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记忆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第四部分 脱胎换骨十三、脱胎换骨(1)

脱胎换骨,象海市蜃楼一样,你只看到远方的一片仙境,但你永远也走不到地方,它是一个永远的诱惑,一种永远鞭策你在劳动中安于改造的动力。
最高境界的脱胎换骨虽然是抽象的,但每一天的脱胎换骨却是具体的,经过一段时间劳动,我对体力劳动已经适应了,我不再把劳动看做是一种惩处,而看做是一种有希望的脱胎换骨,这也是一种自我安慰吧。
在农场几年,我是最安心于脱胎换骨典型人物中的一个。无论分配我做什么活,从来不讨价还价,劳动中不偷懒,不和任何人交头接耳,不听到哨声不休息,也不象吸烟的人那样,动不动地就站在地头吸一支烟。就是为了偷这一点点懒,许多本来不会吸烟的人也学会吸烟了。因为劳动中你不能把农活停下来,但是你可以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吸烟是允许的,不会吸烟的人则还要干活。我不吸烟,就是低头干活。
农场劳动绝对超过8小时,早晨6点起床,草草吃过早饭,人们就争先恐后地下地了,也不是农场有什么要求,就是一个“表现”,劳动态度好,是脱胎换骨重要标志,我自然不能落后,也就跟着积极改造的人下地了。
初来农场时,队长说先要过劳动关,其实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就感觉劳动关是用不着过的,每天劳动有定额,干不完定额,回到班里要受“帮助”,大家一起干活,任何人也不得偷懒,谁不出力气,大家都看得出来,不等回到班里,就在地头上骂你了。我有自觉,在劳动上总是最卖力气的一个。
其实在农场里,最难过的既不是劳动关,也不是生活关,农场里最难过的大关,是争取摘帽关。为了争取摘帽,每一个右派都使出了全部的聪明才智,也使出了全身的本领,更有许多人还要有特殊的“表现”,这样,没有希望摘帽的人,譬如我,就只能看着别人表现了。
第一年国庆节,突然宣布给两、三个右派摘帽子,右派们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摘帽之后,右派们看到了希望,立即农场里的气氛就变样了,每一个人都在暗中努力,要使自己成为明年国庆节摘帽的右派。其实我对这几个摘帽的人做过分析,他们本来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他们的摘帽,可能是把他们整错了,或者是他们有什么背景,赶个机会,就说是摘帽了。这种机会对于我是不存在的,别人只是右派,我还有一个胡风分子的身份,就是全农场的人都摘了帽子,也还是要把我留下,我是永远休想回到人民队伍中来了。
右派们的种种表现是很精彩的,有人劳动时拚命地干,烈日下光着大半个身子,突然一声喊叫,晕倒了,大家跑过去把他救过来,什么话也不说,拾起锄头又接着耪地,情况汇报上去,立即就得到表扬,做为表现,就记在队长的印象中了,来年摘帽子,就是一个条件。更有的人狠狠批判自己,批判自己的父母,找自己犯错误的思想根源,动不动地就往队部交思想材料。还有人检举他人反动言行,于是农场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了。
后来一些反映劳改农场生活的小说,把右派们一个一个写得那样美好,以我几年农场生活感受,我觉得在一些小说中,右派们是被美化了,一个人在失去了自尊的时候,那是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社会上的人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农场里只能比社会更露骨,也更残酷。
就是在右派们争先改造立功的时候,传来消息说,农场已经任命右派做班长了。这真是太令人兴奋了,本来只有属于内部矛盾的人才能做班长,譬如我们这个班的班长就是京剧团的小武把子。这类人坏得很,许多班长在地里总是向学员们要这要那,他们出工时自己不带烟,想吸烟的时候,就向右派学员要,有的右派学员投其所好,就“喂”他们烟吸,他们得了这些人的好处,就对这些人格外关照,而不肯给他们烟吸的人,就总被他们汇报。更有的班长向学员们借饭票,借钱,反正就是占右派学员的便宜。这种事,农场渐渐知道了,于是农场开始挑选可靠的右派做班长。这些右派班长,把当班长看得非常神圣,不像那些小坏蛋,把班里搞得一塌胡涂,右派班长对于各项要求都非常认真,学习,劳动,头头是道,把班里的生活搞得非常正规,队部也很满意。
右派班长比那些小坏蛋班长厉害多了,他们有文化,他们能够看得出你是真心接受改造,还是表面上接受改造,更能看出你是不是对抗改造,随便一点小事,他们都能分析出立场观点来,在右派班长的管理下,大家都格外小心。
有一天,农场改善生活,早晨炸油条,每人发一个小纸,拿小纸去买一两粮票的油条。油条买回之后,我们新上任的班长给大家做工作,班长对大家说,今天早晨农场为了改善生活,浪费了几百斤油。我这个人就是爱多嘴,这时我就在一旁说:“吃到人肚里的东西,怎么能说是浪费呢?”如果这句话被小武把子班长听见,他可能哈哈一笑就过去了,但右派班长的嗅觉灵敏,他一下就听出立场来了,晚上开会他就点了我的名,说我对抗改造。幸亏队部不想找典型,我才免了一场大祸。
小武把子当班长,白天干活、晚上学习,此外谁爱做什么,他一概不管;右派班长却什么都管。我从外面带进来了几本书,全都是我最离不开的那些书。小武把子班长看见我看书,还颇有点敬重,右派班长上任之后,他不允许我看书了。他说读那些书对我的改造不利,他规定学员们只能读马列的书。这一下读书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选拔右派当班长的做法是成功的,很快所有的班长全换成了右派,这一来连那些小坏蛋们也老实了。过去他们认为自己是内部矛盾,常常不服管教,把他们交给右派班长管理,没有多少日子他们就老实了。右派班长也不和他们发威,右派班长会找他们谈话,会对他们做工作,会对他们的一行一动做阶级分析,这一下,他们再不敢捣乱了。他们知道只要右派班长到队部一汇报,他们就休想出去了,因为他们和右派不一样,右派送进农场,没有出去的希望,他们表现好,可以出去,有右派班长时时盯着他们,他们一个个全都听话了。
过了些日子又开了一个大会,几个摘掉帽子的右派,被召回市区重新安置工作,在大会上摘掉帽子的右派,扬眉吐气,似是就要回家做大官去了,农场更要以这件事教育全体学员,让大家看到只有老老实实改造才有前途。大会开过之后,一辆汽车拉着几个摘掉帽子的右派回市里去了,许多右派感动得热泪盈眶,我心里也热热乎乎地颇为激动,但我知道,就是所有的人都回市里去了,我也还是要留在这里的。
几年农场生活,使我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第一,我变得无忧无虑,农场里许多右派都愁眉苦脸地生活着,只有少数几个人,活得极是轻松。一个人的精神彻底崩溃之后,完全丧失自尊,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也就再感觉不到失望了。他不再尊重自己,他也不再尊重他人,他对一切都失掉了责任感,他变成了一只动物,一只生死由之的动物。
我从小受的教育,极有礼貌,苟于小节,但到农场之后,我光着膀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走来走去,一点也不觉害羞,我的衣服破得到了不能再穿的地步,但我还是穿着它上工下工,城里的乞丐都比我穿得体面。我的一顶草帽,连帽顶都没有了,但我还是每天顶在头上,好歹也能遮些阳光。
我喝生水,吃才从地里拔下来的青菜,饭前不洗手,睡前不漱口,连我自己都想象不到我变成什么样子了。
而且我还学会了骂街,骂最难听的粗话。

第四部分 脱胎换骨十三、脱胎换骨(2)

还是那些小坏蛋,他们看我好欺侮,就总是和我过不去,动不动地就向我耍威风。最先我总是躲着他们,由他们骂我。有时候他们故意拿我寻开心,无意中打一下、踢一脚,大家哈哈大笑,算是在我身上“找乐儿”。有一次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就是在他们和我无理取闹的时候,站在农田地里,放下工具,我向他们骂了起来。骂人的话,不外就是那几句罢了,他能骂出口,为什么我就骂不出口?妈妈姐姐地,我就骂起来了,这一骂,真把他们骂傻了,他们没想到我也会开口骂人,今天我真地骂起来了,他们反而不敢欺侮我了。
就这样,我整整骂了一个下午,就是后来干起活来的时候,我也是一面干活一面骂街,骂得那些小坏蛋们没有一个敢出来答言。
这一骂,骂出了一个朋友,大家叫他大刘。这位朋友40多岁,自幼参加革命,抗日时打过游击,参加过解放战争,从东北打到海南岛。建国后没有来得及休整,一个命令下来,又渡江抗美援朝。按道理说,他是一个革命功臣,但不幸却被打成右派,和我一样,被送到农场来了。
大刘是为什么被打成右派的呢?他自己对我说过。反右斗争开始,他是积极分子,在单位里领导运动,让他主持斗争会,批斗他们单位里的右派。一天,又是开批斗会,大会休息的时候,他去厕所,在厕所里他看没有外人,就对一个人说:“鸣放时不是让人家说话吗?怎么又说人家是右派呢?就是右派,也不能这样对待人家呀……”说着,他就从厕所出来了。回到会场一看,会场里的标语改成“右派分子刘××必须低头认罪”了,原来他在厕所说话的时候,被人偷听去了,立即汇报到最高领导,他因为同情右派,立即就被打成右派了。
大刘被打成右派,开除党籍,降级降职降薪,送到农场改造。但他对于自己的当右派满不在乎,到了农场也是胡不讲理,稍一不高兴,破口就骂,连土皇帝马场长都不敢惹他,更没有人敢问他是什么东西。就是平时走在农场大院里,他也是骂不绝口,他没有文化,也没有多少词汇,他骂街的时候,就是一句话:“你有本事,把我枪毙了,枪毙不了我,我就操你妈妈!”农场对他很感头疼,就分配他赶大车,尽量少让他在农场里呆。赶大车可以天天到市里去,他可以中午在市里吃馆子,晚上故意很晚才回来,大多数时间,他不参加学习。
在农场里,从马场长,各队队长,到每一个学员,人人心里都有一本细帐,谁最厉害,谁不好惹,谁天不怕,地不怕,谁破罐破摔,谁又最胆小怕事,谁最好欺侮……那是人人心里都清清楚楚的。队长们开会点名批评什么人,都是找好欺侮的批,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谁也不敢惹,象大刘这样的人很有几个,谁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
有一天,班里派我出去和大刘拉砂子,大刘赶车,我坐在马车上,路上大刘对我说:“好样的,你早就该骂他们狗操的们。”大刘鼓励着我说,“别怕他们,咱没做那种对不起祖宗的事,咱也没犯下挨枪毙的罪过。这地方就是欺软怕硬,你越孙子,他越欺侮你。这就叫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只要你豁得出去,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知道为什么建这个农场吗?咱们这些人原先都报过逮捕,或是劳动教养,可是对于这些人查不出历史污点来,逮捕证没法签,这才交给公安局代管,收在了这个农场里。只要你不杀人放火,这个农场也没法送你去监狱。懂吗?这叫隔离,什么叫隔离?你们有学问的人叫软禁。中国没有软禁,就叫隔离,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软禁,就不是硬禁,顶天也不能给你戴铐子,你只管把心放在肚里,你越孙子,他们越欺侮你。上次开会,那个王八蛋队长问你是什么东西,你真不理他,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别看他冲着你挥拳头,他不敢打你,他打了人,他犯错误。他们为什么叫你?他们早研究好了,你年纪小,胆小,读书的孩子,没经过世面,拿你开刀,有震动力。从今之后,你就天不怕,地不怕,让他们看出你是豁出去了,破罐破摔了,你也不想好了,你也不想出去了,他们也就不打你的算盘了。”
感谢大刘,他向我交了底,原来农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只能是看着这些人,他们不能任意处置这些人,他们也不能随便把一个人送进去,他们也没有权利想给谁摘帽子就给谁摘帽子,他们就是奉命在这里看管右派,不能把他们留在城里,也不能治他们的罪,还得吓唬着他们老老实实。因为你不是刑事犯罪,他们可以把小偷小摸小流氓们送回公安局去受点罪,却不能把右派送到公安局去,右派毕竟不是刑事犯罪。
“你是不知道呀。”渐渐地大刘和我关系越来越近了,跟车出去干活的时候,他就在路上对我说,“从一革命,咱们就对知识分子不放心,只有不识字的人最可靠。有学生出身的知识分子参加革命,执行任务时,一定要派一个不识字的人搭伴,连站岗放哨都不能同时派两个知识分子。队伍泄露了机密,先怀疑知识分子里面有没有内奸,打了败仗,也先怀疑是不是这几个知识分子动摇军心。其实上级也没发文件,也没布置精神,反正就是处处防着知识分子。如今总算把知识分子划出来了,送到农场来,也不怕扎堆儿了,留在外边的知识分子也老实了。可是也不想想,没有知识分子革命能有今天的胜利吗?”大刘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干部,他对革命有自己直觉的看法。
“别以为脱胎换骨这4个字是什么人发明的。”大刘也有一肚子的学问,也只有我才肯听他讲这一肚子的学问,“知识分子参加革命都得脱胎换骨。都是参加革命,我们就不问什么动机,知识分子参加革命就先要说明是什么动机。为什么?农民就知道二亩地,革命胜利分二亩地回家种地去了,知识分子一参加革命,他这一辈子就干下去了,革命胜利只给他二亩地,他不干。所以得先说清楚,你是奔着什么来的,是不是想捞一把。再说,知识分子革命不彻底,革到半路上,一个不顺心,走了,农民革命就彻底,绝对走不了。所以,知识分子一参加革命,就得先脱胎换骨,到把他原来那些思想全放弃了,成了革命新人,和革命一心一意了,连半点三心二意也没有了,革命才放心你。可是如今又说是风吹草动,一风吹草动,知识分子又犯老毛病了。让你给党提意见,你就只说好,无论怎么动员,你也是没意见。对你说,一个政党做了这么多的工作,能没有缺点吗?你就说就是没有缺点。对你说,越是给党提意见才越是帮助党,你就说,我给党提意见就是给党提优点。明白了吗?什么叫脱胎换骨,就是把你心里的话藏起来,你就揣摸着他爱听什么,说过了头也没错,佛不打烧香嗑头的,记住了吗?”
大刘是一个农民的后代,自幼参加革命,他对革命竟然有了这样的一番理解,说来也是一种悲剧。据大刘对我说,他参加革命的时候,有的人明明识字,也装做不识字,识字的人就是这样危险,再至于像我们读过这么多书的人,那就更时时提防你可能对革命不忠诚了。
何以知识分子就是这样不能得到信任呢?反右斗争时,知识分子扎堆儿,成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的主要表现,中国革命是知识分子发动起来的,没有知识分子就不可能有马列主义的传播,但是中国的这一场革命,从一开始就对知识分子存有戒心,尤其是在中国革命胜利之后,更把知识分子视为异已,为了对知识分子进行整肃,才要引蛇出洞,引狼入室,然后再一举围剿,把知识分子树为反面教员,以维持至高权威。
我不像有的人那样,在农场里潜心读马列的书,我更读不懂《资本论》;但在农场,我也在思考,虽然我不可能思考中国的前途,不可能思考革命的未来,但我还是能思考一些肤浅的道理,从反胡风,到反右,以我自己的亲身经历,思考这一场一场的运动。

第四部分 脱胎换骨十三、脱胎换骨(3)

农场里有一个右派崽儿,原来是四川大学学生,因为他被打成右派的时候只有17岁,大学没毕业,被送到这里来了,在农场,他年龄最小,大家就叫他右派崽儿。
这个右派崽儿,总哭,想家,想回四川,在班里交代罪行,他说他是因为爱读《约翰•克里斯朵夫》被打成右派的。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例外,因为读这本书打成右派的大有人在。
我自己更是《约翰•克里斯朵夫》最热心的读者,天津作家协会秘书长早就对我说过,那是一本有害的书。一位作家协会的秘书长,说《约翰•克里斯朵夫》有害,说明革命对于意识形态,有一种严格的界定。凡是按照《约翰•克里斯朵夫》这样的作品塑造自己的,就被革命所不容,而革命所需要的革命者,只能是革命的狂热信徒。
胡风本来是一位革命作家,但他最终被革命所不容,右派中的许多知识分子,也是一心追随革命,最终也成了革命对象,这只能说明,这一场革命已经开始疏离它原来依赖的力量,革命在寻找新的支持者了。
几年之后,一位直到现在我仍然非常尊敬的革命领导人说过,三年“灾害”,中国所以没出乱子,就是因为在此之前进行了一场反右斗争。这位革命领导人当时任南方一个大都市的市长,他自己对于反右斗争,心里也未必赞同,但他口头上也还是要说反右斗争的重大意义。这位市长明明是说,如果不把这么多的知识分子打成右派,这些人肯定要趁三年“灾害”之机出来做乱。在报上看到这段讲话,我想,这就是逻辑混乱的最高表现。如果没有前面的一场反右运动,很可能中国不至于出现那一场灾害,正因为进行了一场反右运动,才使执政党陷于盲目的狂热,言路遭封杀,才使错误走到最远,最后只能依靠我们党“总是善于发现自身缺点”的传统“改正”自身的错误了。
有一个事实不容忽视,如果没有1957年的反右斗争,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也不会那样“史无前例”。
正因为有了1957年知识分子的声誉扫地,才有了1966年的知识越多越反动;正因为有了1957年的斗争右派,到了1966年,学生们触及知识分子灵魂和皮肉的时候才能够一点也不手软;正因为有了1957年的反面教员,才有了1966年的牛鬼蛇神;正因为有了1957年的“舆论”一律,到了1966年才有了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文化大革命一场浩劫不是一个孤立现象,早从1955年开始,中国就注定要产生一场浩劫,而这也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了。
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在于中国知识分子把知识看得过于神圣,中国人从有知识那一天开始,就有人把知识看做是对于权力的威胁?封建主义的基础是一个“封”字,而“封”的天敌,就是独立的人格力量,独立人格力量来自知识,封建主义一是要规顺知识分子,桎梏知识分子的思想,扼杀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力量。从1957年的反右,到1966年的浩劫,中国就是沿着这一条道路滑下来的,直到人们在这条运行轨迹上束手无策,为之付出了宝贵的一切,才最后终于不得不悔悟,重新回到正确道路上来。
1957年反右运动的负面影响,远没有被人们充分认识,1957年反右运动,不仅破坏了当代知识分子的信念,还影响到中国第二代,第三代知识分子的思想意识,右派子女们对于社会的逆反心理,不是由他们的父辈承继来的,是他们在反思他们父辈的遭遇中异化成的。这种被异化的逆反心理,使革命意识形态的铜墙铁壁发生了根本动摇,文化大革命过后,那种迅速出现的信仰危机,不能不说是1957年反右运动的直接结果。
事情总有正反两个方面,如果说1957年的反右运动,也要一分为二的话,那就是在那场运动中受到冲击的人,也就是被打成右派的那些知识分子,个人迷信的毒害可能比一般知识分子要轻一些。说最老实的话,就是在全中国老百姓个人迷信达到顶峰的时候,我心里几乎没有多少个人迷信的成份。说句最通俗的话,经历过1957年的运动,许多知识分子看破了一些,他们以自己的直接经历悟彻到了一些道理。也正是这一点点直觉的悟彻,很可能就成为了后来思想解放的原始动力。
脱胎换骨使人和权力越来越远,脱胎换骨只是使人学会了伪装,而在人们的思想深处,脱胎换骨的直接结果,却是在屈从的背后,隐藏起精神上的对抗。
…………
大跃进时代,农场更是一片紧张景象,各个班里都定出了跃进计划。好在农场里倒不放卫星,因为被改造的人没有放卫星的权利。
农场大跃进,就是延长劳动时间,过去每天基本上是8小时劳动,当然特殊情况例外,大多数时间是学员们“自愿”延长劳动时间,将功赎罪的。大跃进之后,情况不同了,队部做出新规定,提前1小时出工,下工的时间由班里“掌握”,这个“掌握”,就是暗示班长不可回来得太早。于是,从此就没有固定的下工时间了,最晚的班组,有到入夜10点才从地里回来的,早回来的,就觉得自己似是做了什么坏事一样,连去河边洗脸的勇气都没有。
到这时,一般的劳动对于我来说,虽然就算是适应了,可是遇到太重的体力活,我还是感到吃力,这其中我最怕的体力活,就是弯腰拔草,插秧。在稻田里干活,我总是抢着干运秧的活,运秧最累,好歹还不弯腰,运一天秧,下工时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那种滋味,就是如今回想起来,还让人不寒而栗。
农场大跃进,是从盖土坯房开始的。
经过几年苦干,淀南饲养场已经很有一点规模了,初来时的蓬帐有些已经拆除掉了,全体学员们托坯,建起了几间土坯房,还垒起了土炕,学员们再不睡在地上,前前后后的几排土坯房,看起来也是一个“单位”了,生活自然也比初来时好多了。
大跃进年代,树立在农村干一辈子的思想基础,农场决定大建土坯房,学员们表决心,立志活到老,改造到老,劳动到老,学习到老。
建土坯房实在太累太累了,托坯历来被认为是最苦最累的农活,先运土,每一个人都有劳动定量,完不成定量,不能收工,很多人要到入夜才能回蓬帐,草草地洗洗,衣服也不脱,就睡下了。第二天早早起来,立即就出工。我被分配合泥,说起来是轻松活,最初我还感到有点得意,但是干到第二天,我就知道原来人们宁肯去运土,也不留在家里合泥,那是有原因的。
托坯的日子已经是入冬了,农村都是入冬托坯的,地里的活净了,才有时间托坯。运土的人们把土运来,卸在空地上,我负责把土耙成一个大圆圈,圈里放进水,再撒上稻秸,泡一夜,第二天才能合成泥巴。第二天早晨,天才放亮,合泥的人就要开始干活,这时候土圈里的水已经冻起了一层薄冰,连同稻秸冻在一起,合泥的人要赤着脚下去踩泥巴,才一伸脚,冰冷的泥水冷得你全身打颤,再踩下一脚,薄冰连同被冻在上面的稻秸就象钢刀的利刃一样划破了你的双脚双腿,还没有踩泥巴,泥堆当中的水窝儿里就泛起了一片血渍,冰水从伤口渗透进你的骨头里,疼得你全身打战。但你只能咬紧牙关拚命地踩泥巴,想以剧烈的劳动暖暖身体,倒也是一种办法,踩了一会儿泥巴,果然身子就暖和多了,双腿双脚上的伤口也似是不疼了,这时你就是觉得下身似是不存在了,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第四部分 脱胎换骨十三、脱胎换骨(4)

托坯开始,原来踩泥巴的人,负责往工地上送泥巴,送泥巴用手推车,一开始使用手推车,走不上步来,满满的一小车泥巴,没推到地方,车子就倒了,泥巴滑到半路上,等着托坯的人大声喊叫,那滋味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想象不出来的。
托坯建房,搞大会战,在工地上吃饭,没有一点休息时间,托坯的人每天有定额,送泥、踩泥巴的人,就必须供应无误。每天只有上工时间,没有下工时间,托坯的人收工了,你还得再把明天用的泥巴摊好,放好水,撒下稻秸,等到我们下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草草地洗洗脚,连衣服也顾不得脱,倒在土炕上就睡着了。
大会战倒也有好处,晚上的学习没有了,学员们少了许多规矩,人们全成了劳动力,吃饭干活,此外就什么也不想了。大约干了一个月,土坯房建起来了,大家欢欢喜喜地庆祝了一番,没过多少日子,学员们就搬到新房来了。从蓬帐搬到土坯房,就和搬到高级宾馆一样,和青蛙睡在一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住进土坯房,下一步更要苦干大干了。
一天早晨,农业队全体学员集合。队伍排好,说是到农场外面去干活,大家带上铁锨,带上水壶,还带上干粮,也算是浩浩荡荡地,走出农场去了。农场距离公路不远,不多时这一队人就走到公路上来了,公路附近工厂里的人都知道这儿有一个农场,如今见到农场里的人―――右派出来了,许多人就站下来张望。公路两旁公社里的农民,也跑到公路上来看老右,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我走在队伍里,连头也不敢抬,真也是无地自容了。
没有人问去什么地方,也没有人问是去干什么活,反正就是低着头走呗,今天算是集体出工,一定是一项大工程了。走出不太远的距离,说是到地方了,停下脚步一看,原来是一个垃圾场。这地方有时候也经过,是天津市一个集中垃圾的地方,地方很旷,一眼望不到边儿,到处堆着垃圾,远远地就闻着一股臭味儿,是那种垃圾场特有的酸臭味,呛得人不敢呼吸,更有一股热腾腾的浊气,使人全身发痒。
这时队长才向大家宣布,今天到垃圾场来,就是要把垃圾运回农场沤粪,当然也简短地讲了讲这项劳动的意义,随后各班就开始干活了,每个班分到一堆垃圾,一辆大马车赶过来,大家争先装车。几十把铁锨挥起来,垃圾场卷起了团浓雾,连口罩也没有,越是艰苦才越是改造自己的好机会么,右派没有戴口罩的权利。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咳嗽,人人都拚命干活,今天再没有一个人偷懒,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想,早早把活干完,早早离开垃圾场。第一批马车装满,赶走了,这时我才直起腰背抬手拭拭额上的汗珠,但手背上拭下来的却是一团脏泥,可想而知,我脸上早已经落满垃圾了。再抬头向旁人望去,所有的人都是满脸的污尘,厚厚的一层垃圾蒙在脸上,嘴唇干裂得渗出了血渍。汗水从脸上流下来,所有的人都变得和乞丐一般,看着真也是太可怜了。
我自己不敢再看别人了,我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变成了一副什么模样,我只是觉得鼻腔里似是已经被垃圾淤塞住了,呼吸都感到艰难,喉咙间似堵着一个大火球,烫得喉咙疼痛难忍。
中午就地吃饭,没有洗手的地方,只把一双脏手在衣服上蹭几下,看着似是没有垃圾了,也就算是一双干净手了,提起水壶往嘴里倒一点水,漱漱口,抓起干粮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老实讲,在垃圾场薰了大半天,没有一点吃东西的欲望,但你必须吃,只能快吃,想也不要想,就把干粮咽下去了,这样你就不至于把食物呕吐出来。因为食物在嘴里停留的时间一长,就会恶心。吃饭时谁也不说话,没几分钟时间,人们吃完饭,也不想休息,就想着早一会儿干完活,早一会儿回农场,所有的人都想着农场后边的那条小河,那里面清清的水,真是天堂呀。
垃圾运到农场,农场早开出一块荒地,准备沤粪,学员们把垃圾先推成一个一个的小山头,然后再摊成一个大圆圈,边沿上推起不高的小墙沿,然后就等着粪车把大粪运来、倾倒在垃圾圈里了。
第二天早晨,学员们看见每一个垃圾圈里都倒满了大粪,一股恶臭使全农场变成了一个大粪场,全体学员集合,每人一把铁锨,把垃圾和粪便搅拌均匀,然后堆成一个梯形,高一米,宽四五米,长十几米,每一个粪堆上插上四、五个空心的竹管,好在肥堆发酵时排泄热气。
如此,沤粪的前期准备工作完成了,只等着发酵成熟后,往大田里送了。
二十几天之后,起肥的日子到了,为了不误农时,农场把起肥又搞成大会战,要求3天之内把肥料全部送到农田里去。
天不亮,学员们就起床了,有了上次运垃圾的经验,我估计今天只能比上次运垃圾更脏,为了不至于再到中午时吞咽食物,早早地我就吃下了4个大窝头,这样到了中午,我就可以少吃点东西,也就可以少往肚里吞咽那种已经和秽物变得没有两样的食物了。然后,我又把裤脚,袖口用细绳扎牢,衣服领口围上大毛巾,戴上一顶帽子,大家全都是一副赴汤蹈火的样子,然后就一起上工去了。
我的任务是将沤好的大粪运上大车,抡起铁锨,才敲开粪堆外面一层薄薄的泥巴,令人窒息的一股恶臭立即就迎面向我扑了过来,我没敢呼吸,更没有退缩,一锨一锨地往大马车上装大粪。才装过一车,嗅觉就麻痹了,粪堆里冒出来的恶臭,也不感觉怎么恶心了,只是苍蝇讨厌,它们就是转着圈儿地在我的四周飞,落满了全身,痒得我难忍难熬。忍无可忍,我抬手把苍蝇轰开,还没容我把手放下来,苍蝇又落满了一身。我知道,此时我的脸上、身上早溅满了粪便,苍蝇已经分不清哪里是粪便,哪里是人了。
我不敢呼吸,不敢抬手骚痒,我口渴,但我不敢伸出舌头舔嘴唇,无论脸上身上多痒,我都没有办法抓挠痒处,因为我的双手沾满了大粪,我成了一个粪人。
还不能光是站在粪堆旁边装车,有时候人要站到粪堆上面去装车,粪堆上面的泥巴很薄,一站上去立即就陷到粪堆里去了,这时我就半个身子陷在大粪堆里装车,两条腿站在粪堆里,铁锨在头上飞来飞去,就和把我埋在粪堆里一样,我已经几乎没有人的感觉了。
幸好,粪场就在农场界内,中午可以回食堂吃饭,听到收工的哨声,大家又排好队回到农场,立即,我就和众人一起发疯一般地向小河边跑了过去,人才跳到小河里,河面上就浮起一层黄汤,一股恶臭在水面上浮着,这时,我才渐渐地恢复了嗅觉神经。人们在河里洗着搓着,我真恨不能把皮肤撕下来,才能洗去满身的大粪。洗了好长好长时间,觉得身上的大粪似是洗没了,这时,我才抬起头来,深深地做了一次呼吸。
泡在河里,仰面望着天空,我感觉天空是黄的,云彩是黄的,太阳也是黄的,世界上一切一切都变成了粪便的颜色,肮脏得让人感到生命是一种耻辱。
稍事休息一会儿,下午还是装粪,刚刚才洗得稍微干净一点的身子,又陷在了粪堆里,人们都在拚命地干,希望早一会儿下工,离开这个恶臭的地方。好象是看过一篇什么文章,说是人们的美丑观念有着深刻的阶级烙印,资产阶级把金钱看得很美,而劳动人民却认为只有劳动才最伟大。我看到过一幅画,画上画着农民在猪圈里等着老母猪屙屎,目光中充满着无限的喜悦。郭沫若先生还写过歌颂猪粪的诗句:“猪粪香,猪粪香,猪粪是座化工厂,撒到田里万斤粮”。但我却永远无法获得这种情感,我自知这绝不是我一定要带着花岗岩的脑袋去见上帝,这是因为世上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这种感情,如果一定要获得这种感情才能脱胎换骨,脱胎换骨就是一种谎言。

第四部分 脱胎换骨十三、脱胎换骨(5)

3天的时间,把沤成的粪肥全部送到农田里,看起来是不容易的,人们起净了一堆,又开封一堆,干上大半天,也没有起走多少,看样子3天的时间是不够用的了。农场的定额是不能减低的,大家估计只能是延长劳动时间了。下午5点左右,班长传达,今天一定要完成三分之一的起肥任务,不完成任务不下“火线”。这一下,人们早下工的希望破灭了,农场下了通知,学员们谁敢出声呢?不多时,汽灯就挂起来了,天黑之后,汽灯点亮,苍蝇蚊子屎克郎蝗虫黑压压地全飞了过来,学员们陷在了飞虫的包围之中,全身的粪臭,飞虫落在身上狠命地咬狠命地吸血,如果到这时人们还感觉不到劳动只是一种惩罚,这种人大概就真是精神崩溃了。
已经是到了入夜12点了,一点收工的样子也看不出来,班长带头干,学员们更不敢吱声,没有一个人敢问是什么时间了,看看粪场,有几十处粪堆已经清除干净,也许就快接近三分之一了,大家知道只有埋头苦干,也才有收工的时刻,也许不至于到天亮才会收工吧,因为明天还要接着干呢呀。
我实在是太累了,累得没有一点力气了,铁锨好不容易举了起来,可是没有力气把粪肥扔到大车上去,铁锨在半空中摇晃,好几次都扔到车外边了,俯身再拾起来,就要再用出全身的力气,我已经快要垮掉了。
已经是过了夜半了,学员们累得不出一丝声音,大家就是低头干活,谁也不说一句话,人们只等着队部下收工命令,希望不至于一直干到天明。
就是在大家干活的时候,远远地看见有几个人走过来了,人们心里一动,悄悄燃起希望,也许是队部宣布收工来了。果然,几位队长向粪场走了过来,领头的是马场长。整整一个白天,谁也没有看见这些人的影子,天知道这些人忙什么去了,一定是有最重要的工作吧,开会呀,看文件呀,或者是谈话呀,反正总有属于他们的工作。在农场这许多年,学员们也都习惯了,这些人一出现在农田里,就总是学员们的不幸,你永远休想从他们嘴里听到一句好话,要么就是挑剔活没有干好,要么就是骂你没有完成定额,再厉害就是骂你破坏,在他们的眼里,就正如马场长对我说的那句话:“你应该枪毙,留着你做劳动力。”
此时此刻人们对他们的出现抱有一点希望,因为毕竟是已经劳动十几个小时了,你还能让人怎么干呢?看到干部们走了过来,一些人就干得欢了起来,我想这倒也不是想表现什么,这就是想让他们看看,这一天大家就是这样干过来的,也到了该收工的时候了。
马场长一副急匆匆的样子,走到距离粪场还有几十步的地方,停下脚步,他向粪场里的几十个人寻视了一圈,似是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了。正好这时,运送大粪的马车赶回来了,拉车的牲口累得呼哧呼哧喘气,平时每到这时,已经是牲口吃粮草的时候了,今天还套在车上拉粪,牲口也累得很是可以了。停在粪场边上,牲口烦躁不安地摇头甩尾,赶车的把式和大家一起装粪肥,也顾不上管牲口。
正是大家在马场长面前表现加油干的时候,突然马场长挥了一下胳膊,他似是为什么事情发怒了。立即,马场长大步地向粪场走了过来,站到一个高处,向着众人大发雷霆地喊叫了起来:“妈个×,你们要把我的牲口累死呀!把牲口送回去,大车用人拉!”
就这样,赶车的把式把牲口送回农场去了,粪场里,我们把粪肥装上大车,再一起拉着大车把粪肥送到地里去,一趟两趟,我们已经听到远处的鸡鸣了。
………… 
一个通知传达下来,说是晚上8点熄灯睡觉,第二天早晨3点起床,然后整队出发,看来又是集体出工了。学员们自然不敢问是什么“任务”,人人也就是养精蓄锐地先睡上一觉吧。
听到敲铁轨的声音,才是夜里3点,匆匆穿好衣服,挟着饭盆去打饭,说是要饱饱地吃一顿,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还要带上水壶,再多带上一些衣服,三天两日回不来。好歹吃饱了肚子,回到住处找出两件御寒的衣服,再没有多少时间准备,集合哨声响了,我和大家一起跑出来,站好队,班长点名,这时,还是满天的星光,天还没有亮。站在队列里,一阵夜风袭来,冷得我打了一个冷战。
“现在宣布农场命令。”夜色下,马场长披着军棉大衣,站在浩浩荡荡的队伍前面,大声地向大家讲话:“全体学员整队出发,开赴挖河工地,参加大会战。大会战统一领导,有各单位干部群众参加,农场学员要严守纪律。一,到达工地之后,各班学员一律集体行动,任何人不得单独走动,不得和市区群众接近,遇到亲朋不得交谈。二,在挖河工地不得购买供应群众的任何商品,日常用品,纸烟肥皂一律由队部安排。凡农场各项纪律在挖河工地继续有效,任何违反纪律行为都要受到处理。”
马场长匆匆讲了几句话,整队出发,这时大家才看到农场大院里已经停下了几辆大卡车,各个班组顺序上车,队长们如临大敌一般地又查了好几遍人数,最后是在车上点名,确认无误了,这才下令开车。
大卡车跑了约莫一个多小时,也看不清经过了一些什么地方,只是觉得越走越荒凉了,最后卡车驶下公路,就在一片荒草地上行驶了。
天色开始放亮了,远远地看见一个小村子,听得见鸡叫,卡车开进村子,队长让大家下车,然后几百名学员排好队走进了一大间空房,说是公社的食堂,里面给学员们烧了开水,大家按顺序每人打了一小壶开水,回到地方捧着水壶喝着。一路上的风吹,学员们早冻得难忍难熬,喝到热乎乎的开水,真是舒服极了。
坐在大食堂的板凳上,喝了一壶开水,身子暖和一些了。这时,正赶上食堂开饭,就看见好多孩子每人抱着一个大簸箕到食堂窗口打饭,在农场的时候,就知道公社已经吃饭不要钱了,中国农村已经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为此许多人对自己当年的右派言论有了更深刻的批判,更多的人为大好形势欢欣鼓舞。我自己当然也很是受了教育,8亿农民能够有饭吃,只有共产党才能做到。但我也想,中国真的能实现吃饭不要钱吗?我更想看看吃饭是怎样不要钱的。今天到了公社食堂,亲眼看到农民孩子大簸箕、小簸箕地端出来热腾腾的大馒头,我忽然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我不敢想象这种吃饭不要钱的“新生事物”到底能维持多久?
当然这是后话了,当最后挖河工程结束,学员们整队回农场的时候,也就是才在工地上干了几天活,又是从那个村子经过,据一位同学悄悄地告诉我说,他亲眼看到,那个供应我们开水的食堂,也就是那个吃饭不要钱的食堂,已经关门了。农民们又回家吃饭去了。

第四部分 脱胎换骨十三、脱胎换骨(6)

在村子大食堂里休息一会儿之后,集合出发的哨声响了,大家又站好队,从村里走了出来。走出村子,看到一片荒地,长满了芦苇,一眼望不到边。说来也怪,就算是大卡车跑出来一个多小时吧,估计总也不会出河北省的,怎么华北大平原上,还有这样的不毛之地呢?就好象原始荒地一般,从来没有人到过这里,真是寸草不生的地方。
我自然不会问这是什么地方,除了队长之外,就连班长也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是一项什么工程,就知道是挖河,是挖一条流水的河、还是建造一座水库?更没有人知道。学员出工,不像干部下放参加劳动,先要说明去什么地方,再要说明是一项什么工程;学员们就是干活,什么话也不许问,什么事情你也没有必要知道。
终于,说是到达工地了,停下来看看,只是一片无边的芦苇地,这时天已经稍微放亮了,看得见远处已经来了许多人,还有一片蓬帐,可能早就做了准备。还看见在距离农场学员们不远的地方,许多人来来往往。正是大跃进时代,想来一定是干部参加劳动来的吧。和社会隔离得久了,看见那些自由走来走去的干部市民,心里还真有一点点暖意,觉得有他们能够自由生活,自己也就得到安慰了。虽然不能和这些人说话,但也觉得那些人很亲切,好像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一样,我真想过去和他们说说话,向他们询问一些外界的情况,问问他们市里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过了一会儿时间,指挥部送来了许多工具,有铁锨、有撅锨,有大镐,还有抬土的大筐。这时,班长没有说话的权力了,站在队伍前面讲话的是队长。队长是管理右派的干部,也就是问我是什么东西的那些人,他们板着脸,一副对待罪犯的样子,向大家宣布挖河工程标准。这种河渠的标准叫“一二三”标准,底口宽1米,河心垂直深度2米,河渠上口宽3米。达不到标准不许交工。划出了各个班的工段每两个人组成一对劳动伙伴,一个人使用平锨,另一个人使用撅锨,撅锨用来挖河,平锨用来铲土。我没有挖过河,没有挖河的劳动经验,班长分配我和另一个人结成劳动伙伴,那个人干过挖河的活,他先给了我一把撅锨,说是工作过一段时间再换平锨。
据我的劳动伙伴告诉我说,挖河是件很累的劳动,所以要有一些技巧,使用撅锨要狠用力气使撅锨扎进地面,一锨泥巴掘起来,少说也有十多斤,要用巧劲把泥巴甩出去,用劲过猛,“闪”了腰,后果是十分可怕的。用不上劲,泥巴甩在附近,过不了多少时间,再往上甩泥巴,就甩不上去了。使用平锨的人,就是跟着撅锨走,要为使用撅锨的人清理出工作面来。
利用队长们在地面上划线的时间,我和大家一起把工具打磨得锋利,找了块石头,我用力地打磨撅锨,把锨口打磨得锃亮飞快,锋利得和利刃一样,一锨切下去,我想,莫说是荒地,就是石头地也能切出个缝来。当然也是我把挖河劳动看得太轻松了,劳动一开始,我就感觉到这一“关”,我可能过不去了。按照我的劳动伙伴告诉我的办法开始掘地,一撅锨切下去,只听见“当”地一声,坚实的地面竟然把撅锨“弹”回来了。地面实在是太硬了,遍地的芦苇盘根错节,莫说是一把铁锨,就是一把钢刀,只怕也切不下去,以我的力气,使出了最大的力量,第一锨只浅浅地扎进地面不到几寸的深度,地面下边的芦苇把撅锨反弹回来,震得手腕似被折断了一样疼痛难忍。这时,我的劳动伙伴告诉我说,下锨之前要选好锨口,先要切出一个“窝子”,然后一锨一锨地切下去,把芦苇层切过去,下面就是泥沙了。按照劳动伙伴的指点,我用右脚使劲地把撅锨蹬下去,果然切出了一个深坑,前面有了这个小小的空间,撅锨再往下切,真地就把整个的撅锨“吃”下去了。这样干了一会儿时间,我和这位劳动伙伴交换位置,他使用撅锨,人家就是干得比我轻松。
再换回来,我想学着人家的样子做,但是要想把泥巴甩到远处去,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似是也要用巧劲,我越是用力,泥巴越是就落地附近的地方,这样就给那位劳动伙伴造成了困难,加大了人家的劳动量,甚至有好几次,我甩出去的泥巴落在别人的背上,惹得人家向我一顿好骂。
第一次参加挖河劳动,没到半天时间,我就已经累得不行了,可是这里是没有通融的,没有人问你累不累,支持得住支持不住,大家就是要一起干。在农场里,我属于年纪最小的一茬,22岁,许多右派都是50岁、60岁了,在挖河工地上劳动,看得出来,他们已经是勉强支撑了。这时候,真是谁也顾不上谁了,我几乎想不起来那些老年右派们是怎样干活的,反正我只知道,才到了中午,我就已经觉得有点不行了。
第一天的劳动定额总算完成了,下工时,我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一步步拖到蓬帐,身子也没洗,吃过干粮便倒在地上睡着了。这一夜,我还没有一点睡觉的感觉,起床的哨声就响起来了,就象是得了一场大病一样,我强挣扎着爬起身来,跟着大家向工地走去。
第二天万里无云,刚过9点,毒太阳就烤得人肌肤疼痛,我干活的时候,眼看着自己的身上、胳膊上的皮肤变成了紫红的颜色,再过一会儿,胳膊上就暴起了一层黑皮,伸手一撕,这层黑皮就撕下来了,里面露出来的是一层红红的新皮。人们常说,不死也要脱层皮,大概如今就到了我脱层皮的时候了。
不存任何希望,就是低头干活,我一声不吭地和我的劳动伙伴一起向前挖。越往下挖,泥巴越是挖不上来,到了第三层、第四层,无论是撅锨、还是平锨,都挖不下去了,每往下切一铁锨,都要付出全身的力气,劳动量显然比第一天重多了。但是定额一定要完成,谁也休想偷懒,少干一点也交不上工。
整个工地全知道这儿的工段是右派劳改工地,没有人向这边看,就像工地上根本没有这群人似的,送水的,卖东西的也不往这边走,虽然没有锨丝网围着,但人们和这里拉开距离,这一段工地成了禁区。
劳动时,几个队长沿着河道巡视,也就是挑错呗,这儿不合格,那儿进度慢了,骂个没完。几个队长也到我身边来过,他们倒是没挑出我的错来。老实说,我有点自尊,我不愿意看队长的凶相,我更不愿意听他们的臭骂,只要我能挺得住,我一定不会落在别人后边。我看见过的,有人向队长似是申述什么,一副低三下四的神态,但最后队长冷冷地从他身边走开,他还是要干活。真没意思了,到这里来讨怜悯,真是自讨没趣了。
我似是有点过于劳累了,才到了10点左右,我就感到口渴头晕,好几次我都觉得天空在旋转,好几次,我似是要倒下去,一阵一阵感到恶心,想吐,又什么也吐不出来。我的劳动伙伴很好,他告诉我说要稳住气,不可心慌,心里一乱,更感觉累。他还劝我说,到了这一步,就什么也别想了,就是干活吃饭,无论多累的活,不干完,休想解脱。
道理我全懂,就是我支持不住了,但我只能咬紧牙关,一定要完成今天的劳动定额,绝不能倒下。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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