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底头》作者:施蛰存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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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三
十四
十五
十六
十七
十八

《將軍底頭》施蟄存
《二○一一年十月二十三日版》
《好讀書櫃》經典版

  成都猛將有花卿,

  學語小兒知姓名。

  ──杜甫

  這是在唐朝,是在廣德元年呢,還是廣德二年?那可記不起了。但總之是在代宗皇帝治下,西方的強國吐蕃屢次地侵犯進來的時候。

  秋季的一日,下著沉重的雨。在通達到國境上去的被稱為蠶叢鳥道的巴蜀的亂山中的路上,一枝驍勇的騎兵隊,人數並不多,但不知怎的好像擁有著萬馬千軍的勢力,寂靜地沿著山路底高低曲折進行著。率領著這隊騎兵的那個騎著神駿的大宛馬,披著犀革,提著長矛,腰間掛著陌刀,荷著銅盾的英武的將軍是誰呢?他並不是像別的將軍一樣的生著黑而且大的臉,長滿了剛硬的鬍鬚,使人家看過去好像是一團刺蝟,或是一堆小小的樹林。他底臉是白皙的。莿鬚是美麗的。眼睛很深,瞳子帶著一點棕色,這是有點和人家不同的,但是人家一看見了他這樣的眼光,就會得不自禁地要注意到他,並不覺得他底眼睛有什麼不好,反而,心裡不得不承認他這樣的眼睛是有魅惑人的勢力的。但是這個將軍,並不因為他這樣斌媚的容儀而損失了他的威嚴,是的,做將軍的人是不宜有一個美好的臉的,宋朝的狄青將軍不是因為是個美少年而不得不在上陣的時候戴一個猙獰的銅面具嗎?這樣說來,這裡所講起的將軍,在他的美好的容貌之外,一定總還有什麼使人害怕的地方嗎?不錯,他還有著一股勇猛英銳的神情,鎮日地如像夏雲中的閃電似的從眉宇中間放射出來。因此,人家對於這將軍也就不敢狎近了。

  但是,究竟這將軍是誰呢?對於這樣的詢問,我們這樣地講著是誰也不會猜想得到的,因為時代已經把對於他的我們底記憶洗蕩掉了。但如果在當時,巴蜀之間──哎!豈止巴蜀之間呢!自從討平了段子璋以後,簡直是遍天下了!我這樣地一提起,誰不會肯定地說:唵,這不是花驚定將軍嗎?

  花將軍帶著他底部下到那裡去呢,在這樣使人愁悶的秋雨中,在這樣跋涉艱辛的山堆裡?這花將軍自己也沒有知道。他所知道的就是他和他底部下正在被遺調出去,到那有吐蕃兵的地方,但如果再要請問一句,將軍和他底部下被遣調到有吐蕃兵的地方去做甚麼呢?對於這樣的探詢,如果是在三日之前──這就是說在從成都出發的那一天──如果要將軍自己來回答,他是一定肯勇武地說明他是奉命去征伐吐蕃的。可是,為什麼三日之後的這一天,他不能這樣地回答這個探詢呢?這當然是因為他底思想有點改變了。

  將軍是善於練兵的。他底部下就都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精銳。但這裡所謂練兵,其實只單單地指示了戰術的訓導這方面。所以將軍底部下,打起仗來是無往不勝的,而勝了之後,總略微有些姦淫擄掠的不檢行動,那也是像他們底無往不勝的名譽一樣地被人們確信著的。說起花將軍的時候,在一切的崇拜與讚美之中,人們都當作白璧之砧似地將這種事情作為對於將軍的遺憾。但是,這究竟是不是將軍所應該擔負的責任呢?苛刻的人,或是不明瞭事實底真相的人,會得說:「是的,」而在將軍自己,卻內心的否認著。

  原來將軍並不是純粹的漢族人。一百多年以前,正在太宗皇帝那時候,吐蕃國的贊普,英武的棄宗弄贊派了使者跟隨了大唐天使馮德遐回朝來請娶大唐公主的時候,有許多吐蕃國的商人隨從著到大唐境域裡來做買賣。這些人中間,有一個姓花的武士,只因為在本國裡流落得沒有了依靠,所以便趁此機會到大唐來觀光一番。他到了成都就住下了,替一家軍裝舖子裡幫做著些弓矢戈矛諸般武器──當然,這是他祖國的絕技呢。他娶了一個漢族女子,就此成家立業起來。這裡所講到的花驚定將軍,就是他的孫兒了。將軍雖然是由一個漢族的祖母和漢族的母親所傳下來的,但照父系血統上講起來,他總仍然是一個吐番人,雖然他已三世住在漢族的國境裡,雖然他父親已經入了大唐的國籍。將軍從小就聽慣了矍鑠的祖父所對他講的吐蕃國底一切風俗、宗教和習慣經過了這老武士底妙舌的渲染,這些祖國底光榮都隨著將軍的年齡之增長而在他心中照耀著。

  但是將軍終於作了大唐的武官。

  將軍的驍勇,是在征伐反叛的梓州刺史段子璋的時候才開始膾灸於人口的。那時他是隸屬在劍南節度使崔光遠底麾下。將軍帶了他底騎兵隊把段子璋一直追趕到綿州,斬下了逆賊底首級,親自提著去送呈給崔節度使,那時候的受成都市民的歡迎的光榮景象,實在是將軍畢生都忘不了的,但是將軍底過失,也就在那時候開始膾炙人口了,原來將軍底騎兵隊都是漢族的武士,雖然在將軍底訓練之下,成就了絕世的戰鬥士,但是漢族人底貪瀆無義的根性,卻不是將軍底軍事知識所能夠訓練得好的。所以,當將軍得志地奏著凱歌回軍的時候,從綿州起,沿路地他底部下開始騷擾著民間了。

  將軍怎樣去禁約他底武士呢?

  經過了幾度的嘗試之後,將軍覺得這是他底能力所不能允許他的工作了。要訓練到他底武士不怕死,是可以的;要訓練到他底武士盡忠於大唐皇帝,也是可以的;獨於要訓練他底武士不愛財貨,那是絕對地不可能的。將軍覺出了漢族武士底劣根性,便開始感到束手無策了。怎樣約束他們呢?凡是要趁著戰勝的時候搜刮人民財寶者,一律都處斬麼?那是,真的也不必隱諱,要全軍都被刑的。這種軍令可能發施得下去嗎?用告誡的方法麼?對於戰略的告誡是人人都效命的,但要他們不搜刮財貨,這是即使將軍誠懇地勸導出眼淚來,也是沒有人悔悟的。看了這種情形,又聽了民眾們對於他的不理解的怨謗的話,將軍底勝利的歡喜不久就消散了。在他底失望的幻念中,湧現起來的是祖父嘴裡的正直的,驍勇的,除了戰死之外的一點都不要的吐蕃國的武士。

  為了他部下底不檢行動,累得主將崔光遠受了朝廷底處分,甚至憂怒死了。將軍自己,也因了這個緣故,只得將功贖罪,依舊守著原來的官職。這是將軍在平定東川之後朝夕煩惱著的事情。

  而現在,將軍是又奉命統率著他底部下到險峻的大雪山邊去征剿那屢次來寇邊的吐蕃、黨項諸國底軍隊了。

  從成都出發的那一天,是晴朗高爽的秋日。帶著整肅的騎兵隊,號兵在馬上吹著尖銳的觱栗,大纛旗在山風裡飄颭著,回憶著市民歡送的熱烈,將軍底雄心頓然突躍起來。是建立絕大的功勳的好機會啊!讓我把這些草寇滅絕了吧,回到朝廷裡,我對笑著的郭子儀將軍說:「好了,不必有勞將軍了。」

  第一天在行軍的路上的將軍底思想是這樣的。

  而第二天卻降著陰慘的西陲的山雨了。亂山裡瘴氣如濃霧似的圍合攏來,給雨水潮潤著,沾在將軍及其部下底面上和裹著毛罽的身上。鼻孔裡不住地聞到這種瘴氣的硫磺般的臭味,馬蹄踐踏在滑膩的石塊上,時時要顛蹶。將軍及其部下雖然驍勇,行程也不免遲緩了。

  這時候,衝著昏冥的征途,聽著山間的悲哀的猿啼松嘯,將軍底心也隨著景色而陰鬱起來了。兵士們一點沒有聲息,沿路只聽得馬蹄鐵踐踏著的聲音,或是偶爾有一支長矛碰著樹枝或山崖的聲音。將軍也一點沒有聲音,只有腰間的寶刀底鐔和帶上的銅環擦響的聲音。但是,將軍和士兵們底心裡都在思想著。

  兵士們的思想是這樣的:

  這一次是去打西南的蠻夷了。聽說蠻夷兵的打仗是很兇猛的,他們有著鋒利的刀,他們有著能夠洞穿了一個人的身體而又飛出去射在大樹幹上的弩矢,他們有著能夠從三百步之外飛來的標槍,他們有著堅密的籐牌,能夠使射上去的箭和劈上去的刀全都反彈回來。啊,不是可怕的勁敵嗎?──但是,想想看,跟著威名遠震的花將軍,不就是有了勝利的保障了嗎?誰不知我們這支軍隊是到處打勝仗的,從前段子璋反東川的時候,他的軍隊不是號稱有十萬嗎?崔將軍吃了敗仗,跑了;李將軍帶了兵去,打不了幾仗,也敗了。不是我們跟了花將軍去才打得他一敗塗地,連頭顱都不保了的嗎?這樣想來,番兵雖然利害,但也似乎可以無慮的,花將軍一定會有從前諸葛元帥的擒孟獲那樣的妙計。況且,聽說吐蕃是一個西方的大寶國,那裡有天下聞名的綠玉和紅寶石,有火齊珠,有滿坑滿谷的牛羊和千里馬,有好的地氈,有麝香,在贊普的大拂廬裡,有著數千個裸體的美女,整天地彈著箜篌,敲著銅鼓,跳舞著,啊啊,如果打了勝仗,這些是都要給我們享受的了。從前在討平了段子璋之後,只因為我們略略地向民家取索了一些酬勞,弄得朝廷裡大驚小怪,連花將軍也升不成官,我們到今天還依然做得一名小兵卒。現在是去征討番兵,打了勝仗之後,擄掠些番邦寶物和女人,想必是皇帝所許可的吧,我們是去替他開疆拓土,難道還會有罪嗎?這樣看來,要是此番去打了勝仗,不但升了官,還可以穩穩地發一注財呢,好不快樂呀──

  兵士們差不多全是這樣地想著,內中有一個在花將軍背後進行著的武士,正當幻想到他帶了從吐蕃國得來的寶珠凱旋回來呈獻給他底久別了的妻子的時候,不覺得在鐵的頭盔底下露出了禁約不住的笑顏了。

  但是在前面勇猛地進行著的將軍卻沒有想到他底背後的武士會得在這個時候現出笑容來的,因為他──心境突然隨著氣候陰鬱了的花將軍,正在嚴重地懷想著他底心事:

  這一次是奉命去征伐吐蕃和黨項諸國的,但是,我希望不要遇到了祖國的兵罷。事情不是有點很為難麼,前幾天匆匆地奉到上峰的札子,說是邊疆上有寇警,著調花驚定統率所部騎兵星夜前往剿伐。於是昨天就浩浩蕩蕩的出發了。而自己何以竟會忘記了自己底出身呢?我不是吐蕃人嗎?上頭節度使究竟知道我原來是吐蕃國人嗎?他為什麼派遣我去征討吐蕃呢?如果曉得我是吐蕃人的話,那麼,他們不是故意派遣我去,要我自己去殺我底鄉人嗎?假如真的是這樣,我又該當怎樣呢?再說,不管上頭派遣我去有沒有什麼故意的理由,現在我這樣地去,是不是真的應該替大唐盡忠而努力殺退祖國底鄉人呢?──不啊,不啊,這豈是一個吐蕃族的武士所肯做的事情呢。然則,如果不奉命呢,也未免有虧了自己底職守。──

  將軍這樣地心中籌劃著,卻再也籌劃不出適當的主意來。因此,開始懊悔著前天的奉命出發了。

  在第二日的大軍的行程上衝破了沉滯的山雨而在大宛馬上思索著的花將軍底思想,便這樣地與上一日的思想有些不同了。

  第三日,花將軍及其騎兵隊行進在最深的山谷裡。雨仍舊下降著。將軍沉默著,繼續著昨日的思想,他的武士也沉默著,追摹著勝利之後的幸福。將軍背後的那個武士,不時地從瘴雨中看見了他底愛妻的容顏而微笑了。

  將軍偶爾回過頭來,一眼瞥見了他底武士,代替了英雄的莊嚴,臉上滿浮著輕蔑的微笑,將軍底心裡,對於這樣的部下,不覺得感到些憎厭了。出軍是嚴肅的事情,是要拿自己底生命去獻給祖國的,而漢族的武士卻在這樣嚴肅的時候微笑著,是表白著他的勇敢呢?是證實著他的無知呢?將軍是已經很明白地看透了他底部下底心,不僅是微笑著的那一個,就連得容貌上裝做得很端莊的武士們這時候所蘊藏著在肚腹裡的說話,也全都了然了。

  將軍抬起頭來,空濛的灰色的天上,一羽疾飛著的鶻鳥,衝著雨雲向西方投奔去了。將軍不覺得長嘆一聲。

  ──羱羝之神啊,我豈肯帶領著這樣一群不成材的漢族的奴才來反叛我底祖國呢。我已是厭倦了流蕩的生涯,想要奉著祖父底靈魂來歸還到祖國底大野的懷抱裡啊。崇高的大贊普啊,還能夠容許我這樣的人作為祖國的子民嗎?我雖然只有著半個吐蕃的肉身,但是我卻承受全個吐蕃人底靈魂和力量。只要大贊普底金箭肯為我留著一枝,我是很願意奉受徵調的啊。在我,在卑賤的漢族裡做一個將軍,還是在英雄的祖國底行伍裡做一個吹號兵為更有光榮些。噯!你們,貪瀆的蠢人呀,當你們開始想實現你們的夢幻的時光,那已是你們底最後了。

  將軍的思緒有了這樣的突變,所以,在這第三天的行程上,如果要問將軍統率著他底騎兵隊到有吐蕃兵的地方去做什麼,這是將軍所不敢決然地回答的了。

  將軍及其騎兵隊終於到達了國境。

  國境是在大瀘河的邊上,渡了大瀘河,便是連綿著幾百里長的有著峭壁危峰的,草木不生的大雪山了。在這大山的平谷中,人們可偶爾窺見那飄拂著的蜈蚣形的蠻旗。吐蕃兵底胡笳聲也會得趁著順風被飛舞的黃沙所裹著從這些山谷中傳揚出來,使大瀘河邊上的漢族居民會很驚惶得紛紛跑上山崗,遠遠地瞭望,疑心吐蕃底兵又來襲擊了。

  這是一個小鎮市。是在一個鷲形的高峰底下的平陽上。從山裡曲折地流出一注青碧的溪水,便在這個鎮市前面和平地經過,再向西轉一個彎,繞過一個小山,流入大瀘河裡去了。鎮上的人家,並不很多,如果要說一個數目呢,那麼我們就說是有一百數十戶罷。每一家的屋子都面對著那條溪水,溪邊長著很好看的柳樹、桎樹或槐樹。這樣,這個小鎮就構成了在西陲的扼著大唐與西南蠻的交通要道中的美景了。

  自從貞觀年間,大唐與吐蕃交通以後,在深山幽谷之中,被來來往往的人馬自然地踏成了這條大道。腦筋靈敏一點的蜀人,便在這片平原上建築起竹屋茅舍,預備了些酪漿麵食,給過往客商,作打尖之所。這樣地人口蕃衍起來,房屋也漸漸有改建為磚瓦的了,到如今,這裡的成為並不很冷靜的鎮市,倒也有百年的歷史了。但是,近來因為吐蕃國的大贊普,被黨項、東女、白狗諸小國的使者底遊說,引起了對於有親屬關係的大唐皇帝底疆域的侵略的野心。於是,最先是大唐底邊境上陸續受著了吐蕃兵底挑戰性的騷擾了。這個鎮市,為了地勢的關係,也就成了被忽進忽退的吐蕃兵大肆剽掠的目的物了。

  因為邊境不靖,而大唐的大軍又集駐在成都,所以這個鎮上的居民,凡是壯健的男子,也便都是能夠抵抗一下敵人的武士了。他們也像番兵一樣地學就了一手好飛矛和種種刀法,因為他們知道這是番兵所用以取勝的絕技,而要破敗那些像旋風一般捲過來的番兵,也惟有用這兩種武術才行。有時,有小隊的吐蕃兵或別的蠻族和羌族的野心者,馳驟著快馬,直立著尖端上飄著白羽的長矛,從對面山崗上直衝過來的時候,鎮上所有的武士全都嚴列著陣勢,高坐在馬背上,在溪流所繞過的那個小山上靜候著。這些吐蕃兵是早已聞名過這鎮上的武士底威名的,於是當自己忖度了一回之後,如果自己覺得力量不能抵抗的話,他們即使已經衝到了小山下,也會得立刻勒轉馬頭,退兵回去的。未經戰鬥而就獲得了勝利的鎮上的武士便全體大笑著,回到鎮市上的酒店裡轟飲著。但他們很知道羌蠻之流是不肯服輸的,他們退去了,一定會邀集了更多的人馬,來作二度的襲擊,所以,武士們當適度的酣飲之後,便會仍舊嚴重地武裝著四散到各處去埋伏著:樹枝上,山谷裡,石罅裡,草叢裡或磚瓦堆的後面。往往在月明的夜裡,有個人會得首先看見遠處有一騎直奔過來,接著二騎、三騎、四騎,蠻勇的番兵會得有二三百騎的襲來。於是,打著呼哨互相警告了,便在隱蔽的地方悄悄地一騎一騎地射擊著。而那些只恃著勇力的番兵卻再也找不出發射這種竹箭或飛矛的人來,便發著盛怒死命地衝過來,而結果卻往往只剩了七八騎狼狽地跑回去。所以,番兵對於這個鎮市便有點懷恨著了。直到最近,吐蕃底贊普有了正式的命令叫部下盡量地去攻進大唐國境,千萬人大隊的吐蕃兵便整天地被瞭望見在大平原上練操了。鎮上雖有七八十個朝廷派來在國境上擔任防務的戍兵,在鷲形的高峰上雖然築著一座很大的狼煙台;但是這有什麼用處呢?戍兵是簡直聽了戰爭要逃跑了的,不中用;狼煙台即使舉著很大的烽火,但因為蜀中高山太多了,所以甚至在十里之外,恐怕已經看不見一縷烽火了。於是本鎮的居民略微有些自危了。他們覺得如果他們不能抵抗了這一次的番兵,那是全個鎮市底生命就都得完結,而且番兵既得到了這條路徑的最重要的關隘,他們是很容易長驅直入,攻進成都的了。為了挽救本鎮市和全蜀,甚至說全個大唐土地底命運起見,鎮上的人民不得不派了急足到成都來請增加軍隊駐紮,以便隨時保護了。

  花將軍便是奉了這樣的使命,而來到這個鎮市上的。

  將軍底騎兵隊到達的時候,恰當鎮上的武士敗退了一隊一二百騎的吐蕃和黨項的混雜軍之後。鎮上正在舉行著歡喜的祝賀會。當將軍從一個不很高的山崖旁邊首先轉出來,向著鎮尾前進著,隨後便是雙人行列的騎兵隊逐一地出現了的時候,鎮上的那些沸著勝利的熱血的人,他們大多數是轟集在一家酒店門前的散列在大樹蔭下的桌子上的,立刻被其中的一個眼光銳敏的人警告著,都含著懷疑的神色,立起來瞭望了。

  大唐的軍纛底明顯安定了虛驚著的鎮民。最先迎著將軍的是,按照著他們的禮儀,那些形式主義的戍兵。他們立刻從轟飲著的酒桌邊,拋棄了適才的疑心是吐蕃兵又來攻襲的驚慌,齊集了隊伍,裝著威武又整肅的軍容,由吹著歡迎的號角的兵率領著,向將軍及其騎兵隊迎上來了。

  戍兵的頭目戰慄地在將軍面前,下了馬,行著軍禮。

  「我們是從五六年前就駐紮在這裡的邊戍兵,因為望見了將軍的旗幟,知道是得到了這裡的警報由朝廷裡派來的大軍,故而特地趕來迎接的。」

  花將軍看了他一眼說:

  「你是頭目嗎?」

  「是,是的。因為從前的頭目這回給番兵打死了,兄弟們推舉著升做頭目的。」

  「好,有勞你們了。在前面走,領我們前進到鎮上去罷。」

  將軍及其部下進行到鎮上,找好相當的營舍,散隊休息的時候,正是在申牌光景。這天氣候很晴朗。將軍獨自瀏覽著風景,信步走到那家酒店門前,揀一個桌子坐下了。他凝看著溪水,樹木和遠處的山峰。前前後後圍合了許多因為震驚了他底威名而來瞻仰一番顏色的鎮上的武士們和婦女們,他也好像沒有知道。陪著小心的酒保,承著笑臉來問:

  「將軍,可要用一點酒食嗎?」

  將軍依舊沉默著,眼色注著在遠處。

  將軍的眼光好像很空濛,雖則似乎遠望著,但當那些圍看著將軍中間的一個人──任何一個人,只要一個人就夠了──仔細地注意到將軍底視線就可以很容易地發覺將軍其實是並不在看見什麼。這是因為這些人中間終於竟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於是大眾愕視著被窘了的酒保,心中震懾著將軍底嚴肅了。

七 

  好久好久,將軍如像從幻夢中覺來似的,一回頭看見了手持著食巾的酒保和四圍的觀眾都呆立著,便笑著說:

  「給我酒罷,有什麼下酒的也給揀兩色來。」

  將軍底微笑,再加上他底美麗的男性的眼光底流眄,是有著大大的魅力的。當酒保替將軍抹好了桌子得意地回進店舖裡去的時候,圍看著的大眾頓然間如像感受了一陣什麼愛力似地覺得將軍是很和藹可親的人了。「為什麼剛才覺得這將軍是很兇猛的呢?不是錯估了他嗎?」「這個不像是能夠殺掉勇悍的叛賊段子璋底頭顱的人呀,為什麼他這樣地和善呢?」各人心中同時這樣搜索著。

  將軍獨自飲酒,在幾日的行程上所未曾寧靜過的思緒,到了這邊境的小鎮上愈為紛亂了。現在是已經接近了番寇底疆域,究竟應該怎樣地決定呢?如果今夜番兵得知了大唐派遣了騎兵隊來征伐他們,因而連夜就來進攻,這也未始不是可能的事呀,那麼應取著何等的態度呢?奮勇地抵抗著甚至撲滅他們嗎?還是,依照著前兩天的不穩的思想,索性歡迎著自己祖國的武士,反戈殺戮這些跟隨著來的貪鄙的部下,長驅直入地侵略了大唐的土地呢?關於這兩極端的態度,將軍在一想到自己從前平東川以後的功高而不受賞,甚至連漢族的詩人杜甫也看得替他代為不平了,於是作了一首《花卿歌》,想起了那對於朝廷很有些譏嘲口氣的結句:

  「人道我卿絕世無

  既稱絕世無,

  天子胡不喚取守京都?」

  將軍也很容易毅然地決定他底新生命的。但是將軍之所以到了這裡,還沒有把這個問題取一個果斷的解決者,是為了將軍對於第二故鄉的成都實在也很有些留戀。將軍雖則未曾娶妻,而見父母雙亡,並沒有什麼家室之累,但自己本身就是在成都生長的,至今也有三十四年了,就溫柔的將軍底思想來講,對於祖國吐蕃的感情倒似乎不如對於成都的感情熱烈;但另一方面。將軍底英雄的思想,卻專力地要把將軍拽回他底祖國去。將軍同時有著這樣的兩個心,所以覺得煩亂了。將軍是企慕著從祖父嘴裡聽到的武勇正直的吐蕃國的鄉人,而一面又不願意放棄了大唐的如在成都一般的繁華的生活,同時又不忍率領著鄉人,攻進成都,代替了漢族人而生活著。將軍不時地擎了空酒樽癡想。

  ──無論如何,對於這樣貪鄙的漢族人是厭恨的了。雖然漢族中也有著許多正直不苟的,但我是,如果沒有新的出路,將永遠被埋混在這些貪鄙者的人群中了。就只為了這一點,實在也已經使我有了充分的理由可以反叛起來的。啊!我是要反叛了啊!

  酒酣了的將軍底思想是有所側重了。

  將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回進自己底營舍了。可是不成,將軍把烈性的酒喝過度了,才站起來,只覺得眼前一圈的紅色滾旋著,兩腳一軟,終於又坐了下來。

  將軍醉眼朦朧地望四圍看了一下,看見那麼許多人,老是定著眼看他一個,好像從他底身上能夠獲得什麼永恆的樂趣似的。將軍又酡顏微笑了。

  中了酒的將軍底二次的笑,完全怯退了他底隱現在眉宇間的勇猛精銳的神色,在每個武士和婦人底眼裡,此時的將軍,著實是一個又風流又溫柔的醉顏可掬的人物了,將軍這樣地笑著,眾人也跟著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地微笑了。

  一個開著糕餅店的鬍子,他是鎮上最好事的人擠緊了眼皮嘻笑著,帶著一點諂媚的神氣向將軍說:

  「將軍喝醉了。」

  「沒醉。」將軍微笑著回答。但並沒有回過頭來,認一認問話的是誰。

  「將軍幾時去打吐蕃兵呢?」

  鬍子因為將軍沒有回過頭來看見他,便從人叢擠進一些,面對著將軍猝然地發著這樣的問話。

  將軍心中忽然一驚。幾時去打吐蕃兵呢?難道這些圍著的人都在這樣詰問著嗎?好像被洞燭了心事似的,將軍有些煩亂了。回過頭來,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這個發著這樣鹵莽的問話的人,看了他這樣一副諂媚得可厭的蠢相,將軍深深地把兩道眉毛皺緊來。

  討了沒趣的那個開糕餅店的鬍子漲紅著臉搭訕著退縮了。他旁邊的人,都努著嘴,遞著嘲笑的眼色送著他。但同時,所有的圍合著的觀眾都擔憂著,因為看見將軍一聽得有人問他幾時去打吐蕃兵就立刻皺起了眉頭,大眾認為將軍雖則武勇,而對於那些善使飛矛的羌蠻一定也免不了有些警惕。照這樣形勢看來,此番的征伐吐蕃和黨項羌,也未必就一定會勝利的。推想到這裡,大家都現著危懼和猜測的神色了。

  將軍看了群眾底恐慌的神色,倒有點不忍了。雖則心中暗想著自己如果歸順了祖國之後,那時免不得要帶了正直武勇的鄉人直衝進大唐的境域來,把那些平素知道是貪佞無賴的漢人殺個乾淨,但現在看著這些蒙昧的,純良的,要想依靠著他求得和平底保障的鎮民底可憐的神情,倒覺得另外生了一種感想。

  ──總之,戰爭,尤其是兩個不同的種族對抗著的,是要受詛咒的!

  將軍這樣想著了。

  一個佩著刀的武士走上前來,正當將軍喝盡了樽裡的酒,把酒樽放下的時候:

  「將軍,適才看著將軍底樣子,好像將軍雖則是奉命來援助我們征討吐蕃的,但是將軍對於這征討吐蕃的責任還有著游移的態度,這是教我們失望的。現在大家都因為看了將軍底樣子擔起心事來,他們此刻不是在互相紛紛地討論著嗎?他們現在已經好像感覺到將軍這一次未見得能夠給一個確切的擔保,成都來的一向負著威名的將軍尚且如此,我們和那些薄弱的邊戍兵還那裡敢抵抗著強悍的吐蕃和西羌諸國的兵馬呢。從前他們是都由河源取道侵略進隴西去的,所以我們這裡一向並沒有什麼騷亂過。但是,近來的吐蕃兵,很有些侵略劍南的野心,所以不時地有大大小小的隊伍衝來試驗我們邊防的兵力,虧得大家合力起來,屢次地把他們打敗了,但是當他們要集合了大軍來襲擊的時候,我們是沒有抵抗的可能的。因為有了這樣的危險,所以派了急足使者到成都來請兵。剛才我們看見將軍底旗幟從山崖後面展出來的時候,我們是怎樣地得了安慰呢?而現在,將軍卻有著這樣的表示,大家都頓然間失掉了希望,你看,將軍,他們不是在商量著怎樣搬家了嗎?──」

  愈說愈湧著豪氣的武士指著那些正在紛紛地議論著的鎮民,睜著嚴肅的眼凝視著將軍。將軍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厲色的詰責,雖明知這個魯莽的、熱血的武士是代表了全體的鎮民誤解了他底心理,但是這樣的時刻,究竟應當怎樣表白呢。將軍依舊和藹地微笑著。這在將軍是一方面裝著緩和的態度,一方面心中籌劃著,而在那些停止了說話,圍著靜等將軍的回答的人們,卻愈覺得疑慮了。

  天色垂晚了。那個率直的武士不免焦急起來。

  「如果將軍覺得討伐吐蕃兵是──很──」

  將軍刷的站了起來,左手一擺:

  「住嘴!」

  接著將軍大笑了。

  「你說我討伐不下吐蕃兵嗎?」

  將軍秉著他固有的英雄的驕氣這樣問著。但沒有等到那個武士底回答,左邊的人叢裡突然紛亂起來,一個鎮上的武士著地拖著一個將軍部下的騎兵分開了眾人一直向將軍走來。將軍吃驚著喝道:

  「放手!怎麼一回事?」

  武士後面跟著許多人,一直擠上前來,把將軍圍在中心。武士走到將軍面前,手一鬆,把那個騎兵摔倒了。武士怒氣沖沖地指著那騎兵,對將軍說:

  「問他!」

  將軍向這個倒在地上的似乎曾經過劇烈的決鬥的騎兵一看,他認出這便是在五天的行程中時常癡想得獨自微笑著的一個。將軍厲聲地問:

  「說!做了什麼事?」

  但倒在地上的騎兵終於只掩著臉沒有回話。

  「你說!」將軍抬起頭來問那個武士。

  武士沉默了片刻。用腰裡佩著的劍稍指著那騎兵,對將軍說:

  「問他!跟著人家的姑娘持著刀闖進屋子裡去想幹什麼?」

  四圍的鎮民爆響了一陣怒吼。所有的武士都拔出了刀劍。

  「殺死他!」

  將軍覺得眼前一陣昏眩,守了許久的寂靜。圍著的人們以為將軍在想一個處置這個越軌的騎兵的方法,但是,實在,將軍是眼前又空濛地浮起了祖國底大野之幻景,剛才被鎮民所激起了的心境,忽又沉沒下去,眼看著這樣的故態復萌的卑賤的部下,真想全部殺卻了之後,單獨去歸還到英雄的祖國裡。這樣一想,將軍反叛的意志又抬起頭來了。

  但當前的問題總是應該解決的。將軍便喝問著那個騎兵:

  「有這樣的事麼?還有什麼辯解呢?」

  騎兵匍伏著向將軍哀求著,但很狡猾似地:

  「事情是有這樣的事情的,將軍,但是並不曾有某種的惡意。我是因為刀銹了,在鎮上找來找去,找不到一家鐵鋪可以刮銹,所以借一個砥石來自己磨一下。剛才看見一個小姐走進屋子去。所以跟著進去了。誰想那個小姐立刻就驚惶起來,在院子裡叫喊著。於是這個武勇的先生就從邊屋裡竄出來,不問情由地拔著劍直刺過來了。為了防禦自己底生命,所以抵抗了幾合,但終於敗在他手裡。便這樣地被抓來受誣了──」

  「受誣嗎?哼!好個油嘴的東西。我就先殺卻了他,再自己去受罪!」

  武士鼓著怒氣,重又拔出佩劍來,這樣喝著,真的要劈下去了。阻止了他這樣舉動的,不用說,當然是將軍,他說:

  「慢,這樣是不成的。你得把事情底前前後後講來。他底說話可不錯嗎?」

  「都是謊!」

  「那麼就得由你說了。」

  「我沒有什麼可說的。當我正在邊屋裡擦著我底劍的時候,突然聽到我的妹妹在院子裡叫著『救命!』於是我提著這劍跑出去,就看見這混蛋的東西持著刀在威脅她。將軍,你想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我難道不應該劈了這廝嗎?」

  將軍向兩造各望了一眼道:

  「看來這是要那個小姐,你底妹妹,親自來把這事情說明的了。她在這裡嗎?」

  武士從後列的人叢中拖曳出一個姑娘來,呈現在將軍面前。將軍驟然感覺了一次細胞底震動,再看一眼匍伏在地上的騎兵,嘴唇略微抽搐了一會。將軍閉了閉眼,嚴肅地對那個姑娘說:

  「是怎樣的事情呢?這是你底最大的責任,要忠實地告訴出來。把前前後後都說出來罷,小姐。」

  「事情是這樣的:剛才在這裡看了將軍喝酒,看看天色要晚了,想起新近經過一次重戰的哥哥在家中休養著必定已經肚子餓了,於是我急急地回家了。走不到幾步,對面走來了將軍底這個部下。他就站住了看著我。當我走過了他身邊,他竟反身走著跟蹤我了。並且嘴裡還問著『姑娘住在那裡』『可以讓我去玩玩嗎』這等的無賴話。我沒有理睬他,但他竟跟進了我們底屋子,拔出了腰間的刀,好像要用強了似的。於是我喊起哥哥來,底下的事,便是如哥哥所說的那樣了。」

  這姑娘底聲音非常的清脆,將軍心中想著蜀中自古就稱為是有艷女的地方,但自己在蜀中生長,於今三十餘年,卻一個美人也沒有看見過。所有的女人,出來總乘坐在一個兜籠裡,頭上還得包一塊黑色布的,遮蔽得大半個臉都看不出來,而如今站在眼前的卻竟彷彿是妖婦似的這樣地英銳,這樣地美麗也難怪部下的騎兵要有著不正的行動了。

  但將軍卻萬萬不能這樣地說出來,他只凝視著地上的騎兵:

  「不是這樣嗎?還有怎麼樣替你自己辯解呢?」

  騎兵默然了。

  「我們是來給鎮上的人民保護的,現在吐蕃兵來過的時候,倒並沒有這種的不名譽的行為,而你卻竟敢冒著這個危險而首先做下了,要你這種東西什麼用處呢?打敗了番兵,到那些野蠻的國度裡去,到或者說不妨讓弟兄們快樂一下,但是現在,在自己的土地內,你卻竟這樣地大膽做著這種不名譽的事件嗎?好,你愛這樣,讓我來給你一個永恆的罷。」

十一

  將軍說了這樣的話,四圍的觀眾全都感到了一陣寒噤。將軍回過頭去,後面站著他底衛兵,嚴厲地,將軍發著號令:

  「把這廝砍了,首級掛在那樹上。」

  觀眾一齊發了聲喊,婦女們掩著臉,退避到後面去了。犯了法的騎兵底首級由一個御兵獻呈了一下,便去掛在將軍指定的樹枝上了。正當這時候,將軍心裡微微地震動了一次,他看見那個騎兵底首級正在發著嘲諷似的獰笑,這樣的笑,將軍是從來沒有看見過,而且是永遠不會忘記了的。將軍拂拭著額上的汗,稍微鎮定了一下,對著那些因了這事件而齊集攏來的騎兵訓告著:

  「弟兄們都得自己留心著,我們是奉了上頭底命令來保護這裡的百姓們的,我們那裡可以隨便的擾亂他們呢。如像這個不成材的東西似的犯了法給人家抓了來,要是沒有處分的話,豈不是變了我們沒有軍法了嗎?這些圍看著的鎮上的百姓們會得心服嗎?我現在也並不是一定要苛待著弟兄們,只是弟兄們也該替這裡的百姓們想一想,他們為什麼歡迎我們到這裡來的呢?現在對著這個混蛋東西首級,弟兄們都各自留心著罷。要顧全我們軍隊底名譽啊!況且,等到打敗了吐蕃兵,我們不是可以大大的快活一會嗎?如果打到了吐蕃底京城裡,不是比這裡更好得多嗎?」

  將軍說著這樣的含著十分的暗示性的話,部下的騎兵居然一聲也不響地退去了。將軍很懂得他的部下,如果要用名譽和法律等話來禁約他們底越規的行動,真是不會有一點效力的,即使看見了樹上的同伴底首級,也不會有一點感動的。惟有暗示著打敗了吐蕃可以任憑他們去姦淫擄掠,於是,想起了眼前就要到手的大幸福,對於這樣的小鎮自然沒有一個願意染指了。

  部下的騎兵散盡之後,觀眾也逐漸地退去了。夜色已經來統治著鎮市。將軍空虛的手扶著刀柄,踏著遲緩的腳步,正想走向自己底營舍去,忽然抬起眼來看見了那個鎮上的武士和他底妹妹,在距離十幾步以外的街上步著。將軍忽然動了一種急突的意欲,不經思考地喊著:

  「喂,慢走!」

  武士和他底妹妹回轉頭來了,停止著腳步,帶著出於不意似的神情等候著將軍。當將軍走近去的時候,武士服從地詢問道:

  「有什麼命令嗎,將軍?」

  將軍倒有點窘促了。有什麼命令嗎?將軍便是再三的思索也不會對於這兩個人有什麼命令的。但將軍是一向有著很機警的待人接物的態度的,在從樹林背後升上來的秋夜之月底慘白的光亮中,將軍又和藹地微笑了。

  「命令嗎?倒不是。我是要問一問剛才的事件,可處置得適當嗎?」

  武士看著將軍底臉,沉靜地說:

  「是的,這是要感謝將軍底紀律的。」

十二

  將軍底臉轉向著那個黑衣服的姑娘:

  「你呢?」

  「我嗎?我想是太嚴酷了,因為他畢竟沒有損傷了我。」

  姑娘仰臉看著將軍這樣說。將軍沉靜著,依舊顯得可愛的微笑。眼色好像出了神似地看著姑娘。終於有意無意地說:

  「真的嗎?」

  這時候,為了將軍所特有的眼睛底魅力──那是在月光中不絕地對於這個姑娘進攻似地閃爍著的,同時又聽著將軍這樣的頗帶一些狎褻的調侃。不禁臉紅著俯下頭去了。但將軍也就立刻覺到了自己的應答底不妥了。在將軍的意思,是想回答著姑娘底上半句話的,而姑娘要是誤會了這是因她的下半句話而發問的呢,那就糟了。將軍覺到了這個,便搭訕著接下他的話:

  「姑娘真的以為太嚴酷了嗎?但是──但是軍法裡是不包含著人情的。」

  旁邊的武士才放下了心。

  「將軍可屈尊到舍下去用晚餐嗎?」

  將軍心裡猶豫著。但嘴裡卻已替他決定了:

  「唔,不打擾了你們嗎?」

  ※※※

  在深夜的月光下走回營舍去的將軍,當走過那掛著一個首級的樹下的時候,不覺得通身打了個寒噤,在將軍自己底手中,被殺了的人也不算得少,將軍從來沒有一天能從記憶中想起他們的面貌來的。而這一回,將軍覺得有些異樣了。自從在橙黃的燈光下,與那好客的武士及其妹妹一同坐下來用著清靜的晚餐的一時間起,將軍就恍惚眼前繼續地在浮動著那個被刑的騎兵底獰笑的臉。在與武士和那個姑娘的友誼的談話暫時寂靜的時候,將軍總有一些瑟縮,這是將軍即使竭力地要擺脫都擺脫不開的,現在,當夜的山風吹動著月光照得很清楚的掛著首級的樹枝的時候,一向膽大的將軍也只得掩著面,忍著寒噤匆匆地走過了。

  對著門衛謊說是在踏勘地勢而走進了營舍的花將軍,深長地噓了一口氣,坐下在椅子上。將軍覺得無論如何是睡不著了,一半是因為酒飲得太多,一半是因為將軍還有許多紛亂的思緒要搜索一下。

  說是紛亂的思緒,其實也並沒有什麼難解決的問題。倘若要將軍自己仔細地分析出他底思緒何以忽然感覺到紛亂的緣故來,將軍是當然可能辦得到的。將軍自己何嘗不明白地知道這是無疑地為了那個可愛的少女呢?只是將軍生長到現在已經三十四歲了,自己也曾大大小小地經過了好幾百次的戰爭,巴蜀的人誰都曉得將軍是個嚴正的英雄,而將軍自己也每天都自負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剛正的男子,像戀愛這種事情,一向被將軍認為是一個人在平靜的生活中自棄地去追尋著的煩惱。將軍常常說酒與戰爭就是他底定命,其他的事情,是一點也無心顧問的。對於自己部下的好色行為,將是要不寬容地加以嚴重的叱責或刑法的。即如像剛才的騎兵底被殺,也是將軍承襲著素來的氣質而執行的處分。為了上述的將軍對於戀愛──不管是靈魂的或是肉體的──的觀念,所以,將軍的部下對於民間的擄掠的罪案,是被將軍認為比姦淫罪(不管是已遂犯或是未遂犯)輕得多的。

十三

  而現在,自以為永遠不要懂得戀愛的花驚定將軍,卻分明感覺到那個偶然邂逅的少女的可愛,而且已經進一步深深地愛著她了,這是將軍所感覺到的第一重煩惱。將軍坐在充滿了秋夜的涼氣的房間裡,燈光已因油乾了而熄滅,月光從木柵的小窗眼裡流進來,粗拙的松木製的器具隨著輕風底激盪發散著松脂底香味,追想著同餐的少女底天真的容顏;她底深而大的眼,純黑的頭髮,整齊的牙齒,凝白的肌膚,和使將軍每一眼都不禁心跳的動作。蜀中的少女,在當時是很有艷名的,而將軍在成都生長了三十四年,心目中並不曾覺得看見過一個真的美人。即使說是看見過一個美人的,將軍也永沒有感覺到心裡有所戀慕。而對於在這樣冷僻的西陲所遇見的少女,卻從頭就把全身浸入似地被魅惑著了。這是何故呢?將軍底剛毅的意志,對於愛欲的固執的觀念,這時候都消逝到那裡去了?

  況且,將軍又自己奇怪起來,這不是命運故意替他佈置下一個很難解決的問題嗎?將軍底戀愛不遲不早地偏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將軍不是對於祖國忽然感覺到了熱烈的戀慕嗎?而現在,正當要想投奔到祖國去的時候卻愛戀了一個大唐的少女,這是不是可能的事呢?將軍在月下躊躇著這個麻煩的問題。這兩種意欲是不是可以並行不悖地都實現了的呢?帶了大唐的少女回到吐蕃祖國去嗎?不,不啊,這是絕對不可能的,然則,索性不去想著她罷,毅然決然地割裂了這初戀的心,等天光一亮就出發向吐蕃去罷──這樣籌劃,將軍也確曾閉著眼,橫了心幾次三番地試想要決定過的。無如將軍一閉了眼,就彷彿看見了吐蕃的少女們,雖則美麗,但總給將軍所心戀著的那個武士底妹妹底崇高的美麗的神光所照映得好像沒有容色了。將軍到如今才第一次感到戀愛的苦痛和美味。經過了這樣的輾轉思維,將軍才懂得戀愛原來是這樣兇猛的東西。將軍長嘆一聲,在無可解決之中,他不敢與未來的命運角逐了。看事情怎樣的展開,便怎樣的去做罷。將軍終於採取了這樣的解決法。

  一方面苦思著那個黑衣裳的少女,同時將軍又不禁要想起那個砍了首級的兵士。將軍實在是有些內疚了。這個騎兵是不是真有殺頭的罪狀呢?是的,他有意圖姦淫的罪,在軍法上講起來,是應該處死刑的。但是,自己呢,將軍想到這裡,自己就戰抖了,自己現在不也是同樣地對於那個美貌的少女有著某種不敢明說的意欲嗎?在那騎兵,不過是因為抑制不住這種意欲,所以有了強暴的越規的舉動了,而這樣就得受死刑;在將軍呢,只不過為了身份的關係,沒有把這種意欲用強暴的行為表現出來罷了,而這樣難道就算是無罪的嗎?況且如果將軍做了那個卑微的騎兵,一定不會得像那個不幸的騎兵一樣地做出這種要受死刑的行為來嗎?將軍設身處地想了一想,項頸上覺得一陣痛楚,直通到心裡,眼前又浮起了那騎兵底獰笑著的首紙。將軍受不起這樣嚴酷的嘲諷,閉了眼,連月光也不敢看了。

十四

  然而將軍即使閉了眼也躲避不掉那個可怕的幻影。他看見那個騎兵跟著那美麗的少女從她家的矮棗木柵門裡進去,少女是驚惶得失措了似地在院子裡東躲西跑,把院子裡的錦葵花、剪秋蘿都撞得零落了滿地。但因為騎兵拿著刀恐嚇著,所以少女終於被抱在騎兵底堅強的手臂裡了。騎兵怎樣地吻著那個少女,她怎樣徒然地抗拒著,怎樣被騎兵抱到一株大栗樹底下去,怎樣被騎兵寬下了衣裳,怎樣被破壞了貞操──這些將軍都驚心動魄地看見了。將軍看了那少女底哭泣著的慘白的臉,不禁咬牙切齒地痛恨著那個騎兵,嘴裡幾乎要向衛隊發出命令:「把這廝綁去砍了。」而正在這時光,將軍又恍惚覺得所看見的那個施行強暴的人並不是他底部下,是的,決不是那個獰笑著的騎兵了。那麼,這樣殘暴地對於一個無抵抗的美麗少女正在肆意侮辱著的人究竟是誰呢?將軍通身感覺到一陣熱氣,完全自己忘卻了自己。原來將軍驟然覺到侮辱那少女的人竟絕對不是別個人了,是的,決不是別人了──而是將軍自己,自己底手正在撫摩著那少女底肌膚,自己底嘴唇正壓在少女底臉上,而自己所突然感到的熱氣也就是從這個少女底裸著的肉體上傳過來的──

  將軍如像被魘了似的竭力的呼出了一口氣,雖然是坐在充滿了秋夜的涼氣的房間裡,也身上感覺到炙心的蒸熱,將軍手扶著沉重的頭部,站起身來,不知那一個茅舍裡,警醒的雞已經在首先啼了。

  將軍在早餐的時光,好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吩咐衛兵立刻去把示眾著的樹枝上掛著的首級取下來掩埋了。

  早餐終了,一個隊長來問:

  「請將軍的示,今天出軍去打番兵麼?」

  看了這樣粗蠢而簡單的漢族武士,將軍不禁忿恨起來,楞著眼痛罵了:

  「好蠢的東西!你曉得番兵有多少,你打得過嗎?我們是奉命來抵抗番兵的,他們要是打過來,我們就得竭力抵抗一陣。他們不過來,我們就守著在這裡,這就盡了守衛邊疆的分兒。你難道還想替皇帝打出天下去嗎?你帶了多少兵馬來?還是你一個兒敵得過千軍萬馬?」

  隊長不敢回話,只一迭連聲地應諾著:

  「是,是,是。」

  「去把本隊的騎兵點了名,原來的戍兵也點了名,鎮上的武士也點了名。不准走開。在鎮西三里路外面放幾個步哨,小山上去派了一個瞭望,看見番兵來就吹號角,立刻在本街上集隊出發。懂了沒有?去!」

  隊長奉著命出去了。將軍也就武裝著踱了出來。隊長是到各營舍、各兵棚裡去傳達將軍底嚴酷的命令,而將軍是到什麼地方去呢?這在將軍走出營舍底大門的時候,確實自己也還沒有知道。但當他走到了那矮矮的棗木柵門邊的時候,他也不能不承認這並不是偶然的事情了。將軍在柵門外徘徊著,窺望著被照在朝陽底下的小園,錦葵花,剪秋蘿,鳳仙,牽牛,各種的花都開得很爛漫,菩提樹和栗樹,都在曉風中扇動著秋天的涼意,這些景色使將軍回想起昨夜的幻境,將軍苦痛地嘆息了。

  將軍第七次從小溪邊折回到柵門外的時候,看見那個美麗的少女已經在園裡提著水壺灌花了。她披散著頭髮,衣裳沒有全扣上,斜敞著衣襟,露出了一角肩膀,顯然是剛才起身的樣子。將軍便立在柵門外看著了。

十五

  將軍穿著的犀革上的金飾,給朝陽照著,恰巧反射了一道刺目的光線,在那美麗的少女底眼前晃動著。吃驚著的她便抬頭看見將軍了:

  「早呀,將軍!」

  說著,她提了水壺走過來給將軍開了柵門。

  「你早,──」

  將軍對她笑著。好像有話要說下去似的,但隔了許久還沒有說出來。

  她暫時有點窘了:

  「哥還沒有起身哩──將軍要叫他麼?」

  現在是輪到將軍有點窘了。將軍搖著手:

  「不,並不,雖則他是應該起來去點名了,但我並不是來叫他的。我,我麼?我是隨便走著,恰巧走過了這裡的,我並不是特地到這裡來的。──」

  也不知是因為將軍把這些話說得太急劇呢,還是因為將軍底燃燒著熱情的眼睛又在起著魅惑人的作用?這少女注視著將軍微笑了。

  「將軍全身披掛著,我只當是來叫哥哥去打仗的,倒真有點吃驚哩。現在,既然沒有什麼事情,何不進舍下去坐坐呢?」

  聽著這樣的話,將軍疑心著這一定不是一個劍南的女子底聲音。那有這樣嬌軟的呢?將軍像失了神似的只管凝看著她:

  「真的嗎?到府上去坐坐不妨事嗎?─哦,記起來了─我應該告訴你嗎?──讓我想一想──」

  「什麼事呢?」

  「哦,我該得告訴你的,就是那個頭,記得嗎?已經掩埋掉了。這是我今天吩咐他們做的。」

  「就為了這件事嗎?──這也不一定要告訴我的,掩埋了不就完事了嗎?──」

  「是的──但是,我要問你,如果再有人來纏擾你便怎麼樣呢?」

  「是說將軍底部下嗎?」

  「譬如也是我的部下呢?」

  「將軍一定會得殺了他的。」

  「不是我底部下呢?」

  「我哥哥會得把他殺了的。」

  將軍心中一凜,但仍舊微笑著問:

  「但如果是──不是別人呢?」

  將軍終於說著這樣的話,兩條英雄的臂膊執著她底肩膀。凝看著她,等候著回答。而這時,那少女卻意外地窘急了。她靜默地看著將軍。她好像能夠感覺到將軍底跳躍著的心。她好像懂得將軍是怎樣地抑制不住了他底熱情而說出這樣的話來。一切的將軍底心事,她好像都已經從將軍底特異的眼色中讀出來了。她鎮靜地說:

  「按照將軍自己底軍法,可以有例外麼?」

  將軍心中又感了一驚,何以這樣的天真的少女,嘴裡會說出這樣兇猛的話來呢?這究竟是不是這個少女心中所要說的話呢?還是別個人──對於將軍處於嘲諷的地位的人,譬如像那個被砍了首級的騎兵──借了這少女底嘴說出來的?「按照將軍自己底軍法,可以有例外麼?」將軍反覆著這句問話。將軍好像感覺到這是一重可怕的預兆。但迷惘於愛戀的將軍是什麼都管不到了。他對這少女注視了好久,用了歎喟的口吻說:

  「按照我自己底軍法,你可是這樣問我嗎?是的,這是不應該有什麼例外的。只是──受了自己底刑罰的花驚定,即使砍去了首級,也一定還要來纏擾著姑娘,這倒是可以預言的事了。你看怎樣呢?──」

十六

  「如果真是這樣,倒容易辦了。」

  那少女看著將軍,脫口而出地說了這樣的話。將軍覺得不寧靜起來。難道真的要我砍了頭才能夠成就了這個戀愛嗎?早知要有現在的困難,昨天那個騎兵底頭一定不會被砍下來的。而現在是委實兩難了。但是這個談鋒銳利的少女,現在的心裡究竟怎樣想著呢?她能夠接受我底戀愛嗎?砍頭的話,是真的呢,還是說著玩的?是的,不管她是真的還是假的。總之,如果要讓我的初戀成功,似乎非對於昨天的騎兵底頭有一個交代不可了。

  將軍正在這樣面有難色地沉思著,站立在身前的少女卻失笑起來了:

  「將軍在想些什麼呢?是不是真的在想先把頭砍下來嗎?其實也不一定要將軍把頭砍下來才有辦法,如果將軍在軍法上可以講得過去,像將軍這樣的人,想起來哥哥也不會得再替我另外揀選的──」

  少女說著,終於不免有些羞澀了,提起了水壺假做灌花的樣子,把臉轉到別個方向去。而將軍呢?聽了這樣的話,滿意地笑了。

  將軍剛在跨前一步走進棗木的柵門去,事情卻有這樣的巧,遠處一陣喧囂的人聲使將軍收回了已經跨出的右腳。將軍回頭一望,看見一簇人正在紛嚷著湧過來。漸漸地看清楚了,在最前的是一個隊長,跟著的都是將軍部下的騎兵。將軍心中一動,恐怕是兵變了吧?便一手扶著腰間的刀把,慌忙地迎上前去。

  「亂紛紛的嚷著些什麼?」

  當走近的時候,將軍先喝問著。

  那個隊長伸開了兩臂,阻攔著後面擁擠著向前的人。也沒有對將軍行一個軍禮,也完全缺少了平時的恭順的態度,直率地說:

  「並不是為了別的事情,就只為了剛才奉了將軍底命令去傳諭夥伴們,點了名,不准走開,外面放了步哨,山上派了一個瞭望,但是夥伴們都不樂意,他們都說是跟了將軍來征討吐蕃的,現在放著我們這樣的精兵,還有這裡鎮上的武士們也很了得,為什麼將軍不肯傳令出兵去打一個勝仗呢。況且,夥伴們也都說將軍昨天答應他們打到吐蕃的京城裡,可以大大地快樂一下,所以他們對這裡是守著將軍底紀律,秋毫無犯。現在既然將軍說不去征討吐蕃,那麼不是叫夥伴們都陰乾在這裡喝大雪山上吹來的西風嗎?就是為了這點點小事,小人實在壓制不下夥伴們,所以帶了他們四處尋找將軍請示的──」

  將軍是不等他說完,已經衝上了怒氣了。將軍從來沒有受著過自己部下這樣的侮辱。所以,起先倒暫時地有些手足無措,默想著怎樣對付的辦法。但隨後卻又因過度地發怒了,容色很嚴厲地喝著:

  「我說不去征討吐蕃便怎麼樣呢?」

十七

  在將軍底意思,以為自己這樣威嚴地一喝,把奕奕有神的眼睛凝看著每一個騎兵,照著平常的經驗,一定可以把他們壓制下去的。但是,出於將軍意外的,將軍底部下這一回卻真的不奉命了。將軍底話說完了之後,短時的寂靜了一下,他們便轟響著一個洪大的聲音:

  「搶這個鎮上!」

  將軍正在看了這些無紀律的漢族騎兵底貪鄙、下賤的臉而感覺到一陣切心的悲哀的時候,忽然耳朵邊聽得了一聲鋼鐵般的冷笑。將軍一回頭,就看見了一個威嚴的武士:右手握著長矛,左手卻持著一個號角,直立在將軍的背後,帶著挑戰性的、輕蔑的臉色看著將軍底部下。這個武士即是將軍所戀愛著的少女底哥哥。

  將軍又感受到一陣羞恥。漢族的武士中原來也有著這樣的人,而何以自己底部下卻偏生這樣地卑微呢?這不是自己應該負責的嗎?自己不能負這個責任,而要想逃脫到祖國去,這不是羞恥的事嗎?況且,當著這樣英雄氣的武士面前,暴露了自己部下的弱點,不又是羞恥的嗎?

  但這樣困難的境況,卻不用將軍費心來解決了。正在這時候,隨著秋風吹揚過來是一聲聲的報警的號角。將軍和他底部下都立刻側著耳朵聽了一下。將軍拔出了腰間的刀,揮動著,露著輕視的笑容道:

  「去罷,你們快樂的時光到了。」

  街上一陣大紛亂,馬蹄踏起了漫天的灰塵,將軍部下的騎兵,和鎮上人民所組織的武士隊全都搶先衝出去了。婦人們都去躲在家裡。冷靜的街上,只躑躅著幾個留守著的邊戍兵。

  將軍控著大宛馬,追風似地奔馳著。馬背上的將軍卻又在沉思了。現在是到了行為的分水嶺了。究竟還是反叛了大唐,歸還到祖國去呢,還是,為了戀愛的緣故,真的去攻打祖國底鄉人呢?這是不能不立刻決定的。

  將軍雖想餘裕地打定了最後的主意,但時間卻不允許他了。衝在前頭的騎兵隊已經與迎面而來的吐蕃和黨項羌混合的兵隊在一個小山崗底下的平原上接觸了。吐蕃兵有著百發百中的箭作為唯一的利器,將軍聽得空中嗤響著,便一手舉起他底銅盾來抵擋,一手便舉動著他底大刀吶喊著撲奔過去。將軍激動了他底好戰的習性,剛才心中紛亂著的思想全都暫時丟開了。在這時候,將軍所意識著的,就只是怎樣地去避免敵人底殺戮,和怎樣去殺戮敵人。將軍已完全忘記了種族的觀念,凡是趕上前來要想殺害他的,都是敵人。為了防禦自己,便都得殺死他。在步兵與騎兵混亂著的戰爭中,將軍興奮著。忽然,就在將軍底身旁,一個武士倒下馬來了。將軍在匆忙之中,分一點閒暇去看了一眼。那個武士的前胸很深地被射中了一箭,所以倒下了馬。而這個武士,當將軍底眼睛轉向著他底痛楚的臉的時候,將軍不禁心中吃了一驚,也就是將軍所戀著的少女底哥哥,那個鎮上有名的英勇的武士。將軍底馬向斜裡跑去了,那武士底重創了的身上,隨即給別的馬匹亂踏著了。

十八

  將軍兜上了心事,不想戀戰了,將軍盡讓他底駿馬駝著他向山崗上奔去,將軍想起了那個少女。現在哥哥死了,她不是孤獨了嗎?誰要來保護她呢?她不是除了哥哥之外,家中並沒有別的人了嗎?將軍這樣想著,便好像已經看到了這個孤苦無依的少女,在他底懷抱之中受著保護。將軍心中倒對於這個武士底戰死,引為幸運了。這時的花驚定將軍完全是自私的,他忘記了從前的武勇的名譽,忘記了自己底紀律,甚至忘記了現在是正在戰爭。

  將軍正在滿心得意地想回轉馬頭,歸向村中去,但沒有覺得背後有一個認得他的吐蕃將領正在追蹤著他,將軍底馬剛才回頭,將軍底眼睛剛才一瞥地看見背後有人,而那兇惡的吐蕃將領底大刀已經從馬上猛力地砍上了將軍底項頸了。

  於是,稱為成都猛將的花驚定將軍底頭便這樣地被抓住在一個吐蕃將領的手中了。

  但,將軍倒下馬來沒有呢?沒有!將軍並沒有感覺到自己的頭已經給敵人砍去了。一瞥眼看見了正在將利刀劈過來的吐蕃將領,將軍頓時也動了殺機。將軍也把大刀從馬上撂過去,而吐蕃將領的頭也落在地上了。所以,事情是正像在傳奇小說中所佈置的那樣巧,說是將軍殺吐蕃底將領和吐蕃將領之殺將軍是在同時的,也沒有什麼不可以。這其間,所不同者,是那個吐蕃將領抓著將軍的頭立刻就倒下馬來了,而將軍卻雖然失去了頭,還不就死掉。將軍的意志這樣地堅強,將軍正在想回到村裡去,何曾想到要被砍掉了頭呢?所以將軍殺掉了那個吐蕃將領之後,從地上摸著了勝利的首級,仍舊夾著他底神駿的大宛馬,向鎮上跑去。

  劇烈的戰爭已持續了兩個多時辰,卻還沒有什麼勝敗,鎮上的人都還躲在屋子裡,不敢出來。沒有了頭的花將軍由著他底馬背著他沿了溪岸走去,因為是在森密的樹林間,躑躅著在溪的彼方的街上的邊戍兵也沒有看見他。將軍覺得不知怎的忽然悶熱起來,為什麼眼前一點也看不出什麼呢?從前也曾打過仗,卻沒有這樣的經驗呀。將軍覺得滿身都是血了,這樣,怎麼可以去見那個美麗而又溫雅的少女呢?如此想著,將軍就以為有找一處淺岸去在溪水裡洗濯一下的必要了。

  將軍在一個灘岸邊下了馬,走近到溪水邊。將軍奇怪著,水何以這樣渾濁呢,一點也照不見自己的影子?而這時候,在對岸的水階上洗滌著碗碟的卻正是將軍所繫念著的少女。她偶然抬起頭來,看見一個手裡提著人頭的沒有頭的武士直立在對岸,起先倒嚇了一跳。但她依舊看著,停止了洗滌。她看將軍蹲下身來摸索著溪水,像要洗手的樣子。她不覺失笑了:

  「喂!打了敗仗的嗎?頭也給人家砍掉了,還要洗什麼呢?還不快快的死了,想幹什麼呢?無頭鬼還想做人麼,呸!」

  將軍底心,分明聽得出這是誰的口音。一時間,將軍想起了關於頭的讖語,對照著她現在的這樣漠然的調侃態度,將軍突然感到一陣空虛了。將軍底手向空間抓著,隨即就倒了下來。

  這時候,將軍手裡的吐蕃人底頭露出了笑容。

  同時,在遠處,倒在地下的吐蕃人手裡提著的將軍底頭,卻流著眼淚了。

  (錄自一九三O年十月十日《小說月報》第二十一卷第十期)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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