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长篇专号第六期 - (EPUB全文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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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是好人
第二支箭
水乡
接头
我爸爸是好人
王璞
 
 
零
我从一开始写作就是出版社毒药,原因我心知肚明:题材太单调,手法又太传统。正如我的恩师、编发我第一篇小说的编辑老芄茼所言:
“你写来写去都是写你家的事。要是你家的故事特别悲惨,或是特别传奇倒也罢了。问题是读者们看来看去没一个人物死于非命,没一场爱情感人下泪。慢着!听我说完,我知道你要说平淡的人生也有故事、冬子的小说不是围着柴米油盐转吗那套话,没错,但你若想成为冬子第二,你就得先有他那种平常心，还得有点幽默感。”
冬子是老芄茼近年的财神爷,凭新都市小说红极一时,成为偶像派作家,作品动辄卖十几万。他虽是我大学同班同学,年龄却比我足足小了八岁。一九七九年我们同时考入江南师大中文系,那是恢复高考放宽年龄限制招生的末班车,班上同学年龄落差特大,最小的李光明都可以管最大的王一路叫爹了。前者十六岁,后者三十四岁。
我跟冬子年龄虽然相差这么多,却成了好朋友。我喜欢他的善良纯朴,他佩服我的见多识广。可以说,是我带他走上文学道路的,连他这个笔名都是我起的(他原名赵冬至)。是我将他引荐给老芄茼,并在老芄茼手里发表了他的第一篇小说。老芄茼对我说出以上那番话时,冬子就坐我身边。我瞟见他在对老芄茼使眼色,示意他照顾我的自尊心,但老芄茼却冲他挥挥手继续说下去:
“不要紧的。我跟郑中(这是鄙人的名字)情同兄弟,什么话都可以直说。重症须下猛药。我认为眼下郑中处于他生命的又一关键时刻。何去何从,得有人跟他说出真相,指点迷津。”
这里得交待一下时代背景。我与老芄茼做这番历史性交谈的时间是二二年。那时我在香港一家报纸做编辑,拿一份月入一万五千五的月薪,做着每日编发些内容恶心、文笔粗劣的副刊文稿的工作,不过这工作千不好万不好,却有个大好处:八小时上班时间以外的时间都归己,让我可以用来写小说。就在这时,一个转机来了。一天,我遇见了我的初恋情人罗拉。十二年前她去美国留学,现在已经是老总级人物了。眼下她决定去上海开办分公司。当她得知我境遇不佳,且已变成失婚人士,每月还得拿出一半工资付儿子赡养费之后,便向我提出:何不就任她那分公司的总经理呢？她开出的待遇是月薪三万,外加住房津贴。然而我一眼就看穿了这个大馅饼里的苦涩。且不说我会否因此而卷进与这个原名罗小村现名罗拉的女子的感情纠葛(她也变成失婚人士了),更严重的问题是,食人之禄,为人分忧,三万月薪不是白赚的,我在商界是新丁一个,所以必须放弃写作全力为她打拼。值不值得呢?
“值。”老芄茼听我说了这事原委之后,斩钉截铁地说。
其实当时我已经拒绝了罗拉的建议。之所以跟老芄茼提起,是因为我跟他谈我下一本书的出版时,他口气很不痛快,吞吞吐吐闪烁其词。他这样对待我的小说已经有些日子了。与他八十年代中期编发我第一批小说时的态度不可同日而语。我吐露罗拉的事,多少有挽回一点自尊的意思。不料,接下来他却说出了本文开篇时的那番话。
后来,大概是怕我下不了台,也可能是冬子从旁一再敲边鼓，说怎么怎么佩服我的小说、这种纯文学作品怎么怎么应当扶持等等,老芄茼终于答应在明年的出版计划中上报我的书稿。不过他再三叮嘱冬子,叫他把手中那本新书写完后务必交他出版。口气中流露出的那种“我既然如此……你也要如此……”的意思,叫我感觉自己是一件搭卖品。
回家思量再三,我打电话给老芄茼撤回了我的书稿。接着我就打电话给罗拉,说我接受她的职位,去上海做分公司总经理。这以后直到二五年六月十八日,整整两年半时间,我再没碰过小说,甚至再没写过一篇报屁股文章。我一头埋进生意场,无论从行为、形象,还是从思维、言语方面来看,我都整个蜕变成了一个商人。速度之快,变化之彻底,令我感觉生活像做梦一样。
二五年六月十八日那天,当老朋友牟师傅走进我的办公室,看到的那个坐在大班椅上朝他望去的我,大概就是这么一副形象。我的意思是,成功商人形象。我身着笔挺西装,头发打理得平整溜光,面对计算机手持电话侃侃而谈,大班台上还摆着另外两台电话,此外还有两只手机。一只插在上衣口袋里,一只与这三台电话并列桌上。这一排电话左侧,是两大叠卷宗,右侧是液晶计算机屏幕,我从屏幕旁探出脸来朝牟师傅招手,示意他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牟师傅没坐,而是站在屋子中间朝四下里看。当时我以为他是被我眼下的排场惊呆了,就没怎么在意他,继续打电话。曾几何时,牟师傅和我同守一间仓库,同吃一锅菜汤。我们之间早已不讲虚礼。虽然已有十来年没见面了,我还是觉得可以对他点点头就算是招呼,他呢也一定认为他还是可以拍着我肩膀叫我阿中。
果然,他看着看着就看到我身边来了,并从我肩膀上伸出手,打算把桌上那只手机拿起来细看。这时,正走进屋来的秘书艾丽斯发话了:
“老先生请你先坐在前面好不好？郑总打完电话就会跟你谈的。”
这时候我应当放下电话招呼牟师傅的,不幸那电话正是罗拉打来的,她有煲电话粥的陋习,且最忌人家先收线。我只好一边对他俩挥手,一边对着话筒哦哦啊啊。牟师傅回到了桌前,他坐了下来,不过立即又站了起来,道:
“你这么忙，你忙你的我先走了。我没什么事情,只不过要把这东西给你。”
他说着把一个纸袋放到我桌上,往外就走。
我忙对话筒里的罗拉说一声：“等下打给你!”一边奔到门口拉住牟师傅。
“别走别走,我请你吃中饭。”
艾丽斯那娱乐节目主持人式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中午你不是约了招商银行的金总吗?”
“没关系,大家一起嘛!”我道。
牟师傅对我笑笑道:“你们谈公事,我夹在中间做什么?还是下次你空一点再说吧。我今天只不过来送你的档案给你。单位要撤销了,叫大家去领回自己档案。我就帮你领了。到期不领就会由他们处理，谁知道扔去哪里给些什么人看。我想你也许不愿意让你这份档案给人乱看吧?”
他走了。
那天夜里,凌晨十二点半,我打开了纸袋。里面有十多页劣质字纸,每张下方都盖有一至两个红色圆形公章。还有七八本封面上印有“覆历表”、“登记表”、“申请表”之类字样的表册,我的硕士研究生成绩单也在里面。翻着它们,我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我五十二岁的人生在我手指下面掠过,陈旧得随时会在灯光下飘逸而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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