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铁道之夜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一 午后的课堂

 

“各位同学,这条我们常说成是河,也常说成是奶水流过的痕迹,就是这条模模糊糊的白带子,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吗?”老师指着挂在黑板前一张黑色的大星座图上,那道从上到下像是银河的白茫茫带子,问着教室里的同学们。

康潘内鲁拉举起手来。其它又有四、五个同学也举起手来。乔伴尼正想举起手,又慌忙打消主意。他曾经在杂志上读过那些其实都是星星的文章,可是最近这几天,乔伴尼在上课时总是觉得很困,不但没有时间看书,也没有书可看,所以他现在对什么事都感到迷迷糊糊的。

可是老师却察觉到他的动作。
“乔伴尼,你知道的,是吧?”
乔伴尼很有精神地站起来,可是站起来后,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坐在前面的查内利回过头来,看着乔伴尼,轻轻地噗哧笑了一声。乔伴尼慌了手脚,一张脸涨得通红。老师又问:
“用很大的望远镜仔细观看银河的话,银河大概都是什么东西呢?”

果然是星星。乔伴尼心里想着。可是他这次也是无法立刻回答出来。

老师面有难色,过一会儿,望向康潘内鲁拉,点名说:
“那么,康潘内鲁拉你说说看。”
刚刚那么有劲地举起手的康潘内鲁拉,忸忸怩怩地站起来,却站在那儿同样回答不出来。

老师有点意外地凝视了他一会儿,才快速地说了一句:“好吧!”接着指着星座图说:“用性能好又很大的望远镜来看这道模糊的白银河的话,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小星星。乔伴尼,对不对?”

乔伴尼面红耳赤地点点头。不过他的双眼不知何时竟然噙满着眼泪。是啊,我本来就知道啊,康潘内鲁拉当然也知道啊,康潘内鲁拉的爸爸是个博士,我们在他家读过那本杂志的。而且康潘内鲁拉读了那本杂志之后,又从他爸爸的书房找出一本很厚的书,翻开银河那一页,我们还一直出神地看著书中那一整页全黑的,上面布满无数个小白点的漂亮照片呢。康潘内鲁拉绝对不会忘记的,他没有马上回答,是因为他知道最近我在上学前与放学后,都要拚命做工,所以在学校时都没精神和大家玩,跟康潘内鲁拉也很少讲话,他因为同情我,才故意不回答的。

乔伴尼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和康潘内鲁拉都很可怜。

老师又继续说:
“所以,如果我们把这道银河看成是真正的河的话,那些无数的小星星,就好比是河底的小沙粒或是小石头。又如果我们把它看成是一条巨大的奶水河的话,就跟银河比较相近了。换句话说,这些星星,便是漂浮在乳液中那些细碎的脂肪球。那么,河中的水到底是什么呢?那是能够以一定的速度传送光线的真空,太阳和地球都是漂浮在这其中的。也就是说,我们都是住在银河的水中。当我们从银河水中望向四方时,就跟水越深的地方,颜色看起来会越蓝一样,我们会看见离我们愈深愈远的银河深处,聚集着更多的星星,所以才会看起来白茫茫一片。大家看看这个模型。”

老师指着一只里面有许多发光细沙的大双凸镜说:
“银河的形状就跟这个相同。里面这些发光的沙粒,我们把它看成是和我们的太阳一样,都是能自己发光的恒星。再假设我们的太阳大约在中央这里,地球就在太阳附近。你们可以在夜晚时站在中央这个地方,环视凸镜里面看看。这边的镜片比较薄,所以只能看到几粒发光的沙粒,就是星星。这边和这边的镜片都很厚,可以看到许多发光的沙粒,就是许多星星。比较远的地方,只能看出白茫茫一片,这就是今天我们上的这堂银河课的道理。至于这个凸镜到底有多大,以及里面的各种星星,因为下课时间到了,下次物理课时我再讲解给大家听。今天正好是银河祭,你们到外面好好观察一下天空吧。这堂课就到此为止,大家把课本和笔记本都收起来。”

教室内此起彼落地响起开阂桌盖和重迭书本的声音,过一会儿,全体站起来,行了一个礼,先后走出教室。

 

二 印刷厂

乔伴尼走出校门口时,同班的七、八个同学正聚集在操场一隅的樱花树下,围着康潘内鲁拉。他们似乎在商量要到哪里摘乌瓜,以便做今晚星星祭流放到河里的青色灯笼。

不过乔伴尼只是用力地挥挥手,径自走出校门口。镇上家家户户都为了迎接今晚的银河祭,正忙着在门前垂挂着用水松叶做成的花球,或是在丝柏枝头结上灯泡。

乔伴尼没有直接回家,他转了三个路口,走进一家大印刷厂,向一个坐在门口柜台后面,穿着宽松白衬衫的男人行了个礼,再脱鞋上去,打开尽头一扇大门。虽然仍是大白天,房里却点着电灯,许多轮转印刷机正在嘎嗒嘎嗒作响,一群头上绑着头巾、或是戴着灯伞状帽子的人,好像在唱歌似地口中喃喃念着、数着什么,个个忙碌地工作着。

乔伴尼走到门口第三张高桌子前,向桌后的人行了个礼。那个人在架子上找了一会儿,找出一张纸条,递给乔伴尼说:
“就这么多铅字,捡得来吗?”
乔伴尼从那人的桌底下取出一个扁平的小盒子,走到立着许多电灯的墙角蹲下来,用一只小镊子陆续不断地捡起米粒般大小的铅字。一个披挂着蓝色围裙的人从他身后走过:
“喔,放大镜君,早啊!”
附近四、五个人听到这句话,不出声也不回头地冷笑起来。

乔伴尼不时揉着眼睛,眼捷手快地逐一捡着铅字。
时钟敲了六响之后,不多久,乔伴尼重新对照了一遍装满在扁平盒子内的铅字堆与手中的纸张,再捧着盒子走到刚才那个人桌前。那人不出声地接过盒子,微微点了个头。

乔伴尼行个礼,打开门,来到先前的柜台前。刚才那个穿白衬衫的人,也一样不出声地递给他一个银币。乔伴尼立即容光焕发地重重行了个礼,拿起柜台下自己的书包,转头就冲出门外。他精神百倍地吹着口哨走进面包店,买了一大块面包和一袋方糖,在街上飞也似地跑了起来。

三 家

乔伴尼一口气冲回后街里弄一间小房子内。并排的三家之中,最左边那家门前摆着一个种满紫色甘蓝和芦笋的木箱,两扇小窗子终日垂挂着遮帘。

“妈,我回来了!您身子没事吧?”乔伴尼边脱鞋边问。
“哦,乔伴尼,工作很辛苦吧?今天挺凉快的,我身子一直很好啊。”
乔伴尼在玄关口跨进屋内,便看到母亲身上盖着一条白被单,睡在玄关前的房内。乔伴尼打开窗子:
“妈,我今天买了方糖回来,可以加进您的牛奶里。”
“哦,你先吃吧,我还不饿。”
“姊姊什么时候回去的?”
“三点左右吧。她帮我把屋里都打扫干净了。”
“您的牛奶送来了没有?”
“还没送来吗?”
“我去帮您拿回来。”
“我的不用急,你先吃饭吧!你姊姊煮了一道蕃茄菜,就放在那儿呢。”
“那我先吃好了。”

乔伴尼将搁在窗户口一盘煮蕃茄端过来,和着面包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妈,我相信爸爸不久就会回来的。”
“我也这样认为呢。不过你为甚么会这样想呢?”
“今天早上的报纸写说,今年北方渔获是大丰收啊!”
“不过啊,你爸爸也许不是去打渔的。”
“一定是去打渔的。爸爸绝对不可能做出那种得坐牢的坏事啊!上次爸爸回来时赠送给学校的大蟹壳和羚鹿角,现在都还保存在标本室呢。六年级的老师上课时还轮流带到教室内去。去年毕业旅行(译注:以下几个字空白)”

“你爸爸是不是说过,下次要给你带一件海濑皮夹克回来?”
“同学们每次碰到我都会提起这件事,他们都在嘲弄我呢!”
“他们会向你说你爸爸的坏话吗?”
“嗯,不过康潘内鲁拉绝对不说。而且每次大家在说爸爸的坏话时,他都很难过的样子。”
“他父亲跟你爸爸从小就是好朋友,就像你跟康潘内鲁拉一样呢。”
“对啊,所以爸爸以前带我去过康潘内鲁拉家嘛!那段日子真好!那时我时常在放学后到他家玩。他家有一列用酒精发动的火车,只要把七片轨道接起来,就会形成一个圆形的轨道,而且也有电线杆和红绿灯,只有火车通过时,红绿灯才会亮起绿灯呢!有一次我们把酒精用完了,就加进煤油,结果把油缸熏得黑漆漆的。”
“是这样啊?”
“我现在每天早上也到他家送报,只是他家每次都静悄悄的。”
“因为太早了嘛。”
“他家有一只叫曹威路的狗,尾巴像扫把一样。每次见到我,都会哼哼地跟在我身后,一直跟到巷口的转角。有时候还会跟得更远。今晚听说他会跟大家到河边流放乌瓜灯笼,那时,狗一定也会跟去的。”
“对了,今晚是银河祭哦!”
“嗯,我去拿牛奶时会顺便看一下。”
“去玩吧,不过不要下河啊。”
“我只是在岸边看看而已,一个小时就回来。”
“玩久一点没关系。跟康潘内鲁拉在一起的话,我是放心的。”
“我一定跟他一起的。妈,要不要关上窗子?”
“也好,有点凉起来了。”

乔伴尼站起身关上窗子,再收拾好盘子和面包袋,迅速地套上鞋子,一边喊着:
“我一个半小时就会回来!”说完便走出昏暗的门口。

四 半人马座节之夜

乔伴尼像在吹口哨似地撅着嘴唇,孤单走下镇上那道两旁都是黑黝黝的桧树林荫坡道。

坡道尽头,一盏大街灯白森森地伫立在路旁。乔伴尼快步地走向街灯,原本长长拉在身后像一只怪物的模糊影子,逐渐变得浓黑鲜明起来,跟着乔伴尼抬手举脚,并移到他的身旁。

(我是一辆雄赳赳的火车头。这儿是坡地,所以速度很快喔。我现在正要经过街灯。看吧!这下子我的影子就是圆规,绕了一个圈,绕到我面前来了!)

乔伴尼边想边大踏步经过街灯时,冷不防从街灯对面一条黑漆漆的小巷中,冒出白天在教室中曾经笑过他的查内利,他穿着一件尖领新衬衫,敏捷地与乔伴尼擦身而过。

“查内利,你要去河边放灯笼吗?”乔伴尼还没把话说完,查内利就从他身后丢了一句话过来:

“乔伴尼,你爸爸寄来的海濑皮夹克就快到了喔!”

乔伴尼顿时觉得胸口一阵冰冷,感到四周的声音都变成尖锐的耳鸣声。

“要你管!查内利!”乔伴尼也大声地回喊过去,可是查内利已经消失在前面一间种有扁柏的屋子里。

“查内利为甚么老是要有事没事就对我说那种话呢?看他跑得像老鼠那个样子!我根本没对他怎样,他会说那种话,一定是因为他是个傻瓜!”

乔伴尼脑中不停地想着许多事,走过用各种彩灯和树枝装饰得美轮美奂的街道。钟表店的橱窗点着明亮的霓虹灯,一只石制猫头鹰的红色眼睛,每隔一秒钟便会滴答转动着;一座湛蓝色的厚玻璃圆盘上,镶着许多不同颜色的宝石,像天上的星眼一样,徐徐回转着;另一头又有一只铜制的半人马,不慌不忙地绕到这一头来……。橱窗的中央,搁着一张衬饰着绿龙须叶的圆形黑底星座图。

乔伴尼忘我地盯着那张星座图。

那张图虽然比今天在学校看到的要小得多,但是只要把盘子上的日期和时刻转在一起,椭圆形的盘子上便能出现当日的夜空景色,那条像白烟雾的银河也在正中央自上而下地延伸着,最底下则像是起了轻微的爆炸,扩散成一团蒸汽。

星座图后方有座三脚架,上面有个金光闪闪的小望远镜;最后面的墙壁上,则挂着一幅画着许多奇妙野兽和蛇、鱼、水瓶等形状星座的大挂图。乔伴尼呆呆地立在橱窗前,心中想着:天空上真的挤满了这些蝎子、勇士什么的吗?真想到们那儿逛一圈!

这时,他陡然想起母亲的牛奶,便离开了钟表店前。虽然过窄的上衣让他感到肩头有点不舒服,他还是挺起胸膛,用力挥着手臂,走过街头。

空气很清澄,像清水一般流荡在大街上和商店中。街灯都被青绿的冷杉和橡树树枝所包裹,电力公司前那六株梧桐树上,也装饰着五颜六色的小灯泡,整个市街看起来就像是人鱼龙宫。孩子们穿着刚从衣橱拿出,折迭线还鲜明残存着的新衣,吹着〈星辰圆舞曲〉口哨,要不然就边跑边大喊着:“半人马座,快快降雾啊!”有的点燃蓝色的镁光烟火,大家都玩得兴高采烈。不过乔伴尼却不知在何时又深深垂着头,对眼前的热闹视而不见,思考着与热闹完全无关的事,匆匆往牛奶店走去。

不久,乔伴尼来到有许多白杨树在星空下耸立的镇边。他跨进牛奶店漆黑门口,站在溢满牛臭的昏暗厨房前,脱下帽子喊道:“晚安!”可是屋里没人响应,好像是没有任何人在家似的。

“晚安!有人在吗?”乔伴尼挺直着身子又叫了一次。过一会儿,一个看来身体很孱弱的老奶奶,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嘴里嘟哝着问他有什么事。
“哦,今天我家的牛奶还没送来,所以我自己来拿回去。”乔伴尼一鼓作气地说完。
“现在都没人在家,我不清楚,你明天再来吧。”
老奶奶揉着发红的下眼皮,俯身望着乔伴尼。
“我妈在生病,今晚没有牛奶不行的。”
“那你等一下再来一趟好了。”老奶奶等不及地转身就要进去。
“好的,谢谢。”乔伴尼鞠了个躬,走出厨房。

在街角十字路口正要转弯时,他看到对面桥口一家杂货店前,有六、七个黑色人影和隐约可见是穿着白衬衫的学生,有的吹着口哨,有的大笑着,每人手中都提着一只乌瓜灯笼,纠缠不清地走了过来。那笑声和口哨声,都是乔伴尼耳熟的声音。是的,那些人正是乔伴尼的同班同学。乔伴尼情不自禁吓了一跳,正想掉头往回走时,又改变主意,反而加快脚步迎上前去。

“你们要去河边?”乔伴尼想开口这样问,可是喉咙好像哽了什么东西说不出来。
“乔伴尼,海濑皮夹克要到了喔!”刚刚碰到的查内利又大声叫了起来。
“乔伴尼,海濑皮夹克要到了喔!”其它人也跟着起哄。

乔伴尼满脸通红,也不知道自己的双脚是不是还在走动,只一心想尽快经过他们身边。结果,他发现康潘内鲁拉也在人群中。康潘内鲁拉好像很过意不去的样子,默默微笑着,眼光充满乞求谅解的神色。

乔伴尼慌忙逃开那个眼光,就在康潘内鲁拉修长的身影从他身边经过不久,一群人又开始各自吹起口哨来。走到街角正要转弯时,他回头看了一下,凑巧身后的查内利也刚好回过头来在看着他。康潘内鲁拉则高声吹着口哨,头也不回地走向朦胧灰暗的桥影去了。乔伴尼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涌上心头,拔腿奔跑起来。路旁几个用手掩着耳朵哇哇叫着的小孩子们,以为乔伴尼是因为开心才奔跑起来,也跟着起哄大叫着。不一会儿,乔伴尼便往黑色山丘疾走着。

 

五 气象轮轴

(译注:当时盛冈市与花卷市的寺庙里,盛传一种将花岗岩柱中心挖通,再嵌入可以转动的铁制轮轴,以祭奠因饥馑饿死的人的柱子。作者可能是根据这个柱子形象创作出这个词句的。)

牧场后面是一片平缓的山丘,黑漆漆的平坦丘顶,在大熊星的照映之下,显得比往常还要低,而且互相毗连着。

乔伴尼在露珠湿漉的小山林中,沿着小径一直往上爬。在黑黝黝的草丛与各种形状的灌木丛阴影中,一道白晃星光照亮着这条小径。草丛中,有闪着青光的小虫,透过这些亮光,可看见青葱的叶子,乔伴尼觉得它们很像刚才大家手中提的乌瓜灯笼。

穿过这片松橡丛生的黑树林后,眼前便会出现宽阔的天空,不但可以望见白森森地横贯南北的银河,也可以分辨出丘顶上的气象轮轴。四周开满着风铃草和野菊,飘散着做梦时都可能闻得到的馨香,一只鸟儿,一边啼叫一边飞过丘顶。

乔伴尼走到气象轮轴底下,将热烘烘的身子摔在冰冷的草地上。

黑暗中,镇上的灯火宛如海底龙宫的景致,孩子们的歌声与口哨声,以及断断续续的尖叫声,隐约可以传进他的耳里。风,在远方呼嚎,丘顶上的野草微微摇曳着,乔伴尼那被汗水濡湿的衬衫,也变凉了。乔伴尼环视着从镇上尽头延伸到远方的黑色原野。

原野上传来火车的轰隆声。小小的列车上,可见一排红色的小小车窗。乔伴尼想象着里面众多旅客,或许正在削苹果、在笑着、在做着其它事情,突然感到一股不可言喻的悲哀,再度将眼光望向夜空。

啊……听说那条白色带子都是天星喔!

可是,不管他再怎么观看,总是觉得那条带子不像是白天老师所说的那般空旷又冷漠。而且,他越看越觉得,那里是一片有小山林和牧场的原野。接着,乔伴尼又看到碧蓝的织女星,分散成三、四个星眼,闪闪眨巴着,又不停伸缩着它的双脚,最后伸长为蘑菇的形状。看着看着,连眼下的镇子,似乎也变成朦胧不清的一大朵星云,或像是一团巨大烟雾。

六 银河车站

乔伴尼又觉得身后的气象轮轴,也幻化成朦胧的三角形路标,像萤火虫那般闪闪灭灭着。接着轮廓逐渐清晰起来,最后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深浓钢青色夜空下的原野上。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神秘的声音,叫着:银河车站,银河车站。刚听到声音,眼前便突兀地明亮起来,好像是亿万只萤鱿(会发出强烈光线的小鱿鱼)的火光,在瞬时间凝聚为化石,沉淀在天空一样。又好像是钻石公司为了拉高卖价,故意谎称采不到钻石,结果偷偷藏起的钻石,被人一把翻倒,泼洒在天空上一样。眼前突然亮晃晃的,乔伴尼情不自禁揉了好几遍眼睛。

等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竟然坐在一辆小列车上,正在晃晃悠悠向前行驶。乔伴尼真的是坐在一辆点着昏黄小灯泡的夜行轻便列车上,车厢内空荡荡的,他正从车窗往外观看着。车厢内,每一张镶着天鹅绒的椅子,都没有人坐着,只有对面打着灰色蜡的墙壁上,有两个闪闪发光的大铜扣。

乔伴尼发现到前方的座位上,有个个子修长、穿着一件好像淋湿了的黑色上衣的男孩,伸头到窗外观望着外面。而且那男孩的肩膀,很眼熟,看着看着,他忍不住想瞧瞧这男孩到底是谁。就在他刚想伸头到窗外时,那男孩突然把头缩了进来,回过头来看着他。

是康潘内鲁拉。

乔伴尼正想问他是否早就在车上了,康潘内鲁拉却先开了口:

“大家拚命跑了,可是还是赶不上。查内利也拚命跑得要死,结果都赶不上。”

乔伴尼心中想,是的,我们是约好要一道上路的。他问:“我们在哪里等等他吧。”

“查内利已经回家了。他爸爸来接他的。”

康潘内鲁拉说着说着,脸色微微发青,好像哪里不舒服似的。乔伴尼也感到好像忘了什么东西似的,心里怪怪的,也就沉默下来。

没想到康潘内鲁拉很快便恢复了精神,望着窗外大声说:

“糟糕!我忘了带水筒。还忘了带写生簿。不过没关系,反正就快要到天鹅站了。我实在很喜欢看天鹅,即使它们飞到河边远方,我一定也能看得到。”康潘内鲁拉不停转着一块圆板状的地图观看着。

原来那地图中,沿着白色银河的左岸,真的有一道铁路,一直往南伸展着。地图很壮观,那张像黑夜的盘子上,详细地点缀着许多用美丽的蓝光、红光、绿光,标示出停车场与三角形路标、泉水、森林的所在。乔伴尼觉得好像在哪儿曾看过这张地图。

“你在哪里买到这张地图的?这好像是黑曜石做的。”乔伴尼问。

“我在银河车站拿到的。你没跟他们要吗?”

“是吗?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经过那里。我们现在的位置是不是在这里?”乔伴尼指着地图上写着天鹅车站的标志北方。

“对啊!哦,你看,那个河岸上是月光吗?”

乔伴尼转头一看,只见青光粼粼的银河岸边,整片都是银白色的天上芒草,随着微风沙沙地摇曳着,晃荡出层层波浪。

“那不是月光!那是银河,所以会发光!”乔伴尼兴奋得真想大跳起来,他用脚跟轻拍着地面,探头到窗外,高声吹起〈星辰圆舞曲〉口哨,又拚命拉长身子想仔细观看银河的水。起初,他无法分辨出水的存在。不过注意观察了一阵子,他才发现银河那干净的水,不但比玻璃也比氢气更清澈透明,有时更会因为视觉的关系,幻化成时隐时现的淡紫色微波,或是像彩虹般闪耀着光芒,无声无息地流荡在银河里。原野上,到处竖立着许多灿烂的磷光三角形路标。远处的看起来很小,近处的看起来很大。远处的可清晰看出红色与黄色,近处的则是朦胧的青白色,也有些看起来像是四方形的、闪电形的、锁链形的,各种路标形形色色排列在一起,使得原野辉赫光亮。乔伴尼看得心慌意乱,用力地甩甩头。可是原野上那些蓝色、红色、七彩缤纷的路标,竟好像在吐气似的,纷纷摇曳颤抖起来。

“我已经来到天上啦!”乔伴尼说道。

“还有,这辆火车好像不用烧煤。”乔伴尼伸出左手,从窗外望着前方。

“可能是用酒精或是电气吧。”康潘内鲁拉说。

咯当咯当地,这辆小小漂亮的火车,经过迎风飘荡的芒草、银河的流水、三角形的微弱磷光,不休不懈地往前行驶着。

“看!龙胆花开了!是秋天了!”康潘内鲁拉指着窗外叫道。

铁轨两旁的草坪中,开满着宛如用月长石雕刻出来的艳丽紫色龙胆花。

“我跳下去摘几朵,再跳上来好了!”乔伴尼兴奋地说着。

“不行啊,早就跑到后头了。”

康潘内鲁拉还没说完,又一丛龙胆花,闪耀着紫光从身边过去。

然后紧接着一丛又一丛,数不清的黄底杯子形状的龙胆花,不停涌现出来,像雨一般,从眼前飘过。三角形路标的行列,愈发烟蒙蒙地、火辣辣地闪闪伫立着。

 

七 北十字星和新生代海岸

“不知道妈妈会不会原谅我?”
康潘内鲁拉像是下定了决意,有点结结巴巴地,急切说着。

(哦,对了,妈现在一定是在那遥远的,像尘埃那般大的红色三角标附近,挂念着我吧。)乔伴尼默默地想着心事。

“只要我妈妈能够真正过得幸福,我什么事都肯干。可是,到底什么事才是妈妈真正的幸福呢?”康潘内鲁拉看似在拚命忍住想哭的冲动。

“你妈妈没有什么不幸啊!”乔伴尼惊叫起来。

“我不知道。不过,我认为不管是谁,只要做了真正的好事,就能得到最大的幸福。所以,我想,我妈妈一定会原谅我的。”康潘内鲁拉好像真正下定了决心。

车厢内骤然明亮起来。一看,原来在那像是聚集了钻石、露水,和所有华丽装饰的灿烂银河河床上,没有声音又没有形状的水流中央,出现了一座背后放射出青光的小岛。小岛顶端的平台上,竖立着一只庄严得令人眼睛发亮的白色十字架,那十字架像是用冰冻的北极云打铸出的,散发出清澈的金色光环,静默地、不朽地伫立着。

“哈雷路亚、哈雷路亚。”前后左右响起祈祷声。回头一看,只见车厢内的旅客们,都垂着衣摆直立站着,有的将黑色圣经抱在胸前,有的手指在数着水晶念珠,每个人都虔诚地合起双掌,向窗外祈祷着。康潘内鲁拉与乔伴尼也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康潘内鲁拉的双颊像是一只熟透了的苹果,红得光艳动人。

接着,小岛与十字架逐渐移向车厢后方。

银河对岸,也朦胧地泛着青光,芒草好像时时会随着微风滚动,像是被人吹了一口气似地,唰地在银河晃起一抹烟雾般的银光。许多龙胆花在草丛中忽隐忽现,看上去像是无数柔情的鬼火。

不一会儿,银河与车窗之间,被一列芒草遮挡住,天鹅岛在芒草后方出现过两次,随即被抛到车窗远方,变成一幅小小的画。芒草沙沙作响,最后便看不到天鹅岛了。

乔伴尼身后坐着一个不知何时上车的修女,她身材高挑,头上裹着黑色头巾,圆圆的碧眼笔直望着前方,看上去好像是在虔诚地聆听着远方传来的声音。旅客们不作声地回到座位上,乔伴尼与康潘内鲁拉胸中都充满着类似哀伤的情怀,以不同往常的口调,窃窃私语起来。

“天鹅站快到了吧。”
“嗯,会在十一点准到的。”

话刚说完,绿色的信号灯与模糊不清的白柱子,便从车窗外一闪而逝。接着是硫黄火焰般昏暗的转辙器前灯,从窗下滑过,列车速度也逐渐缓慢下来,不久,眼前出现一列整齐明亮的月台灯光,灯光渐渐放大,距离也渐渐拉长,最后,两人刚好停在天鹅车站的大时钟前。

清爽秋夜下的时钟钟面上,两根钢青色的指针,准确地指在十一点的位置。车厢里的乘客全都下了车,车厢内变得空旷无人。

时钟下写着:停留二十分钟。

“我们也下去看看吧?”乔伴尼说。
“下吧。”

两人同时跳起来,冲出车门,往剪票口飞奔。可是剪票口只有一盏明亮的紫色灯,看不见任何人。附近也没有像是站长或是行李服务员。

两人走出车站,车站前是个小广场,四周环绕着如同水晶工艺品的银杏树。正前方有一道笔直伸往银河青光中的宽马路。

先前下车的乘客们,也不知都到哪儿去了,不见一个人影。两人并肩走在白色大道上,他们的影子,就像是两根立在四方都有窗户的房间内的柱子投影,也像是两个车轮的辐条,往四面八方伸展着。不久,两人便来到在车厢内看到的那个美丽河岸。

康潘内鲁拉抓起一撮砂,摊在手心上,一边用手指揉搓着,一边梦呓般地说道:

“这些砂都是水晶呢。里头都有一团小火焰。”
“是啊。”乔伴尼心不在焉地回答,又心想,我又是在哪儿学来的呢?

河岸的砂砾,粒粒晶莹剔透,真的正是水晶与黄玉,也有雕琢着细致绉褶的宝石,更有从棱角放出雾状青光的蓝宝石。乔伴尼跑到河畔,把手伸进河水中。梦幻般的银河水,比氢气还要清澈透明。但是确实是在流动着,因为两人浸在水中的手腕,微微带着水银色地浮在水中,河水碰触到手腕时激起的波浪,更会扬起美丽的磷光,一闪一闪的,好像燃烧的火花。

抬眼往银河上游看去,可望见密生着芒草的峭壁下,有一块平坦得好像操场的白色岩石,沿着河岸突出在水边。那里有五、六个小人影,看似正在挖掘或是埋藏什么东西,一下子站起来,一下子又蹲下去,手中的道具时时会闪闪发光。

“我们过去看看!”两人几乎同时叫出来,奔向彼方。

白岩的入口处立着一块光滑的陶瓷路标:“新生代海岸”。

(译注:二百万年前地质时代的新生代第三纪,据说英国海岸的地层正是这个年代。宫泽贤治曾经在岩手县花卷市市郊的北上川河岸泥岩中,挖掘出核桃、蹄子足迹的化石,所以称那地区的河岸为“英国海岸”。“新生代海岸”可能是由此联想出的。)

对岸的河床上,散立着细长铁栏杆,还搁着精致的木头凳子。

“咦,这东西很怪。”康潘内鲁拉惊奇地停住脚步,从岩缝中拾起一个像是核桃,细长尖顶的黑色果实。

“是核桃啊。你看,到处都是。这不是漂流过来的,是本来就在岩缝中。”

“这核桃真大,比一般的核桃大两倍。而且没有腐败。”

“我们快到那边看看,他们一定在挖些什么东西。”

两人手中握着表面有锯齿刻纹的黑核桃,又往上游接近。左岸的河畔,波浪像柔和的闪电,一波波灼烧着岸边。右边峭壁下,遍地都是像是银粉或是贝壳制成的芒草穗,正在婆娑起舞。

走到近处时,他们看见一个个子高大、戴着厚镜片的近视眼镜、脚上穿着长筒雨靴、看似学者的男人,不停在笔记本上匆忙写东西,又时时挥起鹤嘴镐,或是铲着铁锹。还忘我地指挥着其它三个像是助手的人。

“小心不要弄坏那块突起的地方。用铁锹!铁锹!好险!再离远一点!不行!不行!为甚么那么粗鲁呢!”

定睛一看,原来在这块白色松软的岩石中,埋有一具横躺着、被压扁的巨大苍白兽骨,大半以上都被挖掘出了。再仔细一看,这才发现四周有十来个被整齐切成四方块的岩石,上面都有着两个蹄子脚印,而且都有编号。

“你们是来参观的?”类似学者的男人望向两人问道,眼镜镜片闪了一下光。

“看到很多核桃了吧?那些啊,都是一百二十万年前的核桃。那还算是相当新的东西。这里在一百二十万年前第三纪后期时,是一片海岸,从这下面还可以挖出贝壳。现在是河川的那个地方,以前便是海水涨潮退潮的地方。这只野兽啊?我们叫头子……喂!喂!那边不能用鹤嘴镐挖!要用凿子细心挖才行!……这个头子啊,是牛的祖先,很久以前是有许多数量的。”

“您是要用来做标本吗?”

“不,是要用来做证据的。在我们看来,这里是一片有价值的深厚地层,虽然我们已经挖出不少可以证明它是一百二十万年前的地层的证据,但是在别人看来,很可能不懂这片地层的价值,或许会认为只是风,只是水,只是一片空旷的天空。你们听懂我的意思吗?不过……喂!喂!那边也不能用铁锹挖呀!那下面不是应该埋有肋骨的吗?”大学士慌慌张张跑了过去。

“时间到了,走吧。”康潘内鲁拉比较着地图与手表说。

“好。那么我们先告辞了。”乔伴尼向大学士深深鞠了个躬。

“是吗?好,再见。”大学士说完又忙着到处监工去了。乔伴尼和康潘内鲁拉怕赶不上火车,拚命在白岩上奔跑起来。而他们也真的像风一样跑得非常快。不但不会感到气喘,膝盖也不会酸。

乔伴尼心想,既然能够跑得如此快,大概全世界都能跑遍。

两人跑过河岸,剪票口的灯光逐渐在眼前变大。不一会儿,他们已经坐在车厢内的位子上,望着窗外刚刚才去过的地方。

 

八 捕鸟人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两人身后响起一个沙哑的、却富有亲切感的大人声音。是一位穿着一件褐色旧外套,肩上扛着两个用白布兜包裹着的行李,满脸红胡子弯着腰的男人。

“请坐。”乔伴尼缩着肩膀打了招呼。男人在胡子下露出一个微笑,缓慢地将行李搁在头上的行李架上。乔伴尼感到一阵类似寂寞,又类似悲凄的情怀,默默地望着正面的时钟。远远前方,响起了玻璃笛声。火车再度静悄悄地向前滑动。康潘内鲁拉抬头四处张望着车厢内的天花板。原来是天花板上的一只灯泡上,停着一只黑甲虫,甲虫的阴影大大地映照在天花板上。红胡子像是怀念着往昔一般,笑盈盈地望着乔伴尼与康潘内鲁拉。火车的速度逐渐加快,芒草丛和银河轮流在窗外闪闪发光。

红胡子有点结结巴巴地问着两个男孩:

“你们要到哪儿去呢?”

“天涯海角都去。”乔伴尼有点害羞地回答。

“不错,不错。这班车真的天涯海角都能去。”

“那您是要到哪儿去呢?”康潘内鲁拉突然挑战似地问道,惹得乔伴尼情不自禁笑出声来。对面座位上一位戴着尖帽子,腰际垂挂着一只大钥匙的男人,也瞧了这边一眼笑起来。康潘内鲁拉满脸通红地也跟着大笑出来。红胡子没有恼怒,抽动着双颊回说:

“我就在前面下车。我是抓鸟做买卖的。”

“抓什么鸟呢?”

“鹤啊,雁啊,还有鹭鸶啊,天鹅啊。”

“有很多鹤吗?”

“有啊,刚才就一直叫个不停,你们没听到吗?”

“没有啊。”

“现在也能听到呢。注意听听看!”

两人望着半空,凝神听着。果然在芒草滚动声中,可以听到像是汩汩涌水的咕噜咕噜声。

“要怎样才能抓鹤呢?”

“你是说鹤?还是鹭鸶?”

“鹭鸶。”乔伴尼觉得是哪一种都无所谓。

“那很简单。鹭鸶这种鸟啊,是银河的沙子凝聚在一起形成的,所以们会回到银河来,你只要在河滩上等着,趁鹭鸶把双脚摆成这样飞下来时,再趁着鹭鸶还没有着地时,上前一把按住就行了。那样鹭鸶便会僵成一团,安心地死去。接下来,不用说也知道吧,把压扁就行了。”

“把鹭鸶压扁吗?是要做标本吗?”

“不是标本,大家不都是拿来吃的吗?”

“这就怪了!”康潘内鲁拉歪着头。

“一点都不怪啊,也不奇啊,你们看吧。”男人站起身来,从行李架上取下包袱,迅速地解开。

“来,你们看!这是我刚刚抓到的。”

“真的是鹭鸶呢!”两人不禁惊叫出来。十只左右全身雪白的鹭鸶,身躯和刚才那座北十字架一样,亮晶晶的,而且蜷曲着黑色双脚,有如浮雕一般扁平地并躺在包袱内。

“眼睛是闭着的呢!”康潘内鲁拉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鹭鸶那紧闭着的新月型白色眼皮。鹭鸶头顶上也有长矛似的白冠毛。

“没错吧!”捕鸟人将布兜重迭起来,卷好后用绳子绑住。乔伴尼想不通到底会有谁肯吃鹭鸶这种鸟,便问:

“鹭鸶好吃吗?”

“好吃。每天都有人订。不过,雁的销路比较好。因为雁的体格棒,最主要的是吃时不费事。你们看。”捕鸟人又解开另一个包袱。包袱内黄灰相间、泛着亮光的雁,跟刚才的鹭鸶一样,嘴巴靠在一起,扁平的身躯排列得整整齐齐。

“这些可以马上吃。怎样?要不要尝尝看?”捕鸟人轻轻拉扯了一下雁的黄脚。黄脚竟然像是巧克力做的一般,整个扯开了。

“怎样?吃一点看看吧!”捕鸟人把黄脚扯成两半,递给两人。乔伴尼尝了一口:(哎呀,这个果然是甜点。虽然比巧克力好吃太多了,可是这种雁怎么能飞?这个男人,一定是附近原野卖零食的。不过,我这样边吃他的甜点,又在心中嘲笑他,他也真是可怜!)他一边想,一边吃得津津有味。

“再多吃一点吧!”捕鸟人又取出包袱。乔伴尼虽然很想再吃一点,还是客气地回绝了:

“不了,谢谢。”

捕鸟人接着将甜点递给坐在对面那位垂挂着钥匙的人。

“真是不好意思,吃你的买卖东西。”那人摘下了帽子。

“不用客气。今年的候鸟景气怎么样?”

“噢,好得不得了。前天两点左右,电话一直响个不停,都是打来骂我为甚么在规定时间之外关掉灯塔的灯。哪里是我关的?还不是候鸟成群结队黑压压一片,硬是要从灯塔面前通过,有什么办法啊!我就回答说,你们真是二百五,向我抱怨有什么用?要嘛就去找那些披着大斗篷、双脚和尖嘴都细长得不象话的家伙们去理论!哈哈……”

窗外看不见芒草丛了,对面原野射进来一道光线。

“为甚么鹭鸶比较费事呢?”康潘内鲁拉问出这个憋在心里的疑问。

“因为啊,要吃鹭鸶的话,”捕鸟人回过身来:“得先将鹭鸶吊在银河水光中,大概要吊个十天左右,要不啊,就得在砂中埋上个三、四天。这样,鹭鸶身上的水银才会蒸发掉,人才可以吃。”

“这东西不是鸟!这只是甜点吧?”康潘内鲁拉果然与乔伴尼想法相同,他忍不住问道。捕鸟人看似非常惊慌,只是回说:

“对了,我得在这里下车。”说完,站起来拿起包袱,转眼间便不见踪影。

“他跑到哪儿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守灯塔的男人反倒面带微笑,伸长躯体望向两人旁边的窗口。两人也跟着往外望去,发现刚刚那个捕鸟人,正站在一片散发出黄色与银白色磷光的鼠曲草草丛中,高举着双手,严肃地望着天空。

“他跑到那里了!真是不可思议!一定是在捕鸟吧。火车还没开走之前,鸟飞下来就好了。”刚说完,一群与方才见过的鹭鸶一模一样的鸟,宛如缤纷的雪花一般,呱呱叫着,从青紫色的天空飞落下来。

捕鸟人如愿以偿地喜不自禁,把双脚叉开成六十度,接二连三地抓住自天而降的鹭鸶们蜷曲的黑脚,一只只扔进布袋中。布袋中的鹭鸶,像是萤火虫,在里面一闪一闪地发出青光,最后终于变成灰白色,闭上双眼。可是,没有被捕到的鹭鸶比被捕到鹭鸶多上许多,大部份的鹭鸶都平安无事地降落在银河沙滩上。这些鹭鸶,双脚刚一着地,整个身子便像是雪融一样,缩成扁扁的,不一会儿,又像是刚从熔炉里出来的铜浆一般,在沙滩上、砂砾上扩散开来,留下鸟儿形状,接着闪闪灭灭重复了两三下,最后就和四周的砂砾完全相同了。

捕鸟人将二十来只的鹭鸶放进袋子中后,突然高举着双手,做出士兵中弹濒死时的姿势。眨眼间,捕鸟人便不见了踪影。同时,乔伴尼身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啊!真是太痛快了!再也没有任何事会比收获多得跟我的躯体一般大的事,更令人痛快的了。”

转头一看,只见捕鸟人已经回到车厢内,正在把刚刚抓到的鹭鸶,一只只整齐地重新迭排着。

“你怎么能够从那儿一下子就回到这儿来呢?”乔伴尼感到好像应该是很理所当然,又好像很不可思议地问道。

“怎么能够?因为我想过来就过来了嘛。奇怪,我倒想问你们,你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乔伴尼本来想立刻回答的,可是他又发现,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康潘内鲁拉也满脸通红地拚命在回忆些什么事。

“噢,我知道了,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捕鸟人一副心里有数的神情,频频点着头。

 

九 乔伴尼的车票

“这儿是白鸟区的尽头了。看吧!那就是有名的艾伯塔雷欧观测站。”

窗外,四栋庞大黑色的建筑物,矗立在宛如满天烟火的银河中央。其中一栋平房屋顶上,有两个用蓝宝石和黄玉做成的很大的透明球体,正在静静地绕着圈子。黄球渐渐转到后面时,比较小的青球会往前转过来,不一会儿,两个球体的边缘便重迭在一起,形成一面美丽的绿色双面凸透镜。凸透镜中央逐渐鼓胀,最后青球转到黄球的正面,就变成中央是绿色,外围是黄色的明亮光环。接着两个球体又缓缓地错开,再度形成先前的凸透镜,然后完全分离,蓝宝石球体转到后面,黄玉球体转到前面来,跟刚刚那样。黑色的观测站,四周都是无声无影的银河河水,它们像是在熟睡般,只是静静地亘卧在那里。

“那是测量水速的仪器。河水也……”捕鸟人还未说完,身旁就响起一个声音:

“请让我看一下车票。”

一位戴着红帽子,个子很高的乘务员,竟不知在何时站立在他们三人座席的旁边。捕鸟人默不作声地从口袋掏出一张小纸片。乘务员随意瞟了一下,立即移开眼光,向乔伴尼他们伸出手屈了屈手指,像是在问“你们呢?”。

“哦……”乔伴尼一下子慌乱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康潘内鲁拉却若无其事地掏出一张灰色的小车票。乔伴尼更慌了,心想,或许外套口袋中有车票,便伸手去掏,果然摸到一张折迭着,不知是什么的大纸片。虽然心中有点狐疑,还是急忙掏出来,原来是一张折成四分之一,明信片大的绿色纸张。因为乘务员已经将手伸出来了,乔伴尼只能不管后果地将绿色纸张递给对方,没想到乘务员竟然站直了身子,恭谨地摊开来看。乘务员边看边不时整整衣襟、理理钮扣的,守灯塔的男人也从下面凑过头来热心地瞧着。乔伴尼想起那确实好像是证明书之类的文件,心中不觉感到温热起来。

“这是从三度空间带来的吗?”乘务员问道。

“我也不清楚。”乔伴尼知道已经过关,安心地仰头望着乘务员,吃吃笑着。

“可以。下一个第三时时,我们就抵达南十字星。”乘务员将纸张还给乔伴尼,走开了。

康潘内鲁拉像是等不及想瞧瞧纸张到底是什么东西似的,急急忙忙地凑过头来。其实乔伴尼自己也很想看看。可是,纸面上满是黑色蔓藤花纹,花纹中印刷有十个奇怪的字,看着看着,竟好像会被吸进去一般。捕鸟人在一旁瞄了一眼,惊慌失措地大叫:

“哎呀,不得了!这是能够到真正的天国的车票。不只是天国,到哪儿都能通行无阻。原来你们有这种车票,不要说是这辆不完全的幻想第四次银河列车了,什么地方都可去呢。你们真是了不起。”

“我不大清楚呀。”乔伴尼满脸通红地回答,再迭起纸张,放进口袋内。因为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和康潘内鲁拉两人一起眺望着窗外。隐约中,他们仍能察觉到捕鸟人不时瞄过来的眼光,那眼光好像依旧在称谓着:你们真是了不起。

“再过不久就是天鹰车站了。”康潘内鲁拉对比着地图与对岸并排着的三个青白色小三角标。

不知怎地,乔伴尼突然很同情身旁的捕鸟人。他想起刚才捕鸟人因为捕到鹭鸶而欢天喜地的样子,又想起捕鸟人用白布包裹着鹭鸶、瞥见人家的车票之后再赶忙奉承的样子,竟忍不住想将自己所有的东西,不管是吃的还是别的,通通送给这位萍水相逢的捕鸟人。只要这位捕鸟人能够获得真正的幸福,他甚至可以站在那个发光的银河河滩上,连续站个一百年替代他捕鸟。想到这些,乔伴尼再也忍不住了。他想问捕鸟人,你真正想要什么东西呢?可是又觉得这样问未免太唐突了,正在犹豫不决地回过头时,却发现捕鸟人已经不在座位上了。连行李架上的白包袱也不见了。难道又在窗外叉开双脚、仰望着天空,准备捕捉鹭鸶?乔伴尼急忙望向窗外,只见窗外遍地都是闪烁的沙石,以及飘荡的芒草,看不见捕鸟人那宽厚的背影与尖帽子。

“他跑到哪儿去了?”康潘内鲁拉也恍惚地说道。

“到哪儿去了?我们到底能在哪儿跟他重逢呢?我真后悔没跟他多讲一些话。”

“啊,我也是。”

“因为我一直认为他有点烦,所以我现在很难过。”乔伴尼发觉自己第一次有这种奇妙的感觉,而且也从来不曾说过这种话的。

“好像有苹果的味道。难道是因为我正在想着苹果?”康潘内鲁拉不可思议地环视着四周。

“真的是苹果的味道。还有野玫瑰的味道。”乔伴尼也浏览着四周,发现味道是从窗外传进来的。可是乔伴尼又心想,现在是秋天,怎么可能会有野玫瑰的花香呢?

冷不防眼前竟然出现一个头发乌黑、六岁左右的小男孩,他身上穿着一件没扣上钮扣的红色外套,一脸吃惊的表情,赤着脚站在那儿不停地发抖。另外有一位西装笔挺的高大青年,像一株被劲风猛烈吹打的榉树,紧紧牵着小男孩的手,挺立在他身旁。

“咦?这是什么地方?很漂亮呢。”青年身后又有一个十二岁左右的棕眼可爱小女孩,身上穿着一件黑色外套,正抓住青年的手腕惊奇眺望着窗外。

“哦,这里是兰开夏。不对,是康乃狄克州。也不对,啊,我们是来到天上了。我们要到天国去了。你们看,那个标志正是天国的标志。我们不用再害怕什么了。我们已经得到天主的召唤了。”黑衣服的青年兴高采烈地回小女孩。可是不知为何,他的额头却紧锁着很深的皱纹,而且看上去像是疲惫不堪的样子,却仍勉强堆起笑容让小男孩坐到乔伴尼的身旁。

接着,再温柔地指指康潘内鲁拉旁边的位子,示意小女孩坐下。小女孩乖顺地坐下后,双手很有规矩地交迭在一起。

 

“我要到姊姊那儿去呢!”男孩一坐下,便向坐到守灯塔男人对面,表情有点怪的青年说道。青年只是以无比悲伤的神色,默默凝视着男孩那湿漉漉的鬈发。女孩则是突然用手掌埋住脸庞,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

“爸爸和菊代姊姊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不过他们不要多久就会跟来的。倒是妈妈一定等了很久了吧。妈妈一定在想着,我心肝宝贝的小正现在正在唱着什么歌呢?下雪天的清晨,是不是和大家手牵手在院子绕着灌木丛玩耍呢?妈妈一定等得非常心焦。我们赶快去妈妈那儿让她看看你们吧。”

“嗯,不过我要是没上那艘船的话,不知该有多好。”

“是啊,不过,你们看,怎么样?多壮观的银河!是不是?那年整个夏天,我们睡前都会唱着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那儿就是那时我们从窗外看见的白茫茫银河呀。就在那儿!看!漂亮吧?多明亮啊!”

正在哭泣的姊姊也用手帕擦干眼泪,转头望向窗外。青年像是在教导他们般轻轻解释着:

“我们再也不用悲伤什么了。等我们结束这段美好的旅程之后,我们便可以到上帝身边去了。那儿很明亮,遍地散发着馨香,聚集着很多好人。而且,那些代替我们坐上救生艇的人,一定都会全体获救,再各自回到正在焦急等着孩子们的爸爸身边,妈妈身边,或是自己家的。看,就快到了,我们打起精神一路唱歌去吧!”青年抚摸着男孩湿漉的黑发,安慰着他们,表情也逐渐开朗起来。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发生了什么事吗?”守灯塔男人好像有点明白了,向青年问道。青年微微一笑。

“是这样的,轮船撞上冰山沉没了。他们的父亲在两个月前因有急事先行归国,我们是后来才出发的。我是个大学生,也是他们的家教。就在航程第十二天,也正是今天还是昨天吧,轮船撞上冰山,眨眼间便倾斜沉没了。虽然月光微弱地照亮着四周,但是雾气很浓。轮船左舷的所有救生艇都无法使用,旅客们不能全部搭上剩余的救生艇。眼看轮船即将沉没,我拚命大叫,先让孩子们上去吧!附近的人群马上让出一条路,并为孩子们祷告着。可是,我们与救生艇之间,仍是有许多小孩和他们的双亲,我没有勇气推开他们。但是我认为无论如何我也得救这两个孩子,这是我的义务,所以我便伸手想去推开眼前的其它孩子们。可是我又想到用这种方法救他们,不如让我们就这样回到上帝身边,才是他们真正的幸福归宿。不过我又转念一想,算了,让我一个人背负违逆上帝的罪名,先救孩子们要紧。可是观望着眼前的光景,我终于下不了手。许多双亲都只让孩子们搭上救生艇,当妈妈的发疯似地向孩子们送着飞吻,当爸爸的则是直挺挺地立在一旁,硬是忍住心里的悲伤。看得我真是肝肠寸断。轮船分秒不断地在沉没,我总算下定决心,紧紧抱着两人,打算能浮多久就算多久,静待轮船完全沉没。然后不知道是谁抛来一个救生圈,可是手一滑,救生圈被抛到远远的前方。我拚命拆下一段甲板上的木板,和孩子们三人紧紧搂住木板。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二字空白)号的歌声,众人以不同语言齐声唱了起来。接着一声巨响之后,我们被抛进海中,我感到我们在漩涡中打转,更是加紧搂住孩子们,等我清醒时,我们已经来到这儿了。孩子们的母亲于前年就去世了。我想,救生艇一定获救了。因为当时操桨的都是熟练的水手,立即将救生艇划开了。”

四周传来低沉的祷告声。乔伴尼与康潘内鲁拉也隐隐约约地记起一些被他们遗忘的事情,眼眶逐渐红了起来。

(啊,那个大海,想必是太平洋吧。在那四处流荡着冰山的极北海面上,有人在小船上,冒着烈风与冻僵的潮水、酷寒挑战,拚命地工作着。我真的非常同情他们,也觉得于心不安。为了让他们能够获得真正的幸福,我应该怎么做呢?)乔伴尼垂着头,闷闷不乐地沉思中。

“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是没人知道的。只要我们朝着正确的目标前进,无论途中会遇上多困苦的事,上高山也好,下陡坡也好,都是接近真正幸福的一步步足迹。”守灯塔男人安慰着青年。

“是的。为了抵达真正幸福的终点,一些中途所经历的种种悲伤,都是上帝的安排。”

青年祈祷般地回答。

此时,那对姐弟也早已累得各自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原本打着赤脚的小脚上,不知何时竟然套着一双白色柔软的鞋子。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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