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幽明录2 明月奴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二 明月奴
听完一卷经,辩机指了指案头的壶道:“明兄,且饮。”
明崇俨正襟危坐,双手托着一个杯子送到嘴边,便是喝一杯茶也如临大敌,
一丝不苟。辩机不禁微微一笑,道:“明兄,所谓心有执念,便是你这样子吧。”
明崇俨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道:“让大师取笑了,我在想个事。”
辩机眯起眼,道:“又是那十二金楼子吧?”
明崇俨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道:“大师法眼如炬,是。”
明崇俨现在是国子学属下的太学学生。上一次,为了一个弘文馆学生高仲舒
的事,他发现了十二金楼子的行踪。这二十金楼子是一群术士,与他心中一个大
谜团有关,但行踪极其诡异,他一直都在寻找。这些人是高仲舒的一个同窗苏合
功请来的,因为高仲舒不信鬼神,苏合功便让那些术士吓吓他。但此事一了,十
二金楼子却不见踪影了。事后明崇俨也曾请高仲舒去询问过,但苏合功只说这些
术士是为了给他父亲祝寿请来助兴演眩目戏的,事后告辞,他也不知这些人去向。
明崇俨原本只道马上就可以解开这谜团,但十二金楼子却如消失在空气中一
般,竟然再也找不到,自是有些焦躁。
辩机道:“世间万事,皆有因缘,强求不得。明兄,有缘自能相见,躲也躲
不过的。”他顿了顿,双手合十,喃喃道:“烦恼是昏烦之法,恼乱心神,又与
心作烦,令心得恼,即是见思利钝。”
明崇俨呆了呆,垂下头道:“谢大师教诲。只是,人总有烦恼,又岂能消除?”
辩机尚不曾回答,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辩大师,明兄,你们在
么?”
说话的正是高仲舒。他是前朝名臣高獾脑孙,家在义宁坊,回家时要路过
会昌寺,认识了明崇俨和辩机两人后,便天天都来坐一会。他甚是健谈,开始时
明崇俨还觉得他有点烦,但来过几次,发现他性格爽朗,读书也多,精于史事,
是个难得的谈伴。一听到他的声音,明崇俨站起来拉开门,微笑道:“高兄,散
学了么?”
高仲舒看来过来得有些急,头上也已有些汗水。他抹了抹,道:“明兄,听
说西市新到了一个波斯眩目戏班,不知道会不会是你要找的人,一块儿去看看么?”
所谓眩目戏,也就是后世所称的魔术,长安市上演这些的人并不多,一般人
不容易见到。十二金楼子被苏合功父亲请来时,便是演眩目戏艺人的身份,明崇
俨请高仲舒向苏合功打听这几个眩目戏艺人下落,没想到却出来个波斯眩目戏班。
这波斯眩目戏班会不会与十二金楼子也有关联?他道:“也好,我看看去。”
便向门外走去。刚走到门边,辩机忽然道:“欲除烦恼,终须无我。”
这八字念得很轻,若非明崇俨耳朵灵便,只怕还听不清了,高仲舒便只道辩
机只是在寻常念经。明崇俨却是怔了怔,回头看去,辩机正在饮茶,大大的僧袍
袖子挡住了脸,袖面却如湖水一般泛起几丝衣纹。
***
波斯人的眩目戏倒是正经的魔术,吞剑、烟术、大变活人,高仲舒看得目瞪
口呆,明崇俨却看得没精打采。这些胡人的技艺虽精,但在明崇俨看来却是破绽
百出,一眼便看出其中机关来了。
看来这眩目戏班与十二金楼子并无瓜葛。他站起来正想跟高仲舒说先走了,
眼睛忽然觉得有一阵微微的刺痛。
这里有十二金楼子的人!他呆了呆,扫视了四周。但戏园子里人山人海,少
说也有上百人,根本看不清哪个才是。这时高仲舒见明崇俨站了起来,扭过头道
:“明兄,你先别走啊,好看的来了!”说着扬了扬手中一个小小的木偶。凡是
来这园子里看戏的,一进场就有这么个木偶。这木偶是波斯装束,虽然做得十分
简洁,却颇有神韵。
明崇俨诧道:“什么来了?”话还没说完,周围的看客已大声怪叫起来,欢
呼不已。高仲舒道:“这是这班子里最出名的天魔胡旋舞,嘿嘿。”
这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鼓声,有四个人旋转着出了后台。那是四个女子,脸
上还蒙着红黄蓝白四色面纱,身上披着有横纹的披风,也是红黄蓝白四色。这四
个女子舞技高超,全身只以足尖着地支撑,便如陀螺一般极快地转动。披风也随
着转动之势飘舞,因为有横纹,给人一种眩目之感。
明崇俨也吃了一惊。不仅仅是这四个女子高超的舞技,这种以强烈色彩搭配
的舞衣,加上衣上转动的横纹,正与幻术施术时一般。看来,波斯的眩目戏,其
实也是吸收了一些幻术的手法,怪不得这些看客如此亢奋。他本想走了,此时倒
开始有了兴趣,又坐了下来。
那些女子在台上穿插交错,此时已站在了四个角上,这时台中心突然冒起一
团白烟,将台上一切都遮去了。待烟散去,却见中间多了一个穿着纯黑舞衣的女
子,另外四个身上的披风也不知何时扔到了一边。这些女子的舞衣其实只是些布
条,如果平常穿成这样,自给人一种褴褛之感,但现在看来,却有一种异样的华
丽。
“咚”的又是一声鼓响,五个女子又开始转动舞蹈,但这一次由于没有了披
风,身上的布条随着转动飘起来,便如身边围上了一个个彩色的圈,露出雪白的
肉体,台下的看客又是轰雷也似一声叫好。尤其是当中新出来的那个女子,由于
布条是纯黑色的,一旦转动,露出里面羊脂玉般的身体,更有一种迷离妖异,说
不出的冶艳。而她的动作也最为纯熟,那些布条飘动得最高,看起来便如一个全
裸的女子单足立在一个黑色大瓶之中。
真是美妙。明崇俨也不禁暗自赞叹,却听得一边喘声如牛,扭头一看,却是
高仲舒张大了嘴,盯着正中那女子不放。他恍然大悟,这才知道高仲舒实是自己
想来看,不由暗自好笑。
这个舞也并不是太长,一曲已毕,声音越来越小,那五个女子转动得也越来
越慢。当曲终之时,当中又是一阵白烟升腾而起,待烟散尽,台上又已空空一片,
方才那五个跳着不可思议舞步的胡女便如溶化在空中,重又消失。
这个舞结束后,戏班子里静了片刻,方才发出叫好声。高仲舒也高声怪叫了
两声,道:“明兄,如何?这几个胡姬都相当不错吧。”
“是啊……”明崇俨沉吟着。虽然没能真正发现十二金楼子的行踪,但至少
知道了一点,眩目戏看来的确与幻术有关。
这时那个胡旋舞已经下去了,照理该上下一个节目,但半日都不见人影,周
围的人开始喧哗起来。这时布帘一动,从后台走出一个人,却是个身穿金吾卫军
服的军官。见这军官上台,明崇俨呆了呆,道:“还有这么一出戏?”
“我也不知道,”高仲舒也甚是诧异:“我上回没见有这个。是禁夜了?”
东市和西市因为店铺林立,闲杂人等也多,因为禁夜比另外地方早一些,除
非是节日金吾不禁,才可以通宵达旦地玩乐。只是现在还不算晚,西市就算禁夜
也至少还有一个时辰,不知这些军人来这儿做什么。
正想着,那军官走到台中,高声道:“列位,敬请安坐,不必惊慌,我们是
金吾卫,前来捉拿可疑人犯。”
这军官极其年轻,长得颇为俊秀文雅,但声音沉着老练,站在台上,身材虽
然不高,却虎虎生威,那些看客登时被他镇住了,纷纷坐下。明崇俨见这少年军
官年纪虽轻,目光如鹰隼,老到之极,暗自赞道:“好一个小将!”却听高仲舒
喃喃道:“这不是守约么?他怎么成了金吾卫?”
班子里这一通乱,表演自然持续不下去了,看客们纷纷向外走去。高仲舒看
看周围,道:“明兄,运气真糟,我们也走吧。”
明崇俨此时倒不动了,道:“再等一等。”
这时一群人已走过来了,其中一个想必是这园子的园主,唠唠叨叨地说着什
么,但那少年军官却板着脸理都不去理他。跟在后面的,是两个军人押着的一个
波斯人,这波斯人满面于思,看不出脸色,眼中却闪烁着惊惶。明崇俨低声道:
“高兄,你认识这人么?”
高仲舒也低声道:“他姓裴,名叫行俭,字守约。他是将门之子,去年刚离
开弘文馆,没想到当了金吾卫了。”
“原来他就是裴行俭啊。”明崇俨喃喃说道。裴行俭这名字他也听到过,此
人的曾祖裴伯凤是北周的骠骑大将军,祖父裴定高、父亲裴仁基也都是当世名将,
他自己年轻虽轻,更是文武全才,是当今苏定方大将军的得意弟子。明崇俨也听
说过,大唐宿将子孙,像秦叔宝之子秦怀玉、程名振之子程务挺,皆是一时翘楚,
但最出色的便是这裴行俭。
高仲舒道:“是啊,我武功不凡,不过他的武功说不定比我还好。当初在弘
文馆时和他比过剑术,我怎么也赢不过他。”
明崇俨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若说高仲舒的史学比裴行俭高,那他绝对信。
但高仲舒明明是文士,偏偏尚武,老爱吹嘘自己武功不凡。他只看了裴行俭
一眼,已知此人英华内敛,大有根柢,真个动起手来,十个高仲舒绑在一起也未
必是裴行俭单手之敌。只是他见高仲舒吹得兴起,也不好扫他的兴,只是低低道
:“他来捉这波斯人做甚?”
波斯人以豪富知名,俗传波斯人碧睛识宝,因此“穷波斯”一语便是长安人
取笑人的话。正因为波斯人豪富,因此颇招人忌,长安恶少劫掠杀人,不少便是
针对波斯人。但这个波斯人只是开了个搭班演一出眩目戏,似乎算不得什么豪客
富商。高仲舒听明崇俨这么一说,也怔了怔,道:“说不定,这波斯人犯了什么
事,我去问问他。”
这时从后面突然有个哭叫声:“爸爸!”一个人冲了出来拉住那波斯人的衣
服,正是方才跳胡旋舞的那个穿黑色舞衣的少女。她身上仍穿着舞衣,已是泪流
满面。“爸爸”二字,天下通用,人人都听得懂,场中诸人见到这个明眸皓齿的
少女哭得如梨花带雨,大为不平,有个人叫道:“他犯了什么事,当兵的要将他
抓走?说出来啊!”这人一喊,边上诸人登时随声附和,有些胆大的甚至过来要
拦住裴行俭,裴行俭厉声喝道:“我等奉命行事,谁敢拦阻!”他说着,将腰刀
一抽一退,铿然一声,那个想拦的登时唬得退到一边。裴行俭冷冷扫了一眼,又
道:“律法不枉平人,也绝不放过有罪之人。”
他转身走到那波斯人跟前,低声说了两句话,那波斯人大吃一惊,也说了几
句,那个少女却睁大了眼,眼中大为为惊异,站起来对裴行俭说了两句什么,裴
行俭点了点头。他的话高仲舒一句也听不懂,诧道:“守约在说什么?”
明崇俨道:“波斯话。”
当今波斯人遍及天下,但都是波斯人学华语,学波斯话的除了舌人通事一类
便没几个了。高仲舒道:“他跟那个姑娘说什么了?怎的一说那姑娘便眉花眼笑。”
其实那少女也并不是眉花眼笑,只是听得裴行俭的回答,登时露出欣慰之色。
明崇俨道:“她说她叫明月奴,愿以身为质,代父亲顶罪。裴将军告诉她说
定不会冤枉平人。”说完,又叹道:“原来胡姬之中也有缇萦。”
缇萦本是汉文帝时名医淳于意幼女。淳于意因事下狱,将受肉刑,缇萦为父
求情,终于感动文帝,废除了肉刑。他正在感叹,高仲舒忽然道:“明兄,你会
波斯话么?”
“会一点,怎么了?”
高仲舒迟疑了一下,道:“你跟明月奴姑娘说,我高氏虽非权势熏天的望族,
在朝中也说得上几句话,请她放心,我定要救她父亲出来。”
高仲舒要解救这个被裴行俭捉去的波斯人,只能要祖父发话了。当初高仲舒
的曾祖高獗凰屐镜壑锷保他祖父高表仁有鉴于此,对子孙管教极严,虽说自己
受封为剡国公,却从不敢恃权势欺人。高仲舒一眼见到这个叫明月奴的波斯女子,
便觉神魂颠倒,只觉纵然被祖父责打也在所不惜。明崇俨吓了一跳,道:“你真
的要这么做?”
高仲舒挺了挺胸,道:“自然!”转念一想,也觉得这实在太不可能了,祖
父绝不会贸然给一个波斯人去求情,登时泄了气。见那个波斯少女哀伤欲绝的神
情,他只觉心头也有些疼痛。
***
押着那个波斯人上了车,裴行俭看了看车后这个名叫石龙师的波斯人,仍是
满腹疑云。自己进入金吾卫也不过数月,如果说因为自己懂波斯话,所以让自己
来捉拿这波斯人,倒也可以理解,只是他想不通为什么要趁夜前来拿人。
马车缓缓而行,他也越想越是狐疑。现在离禁夜已不到半个时辰,街上已是
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只有马车辚辚之声。裴行俭正低头想着,车忽地停了下来。
他怔了怔,在车上站起身,却见前面有几个人立马拦住去路。他暗吃一惊,
伸手握住腰刀刀柄,喝道:“什么人,敢挡住金吾卫的去路!”
周围几个同来的士兵也都持刀持枪,一下围住了车。长安城自古便多豪客,
任侠使气,挥刀杀人,那是家常便饭,若是碰上几个不开眼的居然敢打劫金吾卫,
又被他们劫成了,那当真是个笑话了。
那些人中有一个越众而出,扬声道:“是金吾卫裴将军么?”
裴行俭见他一口叫得出自己名字,又是一怔,道:“正是在下。阁下是谁?”
“我是元从军长史胡鼎,奉命接收波斯犯人石龙师,这是我的腰牌,请过目。
石龙师可在你处?“
去年(贞观十年),天子将长安府兵一分为二,以十二卫与东宫六率为南衙,
元从军则称北衙,裴行俭便是在这时进入金吾卫,担任街使之职的。当年高祖定
天下,以太原初起之兵三万人留宿卫,号元从禁军。这支禁军老不任事后便以其
子弟代,因此又称父子军,号称禁军中的禁军,最受陛下信任。只是金吾卫属南
衙,裴行俭是个右街使,掌京城巡警之事,北衙却是守卫皇城,与南衙井水不犯
河水,居然元从军长史要在半路上提走一个波斯嫌犯,此事当真可疑。
裴行俭接过腰牌扫了一眼,又交还给胡鼎,道:“胡长史,抱歉,石龙师不
能交给你。”
胡鼎面色一变,喝道:“你难道怀疑我这腰牌有假不成?可知抗命不遵,乃
是死罪。”
裴行俭仍是面无表情,沉声道:“腰牌确是不假,但我奉命捉拿此人归案,
非本官之命,末将绝不敢听从。”
南衙由东宫太子及亲王编率,裴行俭所说的“本官”便是太子承乾与汉王元
昌二人。胡鼎脸上阴晴不定,也不知想些什么,沉默了半晌,方道:“你定要南
衙长官之命方可听从么?”
裴行俭只听胡鼎的声音突然多了阴森之气,心头一凛,心道:“这人难道要
动手不成?”右手往肩头一伸,已握住七截枪的枪柄,迎风一抖,这七截枪如灵
蛇出穴,连成了一根。他是苏定方之徒,当年幽州总管罗艺擅使八尺铁,号称
天下无双,最终败在苏定方手上。苏定方所用乃是九尺龙吟枪,因为裴行俭个子
不算高,苏定方因材施教,给了他这柄七截枪,枪分七截,长短随心,正适合裴
行俭所用。
一握住七截枪枪柄,裴行俭眼中登时放出寒光,道:“正是。我官职虽微,
却只听将令,不问其他。”
胡鼎只觉眼前这少年军官一枪在手,立如变了个人,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喝道:“大胆!”他身为北衙长史,官也不小,平时一言既出,旁人定然唯唯诺
诺,哪有裴行俭这般软硬不吃,居然还想动手的。他有心想拔刀立威,但见裴行
俭手提长枪,一看便知不好惹,因此嘴上说得虽凶,却是色厉内荏,带着马退了
一步。
裴行俭放声道:“我奉命捉拿此人,便只能交到北衙,快快让开了!”说罢,
七截枪在掌中如活物般一转,带起一阵风声,又忽地一声指向胡鼎,这意思已十
分明了,若胡鼎再国加拦阻,裴行俭已不惜一战。胡鼎没想到碰到这么个硬头,
已有手足无措之意,不由扭头看了看身后。这时,在他身后那几人中,忽然响起
了一个声音:“裴将军。”
一个人打马上前。这人遍身黑衣,身材也极是矮小,骑在马上大是不称。这
人走到裴行俭跟前,一直低着头,裴行俭枪一指,喝道:“什么人?”那人忽地
抬起头,眼中精光一闪,伸出手来道:“裴将军,这是铜马契,请将军过目。”
这人虽然矮小得不像样,人也黑黑瘦瘦,但眼中神光如电,裴行俭一碰到这
人的目光,浑身只觉异样。铜马契是禁军兵符,此令由天子专发,不论南衙北衙,
皆受节制。裴行俭见他伸出的手空空如也,但又仿佛在那人手中确是有一个铜马
契,伸手作势去接。此时边上几个金吾卫士卒都已跪到在地,他的手一伸出,忽
觉掌心一凉,似乎有重物入手。铜马契还是隋时留下来的,据说是炀帝继位之年,
天降陨星,从中取铜铸契,比一般精铜要沉重许多,但此时明明掌心无物,却有
这种感觉,裴行俭心知不妙,但目光却已茫然。那黑衣人仍在低低道:“裴将军,
铜马契已在你手,可将人交给我们么?”
这人的声音忽高忽低,幽渺不定,裴行俭只觉头昏沉沉一片,只有灵台深处
尚余一点清明,这黑衣人此时说来,他再也无法反抗,挣扎着想抬起头,但前额
却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之极。他强自支撑了片刻,只觉一颗头越来越重,终于慢慢
垂下头,低声道:“是。”手一抖,七截枪已收回背上。
二明崇俨从屋中出来时,高仲舒正在外面探头探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见明崇俨走出来,他马上迎上来道:“如何?明月奴姑娘知道了么?”
他逼着明崇俨去向明月奴说自己会帮她父亲脱难,说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明
字”,其实却是不好意思见那个波斯少女。此时见明崇俨出来,却又急不可耐。
明崇俨道:“先回去吧,快禁夜了。”
明崇俨并无脚力,但走得却不比骑马的高仲舒慢。沿着景耀门街向北而行,
边上便是永安渠,流水汤汤,更显得幽静。明崇俨走到河边,背着手立着,似是
在想什么心事,高仲舒连问了两句都不见明崇俨答应,急得抓耳挠腮,道:“明
兄,你行行好,到底和明姑娘说了没?”
明崇俨道:“你叫她全名成不成,她可不姓明。”
高仲舒道:“好,好,可是你跟我说,你说了不曾?”
明崇俨道:“当然说了。”他抬起头,喃喃道:“原来那石龙师也的确不是
常人,是伊嗣侯的宫中傀儡师啊,因为去年大食国兵临波斯国都,他为避兵方来
这里。”
高仲舒诧道:“伊嗣侯?明姑娘的父亲是波斯王的属下啊。只是那大食是什
么国?我还不曾听说过有这个国。”
伊嗣侯便是当今波斯王,王号伊嗣侯三世。他是贞观六年即位的,只是如今
波斯国运不济,边上有个大食国,国力日强,波斯年年皆受侵攻,去年波斯一场
大败,迫得伊嗣侯也离都避兵,这石龙师便是那时东来大唐的。高仲舒熟读史书,
只闻波斯乃是极西强国,却不闻还有一个大食。
明崇俨道:“大食立国应该还没几年,只怕与大唐相去无几。听说此国本是
波斯属国,这些年国势日隆,此间却几乎无人知晓。”
高仲舒听他这么说,心头也是一凛。在遥远的波斯以西,居然还有如此一个
不为人知的强国在,这个消息在两个年轻人掀起了万丈波澜,不禁思之骇然。他
们还不知道,是年(贞观十一年)大食已攻破波斯王都泰西封,波斯王伊嗣侯三
世也已东逃入木鹿,波斯一国其实可以说已经灭亡,仅是名义上在苟延残喘而已。
高仲舒想了想,道:“明姑娘的父亲到底做了什么,金吾卫凭什么捉拿他?”
明崇俨转过头看了看高仲舒,道:“高兄,你真喜欢那明月奴么?”
高仲舒脸“腾”一下红了,支支吾吾道:“这个……仁者之心,解人危难,
那个……”他这个那个了一通,其实也承认实是喜欢那个波斯少女的。支吾了半
天,见明崇俨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不禁老羞成怒,道:“你帮是不帮?”
明崇俨摇了摇头,道:“你不会喜欢明月奴的,她大概……”高仲舒却一下
打断了他的话,道:“明姑娘是波斯人,我知道我多半娶不了她,她也嫁不了我,
只是我只希望她能开开心心的,能让她父亲平安回来,让她有点笑容,我便心满
意足了。”
高仲舒这两句话说得情真意切,明崇俨也不禁有些感动。他笑了笑,道:
“高兄,没想到你倒是个情种。”他又叹了一声,道:“不过这是金吾卫出头的,
恐怕石龙师已经被送到刑部。只是我实在想不通,石龙师只是个傀儡师,抓他到
底是什么用意?”
***
一支点燃的香在石龙师鼻下晃了晃,双目紧闭的石龙师吸进烟气,忽然打了
个大大的喷嚏,睁开了眼。见石龙师醒过来,那矮小的老者将香掐灭了,道:
“石君,别来无恙。”
老者说的是波斯语。石龙师揉了揉眼,道:“你是……”
“十五年前,在泰西封城曾与石君有一面之交,石君忘了么?”
石龙师呆了呆,道:“啊,你便是成圆化先生!”
十五年前,曾有一支唐人商队抵达波斯泰西封,当时商队中有一个名叫成圆
化的人,也是个傀儡师。唐土傀儡与波斯傀儡大不相同,那时石龙师与成圆化曾
见过一次面,没想到十五年后重逢。石龙师来长安未久,莫名其妙被金吾卫捉来,
心中正自忐忑不安,此时才算安心一些,坐了坐正,道:“成先生,十五年不见,
你可变了许多。”他向周围看了一眼,道:“成先生,这是哪里?为什么要把我
捉来?”
成圆化嘴角浮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道:“石君,十五年前与令师萨君唔
谈甚欢,令师过世后,想必波斯傀儡门便是石君执牛耳了。在下当年得见石君神
技,佩服不已,昨日在西市得见,更是令在下心折。敝上屡请石君未成,方才命
我行此下策,冒昧请石君过来,是想借重石君妙术。石君,随我来吧。”
他转身向前走去。这是座相当大的宅院,树木繁茂。虽然已是秋深,但这院
中的树仍是郁郁葱葱,几乎将一切都盖了起来。成圆化沿着一条石子路向前走去,
前面便是一道九曲长廊,石龙师心中仍存疑窦,但还是跟着他向前走去。
院子修得极是清雅精致,但这长廊却不知为何,极其朴素,两边树着些木板。
石龙师一踏进长廊,便觉一阵彻骨的阴寒之气。他向两边看了看了看,这些
木板上想必是绘着些仕女图,但由于周围太过昏暗,根本看不清楚。不知为何,
他突然一阵心悸,在廊外停住了脚步。成圆化见他没跟上来,也停下来道:“石
君,此处是敝上优游的所在,名谓花影廊。呵呵,花影幢幢,想必惊扰了石君。”
石龙师急走了两步,道:“成先生,我能不能先回去一趟,安顿一下再说?”
成圆化头也没转,只是低低道:“不必了。”
成圆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极为阴沉,石龙师不由得又打了个寒战,心道:
“难道真逃不脱此劫?该如何是好?”
这道长廊大约有百余步,尽头是一间小屋,里面也极是朴素。石龙师正在诧
异,石圆化拿起一个挂在墙上的小金锤在墙上一块铜板上轻敲数下,地上铺着的
一块石板忽地无声无息地移开了。成圆化道:“石君,请进。”
这石洞有如一头巨兽张开的大口,石龙师看了看,道:“成先生,我只是个
傀儡师,到底要做什么?”虽然仍是一头雾水,他还是已隐隐觉得此事有些不妙。
成圆化淡淡一笑,正要开口,面色忽地一变,手忽地一挥,一道寒光已从他
指缝间射去,“托”一声插在墙上,是把半尺长的小刀。小刀插入墙壁足有寸许,
刀柄犹在颤动。石龙师吓了一大跳,道:“成先生……”成圆化却道:“石君,
你进去吧。”
石龙师见他面色阴晴不定,不由凛然生惧,不敢再说什么,走了下去。成圆
化一步跃到墙边,拔下小刀,凑到鼻前嗅了嗅,又扫视了周围一圈,嘴角冷冷一
笑,伸手拉了拉边上一根线。
这是唤人铃的线。几乎是同时,几个人已出现在门口,领头的正是那北衙元
从军长史胡鼎。胡鼎手上还握着一柄刀,冲到门前,见屋里只有成圆化一个,怔
了怔,道:“成先生……”
成圆化不等他说完,已抢道:“没发现有人么?”
“禀成先生,不曾发现。”
成圆化看着那把小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顿了顿,方道:“加紧戒备,若
是出了意外,王爷的脾气你也知道。”
胡鼎听到“王爷”二字,眼中闪过一丝惧意,道:“末将明白。”他壮了壮
胆,道:“难道,有什么人来过此处?”
成圆化若有所思地将小刀在指间转了几圈,道:“此事事关重大,胡将军,
事成你我都为元勋,事败则都难逃凌迟之罪,你可不要轻看了。”
胡鼎怔了怔,道:“是,是。”话语却已在发抖。
成圆化又扫视了周围,道:“再细细搜一遍,连一只老鼠也别放过,知道么?”
胡鼎已是汗出如浆,道:“是,是。”似乎除了这几个字便什么都说不上来
了。他壮了壮胆,道:“成先生,方才有什么异样么?”
真的有人在用魅影术么?成圆化扫视着四周,一言不发。如果不是自己的错
觉,那此间定已被十二金楼子盯上了。
他打量着屋中,却不曾看到窗外有一团阴影正沿着墙壁挤出了窗缝。这团黑
影一出了窗,便活物一般沿着墙下了地忽速而行,到了大门边,无声无息地从门
缝中挤了出去。
外墙刚粉过一遍,这团影子虽淡,在外墙上却要清楚许多。这影子闪到一个
暗处,忽然变大。原本是团没有形状的影子,此时变大了,却是个人形。这影子
贴在墙上,还在不住地发抖,忽然黑影一下凸起,一个人从这团黑影中脱了出来。
如果有人看到这情景,定会吓得惊声尖叫。但这儿十分偏僻,周围亦无人家,
又已是禁夜,自是谁都不曾看到。这人浑身穿着黑衣黑裤,连脸都蒙住了,只露
出双眼,一手捂住左臂。他一脱出墙来,墙上的影子登时消失不见。这人踉跄了
两步,方才站稳,回头看了看那幢隐没在夜色中的院子,转身向前奔去,轻捷如
风,声息皆无。
***
“石龙师是谁?”
看着裴行俭一脸诧异的样子,高仲舒怒道:“你……你……守约,你别说也
不认得我了。”
裴行俭笑道:“你铁嘴高讷言的英名,我哪会不记得。”高仲舒字讷言,偏
生是个多嘴的,“铁嘴高讷言”在弘文馆可说人人皆知,也与“穷波斯”一般是
句名实不符的玩笑话。裴行俭入弘文馆时,与高仲舒虽然交情不深,但这个外号
却是如雷灌耳。他顿了顿,道:“只是我真的不知石龙师是谁。”
高仲舒见裴行俭竟然红口白牙地抵赖,气得满面通红,叫道:“那你昨晚去
哪里了?”
“昨晚?我与同僚巡街后,便回屋睡觉了。讷言,你做梦了吧?”
“你才做白日梦!”高仲舒气得险些要爆破肚皮,“裴守约,在弘文馆时你
一向老实,没想到居然一当兵就满嘴瞎话,难道我昨晚眼花了不成?你昨天明明
将明姑娘的父亲带走,当面还要抵赖!”
高仲舒打定主意,为了明月奴,定要救出石龙师来。他今日一大早便去向刑
部打听昨日捉来的波斯人关在何处,没想到金吾卫昨日倒真捉了个波斯人,却只
是东市抓来的一个小窃。波斯人大多豪富,那波斯人却真是个穷波斯,与石龙师
毫无关系,高仲舒来看他时还摸不着头脑。高仲舒吃惊之下,才发现昨日刑部根
本不曾发过捉拿石龙师的文书,也没人将石龙师押来。他心知不妙,马上来见裴
行俭,想问他到底将石龙师带到哪里去了,哪知裴行俭居然矢口否认,说是昨晚
根本不曾到西市拿人,将高仲舒气了个半死。若不是顾及士人脸面,他当真要指
着裴行俭鼻子破口大骂了。
裴行俭道:“我昨晚真不曾去过西市。讷言,你是不是记错了?”
高仲舒忽地跳了起来,叫道:“好!好!我记错了,那被你搅了场子的戏园
子老板定不会记错,被你抓走父亲的明姑娘也一定不会记错,你有胆子,就随我
一同去看看。”
他也是一句气话,裴行俭却皱起了眉头,道:“好吧,我们走。”
高仲舒不由一怔,道:“真要去?”他见裴行俭不认账,心中正自着恼,却
不曾想到裴行俭真的愿去西市看看。裴行俭叹了口气道:“我虽然不记得昨天去
过西市,但总有些奇怪,袖中多了这个东西。”
他探手出袖,掌心是一个小小的偶人。高仲舒一把抢过,叫道:“哈哈,你
还要赖,你明明去过西市!这偶人便是石龙师与明姑娘手制的。”
他自觉抓着了裴行俭把柄,大是得意。这种偶人是石龙师与明月奴搭班表演
后送的,而他们在西市一共只演了两天而已,偶人也只送了两天。裴行俭若是有
这种偶人,那这两天里必定曾去过西市。
裴行俭脸上却仍是一片茫然,喃喃道:“也许真去过?奇怪,我怎么一点都
记不起来。”
到了西市,那园子里正在表演飞镖,当中一个女子站在靶前,一个男人正向
靶上投掷飞镖,看客也稀稀疏疏的。裴行俭和高仲舒进门时,门口的园主还招呼
道:“两位公子,进来看看来,五个钱一场,精彩!包你看了还想看……”待看
见裴行俭的样子,脸登时现出一副苦样,道:“裴将军,是你啊。”
裴行俭见这人居然认得自己,怔了怔道:“你认得我?”
“裴将军昨晚不刚来将那石龙师先生带走么?”昨天裴行俭把一场表演都给
搅了,害他白辛苦一晚,这园主自然记得真切。只是裴行俭是金吾卫军官,他也
不敢有什么怨言。
高仲舒得意道:“守约,难道我和园主都看花眼了么?”他看了看台上,又
道:“园主,那明月奴姑娘住在何处,今天登台没有?”
园主苦着脸道:“昨晚裴将军来过后,明月奴姑娘连夜就搬走了。”
高仲舒大吃一惊,叫道:“搬走了?去哪里了?你为什么不拦着她!”石龙
师还不曾放回来,明月奴居然会搬走,他当真始料未及。那园主道:“我也不知
道。石先生和明月奴姑娘就只是来搭班的,昨天出了这事,明月奴姑娘将自己的
东西都搬走了,我也不好多问。”他不敢抱怨裴行俭,但话中却大有微词。
高仲舒头上登时冒出了汗水。他原本打算得甚是周详,心想将石龙师救回来,
那这位明月奴姑娘对自己感恩戴德,多半容自己一亲香泽,这是何等的美事,谁
知捉篮打水一场空。他叫道:“明姑娘没说去哪儿了么?”
那园主斩钉截铁地道:“没说。”
高仲舒还待再问,边上忽然走过一人,道:“是裴街使么?”裴行俭扭头看
去,却见边上立着一个中年汉子,身上也是金吾卫的军袍。
三这是个小小的宅院,一个院子,一幢小屋,门窗紧闭。这样的宅院在长安
这个大城市中何止数千家,毫不起眼。
虽然是大白天,但屋子里还是十分昏暗。一个胡人少年正将一个布袋从壁橱
里抱了出来。这少年相貌秀丽,解开了束口的绳子,里面赫然是一个女子。
并不是真人,只是一个傀儡而已。只是这傀儡做得极其精致,与真人一般无
二,甚至雪白的肌肤都让人有种柔软的错觉。这少年眉目如画,正是那失踪了的
明月奴。那个傀儡还穿着黄色舞衣,也就是昨晚在台上跳舞的一个。
明月奴将这傀儡表面蒙着的皮肤仔细剥下,露出内材,又拿了把小刀细细修
整。这般一个男装丽人怀中抱了一个与真人一般无二的傀儡,若有人见了,只怕
会以为这是个噩梦了。
她正在专心修整,忽然,眼前有个小虫子飞过。这是只小小的蜻蜓,她伸出
手,那蜻蜓停在她掌中,不再动了。这蜻蜓做得极其逼真,但身体是用软木削就,
翅膀也是四片薄纱。她眉头一扬,左手五指忽然地极快地屈了两下,手刚一动,
一边的壁橱门忽地一下被推开,一道红影如离弦之箭直冲出来。
这也是个傀儡,身上穿的还是红色舞衣。昨夜这个傀儡在台上时千娇百媚,
此时却动若脱兔,手中握着一柄短短的弯刀。波斯弯刀用起来别具一功,便是真
人,若不是专门练习过一阵,也用不好弯刀,但这傀儡运刀如风,便是浸淫此道
十余年的也不过如此,便如真人一般一跃而起,举刀向横梁上砍去。弯刀甫出,
忽然“叮”一声,这傀儡的弯刀忽地转向一边,一刀斫在横梁上,将横梁砍了一
条印子,身体重重摔下。
这傀儡一落到地上,忽地跳了起来,还待挥刀,但动作却一下变慢了,仿佛
被浸入一大滩胶水之中。明月奴双眉一扬,右手的小刀已隐入袖中,五指正待屈
起,却听得有人道:“波斯傀儡秘术,当真名不虚传。”
一个少年从梁上飘然而落。明月奴男装打扮多少有点怪异,这少年唇红齿白,
温文秀雅,却更多几分英挺之气。一见这少年,明月奴不禁失声道:“明公子!”
她一出声,那个傀儡登时委顿在地,倒下不动了。
这少年正是明崇俨。他走到桌前,清俊秀朗的嘴角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意。这是家小客栈,但长安因为各处胡人来得多,连这小客栈也配了几张凳子。
明崇俨拖出一张凳子坐了下来,道:“该叫你什么?石龙师是不是才是你真
正的名字?”
这是用大唐话说的。明月奴沉默不语,明崇俨却笑了笑道:“你并不是不懂
大唐话。昨日我用波斯话与你交谈时,高兄在外说的话你分明句句都懂。方才你
叫的三字,也分明就是大唐话。”
明月奴终于不在装了,垂下头道:“明公子真是聪明绝顶,我也瞒不过你。
不过我的名字,在你们大唐话里真是叫明月奴。“她的大唐话说得虽不甚好,
但已相当流利了。
明崇俨抬起头,看了看她道:“那昨日被捉走的石龙师,自然也不是你父亲。”
明月奴点了点头,道:“他是我徒弟。只是我真想不通,你是如何猜到的?”
明崇俨微微一笑,道:“波斯傀儡术,我也久有耳闻。昨日这四个傀儡一起
上台,我便知以石龙师的手指定造不出这等细腻精巧的傀儡。而你们发的这些小
傀儡上,刻制的刀法明显是两人手笔,其中之一刀法细腻,毫无棱角,另一种却
要粗糙些,显然那些粗糙些的便是石龙师所制。当时我还不敢确认,方才见你动
手刻削,才敢断定石龙师绝非你父亲。”
明月奴叹道:“是,明公子说得极是。”话语中大有后悔之意,想必是本以
为瞒得极好,谁知其间破绽实在太大。
明崇俨道:“我想不通的只有一点,你们远在波斯,为什么一到长安便有人
找你们的麻烦?”
明月奴沉默了半晌,道:“明公子,有些事你一旦知道,便摆脱不掉了。”
明崇俨微笑道:“自然。不过我也有私心在,何况石龙师对你忠心耿耿,不
惜为你顶罪,你弃他而走,于心何忍。”
明月奴沉默不语,明崇俨看了看她手边那个傀儡,道:“带走石龙师的到底
是谁?”
明月奴仍然垂着头,低低道:“因为肉傀儡。”她这话低得有如耳语,几不
可辨,明崇俨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道:“我师父西行到过波斯,当初与我说
起过波斯傀儡与中原傀儡大相径庭,可不用细线控制,除不会说话外,傀儡与真
人一般无二,想必便是肉傀儡了吧。是不是有人想知道肉傀儡的秘密,才带走了
石龙师?”
明月奴见这少年眼中忽地神光四射,已带有一丝杀气,心中也是一颤,忖道
:“这明崇俨究竟是什么人?”昨夜明崇俨与高仲舒两人来安慰她,她只道这两
人是惑于自己美色的纨绔子弟,但明崇俨身怀异术,自己发动了两具刀傀儡都奈
何不了他,而他刨根问底地追问,似乎也是别有用心,心中生疑之下,更不敢多
说,道:“肉傀儡么……明公子,你究竟是如何查探到我的影踪的?本事可真大,
我这两个刀傀儡也奈何不了你。”
明月奴连夜出逃,自觉做得极是隐秘,不该被人发现,但明崇俨却马上便找
上门来,实在让她吃惊。明崇俨被她奉承了一句,也大是受用,笑了笑道:“昨
晚与你说话时,我给你下了踏影咒,所以你不用想逃过我。只是你的本领也不小,
我破了你三重警戒,但还是被你发现了。”
明月奴低下头,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啊。”她垂头不语,明崇俨见她这副
样子,更是得意,道:“明月奴兄……”
明月奴浑身一震,抬头看着明崇俨,道:“你叫我什么?”
明崇俨得意地一笑,道:“我师父说过,波斯傀儡术因为极其劳心费神,此
道宗师有自宫以绝万欲的。明月奴兄,你定然便是如此,因此本领才在石龙师之
上。”
这隐事也是明崇俨师父当年顺口说的,因为当初明崇俨不知“自宫”之意,
还追问了几句。他见明月奴神情有异,心知自己所料不差,不禁得意之极。高仲
舒惑于美色,若知道明月奴竟是个阉人,不知会怎么想。他一想到高仲舒对明月
奴神魂颠倒的样子,不禁想笑。哪知还不曾笑出来,明月奴的脸忽然一变,喝道
:“死吧!”
她手指忽地一弹,面前那傀儡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明崇俨的脖子。傀
儡的样子原本是个美貌女子,但此时蒙着的外皮已被剥了一半,双手也硬得如同
精铁,又突然跳起,真个有如尸变。明崇俨不曾料到明月奴会突然动手,但他仍
是镇定非常,右手五指一屈一伸,也就在那傀儡的双手合拢的一刹那,他的身影
忽地一淡,明月奴只觉眼前一花,明崇俨的身影已消失不见,背后却是微微一痛,
一把短剑已顶住了她背心,明崇俨在她身后道:“居然还想杀我,看来真信不得
你。”
明月奴面如死灰,叫道:“杀了我吧,你们偃师门也永远别想知道肉傀儡的
秘密。”
偃师门?明崇俨皱了皱眉。这名字他也隐约听到过,似乎也是个精擅傀儡术
的门派。他在暗中追踪明月奴到了这个偏僻的小宅院里来,便想看她究竟与谁联
系,本以为多半便是十二金楼子,没想到却又冒出个偃师门。
他正想问偃师门究竟是什么,窗子突然发出一声响,有个东西破窗而入。这
东西长着四根长长的足,一进屋,但极快地向明月奴爬来。明月奴看到这东西,
脸色登时一变。她被明崇俨的短剑顶住了背心,闪也闪不开,五指极快一错,地
上那个傀儡忽然跳了起来,与这黑影撞在一处,“喀”一声,重重摔倒在地。
这东西进来得极快,进来后与明月奴的傀儡相撞,只是一瞬间的事,摔倒在
地时明崇俨才看仔细,那是一个蜘蛛一般的怪物,只是只有四只脚,用木头和钢
条制成的。此时四足合拢,正抱住那傀儡肩头,便如上了一道铁枷。明崇俨看得
心头发毛,道:“这是什么东西?”
“是偃师门的天傀儡木蜘蛛。”明月奴眼中已露出惧意,“明尊在上,不要
连地傀儡也来了啊。”
明崇俨来时也查看过周围,并未发现异样。确实别无埋伏方才放心进来。只
是明月奴的傀儡术当真匪夷所思,做出来的东西叫人不敢相信,威力却并不甚大,
那刀傀儡动作虽然流畅,毕竟与人尚有距离。因为听明月奴说偃师门有求于她,
明崇俨只道偃师门会的也是这些奇技淫巧,并不足惧。但见到这只四脚木蜘蛛如
此精巧可怖,直如用符咒唤出的妖兽,心头也不由暗暗发毛。听明月奴在说什么
“天傀儡”、“地傀儡”,心道:“是了,想必偃师门擅长的是这种长于格斗的
傀儡,与波斯傀儡术颇有不同。”他道:“地傀儡很厉害么?”
偃师门傀儡术,分天、地、人三种,天傀儡即是小傀儡,大多是些飞禽走兽,
能飞能跳的,人傀儡则都是些人形。这两种傀儡四处都有,本不出奇,唯有地傀
儡是偃师门独得之秘。也正如明崇俨所料,偃师门的傀儡一味在威力上下功夫,
在形制上便落了下乘,做出来的人形多半不太像人。明月奴本是波斯傀儡师的宗
师,为到长安来,对这些同行自是查了个一清二楚,反是明崇俨不明其详。
明月奴还说话,门外忽然一阵乱响。她面色大变,五指急速交错,几如琶琶
中的轮指,那个红衣刀傀儡忽地翻身跳起,但动作却是甚慢。明月奴扭头向明崇
俨喝道:“快解开你的法术!”
这个傀儡中了明崇俨的蛛缚术。如果是人的话,早就不能动弹了,但傀儡与
人不同,只是动作慢了许多。明崇俨也知事情不妙,他将左手摊开,手心向上,
右手握拳在左掌上一敲,喝道:“解!”才解开蛛缚术,从窗子的破洞中又有两
个木蜘蛛飞了进来。这红衣刀傀儡飞身挡住,手中弯刀极快地划了个圈,“嚓”
一声,弯刀削去前面那木蜘蛛的两条腿。第二刀正待砍出,后面那木蜘蛛忽地扑
上,一把将这个刀傀儡抱住。
这两个木蜘蛛配合得极是巧妙,当真有如活物。明崇俨看得呆了,他印像中
的傀儡都是动作僵硬,行动迟缓的,但刀傀儡和木蜘蛛都显然与寻常傀儡大不相
同。这刀傀儡共有四个,是明月奴呕心沥血制成,精巧绝伦。她与石龙师两人一
路东行,曾靠着这四个刀傀儡击退了不少剪径强人,哪知木蜘蛛虽然简单,却是
刀傀儡的克星,先前一个失手还可说是措手不及,方才这个却是有备而来,却仍
然被木蜘蛛击倒。
那个被削去两条前腿的木蜘蛛仍在地上团团乱转,便如猛兽搜寻猎物一般,
一个头转来转去,明崇俨看得发毛,不觉退了一步,哪知他刚一动,这两腿木蜘
蛛忽地向他又扑了过来,他吃了一惊,抄起身边一张凳子向那木蜘蛛压去。这木
蜘蛛只剩了两腿,转动已是大为不灵,被这一凳子压在下面,仅剩的两条腿却仍
在舞动,明崇俨短剑一掠,将这两条腿也削去了。
他的额头也淌出了汗水。伸手抹了把汗,道:“明月奴,这是……”这木蜘
蛛实在太过怪异,如果四脚完好,恐怕根本逃不脱。可是他一抬头,从窗子的破
洞看出去,却见外面不知何时,已密密麻麻地排了十几个木蜘蛛,看样子随时都
会进来。明崇俨看得发毛,道:“这东西怎么会认准我的?”
明月奴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道:“木蜘蛛其实很笨,只会攻击移动之物,
你站着不动就不用怕。”
但站着不动,岂不是束手就擒。明崇俨皱起了眉头,道:“从屋顶走!”
偃师门不惜血本将门口封住,那窗外定然也有埋伏。明崇俨心思机敏,现在
唯一可走的便是从屋顶出去了。他将身一纵,已跳上了横梁,却见明月奴仍是呆
呆地站着,蹲下来道:“快上来,我拉你!”
明月奴傀儡术高明,但显然并不会武功,这横梁离地近丈,她定然没这个本
事一跃而上的。明崇俨弯下腰,正待拉明月奴上来,却见明月奴抬头看着屋顶,
眼中却露出惊惶之色。明崇俨忖心道:“又有什么了?”还不曾回过神来,身后
忽地一声响,眼前却是一亮,灰土碎瓦劈头盖脸落了下来。他大吃一惊,身形一
纵,已跳到明月奴身边。
屋顶突然间少了一大块,有个人用波斯语喝道:“明月奴,你还不出来么?”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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