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海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探海
作者:袁军

第01章第02章第03章第04章

 

 

                第一章

人生常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不知不觉中来到你面前,闯进你的生活。你惊
讶,你兴奋,你快乐,那些诡谲莫测令你恒久无法忘怀的奇遇,那些挥之不去闪光
的或不那么闪光的记忆,那些美的或不那么美的,快乐或不那么快乐的人和事,像
一枚枚贝壳,嵌进岁月的沙层。

有一年夏天,我接受香港一家刊物的约稿,来到温哥华列克天体海滩。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海滩就在西端区一所大学旁。那是一生中难得去几
次的地方,我仿佛走进了古战场。

阳光灼烤下的海岸线,沙滩上一片金黄色。四下静悄悄,空气中散发一阵阵橄
榄油的清香。一公里长的海滩上,横七竖八躺满鱼一般毫无遮拦的男男女女,像一
支支出鞘的剑。

海滩在静僻的山坡下,同公路隔一道浓密的松树林,有一道小路蜿蜒而下。我
像一名外星人,造访这个荒蛮的部落。

我提着T 恤,光着脚丫,在浓荫交织的陡坡上,一颠一晃地走着,脚步儿并不
快,只觉一切慢慢向后飞逝而去,就像进入了时光隧道。

那时我尚没有结婚,对女性胴体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心里有点慌乱,却又希
望早一点见到前边是什么样子;那感觉既紧张,又刺激,最后终于来到尽头,海滩
呈现满目琳琅。

想象中的海滩是一个放浪形骸、乱得不能再乱,喧闹得不能再喧闹的地方。出
乎意料的是这里的一切梦一般平静:  没有宗教/没有法律/没有许多思想和语
言/哲学也显得逊色/贪婪和疯狂经过阉割/因而也不产生它们的后代:/罪恶和
警密……

―――后来我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一位健颀的白人女子向我招手。

她快乐地笑着,露一排洁白的牙齿,笑得阳光灿烂,笑颤着一双丰乳。

原来是一位卖啤酒的女郎。

她身体被阳光晒得黧黑,唯有胸前和腿叉处留有几道穿泳衣时留下的白皙的痕
迹。她弯腰从水桶里摸出两瓶冰啤酒递了过来,顺势泼起桶里的水洗起她那丰腴诱
人的乳房。

没有做作,没有怩态,动作很是迷人,一切理应如此。

她仍然在笑,笑得像天空中的一道霓虹广告般贼亮,令你难忘。

我有点被感染了,赶紧付了钱,说了声谢谢,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海滩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准穿戴!

穿戴是交际场的派头,同这里有什么相干!这里是尽情享受阳光和海水的地方。
而我像一名生怕亏本的生意人,始终没有勇气除下自己那条薄薄的裤头。

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远远眺望,偶而有一两位天体主义者从沙滩上爬起来,像
刚出壳的鸭雏,走向溅着浪沫的海水。

远处飘来一朵淡淡的云彩。是一位身材窈窕的女郎,金色长发在阳光下嗤喇嗤
喇闪着静电的光芒。

她美乳高挺,步伐轻盈,衣裳塞进一只布兜挎在肩上,云彩般大大方方飞了过
来。

她大概早已看见我这个初来者,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向我挥一挥手,“嗨!”
抛给我一个微笑。

我也报以一笑。我想,她的笑,比起我的要轻松得多。

我这样,我在海滩上消磨了一个下午。尽管小时候母亲一再告诫:不许看光身
子的女人,谁看谁烂眼睛!可是我还是一边喝着冰凉的啤酒,一这搜集着养眼的风
景线。后来我在笔记本上这样写道:这里人人赤诚一片向着太阳,向着大海……

描写天体海滩的散文很快在香港发表了,不久又被大陆杂志转载。编辑部送来
不少读者来信,大都对海滩表示好奇。这次探海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常想,人类
只不过隔一层朦朦胧胧的薄纱,薄沙后边却藏着无数狡猾的把戏。如果人人像在海
滩上赤诚相见,这个世界必然简单得多,平静得多。

不过,两年后我又一次探海,那才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海洋。

                第二章

清晨醒来,房里一片明亮。有一束强光从未拉严的窗帘直射进来,落在鹅黄色
毛毯上,像一道舞台上的追光,特别刺眼,令我感到有点热,一伸手,触到一个女
性的乳房。惊吓中睁眼一瞧,文婕就像一支出鞘的剑,光溜溜地躺在我身旁。我顿
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身子直往下沉,往下沉,我想:这一下,离地狱大概没
多远了……

昨天,一出机场,黄清文就把我塞进他的那一辆黑色皇冠。市中心的酒店早预
订好了,他说晚上中方设宴洗尘,晚宴后由他作东,再去玩个痛快,第二天下午进
行实质性会谈。

岁月在黄清文的脸上留下无情痕迹,这是一张多少有点迷惑人的方脸。27K 德
国蔡司墨镜,有事没事架在挺直的鼻梁上。墨镜后边是一双机敏而有神采的眼睛,
笑的时候里边藏着无数深不见底的机关。就像那眼角的鱼尾纹,每一道都是一个火
力口,冷不丁有一支锋利的箭镞向你飞射而来。

有点可惜的是,这一张充满男性阳刚之气的脸膛,被左脸颊一道明显的疤痕把
形象给破坏了。这是一道不轻的刀伤,足有两三寸长,从眼角连向下颚,以至令每
一个初次见过这张脸的人为之惋惜,产生带点恐怖意味的猜测。然而,如果抛开世
俗的尺度,了解这个男人性格历史的人,就会知道,这一道疤痕正是这个与命运搏
斗过的中年男子人生路上必然的艺术的一笔。

黄清文是我少年时代的同学,我们不但是同班,而且同桌。对这张脸的原型我
是太熟悉了。后来在海外的日子,每当孤独向我袭来,我常回忆少年时伙伴们欢快
的笑声,这时黄清文这一张没有丝毫阴影的脸,和他那多少藏着善意狡狯的眼睛,
总是首先浮现在我面前。然而,岁月已把一切改变。一个月前,黄清文经过种种周
折,终于找到远在天涯的我。通了两个小时越洋长途电话,他要我不失时机飞回上
海,投资一幢32层商住大厦。

来到加拿大,经过千辛万苦,我终于建立起一个小小的商业王国,它的商业信
誉使我有机会运用银行的资源。王清文在电话中说:高原,我在浦东开发区以100
万美元买下一块地皮,同一家公司合建一幢内销房,工程造价1000万美元,一切已
经就绪,但我们需要外方合作,将内销房变为外销房。希望你投入330 万美元,建
成后划百分之三十给你!

三十二层,330 万,百分之三十,升值的外销房,天上掉下个香馍馍……

黄清文把车开得既快又稳。他,兴奋、潇洒,春风得意,一路不停地按喇叭。

上海人开车有个毛病,有事没事地按喇叭。也不知道真有了险情,还是摆款耍
威风。喇叭有什么好按的,你不就是一个司机吗?土气而没有教养。我在海外开车
十几年,总共没按过三五下喇叭,这个微不足道的记录,被黄清文从机场到酒店不
足五分之一的路上一下打破了。全世界都这样按,那么这个日子怎样过。不过一路
上人和车也真是多,秩序乱哄哄,肉体的人胆敢对准车直闯过来,不怕你不煞车。
黄清文按喇叭,别的车也爱按,于是皇冠喇叭,夏利喇叭,桑塔纳喇叭,各有各的
高亢和低浑。私家车、计程车、大货车各不示弱。喇叭声中各有一份争先恐后的焦
虑。一种繁忙和混乱带来的快和慢的撞击,汇成一种喧闹,一种风景。一路上金属
般的音符在傍晚的霞光里跳动着,在古老低矮的水泥墙面上回响,在明畅的现代建
筑中回荡。一九九二年,上海,沉浸在繁华的喧腾中。

从上海夜明珠大酒店出来,已是万家灯火。上海宛如一位满身珠光宝气的少妇,
向远方归旅展示她动人的魅力。晚饭后,黄清文意犹未尽,拉住我和中方陈绍平、
王冲两位老总来到一家夜总会。在这里我第一次领略上海大户挥金如土的阔绰。

一位穿戴整齐的女经理把我们迎进一间卡拉OK贵宾房,房间是黄清文预订的,
看来他和这里人很熟。女经理是一位年轻大方的白领阶层,相貌端庄,黄清文在女
经理耳边嘀咕了几句,一边从怀里掏出两叠十元大钞,数也没数就交给了她,女经
理礼貌地同每一个人招呼过后便姗姗而去,不一会鱼贯进来四位二十来岁的女孩子。

我有点局促不安了,海外住久了,回到国内反而因为赶不上新的时代玩艺更显
得土气。我们这些七八十年代在国内接受传统美学、艺术教育的一代人,对现代社
会花样百出的所谓流行艺术有一种本能的抗拒,总觉像《红尘滚滚》那类唱遍港台
以至大江南北的流俗之音,不是我心中的声音。听听帕瓦罗蒂、多明戈的声音,这
些东西简直不知所谓,要音色没音色,要技巧没技巧,要气度没气度。然而社会在
变,一部分人接受的正是这类“艺术”。拿眼前来说,在这帮呼风唤雨的海上大户
总经理们面前,我显然矮了一截。此刻他们带我来的正是可以供他们一展风采的地
方,抒发生命热忱的地方,印证精神魅力的地方,什么帕瓦罗蒂之类的兄弟们,一
边呆着去吧!

说真的,社会到了今天,真成了这等人的天下,就连衣着服饰也高我一等。他
们人人西装革履,下巴刮得精光,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他们可不像街上穿西装进城
的农民兄弟。他们以车代步,讲究名牌,各有自己的生活圈子;而我因为忍受不了
上海的气温,只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T 恤,外套早搁在黄清文的黑色皇冠里了。黄
清文显然洒过法国名牌男士香水,气味优雅,而我因一路劳顿而未来得及清理,多
少有些憔悴,同这些人在一起,简直像一个跟班的。

幸亏,年轻的女经理以她洞察人世的眼睛,一眼就看了出来。她把一位文文静
静的姑娘推到我面前,柔声说道,“文婕,高先生从海外来到我们这个小地方赏光,
你一定要陪高先生玩得开心一些。”

这位被唤作文婕的女孩是一位长得十分清丽的姑娘,五官端正,体态匀称,淡
淡的笑容中带点羞怩。她没有时下上海女性的浓妆艳抹,柔黑的长发用橡筋随意挽
着,一件扎染蓝花短衫掩不住她的一身青春气息,透着一份唤人想象的文化积淀,
我不明白上苍为什么安排在这样一个地方遇上这样一位洒脱的人。我向女经理报以
感激,让文婕就坐在我身旁。

这的确是一个让人感到快乐的地方,快乐令我对卡位OK这种描红簿式玩艺从抗
拒到投入,开始我不会唱,文婕就陪我一齐唱,我不唱流行歌曲,她就为我选熟悉
的中国民歌和外国歌曲。她善解人意,但又是拘谨的。当另外几位小姐已向黄清文
他们投怀送抱时,文婕却有意无意地挪远两寸。

我会心一笑,故意挪过两寸,她也不躲让,知道这是逗她的哩。

我侧过身子同她交谈起来,说话间知道她是一所大学中文系二年级学生,有一
位上高中的弟弟,她热爱文学创作,诗、小说、散文、什么都想试一下。在刊物上
发表过两篇习作,同学们就称她女作家。她说其实自己还是在起步阶段的黄毛丫头。
我问她为什么到夜总会来,是为了体验生活吗?她摇摇头,沉吟了片刻后,她说,
她想拥有一台可供自己写作用的中文电脑,父母收入不高,供不起她,所以利用周
末来赚钱。她说她已工作了一个多月,等储够钱,就离开这地方。

歌,一首接一首的唱,酒,一杯连一杯的饮。轮到别人唱的时候,我们就低声
交谈。

我问,如果客人中有心怀不轨的怎么办?她抿嘴一笑说:“不用担心,会有分
寸的。”她告诉我,刚才那位女经理方方是她表姐,说好了的,只安排她接待规矩
的有教养的客人。“

“原来这样,那么你们断定我是规矩人?”

“当然知道,你不就是华人作家高原先生吗?我读过你那篇描写天体海滩的散
文。”

“哦―――”我感到有些意外。文婕酒量很大,别人敬她的酒,她一口一杯,
那些人敬我,大都被她拦住,她一伸手接过酒杯,一仰脸,一饮而尽。人们轮流敬,
文婕面不改色地饮。她说没事,她曾一口气喝下过二十四瓶啤酒,对酒精没有反应。
然后她附在我耳边告诉我:“方方姐关照的,要小心这些人。她让我告诉你,他们
想灌醉你,让你玩得开心,玩得忘形,明天痛痛快快签字。”

这是一个意外,为什么要灌醉我再签字?接风洗尘,人之常情,轻松一下,无
可厚非,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中藏一些小机关,也是意料中事。酒饮到这个份上,
我已喝了个八分数,是控制自己的时候了。我对文婕和方方心有一份感激。

从洗手间出来,我把一张折叠又折叠的纸条塞进文婕的手心,这是一张三千美
元现金支票,我让她明天就离开这个地方,去买一台电脑,写出一些好作品来。

文婕惊讶了,急忙推辞。我使了个眼色,让她安静下来。我说:“今日有缘,
也许是天意,认你做个妹妹吧,算是见面礼!”

“做妹妹我同意,但这礼―――”她抿着嘴笑,笑得有些难为情。

说话间新一轮进攻开始了,文婕继续为我护驾―――  我不想让这帮牛鬼蛇
神把我视作在女孩子保护下的懦弱之辈,便挺起身来,一个个地向他们回敬。谁敬
谁都一样,反正都得把酒喝进肚子里去,然后化作一泡臭尿。干嘛不漂漂亮亮大大
方方地以攻为守,打它一个反击战,豪豪爽爽地畅怀大饮,一身男子气地喝它一个
痛快。

我咕嘟咕嘟喝下三大杯,然而没事。

喝完这一轮,我同文婕又继续谈话。

她为我剥起茶几上的生果让我解酒,然后问:“你最喜欢哪一位作家的作品?”

“普希金和拜伦!”我不假思索地说:“你呢?”

“亨利・詹姆斯,一位美国作家!”

“哦―――”我又一次感到意外。我于是乎轻声背诵起詹姆斯的长篇小说《大
使们》主人翁的一段名言:“尽你的所能生活吧,不这样做是错的。只要你拥有你
的生命,你做什么都不太紧要,如果你没有那个,你还有什么呢?”

文婕笑了,笑得像一朵花。她老熟人似地在我肩膀上捅了一拳。这一拳捅得真
舒服,把我同她之间年岁上的差距捅消失了。然后她把脸贴在我的耳朵旁悄声问:
“那回在海滩上,你真的脱光你的屁股了吗?”

她问的是两年前海滩上的那一次奇遇,这时我感到脸上有一把火在燃烧。我努
力控制住自己说:“起初……没有,后来经不起诱惑……”

以后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一阵电话铃把我从昏沉中提了起来,昨晚大概是黄清文把烂醉中的我送回来的,
他的恶作剧抑或是诡计,终于得逞了。这时却鬼溜溜地装作没事人在电话里问了一
声早安,然后要我再睡一觉,中午餐厅见,午饭后参加会谈。

我轻抚文婕光滑的脊梁,让她起身穿上衣裳,防止这些不速之客突然间闯过来。
她大概也已清醒,神态略有些慌乱,轻声道:“昨天见你醉成那样,一个沉醉异乡
的男人,没有人守候怎么行?是方方姐把他们赶走,送你回店安排我照顾你的,我
也不知道怎么成了这样。也许我也喝多了,乱了性……”她顿了顿继续说:“也许
是天意吧,上天给了我那样一个快乐的晚上,让你出现在我面前。早就在你的作品
中认识了你,不怕你笑我,你的文章很有生气,我原来以为你是一位青年作家,当
方方姐告诉我要陪伴一位海外作家,当我知道是你,心中产生一阵狂喜,交谈中发
现我们的思想那么近,你的思维,你的善意,你的关怀,令我深深感动,尽管我酒
后有些失态,但我不后悔。‘如果你没有那个,那么我还有什么呢?’”

听到这些剖白和詹姆斯的名言,昨夜朦胧中发生的一切,清晰地又呈现在面前
……

                第三章

文婕像一贴解酒剂,让我彻底清醒,恢复了精神,出门前她突然问:“听说你
的同学脸上那一道伤疤,是打越南的时候,一口气撂倒三个越南兵,被第四个刺伤
的,是吧?”

听文婕这一问,我真想笑,但没笑出来,我问:“是他自己说的?”

“我同他当然不熟,他有时来玩,人人都这么说。”

我下榻在新锦江大酒店,乘电梯下来,出了酒店大堂,我们在茂名路林荫道上
并肩而行。文婕挽着我的臂弯有些难舍难分。我望了她一眼道:“谁编这个英雄故
事无关紧要,问题同样在于,大战前夕,他为什么要把我撂倒?”

文婕沉思了片刻,忽然叫道:“不,最后三杯,谁也拦不住,是你自己找的!”

“问题不在于此,即使不敬这三杯,还有六杯在等着我。是蓄意的,不是吗?
这一晚我是注定要醉的。”

“那么还有我呢?你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而我在保护你,是方方姐要我拼死
保护你!”

我在她娇嗔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表示一下我的愧疚。她笑了,笑掉了愤怒。

“看来故事很曲折,情节诡谲起伏,这伏线通往何方,那地方又深藏什么动机?”
她思考得像一位将军。突然,她压低嗓音兴奋叫道:“喂,不如聘我当你的秘书,
让我同你一起参加下午的会谈,我想看个究竟―――你说呢?你说嘛……我要你说!”

她撒起了娇,耍起了憨,却又是一片真情,叫人难以回绝。

“不。”我还是摇头道:“那样不好,你先回家休息,明天还得上课。”

她做了个鬼脸,又瞪了我一眼,抛给我一个美丽的嗔怒。

我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是一只聪敏的小傻猫。你这位大秘书一出现,必定
天下大乱……不过放心吧,真相大白之前,我是不会签署的。我在考虑一个决定―
――”

“什么决定?”

“中止谈判。”文婕杏眼圆睁,忽然间大拇指在我面前用力一晃,又高喊了一
声:“高家庄!”接着便孩子气地搡起我的臂膀,夸张地大摇大晃向前走去。

手机响了,文婕抓起电话向路旁跨出一步,低声同对方说起话来。

五月的上海,天碧如洗。气象预报却说傍晚有阵雨,这季节日本的樱花谢了,
温哥华满城大朵大朵的加拿大杜鹃蓄势待发,而距温哥华仅一小时车程通往西雅图
的美国田野上,无边无际的郁金香给人红一阵、黄一阵、白一阵、黑一阵的感动。
季节在变,气候在变,季节变化有律可循,天气变化也可预测,唯独狡滑的人类变
幻不讲章法。人类的狡狯古来有之,孙子兵法:“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
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
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可见兵不厌诈,上兵伐谋。
不过,面对这样一位由小到大的同窗,三两商贾,区区投资,用得着以兵法对付吗?
事情会不会那样严重?此时不知为什么我想起黄清文脸上那一道刀疤,心中漾起同
情。

……革命狂飚席卷神州大地的那个年代,戏剧学院革命造反派学生领袖黄清文
因反革命言论罪琅铛入狱。

黄清文和我同样在红旗下长大,他对国家对社会主义是有感情的。同那个年代
的多数年轻人一样,被卷上了风口浪尖。他以自己的聪敏机智和革命热情,被推为
学生领袖,然而政治上的过份狂热正是政治的不成熟,这种危险的不成熟,终于使
他从显赫一时的学生领袖沦为阶下囚。

黄清文因为得罪了那位名扬一时的工人领袖,而被定位革命队伍中的分裂分子,
当他有口难辩地被投入牢房的第一天,就遇上了一次下马威。狱中的伙食是限量的,
犯人中私下有一条规矩:初来的人犯,第一天必须饿着肚子,把自己的那一份孝敬
同监房资历最老的犯人,表示对这个地方的尊敬,以求照应。

造反派学生领袖黄清文哪里会吃这一套!“谁立下的这个规矩?”他瞪起眼睛
问。不由分说,他遭到一顿毒打。黄清文也不看看地头,他拚死反抗。他们在脸上
留下这一道惩罚性印记。

政治犯王清文在狱中熬过了整整三个年头,由一名饱受凌辱的初来者,在犯人
的自然淘汰中再次被推为地下领袖,在这一口大染缸里,他学会了这个社会另一面
的全套把戏……在一旁通过电话后,文婕赶了上来,她有些兴奋,脸儿红朴朴的:
“你不聘我做秘书,你会后悔的―――”她一脸认真地说:“方方姐已把一切查清
楚,这幢商住楼造价1000万美元没有错,但地皮是政府调拨的,黄清文买地造楼纯
属子虚乌有。经过黄清文讨价还价,对方让利100 万,作为黄清文地价入股。问题
就在这里,黄清文工作是有成效的,但有一个界限,中方让利的对象只能是外方,
黄清文只是中介人,其他不必说了,这是模糊政策掩盖下的糊涂战争,现在就看你
怎么处理了!”

我的心一下亮堂了。文婕打了个漂亮的前哨战。黄清文干的也漂亮,漂亮得鬼
崇又可爱。这就是他!合情吗?也合情,合法吗?当然不太合法,其实他何必这样,
只要说清楚,我有亏待他吗?这时文婕一伸手截停一辆强生出租汽车,一头钻了进
去,然后探出头来说:“本想让你陪我去看电脑,还是我自己去吧,下午是一场战
争,你必须备战!”

三百万、一百万、百分之三十、百分之……这些呆板的数字,竟然被炒得这般
生动!疯疯癫癫自作聪明的人啊,他们比计算机还精密的大脑,计算着别人,也计
算着自己。

然而计算是普遍存在的,问题是怎么看待,这是一个魔圈,你必须钻进去,一
把逮住魔头,而不是为他所左右。

一切既然明白,何必多费精神!我于是一把拉开车门,跟了进去,我说:“我
陪你去吧!”

文婕笑了,她笑得那样好看!

                第四章

天像是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个窟隆,雨如一匹飘卷的白布,兜顶倾泼下来。雨刷
像着了魔似的左甩右甩,三公尺以外除了前边车辆的红色尾灯,别的什么也看不清
楚……

下午我让文婕参加了会议。

文婕进来的时候,已是一点多钟,她把一张机票放在我面前说:“高总,机票
已签了位,今天晚上七点三十分直飞香港,在香港停留一晚,第二天经东京去温哥
华。”

说完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台崭新的手提电脑,接上电源,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动作利索而自然,目光笑吟吟地从每个人脸上扫了一遍,进入工作状态。

文婕的出现,一开始令会议室的气氛顿时活泼起来,然而当嬉言还没来得及爬
上舌尖,轻松的气氛就凝固住了。

一双双眼睛凝聚在我面前的机票上。

我抓起机票,不经意的看了一下,又随手放回原处。必须打破这样的沉寂,我
说:“诸位,公司临时有事,我必须赶回温哥华,但这行程不会妨碍我们间的合作。
离登机还有六个多小时,我们有足够时间做签约前的准备工作。不过作为商人,我
心中有一份不平衡感,我希望你们能令我满足。请允许我提一个不讲理的要求:请
中方让利一百万元。黄清文先生投入的一百万美元地价款,也划在外方名下,我方
再投入二百九十万,占股百分之四十九,我同黄先生的利益分配,是我俩的事,如
果贵方同意,现在就签约!如何?”

“漂亮―――”陈绍平总经理“噔”的一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笑颠颠挺着啤
酒肚过来握住我的手说:“高先生海量,就这样决定吧?”他又附在我耳边接着说
:“高兄,你肯定有特异功能,还未交手,一上来就把我们最后一道防线摧毁了。
我投降!”

初夏的阵雨就这般疯癫,倾倒了一阵,转眼就收敛了,像少女不成熟的脾性。

有些事也真是奇怪,仅仅隔了一个晚上,不知为什么,黄清文判若两人,他开
车不再按喇叭。他把黑色皇冠开得既快又稳,就是不再把喇叭按得嘟嘟响。从沉寂
的喇叭我感到有些事情在变化。

他终于开口。他说:“高原,昨晚你醉了,是我们故意把你灌醉的。这一夜,
我真不好过。五十岁的人生,背过两次十字架,一次是有形的,历史强加给我的,
躲也躲不过,藏也无处藏,这一次却是心灵上的,是我自找的。三十年的重压仿佛
在这一夜全压到我心上来了,我的精神要崩溃了―――”他把墨镜推上前额,抹一
把脸,继续说:“从监狱出来,我已彻底变成一名坏蛋。别人这样认为,我自己也
这样觉得。社会瞧不起我们这些人,到处碰壁,到处是白眼,面对白眼砌成的壁垒,
那种日子怎么过,还不如在监狱里痛快。然而改革开放的风一吹,我们这些人又活
过来,地狱都进去过了,还有什么不能豁出命来干的?于是从小打小闹,小商小贩
倒倒卖卖起家,生意越做越大―――  ”然而大有大的难处啊,这社会到处是陷
阱,不像你们有健全的法制,连我们这样的人也不知栽了多少跟头。你们国外常有
一些国内‘新贵’的报道,称他们‘弄潮儿’‘幸运儿’,有的干脆称作‘暴发户
’,人们以各种心态各种眼光来看他们,看他们乐,看他们笑,看他们千金一掷,
看他们逍遥,可是谁又看到他们的泪,他们的痛,他们的挣扎与无奈!可以毫不夸
张地说,如果可以死,我早已死过十次。然而我不甘心,终于熬到了今天。在那些
难熬的日子里,在那些濒临绝望的时刻,我立誓要不择一切手段干一场,积累起我
的财富―――如果这一次我伤害了你的感情,请你原谅我吧!“

听见一个男子汉这样的内心剖白,我还需再说什么呢!我把手伸过去,在他肩
膀上按了一下说:“别再说了,清文,我不在上海,这里的一切全由你负责,利益
与你平分!”

黄清文愣住了,他没有推辞,这是一个意外,他知道也无法推辞,这个决定就
一记重锤似的落在他的心上。我的手掌在他肩上又按了一下:“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车在延安路上缓缓向西驶去,黄清文重又开口问道:“高原,从昨晚到今天上
午,你基本沉浸在醉乡,你是怎样知道我同他们的私下交易的?”

“哦,我做一个梦―――”我开始胡扯乱编,从醉酒那一刻起开始,有一位道
骨仙风的长者手执拂尘对我说:“‘别相信黄清文,他是个大坏蛋。’是他告诉我,
你背着我同他们商量了七次―――是七次吗?”

“……好像,是七次。”

“没错,是七次,你知道七的神秘性吗?七数昭示事物的发展和规律,这是一
个表示极限时间的数字。地震七天恢复正常,不再余震。绝食七天是死亡的极限。
汉高祖被围七日脱险;海水上潮大风二十八天,是七的四倍。奇怪吗,还有更神秘
的哩:物理光学有七种颜色,音乐有七音,女性生理同是与七休戚相关,至于天文
学,更是深奥无限,你的一生能逃脱这些规律吗?冥冥之中早有定数,谁叫你的小
算盘偏偏又撞在七的枪口上。”

我也不知道怎能把学习《易经》得来的一些皮毛,一下倒了出来,镇住了这个
妖孽。

到了机场,时间已不早,他直接把我送到大门前,这里不准泊车,我简单交待
了几句,催他开车离去。

进了大厅,文婕像一只快乐的燕子,张开双臂迎面扑了过来。她把一条颜色清
雅的领带系在了我的脖子上;这一来,我完全被她牵在手掌里了。从她刚才飞来的
方向,有一个端雅的身影,反剪双臂对我们抿嘴而笑,像是欣赏一幅她自己的得意
画作。于是我挽起文婕,朝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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