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幽明录3 傀儡变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三 傀儡变

从破洞之中伸下了两只巨掌。这两只手掌形状虽与人手无异,却足足有人手
的三四倍大,关节处用钢索缠绕,一把便掀开了半个屋顶,屋中登时明亮了许多。
从破口看出去,外面竟是一个足有一丈多高的木人。说书人口中古之豪杰大多过
丈,其实一般也顶多长到六至七尺而已,但眼前这木人却真有一丈多高,站在窗
外,头都超过屋顶。明崇俨吓了一大跳,明月奴喃喃道:“真的出动了地傀儡。”
此时前后都已被封住,她手一动,一边的橱门又是“砰”一声响,又有一个刀傀
儡冲了出来。

这刀傀儡手中弯刀一闪,劈向那探进屋来的巨掌之上。地傀儡的动作远不及
刀傀儡那么快,本也闪不开,刀正斫在那巨掌的五指之上,却发出“当当”的声
响,斫之不入,竟是包满了钢片。才斫了两刀,那巨掌忽地一探,已将刀傀儡一
把抓在掌中。

刀傀儡的样子是个美貌胡姬,被地傀儡抓在掌中,几乎是种异样的妖艳。明
月奴“啊”了一声,却见那巨掌已一下收紧,“啪”一声,这刀傀儡被握得粉碎,
碎片洒得满地,里面那些齿轮钢片也四处乱滚。想必是机括之力未竭,弯刀仍不
住斫在掌背。

明崇俨听明月奴说偃师门有求于她,只道偃师门的傀儡术定然逊色,只不过
倚多为胜。亲眼所见之下,方知偃师门的真正实力。如果单以若以威力论,这地
傀儡远远超过了明月奴的刀傀儡。刀傀儡华而不实,在台上跳胡旋舞时人皆不辨
真伪,用于打斗,却与地傀儡相去判若云泥。看到地傀儡将刀傀儡捏得粉碎,他
心头一凛,不由得看了一眼明月奴,仿佛捏碎的不是一个傀儡,而是明月奴本人,
心中忖道:“偃师门的傀儡威力如此之大,他们还要明月奴帮什么忙?他们到底
是什么居心?”

他原本不过想查探明月奴究竟与十二金楼子有无联系,却没想到却卷进了一
个偃师门。地傀儡太大了,除非将屋子全拆光,否则是进不来的。但地傀儡守在
窗外,大门口又有十多个木蜘蛛守着,腹背受敌,同样逃不出去了。他打量了一
下四周,低声道:“地傀儡是用什么控制的?”

寻常傀儡一般都用细线控制,若是傀儡小,线可以细到看不见,若是将线砍
断,地傀儡再大也仅是个人偶而已。哪知明月奴只是摇了摇头,低低道:“没有
线。”

波斯傀儡术却别有一功,不需细线,眼前这个地傀儡如果要用线控制的话,
多半要用缆绳了,但在这地傀儡身上却看不到有线牵引。明崇俨诧道:“用法术
控制?”

波斯傀儡便是以秘术控制,方可不用线。地傀儡如果也是用法术的话,倒说
不定真与十二金楼子脱不了干系。明月奴却叹了口气,道:“不是的,有人藏在
里面。”

明崇俨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明月奴的刀傀儡中装的是机括,
而这地傀儡中居然是人直接控制,难怪不必用线了。他道:“怎么才能打倒他?”

明月奴忽地一笑,道:“你愿意帮我了?”

她笑起来极是明艳,明崇俨只觉眼前一亮,头也一晕,道:“自不能让你被
他们抓去。”不知为什么,就算明知明月奴是个阉人,但一看到她的笑容,明崇
俨仍然心中一动。他心中暗骂道:“明崇俨,你也真是蠢,这可是个阉人。”

这时又是“哗”的一声,这小屋有半边屋顶都被掀开了,那人喝道:“明月
奴,你再不出来,休要怪我手下无情!”以地傀儡的力量,将这屋子拆成白地也
不在话下,此人倒不是虚声恫吓。屋顶被掀开后,瓦片也纷纷掉下,明月奴拉着
明崇俨的手向墙根靠了靠,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太多,不过地傀儡力量太大,
关节便是弱点,你……”

她尚未说话,明崇俨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站到我身后。”他踏上
一步,双手在胸前极快地变幻手印,喃喃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这是九字真言咒。随着他口中的咒文,十指尖开始隐隐发亮。东晋葛洪《抱
朴子》中有谓,祝此九字,“无所不辟”。那地傀儡正从屋顶破口处探下头来,
明崇俨双手一送,喝道:“疾!”从他双掌中忽地射出一道电光,正中那地傀儡
的脖颈处。

“当”一声,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飞刀刺出,那地傀儡的头也晃了晃,却不曾
断开,一只巨掌却如泰山压顶,猛地向他盖来。这手掌比明崇俨的头还大,若是
被压个正着,定然成了一滩肉饼,明崇俨见九字真言咒居然无功,正自吃惊,只
听得明月奴惊叫道:“当心!”他动作极快,猛地向后一闪,一掌压了个空,
“砰”一声,将屋中的桌子压得粉碎,余力不竭,重重击在地上,地面虽是厚厚
的青砖铺就,却也压出了一个大大的掌印。

这地傀儡的双掌也包有钢片!明崇俨心中骇然,却听得地傀儡中有人骂道:
“妖女,居然还召了个护法。”话音未落,又有一掌压下。好在那人也顾忌明月
奴的性命,不敢靠得太近,这一掌离他尚有三四尺之距,力量也远不及方才那一
掌,但仍是震得地面都颤了颤,想必是为了立威。

在操纵地傀儡之人定然也会异术。明崇俨心如乱麻,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自己的异术原本对傀儡用处不大,明月奴的刀傀儡尚可用武功对付,但这地
傀儡无坚不摧,武功再好也不是这等怪物的对手,究竟该如何是好?他正自沉吟,
明月奴忽然凑到他耳边低低道:“明公子,这人叫成圆化,他的傀儡术你是对付
不了的,快走吧,他要的是我,你逃出去,是不会追你的。”

她吐字虽不甚是清晰,却更有一种柔腻娇媚,明崇俨心神一荡,抬起头,见
明月奴正看着他。明月奴身上穿的虽是男装,但这副样子仍是个女子,他怔了怔,
忖道:“这波斯阉人可真是怪物。”但明月奴让他逃走,明崇俨也不无所感,他
心一横,道:“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抓走你。”

明月奴见明崇俨居然不走,微微怔了怔,露齿一笑,道:“明公子,你真是
个好人。”

她笑起来更显得风情万种,明崇俨只觉脸颊有些发热,心中暗自叹道:“罢
了,怪不得高仲舒对她神魂颠倒呢。”昨夜与明月奴说了半日,都是正襟危坐,
也不觉如何,现在命在顷刻,明月奴的声音听来却越发柔媚娇懒,便与真正的女
子没什么分别。虽然知道她是个阉人,但心底却总是不自沉地把她当成个女子。

眼前这地傀儡几乎无法抵挡,但这小宅子虽然偏僻,偃师门大白天便在这儿
拆屋掀瓦,不必多久金吾卫便会听到消息过来的。就算地傀儡有翻天覆地之能,
也不会敢正面与金吾卫为敌。

他正在寻思,那人忽道:“明月奴,你若再不出来,休要怪我无情了。”

这话已是第二次说了,明月奴也知道这人只是嘴上说得凶,并不敢真要自己
性命,笑道:“成先生,我就是不出来,有人会保护我的,你要无情便无情好了。”

成圆化昨天将石龙师截走,只道所谋之事已成,哪知那石龙师竟然根本不知
肉傀儡的秘密。开始只道石龙师嘴巴紧,不肯说,但好说歹说,石龙师只说并不
知道,终于将成圆化惹翻了,将石龙师拷问一番,打死了方才知道明月奴的身份。

波斯肉傀儡是他眼下所谋之事成败的关键,偃师门虽然精擅傀儡术,但他的
傀儡术并不是以酷肖生人见长,非得借助这肉傀儡,而此事又迫在眉睫,耽搁不
得,逼得他将本钱都用了出来。木蜘蛛只能困人,若是齐齐冲入,反而掣肘。虽
然已将明月奴困在屋中,却没想到她还会有个帮手,而这帮手也着实不弱,不是
容易对付的。他心一横,骂道:“好,我将你这护法大卸八块,看你出不出来。”

地傀儡的力量,绝非人力能敌,要把一个活人大卸八块也是轻而易举。明月
奴虽然杀不得,但杀了这护法,却定能杀鸡给猴子看。何况成圆化人在地傀儡中,
明月奴的护法再厉害,他也已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事已燃眉,必须尽快借助明月
奴的力量,因此他不惜事后受王爷责罚,私发胡鼎的元从军,以捉拿逃犯为名将
周围人等尽皆清空,暂时也不必担心旁人。但若是大张旗鼓地斗下去,金吾卫闻
讯便会赶到,再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明月奴擒走便难于上青天了。他知道明月奴
才是石龙师的师傅后,因为对她的傀儡术颇存忌惮,这才以木蜘蛛和地傀儡发动
攻击,想一鼓得胜。他有求于明月奴,原本不敢真个用强,只望能镇住明月奴,
让她乖乖自行出来,只是现在已是势成骑虎,反而弄巧成拙,再不速战速决,事
情闹大后,便是王爷也无法在天子跟前交待。主意想定,他一咬牙,地傀儡左掌
一抬,忽地猛力拍下。

这一掌势若泰山压顶,血肉之躯自然根本无法阻挡。明崇俨身体灵便,长吸
一口气,人已疾退数步,紧贴在墙上。哪知他刚一退后,明月奴竟然抢上前去,
正立在那巨掌之下。这一下把明崇俨吓得失魂落魄,惊叫道:“明月奴!”

一掌已经拍下。这一掌震得灰尘纷纷扬起,明月奴正被压在掌下。以这一掌
之力,便是铸铁,只怕也被拍得粉碎了,不消说只是一个肉身。明崇俨心中已是
怒火万丈,顾不得自己安危,一跃而起,已立在地傀儡左掌掌背上,喝道:“成
圆化,拿命来!”

也许明月奴心知无幸,所以早已萌生死志。不知为什么,明崇俨心头只如刀
绞一般疼痛。虽然方才他还与明月奴交过手,也知道明月奴是个阉人,但她这般
死了,却不知为何让他只觉心疼。

一定要将这成圆化杀了,给明月奴报仇!他手腕一抖,短剑在左臂上割了一
道浅浅的伤口,剑尖登时沾上了些血,又极快地在地傀儡臂上画了四横五竖。

这是九字真言血咒,比一般的九字真言咒更深一层。虽然九字真言血咒对他
自己的身体也颇有损伤,但此时明崇俨满脑子都已发势,也顾不得。他双手疾翻,
连变了数个手印,喝道:“疾!”随着他的喝声,那四横五竖九道血痕忽地开始
发亮。

此时地傀儡的左掌正抬了起来。成圆化已知掌背已站了一人,也听到此人的
咒声。他挥起地傀儡右掌,猛地向左掌背拍去。明崇俨只觉一股厉风扑面而来,
他身形一矮,口中喝道:“破!”脚尖却是一发力,人如强弓射出的劲矢一般倒
飞出去,地傀儡的右掌正拍在左掌背上。若是平常,地傀儡两掌相交自是两无损
伤,但此时右掌一碰到左掌,却发出一阵“吱吱”的怪声,方才他画过四横五竖
之处忽地裂开一条大缝。

这正是九字真言血咒之功。明崇俨使出这血咒,人也似大病初愈,落到地上
时竟连站都站不稳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本以为九字真言血咒定能让地傀儡
的左掌彻底毁掉,却没想到只是裂开一条缝而已,登时一阵气苦。眼角却看到了
方才地傀儡左掌所拍之处了。

方才这一掌力量太大了,地上虽然铺满青砖,却也印出了一个掌印。只是这
掌印中心处,一块青砖沉下了足有寸许,周围却不要说断骨碎肉了,连血迹破衣
片都没半星。他怔了怔,只道是看错了,但定睛一看,那左掌掌印还在,地上确
是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明月奴逃了!直到此时他才算恍然大悟,不禁哭笑不得,心中也有三分佩服。

明月奴表面上惊慌失措,其实是智珠在握,早就做好了打算吧,说不定自己
在她身上下的踏影咒也早就在她算计中了,可笑自己全然被蒙在鼓里,居然还想
着给明月奴报仇。

他只分了分神,忽觉身后又是一阵厉风扑来,却是地傀儡的右掌五指一分,
一把将他握在掌中。明崇俨右手短剑下意识地向那手掌刺去,但短剑刺中时却如
刺中了一块坚石,反倒是胸腹间一紧,便如被箍上了几道铁箍。地傀儡的手指比
木蜘蛛的四足更粗,明崇俨只觉眼前金星乱冒,气也喘不过来,脑子里却是一片
空明,已明白了明月奴的图谋。

明月奴在这屋中早有打算,只怕也早就发现自己在跟踪她了。也许,她就是
想要找一个能对付偃师门之人,好趁乱取利,自己却一头撞了上来,还以为是踏
影术见功。现在明月奴自己早已走了,成圆化却只道她还在屋里,仍要与自己这
个护法斗个天翻地覆。等分出胜负来,明月奴自是早去得远了。

明崇俨又是后悔,又是恼怒。悔的是不该多加考虑,贸然现身,结果一头撞
进明月奴的圈套;奴的是自己明明有一身道术,偏生对地傀儡效用不大,但是威
力最大的九字真言血咒,也只能让地傀僵的左手废了而已。

此时他觉得那只手的力量越来越大,再加一把力,自己的身体也多半会和方
才被抓住的刀傀儡一样四分五裂吧。他仍不死心,挥剑向这巨掌的指关节处猛斫。

短剑极是锋利,手指上抱的钢片也被他斫得遍布划痕,但根本斫不断。

要死了么?明崇俨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地傀儡的力量实在太大了。正在迷糊
一片的当口,却听得头顶有个人大喝一声:“妖怪,吃我一枪!”一柄长枪如神
龙夭矫,直刺地傀儡的头部。

这一枪势若风雷,地傀儡纵然包着钢甲也抵不住,当一声响,地傀儡也被刺
得一个趔趄,手一松,明崇俨已被摔了下来。他翻身跳起,却见那地傀儡头上插
了一枝长枪,一时也不知哪里来的援手,正在诧异,却见屋顶破口处探出高仲舒
的头来,叫道:“明兄!明兄!你在下面么?”他大吃一惊,心道:“高仲舒的
武功竟然如此强悍!”这一枪疾如飞电,力量极强,明崇俨自觉也不能办到。哪
知高仲舒刚探出头,正好地傀儡将左手也抽了回去,一带之下,屋顶又被碰松了
一片,高仲舒惨叫一声,连同碎瓦一起直直摔了下来。

这屋子虽不甚高,但摔下来也着实不好受,何况高仲舒又是大头朝下。他吓
得魂不附体,心道:“完了……”却觉背后有人一托,人斜着滑了下来,双足已
然落地。虽然摔得浑身一震,但还受得了,却正是明崇俨扶住了他。

高仲舒站稳了,仍然惊魂未定,一见面前正是明崇俨,叫道:“明兄,你果
然在这儿,没有骗我。啊,明姑娘没事吧?”他和明崇俨说话,眼珠却往边上晃
去,想找明月奴站在何处。此间没有,他一心以为定在隔壁,也顾不得双足酸麻,
拔腿便要向门口奔去。明崇俨一把拉住他,道:“高兄,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高仲舒道:“是一位金吾卫的纥干承基大人告诉我们的,金吾卫大队人马马
上就到。明姑娘呢?明姑娘,你别怕。”昨天在戏园中,他都不敢和明月奴搭话,
此时已迫不及待,顾不得害羞了,还没看到人便乱叫起来。

明崇俨闻言一怔,道:“纥干承基大人?这是什么人?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里?”

高仲舒道:“这妖人叫成圆化,纥干大人早就盯上他了,知道他要对明姑娘
不利。我和守约去找明姑娘,正好他也来了,叫我们马上赶来,他去调集人马增
援,还好不曾错过。明姑娘,你在哪儿?咦,明兄,明姑娘哪里去了?”

原来是裴行俭。明崇俨也听说迅裴行俭之名,知道这少年将军文武兼备,是
当世不可多得的将材,怪不得有如此高明的枪术。他走上一步,蹲下来查看那个
掌印,听到高仲舒最后几句,抬起头苦笑了一下道:“明月奴方才还在,不过姑
娘就没有了。”

高仲舒怔了怔,一眼已见地上残破的舞衣,眼里突然露出愤愤之色,骂道:
“明崇俨,我当你是正人君子,没想到你却是个衣冠禽兽!这么短功夫就坏人贞
节……”

明崇俨没想到高仲舒居然想到这儿去,急道:“你胡说什么,明月奴不是女
人!”

“明姑娘不是女人,难道是男人不成?”高仲舒还待再说,却见明崇俨蹲在
地上若有所思,也不反驳,心中一动,暗上前道:“真是男人?”

他总算明白明崇俨话中之意了。哪知他刚踏上一步,正走上那块陷下寸许的
石板,这块石板也不见如何,只一眨眼,高仲舒便如眩目戏中的大变活人一变一
下消失不见了。

这一下把明崇俨吓惨了,他敲了敲这块异样青砖,却听得下面隐隐传来高仲
舒的惨叫:“救命哪!”他心中一急,猛地一掌拍在青砖之上,青砖被他拍得碎
如齑粉,下面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高仲舒的声音倒越发清晰了,还夹杂
着水声。

这屋子下竟有暗河!明崇俨大为吃惊,叫道:“高兄,我马上来救你。”

他解开腰带,向下抛去。好在看下去黑糊糊的一片,原来并不太深,他只觉
手上一重,用力一拉,才算把摔成个落汤鸡样的高仲舒救上来。见高仲舒满头头
发根根贴在头皮上,虽然现在不该是说笑的时候,明崇俨还是笑道:“高兄,头
儿光光,你今夜真该做个新郎。”

高仲舒没好奇地道:“明兄,这时候你还开玩笑,明姑娘真是男人么?”

明崇俨伸手将地上的几块木板揽在一处,用衣带捆了起来,往这洞中一扔,
点了点头道:“是个阉人。你若有断袖余桃之好,只怕更开心。”

这话真如晴天霹雳,高仲舒一下呆住了,张了张嘴还想讳疾忌医,这时从屋
顶忽地传来一声长啸。

那是裴行俭斗发了性,长啸以助胸中杀气。他的七截枪枪枪不离地傀儡的头
部。虽然地傀儡力量大得非凡人所能及,一旦被抓住,七截枪立断无疑,但裴行
俭的枪尖稍纵即逝,在地傀儡的掌影中穿梭自如。地傀儡头部也包着钢片,但七
截枪每一枪都刺在同一个地方,纵然地傀儡是浑铁铸就,也经不起这般无休无止
的刺击,此时一颗斗大的头已裂开一条大缝。地裴行俭长枪刺击之下越裂越大。

虽然地傀儡的头裂开无碍成圆化安危,但机括总枢便装在头部,裴行俭的长
枪如惊雷掣电般的轰击已将机括击伤大半,成圆化只觉地傀儡越来越不受控制。

昨夜裴行俭未曾动手便被他以炼魂大法慑住,他却没想到这少年军官的武功
竟然如此高强。此时不能双目相对,又是白天,炼魂大法用不出来,就算想逃,
此时在七截枪暴雨般的攻击下,也根本逃不出去。原本他觉得定然手到擒来,此
时却有苦说不出,人在地傀儡中,汗水已将衣服都湿透了。

裴氏一门,代出名将,裴行俭早年丧于王世充之手的大哥裴行俨便是号称万
人敌的勇将,后世传说中的隋唐之交天下第三条好汉裴元庆,指的便是裴行俨。

裴行俭年纪虽轻,人也生得温文秀雅,但勇力不逊大哥当年,又有名师指点。

平时练枪,终究有所顾忌,此时交手的是个金铁之躯的庞然大物,他也根本
不必留手,人似流星,枪如飞火,这路“蟠蛇九变”越使越是得心应手,此时使
到九变中的“潜虬裂天”。这招潜虬裂天乃是蟠蛇九变枪的极意,苏定方当年以
九尺龙吟枪会战罗艺的八尺铁,也是以这招潜虬裂天取胜。裴行俭膂力较乃师
更强,这式枪法使出,当真有气吞山河之概。他大喝一声,七截枪极快地转动,
直直刺去,成圆化刚举起一掌想要阻挡,枪尖已触到掌心。地傀儡的手掌上护甲
早已被裴行俭刺得松动了,此时哪里还挡得了,刚触到枪尖,便被旋得四分五裂,
手掌各关节处的螺丝钢圈尽皆四散崩飞,七截枪透过这一掌,正中地傀儡头颅。
“当”

一声响,一颗斗大头颅被这一枪刺得四分五裂,那地傀儡也如中了定身法一
般登时僵直。

裴行俭一枪击毁地傀儡,仍然不敢相信这个巨物竟然已经毁了。他手持七截
枪指着地傀儡的残躯喝道:“妖人,快出来!”

成圆化躲在地傀儡中,已是汗出如浆。眼前这少年军官的气势森严如刀,几
乎有种逼人的寒气,竟是他生平所未见。他躲在地傀儡中不敢出来,这地傀儡的
头已毁了,他能看到的也不过周围一小片而已。此番前来,胡鼎带着一些元从军
清场,若是他们能及时增援,说不定还能反败为胜,但看来看去,却只见这小军
官正站在破损的屋顶呼喝,哪见胡鼎的人影,心中更是大急,心道:“胡鼎到哪
里去了?难道元从军也失手了么?”

裴行俭见地傀儡纹丝不动,心头火起,喝道:“好,再不出来,我将你从中
劈开!”手中七截枪在头顶舞了个花,大喝一声,一跃而起,长枪便如大斧一般
当头劈下。七截枪的枪头极是锋利,但地傀儡如此大法,想要劈开也是绝无可能,
只是裴行俭平生第一次实战得胜,胸中豪气已如风雷激荡,也顾不得做不做得到
了。

成圆化见裴行俭当头扑来,吓得魂不附体,只道这一枪下来,自己真个要和
地傀儡一同被劈为两半。他用力一扳面前的一个机括,立刻推开地傀儡背后的暗
门,人翻滚而出。那机括是控制木蜘蛛的,一扳下,那些木蜘蛛便会自行飞回。

地傀儡与木蜘蛛实是一套,地傀儡威力虽强,但转动毕竟有些不灵,而木蜘
蛛将人束住,地傀儡再当头打下,自是无人能挡。但眼下地傀儡已毁,他也只能
借木蜘蛛来拼一拼,换得逃生之机了。

裴行俭人刚跃起,却见从地傀儡背后跳出一个人来。他心知控制地傀儡之人
终于出来了,正待追去,却听得有个人叫道:“守约,小心!”

喊话的正是高仲舒。他看不到成圆化逃走,却已看到守在门外的那十几个木
蜘蛛忽然一起登上了屋顶,心知不妙,提醒了一声。也亏得高仲舒提醒了一声,
裴行俭眼角已见身后有异,他也不回头,一脚跳上地傀儡肩头,右手一抖,七截
枪已一下成了七段,登时长了一大半,如软鞭一般甩出。这是苏定方传他七截枪
的妙用,裴行俭因为身材不够高,太长的枪他用不了,因此用这七截枪取长补短。

他五岁练枪,在这七截枪上已苦下了十余载寒暑之功,闭眼都能击中。一枪
甩出,当先一个木蜘蛛被枪头击中,立时转了方向斜飞出去,与后面飞来的一个
木蜘蛛撞在一处。两个木蜘蛛一撞之下,八条铁腿交缠在一处,从屋顶滚下来。

那十几个木蜘蛛来势虽急,但裴行俭枪势圆转如意,那些木蜘蛛不等飞到近
前便毁的毁落的落,连一个都到不了他跟前。

这一鞭扫过,裴行俭也觉得有些气喘。先前与地傀儡一场恶斗,时间虽然不
长,却也耗尽了他的心力,此时定下来,手足也有些发软,那个从地傀儡中出来
之人也逃得远了,再追不上。这时却听得高仲舒叫道:“守约,你好厉害!”当
初还在弘文馆时,高仲舒大不以自己的武功为然,还拖着要比剑,自己练枪时他
时常来指摘自己枪法不对,可是现在这句话却说得心悦诚服,看来铁嘴高讷言总
算衷心承认自己武功比他强了。想到此处,裴行俭一笑,正想说什么,气息却是
一滞,岂但说不出话来,脚下一滑,竟然直直摔了下去。他心知不妙,勉力想要
站稳,但还是重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是疼痛,此时高仲舒还在大叫道:“好
轻功!”这三个字说得更是诚心诚意,想必是觉得裴行俭下来如此之快,姿势如
此之奇,定然又是在卖弄天下一等一的轻功了。

裴行俭爬起来,从断壁处翻进屋来时,还颇为高仲舒担忧,裴行俭虽不曾看
见屋中曾发生了什么事,高仲舒方才惨叫了一声还听得到,只道高仲舒定然吃了
苦头。哪知他刚跨过那堵断壁,却见高仲舒身上湿淋淋的,倒也不像受伤的样子,
虽然自己得胜,但高仲舒却没有欣喜之色,只是屋里却只有他一个人。裴行俭自
不明白高仲舒因为知道自己喜欢上的居然是个阉人而伤心,大声道:“讷言,你
那朋友呢?怎么没人?”

高仲舒抬起头,长叹一口气,指了指地上那个洞道:“他追下去了。”

裴行俭抢到那洞口,向下看了看,道:“这里有条暗河啊,真没想到。”

这宅子位于昌明坊。昌明坊西侧有清明渠流过,这条暗河引来的定是清明渠
水。只是要在这屋下挖一条暗河,绝非一朝半日之功。他皱了皱眉,心道:“这
屋子到底是谁建的?”

这种小宅子在长安城中不下数千家,十分普通。如果只看外观,谁也想不到
竟然还有这等秘密。他正看着,这时几个金吾卫出现在断壁口。金吾卫负责长安
治安,颇为精锐,来得也甚快。他们见屋外是一个丈许高的傀儡,屋里又是一片
狼藉,都是一怔,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金吾卫已看到了裴行俭,踩着
残砖碎瓦过来行了个军礼道:“裴街使,你果然在这里。”

裴行俭喘息了两口,道:“你们来了。”

那金吾卫士兵道:“是。裴街使,这儿到底出什么事了?”

裴行俭道:“纥干承基大人没跟你们说,你们就冒冒失失过来啊?”

那士兵却道:“什么纥干承基大人,不是你向将军请令,要求来此处增援么?”

“是我?”裴行俭呆了呆,道:“不是纥干承基大人?”

“是你。”那士兵回答得也甚是干脆,“街使你让一个人带信给将军,说此
处要出事,速派人来。这信我还看到过。”他想了想,又道:“纥干是胡姓啊,
我们金吾卫似乎没这个人的。”

***

坐在小船上,明月奴就不禁想笑。

先代祖师果然深谋远虑,在长安这小宅子也已布置了这么个逃生的所在。按
照先师所说,在长安这样的宅子应该还有三处。

现在偃师门大概正与明崇俨斗得热火朝天吧。她想着。偃师门为什么想得到
肉傀儡的秘密?这事也不必多管了,在这儿一无所获,那么先师遗藏定然藏在另
三处宅院中的一处。偃师门定然不甘心失手,仍会纠缠不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
步。

小船沿着这暗河缓缓而行。这条暗河可以直通清明渠。即使偃师门得空船沿
河追来,她早就出了洞口得不知去向了。她微微笑着,伸手将身上的衣服拉了两
下。这衣服本是青色,一拉之下,面料忽地翻了过来,颜色已然大变。眩目戏中
有一路衣彩戏,便是衣服上暗藏机关,眨眼间便与先前大相径庭,明月奴现在穿
的其实正是一套戏服,只是不在台上,用不着如此手忙脚乱。她一翻圆领,又拉
了拉袖子,折进一段衣襟,只是片刻,便如换了一身衣服一般。

她一边整理衣服,眼前却又浮现起明崇俨的面容。这个清秀少年有时又像一
头豹子一样凶狠,如果发现自己是故意引他来与偃师门相斗的话,会不会暴跳如
雷?不过以明崇俨的本领,要全身而退应该不难,可是明崇俨万一不敌地傀儡,
被拍成肉饼还是大有可能的。

她回头看了看,不知为什么,竟有些盼望明崇俨能追上来,但也知道这绝无
可能。那儿附近根本没有河,要找到一条小船放进暗河再追上来,不是一两个时
辰做得好的。只盼明崇俨吉人天相,不要出什么意外吧。虽然与明崇俨与不能算
是朋友,可是对这个少年,她总有种异样的感觉。

不要去想了。她叹了口气,伸手按在船后的橹上,正要摇动,前面的黑暗中
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明月奴姑娘。”

这个声音十分苍老,仿佛受过伤,声音十分沙哑低沉,明月奴却如遭雷击,
手登时僵住了。这条暗河不应该被人发现,眼前这老人究竟是谁?她睁大眼,努
力看着前面,喝道:“是谁?”

仿佛古壁上久已漶漫的的壁画又突然凸现出来,黑暗中出现了一个身影,依
稀可辨那个老者坐在一艘小船的船头,一手摇着一把桨,也不见他如何用力,这
小船行得却极是快捷,只不过一眨眼便到了明月奴船前。相距不过五尺许时,那
老者方停下桨,微笑道:“明月奴姑娘,敝上有请,老朽已等候多时了。”

老者的笑容十分和霭,但明月奴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凉,心中大是惶惑。她
自负智计,明崇俨和成圆化也都堕入她的算计而不觉,但眼前这老者也同样出乎
她意料之外。她定了定神,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道:“老先生居然在这儿等我,
当真不曾想到。”

老者手中的桨忽地用力一划,他的小船前霎时多了一道白色的水痕。水痕中
一个小小的黑影在白波中一翻,“叮”一声,钉在了老者的木桨上。

那是一条木头削成的小鱼,只是鱼嘴处装着一把锋利的小刀。这小刀满是锯
齿,此时钉在桨上,身体仍在不停地摆动。老者看了看,叹道:“久闻波斯傀儡
秘术妙绝天下,中原偃师门和墨氏子弟虽然都精擅竹木之术,但在精巧一道上,
较诸波斯巧匠尚有不及之处。今日得见,果然如此。”

这条木制小鱼是明月奴的水傀儡,鱼身已漆成了黑灰色,在黑暗中根本看不
清。方才她被这老者拦住去路,便已偷偷放出水傀儡。水傀儡隐身于水中,便与
真鱼一般无二,腹中则有一柄小刀。水傀儡若有人一般大,足可将人腰斩,明月
奴这个水傀儡甚小,杀人是杀不了的,但鱼腹中小刀极其锋利,不需多时便能将
那老者的小船割出一个破洞。她故意与老者搭话,只为掩去水傀儡游动时的微微
水声,却没想到即便如此,老者还是一下便发现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那老者也听到了,仍是微笑道:“明月奴姑娘不必
失望,你的傀儡术确是天下无双。”

明月奴道:“就算天下无双,却谁也杀不了。”

老者嘴角仍带着一丝微笑,道:“那是因为明月奴姑娘你心中并无杀气。心
无杀气,又如何杀人?”

明月奴抿了抿嘴,忽道:“老先生,你到底是谁?”

老者捋了捋胡子,道:“贱名不足辱清听,老朽奉敝上之命在此等候,明月
奴姑娘只消去了便可得知。”他的声音虽然沙哑低沉,谈吐却颇为风雅不俗。

明月奴道:“若我不高兴和你去呢?”

老者摇了摇头,道:“你若不随我前去,只怕会后悔一世的。明月奴姑娘,
你风尘仆仆东来长安,不就是为了找回先师萨西亭留下的呼影么?”

“啪”一声,明月奴手中有个东西掉在了水里。那是她正在手中暗暗组合的
一件暗器,但这老者的话却让她大吃一惊,竟然失手落到了水里。她不自觉地向
前一步,站到船头上道:“你是怎么知道呼影的?”

老者淡淡一笑,道:“数十年前令师萨西亭东行至大唐,老朽与他也有交往,
杯酒言欢,相知莫逆,他也将呼影的秘密告诉给我了。明月奴姑娘,你本领不下
令师,呼影亦当璧还。”

明月奴低头不语,半晌,方才抬头道:“好吧……”

她话音未落,老者忽地抬头,道:“居然还有人能追上来。”

有人追上来?明月奴回头看了看。这暗河里极其昏暗,隔得一丈便什么都看
不清了,自然什么都看不到。

成圆化边走,心中暗自臭骂。因为王爷定下的期限马上就要到了,他迫不得
及,只得私发元从军过来助阵。此事若是被天子知晓,那连王爷都要被拖累了,
因此胡鼎也说好元从军只以禁军的身份帮他清场子,绝不出手,但自己一败涂地,
胡鼎居然还是不动手,以至前功尽弃。

他正在肚里骂着,却见前面正站了两个士兵,身上正是禁军的军服,边上还
有一辆大车。他心中一喜,正待招呼他们快快出手,当先一个中年军官却微笑道
:“成先生,欲将何往?”

眼前这军官和颜悦色,但成圆化的眼神一下闪过一丝惧意,如同见到了一条
毒蛇,结结巴巴地道:“纥……纥干……”

这军官仍是淡淡笑道:“正是承基。成先生,我家主人久闻先生大名,请先
生移玉一叙,成先生万勿推辞方好。”

他说得十分和缓,成圆化却猛地向后一跃,双手一并,不待他念咒,纥干承
基的手已极快地一挥,两手一合,成圆化只觉嘴唇仿佛被一种极粘的胶水粘住了,
竟然张不开,咒语自敢念不出来了。

纥干承基走到成圆化身前,看着成圆化眼中的惧意,微笑道:“成先生请。

弥光,带成先生回去。“

边上一个青年军官上前,一把搀起成圆化向前走去。成圆化已是吓得浑身瘫
软,但那青年军官如提小儿,几乎是将成圆化提着走的。纥干承基拍了拍成圆化
的肩,微笑道:“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

这是《金人铭》中的话。《孔子家语》之“观周”篇有谓,孔子观周,入太
祖后稷之庙,见堂右阶前有金人之背有铭文,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无
多言,多言多败”云云。纥干虽是鲜卑姓,但纥干承基读书甚多,方才用在成圆
化身上这“金人三缄术”正取自这典故,因此才引了这段话来取笑。成圆化气得
半死,可是被他封住了口,想骂也骂不出来。

那青年军官将成圆化扔进车里,又走过来小声道:“二哥,那些人中,正有
那个姓明的啊,是不是……”

纥干承基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天空,喃喃道:“这时候,大哥也该得手了吧。”

他转过头,微笑道“弥光,大哥好像很害怕这小子,你呢?”

那叫弥光的愤愤道:“这小子本事不错,但也比我强不了多少,绝不是二哥
你的对手,我怕他何来。”

纥干承基淡淡一笑,道:“只是大哥怕他,肯定是有原因的。弥光,先留着
他吧,否则郡王该找谁出气?”

说到这儿,他嘴角的笑意越发浓了。那个弥光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
此,二哥你真是深谋远虑。”

他们早就想要对付成圆化了,但成圆化深居浅出,偶尔出来,身边也跟着一
大帮元从军,他们屡次想动手都找不到机会。现在靠着这些少年人之助,终于将
这个心腹大患擒住,而郡王要追查,也只会查到这些人头上,根本想不到自己。

他道:“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这时不断有金吾卫赶到。这儿出了这般一场大事,负责长安治安的金吾卫赶
到得极快。但他们这辆车上挂着金吾卫的牌子,身上穿的又是军服,那些金吾卫
也没有说什么。纥干承基与弥光跳上车,弥光正待扬鞭,纥干承基脸色忽地一变,
人极快地闪到车厢。弥光不知出了什么事,马鞭不敢抽下去,却见纥干承基钻了
出来,面色阴沉之极,道:“弥光,你真将成圆化扔在里面了么?”

弥光怔了怔,道:“当然,不会有错啊。出什么事了么?”

纥干承基叹了一声,忽地笑了起来,道:“好个成圆化,嘿嘿,终日打雁,
到头来却让雁了眼,定是方才这一伙金吾卫干的,我居然看走了眼,元从军原
来还有这本事。”

弥光吓了一跳,道:“他怎么了?”探头向车厢里看去。方才成圆化已被他
封住穴道,扔在车中,但此时车中却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了。

***

明崇俨发现地下竟是一条暗河,已知明月奴定从这暗河逃了。他气恼明月奴
骗了自己,边上碎木倒有不少,当即扎了一捆,编了个筏子扔了下去,人一跃而
下,拿块木板划动。明月奴中了他的踏影术,此时依然有效,他一边划着木板,
一边循踪而来。只是这种简单的筏子定然追不上明月奴的,他也是一时气急,根
本不去多想,哪知越赶越觉奇怪,明月奴竟似停住不动了。

踏影咒时间一长,自然消散,但他是昨晚给明月奴下的咒,七天之内都有痕
迹可寻。按理,明月奴脱身之后,应该马上就逃得无影无踪,却不知为何居然停
了下来。

难道是受伤太重,以至于昏死过去?他心头忽地一颤,手上木板又加紧划了
两下。明月奴是个阉人,这等人他避之唯恐不及,高仲舒听得自己喜欢的是个阉
人也恶心了半天,可是与明月奴一番相斗,明崇俨却觉自己对这人也似有种莫名
的好感。

怪事,自己总不会也喜欢一个阉人吧。他只觉脊背一阵发毛,摇了摇头,想
把这念头扔到脑后。明月奴骗得他与成圆化的地傀儡一番恶斗,若非裴行俭及时
赶到,自己险些被地傀儡捏死,照理该恨死她才对,可是明崇俨眼前来来去去,
总是明月奴那张与娇艳如少女的脸,却又恨不起来,明月奴骗了他,似乎也是可
以原谅的。

真是疯了。明崇俨狠狠抓了抓头皮,骂道:“死人妖,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
我也追得到你!”可是骂归骂,如果真捉到了明月奴,又该将她如何?

踏影咒失效前,中咒之人不论躲到哪里,的确都能发现,但追不追得到却又
另当别论了。虽然看不见,明月奴现在并不曾移动,他也感觉得到。只是他对明
月奴已颇存忌惮,那些奇奇怪怪的傀儡术不易对付,更不易对付的是明月奴的心
机。说不定,这也是她自知逃不脱明崇俨的追踪,故意设下的一条计策?

木筏做得十分粗糙,在水面上行得也不快,明崇俨划得甚是费劲。明月奴应
该就在眼前。他一手拨弄着掌中的一颗绿豆,睁大了眼盯着四周。暗河中光线极
其暗淡,运足目力能看到的也不过丈许而已。突然,他隐约看到前面停着一艘小
船,手中划水的木板也停住了。

这小船一动不动,随着水波微微起伏。明崇俨将左手探入怀中,摸出了一道
符纸,右手则将短剑紧了紧,一长身,大声道:“明月奴!”

在暗河中,声音也十分空洞,但并没有回答。明崇俨皱了皱眉,伸指一弹,
薄薄的符纸如同木片一般飞了出去,打着旋到了那小船顶上,猛然间冒出一抹火
光。但着这道火光,明崇俨隐约看到似有个人伏在船底,却还是一动不动,他心
中一凛,脚尖在木筏上一点,人高高跃起,跳向船头。

“明月奴姑娘,请吧。”

前面是一道石门,现在却已是虚掩着了。这便是暗河的出口,老者轻轻一推,
石门一下开了,外面的阳光登时涌了进来。

这儿便是先师留下的第二处宅院吧。明月奴想着,跨出了石门。这是一个园
子,大概也久无人居,到处杂草众生。老者走在前面,微笑道:“五年前这宅院
被一个豪客强占,因为受萨兄留下的机关惊吓,找到老朽禳解,老朽方才发现这
个秘密。”

明月奴叹了口气,师傅纵然布置得天衣无缝,但事隔多年,对这等变故也是
无能为力了。她道:“是因为呼影么?”

老者摇了摇头,道:“令师心思细密,不会如此大意,他自然也料到事隔多
年会有些变故,他将呼影封在兴庆宫一座袄庙门外的翁仲之中,原本只怕再无人
能发现。偏生去年长安城突遇地震,兴庆宫中别无损毁,封有呼影的翁仲却因地
震而中裂,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说得感慨万千。将呼影藏在翁仲之中,只怕谁也想不到。翁仲足有上万斤
的份量,又是在兴庆宫中,自然谁都不会料到其中另有乾坤。去年这场地震并不
算大,长安城连房子也不曾倒塌一间,独独那座翁仲为地震震裂开,冥冥中只怕
真有天意。明月奴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将那院子挖遍了也不见
异样。”

她说着,却又回头看了看。老者此时正将石门掩上,见她有些心神不定,道
:“明月奴姑娘还在担心追上来那人么?放心吧,现在那人只怕正在疲于应付老
朽布下的水魅术吧。”说到最后,老者的嘴角已浮上一丝冷笑。

明月奴低声道:“那人会死么?”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老者却并没在意,只是叹了口气,道:“恐怕伤不
了他。只是姑娘放心,老朽的水魅术也够他应付一阵,你身上的踏影咒我已解了,
他就算追上来也找不到你的行踪了。”他抬起头,看看天,微笑道:“姑娘伶俐
聪明,我家尊主见到你时定然欢喜,嘿嘿。”

脚尖刚触到船板时,明崇俨便觉得不妙。虽然看不清,但他也听到船头处发
出一声水响,便如冒出一个极大的气泡,脚尖在船板上一点,人又向上拔起了五
尺许。这暗河顶壁离水面也就是丈把高,他的头发刚触到顶上石层,明崇俨手一
扬,左手五指已一把抓住一块凸起的石块,人便挂在了顶上。若是再高一点,脑
袋非在顶上撞个七荤八素不可。

也就是他跳起的一瞬,船边上有个长长的东西忽地冲出水面,堪堪擦过他的
脚底,一下将小船也卷住了,只听喀一声,那艘小船竟然被拦腰卷断。

那是条白鳝。寻常白鳝最长也可长到三四尺,但这条白鳝足足有一丈开外,
自是十二金楼子五魅术中的水魅术了。

虽然如吊钟一般挂在洞顶,但明崇俨心中却是一阵欣喜。明月奴口中什么话
都不能信,但这水魅术却不折不扣是中原咒术,绝不会与波斯秘术相混,看来明
月奴果然与十二金楼子有关。此人的水魅术如此精湛,已不可与那天在会昌寺所
见之人的五魅术同日而语,定是十二金楼子的首要人物。此时他不禁后悔不曾早
点追上来,如果能将此人擒下,那他心中纠结不去的疑团定可得释。

那条白鳝绞断了小船,身影在水中一晃,又扭曲着从水中探出头来,竟咬向
明崇俨的双腿。明崇俨将腿一缩,右手短剑在身前一挥,剑光划出一道弧线。那
白鳝刚触到剑气,忽然化成一团烟雾散开,一条半尺长的白鳝在这烟雾中扑通一
声落到水中。

这便是水魅术的本体。明崇俨先前见那水魅如此庞大,只道甚难对付,哪知
如汤泼雪,须臾即化,连他自己也不由一怔。只是现在那艘小船已被水魅卷的尽
成木片,方才坐来的木筏也不知已漂到了什么地方。他收好了短剑,将右手也摸
索着找了个能扳住的地方。现在双手有物,凭血气之勇还能再坚持一阵,但人力
终有尽时,时间一长定然抓不住。

居然落到了这种地步。明崇俨不禁有种啼笑皆非之感。水魅虽已破去,但知
道对手正是以五魅术见长的十二金楼子,安知水中不会还有什么别的玄虚。当务
之急,定要快点找到能落脚之处,再想办法出去。

正想着,忽听得身后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暗河中声音传得远,但那声音太
远了,也听不清。明崇俨正待侧耳听个仔细,却听得另一个人高声道:“明崇俨
兄,你在哪里?”

这声音中气十足,也不甚响,但听得甚是清楚,是内功颇有火候之人喊出的。

那正是裴行俭的声音,明崇俨大喜过望,深吸一口气,扬声道:“我在这里!”

那是一艘小船。高中舒见明崇俨下了暗河便在无消息,下面黑漆漆的甚是怕
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有心弄艘船来,但此间附近并没有河,要船得去二里以
外的清明渠上找,扛艘船跑二里路,高仲舒自觉也没这个本事。正手足无措,裴
行俭却想了个主意,说边上不远处有个胜冗园,是个致仕的林下钜公退养优游之
处,家中花园里倒有一艘采莲小船,应该塞得进这小洞,而那钜公与裴氏乃是世
交,借来应该不难。等裴行俭扛着小船回来,果然能塞入洞口,只是这船太小了,
坐两个人都有点勉强。高仲舒此时倒定要与裴行俭一同下去,说明崇俨是受自己
所托才卷入此事,自己不能置身事外。他们两人下了暗河,划了一段仍不见人影,
高仲舒心里有点发毛,喊了一阵也不见回答,正在担心明崇俨会不会出事,裴行
俭忽地扬声发话。他内息浑厚,与高仲舒的嘶声怪叫不可同日而语,声音虽也不
甚响,却如利箭破空,远远传出去。高仲舒听得都呆住了,心道:“守约的武功
原来真的这么好!我还一直以为他只比我好一点点呢。”其实他以前一直以为自
己的武功比裴行俭还好一点点,只是方才裴行俭击毁了地傀儡,自己觉得没这本
事,才算甘拜下风。等听见明崇俨的声音,高仲舒不禁叫道:“谢天谢地,明兄
没被那人妖干掉。守约,快点划。”

裴行俭手中一紧,两把桨上下翻动,激浪扬波,小船又快了许多。高仲舒睁
大了眼,只觉眼前越来越黑,什么都看不清,心头发毛,叫道:“明兄,你到底
在哪儿啊?”

裴行俭忽道:“在那儿!”他自幼习武,目如鹰隼,虽然暗河汇中昏暗无比,
他还是隐约看到了前面有个人。见这人居然吊在顶上,裴行俭纵然胆大也有点发
毛,心道:“难道是吊死了?那回话的是谁?”只是他胆大包天,就算是厉鬼也
不怕,仍是划上前去。

高仲舒此事也见到前面的明崇俨了,见他居然吊在顶上,吓得怪叫道:“明
兄!明兄!你别吓我,你是人是鬼?”

明崇俨此时只觉手指酸麻,不住滑下,只是勉力支撑,听得高仲舒的怪叫,
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骂道:“你才是鬼呢……”话一出口,一口真气泄了,登时
已握不住石块,摔了下来,啪的一声,溅起了一片水花。

高仲舒见此,更是害怕,叫道:“明兄……我可不曾害过你啊,你别来害我!”

裴行俭却扔过一把桨来,叫道:“快救人,她没死呢!”

高仲舒定睛一看,却见明崇俨正在水中扑腾,水花四溅,若说是鬼,那这鬼
也笨的紧了,不由得哈哈笑道:“明兄,你嫌天热么?”

裴行俭喝道:“讷言,人家不会水,你还说风凉话,快点!”他连划两桨,
小船向明崇俨靠拢,高仲舒伸出桨去,叫道:“明兄,快抓住!”

明崇俨此时已喝了两口水,正在晕头转向,见木桨伸来,忙一把抓住。高仲
舒将他拉上船来,见他浑身湿淋淋的,比自己还狼狈,笑道:“明兄,原来你不
会水还敢追,胆子也算是大了。”

明崇俨长长喘息了两下,仍是心有余悸。十二金楼子的水魅术不足为惧,但
如果高仲舒晚来片刻,自己只怕要活活淹死。他长吁一口气,站起来深深一躬道
:“高兄,裴兄,救命之恩,崇俨没齿难忘。”

裴行俭见明崇俨就算浑身湿淋淋的,仍是气度闲雅,不由大是心折,还了一
礼道:“还是先回去吧,过后再探查究竟。”

明崇俨叹了口气,没在说什么。他回头看了看,暗河黑黝黝的也不知伊于湖
底,明月奴去了哪里,只怕神仙也找不到了。此番功亏一篑,以后不知还能不能
找到明月奴的踪迹 .“成先生,阁下真是个废物。”

说话之人坐在竹帘之后,声音也极是闲雅,听不出有不快之意,成圆化却是
毛骨悚然,忙磕了个头道:“小人不敢 .”

“我方才出关,才听说你私发元从军,又动用地傀儡,弄出这么大一个乱子,
一无所获,还说不敢?还被十二金楼子擒去,若不是胡长史救你出来,你便只能
乖乖地被送到金吾卫去了。”

竹帘后,那个的声音中已带着怒意。成圆化一下伏到在地,又连磕了三四个
头,连头也不敢抬,只是道:“是,是,圆化知罪。还请余先生网开一面,再给
圆化一个机会。”

竹帘后那人长叹一声,道:“肉傀儡的秘密你还是不知道么?”

成圆化道:“尚未知晓。”说话时牙齿都在打战。他也明白,自己能够说得
上话,纯因自己是个傀儡师。但肉傀儡至今仍不知其秘,自己的地位定会一落千
丈。他年纪也已不轻,偏生又是个热衷功名的心性,听那人之意,似乎自己不知
道肉傀儡的秘密便要赶走自己,不禁大为惊恐。他抬起头,正待再求句情,只听
嗤一声,一把银刀穿透竹帘,正刺在他的咽喉处。银刀质软,只是用作餐具,但
这把银刀刺入成圆化咽喉,却如中腐木。成圆化浑身一震,似乎还想说什么,刚
半坐起来,身子一软,瘫倒在地,血从伤口处流了出来。

等成圆化不再滚动,竹帘后忽然传出另一人的声音道:“明月奴果然已被南
衙带走了?”

这人的声音十分沉稳,却又有种渴睡的倦意。那余先生沉默了一下,道:
“多半便是。只是臣下尚有一事不明,尹师兄心细如发,怎的胡长史这般轻易便
能将成圆化救出来?”

那人也沉默了一下,道:“我也不知元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许,只是
十二金楼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顿了顿,道:“你与你尹师兄谁本领更强?”

那余先生似是想了一下,道:“本门术法,尹师兄有伤在身,只怕较我稍有
不如,但他比我坚忍百倍,论功力,只怕我尚有不及。”

那人一笑,道:“也便是说,除了张三郎以外当世你不惧任何人了?”

那余先生道:“天地君亲师为至尊,王爷之威仅在天地之下,臣岂能不惧。”

余先生与成圆化说话时,语气阴冷,此时却大见谄媚之意。这人却仍只淡淡
一笑,道:“余兄,这些话说来为时过早,还是先收回吧。你可知道,张三郎已
在长安了?”

余先生想必大吃一惊,道:“什……什么?他怎么还会回来?”

这人叹了口气,道:“我便在担心此事。前一阵你在闭关,我又为此事分不
得心,没想到成圆化会如此不识大体。唉,你的炼魂术成了么?”

余先生忽地跪下,道:“王爷英明神武,臣已将三魂炼成,七魄中尚有容贼
魄未曾归位。”

三魂七魄,乃是道家说法。三魂即是天地人三魂,古称“胎光”、“爽灵”、
“幽情”,七魄则有分称“尸狗”、“伏矢”、“雀阴”、“容贼”、“非毒”、
“除秽”、“臭肺”。即是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容贼魄即是惧。

这人沉思了一下,道:“张三郎一到,只怕也炼不全了。好在三魂七魄已成,
便这样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此时一阵风吹过,吹得那竹帘微微摆动。竹帘上的破口如
同一只眼睛,与地上成圆化的尸身相对,越发阴气恻恻,寒意逼人。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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