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暄琐话》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负暄琐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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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吕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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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行先生是我敬仰的前辈。交往三十年,每相聚,上天下地,无所不谈,自以为相知不可谓泛泛。然而直到读了《负暄琐话》之后,我才仿佛看到了他的更深的一面。他博极群书,中土之外兼及西方,尤其在哲学方面,青年时期曾下大力气做过深入的探索;他兴趣广泛,举凡金石书画、文物骨董等等,都有过非同一般的钻研;他身历几个时代,备尝生途的艰辛。因此听他评说世事,谈论古今,臧否人物,总是使我开眼界,受启迪,深深地叹服。不过,由于他出语冷峻,难得流露感情,我又一直觉得他只是在客观地,甚至是漠然地剖析这个大千世界,而从不为这个世界所动。他似乎是一个超然的观察家,一个宁静的学者。三十多年当中,他除了与工作(严格说来这工作并非他真正的专业)相联系的著述之外,没有写过他应该写的东西。我常常想,这可能就同他的“漠然”有关吧?现在,《琐话》纠正了我这个想法。记得刘知几说过,知人论世要具备三个条件:才,学,识。这可以算是至理名言。其实不光是搞史,做任何学问都不能缺少这些条件。但是《琐话》的出现使我感到还应该再加上一个,那就是“情”――对人间的爱和对真善美的追求。情是一种动力。没有这种动力,即使是卓荦超群之士,他的才、学、识也将蒙上灰尘。看来中行先生并未忘情,他被这动力推着,在古稀之年还孜孜LL手不停书,面对人间说他真正想说的话。
  《琐话》六十馀则,以谈人物为主。人物中有赫赫的学界名流,也有虽非名流却颇可一述的奇士。相同的是,他们全都可入现代的《世说新语》。通篇思想之淳厚,文字之精美,不需要我来赞一辞。这里只想说一点,就是作者对他所谈的人和事倾注了那么深沉的感情,而表现出来的却又是那样的冲淡隽永。我们常常能够从这冲淡隽永中咀嚼出一种苦味,连不时出现的幽默里也有这种苦味。这苦味大概是对那些已成广陵散的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的感伤,也是对未来的人、未来的事虔诚而殷切的期待。中行先生说他的《琐话》是当作诗和史来写的,这种苦味也许就是最好的说明。
  三十多年来,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单颜色的,而且是剑拔弩张的文章实在太多了。近几年大有好转,但是平心而论,朴实清淡,能够让人静下心来咀嚼,并从中获得价值观念上的教益和艺术欣赏上的享受的文章,毕竟还嫌太少。我们相信,《琐话》将会使读者得到这两方面的满足。
  承中行先生惠寄原稿,使我有幸先睹为快。先生并嘱为序,我不揣谫陋,谨述感受如上。
  1985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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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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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时候读《论语》,看到《子罕》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话,就想起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人不能两次走入同一河流”的名言。那所得的是知识,因为自己年富力强,所以感伤之情还没有机缘闯进来。转眼半个世纪过去了,有时想到“逝者如斯”的意思,知识已成为老生常谈,无可吟味,旋转在心里的常是伤逝之情。华年远去,一事无成,真不免有烟消火灭的怅惘。
  可惜的是并没有消灭净尽,还留有记忆。所谓记忆都是零零星星的,既不齐备,又不清晰,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影子中有可传之人,可感之事,可念之情,总起来成为曾见于昔日的“境”。老了,有时也想到三不朽。可是惭愧,立德,谈何容易;立功,已无投笔从戎的勇气;立言,没有什么值得藏之名山的精思妙意。或者损之又损,随波逐流?可惜连挤满年轻人的园林街市也无力去凑热闹。那么,还食息于人间,怎么消磨长日?左思右想,似乎可做的只有早春晚秋,坐在向阳的篱下,同也坐在篱下的老朽们,或年不老而愿意听听旧事的人们,谈谈记忆中的一些影子。
  影子的内涵很杂,数量不少,这里抄存的是与上面所说之“境”有关的一点点。选这一点点,是考虑到两方面的条件。一是可感,就是昔日曾经使我感动或至少是感兴趣,今天想到仍然有些怀念的。二是可传,就是让来者知道并不是毫无意义的。逝者如斯,长生、驻景都是幻想,永垂不朽只能存于来者的感知里。遗憾的是存于来者感知里的数量太少了,尤其是不曾腾达之士。《史记・伯夷列传》末尾有这样的话:“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由太史公到现在,又两千年过去了,“名堙灭而不称”的真是不可数计了。我,笔拙言轻,但希望是奢的,就是很愿意由于篱下的闲谈,有点点的人和事还能存于有些人的感知里。
  这样,当作玩笑话说,我这些琐话,虽然是名副其实的琐屑,就主观愿望说却是当作诗和史写的。自然,就读者诸君说就未必是这样,因为时间空间都隔得远,他们会感到,作为诗,味道太薄,作为史,分量太轻。那么,古人云:“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设想有的人有时也许一人枯坐萧斋,求博弈不得,那就以此代替博弈,或者不是毫无用处的吧。
  一九八四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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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章太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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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起章太炎先生,我总是先想到他的怪,而不是先想到他的学问。多种怪之中,最突出的是“自知”与“他知”的迥然不同。这种情况也是古已有之,比如明朝的徐文长,提起青藤山人的画,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爱,可是他自己评论,却是字(书法)第一,诗第二,画第三。这就难免使人生疑。章太炎先生就更甚,说自己最高的是医道,这不只使人生疑,简直使人发笑了。
  发笑也许应该算失礼,因为太炎先生生于清同治八年(1869),按行辈是我的“老”老师的老师。老师前面加“老”,需要略加说明:简单说是还有年轻一代,譬如马幼渔、钱玄同、吴检斋等先生都是太炎先生的学生,我上学听讲的时候他们都已五十开外,而也在讲课的俞平伯、魏建功、朱光潜等先生则不过三十多岁。“老”老师之师,我不能及门是自然的,不必说有什么遗憾。不过对于他的为人,我还是有所知的,这都是由文字中来。这文字,有不少是他自己写的,就是收在《章氏丛书》中的那些;也有不少是别人写的,其赫赫者如鲁迅先生所记,琐细者如新闻记者所写。总的印象是:学问方面,深,奇;为人方面,正,强(读绛)。学问精深,为人有正气,这是大醇。治学好奇,少数地方有意钻牛角尖,如著文好用奇僻字,回避甲骨文之类;脾气强,有时近于迂,搞政治有时就难免轻信:这是小疵。
  一眚难掩大德,舍末逐本,对于太炎先生,我当然是很钦佩的。上天不负苦心人,是一九三二年吧,他来北京,曾在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讲《广论语骈枝》(清刘台拱曾著《论语骈枝》),不记得为什么,我没有去听。据说那是过于专门的,有如阳春白雪,和者自然不能多。幸而终于要唱一次下里巴人,公开讲演。地点是北河沿北京大学第三院风雨操场,就是“五四”时期囚禁学生的那个地方。我去听,因为是讲世事,谈己见,可以容几百人的会场,坐满了,不能捷足先登的只好站在窗外。老人满头白发,穿绸长衫,由弟子马幼渔、钱玄同、吴检斋等五六个人围绕着登上讲台。太炎先生个子不高,双目有神,向下望一望就讲起来。满口浙江馀杭的家乡话,估计大多数人听不懂,由刘半农任翻译;常引经据典,由钱玄同用粉笔写在背后的黑板上。说话不改老脾气,诙谐而兼怒骂。现在只记得最后一句是:“也应该注意防范,不要赶走了秦桧,迎来石敬瑭啊!”其时是“九一八”以后不久,大局步步退让的时候。话虽然以诙谐出之,意思却是沉痛的,所以听者都带着愤慨的心情目送老人走出去。
  此后没有几年,太炎先生逝世了(1936)。他没有看见“七七”事变,更没有看见强敌的失败,应该说是怀着愤激和忧虑离开人间了。转眼将近半个世纪过去,有一天我去魏建功先生书房,看见书桌对面挂一张字条,笔画苍劲,笔笔入纸,功力之深近于宋朝李西台(建中),只是倔强而不流利。看下款,章炳麟,原来是太炎先生所写,真可谓字如其人了。不久,不幸魏先生也因为小病想根除,手术后恶化,突然作古,我再看太炎先生手迹的机缘也不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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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黄晦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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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三五年初,我还没离开北京大学的时候,忽然听说黄晦闻先生去世了,依旧法算才六十四岁,超过花甲一点点。当时觉得很遗憾,原因是他看来一直很康强,身体魁梧,精神充沛,忽而作古,难免有老成容易凋谢的悲伤。还有个较小的原因,黄先生在学校以善书名,本系同学差不多都求他写点什么,作为纪念。他态度严正,对学生却和气,总是有求必应。本来早想也求他写点什么,因为觉得早点晚点没关系,还没说,不想这一拖延就错过机会,所谓“交臂失之”了。
  黄先生名节,字晦闻,是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的老教授。他早年在南方活动,有不少可传的事迹,如与章太炎等创立国学保存会,印反清或发扬民族正气的罕见著作,参加南社,用诗歌鼓吹革命,与孙中山先生合作,任广东省教育厅长,等等。他旧学很精,在北京大学任课,主要讲诗,编有多种讲义,如《诗旨纂辞》《变雅》《汉魏乐府风笺》《曹子建诗注》《阮步兵诗注》《谢康乐诗注》等,都可以算是名山之作。诗写得很好,时时寓有感时伤世之痛,所以张尔田(孟劬)把他比作元遗山和顾亭林。
  黄先生的课,我听过两年,先是讲顾亭林诗,后是讲《诗经》。他虽然比较年高,却总是站得笔直地讲。讲顾亭林诗是刚刚“九一八”之后,他常常是讲完字面意思之后,用一些话阐明顾亭林的感愤和用心,也就是亡国之痛和忧民之心。清楚记得的是讲《海上》四首七律的第二首,其中第二联“名王白马江东去,故国降幡海上来”,他一面念一面慨叹,仿佛要陪着顾亭林也痛哭流涕。我们自然都领会,他口中是说明朝,心中是想现在,所以都为他的悲愤而深深感动。这中间还出现一次小误会,是有一次,上课不久,黄先生正说得很感慨的时候,有个同学站起来,走出去了。黄先生立刻停住,不说话了。同学们都望着他,他面色沉郁,像是想什么。沉默了一会,他说,同学会这样,使他很痛心。接着问同学:“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讲顾亭林诗吗?”没人答话。他接着说,是看到国家危在旦夕,借讲顾亭林,激发同学们的忧国忧民之心,“不想竟有人不理解!”他大概还想往下说,一个同学站起来说:“黄先生,您误会了。那个同学是患痢疾,本来应该休息,因为不愿意耽误您的课,挣扎着来了。”说到这里,黄先生像是很感伤,我亲眼看见他眼有些湿润,点点头,又讲下去。
  就这样,他满怀悲愤,没看到卢沟桥事变之后的情况,也没看到敌人投降,下世了。听说家里人不少,多不能自立,于是卖遗物。据马叙伦先生说,单是存砚有二十六方,都卖了。其他东西可想而知。记得是三十年代末,旧历正月厂甸的文物摊上,有人看到黄先生的图章两方,一方是“蒹葭楼”,另一方是什么文字忘记了,索价五元,他没买。我觉得可惜,但没有碰到,也只能任之了。有时翻翻书橱中的旧物,几本讲义还在;又国学保存会刊行的《国粹丛书》数种,看第一种,戴东原(震)著的《原善》上下两卷,出版时间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其时黄先生才三十四岁。这些书都与黄先生有关,只是上面没有他的手迹,虽然慰情聊胜无,总不免有些遗憾。
  是四十年代后期,有个朋友张君处理存书,说有一种,是北京大学老教授的藏书,问我要不要。我问是哪位先生的,他说是黄晦闻的。我非常高兴,赶紧取来。是覆南宋汤汉注本《陶靖节先生诗集》,四卷,线装二册,刻印很精。翻开看,封内衬页上居然有黄先生的题辞,计两则。第一则是:
  安化陶文毅集诸家注靖节诗,云汤文清注本不可得,仅散见于李何二本,后得见吴骞拜经楼重雕汤注宋椠本,有李何二本所未备者,因并采之云。此本予于庚申(案为1920)四月得之厂肆,盖即吴氏重刊宋椠本。书中于乾隆以前庙讳字多所改易,而莫氏《L亭书目》,云有阮氏影宋进呈本,未知视此本何如也。黄节记。(原无标点,下同。下钤长方朱文印,文为“黄节读书之记”。)
  翻到后面有第二则,是:
  近得吴氏拜经楼刊本,后附有吴正传诗话、黄晋卿笔记,字画结体与此本不同,而行数字数则全依此本。意者此或即阮氏影宋进呈本欤?庚申十二月十八日。(下钤朱文小方印,文为“蒹葭楼”。)
  字为楷体,刚劲工整,可谓书如其人,想保存一点先师手泽的愿望总算实现了。
  说也凑巧,此后不久,游小市,在地摊上看到黄先生写的赠友人的条幅,装裱齐整,因为不是成铁翁刘,没有人要,只用一角钱就买回来。写的是自作七言绝句,题为《官廨梅花》,推测是在广东时所作。字为行楷,笔姿瘦劲飘洒,学米,只是显得单薄,或者是天资所限。马叙伦先生著《石屋馀渖》,“米海岳论书法”条说米自己说,得笔要“骨、筋、皮、肉、脂、泽、风、神”俱全,“黄晦闻书”条说黄先生仅得“骨、筋、风、神”四面,也就是还缺少“皮、肉、脂、泽”四面,我想这是当行人语,很对。且说这件字条,十年动乱中幸而未失。有一天,大学同班李君来,说黄先生给他写的一件却没有闯过这个难关,言下有惋惜之意。我只好举以赠之,因为我还有陶集并题辞,即古人“与朋友共”之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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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马幼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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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幼渔先生名裕藻,是我的双重老师。三十年代初我考入北京大学,选定念中国语言文学系,他是系主任,依旧说,我应该以门生礼谒见。上学时期听过他一年课,讲的是文字学中的音韵部分。马先生虽然是宁波人,风范却没有一点精干善于拨算盘珠的样子。口才也不见佳,因而讲课的效果是平庸沉闷,甚至使人思睡,专就这一点说,颇像我的中学老师兼训育主任陈朽木先生。总之是,因为看不出他在学术以及行事方面有什么突出之点,同学们对他总是毫无惧意,甚至缺乏敬意。他早年在日本,也是听过章太炎先生讲学的,因而以太炎先生为引线,关于马先生就有个颇为不好听的评语,是某某人得其(代太炎先生)什么,某某人得其什么,马先生列在最后,是得其糊涂。
  说糊涂,是近于开玩笑,难免过分;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马先生不过是好好先生而已。好好先生有可取和不可取的两面,可取的是不伤人,不可取的是不办事。不办事而能多年充当系主任,这或者正是北京大学容忍精神的一种表现吧?不过无论如何,他总是系主任,依照帅比将高的惯例,他就不能不出名。出名还有另外的原因,都是来自家门的。其一是有几个弟弟,其中两位在学术界相当有名:一位是马叔平(衡),金石学家,写过《石鼓文为秦刻石考》,受到门内汉的赞许,后来出任故宫博物院院长;一位是马隅卿(廉),有大成就的小说学家。其二是有一位贤内助。怎么个贤法,家门之外的人自然不得详知,但马先生有时似乎愿意泄漏一点消息,于是曾因此而受到女学生的嘲弄。其三,就是这位贤内助生了个赫赫有名的女儿,名马珏,考入北京大学政治系,我在校时期,全校学生公推为校花。校花,闺门待字,其在男学生群里的地位、印象以及白日之梦等等可不言而喻,这且不管;马先生却因此而受到株连,这也不是什么过大的伤害,只是间或,当然是背地里,戏呼为老丈人。
  这好好先生的印象又不只是在学生群里。大概是一九三三年暑期吧,整顿之风吹来,触及中文系(当时简称国文系)的也颇有一些,其大者是胡适之以文学院院长的显位兼任中文系主任,稍次是去教师之不称职者,开刀祭旗的人物是林公铎。马先生退为只算教授了,后来像是也不再讲什么课,总之是名存实亡了。
  在校时期,多数人心目中的马先生不过如此,这印象即使够不上大错,也总是模糊。是三十年代末,北京沦陷了,马先生因为年近花甲,没有随着学校往昆明。他原来住在景山西街(旧名西板桥),也许为了隐姓埋名,迁到王府井大街大阮府胡同,与刘半农先生(已故)的夫人住前后院(马前刘后)。其时我和同系同学李君也住在北京,寂寞,很怀念旧日的师友,而师友星散,所以有时就到马先生那里坐坐。我们发现,马先生也很寂寞,更怀念红楼中的相识,于是渐渐,我们就把到马先生那里去当作后辈的义务。
  这样,日久天长,我们才明白,在校时期对马先生的认识其实并不对。他通达,识大体,以忠恕之道待人,并非庸庸碌碌。旧日有些印象像是沾点边,也是似是而非,比如好好先生,这是我们把他的宽厚看作无原则地迁就。其实,他律己很严,对人的迁就也仅限于礼让。在这方面,可记的事情颇不少,随便举一些。还是任系主任时候,他家的某一个年轻人报考北京大学,有一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马先生面前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今年国文会出哪类题。”马先生大怒,骂道:“你是混蛋!想叫我告诉你考题吗?”又,有一次,同学李君请马先生写些字,留作纪念。马先生沉吟了一会,不好意思地说:“真对不起,现在国土沦陷,我忍辱偷生,绝不能写什么。将来国土光复,我一定报答你,叫我写什么我写什么,叫我写多少我写多少。”马先生可谓言行一致。北京大学迁走了,他借贤内助善于理财之助,据说生活没有困难,于是闭门读书,几年中不仅不入朝市,而且是永远不出大门。
  他爱国,有时爱到近于有宗教的感情。他相信中国最终一定胜利,而且时间不会很久。我们每次去,他见面第一句话总是问:“听到什么好消息吗?”为了安慰老人,我们总是把消息挑选一下,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是报喜不报忧。――我们确是有个忧,是马先生有个羊角疯的病根,几年反复一次,而且,据说一次比一次重,不久之后会不会有意外呢?大概耐到一九四四年的年尾或下年年初,我们有些日子没去,忽然传来消息,马先生得病,很快作古了。人死如灯灭,早晚难免这一关,所谓达人知命,也就罢了。遗憾的是,他朝夕盼望胜利之来,七年多过去了,终于没有看到就下世了。他不能瞑目是可以想见的。真的胜利了,“家祭无忘告乃翁”,他还能听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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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马一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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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同马一浮先生只见过一面,不能深知,严格说没有资格谈他。可是想到另一种情况:马先生生于清光绪八年(1882),比鲁迅先生小一岁,他们都是绍兴人,并且一同应过县试,马先生名列案首(榜上第一),鲁迅先生屈居二百几十名;后来两人走了不同的路,鲁迅先生是“其命维新”,马先生是“仍旧贯”,因而声名就大异,鲁迅先生是家喻户晓,马先生则名限于亲友弟子间,并将渐渐为人遗忘。马先生也是一代学者,就说限于旧学吧,许多方面造诣都相当高,而且一生洁身自好,为人亦多有可取。像这样一位先辈,名不为人所知也未免可惜,所以决定提起笔,记下自己所知的一点点。
  马先生名浮,字一浮,别署蠲戏老人,蠲叟。精旧学,尤其是子部。也许因为在这方面钻得太深了,生活兴趣就不知不觉地趋向诗书而远于现实。正如马叙伦先生在所著《石屋馀渖》“马君武”条所说:“……转眼三十馀年,一浮避兵入川,……一浮长余二岁,彼时朱颜绿,各自负以天下为任。乃一浮寻即自匿陋巷,日与古人为伍,不屑于世务。”所谓与古人为伍是走孙夏峰、颜习斋那条路,闭门格物、致知,正心、诚意,开门有教无类,诲人不倦。推想入川之后,过的更是这种生活。听熊十力先生和林宰平先生说,对于宋明理学、佛学,尤其禅宗,马先生在同行辈的学者中,造诣都是首屈一指。可惜我孤陋寡闻,竟不知道他在这方面有什么著作。
  得见的一点点反而是诗词方面的作品。是五十年代初期,看到上海某古旧书店的书目,上面有马先生所著《蠲戏斋诗集》,定价四元,赶紧写信买来。木版六册,是他居四川时,弟子张立民和杨荫林整理编辑的。内容是:第一册,《蠲戏斋诗前集》上下二卷,收入川以前弟子抄存的一些诗;第二册,《避寇集》一卷,收由浙江入川时诗,附《芳杜词剩》一卷,收入川之前的词三十多首;第三册至第六册,《蠲戏斋诗编年集》,收辛巳至甲申(194l―1944)共四年的诗。最后编年集是重点,都是六十岁前后所作。诗集有自序,是癸未年(1943)年底所作,刻在第四册之前,说明自己作诗的主张是行古之诗教而惩汉魏以后之失,就是说,不是吟风弄月,而是有益政教。并解释老年多作的原因是:“余弱岁治经,获少窥六义之指,壮更世变,颇涉玄言,其于篇什,未数数然也。老而播越,亲见乱离,无遗身之智,有同民之患。于是触缘遇境,稍稍有作,哀民之困,以写我忧。”可见内容是走杜工部和白香山一条路。
  我大致读了一遍,印象相当深,可以分作几项说。其一,突出的印象是诗才高。这可以举两事为证:一是笔下神速。以癸未下半年为例,中国页四十九页,一页收诗以七八首计,总数近四百首,一天平均两首半,其中有些古体篇幅相当长,这速度在古人也是少见的。二是语句精炼,比如五律,首联可对偶而通常是不对偶,马先生不然,而是经常对偶,并且对得工整而自然。其二是学富,诸子百家,三教九流,信笔入诗,所以显得辞雅而意深厚。其三,确是言行一致,很少写个人的哀愁,而是多少有关政教。总的印象是,与同行辈也写旧诗的人,如沈尹默、陈寅恪、林宰平诸位相比,马先生像是更当行,更近于古人,这在梁任公“新民丛报体”已经流行之后是不容易的。勉强吹毛求小疵,是纳兰成德在《渌水亭杂识》中评论苏东坡的话:“诗伤学,词伤才。”马先生正是“学”过多,因而气味像是板着面孔说理,而不是含着眼泪言情,换句话说,是缺少《古诗十九首》那样的朴味和痴味。
  马先生还是著名的书法家,行楷笔画苍劲,有金石气。五十年代前期,熊十力先生由北京移住上海,行前收拾杂物,我在旁边,有马先生不久前写给他的一封信,问我要不要,我欣然留下。信相当长,字精,文雅,内容尤其可贵,末尾对于有些过急的措施,含蓄地表示悲天悯人的忧虑。其时我还没见过马先生,但由这封信约略可以窥见前辈的高风,所以就当作珍品保存起来。
  五十年代后期,马先生受特邀充任政协委员,到北京来开会。邓念观老先生来,说马先生住在北京饭店,约我一同去看他。我们去了。其时马先生已是接近八十岁的人,可是精神很好,总是立着谈话。他个子不高,长得丰满,因而头显得大些。座上客很多,他虽然健谈,也有应接不暇的情势。客还是不断地来,我们只好告辞。此后他就没有再来北京,连他的消息也不再听到,推想不是过于衰老就是作古了。
  最后说说马先生的手迹,存了十年以上,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雨来了,我想到上面有可以指控为“右”为“反”的话,为了马先生的安宁,赶紧拿出来烧了。这是我的一点点善意,可惜没有机会告诉马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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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邓之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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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上学时期,学生界有个流传的韵语:“北大老,师大穷,惟有清华可通融。”这个半玩笑话有言外之意,是,如果有条件,最好上燕京大学。因为那里阔气,洋气,可以充分容纳年轻人的骄矜和梦想。所谓条件,主要是金钱,因为花费多,出身于寒家的上不起。其次是体貌不能很差,因为差得不够格,就会与阔气、洋气不协调。也许还有再其次,可以不管。且说我自己,自知条件不行,所以宁可取北大之老。走了这条路,正如走其他什么路一样,有所得,也有所失。所失之一是竟没有见到邓之诚先生,因为邓先生是燕京大学教授,而没有到北大兼过课。
  不过对于邓先生,虽然只是由于“闻”,我还是有所知的。他字文如,南京人,著作主要是《中华二千年史》《骨董琐记》《清诗纪事初编》和《桑园读书记》。由读他的著作而得的印象,用旧话说是“博雅”。我尤其喜欢读他的《骨董琐记》,随便翻翻就会感到,他读书多,五方四部,三教九流,由正经正史以至杂记小说,几乎无所不读。所读多的结果自然是知识渊博,纵贯古今,由军政大事以至里巷琐闻,也几乎是无所不知。更可贵的是有见识,记录旧闻能够严去取,精剪裁,即使照抄也能使读者领会褒贬,分辨得失。还有行文方面,虽然看似末节,也应该说一说,是用文言,确是地道的文言。“五四”前后,有些人用文言写,或者由于受早期的梁启超“新民丛报体”的影响,或者由于受晚期的白话文的影响,或者由于想用文言而底子不厚,结果写出来是既像文言又不像文言。既像又不像,给人的印象是不协调,就说是老框框吧,总之是缺少雅驯气。邓先生就不然,即以《骨董琐记》而论,专就文字说,放在明清名家的笔记里,说是当时人所作,也不会有人怀疑。
  博雅的印象,还有不是来自他的著作的。手头有吴恩裕《有关曹雪芹八种》(后扩大为十种),抄其中的两处为证。一处见第五十四页:
  《鹪鹩庵笔麈》手稿十三则原为邓之诚先生所藏。一九五四年夏,邓先生把它送给我了。影印本《四松堂集》卷末所附的《鹪鹩庵笔麈》就是借我的原稿影印的。
  另一处见第一百页:
  《浮生六记》作者沈三白复生于乾隆二十八年,卒年当在嘉庆十二年之后。作者生平,迄今不可详考,惟知其乾隆五十七年(复年三十岁)与其妻芸居于扬州鲁璋之萧爽楼,以书画绣绩为生。又于嘉庆二年至四年(复年三十五岁至三十七岁),赋闲家居,与程墨安设书画铺于其家门之侧(即苏州沧浪亭畔)。然其所鬻之书画未闻流传。一九三六年八月邓文如之诚先生告余,彼于某次南旋时,于吴县冷摊,以二饼金购得一帧。是年八月末,余将远之英伦,仓卒竟未往观。一九五四年,访文如先生于其海淀寓舍,知此画已贻高名凯君,然允为索回一阅。后由高君许,知又转存他友处,竟不获一观。
  《鹪鹩庵笔麈》是曹雪芹好友敦诚的手迹,是有关红学的珍贵材料,《浮生六记》作者沈复的画,也是世间所仅见,邓先生本诸宝剑赠与烈士之义,都慷慨举以赠人,可见为人的宽厚与博大了。
  大概是一九六年左右,听说邓先生作古了。他富于收藏,推想还有未刊著作,会怎么样妥善处理呢?因为没有积极探询,终于不知道下文。记得是六十年代前期,有一天我路过西单商场,顺便到文物店看看,店员拿出几方新收的砚,其中一方竟是邓先生的,虽然价不低,因为怀念邓先生,也就买了。砚淡墨色,非端石,高市尺五寸馀,宽将及四寸,厚一寸,池作簸箕形,背平。两侧有隶书铭,右侧是:
  山之精,石之髓。朝夕相从,惟吾与汝。
  左侧是:
  庚戌(案为乾隆五十五年,1790)秋闱后得于琉璃厂肆。莹润若璧,真佳物也。子受谭光祜记。
  谭光祜是乾隆年间高官谭尚忠的儿子,江西南丰人,字子受,号铁箫。有才,能诗能文,精书法,善骑射,还作过红楼梦曲,并且上演过(见吴云《红楼梦传奇序》)。他生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写砚铭时十九岁。砚背有行书铭,是:
  微雨乍凉,偕香圃过子受寓,共饮,醉后索书册页数十幅。兴犹未尽,见文具中有雨过天青石砚,因洒馀渖戏题之。子受其能以此为润笔否?乙卯(案为乾隆六十年,1795)秋七月,船山醉笔。
  船山是写《船山诗草》并“揭发”《红楼梦》后四十回为其妹婿高兰墅所补的大名人张问陶。他生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写砚铭时三十二岁。香圃是张问陶的朋友王麟生,《船山诗草》曾经提到他。
  以上的铭辞和人物会引起一些遐想。之一是:谭光祜和张问陶是好友,并且写过红楼梦曲,他会不会同高兰墅有关系?之二是,据吴锡麒《南归记》说,嘉庆二年(1797)张问陶因丧父离京,行前曾以砚赠别,砚铭是自作自刻的。这醉笔的砚铭,书法和刻工都很精,会不会是张问陶自刻的?可惜难于考实了。
  铭的最后一则刻在砚盒上,是:
  张船山雨过天青研(篆书大字;以下行草小字)
  先外舅庄云生先生得此砚于蜀中,随内子宛如夫人来归,已二十有一年矣。己巳八月,文如题于旧京五石斋。
  可知砚是陪嫁物,己巳为民国十八年(1929),它是光绪三十四年(1908)邓先生结婚时随着新娘过来的。可叹的是,邓先生下世不久,也随着其他遗物流落到市场上了。
  六十年代末,因为不得安居,仓卒把起卧之地移到西郊北京大学女儿家。这是燕京大学旧地,出小东门,东西一条街是成府的蒋家胡同。久住成府的人告诉我,街北偏东有两所大宅院,邓之诚先生多年住在靠东的一所。我有时从那里过,总要向里望望。院子很大,古槐阴森,坐北一排房陈旧而安静,推想那就是写《骨董琐记》的处所。十几年过去了,还有什么痕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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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林宰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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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宰平先生名志钧,福建闽侯人,生于清光绪五年(1879),比鲁迅先生还大两岁,单就年岁说也是老前辈。就交游说,这老前辈的征象更为明显,比如王]运、林琴南、陈三立、樊增祥、梁启超、姚茫父、余绍宋等清末民初的知名之士,他都熟悉,诗酒盘桓,散见他的诗作《北云集》里。我上北京大学时期,他在学校的哲学系兼过课,可是不知为什么,竟没有见过他一面。对他的一些零碎印象是由文字中来,那是离开北京大学之后的事。其时我被什么风一吹,愿意吸收些西方的知识,于是找译本读,其中有些是“尚志学会”编的,尚志学会会址在和平门内化石桥,听说主持人就是林宰平先生。看这丛书的选题,知道倡议者确是“尚志”之士,其意在以新知唤起东方的睡狮,正是可敬可感。也是在这个时期,我还不废杂览,碰巧有几种书,现在印象还深的是陈宗藩的《燕都丛考》,余绍宋的《书画书录解题》,梁启雄的《稼轩词疏证》,序都是林先生作的。我读过之后,对他知识的广博,见解的精深,态度的谨严,深深感到惊讶。因为先入为主之见,他是致力于西学的,不料对于中国旧学竟这样精通。这所谓精,所谓通,单是由文字也可以看出来,就是说,那是地道的文言,简练而典雅,不像有些人,新旧不能界限分明,用文言写,难免搀入不见于文言的成分,使人念起来感到味道不对。再其后,我认识人渐多,才知道林先生不只饱学,而且是多才多艺。他通晓中国旧学的各个方面,诗文书画,尤其哲学,造诣都很深。他不轻易写作,但是由他传世的星星点点的作品看,比如《稼轩词疏证序》,就会知道他不只精通词学,而且精通中国文学和中国学术思想。关于书画,他不只通晓理论,坐而能言,而且起而能行,能写能画;尤其书法,行书刚劲清丽,颇像清代大家姚惜抱,章草变觚棱为浑厚,功力也很深。
  更难得的是他的为人。《论语》里孔子说:“文莫(黾勉)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这话或者含有几分谦逊,但也可证,躬行比饱学更难。林先生是既能黾勉,又能躬行。这个印象,我同他交往之后就更加明显。但是想用文字确切形容却也不易。林先生一九六年逝世,其后三四年辑印了他的遗著,名《北云集》,线装两册,一册是诗集,一册是文集。文集后有沈从文的跋,这里无妨借用几句:“宰平先生逝世已三周年,他的温和亲切的声音笑貌,在熟人友好印象中,总不消失。……他做学问极谨严、认真、踏实、虚心,涵容广大而能由博返约。处世为人则正直、明朗、谦和、俭朴、淳厚、热情。”这说得都很对。我的印象,最突出的是温和。我认识的许多饱学前辈,为人正直、治学谨严的不少,像林先生那样温和的却不多见。不要说对长者和同辈,就是接待后学,也总是深藏若虚,春风化雨。我想这就是他的声音笑貌所以总不消失的原因。
  我有幸认识林先生,开始于一九四七年。其时他住在和平门内,我去谒见,是为我编的佛学月刊征稿。林先生不习惯写零零碎碎的应酬文章,但他客气,惟恐拂人之意,于是不久就写了一篇,这就是发表在第四期的《记太虚法师谈唯识》。此后,因为愿意亲近林先生的温和,听林先生的广博见闻,我隔个时期就去一次,表示问安。林先生总是热情接待。他的原配梁夫人早已去世,一起住的继配沈夫人是我的同事姚韵漪女士在松江时的老师,体质清瘦,神经衰弱,对于佛学也很关心,一九四八年还为奄奄待毙的月刊捐了一些钱。
  一九四八年春天,听说林先生夫妇要回南,我去看他。也许一两天后就要起程吧。他正忙着收拾东西,书案上堆满杂物。想到人事沧桑,何时再见难以预知,我还是提出不情之请,希望他写点什么,留作纪念。他慨然答应,用信笺写了一首杜诗:“梁楚连天阔,江湖接海浮。故人相忆夜,风雨定何如?”下署“林志钧倚装作”。这时期,他的心情是愁苦的,《北云集》一九四八年部分有一首诗,题目是“重到北京今又将去此矣晨起花下得句”,诗是:“三见李花开,频呼堕梦回。今春更惆怅,南去几时来?”可见他也是难遣惜别之情的。
  出乎意外,两年多之后,一九五年的晚秋,林先生又移居北京,住在东单以北。我当然继续旧例,隔一段时间就去问安。时间长了,对于他的学识精深,律己谨严,待人谦和,我体会得更深。他很少谈学问,我推想这是惟恐后学望而生畏;偶尔谈及,总是记人之所不能记,见人之所不能见。关于律己谨严,我还记得有一次,他提到高名凯请他题一个字卷的事,他说:“字说是白香山写的,当然是伪品,我不能题。我做什么事都要负责。”待人谦和的事例太多了,只举我深受感动的两件。有一次,我去看他,只他一个人在堂屋,谈一会话,我辞出,他恭谨地向我表示歉意,说他的夫人有病卧床,未能出来接待,希望我能够原谅。另一次是我请他写一些章草,希望字多一些,他那时候很忙,可是写了很长的横幅送给我。
  大概是一九五九年秋天,我去看他。其时他已是八十岁以上,可是面白而略显红润,无须,身体挺直,很像六十岁上下的半老书生。我心里想,像他这样,一定会活到百岁吧?问他的养生之道,他说没有什么,不过是任其自然。此后因为内则饱食为难,外则冗务很多,有半年以上没有去看他,一天,忽然得到他作古的消息,我感到愕然。悲伤之际,不禁想到《越缦堂日记》悼念陈德夫的话:“天留德夫,以厉薄俗,亦岂不佳?而夭折恐后,固何心耶?”薄厚对比,林先生的未得上寿就更值得惋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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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熊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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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十力先生是我的老师,现在要谈他,真真感到一言难尽。这一言难尽包括两种意思:一是事情多,难于说尽;二是心情杂乱,难于说清楚。还是五十年代,他由北京移住上海。其后政协开会,他两度到北京来,先一次住在崇文门新侨饭店,后一次住在西单民族饭店。这后一次,正是大家都苦于填不满肚皮的时候,他留我在饭店饱餐一顿,所以至今记忆犹新。别后,我写过问候的信,也听到过一点点他的消息。大动乱来了,我在文斗武斗中浮沉三年,然后到朱元璋的龙兴之地去接受改造。喘息之暇,也曾想到年过八旬的老人,――自然只能想想。放还之后,七十年代中期曾到南京及苏杭等地漫游,想到上海看看而终于没有敢去,主要是怕登门拜谒而告知的是早已作古。再稍后,忘记听谁说,确是作古了,时间大概是六十年代末期。想到民族饭店的最后一面,想到十几年,我挣扎喘息而竟没有写三言两语去问候,真是既悔恨又惭愧。
  我最初见到熊先生是三十年代初期,他在北京大学讲佛学,课程的名字是“新唯识论”吧,选这门课的人很少。我去旁听几次,觉得莫测高深,后来就不去了。交往多是四十年代后期,他由昆明回来,住在北京大学红楼后面,我正编一种佛学期刊,请他写文章,他写了连载的《读智论抄》。解放以后,他仍在北京大学,可是不再任课,原因之小者是年老,大者,我想正如他自己所说,他还是唯心论。其时他住在后海东端银锭桥南一个小院落里,是政府照顾,房子虽不很多,却整齐洁净。只他一个人住,陪伴他的是个四川的中年人,无业而有志于佛学,因为尊敬老师,就兼做家务劳动。我的住所在后海北岸,离银锭桥很近,所以晚饭后就常常到熊先生那里去,因而关于熊先生,所知就渐渐多起来。
  早年的事当然不便多问,但听说革过命,后来不知由于什么,竟反班定远之道而行,投戎从笔,到南京欧阳竟无大师那里学佛学。治学,也像他的为人一样,坚于信而笃于行,于是写了《新唯识论》。“唯识”前加个“新”字,自己取义是精益求精;可是由信士看来却是修正主义,用佛门的话说是“外道”。于是有人作《破新唯识论》而攻之。熊先生不是示弱人物,于是作《破破新唯识论》而答之。混战的情况可以不管,且说熊先生的佛学著作,我见到的还有《佛家名相通释》,我原来有,大动乱中也失落了。他这一阶段的学识,信士看是不纯。后来,五十年代前后就变本加厉,张口真如,闭口大易,成为儒释合一,写了《原儒》《明心篇》《体用论》等书。我没有听到信士的评论,也许视为不可救药,与之“不共住”了吧?严厉的评论是来自另一方面,即批林批孔时期,见诸文件,说他是吹捧孔老二的人。没有上海的消息,也不便探询,我只祝祷他借庄子“佚我以老”的名言而不至引来过多的麻烦。
  尊重熊先生不妄语的训诫,对于老师的学识,我不得不说几句心里话。熊先生的治学态度、成就,我都很钦佩。至于结论,恕我不能不怀疑。这问题很复杂,不能细说,也不必细说。我是比熊先生的外道更加外道的人,总是相信西“儒”罗素的想法,现时代搞哲学,应该以科学为基础,用科学方法。我有时想,二十世纪以来,“相对论”通行了,有些人在用大镜子观察河外星空,有些人在用小镜子寻找基本粒子,还有些人在用什么方法钻研生命,如果我们还是纠缠体用的关系,心性的底里,这还有什么意义吗?――应该就此打住;不然,恐怕真要对老师不敬了。
  还是撇开这玄虚干燥的玩意儿,专说熊先生的为人。记得熊先生在《十力语要》里说过,哲学,东方重在躬行。这看法,专就“知”说,很精。熊先生的可贵是凡有所知所信必能“行”。这表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以下谈一些琐细的,一般人会视为怪异的,或者可以算作轶事吧。
  他是治学之外一切都不顾的人,所以住所求安静,常常是一个院子只他一个人住。三十年代初期,他住在沙滩银闸路西一个小院子里,门总是关着,门上贴一张大白纸,上写,近来常常有人来此找某某人,某某人以前确是在此院住,现在确是不在此院住。我确是不知道某某人在何处住,请不要再敲此门。看到的人都不禁失笑。五十年代初期他住在银锭桥,熊师母在上海,想到北京来住一个时期,顺便逛逛,他不答应。我知道此事,婉转地说,师母来也好,这里可以有人照应,他毫不思索地说:“别说了,我说不成就是不成。”师母终于没有来。后来他移住上海,是政协给找的房,仍然是孤身住在外边。
  不注意日常外表,在我认识的前辈里,熊先生是第一位。衣服像是定做的,样子在僧与俗之间。袜子是白布的,高筒,十足的僧式。屋里木板床一,上面的被褥等都是破旧的。没有书柜,书放在破旧的书架上。只有两个箱子,一个是柳条编的,几乎朽烂了。另一个铁皮的,旧且不说,底和盖竟毫无联系。且说这个铁箱,他回上海之前送我了,七十年代我到外地流离,带着它,返途嫌笨重,扔了。
  享用是这样不在意;可是说起学问,就走向另一极端,过于认真。他自信心很强,简直近于顽固,在学术上决不对任何人让步。写《破破新唯识论》的事,上面已经说过。还可以举一件有意思的。四十年代晚期,废名(冯文炳)也住在红楼后面,这位先生本来是搞新文学的,后来迷上哲学,尤其是佛学。熊先生是黄冈人,冯是黄梅人,都是湖北佬,如果合唱,就可以称为“二黄”。他们都治佛学,又都相信自己最正确;可是所信不同,于是而有二道桥(熊先生三十年代的一个寓所,在地安门内稍东)互不相下,至于动手的故事。这动手的武剧,我没有看见;可是有一次听到他们的争论。熊先生说自己的意见最对,凡是不同的都是错误的。冯先生答:“我的意见正确,是代表佛,你不同意就是反对佛。”真可谓“妙不可酱油”。我忍着笑走了。
  对于弟子辈,熊先生就更不客气了,要求严,很少称许,稍有不合意就训斥。据哲学系的某君告诉我,对于特别器重的弟子,他必是常常训斥,甚至动手打几下。我只受到正颜厉色的训导,可证在老师的眼里是宰予一流人物。谈起训斥,还可以说个小插曲。一次,是热天的过午,他到我家来了,妻恭敬地伺候,他忽然看见窗外遮着苇帘,严厉地对妻说:“看你还聪明,原来糊涂。”这突如其来的训斥使妻一愣,听下去,原来是阳光对人有益云云。
  在一般人的眼里,熊先生是怪人。除去自己的哲学之外,几乎什么都不在意;信与行完全一致,没有一点曲折,没有一点修饰;以诚待人,爱人以德:这些都做得突出,甚至过分,所以确是有点怪。但仔细想想,这怪,与其说是不随和,无宁说是不可及。就拿一件小事说吧,夏天,他总是穿一条中式白布裤,上身光着,无论来什么客人,年轻的女弟子,学界名人,政界要人,他都是这样,毫无局促之态。这我们就未必成。他不改常态,显然是由于信道笃,或说是真正能“躬行”。多少年来,我总是怀着“虽不能之而心向往之”的心情同他交往。他终于要离开北京,我远离严师,会怎么样呢?我请他写几句话,留作座右铭,他写:“每日于百忙中,须取古今大著读之。至少数页,毋间断。寻玩义理,须向多方体究,更须钻入深处,勿以浮泛知解为实悟也。甲午十月二十四日于北京十刹海寓写此。漆园老人。”并把墙上挂的一幅他自书的条幅给我,表示惜别。这条幅,十年动乱中与不少字轴画轴一同散失。幸而这座右铭还在,它使我能够常常对照,确知自己在读古今大著和寻玩义理方面都做得很差,惭愧而不敢自满,如果这也可以算作收获,总是熊先生最后的厚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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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马叙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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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叙伦先生,原字彝初,后写夷初,杭州人。生于清光绪十年(1884),比鲁迅先生小三岁。解放后曾任教育部长。六十年代患病,神志不清,靠护理及药物活了相当长的时期,于一九七年逝世。
  三十年代初我上北京大学,听了马先生一年课,讲的是宋明理学。讲什么内容,现在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是中上等身材,偏于瘦,面长而苍老,态度严肃,总是穿蓝青色缎袍,团花,闪闪发光,坐着讲,完全是旧日书院山长的风度。马先生是哲学系教授,在学校像是多讲《庄子》,著有《庄子义证》一书。他通旧学的各个方面,文章和诗词都写得不坏。更高的是书法,虽然名声不像沈尹默那样大,我觉得,与沈相比,风华像是差一些,至于筋骨内敛,也许要占上风。我同马先生没有个人交往,可是据我所知的一点点,觉得他在北京大学的老一辈里,人品学识,有不少是难及的,值得说一说。
  马先生的为人,就兴趣说是多方面的。这可以用他自己的述说为证。四十年代末,他出版过笔记性质的书,两册:《石屋馀渖》和《石屋续渖》。《馀渖》有“马君武”条,说:“君武长余四岁,一浮(马浮)长余二岁,彼时朱颜绿,各自负以天下为任。乃一浮寻即自匿陋巷,日与古人为伍,不屑于世务。君武西游,留学于德国,及归而与政,然所成与余相若。”又“余之信仰”条说:“人生堕地,即入社会,惟有两利,以了此生,至于得福得祸,各随因缘,权在于己者,即看明环境,权量轻重,趋于合理,自然得福。若环境所迫,祸不可避,则安而受之,生死不计。”这是表示,他主张入世,言行要利于社会,依己之所信而行,得祸也在所不计。
  他的经历就正好说明他的立身处世态度。早年,他在上海编《国粹学报》,很多人都知道,这是排满的革命刊物。入民国以后,他曾任教育部次长。在北京大学任教时期,《国立北京大学校史略》说他:一九一六年春,“袁世凯叛国称皇帝,文科教授马叙伦愤然曰:‘是不可以久居矣。’即日离职去,一时有挂冠教授之称”。四十年代中期,他反对南京政府的专制统治,组织民主促进会,奔走呼号,要民主,因此而在南京下关被打伤。这些都可以算是他的“趋于合理”“生死不计”的信仰的实践。
  但他还有另一面,是“仕而优则学”,或者说,关心社会而并不放弃治学。对于中国旧学,他是儒道释兼通。在北京大学,他讲书总是贯穿百家;名著《庄子义证》更是这样,讲的是道,却用了不少佛说。关于书法,他不只写得好,还是理论家,《馀渖》《续渖》中有不少讲书法的条目,对于古今书法家几乎都有评论。眼力可算是锐敏深刻。――自然,这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求人人都同意很难,即如过于轻视赵董,我就不能同意。我一直以为,书法高下与某人喜爱与否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二者可以相合,如高的为人所喜;但有时也许不合,如高的不为人所喜,下的反为人所喜。赵董同样出于二王。二王兼收古之所长而表现为今变,因为内容丰富,所以后世取其一仓一廪就可以成为小康。取什么与时代的风气有关,又与个人的癖好有关,同源异流,流的路径越长,面目变化越大。正如欧是取其险劲,米是取其流动。赵董是取其柔婉;至于功力之深,我以为欧米与赵董是各有千秋。话扯得远了,还是转回来,说马先生的治学。他还治文字学,晚年孜孜不倦,因为精力时间都不够,五十年代前期,曾请古文字学家陈保之(邦怀)先生帮他整理旧稿。其时马先生任中央教育部部长,为治学,真够得上鞠躬尽瘁了。
  还有一件,是马先生的轶事,也应该说一下。几十年前,北京餐馆的食谱名色以人名者有三种,曰赵先生肉,张先生豆腐,马先生汤,这马先生汤就是马叙伦先生所创。碰巧《馀渖》有这一条,可以抄录几句以代替说明。
  余亦喜制馔品,……君三白汤必余手调,即诸选材,亦必与目,三白者菜、笋、豆腐也。……此汤制汁之物无虑二十,且可因时物增减,惟雪里为要品,……然制成后,一切物味皆不可得,如太羹玄酒,故非诚知味者不知佳处,……住在北平,日竭(?)中央公园之长美轩,以无美汤,试开若干材物,姑令如常烹调,而肆中竟号为马先生汤,十客九饮,其实绝非余手制之味也。
  《石屋》两种谈见闻掌故,寓个人褒贬,见识多可取。只是少数谈狐仙,谈相术,虽系志异性质,出自马先生笔下,总像是穿高跟而插凤钗,不协调。想起熊十力先生,与马先生同行辈,也是哲学家,可是同样信相术,莫非本土的儒道释,就真与舶来的所谓科学南辕北辙吗?
  这里还是宽厚一些,放过小德。且说谈这些琐事的原由当然是怀念。说起怀念,总是感到遗憾。其一是没有获得马先生的手迹,所能见到的只是影印在《一九二六年北京大学毕业同学录》前面的十四首诗和一首词。《馀渖》有“余书似唐人写经”条,说人谓相似,只因得其法。这说得很对,马先生这件手迹用小楷写,风神确是与唐人写经有相似处,不过唐人写经多经生书,工夫虽纯,终非书家,所以与马先生比,总觉得脂泽有馀而筋骨不足。另一遗憾不是生也晚,而是生也贫,在京华住的时间不短,竟连仿制的马先生汤也没有喝过。不过俗话说,知足者常乐,手头终归还有影印的手迹诗词,其中有些慷慨激昂,如“自叹蹉跎已老身,放言犹动少年人。贾生初出先忧国,鲁子终身不帝秦”。有时读一读,还可以想见其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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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胡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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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博士是个有大名的人物。在手持玉帛的人们的眼里是这样,在手持干戈的人们的眼里似乎尤其是这样,因为如果无名,就犯不上大动干戈了。可是以他为话题却很不合适。一是他的事迹,几乎尽人皆知,“五四”时期的文学革命不用说了,其后呢,有他自己写的《四十自述》,再其后,作了最高学府北京大学的校长,渡海峡东行,作院长、大使等等,所谓事实俱在,用不着述说。二,关于学术成就,他是经史子集无所不问,无所不写,大兼早直到老庄和孔孟,小(当然是按旧传统说)兼晚直到《红楼梦》和《老残游记》,所谓文献足征,也用不着述说。三是不管谈哪方面,都会碰到评价问题,这很不好办,向这一方偏,站在那一方的人们不能容忍,向那一方偏,站在这一方的人们不能容忍,居中,两方都会斥为骑墙派或模棱派,也不能容忍,总之将是费力不讨好。可是我这琐话有不少是涉及北京大学的,胡博士是北京大学的重要人物,漏掉他,有人会怀疑这是有什么避忌。不得已,只好借用孔北海让梨的办法,拿小的,谈一些琐屑。
  胡博士一九一七年来北大,到我上学时期,论资历,已经是老人物了。可是年岁并不很大,不过是“四十而不惑”。看外貌更年轻,像是三十岁多一些。中等以上身材,清秀,白净。永远是“学士头”,就是头发留前不留后,中间高一些。永远穿长袍,好像博士学位不是来自美国。总之,以貌取人,大家共有的印象,是个风流潇洒的本土人物。
  形貌本土,心里,以及口中,有不少来自异国的东西。这有思想,或说具体一些,是对社会、人生以及与生活有关的种种事物(包括语言文学)的看法。――这方面问题太大,还是谈小一些的,那是科学方法。我们本土的,有时候谈阴阳,说太极,玄想而不顾事实。科学方法则不然,要详考因果,遵循逻辑,要在事实的基础上建立知识系统。这对本土说是比较新鲜的。可是也比较切实,所以有力量。初露锋芒是破蔡元培校长的《石头记索隐》。蔡先生那里是猜谜,甚至作白日梦,经不住科学方法的事实一撞,碎了。在红学的历史上,胡博士这篇《〈红楼梦〉考证》很重要,它写于一九二一年,刚刚“五四”之后,此后,大家对索隐派的猜谜没有兴趣了,改为集中力量考曹府,以及与之有关联的脂砚、敦敏等。也是用这种方法,胡博士还写了几种书和大量的文章,得失如何可以从略。
  “五四”前后,胡博士成为文化界的风云人物,主要原因自然是笔勤,并触及当时文化方面的尖锐问题,这就是大家都熟知的文学革命。还有个原因,其实也不次要,是他喜爱社交,长于社交。在当时的北京大学,交游之广,朋友之多,他是第一位。是天性使然还是有所为而然,这要留给历史学家兼心理学家去研究;专从现象方面说,大家都觉得,他最和易近人。即使是学生,去找他,他也是口称某先生,满面堆笑;如果是到他的私宅,坐在客厅里高谈阔论,过时不走,他也绝不会下逐客令。这种和易的态度还不只是对校内人,对校外的不相识,据说也是这样,凡是登门必接待,凡是写信必答复。这样,因为他有名,并且好客,所以同他有交往就成为文士必备的资历之一,带有讽刺意味的说法是:“我的朋友胡适之。”
  要上课,要待客,要复信,要参加多种社会活动,还要治学,写文章,其忙碌可想而知。可是看见他,总是从容不迫的样子。当时同学们都有个共同的感觉,胡博士聪明过人,所以精力过人。三十年代初,他讲大一普修的中国哲学史,在第二院大讲堂(原公主府正殿)上课,每周两小时,我总是去听。现在回想,同学们所以爱听,主要还不是内容新颖深刻,而是话讲得漂亮,不只不催眠,而且使发困的人不想睡。还记得,那已是一九四六年,西南联大三校各回老家之后,清华大学校庆,我参加了。其中有胡博士讲话,谈他同清华大学的关系,是某年,请他当校长,他回个电报说:“干不了,谢谢!”以下他加个解释,说:“我提倡白话文,有人反对,理由之一是打电报费字,诸位看,这用白话,五个字不是也成了吗?”在场的人都笑了,这口才就是来自聪明。
  以上谈的偏于“外面儿”的一面。外面儿难免近于虚浮,一个常会引起的联想是风流人物容易风流。胡博士像是不这样,而是应该谨严的时候并不风流。根据道听途说,他留学美国的时候,也曾遇见主动同他接近的某有名有才的女士,内情如何,外人自然难于确知,但结果是明确的,他还是回到老家,安徽绩溪,同父母之命的江夫人结了婚。来北京,卜居于地安门内米粮库,做主妇的一直是这位完全旧式的江夫人,不能跳舞,更不能说yes,no。这期间还流传一个小故事,某女士精通英、法、德文,从美国回来,北大聘她教外语,因为家长与胡博士有世交之谊,住在胡博士家。我听过这位女士的课,一口流利的好莱坞。她说惯了,不三思,下课回寓所,见着胡博士还是一口好莱坞,胡博士顺口搭音,也就一连串yes,no。这不怪江夫人,她不懂,自然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也自然会生疑。胡博士立即察觉,并立即请那位女士迁了居。
  闲谈到此,本来可以结束了。既而一想,不妥,谈老师行辈,用夫人和女士事件结尾,未免不郑重。那就再说一件,十足的郑重其事,是他对朋友能够爱人以德。那是一九三八年,中国东、北半边已经沦陷,北大旧人还有住在北京的,其中一位是周作人。盛传他要出来做什么,消息也许飞到西方,其时胡博士在伦敦,就给周寄来一首白话诗,诗句是:“臧晖(案为胡博士化名)先生昨夜作一个梦,梦见苦雨庵(案为周的书斋名)中吃茶的老僧,忽然放下茶钟出门去,飘然一杖天南行。天南万里岂不太辛苦?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梦醒我自披衣开窗坐,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用诗的形式劝勉,“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情很深,“智者识得重与轻”,意很重,我忝为北大旧人,今天看了还感到做得很对。可惜收诗的人没有识得重与轻,辜负了胡博士的雅意。
  说起北大旧事,胡博士的所为,也有不能令人首肯的,或至少是使人生疑的。那是他任文学院院长,并进一步兼任中国语言文学系主任,立意整顿的时候,系的多年教授林公铎(损)解聘了。林先生傲慢,上课喜欢东拉西扯,骂人,确是有懈可击。但他发牢骚,多半是反对白话,反对新式标点,这都是胡博士提倡的。自己有了权,整顿,开刀祭旗的人是反对自己最厉害的,这不免使人联想到公报私仇。如果真是这样,林先生的所失是鸡肋(林先生不服,曾发表公开信,其中有“教授鸡肋”的话),胡博士的所失就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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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苦雨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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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宋初年有个大官,姓吕名端,字易直,作到平章事(宰相职)。同富郑公、韩魏公等相比,他不算有名,可是关于他有个有趣的评语,而且出自太宗皇帝之口,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苦雨斋主人周作人是北京大学的老人物,从一九一七年到校,至一九三七年事变后学校南迁,整整二十年,可谓与学校共存亡。我上学时期,他主要担任日文组的课,有时兼点国文系的课,如讲六朝散文之类。他是老师行辈,我离开学校之后还同他有些交往。旧事难忘,有时自然会想到他;每次想到,吕端的故事就涌上心头。也许应该算作感慨吧,是惋惜他不能学习吕端,而是与吕端相反:大事糊涂,小事不糊涂。
  所谓大事是节操,用老话说是应该义不食周粟。他是日本留学生,精通日语,而且娶的是日本夫人,羽太信子。从在日本时期起,伴随胞兄鲁迅先生,过的就是文学生涯。回国以后,“五四”前后,他写了大量的散文,也写白话诗,有相当浓厚的除旧布新的气息。这使他不只在本国,就是在日本,也有了大名。“七七”事变,日军侵占北京,像他这样的人,三尺童子也会知道,是三十六着,走为上计。可是他没有走。中计是学顾亭林,闭门却扫,宁可死也不出山。起初他可能也有这种想法,因为曾经到燕京大学去任课。可是过些时候,传言出现了,他要出来担任什么。日本人会利用他,这是任何人闭目都会想到的;他受不受利用,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许为了防万一,有些顾念旧交谊的人婉言表示了劝阻之意,我知道的有钱玄同先生和马幼渔先生。也有旧学生,多半用书札。后来知道,这些劝告都没有起作用,据说他还表示过,是因为劝说的理由还不能使他心服。我想,这说的未必合乎事实,事实是一定有什么力量超过劝告的力量。这大力量是什么呢?日本夫人?多年来对留日生活的眷恋?被元旦的一枪(一九三九年元旦有刺客登门行刺,中一枪,因衣厚未受伤)吓坏了?生活无着?或者还有其他?总之,结果是明确的,终于还是开了门,先则文学院院长,一直到教育总署督办。北大旧人寒心的是,可以抬出来让国内外看看的人物竟然倒了。日本人呢,是可以借他来说明,可以抬出来让国内外看看的人物也站在他们一边,可见他们是正义的。对立的看法在一点上是相同的,表态的是“一”个人,蕴涵的意义却不只一个人。这就关系重大,所谓大事糊涂。
  关于小事不糊涂,也可以举出不少例证。不过先要解说一下,所谓“小”,是对国家、民族的“大”而言,意义并不等于微不足道。这首先是他“文”的方面的成就。他精通日语,前面已经说过。他还通希腊文和英文。中文的造诣更不用说。这使他有了大量吸收的条件。吸收多了要放出,他同鲁迅先生一样,笔下功力深,一生写了大量的文章,以文集形式出版的有几十种。早年和晚年还译了不少著作,其中有些是日本和希腊的古典作品。这些都有文献可征,用不着多说。
  可以说说的是不见或少见于文献的。他多次说他不懂“道”,这大概是就熊十力先生的“唯识”和废名的“悟”之类说的。其实他也谈儒家的恕和躬行,并根据英国性心理学家蔼理斯的理论而谈妇女解放。他多次说他不懂诗,对于散文略有所知。他讲六朝散文,推崇《颜氏家训》,由此可以推知他的“所知”是,文章要有合乎人情物理的内容,而用朴实清淡的笔墨写出来。关于诗,我还记得三十年代初,一次在北京大学开诗的讨论会,参加的人不多,只记得周以外,还有郑振铎和谢冰心。别人都讲了不少话,到周,只说他不懂诗,所以不能说什么。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对于诗的看法,他同流行的意见有区别;流行的意见是诗要写某种柔情或豪情,他不写。他先是写白话诗,后来写旧诗,确是没有某种柔情和豪情,可是有他自己的意境。晚年写怀旧诗《往昔三十首》,用五古体,语淡而意厚,就不写某种柔情和豪情说,可算是跳出古人的藩篱之外了。
  这文的方面的成就,与他的勤和认真有密切关系。从幼年起,他念了大量的书,可以说是古今中外。比如他喜欢浏览中国笔记之类的书。我曾听他说,这方面的著作,他几乎都看过。有一次,巧遇,我从地摊上买到日本废性外骨的《私刑类纂》,内容丰富,插图幽默,很有趣,后来闲话中同他谈起,他立即举出其中的几幅插图,像是刚刚看过。还有一次,谈起我买到蔼理斯的自传,他说他还没见过,希望借给他看看。我送去,只几天就还我,说看完了。到他家串门的朋友和学生都知道,他永远是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桌子上放着一本书。写也是这样,几乎天天要动笔,说是没有别的事可做,不读不写闷得慌。
  谈起认真,也许受鲁迅先生的感染,甚至琐屑小事他也一丝不苟。书籍总是整整齐齐的。给人写信,八行信笺用毛笔写,总是最后一行署名,恰好写满,结束。用纸包书付邮,一定棱棱角角,整整齐齐。甚至友人送个图章,他也要糊个方方正正的纸盒,把图章装在里边。大一些的事就更是这样,治学,著述,总是严格要求,不满足于差不多。记得有个人由市面上买一本《日语百日通》,写信问他是不是能够这样,他劝那个人还是干点别的,以免白白耗费一百天,可惜。三十年代前后北京有一位王君,大概是个教师吧,学齐白石,也画也刻,粗制滥造,装腔弄势,有人拿他的作品请周评论,周说:“我看他还是先念点书吧。”还有一次,我同他谈起日本著作的翻译,他说很不容易,并举上海一位既画又写的有大名的某君为例,说很平常的也常常译错了。不知什么机缘,我忽然想到日本俳句,说希望他能够编一本日本俳句选译。我心里想,如果他不做,这介绍东方诗的小明珠到中国的工作就难于找到更合适的人。他听了,毫不迟疑,很郑重地说:“没有那个本事,办不了。”
  学问文章谈了不少,还应该谈点家常。他的家常生活,有他的打油诗为证,第一首尾联云:“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住北京几十年,他过的都是坐在书斋吃茶的悠闲生活。这使他由“五四”时期的激昂慢慢化为平和,甚至消沉,以致到关键时刻不能选上计,真是一言难尽。――话题有放大的趋势,还是转回来谈家常。悠闲,向唯物方面说是求舒适,这就不能不多花钱。买书多也不能不多花钱。幸而薪金高,有稿费。但据说也是到手就光。所以一旦事变,北大南迁,立刻就无柴无米,连钱玄同先生都感到很意外。
  柴米油盐之上是为人处世。在北京大学,他以态度温和著名,访者不拒,客气接待,对坐在椅子上,不忙不迫,细声微笑地谈闲话,是苦雨斋的惯例。几乎没有人见过他横眉竖目,也没有人听过他高声呵斥。在这方面,事例很多,只讲一个。听赵荫棠先生说,是周有了大官位时期,一个北大旧学生穷得没办法,找他谋个职业。也许是第三次去问吧,正赶上屋里有客,门房挡了驾。这位学生疑惑是推托,怒气难平,于是站在门口大骂,声音高到内院也听得清清楚楚。谁也没想到,过了三五天,通知那位学生上任了。有人问周,他这样大骂,反而用他是怎么回事。周说,到别人门口骂人,这是多么难的事,太值得同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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