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匹马2 - (TXT全文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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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所爱的马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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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奎斯是近年来世界性受欢迎的作家。他的作品不只在西班牙语地区得到普遍的欢迎,同时在世界各地只要对近代文学略有涉猎的人都不应该不知道他。很可惜的是在中国,他的名字还不能被一般的读者所熟悉。
我大概是九年以前开始看这位先生的作品。第一本看的是《没有人写信给上校》,第二本是《大妈妈的葬礼》。他的书在任何一个机场都可以买到,所以说他是一个受普遍群众所喜爱的作家。直到五年前我看到《一百年的孤寂》,我的看法是除了中国《红楼梦》之外,在西方作品里,它是这百年来最有趣的一本书。它可以让每个人阅读、了解和欣赏,念他这本书,如入幻境,痴迷忘返。
我认为今天以一个写短篇小说起家的作家(不能说专写短篇小说),能够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荣誉,也是相当的特殊。我最受感动的两篇文章,台湾好象没有介绍,一篇叫做《星期二晌午》,一篇叫做《鸟笼》,都是很短的,而里面说的东西是很平凡的生活上的故事,可是又那么深刻。《星期二晌午》是说一个贼在镇上被打死了,他的母亲带了个小女孩坐火车到那个镇他的坟上去献朵花,镇上的人觉得打死这个贼有一点羞耻,就把百叶窗都关下来了。
这个女人下火车时就跟女孩讲要振作起来,然后她们走下去,走到教堂的门口敲门;教堂的神户打开门接待她们,带她们到坟上去,在上面放一朵花。离开镇的时候;百叶窗后面很多眼睛看着她们。神父说:“真可惜啊!你当初为什么不叫你的儿子做一些好事?”母亲答复说:“他本来就是个好人。”《鸟笼》是说一个做鸟笼的人,很渴望做一个美丽的鸟笼去卖给镇上一个富翁生病的小孩,希望能赚一点钱。他做了很多幻想之后,把鸟笼很辛苦的做好拿去,最后的结局是把鸟笼送给了那小孩,走了,没赚到钱。很辛酸的一个故事。《大妈妈的葬礼》写的都是很平凡的故事,但有很深刻的一种人生的悲剧感。他的作品在整个气氛上很像福克纳的东西,很沉而不闷,很满,要说的话不说出来就结束了,有回味。他有些作品短,而且非常短,在西班牙本土,前两年几乎每一个星期都把他的短篇小说编成电视剧演出,非常好看。
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深的感动,希望把西班牙语系文学作品译出来,直到看到马奎斯的作品。我认为他的作品在当今这些文豪来说,他得奖实在是晚了一点,早该得奖了。
对于马奎斯这样的看法可能是因为对西班牙语文有着太强烈的情感,同时与他们的人民、土地、民族也有认同。马奎斯在世界各地已是十多年来最受欢迎的作家,作品深刻而悲哀,他有着悲天悯人的胸怀,写的是全人类的情感,文学浅近不晦涩。
他得奖我非常兴奋。但愿因为这个人的得奖,使我们中国不再只注意欧美文学,事实上西班牙语系文学到今天还是非常灿烂,可是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引介的工作还有待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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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所爱的马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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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奎斯是近年来世界性受欢迎的作家。他的作品不只在西班牙语地区得到普遍的欢迎,同时在世界各地只要对近代文学略有涉猎的人都不应该不知道他。很可惜的是在中国,他的名字还不能被一般的读者所熟悉。
我大概是九年以前开始看这位先生的作品。第一本看的是《没有人写信给上校》,第二本是《大妈妈的葬礼》。他的书在任何一个机场都可以买到,所以说他是一个受普遍群众所喜爱的作家。直到五年前我看到《一百年的孤寂》,我的看法是除了中国《红楼梦》之外,在西方作品里,它是这百年来最有趣的一本书。它可以让每个人阅读、了解和欣赏,念他这本书,如入幻境,痴迷忘返。
我认为今天以一个写短篇小说起家的作家(不能说专写短篇小说),能够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荣誉,也是相当的特殊。我最受感动的两篇文章,台湾好象没有介绍,一篇叫做《星期二晌午》,一篇叫做《鸟笼》,都是很短的,而里面说的东西是很平凡的生活上的故事,可是又那么深刻。《星期二晌午》是说一个贼在镇上被打死了,他的母亲带了个小女孩坐火车到那个镇他的坟上去献朵花,镇上的人觉得打死这个贼有一点羞耻,就把百叶窗都关下来了。
这个女人下火车时就跟女孩讲要振作起来,然后她们走下去,走到教堂的门口敲门;教堂的神户打开门接待她们,带她们到坟上去,在上面放一朵花。离开镇的时候;百叶窗后面很多眼睛看着她们。神父说:“真可惜啊!你当初为什么不叫你的儿子做一些好事?”母亲答复说:“他本来就是个好人。”《鸟笼》是说一个做鸟笼的人,很渴望做一个美丽的鸟笼去卖给镇上一个富翁生病的小孩,希望能赚一点钱。他做了很多幻想之后,把鸟笼很辛苦的做好拿去,最后的结局是把鸟笼送给了那小孩,走了,没赚到钱。很辛酸的一个故事。《大妈妈的葬礼》写的都是很平凡的故事,但有很深刻的一种人生的悲剧感。他的作品在整个气氛上很像福克纳的东西,很沉而不闷,很满,要说的话不说出来就结束了,有回味。他有些作品短,而且非常短,在西班牙本土,前两年几乎每一个星期都把他的短篇小说编成电视剧演出,非常好看。
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深的感动,希望把西班牙语系文学作品译出来,直到看到马奎斯的作品。我认为他的作品在当今这些文豪来说,他得奖实在是晚了一点,早该得奖了。
对于马奎斯这样的看法可能是因为对西班牙语文有着太强烈的情感,同时与他们的人民、土地、民族也有认同。马奎斯在世界各地已是十多年来最受欢迎的作家,作品深刻而悲哀,他有着悲天悯人的胸怀,写的是全人类的情感,文学浅近不晦涩。
他得奖我非常兴奋。但愿因为这个人的得奖,使我们中国不再只注意欧美文学,事实上西班牙语系文学到今天还是非常灿烂,可是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引介的工作还有待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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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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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芜嘱我给他的新书写序,回国快两个月了,迟迟未能动笔。今天恰好由学校去台北父母家中,收到拓芜寄来的《左残闲话》,我将它带到阳明山上来,灯下慢慢翻阅,全本看完已近午夜了。
合上了那本稿件,我在书桌前坐了一会儿,又熄了灯,到校园里走了一圈。夜很静,风吹得紧,大楼的台阶空旷,我便坐了下来,对着重重黑影的山峦发怔。
无星无月云层很厚的天空,不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坐着坐着,拓芜、桂香、杏林子(剑侠)、刘妈妈、我自己,这些人走马灯似的影像,缓缓的在眼前流动起来,活生生的表情和动作,去了又绕回来,来了又去,仿佛一座夜间的戏台――只是看见了光影,可是久久听不到声音,默片也似川流不息的人,老是我们几个,在那儿上上下下。
还说没有声音呢,桂香不就在我旁边笑?笑声划破了云层,笑的时候她还拍了一下手,合在胸前,上半身弯着,穿了一件毛线衣,坐在一张圆板凳上,那时候,她跟我们在说什么?
在说的是“代马”。我说:如果我是拓芜,这个一系列的“代马输卒”就一辈子写下去,不但手记、续记、补记、馀记,还要增记、追记、再记、七记、八记、重记、叠记……再没有东西好写的时候,赖也还要赖出一本来,就叫它《代马输卒赖记》。
拓芜听了哈哈大笑,问我:赖完了又如何?
桂香就那么一拍手,喊着――就给它来个“总记”呀!那一年,拓芜北投违章建筑里的笑语满到小巷外边去。好像是个年夜,小旌忙出忙进的来要钱,钱换成了爆仗,啪一下啪一下的住外丢,我们这些大人,坐在明亮亮的灯火下,一片欢天喜地。
接着怎么看见了我自己,刘侠坐在我对面,定定的看住我;刘妈妈拉住我的手;我呢,为什么千山万水的回来,只是坐在她们的面前哀哀的哭?
再来又是桂香和拓芜,在台北家中光线幽暗的书房里,我趴在自己的膝盖上不能说话,他们为什么含着泪,我为什么穿着乌鸦一般的黑衣?
同样的书房绕了回来,是哪一年的盛夏?刘侠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拓芜唯一能动的手握着话筒,说着说着成了吼也似的哽声。那一回,拓芜是崩溃了。也是那一回,我拿冰冻的毛巾不停的给拓芜擦脸,怕他这样的爆发将命也要赔上。
而后呢?刘妈妈来了,刘妈妈不是单独的,刘侠的旁边,永远有她。这一对母女一想就令人发呆,她们从没有泪,靠近刘妈妈的时候,我心里平和。
然后是哥伦比亚了,山顶大教堂的阴影里,跪着旅行的我,心里在念这些人的名字――固执的要求奇迹。这些片段不发生在同一年,它们在我眼前交错的流着。迦纳利群岛的我,握住信纸在打长途电话,刘侠的声音急切:“快点挂掉,我的痛是习惯,别说了,那么贵的电话――”我挂了,挂了又是发呆。
旅行回来,到了家便问朋友们的近况,妈妈说:“桂香死了!”我骇了一跳,心里一片麻冷,很久很久说不出话来,想到那一年夜间桂香活生生的笑语,想到她拍手的神情,想到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桂香的笑――直到她死,大约都没有那么样过了,想到小旌,想到拓芜,我过了一个无眠的夜。
山上的夜冷静而萧索,芦花茫茫的灰影在夜色里看去无边无涯的寂,华冈为什么野生了那么多的芦花,没有人问过,也没有人真的在看它们。
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去,沏了热茶,开了灯,灯火下的大红床罩总算温暖了冬日的夜。校园里的光影慢慢淡了下去,竟都不见了。
代马的足音朦胧,刘侠在经营她的“伊甸”,迦纳利群岛只剩一座孤坟,桂香也睡去,小旌已经五年级,而我,灯火下,仍有一大叠学生的作业要批改。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共过的生,共过的死一样无影无踪,想起这些住事,总也还是怔怔。
写到这儿,我去台北看父母亲,刘侠的请帖放在桌上,请我们去做感恩礼拜,她的“伊甸之梦”慢慢成真,我们要聚一次,见见面,一同欢喜。
请帖上拓芜要读经文,又可以看见他。我们三个人虽在台湾,因为各自繁忙,又尚平安,竟是难得见面了。
在景美溪口街是一个大晴天,一进教堂的门就看到坐在轮椅上的刘侠。在这儿,扶拐杖的、打手语的、失去了视力的、烧伤了颜面的一群朋友就在和煦的阳光里笑,接触到的一张张脸啊,里面是平安。
拓芜坐在台上,我挤进了后排的长椅,几度笑着跟他轻轻的招手,他都没有看见。
那一本本代马里面的小兵,而今成了一个自封的左残。
左残不也是站着起来一步一蹶的走上了台,在这儿没有倒下去的人。
牧师说:“有的人肢体残了,有的人心灵残了,这没有什么分野,可能心灵残的人更叫人遗憾……”
我听着他说话,自己心虚得坐立不安,他说的人是不是我?有没有?我有没有?
刘侠说会后请我们去“伊甸中心”茶点,我慢慢的走去,小小的中心挤满了笑脸,我站在窗外往里张望,看见拓芜坐着,我便从外面喊他:“拓芜!拓芜!我在这儿啊!”
虽然人那么多,喊出了拓芜的名字,他还是欢喜的挤到窗口来,叫着:“你进来!你挤进来嘛!”
这时候,一阵说不出的喜悦又涌上了我的心头,就如看见刘侠和她父母那一刹那的心情一样,我们这几个人,虽然往事如烟,这条路,仍在彼此的鼓励下得到力量和快乐。没有什么人是真残了,我们要活的人生还很长,要做的事总也做不完,太阳每天都升起,我们的泪和笑也还没有倾尽。
那么,好好的再活下去吧,有血有肉的日子是这么的美丽;明天,永远是一个谜,永远是一个功课,也永远是一场挑战。
三个人的故事其实仍然没有完。刘侠正在殉道;我在为学生,拓芜呢,拓芜早已不在军中,小兵退役了,左残还是没有什么好日子,他的故事从来没有人间的花好月圆,他说的,只是坎坷岁月,好一场又一场坎坷的人生啊!“代马”里的拓芜说他自己一生没有参加过什么轰轰烈烈的战役,这句话从某一个角度上看来,也许是真的,可是这个人所受的磨难,我们该叫它什么?生活中琐琐碎碎永无宁日的辛酸,你叫不叫它是战役?
左残闲话里的拓芜,慢慢的跟你话家常,我也跟你话了一场刘侠、拓芜和我自己三人的家常。
这篇短文字,送给拓芜的新书作“跋”,如果他坚持要当作“序”,也只有顺他的心意了。
搁笔的现在,看了一下窗外,冬日的阳光正暖,是个平和而安静的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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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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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笔的此刻是一九八三年的开始,零时二十七分。我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想一个愿望。
并不是新年才有新希望,那是小学生过新年时,作文老师必给的题目。过年不写一年的计划,那样总觉得好似该说的话没有说。一年一次的功课,反复的写,成了惯性,人便这么长大了,倒也是好容易的事情。
作文薄上的人生,甲乙丙丁都不要太认真,如果今年立的志向微小而真诚,老师批个丙,明年的本子上还有机会立志做医生或科学家,那个甲,总也还是会来的。
许多年的作文簿上,立的志向大半为了讨好老师。这当然是欺人,却没有法子自欺。
其实,一生的兴趣极多极广,真正细算起来,总也是读书又读书。
当年逃学也不是为了别的,逃学为了是去读书。
下雨天,躲在坟地里啃食课外书,受冻、说谎的难堪和煎熬记忆犹新,那份痴迷,至今却没有法子回头。我的《红楼梦》、《水浒传》、《十二楼》、《会真记》、《孽海花》、《大戏考》、《儒林外史》、《今古奇观》、《儿女英雄传》、《青红帮演义》、《阅微草堂笔记》……都是那时候刻下的相思。
求了一个印章,叫做“不悔”。
红红的印泥盖下去,提起手来,就有那么两个不――悔。好字触目,却不惊心。
我喜欢,将读书当作永远的追求,甘心情愿将余生的岁月,交给书本。如果因为看书隐居,而丧失了一般酬答的朋友,同时显得不通人情,失却了礼貌,那也无可奈何,而且不悔。
愿意因此失去世间其他的娱乐和他人眼中的繁华,只因能力有限,时间不能再分给别的经营,只为架上的书越来越多。
我的所得,衣食住行上可以清淡,书本里不能谈节俭。我的分分秒秒吝于分给他人,却乐于花费在阅读。这是我的自私和浪费,而且没有解释,不但没有解释,甚且心安理得。我不刻意去读书,在这件事上其实也不可经营。书本里,我也不过是在游玩。书里去处多,一个大观园,到现在没有游尽,更何况还有那么多地方要去。
孔夫子所说的游(游)于艺那个游字,自小便懂了,但是老师却偏偏要说:工作时工作,游戏时游戏。这两件事情分开来对付,在我来说,就一样也不有趣。不能游的工作,做起来吃力,不能游的书本,也就不去了。
常常念书念白字,也不肯放下书来去查查辞海,辞海并不是不翻,翻了却是看着好玩,并不是为了只查一个发音。那个不会念的字,意思如果真明白了,好书看在兴头上,搁下了书去翻字典,气势便断,两者舍其一,当然放弃字典,好在平凡人读书是个人的享受,也是个人的体验,并不因为念了白字祸国殃民。
念书不为任何人,包括食谱在内。念书只为自己高兴。
可是我也不是刻意去念书的,刻意的东西,就连风景都得寻寻切切,寻找的东西,往往一定找不到,却很累人。
有时候,深夜入书,蓦然回首――咦,那人不是正在灯火阑珊处吗?并没有找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怎么已然躲在人的背后,好叫人一场惊喜。
迷藏捉到这个地步,也不知捉的是谁,躲的又是谁,境由心生,境却不由书灭,黄梁一梦,窗外东方又大白,世上一日,书中千年,但觉天人合一,物我两忘,落花流水,天上人间。
贾政要求《红楼梦》中的宝玉念“正经书”,这使宝玉这位自然人深以为苦。好在我的父亲不是贾政,自小以来书架上陈列的书籍,包括科学神怪社会伦理宗教爱情武侠侦探推理散文手工家事魔术化学天文地理新诗古词园艺美术汉乐笑话哲学童谣剧本杂文……真个惊鹜八极,心游万仞。
在我看来,好书就是好书,形式不是问题。自然有人会说这太杂了。这一说,使我联想到一个故事:两道学先生议论不合,各自诧真道学,而互诋为假,久之不决,乃共请正于孔子。孔子下阶,鞠躬致敬而言曰:“吾道甚大,何必相同,二位先生真正道学,丘素所钦仰,岂有伪哉?”两人大喜而退。弟子曰:“夫子何谀之甚也?”孔子曰:“此辈人哄得他去够了,惹他甚么?”
读尽天下才子书,是人生极大的赏心乐事,在我而言,才子的定义,不能只框在纯文学这三个字里面。图书馆当然也是去的,昂贵的书、绝版的书,往往也已经采开架式,随人取阅,只是不能借出。去的图书馆是文化大学校内的,每当站在冷门书籍架前翻书观书,身边悄然又来一个不识同好,彼此相视一笑,心照不宣,亦是生活中淡淡的欣喜。
去馆内非到不得己不先翻资料卡,缓缓走过城墙也似的书架,但觉风过群山,花飞满天,内心安宁明净却又饱满。
要的书,不一定找得到,北宋仁宗时代一本《玉历宝钞》就不知藏在那一个架子上,叫人好找。找来找去,这一本不来,偏偏另一本,东隅桑榆之间,又是一乐也。馆里设了阅览室,放了桌子椅子,是请人正襟危坐的,想来读书人当有的姿势该如是――规规矩矩。这种样子看书,人和书就有了姿势上的规定,规定是我们一生都离不开的两个字,并不吓人。可惜斜靠着看书、叭在地上看书、躺在床上看书、坐在树下看书、边吃东西边看书的乐趣在图书馆内都不能达到了。我爱音乐,却不爱去听音乐会大半也是这个理由。
图书馆其实已经够好了,不能要求再多。只因为我自己的个性最怕生硬、严肃和日光灯,更喜深夜看书,如果静坐书馆,自备小台灯,自带茶具,博览群书过一生,也算是个好收场了。
心里那个敲个不停的人情、使命、时间和责任并没有释放我,人的一生为这个人活,又为那个人活,什么时候可以为自己的兴趣活一次?什么时候?难道要等死了才行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就――不太向人借书回家。借的书是来宾,唯恐招待不周,看来看去就是一本纸,小心翼翼翻完它,仍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不能入化境。
也不喜欢人向我借书。每得好书,一次购买十本,有求借者,赠书一本,宾主欢喜。
我的书和牙刷都不出借,实在强求,给人牙刷。
人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偏要二分。其实行路时更可兼读书,候机室里看一本阿嘉莎・克利丝蒂,时光飞逝。再回来说图书馆。
知道俞大纲先生藏书,是在文化大学戏剧系国剧组的书馆里。初次去,发觉《红楼梦》类书籍旁边放的居然是俞先生骨灰一盒,涔然心惊,默立良久,这才开框取书。
那一次再看脂砚斋批的红楼,首页发现适之先生赠书大纲先生时写的话,墨迹尚极清楚,而两人都已离世。这种心情之下遇到书,又有书本之外的沧桑在心底丝丝的升上来。大纲先生逝后赠书不能外借,戏剧系守得紧,要是我的,也是那个守法。大纲先生的骨灰最先守书,好。
看书有时只进入里面的世界去游玩一百一千场也是不够的。古人那么说,自己不一定完全没有意见,万一真正绝妙好文,又哪忍得住不去赞叹。这种时候,偏偏手痒,定要给书上批注批注。如果是在图书馆里,自然不能在书上乱写,看毕出来,散步透气去时,每每心有余恨。
属于自己的书,便可以与作者自由说话。书本上,可圈、可点、可删,又可在页上写出自己看法。有时说得痴迷,一本书成了三本书,有作者,有金圣叹,还有我的噜嗦。这种划破时空的神交,人,只有请来灵魂交谈时可以相比。绝版书不一定只有古书,今人方莘的诗集《膜拜》,大学时代有一本,翻破了,念脱了页,每天夹来夹去挤上学的公车,结果终于掉了。掉了事实上也没有关系,身外之物,来去也看因缘,心里没有掉已是大幸。一九八○年回国,又得方莘再赠一本,他写了四个字――劫后之书。
这一回,将它影印了另一本,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是可贵,这一劫,十六年已经无声无息的过去。
又有一本手做的,彩色纸做出来专给我的书,书还在,赠书的人听说也活着,却不知在哪里了。也自己动手做一本彩色的空白书,封面上写着“我的童年”,童年已经过去了,将逝去的年年月月一页一页在纸上用心去填满.十分安然而欣慰。
还说不借书给人的,出国几年回来,藏书大半零落。我猜偷书的人就是家中已婚手足,他们喊冤枉,叫我逐家去搜,我去了,没有搜出什么属于自己的旧友,倒是顺手拎了几本不属于自己的书回来。这些手足监视不严,实在是很大的优点。
人书神游,批书独白,却也又是感到不足。诗词的东西本身便有音乐性,每读《人间词话》《词人之舟》,反复品赏之余,默记在心之外,又喜唐诗宋词新诗都拿出来诵读,以自己的声音,将这份文字音节的美,再活出它一次重新的生命。
母亲只要我回家居住时,午夜梦回,总要起身来女儿卧室探视熄灯。这是她的慈心,是好奇心,也是习惯使然。脚步如猫,轻轻突然探头进来,常常吓得专心看书的人出声尖叫,每有怨言,怪她不先咳一声也好。
那夜正在诵读一首长诗,并不朗声;母亲照例突袭,听见说话声,竟然自作聪明,以为女儿夜半私语是后花园偷定终身,吓得回身便逃,不敢入室。这一回轮到我,无意中吓退母亲,不亦快哉!
其实,读书并不是急着生吞活剥,看任何东西,总得消化了才再给自己补给。以前看金庸先生,只看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后来倪匡先生训人,说武侠也得细看过招。他的话有道理,应该虚心接受。一日看见书中主角一招“白鹤掠翅”打翻对方,心里大喜,放下书本,慢打太极,演化到这一个动作,凝神一再练习,念书强身又娱乐,是意想不到的收益,金庸小说,便能这般奇门幻术,谢谢。
说到书本所起的化学作用,亦得看时看地看境遇,自小倒背如流的长恨歌,直到三年前偶尔想到里面后段的句子,这才顿然领悟,催下千行泪。
读书多了,容颜自然改变,许多时候,自己可能以为许多看过的书籍都成过眼烟云,不复记忆,其实它们仍是潜在的,在气质里、在谈吐上、在胸襟的无涯,当然也可能显露在生活和文字中。常听人随口说,拓芜的白话写得顺口,天文天心丁亚民只是才情,却没有人平心静气的想一想,这一群群文字工作者,私底下念了多少本书。天下万事的成就,都不是偶然,当然,读书之外,那份生来的敏锐和直觉却是天生的,强求不得,苦读亦不得。
念书人,在某种场合看上去木讷,那是无可奈何,如果满座衣冠谈的尽是声色犬马升官发财,叫那个人如何酒逢知己千杯少?其实一般通俗小说里,说的也不过是酒色财气,并不需要超尘。但是通俗之艳美,通俗之极深刻;饭局上能够品尝出味道来的恐怕只是粘滴滴的鱼翅。
看书,更说书,座谈会上没有人要听书,不可说。座谈会不能细讲警幻仙子和迷津,更不能提《水浒传》中红颜祸水,万一说说咕汝宁波车(义为上师宝)、西藏黑洲佛灯之传播,听的人大概连叫人签名的书都砸上来打人去死。不可说,不可说,沉默是金,沉默看花一笑吧。
书到无穷处,坐看云起时,好一轮红太阳破空而出,光芒四射,前途一片光明,彼岸便是此身。
涅何处在,牧童遥指杏花村。
还是要说书。家中手足的孩子们,便将我当作童话里的吹笛童子,任何游乐场诱之不肯去,但愿追随小姑听故事。我们不讲公主王子去结婚,我们也不小妇人也不苦儿寻母,每一个周末,小小的书房里开讲犹太民族的流浪、以色列复国、巴勒斯坦游击队、油漆匠希特勒。也有东北王张作霖、狗肉将军张宗昌、慈禧和光绪、唐明皇与杨贵妃、西安事变同赵四小姐、宝玉黛玉薛宝钗沈三白云娘武松潘金莲……不怕孩子们去葬花,只怕他们连花是什么都不晓得。
自然明白看书不能急躁,细细品味最是道理。问题是生而有涯,以百年之身,面对中国的五千年,急不急人?更何况中国之外还有那么一个地球和宇宙。
有一日,堂上跟莘莘学子们开讲《红楼梦》,才在游园呢,下课钟却已惊梦。休息时间,突然对第一二排的同学们冲出一句话来:要是三毛死了――当然是会死的――《红楼梦》请千万烧一本来,不要弄错了去烧纸钱。
谈到身后事,交代的居然是这份不舍,真正不是明白人。
宝玉失玉后,变得迷迷糊糊,和尚送玉回来,走了,过几日偏偏又来吵闹。宝玉听说和尚在外面吵,便要把玉还给和尚,说:“我已有了心,还要这块玉做什么?”失了欲,来了心,大梦初醒,那人却是归彼大荒去也――那个玉字,在上一行里写成了欲,错了没有还是不要去翻字典,看看胡菊人先生书中怎么讲《红楼梦》里的这个字,比较有趣。
我为何还将这一方一方块的玉守得那么紧呢?书本又怎么叫它是玉呢?玉字怎么写的,到底是玉还是欲?不如叫它砖头好了,红砖也是好看的建材。
书,其实也是危险的东西,世上呆子大半跟读书有点关系。在我们家的家谱里,就记着一个祖先,因为一生酷爱读书,不善经营,将好好的家道弄得七零八落,死了好多年了,谱里还在怪他。那么重的砖头压在脑袋里,做人还能灵活吗?应该还是灵活的,砖头可以压死人,也可以盖摩天大楼,看人怎么去用了。
过年了,本想寄一些书给朋友们,算作想念的表示。父亲说你千万不要那么好意,打麻将的人新年收到书不恨死你才怪。
这个世界的色彩与可观,也在于每一个人对价值的看法和野心都大异其趣。有人爱书,有人怕输,一场人生,输赢之间便成了竞兽场。
竞争不适合我的体质。那份十彩喧哗叫人神经衰弱而且要得胃溃疡。书不和人争,安安静静的,虽然书里也有争得死去活来的真生命。可是不是跟看书人争。
也有这么一个朋友,世间唯一的一个,不常见面。甚而一年不见一次,不巧见了面,问候三两句,立即煮茶,巴山夜雨,开讲彼此别后读书心得。讲到唇焦舌烂,废餐忘饮,筋疲力尽,竟无半句私人生活,时间宝贵,只将语言交给书籍幻境,分手亦不敢再约相期,此种燃烧。一年一次,已是生命极限的透支。分手各自闭门读书,每有意会,巧得奇书,一封限时信倾心相报。
神交至此,人生无憾,所谓笑傲江湖也。
走笔到现在,已是清晨六时,而十时尚有尘事磨人。眼看案上十数本待读新书,恨不能掷笔就书,一个字也不再写下去。
但愿废耕入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啊!
自然,定会有某种层次的读者看了这篇文字,会说:三毛,以前你的一篇《云在青山月在天》狠狠放笔奔驰了一场,忽东忽西捉摸不定,好一场胡闹。现在怎么又来了?宝玉在《红楼梦》中最后一句话是说:“好了,好了,不再胡闹了,完事了――”仰面大笑而去。许多人不给我仰面大笑,也不舍我走,那么总得给人见见性情,明心不够,下面两个字才是更看重的。
我还是一定要走。
书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读者朋友们封封来信都是讨故事――南美洲亚马逊热带雨林的旅程老是藏着不肯写,不要你一下《红楼梦》,一下又出来了个和尚,一下又要走了,到底在说什么嘛?
我要说,人到了这个地步,哀不哀乐已经了然,可是“自由的能力”却是一日壮大一日。偶尔放纵自己,安静痴恋读书,兴之所至,随波逐浪,这分兴趣并不至于危害社会。就算新年立个旧志向。也不会有人来给你打个甲乙丙丁戊,更没有人藉关心的理由来劝告你人情圆通前程慎重功名最要紧那样的废话,这一点,真是太好了。
但愿一九八三八四八五和往后的年年岁岁,风调雨顺,国泰平安,世界祥和,出版兴旺,各人在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岗位上,活出最最灿烂丰富的生命来,这样是世纪的欢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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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烧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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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完了学期最后一堂课,站在最喜爱的一班学生的面前,向他们致谢,道谢他们在这四个月里的鼓励、支持、了解、用功和这份永不跷课的纪录。
然后,我站在讲台上,向全体学生微微的弯下身去,说“谢谢你们所给我的一切。”
学生们一个一个经过我,有的对我笑一笑,有的,上来说:“老师,谢谢你。”
已是傍晚了,我捧着大叠的作业,慢慢走回宿舍。山上的冬日总也是风雨,每一场课后筋疲力尽近乎虚脱的累,是繁华落尽之后的欣慰、喜悦、踏实和平安。
于是,我去买一个便当,顺路带回家,灯下的夜和生命,交付给批改到深更的散文和报告。
答案,已经来了。追求和执着,在课室那一堂又一堂全力付出的燃烧里,得到了肯定。
四个月,为学生念了多少本书,想了多少吸引他们、启发他们的读书写作的花样?
在一张张大孩子的脸上,我,已清楚看见自己耕耘出来的青禾。
在那每一堂安静专注得连掉一根针也听得出来的课室里,只有我的声音,在讲述一场繁华鲜活的人世和美丽。有的孩子,当我提醒重点,讲两遍三遍时,抄下了笔记,再闭上眼睛――他们不是在睡觉,他们正在刻下书本里所给我们的智慧、真理、人生的面相、艺术文学的美,和那份既朦胧又清楚的了解与认知。
面对着这一群知识的探索者,一点也不敢轻心,不能大意,不可错用一个语句和观念。我的肩上,担着从来没有的责任和使命。而且,这是当仁不让的。
下课之后,常常想到自己哲学系时的一位老师李杜先生,因为这位老师当年认真的哲学概论和重得喘不过气来的逻辑课,打下了我这个学生今日仍然应用在生活、思想里的基础和准则。
老师,我永远不能忘记您的赐予。
一堂精彩的课,不可能是枯燥的,如果老师付出了这份认真,堂上便有等着滋润的幼苗和沃土。洒下去自己的心血吧,一个好农夫,当田就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不能再去做梦。
我今天的孩子们,念了全世界最有趣的学系――中国文学系,文艺创作组。这自然是十分主观的看法,每一种学问里,都有它本身的迷藏和神秘,只是看人喜欢那一种游戏,便参加了那一场追求。我仍是说,退一步说,文艺创作组的学生除了勤读小说诗歌戏剧评论之外,该用功的,目前便是在纸上创造另一次生命,这种生涯,说来又是多好。旁听的同学多,共同科目选课的同学也满,外系的孩子,并不是没有文学的欣赏能力和这一份狂爱。那么有教无类吧,孩子,你的脸上,已经溅到了书本的花瓣,老师,再给你一朵花。
最不喜欢偶尔跷了别的课,喘着气爬上大成馆五楼的学生,这份心,是真、是热,可是听课也得明白一气呵成的道理。师生之间,除了书本之外,尚有时日加深的沟通与了解;这份一贯,不能是标点句号,这是一道接连着奔涌而来的江河,偶尔的来听课,是不得已撞堂,取舍两难,结果呢?两个都失去了,没有得到一个完全的。
师生之间心灵的契合,一刹相处只是激越出来的火花,不能长久。课堂上,我要求的是激越狂喜之后沉淀下来的结晶。这个实验,需要慢火、时间和双方的努力,战国之后,才有春秋;好一场智慧的长跑,标竿却是永恒。
知道学海无涯,我们发心做做笨人,孩子,跟老师一起慢慢跑,好不好?一面跑一面看风景吃东西玩游戏说笑话,让我们去追求那永不肯醒的痴迷和真心。它是值得的,里面没有如果。
有一天,当我们跑累了,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回头看一看,那些绿水青山里,全是我们的足迹。那时候,你必然有汗,可是你不会汗颜。
我们没有跟什么人竞赛,我们只是在做一场自自然然的游戏,甘心情愿又不刻意,是不是?如果真是我的孩子们,这个是不是,都已是多余的了。
只有那么一堂课,我的讲台上少了一杯茶,忍耐了两小时的渴累,我笑着向学生说:“谢谢你们听课,下星期再见!”
回到宿舍里,我自责得很厉害,几乎不能改作业。不是好老师,失败的老师,不配做老师――我埋在自己的手臂里,难过得很,忘了去买便当。
自从搬到宿舍来之后,房间永远整整齐齐,地上一片细细的纸屑都赶快拾起来,不肯它破坏了这份整洁安适的美和美中的规矩,这个,在我,就是自然。
潜意识里,期望在生活上,也做一个师长的榜样,孩子下课来的时候,给他们一杯热茶,一个舒适又可以吐露心事的环境,和一盏夜间的明灯。
然而,这些默默的礼貌和教化,却换不来那份书本与生活的交融。一个不懂得看见老师讲台上没有茶的学生,或是明明看见了却事不关己的学生,并没有受到真正的教育,书,在生活行事为人上不用出来,便是白读。
这份生活的白卷,是不是我――一个做老师的失职?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永远不肯在课堂上讲一句重话,孩子们因为不能肯定自己,已经自卑而敏感了。责骂治标不治本,如何同时治标治本,但看自己的智慧和学生的自爱了。
下一堂课,仍然没有那一杯象征许多东西的茶,老师轻轻讲了一个笑话,全班大半的人笑了,一个学生笑了不算,站起来,左转,走出去,那杯茶立即来了。在以后的学期里,不止是茶与同情,以后的课里,又有了许多书本之外师生之间出自内心的礼貌和教养。
彼此的改进,使我觉得心情又是一次学生,而我的老师们,却坐在我面前笑咪咪的听讲。春风化雨,谁又是春风?谁又是雨?
孩子,你们在老师的心底,做了一场化学的魔术,怎么自己还不晓得呢?
改作业,又是一个个孤寂的深夜和长跑。低等的孩子,拉他一把,给他一只手臂,一定成为中等。中等的孩子,激励他鼓励他,可能更进一步,成为优等。优等的孩子,最优等的,老师批改你们的心语时,有几次,掷笔叹息,但觉狂喜如海潮在心里上升――这份不必止住的狂喜,不只在于青出于蓝的快慰,也在每一份进步的作业里。学期初,交来的作文那么空洞和松散,学期末,显然的进步就是无言的呐喊,在叫。在为老师叫:“陈老师加油!加油!加油!”
孩子,你们逼死老师了,如果老师不读书、不冥想、不体验、不下决心过一个完全挡掉应酬的生活,如何有良知再面对你们给我的成绩?
谢谢这一切的激励,我的学生们,老师再一次低低的弯下了腰,在向你们道谢。
学问,是一张鱼网,一个结一个结,结出了捕鱼的工具。孩子,不要怪老师在文学课讲美术的画派,不要怪老师在散文课念诗,不要怪老师明明国外住了十六年,却一直强迫你们先看中国古典小说,也不要怪老师黑板写满又不能擦的时候,站在椅子上去写最上层黑板的空边,不要怪老师上课带录音机放音乐,不要怪老师把披风张开来说十分钟如何做一件经济又御寒的外衣,不要怪老师也穿着白袜子平底鞋和牛仔裤,不要怪老师在你的作业上全是红字,硬软兼施;不要不要请不要――
这一切,有一日,你长大了,全有答案。
“老师,你还是走吧!在这儿,真懂得你的又有几个?与其在台湾教化出几批陶陶然不知有他的工匠,莫如好好的在外域落地生根,寻着幸福。化生一树林中国枝杆的新品种。自然不能恨你的走,不是――”
这一封没有具名的信,字迹眼熟,必是我孩子中的一个塞到宿舍的门缝中来的。
这封信,没有要我留下,只因为痛惜。
看完信,第一个想的是称呼;这一代的孩子不太会用您,而常常用你,该不该讲一讲您字里的距离之美和含意?一字之差,差了下面那个心字,便不相同了,虽是小节,下学期仍是提一提比较周全。
爱我的孩子,你以为老师这份付出得不回当得的代价?要我走却又不恨我走,又有多少无言的情意、怅然和了解。写信给我的孩子,虽然你低估了老师,也低估了同学,这全是出于一片爱师之心才写的肺腑之言,老师感谢你。孩子,看重你的老师――你是看重了,谢谢――。老师不是飞蛾扑火的浪漫烈士,老师骨子里是个有良知的生意人,讲课,自然会问:自己给了学生些什么?学生又给了老师什么?如果只是给,而没有收,老师便退;如果只是收而没有给。老师更当退。但是急流勇退之前的持、守、进、执的坚持仍然有待时间的考验和自我价值的判断与选择。
春蚕到死,蜡炬成灰的境界并不算最高,但老师的功力目前正走在这一步上,再提升,只在等待自然的造化,目前不能强求,便顺其自然的执着下去吧。
这封信里提到工匠两字,我个人,却恰恰十分欣赏工匠的本份和不知有他的陶陶然。如果同学里,真能造出几个做人本本份份的工匠来,也算是授业部分的成绩了。
再不然――庐山烟雨浙江潮,不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到来无一物,还可以――起脚再寻浙江潮啊。(注:原诗末句“庐山烟雨”四字,被沈君山先生改为“起脚再寻”。)
教学,是一件有耕耘有收获又有大快乐的事情。一心要做的农夫,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一百亩田,手里拿着不同的一把又一把种子,心里放出了血,口里传出了藏在生命中丰盛、艳美和神秘的信息,种子怎么舍得不发芽生根再茁壮?
答应我的恩师张其昀先生,只回国执教一年,也看见我们的主任高辉阳先生交付在老师手中那份自由与尊重。这都不够留住我自私的心,这不够,如果那块分给我的田,不肯回报我生的欢喜、颜色和果实,我仍然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和爱。
田在发芽了,守田的人,你能不能走?
我听到了青禾在生长的声音,那么快速的拚命长向天空,那生长的乡声,如火、燃烧了午夜梦回时无法取代的寒冷和孤寂。
我的孩子们,再谢你们一次。当一个人。三次向你道谢的时候,他,已是你的了。
孩子,你们是我的心肝宝贝,我的双手和双肩暂时挑着各位,挑到你们长成了树苗,被移植到另一个环境去生长的时候,我大概才能够明白一个母亲看见儿女远走高飞时的眼泪和快乐。
要老师一年还是永远?请回答我,我的学生们,请回答我。做母亲的爱,当婴儿诞生的那一刹,却已是一生一世,地老天荒。
有话要说
爱我的朋友,你们知不知心,真正知心吗?知道我,也有一颗心,而不只是浮名三毛吗?
你们如果知心,当知道我回国来是为了谁?又是为了什么责任和那一份付出?你以为我回来。是为了锦上添花还加织花边吗?
人生一世,也不过是一个又一个二十四小时的叠积,在这样宝贵的光阴里,我必须明白自己的选择,是为和朋友相聚的累与欢喜,还是为自己的学生?我不戴表,可是我知道已是什么时刻。
爱我的朋友,你们不知心,你们的电话铃吵得我母亲几乎精神崩溃,吵得我永远不敢回家。吵得我以为自己失去了礼貌和不通人情。事实上,是你们――我的朋友,不懂得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理,更没有在我的付出和使命里给我过尊严、看重和支持。你们只是来抢时间,将我本当交给教育的热忱、精力和本份,在一次又一次没有意义的相聚里,耗失。失礼的是你们,不是我。
这个社会,请求你,给我一份自己选择的权利,请求你,不要为着自己的一点蝇头小利而处处麻烦人,不要轻视教育工作者必须的安静和努力,不要常常座谈,但求自己进修。不要因为你们视作当然的生活方式和来往,摧毁了一个真正愿意为中国青少年付出心血的灵魂。请求自己,不要在一年满了的时候,被太多方式不合适于我的关心再度迫出国门,自我放逐。
请求你,不要我为了人情包袱的巨大压力,常常潇潇夜雨,而不敢取舍。不要我变成泥菩萨,自身难保。请支持我,为中国教育,再燃烧一次,请求你,改变对待我的方式,写信来鼓励的时候,不要强迫我回信,不要转托人情来请我吃饭,不要单个的来数说你个人的伤感要求支持,更不能要求我替你去布置房间。你丢你捡,不是你丢叫我去捡;你管你自己,如同我管理我自己吧!
谁爱国家,是你还是我?
当我,为中国燃烧的时候,你――为什么来扰乱?你真爱我吗?你真爱中国的希望吗?问问自己!
母亲不许我发表这篇稿子。母亲是个经历过人世风霜的周全人,她因此有惧怕,本能的要保护她的女儿。
可是,女儿是不悔的人,这份不悔之前,有她的三思而后行,有她一向不为人知的执着、冷静与看守自己。人,看到的只是三毛的眼泪和笑容,在这份泪笑之间,还有更巨大的东西在心里酝酿,成熟,壮大。反过来说,万事都是有益,在这一场又一场永无宁日的应酬和勉强里,我被迫出了心里的话,被迫出了不屈服的决心,也更看清楚了,自己的付出,在哪一个方向才是真有意义。
回过来说我的教学和孩子,我知道要说什么。孩子,我们还年轻,老师和你们永远一起年轻而谦卑,在这份没有代沟的共同追求里,做一个勇士,一个自自然然的勇士。如果你,我的学生,有朝一日,屈服于社会,同流合污,而没有担起你个人的责任和认知,那么,我没有教好你,而你,也不必再称我任何一个名字。
三毛,你又胡闹了,你还不去中南美洲,你还在中国又中国,你走不走?
不要急,故事慢慢的总会讲,我去了一趟回来都还没讲完,你没去的怎么急成那个样子。
我们先一起在中国工作工作,再去游玩中南美洲好不好?
你不是自相矛盾,你上一段文章里不是工作时游戏、游戏时工作吗?自己讲的话,怎么又反悔了?三毛――我没有矛盾,这是你个人体验的层次问题。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句话,你懂了吗?我不晓得。我懂了吗?我确定懂了。
这个社会的可恨与可悯,就在于如我母亲那样怕事的人太多,而怕事后面一次又一次的教训,却是使得一个人不敢开口的原因。
但是,当一个发愿做清道夫的人,难道怕衣服脏吗?
当,沉默的大众,不再是大多数,而是全部的时候,我们这一群平凡的人,到哪里去听真理的回音?
不,你又弄错了,我的朋友,我仍然记挂你,爱你,没有因为教书而看轻了任何人世的情怀、温柔和社会人际关系的重要。我只是在请求一份了解、认同和生活方式、时间控制的改变;也更在于自我的突破和智慧,这都又还不够,我只能要求自己,在一份行动的表现里,付出决心、毅力和不断的反省与进步。
不然,什么都是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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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碧山暮 但闻万壑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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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长辈、朋友、在我有着大苦难时曾经为我付出过眼泪的读者和知己:
我知道。当《野火烧不尽》那篇文章发表的一刹那,已经伤透了您们真挚爱我的那颗诚心。
爱我的朋友,我没忘掉您们与我共过的每一场生死。我还在,请给我补救的机会,不在为你们锦上添花的时刻,而在雪中送炭时才能见到的那只手臂和真心。
原谅我吧!在我的心里,有一个人,已经离世三年了,我一样爱他,更何况活着的你们?了解我,永远是真诚的那颗心――对你。
不要怪我在山上不肯见你们,不要怪我不再与你们欢聚,不要看轻我,更不要看轻你自己在我心里的份量。我只是已经看穿了看与不看之间的没有分野。我只是太累了。
请不要忘了;一个离开了这片土地已经十六年的人,她的再度回归,需要时间来慢慢适应这儿的一切又一切。这儿的太阳、空气、水、气候、交通、父母、家庭、社会和我已经支持不住的胃与算计……都要再度琢磨。慢慢的来好吗?请不要当我是一条游龙,我只是一个有血有肉,身体又不算太强的平凡人,我实在是太累了。
痴爱目前的工作,痴爱自己的学生,沉醉在又一次念书的大快乐里。你们爱我,我确实的知道了,我的感谢、你的爱护,让我们回报给我们共同痴爱的中国,而不是在饭局上,好吗?你了解我,便是鼓励了我们真正的友情和共同的追求。
不要怪我再也看不见了。当你,急迫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可能远离你。
琢磨,是痛的,我是一块棱棱角角的方砚台,一块好砚,在于它石质的坚美和它润磨出来的墨香,而不是被磨成一个圆球,任人把玩。
不能随方就圆,也许是我的执着,这样被磨着的时候就更痛了。滚石不生苔,造出了一个心神活泼的三毛,那是可贵的。可是,请在我有生之年,有一次安静的驻留,长出一片翠绿宁静的青苔来吧!
不,不是隐居在山上做神仙。我只是做了一个种树的农夫,两百颗幼苗交在我的田里,我不敢离开它们。
世上的事情,只要肯用心去学,没有一件是太晚的。我正在修葺自己,在学做一个好农夫。请你支持我这片梦想太久的一百亩田,让我给你一个不肯见面的交代和报告,来求得你的谅解吧!
这是我的一份工作报告,几百份中最普通的一份。漫漫的冬夜,就是这样度过的。我又是多么的甘心、安静又快乐。
文艺组的同学,在写作程度上自然更好些。不拿学分而来旁听的,也交报告。怕老师不肯批改,给的时候,那份向学之志,已说明在一双认真的眼神里。我请你――我的朋友,看看一份如此的报告,看见一个做老师的珍惜和苦心,再做为不肯见你的理由吧。
只要有志用功文字的同学,不分什么系,都不忍拒绝,一样照改,并且向他们道谢交在我手中的那份信任和爱。
师生之间的深夜长谈,学生讲,老师也讲改出来了彼此的进步和了解。
“改”事实上不是一个很精确的字。
除了“标点”和“错字”之外,文章只有好与不大好,思想也只有异和同,何“改”有之?”
于是,常常纸上师生“对话”,彼此切磋,慢慢再作琢磨,教学相长,真是人生极乐的境界。
也因为孩子太多,师生相处时间有限,彼此的了解不够深入。这唯一补救的方法,在我看来,就是在学期报告里。细看学生向老师讲什么话,多少可能知道一个学生的性情和志向。
这儿是一份极为普通的学期报告。没有任何刁难的题目,只要求很平常的几个问题。请求同学自由发挥。在没有了解一个学生之前,指引的方向便不能大意。自认没有透彻的认识每一个学生,也只有在“对话录”上,尽可能与他们沟通了。
宋平,是文化大学戏剧系二年极的一位学生,她的文章和报告,都不能算是最精采的,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平平常常的一个好女孩子。
因为做老师的和这位同学有着共同的名字,都是平平凡凡的人,便将这份不拿学分的报告公开。看看学生如何说,老师又如何讲,变成了一份有趣的新报告。我的朋友,请你看一看吧!
这份报告,没有分数,只有彼此亦师亦友的谈话。教学相长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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