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幽明录4 海东客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四 海东客
八月的长安,秋雨连绵,落叶满街。在这种天气里,曲江一带便冷冷清清,
少见人影了。
曲江,又叫芙蓉池,玄宗时建起芙蓉苑,这里才成为皇家禁苑,在崇尚节俭,
不喜奢华的贞观时期,曲江一带的前朝园林大多荒废,只是长安人春日踏青游玩
的所在。而每年的初秋草木凋零,长安人便围炉而坐,吃着羊肉泡馍,享受天伦
之乐,很少有人会到这儿来,更不用说是这等雨天。
湖波浩渺。在湖边一个小亭之中,两个人正相对而坐。坐在下首的是个黑袍
老者,上首则是个青衣大汉。这大汉满面虬髯,一手拿了个酒葫芦正大口喝酒,
神色怡然自得。
喝了一口酒,大汉忽道:“道法,来一口么?”
老者双手扶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主公在上,小臣不敢。”
大汉笑了笑,眼神中带着三分戏谑:“二十年了,你仍是这般拘谨。”这大
汉目光锐利,气度非凡,身材并不极其高大,却让人觉得伟岸无比。
老者低下头,道:“是,二十年了。”
大汉喝了口酒,忽地站起身来。高声吟道:“俯降千仞,仰登天阻。风飘蓬
飞,载离寒暑。
千仞易陟,天阻可越。昔我同袍,今永乖别。“
这是三国时曹子建的《朔风》诗,乃是曹植追念故友所作。这大汉衣着朴素,
但虎踞龙行,一派王者之风,吟来更是苍凉无比。老者心中一动,心知这大汉是
为己吟此诗的,他抬起头道:“主公……”
大汉道:“二十多年前,我亦尝于此饮酒,那时吟的是魏武《观沧海》,啖
的是不义人之心肝。转眼二十年,已让李家儿着先鞭,故友也凋零殆尽,唉,木
犹如此,人何以堪。”
老者身子一颤,道:“其实,主公……”他说了半句又吞了回去。大汉转过
头,微笑道:“道法,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老者顿了顿,道:“主公,依小臣之见,如神光一闪,吓得一下伏倒在地,
磕了个头道:”主公,恕小臣妄言。“老者对这大汉敬畏无比,见他此时神情,
正是当年手握重兵,麾师杀伐时的样子,惊得气息一滞,连说完这句话的勇气都
没有了。
大汉忽然又叹了口气,眼神转和,道:“道法,你说得也并非无理。当年在
太原汾阳桥边,我初见李家小儿,便知他非池中物。你师兄与他手谈一局,便心
灰若死。二十年,嘿嘿,‘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极玄子当年之言犹在
耳边,只我还是不服。李家小儿确是真龙,张三郎亦是沧海之蛟,二十年后头角
峥嵘,难道还不堪为敌么?”
这大汉张三郎眼中先前还有三分落拓之意,此时却是目光炯炯,神采飞扬,
有势吞山河的气概。老者只觉背后如遭干钧巨石所压,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唐当今天子英武绝伦,扫荡群雄,开大唐基业,确是不世英雄。武德九年,
玄武门之变过后不久,突厥颉利可汗以为大唐突生大变,定然有机可乘,领兵杀
至长安附近,长安人心惶惶,只道兵灾定难逃过。天子单骑与颉利隔渭河相望,
严辞相斥。
“中原天子,自古无此神武者。”这是颉利当时对身边人所说的话。果然,
四载后的贞观四年,大唐便以六总管统十万兵,西伐突厥,生擒颉利,一举解决
了边患。这一年,诸胡向天子上“天可汗”尊号。这等武功,秦汉以来未有,大
唐国势,也如旭日东升,光照万里。
如果说有人足以与天子匹敌,大概也唯有眼前此人了。但他自比为蛟,喻人
以龙,气势上已逊色一筹。一旦真个刀兵相见,此人多半会一败涂地。这些话老
者自不敢说,只是伏在地上,不住喘息。
张三郎又喝了一口酒,道:“道法,你以为我所言是螳臂挡车么?”
“不敢,主公英雄盖世,譬如日月。”老者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地道,
“然天无二日,望张三郎的眼中突然现出一丝杀意,老者见到这等目光,更是遍
体生凉,心道:”我说错了什么话么?当初……当初主公可是从谏如流的,不然
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远走海外了。“他一身法术武功皆是不凡,寻常人畏之如虎,
但在张三郎跟前,他却连大气都不敢出。见张三郎已动杀机,他只有惊惶之意,
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
他正在惴惴不安,却听那张三郎突然喝道:“何方小子,出来!”声音并不
大,老者却觉入耳有若惊雷,震得耳朵也嗡嗡作响。他呆了呆,心道:“主公是
跟我说话么?”
他一念方起,亭前湖水忽地翻了个花。湖畔长满了芦苇莲荷,此时秋深,芦
花已白,莲荷枯槁,一副破败景象。在那些枯枝败叶间,一团水花正在冒出,汩
汩有声,刹那间水中跃出一个黑影,手中一把雪亮的短刀,直刺张三郎的咽喉。
这黑影动作极快,又是从水中冲出,事前绝无预兆。老者吃了一惊,一手极
快地在地上划了一个圈,喝道:“疾!”随着他的喝声,水中忽地跃起一道白影,
一下挡住了黑影的去路。
两个影子极快地撞在一起,啪一声,白影被击得粉碎,纷纷坠落,竟是无数
小虾。那黑影去势不减,手中短刀仍是刺向张三郎的喉头。
这刺客来势之快,直如电光石火,张三郎也眯起了眼,一手盖在葫芦口。那
黑影手中的刀距他咽喉已唯有半尺许,他忽地喝道:“呔!”盖在葫芦口的手猛
地一扬。从葫芦口处突然冒出一道弧形白光,拦腰截向那黑影。此时那黑影已在
半空,而这道白光却封死了一切退路,哪里还闪得开,只听裂帛一声,黑影登时
裂为两段,直直坠入水中。
老者此时才站起来,抢到张三郎身前,道“主公,小心!”
张三郎手中捻着的,是一把长长的弧形弯刀。这弧形弯刀是从葫芦中抽出来
的,却比葫芦要长得三四倍。他将刀身凑到鼻下闻了闻,道:“好厉害的驭尸术!
废了我半葫芦酒。”
他手一扬,那柄弯刀忽地无火自燃,眨眼间便已燃得一点不剩,原来竟是葫
芦中的美酒化成的。老者看得惊心动魄,又是敬佩,又是张三郎晃了晃葫芦,道
:“道法,驭尸术是你门中不传之秘,除了你,还有谁会?”
老者心中一寒,道:“禀主公,本门驭尸术,唯有最先入门的师兄弟三人得
到传授,后来几个师弟都不曾修过此术,委实想不出究竟是谁。”
张三郎沉吟了一下,道:“难道是你师兄?
他还在世间么?“
老者的嘴唇翕动一下,犹豫了半晌方道:“小臣不知。只是,极玄师兄似乎
还有传人在世。”
张三郎眉头一扬,道:“果真?极玄子居然也会有传人,嘿嘿。”他笑得甚
是意外,似乎那极玄子有传人大大叫人意想不到。老者点了点头,道:“多半便
是。不过那人是个弱冠少年,似乎不该有这等功底……”
张三郎叹了口气,道:“果然人一走,茶就凉。道法,你如今是李元昌的属
下,对我自然不会有真话了,嘿嘿。”
这两声笑让老者寒彻肺腑,他忽地又伏在地上,磕了个头道:“食君之禄,
忠君之事,但道法决不敢忘主公之恩,这驭尸术绝非小臣所为。”老者心知张三
郎已开始怀疑自己,若不能分辩清楚,只怕自己一条性命便要交待了。
张三郎又抿了口酒,走到栏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湖上。细雨鳎水汽弥漫,
芙蓉池上时时吹过一阵晚风,将雨点洒进来,更显得静谧安详,方才电光石火般
的恶斗仿佛从来不曾发生。半晌,张三郎方轻声道:“起来吧。一诺千金尹道法,
这名号也不是白来的。”
这老者尹道法如今是十二金楼子首领,专干杀人越货的买卖,许多年前却是
个江湖上颇有名望的青年英侠,外号便叫“一诺千金”,是说他极重然诺,一言
既出,驷马难追。尹道法听得张三郎叫他当初的外号,心头忽地一疼,道:“主
公,当年的一诺千金尹道法早就在倚风亭一战中死了……”
“昨日之死,譬如今日之生。”张三郎又坐到了尹道法对面,眼中已和缓了
许多,“从今夜起,你又是当初随我东征西讨的尹道法。”
尹道法抬起头,慢慢道:“是,主公。”不知为何,他久已枯干的眼中也湿
润起来,许多天将黄昏,明崇俨刚走到明月奴藏身的小院门口时,天突然下起雨
来。细细的雨丝仿佛带有粘性,让人感到又冷又难受。
门开着,明崇俨背着手,看着院子里的一切。院中仍是一片狼藉,不成样子,
几个木蜘蛛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先前裴行俭召了南衙士兵前来收拾残局时,几个
不曾破损的木蜘蛛忽然扑了上来。一旦被木蜘蛛抱住,便如上了重铐,根本挣不
开,无奈之下,南衙士兵只得将这些木蜘蛛尽数打得粉碎。
偃师门的傀儡术如此神奇,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找上明月奴?明月奴曾说过,
是因为肉傀儡,可是肉傀儡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抚了下前额,将额上沾着的一些
雨丝拭去,心头却是一片茫然。明月奴也不知下落了,十二金楼子同样行踪不明,
唯一的一丝线索也已断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正要走进去,却听得有人高声道:“明兄,你过来了?我
正想找你去呢。”
那是裴行俭正从屋中走了出来。昨日这里天翻地覆地一通恶斗,虽然没死人,
也把周围的住户吓个半死。他是金吾卫街使,有巡街之责,出了这事,也要向兵
曹参军禀报。昨天他与高仲舒赶到此间,是听一个自称是金吾卫军官的纥干承基
所传消息,但前来增援的金吾卫却说是裴行俭自己让人前来求援,金吾卫中也并
无姓纥干之人。裴行俭直到现在还是莫名其妙,不知该如何禀报法,因为明崇俨
当时便在现场,正要去找他问个究竟,没想到明崇俨自己过来了。
明崇俨行了一礼,道:“裴兄,原来你在此处,可曾发现什么?”
裴行俭推开门,道:“我想再来看看,找找是否有不曾发现的东西。先前曾
找本坊里司查看过此屋房契,这屋子的屋主名叫萨文礼,二十多年前买下此屋,
后来这人便销声匿迹,平时只有一个老者每月来打扫一次。”
明崇俨眉头一扬,道:“问过这老者么?”
裴行俭道:“当然问过了。他说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个波斯客人买
下这屋,付了他三十年佣金,要他每月前来打扫,不让闲杂人等入内。”
明崇俨一怔,道:“他真的便打扫了二十多裴行俭也咋了咋舌,道:”正是。
我也吓了一跳,未曾想一介市井小民,也有一诺千金之风。他说当初那波斯客人
给他一个铜钥,说日后若有人拿出一般无二的铜钥来,便是这屋子的主人。若三
十年仍无人前来,房子便归他了。
他扫了二十多年,只道这屋子一多半便归他了,不料前些天突然有个波斯少
年前来,拿出的正是这般一个铜钥。“
明崇俨不由低低呻吟了一下。他原先也没想到居然会有这等内情,看到屋子
下竟然有条暗河,已有些怀疑,却做梦都想不到这屋子的机关居然远在二十多年
前便已布置好了。他低低道:“明月奴来长安,到底有什么目的?”
裴行俭道:“我也在想。有人如此深谋远虑,实是可畏。”他看了看院中那
些残破的木蜘蛛,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又道:“明兄,你知道这波斯少年的下落
么?”
明崇俨摇了摇头,遭:“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人定然与十二金楼子颇有关
联。”
裴行俭忽地倒吸一口凉气,道:“十二金楼子?”
明崇俨道:“咦,裴兄,你也听说过十二金楼子?”
裴行俭点了点头。十二金楼子极其神秘,偶尔一现行踪,便是做下大案。裴
行俭虽不曾见过,也听金吾卫前辈说起,只消十二金楼子插了一脚的案子,定是
无头巨案。他喃喃道:“原来还有这些旁门左道的妖人插了一手。”声音虽轻,
眼中却是神光四射,颇有跃跃欲试之意。
明崇俨道:“裴兄,你不怕他们么?”
裴行俭嘿嘿一笑,道:“怕有何用?陛下养兵,正为用于危难。这些妖人就
算再厉害,我大唐律法即是天条。”
他相貌都雅俊秀,谈吐却大有豪气。明崇俨颇为心折,道:“裴兄英风,果
然不凡。”他还待再说几句拍马的话,却听得边上传来喀的一声。
这声音虽不甚响,但此时周围也没有旁人。
明崇俨一惊,看了看裴行俭,却见裴行也有惊愕之色。明崇俨小声道:“裴
兄,你有同伴在么?”
裴行俭将手按在腰刀柄上,也小声道:“没有。我向参军大人禀报此事,参
军大人说既不曾伤人,便不能立案。今天我也只是独自前来的。”
这时又是喀一声响,他两人已是全神贯注,循声看去,那声音是从旁边的壁
橱里传出来的,似乎里面有个人正要推开橱门出来。这屋子的房顶已塌了大半,
那壁橱门前堆满了残砖碎瓦,自是推不开。但若说里面还藏着一个人,实在有些
匪夷所思。裴行俭一把抽出腰刀,喝道:“什么人?”
明崇俨道:“当心,里面应该是个刀傀儡。”
裴行俭一呆,道:“刀傀儡?傀儡还能动?”
明崇俨看了看地上,这里还不曾收拾过,金吾卫只将破损的地傀儡带走,明
月奴的刀傀儡被地傀儡踏碎后留下的花花绿绿的碎片还散落在地上。他喃喃道:
“是啊,明月奴只用了三个,应该还有一个。”
前一日明月奴只动用了三具刀傀儡,而她共有四具,还有一具完好。那几具
刀傀儡都是从壁橱中出来的,这第四具刀傀儡应该还在橱内。明月奴控制刀傀儡,
靠的是幻术,不须细线。只是隔那么远居然还能控制,也让明崇俨大为佩服。
裴行俭喝遣:“管他是不是,看个究竟便知端的。”腰刀在掌中一转,刀尖
在橱门上一划,橱门木板如软泥一般被划了开来,裂成数片,掉在地上。橱门一
开,裴行俭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影直冲出来。他虽然听得明崇俨说起刀傀儡之
事,也有准备,却也不曾料到那刀傀儡动作如此快法,惊叫一声,手中刀已向那
白影斫去。哪知手刚举起,明崇俨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裴兄,等等!”
裴行俭怔了怔,道:“怎么?”
明崇俨道:“这刀傀儡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裴行俭看了看那刀傀儡,刀傀儡并不能传声。自然不能说话,但看这副样子,
却当真似乎要说话一般。他收刀入鞘,道:“难道是要传什么消息?”
这刀傀儡直直走来,走到墙边,被墙壁一撞,忽然停住,伸出一手向前摸索
着,在墙上划动。这刀傀儡与人一般无二,模样也极似明月奴。只是动作有些僵
硬,远不如在台上舞蹈时那般圆熟。裴行俭看得莫名其妙,看向明崇俨道:“它
到底要做什么?”
明崇俨忽然叫了起来:“是要写字!”他从怀中摸出一支笔和一个小竹筒,
拧开了竹筒上的铜帽,将笔在筒中蘸了蘸,随着那傀儡的手指在墙上勾画,墙上
登时出现一条红色印迹。
这傀儡力量甚轻,手指在墙上划动也划不出痕迹,但用笔画过,便可以看出
这傀儡写的是什么了。裴行俭苦笑道:“惭愧,明兄心思当真灵敏,我就没想到。”
明崇俨随着那傀儡的手指在墙上画着,才画了几笔便暗暗叫苦。原来画出来
全如鬼画符一般,他一个都不懂,哪里是字了。他扭头道:“裴兄……”正想说
自己想差了,刀傀儡只是在胡乱比划,并非写字,却听裴行俭喝道:“快写下去!”
满脸俱是郑重。明崇俨心中一动,道:“你看得懂?”
裴行俭紧盯墙壁,道:“这是波斯文!”
明崇俨虽然会说一点波斯话,却不懂波斯文字,此时才恍然大悟。他心神一
定,笔下更是流利,顺着那刀傀儡的手指画下去,心道:“万幸裴兄懂波斯文。”
若不是恰好裴行俭也在此处,就算自己把字全写下来也想不到这傀儡居然写的是
波斯文。
刀傀儡画的也并不多,画出了十多个字符,手指忽地一动,啪一声,整个身
体都倒了下来。
明崇俨一怔,收起了笔,蹲下来拉了拉那傀儡的手。这傀儡方才还如真人一
般活动,此时却当真只是个傀儡了,再也不动。
明月奴无法再远距控制这刀傀儡了吧。以幻术远程控制刀傀儡,定然极为伤
神,难怪这刀傀儡动作远不及跳舞时流畅。他站起身,正想问问裴行俭,一见裴
行俭的脸,却吓了一跳。
裴行俭向来镇定自若,此时却如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额头已满是汗水,
身体都有些发抖。
明崇俨道:“裴兄,你怎么了?”
听得明崇俨的声音,裴行俭这才回过神来,道:“啊,啊,没什么。”他忽
地拔出腰刀,在墙上一刮。明崇俨写字用的是朱砂,此时还不曾全干,裴行俭的
手法却极是轻巧,刀锋过处,已将朱砂刮得干干净净。明崇俨未曾料到裴行俭会
这么干,待要阻止,字迹已被刮得一个不剩了,他急道:“裴兄,你为什么要刮
掉?这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
裴行俭收好刀,正色道:“我也看不懂了,只是些不相干的鬼画符而已。明
兄,我还要回衙向参军大人复命,告辞了。”他方才还与明崇俨称兄道弟,颇为
投机,此时却形同陌路,几乎是在打官腔了。
雨仍在细细密密地下着。长安的秋天并不多雨,但下过一场雨,天就冷了一
层,离冬天也更近了。
李玄通背着手走在花影廊正中,双眼若开若合,正在调匀呼吸。雨天,这条
长廊越发昏暗,影影绰绰似有一些白色的人影浮动。
那是些女子的身影,苗条曼妙,如同白烟,李玄通走过时,那些白烟登时被
冲断,尽被他吸入体内,再随鼻息吐出,重又幻成人形。虽是白烟,却又仿似生
人,当李玄通靠近时便向两边闪去,只是花影廊两边似有无形的屏障,这些人影
根本逃不出去。当它们被李玄通吸入时,似乎还在微微抖动,仿佛极其痛苦,却
又无路可逃。
走完了这条长廊,李玄通的脸上登时神采奕奕。他已是个年过五旬的老人了,
但一张脸白皙如玉,几如少年。站在花影廊的尽头,回身看了看方才走过的这条
长廊,他脸上突然浮起了淡淡的笑意,只是在夜色与雨声中,这笑容也诡异如鬼
魅。
已有五个,看来还应该多一些。
他想着,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走进了长廊尽头的一间小屋。胡鼎正站在屋中,
见李玄通进来,他连忙跪下道:“王爷。”
李玄通摆了摆手,道:“开门吧。”
胡鼎面如死灰。他虽是李玄通的亲信,却从来不敢走这条花影廊。他起身拿
出一个小小金锤,在墙上一块铜片上敲了两下,地上一块石板无声无息地滑开,
露出一个洞口。李玄通正待走进去,胡鼎却凑上来,小声道:“王爷,余先生方
才刚回来。”
李玄通的双眉一扬,道:“他出去了?”
胡鼎好像被人打了一拳,苦着脸,小声道:“余先生似乎还受了点伤。”
李玄通的手正扶着墙,此时五指忽然一颤,沉吟了一下,道:“好生看守,
别再出乱子。”他胡鼎才如释重负,长吁了一口气。
余七与成圆化,这两人是王爷的得力助手,王爷倚若长城,但成圆化一着不
慎,以致失手,便被除去。自己只是王爷麾下一个小官,想取自己而代之的人大
有人在,虽然成圆化之事王爷并不曾怪罪自己,可安知以后会如何?胡鼎越想越
怕,立在黑暗中,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李玄通正走在地下一条甬道之中,自然不知胡鼎的脸色。这下面别是一番天
地,两边整整齐齐都是青砖砌成的小屋,便似一个小小客栈。此间离地面足有两
丈许,地上的一切声音都传不进来,四周一片死寂,挂在壁上的几盏小灯的灯火
也连跳都不跳。他走到这甬道尽头,轻轻推开门,低声道:“余先生。”
门开了。里面也十分昏暗,只点了一支蜡烛。一个人正坐在壁前,打了赤膊,
身上绘满了符字。随着呼吸吐纳,他背上的符字也似活物一般爬动,渐渐聚拢,
成为一团。李玄通知道余七正在运功疗伤,不再说什么,坐到了一边。好半晌,
那团符字越聚越拢,终于汇为一点,便如溶化在他身体里一般消失了。
待符字消失,余七才长吁一声,拉过身边的长衫披上,行了一礼道:“王爷
在上,恕小人无礼。”
李玄通道:“你与张三郎会过面了?”
余七的嘴唇颤了颤,方道:“是。险死还生。”他夜袭张三郎,本就是孤注
一掷,本不想让李玄通知道,但李玄通还是立刻得到消息,他也不再否认。
李玄通打量了他一下,道:“看来,你仍然不是张三郎对手。”
余七默然不语。二十年前他就不相信这一点,结果险些丧命,若非张三郎远
赴海外,自己这条命也留不到现在了。隐姓埋名了二十年,自觉功力大进,当不
逊于当年的张三郎,没想到仍是不堪一击。与这大胡子的差距,难道越来越远了
么?余七心中也在沉吟。他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
李玄通微微一笑,道:“余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张三郎术剑天下无双,
但你的炼魂大法他也不会。不必事事皆与人争短长。”
余七叹了口气,道:“多谢王爷青眼。只是够与之抗衡,孰料我的驭尸术竟
然不敌张三郎一击,唉。”
李玄通知道余七心底一直以张三郎为平生劲敌,但相隔二十年两番交手,都
是一败涂地,已是意气顿消,雄心懒尽。他也不想再说这些,看了看四周,道:
“那石龙师关在何处?”
余七道:“成圆化将他关在七号房中。此人还有用处么?”
李玄通道:“那明月奴既然已在元昌手中,此人便不妨一用。虽是一着闲棋,
未必不能收奇兵之效。”
余七沉吟了一下,道:“只是,连张三郎也在汉王手下了,我怕……”他向
来胆大到狂妄,此时谈吐却似乎已有惧意。李玄通道:“张三郎岂是池中物,纵
然在柙,元昌也定惧他反啮,哪会信之如股肱?嘿嘿,怕他何来。”
余七道:“王爷的意思是……”他已约略猜到了李玄通的主意,但也知道李
玄通向来不喜心腹对自己猜得太透,有时不妨装装傻。
李玄通道:“这条计策,便是要借重余兄的炼魂大法了。”他眼中忽然闪过
一丝杀气,“元昌这小子步步紧逼,也不能让他自以为得计。”
雨仍在细细密密地下着,远处传来的禁夜的鼓声也如沾上了雨水,湿重不起,
带着重浊之气。禁鼓八百声后,城门关闭,当最后一声鼓消失在暮色中,便是金
吾卫巡街之时了。裴行俭看了看天色,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背后的七截枪柄。边上
一个叫魏方的金吾卫士兵眼快,见裴行俭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道:“裴街使,
你有什么事么?若有事先走好了,反正再走一圈我们也要回去,这鬼天气,想必
也不会有人禁夜后乱走了。”
裴行俭勉强笑了笑,道:“没什么,走吧。”
他说得轻巧,心中却沉重之极,脑海中尽是明月奴那刀傀儡在墙上写下的字
迹。一见到那行字,他险些要惊叫出来,全然不敢相信。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幼叔父便如此告诫自己。但叔父同样说过,王子犯
法与庶民同罪,天子亦屡有言及。鄂国公在诸将中功居第一,贞观八年,因为酒
后失态,被贬归故里,天子便以此言告诫群臣。只是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实在也
让人捉摸不透。
巡视了一圈,虽然打着伞,夜雨还是把衣服打湿了。他们此时已走到了兴化
坊与崇德坊之间,这里平时就不太热闹,此时更是冷清。魏方道:“裴行使,照
旧,再往前走吧?”
裴行俭看了看幽暗的街道,略略想了想,道:“不,还是巡一趟。”
兴化坊有好几家宗室王公的外宅,若是巡街遇到禁夜后还在夜行的王府家人,
金吾卫也甚是不好办,因此大多时候到了这地方便索性绕过去算了。魏方略略吃
了一惊,道:“可是,裴街使,若是碰上王府中人,那怎么办?”
“秉公执法。”裴行俭把手中的伞往上提了提,冷冷说着,率先向兴化坊和
崇德坊间的大道走去。看着他的背影,魏方心道:“裴街使吃错什么药了?这般
给人脸色看。”但他没有官职,纵然年长于裴行俭,也只能听他的,伸手招了招
身后三个金吾卫,道:“跟上了。”
这条路本不甚宽,因为住的大多是达官贵人,两边的院墙高有丈许,显得这
条路更窄了。
魏方只觉雨点不住扑向伞下,沾在身上,湿冷难捱,却不似雨水,倒像是些
粉尘。他拍了拍衣服上的雨珠,小声道:“裴街使,是不是有什么风声?”
裴行俭忽地转过头,道:“魏兄,你听到什么了?”
魏方见他眼中竟然隐隐有些杀气,吓了一跳,道:“倒也没听到什么。裴街
使,你没事吧?”
裴行俭大概也发觉自己有些失态,捋了把脸,道:“没事。”
没事才怪,看你一副心神不定的样。魏方肚里寻思着,却也不敢多嘴,道:
“那,快些走吧。”心中却有些惴惴不安。平常巡夜,也不过走一圈便了。唐时
禁夜令极严,违禁犯夜者都被送到附近武侯铺严惩,有些狂妄之徒与巡夜的金吾
卫发生冲突,甚至会被当场处死。武侯铺是唐代金吾卫在城门和各坊所设的士兵
驻扎处,属金吾卫左右翊府管辖,驻扎士兵人数各个不同,大城门有一百人,小
城门则设二十人;而大坊武侯铺都有三十人,小坊则只有五人。
兴化坊和崇德坊都是三十六小坊之一,都是五人武侯铺。
这写小坊东西长约一里,坊中也只开东西两门。兴化坊崇德坊一带因为大多
是宗室和贵官的外宅,平时走的人就少,这种雨天走在街上,更显得死寂一片。
魏方越走越是心寒,心道:“这些王爷真喜欢住这地方么?鬼气森森,是人呆的
地方么。”他想着,嘴里道:“裴街使,这儿可不会有人吧……”却见裴行俭忽
然站住了,他呆了呆,还不曾说话,却听裴行俭道:“魏兄,前面有人!”
裴行俭的手已握住七截枪枪柄,把枪从背后扳到了腰间。魏方见他竟有动手
的意思,急道:“街使,在这儿还是不要动手为好。”他自己枪法练得不算佳,
见识却不少,知道这个年轻街使是大将军苏定方之徒,苏将军九尺龙吟枪名震天
下,裴行俭的七截枪在军中也很有点小名气,若是一时兴起与人动起手来,在别
处还好,这儿却尽是些宗室王爷的宅第,万一犯夜之人是哪个宗室子弟,只怕连
京兆尹和长安县令也要惹上一身祸事――唐时长安设京当府,下辖长安、万年两
县,长安县管辖朱雀街以西,万年县管理朱雀街以东,裴行俭这支金吾卫巡视的
是长安县所辖之地。
魏方说得已经很委婉了,裴行俭却似充耳不闻,已快步向前走去。魏方暗暗
叫苦,向后摆摆手,道:“弟兄们,快跟上。”自己脚下一快,赶到了裴行俭头
里,喝道:“金吾卫禁夜,前面是什么人?”他生怕裴行俭年轻气盛,惹出事来,
索性先喊上一嗓子,让那边之人听到,快快回避了也就是。金吾卫禁夜,虽说犯
夜者严惩不怠,但多一事终究不如少一事。
魏方武功远不及裴行俭,但他当了七八年兵,脚力大为不弱,说话间已抢在
裴行俭之前,正与那人打了个照面。暮色沉沉,兴化坊一带因为街道较窄,更加
昏暗,也看不清那人是谁,只是知道那是三个人,都戴着大大的斗笠。当先一个
个子不高,他身后两人倒是又高又壮,比他要高出大半个头去。
听得魏方的声音,当先那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魏方只觉那人斗笠下忽地
射过两道目光,便如两柄细细的利刃,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当兵已久,
虽然没有真个上过阵,但也自觉不至于被人两道目光就看怕了,可是这人的目光
却真个让他觉得心寒,下面本来还要再呼喝几句,竟似咽住了似的喝不出来。
那人只扫了魏方一眼,冷冷道:“瞎了眼的王八蛋!”
这人的声音竟然有些稚气,年纪看来甚轻,只是这话却阴森森的,说不出的
可怖。听到这声音,魏方只觉背上像是有条毛虫在爬,心中也大为气恼,暗道:
“我好意提醒你,你这小子还不领情,惹恼了我,送你去武侯铺过夜。”可是他
毕竟要老成得多,见这少年说得如此嚣张,出口伤人,终究怕他是什么皇亲国戚,
陪下笑脸来道:“公子,我们是金吾卫,正在巡夜,公子还是速速回府才是……”
他话未说完,只觉眼前一黑,一股厉风扑面而来。他还不曾回过眼神,便听
得裴行俭喝道:“住手!”耳边忽地爆豆一般响亮,眼前只见火星飞溅,正是铁
器相撞发出的。细雨鳎火花在雨水中仍是四散,借这火星闪过的微光,魏方
看见那少年手中握着的是一个黑黑的铁锤,正作势要击向他脑门,而裴行俭手中
的枪正抵住了那铁锤,还不曾连为一体,想必是那少年出手太快,连裴行俭都来
不及出枪。魏方吓得魂飞魄散,脚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嘴里却仍然威风凛凛
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竟敢……竟敢……”但想到那少年居然出手便要杀
人,还有什么事不敢做,说这也是白说。
此时跟在后面的几个金吾卫也抢了上来。
他们还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伸手扶起魏方,叫道:“老魏,怎么了?”魏
方道:“这人居然要杀我……喂,公子,我们可是金吾卫,陛下御笔朱批,钦点
的巡夜之职。”他仍然怕那少年是什么高爵巨公的世家公子,被娇纵得脾气太坏,
因此就算那少年竟然要杀他,仍不敢出言不逊。
裴行俭以枪抵住那柄铁锤,只觉枪上受力也不轻,但与自己比起来仍是颇有
差距,此人只是借铁锤的重量方能与自己相持,再过片刻,定然会被自己崩出。
他也不动声色,左手仍是打着伞,慢慢道:“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少年平素与下人比试,从未遇过对手,人人说他本领高强,更是目空一切,
自恃勇力绝伦,却见裴行俭以单手之力与自己的铁锤相抗,仍是从容不迫,行有
余力,不禁胀红了脸,怒道:“混帐!”
裴行俭脸一沉,道:“若不是我认错了,公子之锤乃是昔年赵王所用之物。”
听得裴行俭说出“赵王”两字,魏方他们几个都是一震。赵王名李玄霸,清
初因为要避康熙帝之讳,民间改称李元霸。太原李氏诸子,每个都是英武绝伦之
辈,玄霸更是以勇力闻名,号称天下第一条好汉,所用之锤名谓“雷鼓瓮金锤”。
唐高祖对这第四子爱若珍宝,自赵王十六岁上夭折后,高祖便命人将这一对锤收
入内府,后来将其中一个赐予汉王李元昌,而李元昌正是南衙左金吾上将军,金
吾卫的两个统领之一。如果裴行俭所言不虚,那这个少年难道便是他们的本官汉
王李元昌么?
魏方只觉背后冷汗直流,越想越觉不对。裴行俭却似根本没想到这些,冷冷
道:“公子,此锤乃是英雄之物,不知伤过多少英杰,杀气极重,公子恐不能伏
之。”话中之意,自然说这少年不是什么英雄了。
少年脸上如同e血,忽然喝道:“张师政,朱灵感,你们这两个混蛋还在一
边做什么?”
这少年向来狂傲,这两个属下也不敢贸然出手,此时听得少年的声音大有惶
急之意,知道少年已是恼羞成怒,当下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其中一个喝道:“住
手!”右手握成凤嘴拳,啄向裴行俭颈弯。
裴行俭自然无意真个将那少年杀了,他只是见少年手中竟是李玄霸用过的雷
鼓瓮金锤,心中大为不忿。当初裴行俭的大哥裴行俨号称万人敌,也是用锤的,
曾与李玄霸有过一战,结果仍是不敌。裴行俭也听家中人说起,大哥用的铜锤,
右手锤重达四十三斤,左手锤也有三十八斤,两个便有八十一斤,上阵冲杀,当
者披靡。而赵王所用之锤单个只有三十斤,个头却比大哥的铜锤要小一半以上。
四平山一战,二人曾以锤较力,结果裴行俨的铜锤竟被震飞,一条左臂也被震伤,
以至于后来只能使用单锤,最终失机与父亲一同遇难与此事也不无关系。
见李玄霸这少年英雄用过的锤竟然在这个狂傲少年手中,裴行俭隐隐觉得正
是许多年前大哥与李玄霸一战的再现。见那大汉向自己出手,这人的本领与那少
年自不可同日而语,裴行俭眉头皱了皱,也不硬接,右手五指一拂,七截枪在掌
中一阵响,人已如行云流水般退到一边,道:“好厉害的拳力。你们犯禁夜行,
还要拘捕不成?”
随着他五指拂动,七截枪在他手中如活物般一晃,已连成一根长枪。魏方知
道裴行俭是准备大打出手了,心中大急,正想拦住他,却听得边上有人惊叫道:
“住手,快住手!”
那是一个华服年轻人,看样子不到三十,一脸的惊慌,连伞也没打,衣服已
被雨打湿了一片,大概冲过来时太急了。魏方还不曾看清,裴行俭却忙将枪撤到
身后,行礼道:“上将军。”
是汉王!魏方猛然间想了起来,这年轻人正是汉王李元昌!他伸手向后晃了
晃,示意几个士兵跟着自己的样子,躬身道:“大王,小人等是金吾卫卫士,依
例在此巡街。”
李元昌是高祖皇帝的第七个儿子。因为年纪与当今天子差了许多,也不曾上
阵打过仗,虽然身为左金吾上将军,却有工书善画之名,颇显文弱,但双眼却与
他擅长画的鹰隼一般,即使此时大为惊惶,仍是极其凌厉。他抹了抹额头,道:
“好,好,你们走吧,此间没事了。”
李元昌是金吾卫上将军,正是裴行俭和魏方他们的最高上司,有他发话,裴
行俭和魏方他们自然没话好说。裴行俭面不改色,只是行了一礼,道:“遵命。”
那少年似乎还要说什么,李元昌却走到他跟前,低低说了句什么,那少年抬起头
瞟了裴行俭一眼,不再说话,转身跟着李元昌走去。
待这一行人消失在门里,魏方这才松了口气。他见裴行俭仍呆呆地看着李元
昌和那少年走进的院子,也不知在想什么,便凑上去道:“裴街使,快走吧,我
们可是碰上不好惹的人物了。”
裴行俭叹了一声,将长枪收好,道:“魏兄,我真对不住你,把你也卷进来
了。”
魏方苦笑一下,道:“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这少年也不知是哪家的少王爷,真够嚣张,只望他别记仇就好。“他自己一
介小卒,这种少王爷想来事过即忘,也不会屈尊来记这种小事。
裴行俭忽道:“魏兄,你方才见那少年人走路时的样子了么?”
魏方一怔,道:“对了,他脚有些跛,你是不是把他打伤了?”他想起那少
年后来走时似乎有点一瘸一拐,如果真是裴行俭伤了他,那就头痛了,只怕裴行
俭这街使之职也要保不住。
听魏方这般说,裴行俭脸色突然变得极是难看,喃喃道:“果然是他……”
他抬起头,道“魏兄,你快带兄弟们离开此间,今晚的事谁也别说。”
魏方奇道:“咦,裴兄,你认得那人不成?
那人到底是谁?“
裴行俭没说什么,只是抿着嘴,又看了那院子一眼。魏方见他不愿说,也不
再追问,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裴街使只怕知道什么,我还是别去搅这趟
浑水,有事让他独自担当便是。”裴行俭执意要到此间巡街,而李元昌和那个奇
怪少年突然在禁夜后的街上出现,这些事都大不寻常,他实在不愿牵涉进去,掉
头便走,省得裴行俭还要继续巡视这条街。出了这事,他也无心仔细巡街了。照
例还有通义坊和太平坊两个坊要看,他也只想快点走完,好回去睡觉,睡一觉便
把这些都忘了。
一边走,魏方一边想着方才那少年。这少年用的锤吓人,本身本领倒没什么
了不起,可是那两个保镖却大不寻常,那个不知叫张师政还是朱灵感的汉子一招
凤嘴拳,便不是寻常武师使得出的。有这等人物做保镖,绝非寻常人物,最好还
是别去搅这趟浑水。
他闷着头向前走着,刚走出这条街,忽听得身后一个士兵道:“老魏,裴街
使不见了!”
他怔了怔,不由站住了,回头看了看,身后却只有那几个金吾卫跟着,不见
裴行俭的身影。
他道:“裴街使没跟来?”
“他一直没来。刚才我回头看了看,连他人影都不见了。”
魏方心头一阵凉,咬了咬牙道:“别管了,裴街使也不是小孩,大概有事先
走。我们再走一圈便回去吧。”
一进门,那朱灵感转身将门掩上,少年便摘下头上的斗笠。张师政连忙走上
几步,将斗笠接在手中。
斗笠摘下,露出的是一张阴鸷森冷的脸。这少年年纪不大,眼神却出奇的阴
冷,相貌竟有三分似是胡人。他也没看张师政,低声道:“那小军官是谁?”
张师政一呆,道:“这个……小人也不认得。”
裴行俭只是一个小小街使,他自然也不认识。但在这少年积威之下,他竟是
不寒而栗,李元昌听得少年的声音,也站住了,凑过来小声道:“殿下,别想这
个了,巡街本是金吾卫之责,也怪不得他。”
少年怒道:“那小子居然敢如此无礼,查清了他是谁,便诛他九族!”
李元昌吓了一跳,知道这少年不是说说而已,说不定真会做出来。他年纪比
这少年大得有限,却远比这少年老成,知道这少年极其任性,今日落败,恼羞成
怒之下,万一驴脾气发作,真个会去和金吾卫纠缠不休。虽然杀个把金吾卫小军
官不在话下,但现在自己做的可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自然越少横生枝节越好。
想到此处,他微笑道:“殿下,别想这不开心的事,称心这些天服侍殿下还
好么?”
一说到这个叫“称心”之人,少年脸上忽现霁色,道:“哈,七叔,你是不
是又给我找到个歌童了?”
那称心本是李元昌府中歌童,生得艳冶异常,这少年上次一见便大为倾倒,
向李元昌硬要了去。李元昌暗自苦笑,心道:“二哥一世之雄,怎么生出这么个
有断袖之癖的宝贝来?”
但他脸上仍是一副谄媚的模样,道:“殿下,称心这般可人儿,譬如隋侯之
珠,连城之璧,岂是易得之物。”
听李元昌这般说,少年脸上倒也正经了些,道:“那七叔你夤夜唤我过来,
有什么事么?”
李元昌看了看他身后的张师政、朱灵感二人,忽道:“秦道长与韦道长不曾
过来么?”
少年道:“他们在我府中另有要事。非要他们过来么?”
李元昌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个倒也不必了,方才我见你这两个扈从本领
不错,想来就算秦道长与韦道长在此也不过如此。”
少年有些着急,道:“七叔,到底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元昌顿了顿,道:“殿下,我向您引见一个人。”
“是什么人?”
李元昌脸上浮起一丝苦笑,道:“此人若肯助一臂之力,事成无疑。但他若
是另有图谋,那我们只怕是引狼入室了。”
少年见李元昌说得郑重,哼了一声,道:“什么人这般厉害?我不信他能胜
得过秦英与韦灵符两人。对了,七叔,你手下不也有个什么……什么纥干承基么?
他本事似乎也不错――你今天说的这个人叫什么?”
李元昌道:“此人叫张三郎。”
少年脸上纹丝不动,道:“是么?他也是太常歌童么?”
歌童名中称“郎”者甚多,少年也不曾听过这名字,首先想到的便是歌童了。
李元昌还未及答话,却听得一边传来咯咯两声,眼角瞟去,却是从那个叫朱灵感
的扈从嘴里发出来的。
朱灵感脸上也有些异样,想必是听得这名字,不由自主地害怕。李元昌暗自
冷笑,心道:“虬髯客之名果然了得,居然能让人闻风丧胆。”他也不禁有些沮
丧。这朱灵感方才虽未动手,但能当这少年的保镖,定非弱者,居然听得名字便
吓得牙齿打战,此番与这人联手,到底对不对,他也顿时没了底。自己到底是在
与虎谋皮,还是能借此人一臂之力,现在都不得而知。
不管别的了,至少此人现在有求于我。李元昌暗暗咬咬牙,手一伸,道:
“自然不是,是个老人。殿下,请随我上留仙阁。”
裴行俭轻身一跃,人如一片被疾风卷起的落叶,已轻轻落在留仙阁的第二层
飞檐之上,只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细响,比猫踩在瓦面上的声音更轻。
这等声息,在这种雨夜自然根本不会有人觉察的。虽然夜探汉王别宅实是不
赦之罪,但他还是不由得淡淡一笑,心中颇有几分得意。
留仙阁共分三层,已是甚高,每一层铺的都是琉璃瓦。琉璃瓦本来就十分光
滑,雨水打湿后,更是难以立足,裴行俭纵然本领高强,也要小心翼翼才不至于
摔下去。
当看到明月奴用刀傀儡在壁上留字说自己被禁于兴化坊留仙阁,裴行俭险些
当时就要失声叫起来。旁人还不太知跷,他作为将门后起的英杰,又是金吾卫成
员,曾过来此间一次,知道留仙阁是汉王别宅中的一座小阁。若是别的地方,他
还可借金吾卫的头衔前去查探,但李元昌乃是金吾卫本官,纵然铁证如山,也没
办法搜查汉王的宅院。人人都说他曾在西市将明月奴之父捉走,偏生自己根本记
不得了,而明月奴又不知所踪。他实是极想找出这女子来好一解自己疑虑;又兼
年轻气盛,正在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年纪,根本不管一旦败露是不是会以图谋不轨
之名治罪,一知道明月奴下落,便独自来探个究竟。幸好汉王别宅中看来守御并
不森严,加上这般一个无星无月的雨夜,一直上了留仙阁也没被人发觉。
这是第二层。他不知明月奴被关在第几层,但想来定是最上一层了。不知为
什么,他总觉得似乎有人在边上窥测自己。裴行俭明知周围并没有旁人,还是扭
头看了看。他耳聪目明,方圆丈许就算有只蚊子飞过也逃不脱他的耳目,但看去
仍然见不到什么。
做贼心虚。裴行俭暗自好笑,解嘲地想着。
正待推窗进去,忽然听得下面传来一阵扶梯响动之声,手还不曾触到窗子便
又缩了回去。
有人上来了!他心中暗暗叫苦,哪知里面有个人忽道:“外面有声音!”
这人的声音响起得极是突然,听声音与他隔着木板窗不过数尺而已,随之便
听得窗闩被拔起之声。裴行俭万万想不到竟然会出这种漏子,打定主意前来查探
时他还踌躇满志,只觉凭自己本事,纵然查不到什么也不会被人发现,哪想到还
未出手便已败露行迹。到了这时候也没别的法子好想,正准备不顾一切逃出去,
暗道:“若是明日查起来,我就咬定巡完街回家了。只消不动用七截枪,他们也
看不到我面目,便死无对证。”心中一急,胸中提起的一口真气也是一浊,脚下
登时踩不住琉璃瓦了,脚尖一滑,整个人便向下滑去。他吓得魂飞魄散,心道:
“死定了!死定了!”
这回连逃命的办法也没有。留仙阁第二层,离地面足有三丈许,从这里摔下
去虽不至于摔死,但也会摔个七荤八素,而一摔下去,谋刺汉王之罪便坐实了,
何况还有那人也在,更得罪加一等。
他正在暗暗叫苦,却觉手臂忽地被人一把抓住。裴行俭已是草木皆兵,被人
这般抓住,三万六千个毛孔齐齐冒出了冷汗。他心思转得极快,心道:“要动手
么?”可是此人在这种地方一把抓住他,本事也大为不小,若一下料理不掉,那
连分辨的余地都丝毫不剩。
他只这般顿得一顿,却听抓他那人在耳边低低道:“裴兄,别说话。”
是明崇俨的声音!
在这里居然听到明崇俨的声音,裴行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张了张
嘴,险些便要脱口大叫,总算悬崖勒马,不曾出声。抬眼望去,却见明崇俨人紧
贴着留仙阁的一侧墙壁,一手抓住他的手臂。裴行俭大为惊奇,心道:“他离我
这般之近,我居然不曾发觉!难道……
难道我的本事没我想得那么好么?“
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得耳边又传来明崇俨的声音:“裴兄,千千万万不要动,
能不能逃过就在此一举了。”
暮色昏暗,明崇俨的人几乎要溶化在黑暗之中,但裴行俭眼光极利,隐约也
看得到明崇俨脸上是一副惊恐之极的样子。裴行俭心一横,忖道:“就信他一次
吧,反正就算被定为刺客,要斩首也有明兄陪我。嘿嘿,虽则刚认识,倒也有缘。”
他武功不凡,得了明崇俨助力,身体立时一动不动,只剩眼珠子瞟向明崇俨。
此时明崇俨也是心急如焚。他见过裴行俭与成圆化的地傀儡一场恶斗,知道
他枪法非凡,但今夜在裴行俭背后跟踪,见裴行俭飞檐走壁,更是暗自咋舌,心
道:“这裴守约果然好本领!”却未曾想最后出了这般一个乱子。裴行俭若被捉
住,只怕自己也隐不了行踪了,现在唯一的生路便只有盼自己的隐身术能有效用。
只是隐身术虽然听来神奇,实际却只是些借助外物掩人耳目的幻术而已,若
是对方灯火通明地搜起来,自是无所遁其形。
不管了。他想着,又看了一眼裴行俭。只见裴行俭抿着嘴,倒是镇定白若,
一动不动地立在他身边,便如一根柱子。
也正是这时,啪一声,裴行俭身边的窗子被推开了一扇。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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