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选集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借火
因为在路上拾得一只歌,
沉重得不能过河;
所以我会把路途绕错,
闯进了你的窠。
为夜色已经很厚,
我向你借个灯火;
你遥指东南方的山坡,
说月亮带着火在走。
但等我走到时候,
月儿早已登上了云头;
它在云霄里那微笑的口,
告诉我西北的边际有星斗。
于是我又闯到海口,
但星斗只在那儿颤抖,
说它们的火光被流萤所偷,
所以它们自己都带着忧愁。
但是,夜色尽管很厚,
终没有寻出半点萤火;
于是我就在青草岸边读歌,
扬起了我的音喉!
但是,这只歌叫来了鬼火,
叫我不要在霜下多坐,
它引导我缓缓地走,
终于走进了黝黑的坟墓!
(选自《人间世》1934年第2期)
独游
像是为一天日光所创伤的天,
用海的镜子在照它紫红的脸。
涂匀那灰黑的船烟与炊烟,
将棱苍的云雾吐在幽淡的人间!
有那柳絮在树梢峰上安眠,
水更是平静得像一张纸片;
我衣袂将青草颗颗的,
是那暮春的气息在那儿发甜。
没有一只昆虫,一个人可以碰见,
没有一滴水,一颗露珠在漪涟,
没有一粒沙一缕游丝在翻面,
没有一瓣摇摆的花一丝震动的光线。
何日能把世俗的一切世俗的衣履抛弃,
伴白云游遍那朦胧的点点的山巅!
(选自《人间世》1934年第2期)
别把池岸弄暗
荷叶上是何人的泪?
请别将荷叶压碎,
因为爱荷的人儿就要归,
要问弄碎荷叶的是谁?
那时,池中的荷花已睡,
正杨柳偷吻漪涟的水;
只有我在那池边徘徊,
谁?隔岸像有人在私窥。
有那柳丝在岸边轻挥,
知是微风在扫月儿的光辉。
请别,别把那池岸弄暗,
因为我们,是约在月明时候相会。
(选自《人间世》1934年第3期)
失题
在这静寂的良夜我不敢歌唱,
因为怕惊动梅花里冻僵的花蕊,
还有那老松的小针要跳落池塘,
要把池塘里的月影弄碎。
并不是为在夜色里贪看月光,
我是只想在墓里寻求消失的美,
但我也并没在泥土中探访,
我只在荒草上面假睡。
有一两朵野云在山峰前奔忙,
载走了月光给山色的娇媚;
幸亏是地土上浮起了一层薄霜,
告诉我积留在墓里的光辉。
这时,我心像破庙里的神像,
三分庄严里,二分是凄凉!
1934.1.27
(选自《人间世》1934年第3期)
深夜的街头
街灯有点意外的模糊,
树影儿更显得黯淡。
黑天的星儿疏朗得可数,
我把我脚步儿特别放慢。
夜卖声显得这样清楚,
我心头浮起了三分疲懒,
风来时有一声咽呜,
告诉我春意已经阑珊!
有谁在询问道路?
还是在冷角上打寒颤?
还是在黄昏时候迷了途,
等这深夜时候来长欢?
我要寻着它来对它细诉,
我心绪是这样的麻烦!
我并非想为倦腿找个地方来住,
我是在为胸中的话找出处。
前面可是我所熟识的脚步?
我希望它多有二成缓慢;
让我赶完这一段路途,
追它同到灯明处去闲谈。
1934.3.29深夜
(选自《人间世》1934年第3期)
寂寞
我死了,但并不是病死,
也不是自己要死,
更不是被人逼死,
我只是糊糊涂涂的死!
我需要蚊虫来刺,
我愿做最卑贱的事,
我愿整天为你们的衣吐丝,
我愿日夜为你们心灵写诗。
然而月儿对我不肯俯视,
太阳的冷热对我也不关事,
万千的人们把我当作游丝,
连病魔也不给我一点讽刺!
所以,在我孤独空虚的尸前
我什么都不要,
我只要一只狗永远注视着我尸身
不住地狂叫!
(选自《人间世》1934 年第3期)
寻雨
我要到高山上去寻雨,
问那灵老峰倒是怎么去?
他们没有回答我已经发疑:
热烈的太阳下我为何穿雨衣?
山上刚刚走下来一位女子,
我问她山上可有些雨丝?
她笑:“你这个人的确有点迂,
炎灼的太阳下还要问雨!”
半山腰来三个小孩,
我问他黑云是否在山上安排,
他说:“你这个人真有三分疯,
太阳的旁边哪会有窟窿!”
我从弯曲的山道上去,
中途又同个樵夫相遇,
我问他:“山顶上是否有雨意?”
他说:“只有白云在岩缝里出气。”
山顶上有一只奇异的鸟,
它对我含笑地叫,
她说:“你可否在峰上为我等雨,
让我偷个懒暂时飞去?”
(选自《人间世》1935年第15期)
日记
我记过母亲的一个笑,
姊妹间的一些游戏,
儿伴里的种种曲调,
肥皂泡在空中飞扬的玩意。
我记过靠近我们的几条水,
哪一条水有几个弯?
也记过什么地方有野莓,
在我们常到的几座小山?
我也记过我认识的姑娘,
耳鬓间的几色之容;
以及那夜里月光所带来的惆怅,
笼罩墙角下的玫瑰花丛。
我还记过少年时的一些幻想,
书本里一句两句的名言,
以及秋声里的一种凄凉,
情爱上的各种缠绵。
我还记过那一夜月色是多么浓,
那一年的春草是多么阑珊;
也记过那年十月一日的秋风,
曾打尽了庭前所有的花瓣。
也记过执政府前面的血痕,
北伐开展时的热情,
以及以后次次战士们死去的悲愤,
与争斗时的各种情景。
然而如今,我是早已衰老,
天天打算柴米油盐酒醋酱,
在饥饿时候图一个饱,
饱了以后就没有花样。
“阿司百令;金鸡钠霜;
白菜一斤,粗布一丈;
八个铜子豆腐;两毛钱白糖?”
――我日记早变成了流水帐!
1934,8,26,夜12时
(选自《人间世》1935年第18期)
怀念
我要寻凤尾上鲜艳的夜,
雁脚下渺茫的幻想;
在这阴沉的多云时节,
一颗露珠在麦叶上发亮。
没有一只驴一只骆驼,
在这茫茫的荒原上踟躇;
那里还有可爱的声音,
来击破这堪忧的寂寞。
山坡上有新绿的春草,
发着那旧时的清香。
是一只蛙伴一朵野花,
痴望着月亮惆怅。
长记得长城外沙漠起处,
还遗留有多少匈奴的残镞;
然而如今,那山海关外的风,
已吹得古代的光荣寥落。
1935.6.17
(选自《人间世》1936年第28期)
乡思
虽然我再也想不起老家是怎样,
但我终未忘当年的友朋,
那是窗外的二只花斑鸡,
它啼起个我童年的甜梦。
可是这是多年前的话,
如今要看鸡只好到小菜场,
但小菜场的鸡只只都是傻,
它们说不出我故乡的短长。
所以,自从我养大了那只鸡,
使我夜夜天未发白就醒,
我痴望那东方天际的晨曦,
静待那楼梯下的鸡鸣。
1934.12.30
(选自《人间世》1936年第28期)
战后
这里早已寻不出一只鸟,
只有狼在枯骨丛里叫,
鱼沉在死寂的河底,
如今也不敢抬头来瞧。
焦黑色树上像有女孩上吊,
猩红色池边像有人在跳,
残垣里炉灶久冷,
幼车与摇篮早没有人摇!
黄昏后夜色涂遍了近郊,
我在荒野上不忍再远眺!
可还有可期待的钟声,
在那朦胧处存留着的古庙?
附近的老树上像有鸱^,
正对那新月在发狞笑,
我需要一根韧薄的青草,
让我含在嘴里厉声的长啸。
三四,五,一六
(选自《人间世》1936年第28期)
期待
我裂着紫铜色的嘴唇笑,
张着血染过的眼睛瞧,
我要知道世界到底有多少蹊跷,
所以我把热沸的心灵按得静悄悄。
烟雾散处是绿色柳条,
柳条凋落时露了桥,
于是听到蚯蚓在桥下叫,
还有是鱼在水里跳。
春光里怎么有秋雨萧萧?
我知道这里面有三分奥妙;
为想知道世界有点什么蹊跷,
于是我大声的四面唤叫。
野兽走过,家畜来了,
家畜走过是飞鸟,
人影儿是多么迢迢,
但是我还是出神地叫。
1934.5.18.夜
(选自《人间世》1936年第28期)
低诉
为等待一封附近的音信,
我把行期再三耽搁,
于是旅程中想叶的心情,
染成了今夜的悲苦。
更因春前我也有些伤心,
并且那初长的冬宵是难度,
为捉握那失眠的光阴,
所以我把咖啡煮成药一般的苦。
是那风在夜游的声音,
把夜色弄成两倍凄凉,
难道河里还有正在舟行的人,
依赖那寒冷东风之助。
天空里没有一颗星,
去光照天河里的夜橹,
我似乎需要一个人影,
将我的心怀来低诉。
2.2
(选自《人间世》1936年第28期)
战剩的情绪
我偷进了这阴森的荒野,
那碰巧是灰色的月夜,
在那残砾中我幽幽地唤,
唤我同伴的魂儿归来。
风像当年的步声,还有那草,
在月光下活象发闪的刺刀,
我没有听见魂儿的声音,
只看见白骨在那儿衰老。
于是我唱起最熟识的军歌,
这在当初,泥醉的伙伴也会来应和,
可是如今我再也唤不起他们清醒,
也再难使他们感到我罗嗦!
但我还在白骨里静静等待,
我想把骷髅的下颚一个个撬开,
因为我相信那里一定还有悲歌,
在他们死前的喉底存在。
1936,2,18,深夜
(选自《天地人》1936年第6期)
沙滩上
我是只迷途失群的孤雁,
倦极了才堕在沙滩上面,
你是带着灯笼的萤,
怎么也会到这个无群的地方来飘零?
请你不要来回的晃,
因为我的头实在晕得发慌,
你也不必着忙,不必着忙,
请静静的来等那天亮时的曙光。
且安心地在这沙滩上,
这沙同草地并没有两样,
随你的便,可以坐,也可以躺,
但千万不要放你尾上的光芒。
远一些,请你别坐在我近旁,
让我们各管各来听那海潮的唱,
不要着急,不要惊慌,不要忙,
静静的忍耐地等那天际的曙光。
请不要卖弄你尾上的光芒,
不要一闪闪,一次一次的放,
怎么,一定要照出了我的创伤。
是的,我现在正是躺在血堆上。
不要慌,不要怕,不要为我忙,
请你尽量的听海潮的唱,
这歌曲虽是为我举丧,
但我可以伴你到天际有了曙光。
请不要不安的来回的为我忙,
不要一闪闪只发你一星的光,
如果你一定要把我举行火葬,
那谁来伴你等那天际的曙光?
我是只迷途的,失群的雁,
受伤了才堕落在这海滩沙面,
你是个带着灯火,不会迷途的萤
怎么也会到这个无群的地方来飘零?
(选自《天地人》1936年第8期)
心的跋涉
春天我期望花落,
夏天我咒诅黄昏的蝙蝠,
秋天到时我等待蟋蟀乱啼,
冬天我怕鸱^的夜哭。
每夜数那星星的零落,
或探询那露水的寂寞,
在这茫茫的世界里,
心是无止境地在探索?
为跋涉的灵魂之萧索,
即以黄昏时我要在荒野上踟躇,
但我厌烦那天空的斜阳,
谁能搅我心愁来把它涂黑。
1936,6,8
(选自《天地人》1936年第9期)
灯笼
树梢风声如吟,
使我再无睡意,
于是我手提灯笼,
走到碧莲峰底。
我看见万种星星,
点点都是缠绵,
还有月色如蜜,
竟把山色涂遍。
后来白云飞来,
星星化为雨点,
它把山梢月色,
轻洒灰白河面。
怪你夜来贪睡,
辜负了风情雨意,
但我因有灯笼在手,
竟把它当作了你。
1942,8,11,阳朔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灯笼集》)
夜誓
今宵船泊野渡,
谛听扰人瀑布,
我本抱病在身,
因此更加叫苦。
岸上野竹如狮,
云边青峰如虎,
四周无限山色,
融成一片烟雾。
抬头竟是故乡,
嵌满星星无数,
在那玉衡下面,
有多少溪水如诉。
记取溪边白石,
有我夜誓如故,
他随流水长逝,
化作了哀怨瀑布。
1942,8,23,桂林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灯笼集》)
第一个秋夜
该是风把树叶
翻成了万种姿态;
今夜多年的宿鸟,
也都无法归来。
遥远的月儿下面,
我记得有寂寞的海,
海边际挂着云彩,
深藏着悠悠的悲哀。
多少人来了去,
多少人去了来,
只有我迢迢的心,
竟未离过寂寞的海。
唱芳草盛绿,
叹芳草枯衰,
今夜如霜的月光,
把虫吟照得分外悲哀。
它好像对我抖索地喊:
“莫守着第一个秋夜,
莫守着第一个秋夜,
月光已把世界溶成了海。”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灯笼集》)
黄昏
那潺潺的溪流,
永远是这个声响,
还有低迷的天空,
总嵌着古老的月亮。
千遍一律的故事,
从无新的花样,
长枕在葡萄架下,
谁说总会有酒香?
今天山脚下的烟雾,
浮荡着我的想象;
它上升到淡淡的虹角,
问炎夏还有多少惆怅?
愿这沉重的黄昏,
随新雨化作秋凉,
那么银色的天空,
当有较温柔的太阳。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灯笼集》)
憔悴
不过三日未回,
何以这样憔悴?
莫非三天忘食,
还是三夜未睡?
我有旧交无数,
天天约我宴会,
还有新知爱我,
夜夜劝我早睡。
那末是你夜来疏忽,
未防秋风紧吹?
但我常记老母叮咛,
夜夜紧拥棉被。
这样该是乡思过浓,
关山梦魂太累?
但我远客异地,
唯此是我安慰。
想是我感慨太多,
没有诉说机会,
因此无穷哀怨,
压得我心灵已碎。
昨夜秋雨萧萧,
我在渡头流泪,
难道就是为此,
被你看成憔悴?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灯笼集》)
青烟
如今我不信人生没有意义,
因为虽说青春几岁,
但难道还不够我缠绵。
问今年有多少秋意,
比往岁似更多凄迷,
我顿悟到――
我已跨入了中年。
但当星星睡在江底,
白云爬到天际,
我总觉得――
我还是刚到人间。
我再不敢夸说我灵魂美丽,
因为在这静悄悄的夜里,
我看到的不过是一缕青烟。
永久的谎话
在这嚣嚣的生活中,
我只听到各种笑骂,
就是在我的做梦时,
也听不到你一句真话。
可是你一心俏皮聪敏,
里面没有一点痴傻,
所以你虽有千种表情,
但总没有真笑真话。
难道如此奇伟的宇宙,
不过上帝的一句谎话,
把时间无尽的永久,
凝成了生命的一刹那?
你说你整个的生涯,
是一朵不枯的鲜花,
在生老病死的里面,
永久的谎言都是真话。
然则当生命消逝时,
你也不希望有果有瓜,
因此你庄严的笑容中,
永远不透露一句真话!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灯笼集》)
爱
多少宇宙里的星云,
变成了一颗太阳,
叫多少生的烂灿,
多少死的重新生长。
大地的心脏有爱,
蕴蓄了万种想象,
多少煤铁山水树木,
点缀了无数的花样。
耶稣曾经用爱,
把白水点化成佳酿。
人类里平凡的死尸,
也曾被爱情铸成神像。
所以我肉身虽在市上流落,
我仍会创造光芒万丈,
这因为我的灵魂深处,
有爱,有梦,有信仰!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灯笼集》)
乡愁
你说我已经够憔悴,
不要贪听夜鸟,
唱远游的孤魂不寐。
但是你自己长年不寐,
低诉乡愁的梦中,
夜夜流尽相思泪。
秋雨化为柳枝的新泪,
一夜的缠绵,
把柳下的残荷打碎。
那么请当心我心碎,
因为它在你的梦里,
总傍着你乡愁不睡。
然则我们大家不睡,
坐听窗外的树叶,
夜深时在风中憔悴。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灯笼集》)
惨淡的日子
多少年我守着炉火,
看宝剑长成青春,
多少年我守着墓地,
看青苗长成长松。
是燕子带去的春愁,
补足了我已忘的旧梦,
所以我眉梢间的哀怨,
化成今宵睡眼的朦胧。
地球里天南地北,
一生中长痴短疯,
多少灿烂的青春,
仅抵得五更时的残梦。
现在真无法使我相信,
我曾在这世上生存。
因为这许多惨淡的日子,
我还未曾见我的灵魂。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灯笼集》)
泪之歌
我入世时就流过泪,
悼我降生前的原罪,
我相信临死前还要流泪,
对我生存时有些忏悔。
但世上还有千万种泪,
有些泪表示烦恼,
有些泪表示哀怨,
还有些泪表示潦倒。
像酒杯里的星影,
像莲叶上的露水,
长记得一颗带泪的笑,
是这样的光明与甜美。
罪人忏悔的梦里,
嫠妇夜醒的枕边,
女工倦依的机头,
游子流落的茅店。
有多少晶莹的泪,
渲染了人世的伤悲,
把无数青春与梦,
洗去了应有的光辉。
孩子争闹的无理,
少女无端的赌气,
新娘枕畔的旖旎,
情人暂时的别离。
这些泪种在过去,
留将来无穷的回味,
像是远距离的星斗,
给我们淡醇的光辉。
我流泪,为一颗星的渺茫,
为一朵花一片叶的凋落,
为衣襟泪痕的斑斓,
为低迷旧情的落寞。
但这些都不值得什么,
因为最宝贵是母亲的泪,
它永远滋润我的心灵,
叫我不要在中途憔悴。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灯笼集》)
沉重
残灯下山色模糊,
淡月下流水朦胧,
橹声里遥念征人,
白帆上深藏清风。
蓝天银云远处,
山峰横叠山峰,
多少哀怨相思,
旧梦长结新梦。
江南子规啼切,
三峡哀猿声痛,
沙漠里还有骆驼,
长喟远落太空。
宇宙永生的轻灵,
未变世界的沉重,
何时这沉重的世界,
全融化在宇宙的胸中。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灯笼集》)
生命的容量
容光在镜中老去,
白发在梳里生长,
我还有寥落的心,
在梦幻里惆怅。
我用鼻子歌唱,
用耳朵闻香,
同手指探光,
用眼睛听声响。
我对过去无记忆,
对未来没有想象,
那么难怪人生的经验,
并无在我的年龄中成长。
但我沉静的灵魂,
也有生命的容量,
在我垂老的今朝,
还有宗教的光亮。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灯笼集》)
小歌
我在山脚溪头,
拾到了一支小歌,
我不懂它唱些什么,
只知道它提到了小河。
于是我把它带到野渡,
想在那芦苇边过河,
看到底谁去过溪头,
遗失了这支小歌。
但野渡上只有清风,
没有人在那面过河,
唯河面上有只天鹅,
孤独地在岑寂中婆娑。
那么难道是他,
曾在山脚下蹉跎,
为贪睡贪饮,
遗失了这只小歌。
于是我在那里静待,
看有谁来渡河,
但等星星嵌满了天,
河面还只有这只天鹅。
最后我开始问他,
是否懂这只小歌,
他听了半怒半怨,
怪我把他甜梦打破。
原来在山脚溪头,
他寄存那支小歌,
要让他情人拾得,
约她同在这里渡河。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鞭痕集》)
担忧
我担忧子规啼血,
担忧蟋蟀唱破了心颗,
还担忧夜里哀鸣的天鹅。
今晨我担忧麻雀新歌,
它会唱岸边有多少树叶,
昨宵都悄悄的投河。
秋来有多少新雨,
我担忧会敲碎残荷,
此后游鱼将在寒风里婆娑。
但最堪忧的是秋星繁多,
还有是秋月特别明亮,
夜夜笑我疲倦的灯火。
我已经担忧老,担忧愁,
那么难道还叫我担忧:
我画像在秋深时会消瘦?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鞭痕集》)
残梦
谁留下如情的细雨,
留下如酒的春风,
在静寂的夜里,
换走了我的残梦。
这使失眠的鸟儿,
一夜来啼破了喉咙,
还叫我点点的睫毛,
在醒时浮起万种沉重。
于是我茫然失去了知觉,
失去了年华中无数创痕,
看深夜怎么样在云端消逝,
五更怎么样爬上天空。
原来那破晓的云霞,
都是我昨宵片片残梦,
它在探视人类的碧血,
是否将古老的地球染红。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鞭痕集》)
感时
何来僧尼的歌声,
无端来此赞扬?
难道残砖破瓦中,
又来什么神像?
莫说你手上的旧皮囊,
里面并没有什么新佳酿,
就是灿烂的葡萄架下,
我也从未嗅到过酒香。
昨夜我有多少情感,
在雨声中飞过寒江,
但在潮湿的田野上,
也无处尚种着高梁。
在过去的虎爪下,
我未见有生还的羔羊,
所以我不信世上的耗子,
可赖狸猫的乳汁生长。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鞭痕集》)
人生
风风,雨雨,阴阴,晴晴,
人笑,人哭,
一寸光阴一寸金。
父母,妻子,孩子,
人生,人死,
这个梦从未清醒。
名利,权力,爱情,
人来,人去,
市场上争的是笑柄。
摇篮,病榻,墓茔,
人存,人亡,
三尺空间渡一个生命。
奶瓶,酒瓶,药瓶,
人老,人病,
臭皮囊倒是有几斤!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鞭痕集》)
自我之歌
深紫,淡蓝,微红,苍黄,
晓来的朝云都是我的衣裳,
黄昏时有彩虹与落霞,
到夜来铺成了我的眠床。
春夏秋冬有鲜花鲜果,
东南西北有山风海浪,
自然为我五官生存,
万物为我兴趣烦忙。
还有破天的闪电与惊地的雷声,
以及太阳月亮与星星的辉煌,
赞美我无限的生命,
在有限的时空中来去存亡。
我思想,创造了异禽奇兽,
还创造人间世事的无常,
我还有爱――
在宇宙中化作了热与光。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鞭痕集》)
湖山的寂寞
零落的夜声,
在三更后,
沉浮在空中
像一阙旧曲。
整宵的振心
在倦睡里,
望长梦夜渡,
怪我年来沉默。
问过去何往?
从白发间,
细味无迹的人生,
觉青春寥落。
这时,我尚剩的爱与望,
从灰色的将来,
骤看到有路的地方,
都有湖山的寂寞。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鞭痕集》)
小窗
当一颗蓝色的星,
照着我小花斑斓的小窗,
在寂寞的夜里,
我就有许多歌想唱。
我唱一瓣红色的落英,
沉浮在碧绿的池塘,
唱一支可怜的小鸭,
迷途在有雾的湖上:
唱一个迷茫的梦,
流落在微温的枕旁;
一颗无依的灵魂,
怠倦地升向天堂。
这样到三更四更,
我歌声越来越荒唐,
我已经看不见蓝色的星,
只看见水化斑斓的小窗。
于是我唱云朵的花样,
世事的变幻无常。
我又唱人类的面孔,
在名利中奇形怪状。
等窗外的阳光进来,
窗上的水花化作水汽,
我再无新歌可以低唱,
我始悟我夜来曾经疯狂。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鞭痕集》)
落日的温存
几番新换的枕衣,
难掩旧识的睡痕,
拥推后浪与前浪,
重涂褪色的唇痕。
多少年花谢花落,
种旧了美丽的花盆;
无数的新表旧表,
时间只留下了额前的皱纹。
起来对镜理妆,
难忘落发一根两根,
没有个电话的铃声,
不是市场价格的询问。
东南西北的去处,
难安排不安的灵魂,
偎依就近的窗棂
暂取落日的温存。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鞭痕集》)
秋夜的心情
秋夜的心情
像撒散的珠络,
奔泻在山岩间,
再无法寻觅。
萧萧的雨声里,
点点是梦幻碎屑,
在人间流落了,
新旧先后死灭。
白发与皱纹,
堆满了大地的阅历;
世故与风尘,
未理去童年的记忆。
生命如海底的沉舟,
听凭浪冲水击;
它已离这世界,
但还在这世界里腐蚀。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鞭痕集》)
悠悠的长恨
飞鸟追流云,
枯松围墓廓,
青山远,黄山近,
轻舟在江头流落。
莫问江水清,
莫问江水浊,
万流同源,
处处有人漂泊。
景是人非,
梦遐游子黯哭;
一次聚,一次会,
才换得一心怅独。
天边的孤帆,
长悬千古的寂寞;
一瞬间似有悠悠的长恨,
在我心头摸索。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鞭痕集》)
幽冷的躯壳
今夜的月儿像一朵水莲,
在万顷的海浪中颠波,
吐着忧郁的光辉,
怜人间无尽的寂寞。
它痴探小楼、闲亭、柳岸,
与滔滔的长江水流;
追念已逝的人影舵迹,
恨现今与未来风云如昔。
它俯窥我疲倦的窗棂,
像一个熟悉的脸,
在寻求过去的浓盟密誓,
感慨于今宵的孤独。
于是它变成我寥落的心,
满载着古书的忧郁,
在空漠中颠沛漂泊,
空剩了幽冷的躯壳。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鞭痕集》)
自醉
我像一杯酒在杯底自醉,
像一块冰在水面自碎,
我还像一支摇曳的残烛,
在自己的焦热下落泪。
风雨中我有年龄的记忆,
阳光下的过去从未复回,
在这时代里我做过火做过光,
就在淡淡梦痕里我渐渐变灰!
这时候,三更初过,
弯弯的月儿下有谁,
在闲念一个贫苦的孩子,
在失眠中受罪?
计数我自己的过失,
多少幼稚的幻想该忏悔,
已逝的生命不能重过,
失去的美丽永不再美。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鞭痕集》)
美丽的吩咐
百年来天无瑞云彩霞,
千里中寺无晨钟暮鼓,
万光在人间流落,
亿兆的声音在凡尘迷途。
无数次市场的奔忙,
我还未寻得一分慰抚,
所以我无依的情绪,
始终不想对谁倾诉。
生命如行云流水,
我从未认识前面的路途,
唯悠悠的溪水凭我谛听,
熠熠的繁星堪我细数。
但今夜,在迷茫的天庭我竟会见到
那遥远的星座中有我神像,
因此我在荒漠的原野中逗留,
等候她给我美丽的吩咐。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鞭痕集》)
回来
远是晚霞秋烟,
近是率草老树,
此外是疲倦的夕阳,
照着无舟的野渡。
十年的远离,
景移,事变,人非,
唯滚滚的江水,
朝暮长流如故。
我跋涉,叫啸,
飞遍了长空大地,
没有遇见光,
只遇见了烟雾。
如今我回来,
到我生长的故土,
要寻我手植的花草,
现在长成大树。
但野景已荒废,
大小的植物早枯,
腐草断株中,
风躲在里面呜咽。
这时我身如枯叶,
听风声在耳边唤呼,
满满地我被点化成青烟,
袅袅地没入了云雾。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鞭痕集》)
《鬼恋》献辞
春天里我葬落花,
秋天里我再葬枯叶,
我不留一字的墓碑,
只留一声叹息。
于是我悄悄的走开,
听凭日落月坠,
千万的星星陨灭。
若还有知音人走过,
骤感到我过去的喟叹,
即是墓前的碑碣,
那他会对自己的灵魂诉说:
“那红花绿叶虽早化作了泥尘,
但坟墓里终长留着青春的痕迹,
它会在黄土里永放射生的消息。”
一九四○年十二月二十日夜倚枕
《吉卜赛的诱惑》献辞
我未记我身受的苦,
也还未记我心底的哀怨
以及胸中的愤怒,
请许我先记青春消逝的路上,
我是怎么样的糊涂。
我还没有背诵我的耳闻,
也尚未细诉我的目睹,
我暂想低诉我在黑夜的山上,
怎么样抚摸我周围的云雾。
所以请原谅我不告诉你――
在海滩上我写过什么字,
还有怎么样在潺潺的溪边,
望着那流水的东逝,
惦念到今与昔,生与死。
那么让我先告诉你故事,
再告诉你梦,
此后,拣一个清幽的月夜,
我要告诉你诗。
自己之歌
我在松影下散步,
忽然失去了自己,
一直寻到林外,
我才看见了你。
在这银色的松下,
难道你不辨东西,
否则你走得这样仓皇,
你也在寻找我的自己。
你说在这虚妄的世上,
我永不会了解你,
过去说你是疯是痴,
如今又说你找我自己。
我说你曾否在林下,
碰到了我的自己,
就因为月色朦胧,
你把它带在袖底。
你说你来自西溪,
那面人家三千几,
五百、三百、两百,
家家户户养小鸡。
今夜小鸡千千万,
月下都失去了自己。
成群结队东西游,
到处在寻找自己。
于是你开始发觉,
你身边也丢了自己,
所以奔到松荫林下,
看是否流落过自己。
我说我在松林中散步,
未见月影下有你,
难道我在松针上叹息,
唤来了你的自己。
这样我开始悟到,
也许我就是你自己,
于是我频频相问,
你可是我的自己?
但是你说我的话希奇,
又说我是我,你是你,
只因彼此在林中进出,
所以偶然碰在一起。
于是你走进松林,
我就奔到西溪,
西溪小鸡千万只,
我混在里面寻自己。
但月光铺满西溪,
到处忙着小鸡,
我只寻到鸡影,
没有寻到自己。
林下松针千千万,
你难道会寻到自己?
等到月落西山,
你会相信我是你自己。
但那时恐怕已晚,
因为人生本来无几。
你将永远寻不到我,
我也无从再寻到你。
(选自徐小说《彼岸》)
睡之歌
自从宇宙有存在,
万物就有了睡眠;
或谓睡眠是清醒的变幻,
或谓清醒是睡眠的梦幻。
有人说睡眠是游戏,
有人说睡眠比较接近上帝,
还有人说睡眠不过是休息,
调剂你醒时的凋疲。
但长寿短命的植物,
终生只有一次睡眠,
螟蛉花只醒几小时,
松柏一醒于百年。
有的花儿春间醒,
有的花儿夏日眠,
有的花儿露中起,
水上贪睡有睡莲。
每月一醒是月季,
昙花醒时只一现,
怕羞草性情最古怪,
一醒总是装睡眠。
世间还有无数的动物,
一种动物有一种睡眠,
游鱼睡在岛隙,
珊瑚睡在海边。
流萤长夜狂飞,
蟋蟀通宵乱啼,
多少的昆虫常醒,
专靠悠长的冬眠。
鸽子睡在笼里,
燕子睡在梁间,
还有古怪的鹦鹉,
站在枝上能安眠。
麻雀早寝早起,
鸱^独爱昼眠,
夜莺夜夜不睡,
知更鸟一夜醒五遍。
虎豹睡在深山,
猴子睡在树巅,
猫儿睡着总念经,
狗儿睡着常嘘气。
蛙儿坐着就算睡,
蛇儿行时也像睡,
世间还有千里马,
站在那里也会睡。
一切生物的睡眠,
都有原始的甜美,
而最复杂的睡眠,
还是可怜的人类。
有人因快乐失眠,
有人因忧愁少睡,
有人因无事长眠,
有人因无聊多睡。
有人想睡不能睡,
有人可睡偏不睡,
还有人夜夜失眠,
吃了安眠药才能睡。
嫖客时时都睡,
赌徒夜夜不睡,
惯于晏起晚睡的,
要算可怜的鸦片鬼。
还有中国帝皇的早朝,
现在垃圾夫一样;
新闻记者夜里忙,
睡觉时总已天亮。
世间还有苦行僧,
夜夜打坐入睡乡,
寂寞青灯古佛,
天天五更都进香。
此外有人在树下昼寝,
有人在炉火旁午睡,
有人伏在马背牛背,
还有人伏案偷睡。
有人在轻舟中荡漾,
清风明月中醉睡;
有人在飞机里翱翔,
峰外云霄上甜睡。
有人睡在长渡短亭,
有人睡在街头巷角,
有人睡在麦垄稻场,
有人星光下随地露宿。
穿山越岭的火车车厢,
乘风破浪的轮船船舱,
死静寂寞的破窑,
高楼广厦的厅堂。
古怪潮湿的战壕,
晓风残月的湖滨,
污秽肮脏的轨头,
机器飞转的危境。
凭虚临空的桥头,
]峭的悬岩,
到处都有各种的人类,
用各种的姿势在睡眠。
有人拥着厚被,
有人裸着肉体,
有人抱着汤婆子,
有人束着绸睡衣。
有人仰着如数星,
有人伏着如量泥,
有人蜷着如刺猬,
有人靠着如树皮。
有人两腿翘成弓,
有人双臂张若飞,
有人两腕枕在头底,
有人一手挽着小腿。
有人睡时开着眼,
有人睡时皱着眉,
有人呼气若兰
有人鼾声如雷。
有人睡时爱光亮,
有人睡时爱黑暗,
有人睡觉要人伴,
有人睡觉待人催。
有人睡时流口水,
有人睡时爱呻吟,
还有人磨着牙齿,
有人一睡就梦行。
偏偏人类有眠床,
规定了专为安睡,
有的床镶金嵌玉,
有的床油漆堂皇。
有的床雕龙穿凤,
有的床灯彩辉煌,
有的前后是明镜,
有的床面是弹簧。
有的床下有暖坑,
占去了半间卧房;
有的床角有食柜,
备藏着果糕饼糖。
有的床孤身独宿,
有的床备男女双睡,
还有些眠床上下两三层,
叫爱睡的孩子不占地方。
世间还有可怕的眠床,
木板竹条狭如绳,
那里你睡定一个姿势,
不许你有一次翻身。
还有床上养臭虫,
还有床上养虱子,
但还有人出钱买睡,
总不愿离开眠床。
我们都睡过摇篮与孩车,
也曾睡过母亲的身旁,
谛听甜蜜的睡歌,
吮吸温柔的乳房。
世间还有洞房花烛夜,
一次的爱规定了终身的同床;
但多少痴男与怨女,
夜夜总在旅店中烦忙。
世间还有鲜艳的肉体,
有钱的就可以睡在她身上;
也有情人的身畔,
鬓发间都是天堂。
唯我长期在大地流浪,
夜夜的睡眠枕着行囊,
一夜四次五次醒来,
记取鬼火、月色、星光。
我还曾在各处借宿,
睡过花花色色的眠床,
各种帐内、各种席上,
以及大小不同的暖床。
我也曾在山寺投宿,
听小尼姑隔壁学经,
我睡时她刚刚在学,
醒来时她已唱得烂熟。
我也曾雪夜野眠,
听凭雪片飞在身上,
我睡时雪未铺地,
醒时我已被雪花埋葬。
我曾在桃花梨花下贪睡,
阵阵的香风都使我陶醉,
但我睡时花尚未开好,
一觉醒来,它已经衰老。
我也曾把卷失眠,
听院内雨打海棠,
听墙外风吹梧桐,
还静听一遍遍的鸡唱。
自然我也曾与朋友同睡,
残灯深夜在床上谈心,
半句话挂在唇边,
一觉醒来已是天明。
此外竹篁蝉声的午睡,
晚霞晨钟的昼寝,
病榻医院的昏眠,
都曾留我堪忆的梦境。
世间无处不可睡,
世间随时都可睡,
但莫睡多蛇的地上,
莫睡多虎的山林。
莫睡雷电的树下,
莫睡深渊与薄冰,
莫睡路妓的身旁,
莫睡锐刺与利刃。
有人一睡十六时,
有人一天睡八次,
睡时彼此都有梦,
世上无梦曾相同。
人生最多九十岁,
睡眠占去三十年,
人说少睡才是多活,
我说多梦也是加寿。
但白云睡在山巅,
青山睡在地面,
长虹睡在天际,
大地睡在海边。
还有太阳睡在星云中,
星球睡在自己的路轨,
那浑圆的宇宙,
在整个的时间中安睡。
莫说我们睡睡醒醒,
不过是地球的梦境,
就是棺材坟墓里,
我们也还有一个长寝。
那时肉体化为青烟,
融化成宇宙大气,
妄信灵魂会长醒,
也无人知它意义。
(选自徐小说《彼岸》)
笑之歌
大家见过天真的笑,
也见过鲜艳的笑,
还见过放浪的豪笑,
见过笑声里带着撒娇。
世上有数不尽的欢笑,
这些笑似乎都平常,
但有些笑也带着哀怨,
有些笑充满了希望。
还有许多美丽的巧笑,
有意让人家为此颠倒;
还有脂粉涂满的轻笑,
笑容中含蓄着衰老。
多少年青人无节制的笑,
笑后的回忆都是荒唐,
年老人常有冷涩的怪笑,
里面总藏着一个大谎。
还有些甜笑里带毒,
有些娇笑里带剑,
还有些笑代表多情,
有些笑代表缠绵。
有些笑象征着童贞,
有些笑象征着淫荡;
还有些空虚的浅笑,
象征着人世的渺茫。
世间还有庄严光明的笑,
还有恋爱的怜悯的笑,
还有凄艳的带泪的笑,
随时点缀人世的玄妙。
文明的人类学会假笑,
有势力的冷笑骄傲的轻笑。
还有沾沾自喜的俗人,
整天挂着庸俗的傻笑。
戏台上也有万种笑,
哪一种笑都是荒唐,
骗取台下万人的真笑,
留恋那台上的风光。
市上飞散着轻薄的调笑,
笑声里闪着谄媚与无聊,
可怜的是抑着满心伤悲,
深夜在寥落的街头卖笑。
此外谁也有疲倦的微笑,
遗留在清醒的床上,
而生生死死都有浅笑,
从摇篮一直笑到天堂。
但是我还认识低迷的笑,
它不代表人间的美丽,
也不代表人生的玄妙,
只代表天使的神奇。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灯笼集》)
吻之歌
有些吻儿甜如蜜,
有些吻儿苦如茶,
有些吻儿冷若冰,
有些吻儿热如炉。
还有些吻儿坚如铁,
还有些吻儿柔如水,
香艳中附着锐刺,
有些吻儿像玫瑰。
还有些使灵魂轻盈,
有些使肉体沉重。
有些使你一时陶醉,
有些使你终身做梦。
有些吻儿如葡萄,
有些吻儿如草莓;
还有些吻儿带辛辣,
还有些淡而无味。
有些吻儿如狂雹,
有些吻儿如甘霖,
还有些吻儿如毒菌。
多少贪嘴的都伤了性命。
世上还有带毒的甜吻,
它叫你唇儿从此憔悴,
也永远有信仰的吻,
叫你为它死而无悔。
母亲第一次同我吻别,
那个吻始终留在我的肺腑,
还有那初恋时的情吻,
甜蜜中永含着凄苦。
谁有过少女纯洁的吻,
嘴唇上长留着娇美,
多少荒芜的心灵,
为此生长了美丽的花卉。
此外有生离死别的拥吻,
一次吻就各奔前程,
而久别重逢的甜吻,
甜苦的回忆都在嘴唇。
世间还有卖友的吻,
犹大出卖过耶稣的生命。
而无数的街头巷角,
多少的吻儿是商品。
舞台银幕都有长吻,
没有个吻儿曾经认真
而世上多情的儿女,
为一次轻吻常决定命运。
有些吻是爱,
有些吻是恨;
有些吻是愉快,
有些吻是伤心。
有些吻叫人睡。
有些吻催人醒;
有些吻使人笨,
有些吻使人聪明。
多少的吻儿代表骄傲,
多少的吻儿代表好胜,
还有多少的吻儿,
鼓励你轻视名誉生命。
莫吻你不爱的嘴唇,
莫吻你不信的嘴唇,
一时的游戏可悔恨无已,
一次的失足可贻误终身。
有人给过我带泪的吻,
有人赠过我永别的吻,
还有人赠过我感激的,
严肃的诚实的诱惑的吻。
但我还遭遇过惊心的吻,
带着深沉的微喟,
冒着最大的危难,
叫我为它永常流泪。
可是我宝贵的是含羞的吻,
唇角里深藏着低迷,
它打开我深锁的灵魂,
提取我心中隐藏的神秘。
它洗净我过去的罪,
把我骄傲点化成高贵,
把我平庸的聪敏
一瞬间点化成智慧。
于是我会有勇气,
临死时接受如来的长吻,
它使我肉体在吻中消散,
长伴我上升的灵魂。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灯笼集》)
泪之歌
晶莹的泪,
苦涩的泪,
如珠的泪,
似泉的泪。
它代表爱,
代表真,
代表觉悟,
也代表忏悔。
婴孩的泪,
少女的泪,
壮士的泪,
老妇的泪。
它表示失望,
表示期待,
表示冤苦,
还表示伤悲。
生离的泪,
死别的泪,
久别的欢会,
也流相思泪。
它象征苦,
象征美,
象征信,
也象征罪。
泪是誓诺,
泪是决心,
泪是厌憎,
泪也是反悔。
有人爱孤身暗泣,
有人爱对客挥泪,
还有人因长年哀怨,
才流一滴愤怒泪。
世间还有人学流泪,
用假泪骗人真泪,
还有泪专叫人怜惜,
也有泪为添增娇美。
有带笑的泪,
有带颦的泪,
还有黯淡的泪,
带着长吁低喟。
有辛酸的泪,
有甜蜜的泪,
还有各种的泪,
混合着各种滋味。
历史上的英雄,
在得失成败中,
对大好河山,
曾流过热泪。
人间多情的儿女,
在欢叙怅别中,
轻帐重幕里,
都流过痴泪。
莫说可泣可歌的
命运与故事,
曾使千万的路人
都洒同情泪。
就是在花开花落,
霜露的变幻,
善感的人们,
也流伤情泪。
如今是残破的心,
在凄凄的月光下,
对古往今来,
流那沉默的泪。
它是人类自由,
最低的要求,
凭吊已失的理想,
真善与美。
(选自徐小说《彼岸》)
书寝
书寝
到王四娘家看花,
到寒山寺听钟声,
到桃花源话桑麻。
书寝
南[的月色,
尼加拉的瀑布,
普陀海滩的金沙。
书寝
再做不识字的孩子,
竟日在田野中嬉戏,
听母亲慈爱的训骂。
书寝
孔子时代的栋梁,
也早已圮塌霉烂,
变成朽木,再无从雕画。
一九七0、一二、二0
桃花的声音
窗外的桃树,
绿叶红花,
艳照四方,
它就是没有声音。
有一天,
有一只鸟飞来,
他唱了一口好歌。
我说:“如果你教会
桃花唱歌,
我才相信你的本领。”
“你真笨,先生,
我不就是
桃花的声音?”
一九七七年
消逝
一切存在的
都在消逝;
而一切消逝的
也都埋存在这里。
昨天的你,
已融铸在今天的你,
而明天的你,
也已长在我们心里。
有什么将来
未曾在现在萌芽?
有什么梦不是
早存在现实里?
那么你去吧,
除了你已敝旧的肉体,
你什么都在这里,
你什么都在我们的生命里。
一九八0年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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