夫人请看,下面就是红色通道,那条盘山道在那里过来会合。”他有三十个冬天都在这里滑雪,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路。
维曼起步滑得飞快,逐渐和我拉开距离。他突然在前面停下来,我到跟前看到指向阿根谷的路标,可是路上栏着绳子,一块立着的牌子上写着:此路不通。知道这是唯一的通道,我真的又着急又失望。维曼不解地望着我,然后对我说,实在要去那里,明天可以从滑雪训练场那里乘缆车上去。我告诉他,我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在什么地方会摔得那么利害,后来发生了什么。
“你是跟在阿而菲后面滑时摔倒的,我刚想过去扶你,你自己起身滑过来,我问你话你不回答,只说太累,想睡觉。后来就一直咕噜中国话。”
“说中国话,我说什么了?”
“反正不是“你好”,“再见”那些我懂的。啊,对了,有一个词你一再重复,本想等你醒后问问,后来就忘了。”
“什么词?”
“让我想想,对,好象是…“望眼”…”
“旺远?”
“对,“旺远”是什么意思?”
“旺远的意思就是……就是回家。”
***
“就在这里,没错。”维曼停下来说。
“就在这里?!”平缓的山道上铺着晶莹的白雪,没有陡坡,没有岩石,没有一根立拄,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竟会鬼使神差地在这么理想的地段摔昏过去。
维曼滑在前面等着我,不,我一步也不想离开,平坦的雪地如同白色的地毯,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我觉得它似乎能帮我解开疑团。我顺势倒下去把额头触向地面。突然觉得旺远就在我的眼前,那紧皱着双眉的表情是那么熟习,可是那眼光,是疑虑?是愤怒?怎么仿佛是陌生人一样?!我闭上眼睛,耳边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名字--约翰.普克……
“……约翰.普克是个美国军官,在战场上他被炸弹镇昏,醒来失去了记忆……后来他从楼梯上一步踏空摔昏过去,醒过来就恢复了记忆………”
“这么简单!”
“简单?!这种情况可遇不可求,……”这只是施耐德医生的观点……
我站起身来,溶化的雪水流进我的眼睛,前面是维曼稍显模糊的身影,我猛然加速,太阳向我扑来,维曼向我扑来,白茫茫的大地向我扑来……
第七章 张先生的牵挂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急促的铃声。
“施耐德医生,是找您的。”玛丽亚护士说。还有三分钟下班,谁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呢?
“维曼,伏兰茨.维曼,”听到介绍,施耐德医生感到很奇怪,维曼先生从没和她通过电话。
“维曼先生,您好,您太太好吗?”
“她有话让我转给您。上周滑雪时她又摔昏了,她醒过来后对我说。“告诉施耐德医生,我记起了一切。”
“就这些?”
“是的,只有这么一句,也许您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不告诉您我会很不安……”
“她现在人在那里?”
“她现在还和我在一起,明天我就把她送到我妈妈那里。”
***
维曼对乐海说:“……滑雪道那么平坦,到那里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加速,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头猛的向下冲去……她在直升飞机上醒过来,只说了那么一句话就闭上眼睛再没挣开。在萨尔施堡市的医院里,我坚持要把她送进病房抢救,医生什么都不说,只把她冰冷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乐海哭泣着握着维曼的手,他想到妈妈的最后一句话:“我记起了一切。”难道她真的曾经忘却?他想问问施耐德医生。医生来参加病人的葬礼这不多见,病人最后的话留给医生更是少有。他不能理解妈妈。自从爸爸离开,她的心理一直不很正常,母子二人再没有话说,乐海突然想到,死,对妈妈也许是个解脱。他又想到爸爸,有一年多没有消息,没想到电话一下子就拨通了,没想到接电话的正好是他。听到妈妈的消息那么长时间他都没有讲话,他当时还想爸爸可能在暗自流泪。爸爸匆匆赶来了,和他谈起妈妈,谈起以前在中国的生活,乐海那时还小,记得每天早晨总是跑到爸爸妈妈的卧室里,滚在爸爸的怀里看妈妈作俯卧撑,妈妈干什么都行,就是俯卧撑作不来,他们看着她躺在床上徒劳无益挣扎的样子总是笑成一团......在他的印象中,妈妈总是在笑,爸爸总是很欣赏地看着妈妈笑。可爸爸说的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他说,他们在一起时总是在吵架,妈妈就象一个下嫁的公主一样,对什么都不满意,她是那种典型的共产党制度培养出的女人,喜欢在社会上和男人争强斗胜,在家里也是一个样。爸爸说,到了西方社会他才知道还有另一种女人,一种百依百顺对男人体贴入微的女人……

维曼撒下最后一把泥土,乐海摆好一个个花环。人们渐渐散去。天已经暗下来了,整个公墓里静悄悄的。突然听到汽车驶过的声音,乐海抬头见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从车里下来,他走到维曼跟前轻声说:“我爸爸来了。”
维曼惊异地看着乐海又看看远处的身影,猛地转过身,对着那块刻着莫妮卡名字的石碑呜咽着说.:“莫妮卡,我可怜莫妮卡,他来了,他终于来了,他终于来了看你了……”
维曼跟着乐海向大门走去。张旺远穿一身深色的西装,很严肃的样子。维曼没等乐海介绍,激动地把手伸过去说:“张先生,谢谢您今天来这里,那一年,我把莫妮卡从冰冷的河水里捞出来,真恨您的冷酷无情,这么多年,她一直丢不开对您的那份情意,我心里替她不平。今天您来了,莫妮卡如有在天之灵总能得到一些安慰……”
“前天接到乐海的电话,我连夜开车过来。想尽快见到您。”
“谢谢您,莫妮卡一直在等,我知道……她心里……”
“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有话和您说。”
“爸爸,你不用和维曼说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松花江畔的大学,知道乐海出生的小镇,知道饭店,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愿意和张先生谈莫妮卡。”
“维曼先生,您知道的那么多,一定知道乐海妈妈死后留下什么东西吧?”
“当然,她留下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她……”
“记忆是宝贵的也是抽象的,我要知道的是乐海妈留下的实际东西。”
“实际的东西?有书,衣服,还有首饰…”
“爸爸,维曼把妈妈的首饰交给我,我没有拿,我认为应该留给他作个纪念。”
“谢谢你乐海,你今天提起我才说,那些首饰,我是准备等你结婚时送给你太太的。”
“维曼先生,乐海还是个孩子,许多事情他不懂。我们不妨坦率地讲明白,乐海妈手里有一笔为数不少的存款,这钱是我离开时留下的,是我多年用血汗换来的。这笔钱并没有在乐海手里,那么维曼先生,您以为……”
“爸爸……”
“乐海,你别打岔,当初那里想到你妈妈会改嫁,而且嫁得那么快,还带走了我的财产……”
“爸爸,这不公平,妈妈带我辛苦挣扎了三年,你没给过我一分钱,我们不得生活吗?后来她和维曼到中国和世界各地去旅游,难道不要花钱吗?”
“乐海,我和你妈妈结婚后的一切花销都由我支出,如果确实有一笔钱,一定放在什么地方。”
“维曼先生,您很懂法律,不承认有这笔钱或说不知道到它放在什么地方,别人同样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是作人要讲良心……”
维曼感到一阵心凉,一时愣在那里,张旺远不懂得别人的劳动也应有所得,不知道伤害别人要给于补偿!?看到眼前那双发红的眼睛,维曼突然感到胃里一阵搅动,他皱着眉头说:“张先生,凡是有一点常识的人都清楚,莫妮卡手里如果有钱,那钱也应该是属于她自己的。如果找到钱的下落,我会按她的遗愿去作。”
乐海在旁边接过话头:”昨天维曼就把一包东西交给我,是妈妈在上面写明交给我的。”
“什么东西,乐海,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你要知道吗?是你和我妈之间的书信,那么多,有上百封,我还没来得及看,就在我汽车里,你要,我这就去拿。”
“不必,你妈留给你,你能慢慢看吧。”
维曼突然想到,莫妮卡把那包信件一直放在保险柜里,会不会还有别的东西夹在里面?一会一定提醒乐海仔细看看。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走过来对张旺远说:“爸爸,妈妈要你快点走,她说再晚就来不及了。”
“花花,这是维曼先生。”维曼听到一个稚气的声音向他问好,又听到张旺远接着对他说:“我这个人经常上当受骗,但还是愿意相信人的良心,乐海妈手里的钱不能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消失,我今天还有点急事要办,您回去再看看,但愿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在这个问题上会有个合理的结果。”
“爸爸,你就这么走吗?你还没有去和妈妈告别!”
“告别?我早就和她告别过了,我是来和维曼说正经事的,你也别那么幼稚了,要想办法找到钱的下落。”
“他竟和咪咪带着孩子一起到这里来!幸亏妈妈再也见不到了。”乐海看着开走的汽车自言自语,他叹口气后转身对维曼说,“我们走把。”
维曼铁青着脸说“好,走,我去看莫妮卡。”
“你看天都黑了,我们反正下周还来,回去吧。”
“我刚才告诉她,张旺远来了,她还等着,我现在要去对她说,她根本就不该等他,不该盼他,不该总是记着他……他不配!”维曼踉踉跄跄地向黑暗中的墓地走去。
乐海跟在后面说:“你冷静一点,这没有意义。”
维曼大声说:“这有意义,我要让她彻底清醒完全明白过来,这样她就不会再分心,不会再痛苦,不会再那样心碎,等我到这里来时,就会见到一个完整的莫妮卡……”
“……莫妮卡,莫妮卡……”一声声呼叫消失在朦胧的墓地上空。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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