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何立伟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穿黑衣的人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大摇大摆,叼了根烟,眉目漠然。即使在楼道里遇上了回家的人,也断不会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让人惊讶的东西来。人家不会想这个人有什么不正常,就像我们遇到的任何一个安于生活的人,我们愿意与他挥手打招呼,然后擦肩而过。
  他确实遇到了人。快下到一楼的时候,一拐过楼道,有人上来了。这是个手臂上挽了菜篮子的中年女人。她一边上楼一边把手捅进口袋里摸钥匙。轻轻地一声金属脆响,钥匙从口袋里闪出来了。她这时抬起了脸,望了他一眼。恰好他嘴角冒出了一口烟,使他的面容顿时模糊。他的步履一点也不慌乱,不疾不徐,擦过那没有惊异的女人的身边,从容下了楼,再穿过门洞,走到九月里的一片残缺的阳光下。有个男人骑着电单车从他身后滑了过去。
  他朝那消失得很快的背影吐出了嘴角的烟蒂。
  他站住了,回头朝四楼的窗子望了一眼。然后,他转过头走了,仍是不疾不徐。
  巷子口一个水果摊,摊主是个老爹,脑袋一冲一冲打着瞌睡,眼睛睁一会儿又闭一会儿。
  四楼那个窗子里,秋阳照进去,就像在瓷砖的地上铺了块黄色的小地毯。有个人躺在地上,嘴上蒙了黄色的胶带纸,扩散了瞳孔的双目圆睁着,眼神凝固了一生的恐惧。胸口上被刀尖洞穿的地方流出了一大摊血,在窗子透进来的阳光下红得可怕。
  这个男人的身体在渐渐冷却。
  中年女人住在三楼。她哼着小调,在厨房里开始洗一截湖藕,准备拿它来炖排骨。她是个离婚多年的女人,黄昏的时候,她的情人会过来吃晚饭。
  她不知道,在她的头上,在青绿色的瓷砖地上,有一具早上还跟她说了话的尸体。
  后来警察来了。警车停在小巷口上。车顶的警灯闪着让人不安的红光。天已断黑,小巷口上站了两名警察,阻挡着想挤进来看热闹的叫叫嚷嚷的居民。
  四楼的窗子里亮起了灯。人们看见那窗子一闪一闪地亮着,仿佛有宇宙深处的闪电。他们不知道那是戴着白手套的刑侦人员在拍照。他们拍尸体,拍现场,拍一切有可能呈现问题的细节。痕迹专家却在门把手和窗檐以及衣柜上取指纹。他们安静地工作,小心翼翼。
  从他们看到尸体的第一眼起,他们就几乎可以判定,这个凶手是个不同寻常的老手。他不用乱刀杀人,他只需一刀,准确而凶残地刺入心脏。当然,有一次是例外。这样的凶手是不多见的。能够这样杀人的家伙,你恐怕不容易抓到他。
  刑侦人员感到震惊,但也感到隐隐的兴奋。同样的杀人场面,他们已看到了五起。这个凶手有着显著的杀人风格。他的风格是对他们的挑战和嘲弄。不过他杀一次人,就给自己多留下一次痕迹。
  他们想,隔了两个月,你终于又出现了!
  中年女人在回答询问的时候警察发现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惶乱。她说她早上出门还遇到过老王,他从四楼下来,他们还说了话。他问她在哪里可以买到牛角梳子?她说她当时很奇怪,老王是个谢了顶的人,他要买梳子干什么?后来她们还站在楼道间说了一阵子话。她问起过老王的儿子应当读大三了吧。老王纠正她,说,才大二呢。她说他是在北京念书吧。老王又纠正她,说,是武汉呢。
  后来警察问中年女人,傍晚的时候有什么外面的人来过这栋居民楼没有?中年女人就是在这个时候目光中闪过了一丝惶乱,她有点结巴地说,没、没、没有。
  “真的没有?你没见着?”
  “真真真的没有。”中年女人说,“你问问别的邻居嘛。”
  后来警察在二楼的邻居那里问到,中年女人家里来了一个男人。“可能是她要好的吧?”邻居说,“反正最近经常看到他来。”
  警察又敲开了三楼朝右拐的那扇门。中年女人把门打开,问:“刚刚问过的,怎么又来敲门?”
  警察走进去,说:“请把你的客人叫出来。”
  那个男人很委琐的样子,而且一脸紧张。警察对他的紧张很感兴趣。他们问的话其实很平常,但他就是紧张。他的脸上冒出了细细的油汗。他解释说他是女主人的朋友,她家里的电视机坏了,他来帮忙看看。警察问:电视机出了什么毛病?他答不上来。他明显是在说谎。中年女人说,电视机本是有毛病,但他来了,就突然自动好了。“就像有些病人看见医生来了病就好了一样。”她一边说一边给那男人递上餐巾纸,让他擦擦额头上难看的汗。
  问话的是两个警察。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仿佛确定了什么事情。其中一个对那出汗的男人说,请他跟他们走一趟,“配合我们的调查。人命关天。这是大案。”
  总有一些人受到排查,包括这位出汗的男人。
  就在他被带去调查的时候,那个真正的凶手,那个冷血的黑衣人,正坐在电视机前收看晚间新闻。他屋子里所有的灯都关上了,只有电视机屏幕忽闪忽闪的亮光使这屋子有种朦胧与阴森。这时他已将黑衣脱下了,丢在床头。他打着赤膊,他并不结实,人到中年,肌肉有些松弛。电视机的光亮闪在他的眼眸上,看不出他有怎样的目光。
  屋子里充溢着浓烈的酒香。
  晚间新闻正在播放即时报道:正阳区由义街兴隆巷发生了一桩命案。他看到了那间他离开的房子和楼道,看到了警车的红灯和远远围观的人群。
  他一边看一边喝酒。那种酒度数很高,很烈性,但却便宜。他点上了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呼了出去。电视机的光线变成了一团灰色。
  他喝掉了整整一瓶。他有些醉了。他就在坐椅上睡着的时候,电视机没有关,在放着购物节目。一个女人在向观众推介一种丰胸乳罩。
  半夜里他突然醒来,电视里仍有节目。他摸过遥控器把它关上。他感到有一点饿了。他把顶灯打开,屋子里一下子显得好亮。他不喜欢这种刺眼的亮,就好像这么一来,他就没法子躲藏起来一样。他走进厨房,打开灯和生锈的冰箱,他拿出了一碗冷饭,拿开水泡上,另一个小碟里还有点剩下的榨菜,他把它拨到饭碗里。他吃得很香。有饿意的时候吃这样的饭,真是很香。当然还有心情。就像刚才醉酒一样,那心情是一种过节的心情。
  杀人很痛快。杀了人之后看电视里关于他一刀下去的后果的报道也很痛快。醉酒,以及吃一碗剩饭同样也痛快。
  他恨这个社会。这个社会已把他剥夺得一无所有,他只有拿这种最极端的方式,野蛮而血腥的方式来报复。同时,他还和警察玩游戏。他有种前所未有的存在的价值感和快感。由于他,你看吧,电视里的那些人多么忙碌,一脸的严肃和沉重。这些杀人游戏引起了社会的多大的震惊和恐慌。
  “你们让我生活在绝望当中,”他对着空气说,“我也要让你们全都生活在绝望当中!”
  他的刀已经藏好,正如他自己已经藏好。他想他又要歇一阵子了。他知道报复的行为不能频率太高。让人们紧张一阵,尤其让那些无能的警察忙碌一阵,等他们松懈下来,他再来那么一下,狠狠的一下,让他们接着又紧张,接着又忙碌。在这个过程中,他可以喝酒,可以吃冰箱里的剩饭,就着一点榨菜。
  那是多么多么地快意恩仇。
  那位出汗的男人后来当然没事了。但从此他不敢轻易到中年女人的家里去。所有的邻居遇到他时朝他微笑,他都觉得那笑容里大有深意。他是个敏感的男人。他怕那天他被警察盘问的事传到他老婆耳朵里去。
  他以后和中年女人约会的方式改为在小旅馆里开钟点房,那种肮脏的、幽暗的、床单上总是有可疑的斑块的小旅馆。中年女人叹气说,可惜他吃不到她做的湖藕炖排骨了。“里头还放了花生米。你喜欢出汗,是身子虚,吃了会好的。”
  出汗的男人在警察那儿呆了一个通宵外加大半个白天。最后那两个问话的警察无奈地摇摇头,说:“你可以走人了,签个字。”其中的一个警察把记录本朝他推过来。
  他在签字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回去怎么跟老婆交待。
  这样想着,他额头上仍在冒着细细的油汗。
  警察们的确很苦恼。唯一可喜的是,五桩杀人案现在终于可以立案侦察,凶手肯定就是一个人。他的作案手段都是如出一辙。但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呢?兴隆巷那栋建于七十年代的老楼房里的人都说,死者老王是个老好人,一辈子没跟谁红过脸,根本不可能有仇家。而且他也不富有。没听说过有谁借了他的钱,或者他跟谁在经济上有纠葛。至于情感上的事,街坊们都说,老王是个害羞的人。他老婆死了之后人家要他续弦,他大摇其头,说,这事就算了。他觉得单身生活要好得多。街坊说,老王的亡妻是个嘴巴很多的人,而且也很凶。老王惧内是有名的。即使如此,他家里从前也一直不得安宁。所以老王宁可过单身生活,他对女人已生出了根深蒂固的畏惧感。
  除了老王,凶手杀的另外四个人也排除了仇杀、情杀或因财劫杀的可能。老王是个退休的会计,另四个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公务员,一个刚刚生了孩子的少妇,一个四十来岁的出租司机,还有一个身材臃肿的基建包工头。被杀者中,谢了顶的老王年纪最大。
  被杀害的五个人,完全不是一类人。那么,凶手是盲目作案、滥杀无辜么?在犯罪心理学上,凶手是属于哪一类型的罪犯呢?他的犯罪动机到底是什么呢?
  五桩杀人凶案,作案时间长达一年。可以总结的规律就是,凶手每杀一个人,就潜伏一段时间,一般潜伏期是两到三个月。作案的范围则是本市。五个犯罪地点,分布得非常散。有两个在内环线里,三个在城郊结合部,相距都不是很近。
  警察肯定地认为,这不像是流窜作案。因为流窜作案往往是打一枪就跑,不会这么长时间固定在一个城市犯案。
  那么,凶手就是这个城市中的人吗?如果是,那么这个人对这城市的所有的人的生命财产全都构成了威胁。
  经过媒体的报道和渲染,现在这座城市的所有的居民都深感不安,人人自危。添油加醋的传说和谣言不胫而走,让警察们甚感尴尬。
  在杀第三个人的时候,市领导就限他们三个月之内破案。现在半年过去了,凶手不但毫无线索,而且他手里又新添了两条无辜的人命。
  他吃完榨菜剩饭,打了一个嗝,之后,又摸出那瓶还剩下大约三四两酒的酒瓶来。那是低收入阶层喝的十块零八毛钱一瓶的劣质高度酒,人们称它“晕头大曲”。即使如此廉价,他也只是在杀了人之后买一整瓶来喝,以庆贺自己对社会报复发泄的得手。他酒量并不大,因此每次都喝醉。这是他一个人的节日,凶手的节日。这个节日充满了劣质的酒精和歹毒的恶念。确实的,他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那些警察忙碌无功的脸,还有那些在传递谣言中不断增多的洞开的嘴巴和恐惧的眼神。他醉意无比,快意无比。他有时极其冲动,产生一种谵妄,他想站在大街上,冲着天空喊叫:“人是老子杀的,有本事来抓呵!”
  他把剩下的酒喝光了。他此刻睡意全无,但他眼睛里充满了又困倦又亢奋的血丝。
  他杀了五个人。他想他即使现在就被抓起来,被枪毙,被五马分尸,也够本了。但他转念又想,本是够本,然而解恨了么?没有。他心里的恨意远未消除;而且在望得见的将来,也无法消除。
  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的影子一会儿在左边的墙上,一会儿在右边的墙上。一盏15瓦的白炽灯泡就吊在屋子中央,连灯罩都没有一个。这淡黄灯光下的屋子任何人进来都会感觉到一股阴森气,一股行将死亡的霉味。一方面由于破败、零乱,一方面由于阴暗、潮湿。这是一间私房,在城南旧城棚户区一条老巷的尽头。青苔漫到一米来高的外墙上,深深浅浅。窗子是木的,业已朽坏。挂钩不知何处去,如果风从巷口吹来,掉了好几块玻璃的窗子会拍打出吓人的声音来。小偷绝不会光顾这样的户主。他们都属于这个社会的同一阶层。他们的日子晦暗无光。
  但他不愿去偷,去抢,他只会一种方式:杀人。他要命而不谋财。这也是那些警察搞不懂的地方。有些死者毙于街头,有些死者毙于家中,但他们的身上也好家里也好,都没有财物被洗劫的痕迹。这个杀手是杀人取乐么?
  他杀了五个人。这五个人的死现在就像放幻灯一样在他脑子里一帧帧地活动起来,在幽暗中惊人地鲜明。当他回忆起自己的杀人经历,他想到除开第一次动手的时候稍有迟疑,其它的四次都算是干得干净利索。 第一次,第一次……万事开头难呵!第一次,是那个倒霉的小年轻,那个夹着人造革公文包的小公务员,他撞到了他的刀尖上……
  那天下着雨。是一场过路的急雨。在此之前,他漫无目的,只是腰间插了把刀,在夜幕刚刚降临之时寻找下手的猎物。他从城南走到了城北。那个地方从前叫做校厂坪。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听老人说过,清末民初时校厂坪是杀人的刑场。那时候杀人都是刀斩。他不是有意到这个地方来的。他只是胡乱地走着,结果突然一阵急雨,、他跑到了路边上一栋房子的屋檐下。那屋檐下有块街名牌,写着校厂坪68号。他心里不由得一惊。这街名牌就像给了他一种冥冥之中的强烈暗示。他要在这个飘荡着昔日鬼魂的地方杀一个人,再添一个飘荡的冤魂。他清楚了自己动手的地方,现在只是选择动手的对象了。
  恰好这时,那个小公务员跑来了,把人造革的公文包顶在头上,匆匆地跑到了他躲雨的这个屋檐下。他不是找死么?他还这么年轻,顶多二十五六岁。也许刚刚结婚,也许还是单身。他的生活还刚刚展开,就鬼使神差走到了自己的末日。
  小公务员戴着眼镜。他把它取下来擦拭,用自己的衣角里子。“好大的雨呵。”他看到旁边还站了个躲雨的人,于是客气地搭讪。
  杀手没有答话,只是上下将对方打量。
  “好大的雨。好大的雨!”他把眼镜推了推,有点尴尬。
  “在哪里发财,这位兄弟?”隔了几秒钟,杀手不冷不热地递过来一句。
  “我呵,你是说我呵,”那小年轻笑了笑,说,“我发什么财?我只是个小公务员。在政府的机关里上班,朝九晚五,拿最低一档的工资。”
  “哦嗬,有工资拿还有怨气?”
  “不是怨气。我哪敢有怨气。我刚参加工作不久,所以拿最低一档的工资。没有什么好怨的。” “在政府机关?” “是。” “没什么好人。” “你说什么?” 杀手响亮地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你为什么要这样来看政府机关里的人?”
  “我就是这么来看的。老戏唱:洪洞县里无好人。就是唱的你们。”
  年轻人一团和气地笑着,带有几分玩笑地说:“哪怕别人都不好,我至少还是个好人。”
  “你不是好人,也可能不是坏人,不过你今天是个死人。”
  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个出汗的男人的老婆不知怎么打听到了自己的老公一夜未归的真实原因。她还打听到了老公的情人是一个离婚多年的女人,比自己年纪还大,比自己长得还丑。
  她跟他吵,吵翻了天,吵得左邻右舍都晓得了这回事。她还吵到了男人的单位上。好在单位上的人不把这样的事当回事。如今这样的事实在是屡见不鲜,已不够嚼舌头的资格了。
  女人威胁说:“我要跟你离婚!”
  “这可是你先提出来的呵,不是我要甩你,是你要甩我呵。”男人说。
  女人大叫一声丈夫的名字,吼道:“你这个臭流氓!你去死!”
  一个月之后,他们一前一后,到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完了,又一前一后出来,走在大街上,形同陌路。
  他眼前浮出那个小公务员临死前挣扎痛苦的模样。一刀下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一丝怜悯了。他的心尖硬如铁。年轻人倒在屋檐下,血水被雨点打出了红色的花斑。他看了一眼,年轻人的手脚还在抽搐,就在那越来越大的一摊血水中。他弯腰冲进了雨幕里。他的黑衣在雨水中泛着幽幽的冷光,如同他第一次杀人之后眼球里射出来的兽光。
  他回家之后就脱了淋得透湿的黑衣。雨停下来了,他跑到街口一家小店,买了十块零八毛钱一瓶的那种劣质酒。他把自己喝醉了,躺在床上一天一夜没起来。他喝酒是为了庆贺,也是为了壮胆,同时又是为了麻木。因为一天一夜,他都在做梦,噩梦,惊悚的梦,不祥的梦,呼吸急促、心跳狂烈的梦。他大汗淋漓,就像他刚刚冲出了那个凶魇的屋檐。
  三天以后,他才平静下来,自己给自己抹了一把脸,仿佛抹去了杀人的记忆。
  他又开始仇恨这个社会。他诅咒把他的工厂出卖给假洋鬼子的那些当权者。他从前的工厂,现在成了城东的所谓“高尚社区”。华屋俨然,红红绿绿,进口的高档轿车出出进进,他哪怕是想进去看上一眼,也会被冷面的保安拒之门外。他们对他会像对一条流浪狗一样摆出驱逐的姿势。呸!这是什么世道!
  他还诅咒他的老婆,跟着一个广东来的做皮鞋生意的老男人,不知私奔去了哪里。这一去将近十年了!呸!老子要把你千刀万剐,食肉寝皮!
  所以,隔了两个月,他又开始报复了。这回撞在他刀尖上的,恰好是一个从背影上看,和他那个要千刀万剐的老婆身材很相似的女人。当她转过身来,他才发现她是一个年轻的孕妇。但他已不可能止住了,他一刀捅过去,其实夺走的,是两条人命。
  他眉毛都没有跳一下。
  要知道,他对女人是多么痛恨。
  当他还没有拿刀朝她胸口捅的时候,那年轻的孕妇就已经吓得瘫倒在地上了。她只发出了半个开口音,就仰面一倒。
  他后来喝酒的时候想,这个女人不是被我杀死的,是被我吓死的。我杀她的时候,她哪里还有知觉哦。
  警方拉开了很大的网,在全城侦讯。这只能秘而不宣,否则会引起市民更大的惶恐。晚上没有安全感,白天呢?老王不就是白天被人杀死在家中的么?人人自危。该重案不破,这个城市不得安宁。警方的压力非常大。与压力成正比的,是他们串街走巷的明察暗访。当然会有一些无辜的人受到怀疑,但最后总会受到排除。有些现象貌似线索,然而查不下去。这样子忙了一个多月,大家都觉得累。直到有一天,一位姓张的警官再次来到兴隆巷,他穿着便衣,像梳子一样把每个角落都梳了一遍。他遇到在巷子口上摆水果摊的刘大爹,他跟刘大爹坐在一条凳子上,把烟拿出来递给后者,然后像拉家常似的跟他一边抽烟一边聊起了那天的血案。刘大爹非常愤慨,说老王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居然有人对他下毒手,真是天理不容。“这社会成了什么样子哦!”他说,“我活了一个甲子,还没见过是这么杀人的!”张警官就问他,那天他是不是也坐在这里卖水果?刘大爹说,怎么没有?除了病得起不了床,我哪天不坐在这里卖水果?“一天不做事,一天没得饭吃哦。”
  张警官又递上一支烟,看着刘大爹把它夹在耳根上,问道:“你老人家好好回忆一下,那天你看到这巷口上有什么不认识的人经过没有?”
  刘大爹把烟从耳根上取下来,接上火,吸了一口,说:“好烟,你这烟是好烟。”
  刘大爹接着翻了翻昏黄的眼珠,说:“要讲不认识的人经过这个巷子口,那总是有的。怎么会没有呢?总是有的。”
  “那你老人家好好想想,有什么不认识的人给你老人家印象很深没有?”张警官又问。
  刘大爹又抽了一口被他夸奖的好烟,慢悠悠地说:“要讲有什么不认识的人印象很深嘛,我想想看,嗯,没有。印象很深?没有。”
  “再仔细想想,来,”张警官又递了一支好烟,“等一会儿你老人家给我称五斤鸭梨吧。”
  后来,张警官从刘大爹一有生意就兴奋得唠唠叨叨的口中得知,他那天好像在打瞌睡,在打瞌睡的时候,好像看到了一个人,面目不清,那个人好像穿了一件黑衣。
  “黑衣?”
  “好像是。黑衣。这桔子好,不酸。你再称几斤去嘛。”
  没有人见过凶手。模拟画像也不好画。现在有个不敢确定的线索:黑衣人。但是黑衣人怎么画模拟像呢?这城市,穿黑衣的人万万千,怎么查?而且,张警官他自己就有一件衬衣是黑色的。
  所以,真凶不用换行头,他可以大摇大摆走在街上,混迹在万万千的黑衣人中。
  但他天生喜欢穿黑衣。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作为一个自卑心极其严重的人,或许黑色代表了他心理上的颜色,同时也掩护了这种颜色。
  他下手真狠。但目标并不明确,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和随意性。他恨这个社会,看着谁不顺眼,此人就仿佛代表了这个社会,他的刀尖就要刺向他或是她。
  那个出租司机就是这样死于非命的。
  谁叫他停在路边把车窗摇下来吹口哨?谁叫他除了吹口哨之外还把车上的收音机旋扭左左右右拧来拧去,专门搜寻吵吵闹闹的流行音乐?谁叫他一边吹口哨一边听流行音乐,还走下车来站在一棵树影里方便?他是活得很快活么?那好,那老子叫你快活!彻底快活!
  这一刀是从背后捅进去的。捅得好用力,好深。
  流行音乐还在,口哨消失了。
  还有那位胖子。他后来从报纸上才晓得是个基建包头。他那一肚腩的肥膘,走起路来一颤一颤,一只手上还戴了个很大的戒指。穿得又花哨,又华丽。呸,你出现在老子跟前,你走到了你命的死巷子啦!
  七刀,唯一的一次,他记得,他捅了那个胖子七刀。这家伙的命真顽强,非得捅这么多刀才能夺去。血呵,他记得,那血喷出来有一尺多高。他不晓得血可以喷起这么高。
  胖子,那个死胖子,那头显阔的肥猪。他为什么不迟不早要从老子的跟前晃过去?
  不顺眼,老子横竖不顺眼。这是杀他的唯一理由。七刀。七刀的理由。
  他蛰伏起来,在黑暗的内心里磨刀霍霍。报复的快感很快消失,而等待的时间无限漫长。但他是天生的杀手,有很好的预知力和第六感。他知道现在根本不能动弹,四处都有监视的眼睛,四处都有人暗中察访。他们的神经尚未麻痹起来。他们比他更紧张。
  但现在这个城市里人人自危,这让他十分快意。对,他不好过,那么谁都莫想好过。他活在困境中,那么人人都要面对困境。必须如此。必须如此他心里才略为好受一点。但这好受一点也只发生在想这件事的时候,过后,他内心深处的恨意仍会覆盖一切与恨意无关的情绪。
  他杀人,从不预先确立目标。他的目标都是即兴的、偶然的、一触即发的。好比他是窃贼,却从不踩点。他遇到什么就偷什么,只要他一时看上了眼。
  这就使他显得诡秘、狡诈、行踪不定,无迹可寻。那些警察就是这么认为的。警察认为,这个凶手的行动无法预知,因此也无法防范。谁知道下一个牺牲品是谁呢?下一个发案地在哪一条街角呢?
  刑警队长的压力非常大,他已经受到多次批评了。他把张警官叫来,扔给他一包烟。两个人一边抽烟一边分析案情。他们都认为黑衣人是一条线索,但这条线索等于没有。因为这个城市穿黑衣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样的查询几乎无从下手。
  一屋子的烟气里他们的眉头锁得很紧。他们束手无策。
  时间就是在这种茫然无绪中度过的。转眼冬天快要到了,他开始兴奋起来。他忍耐了三个月零十天。电视上,奖励线索提供者的广告早已停止了滚动播放。他感觉到,人们又开始进入了新的麻痹期。他冲动了。
  那把刀一直用油纸包着,藏在那只生锈的烂冰箱的背板里头。他拿起刀子将背板的螺丝拧开,把刀取了出来。打开油纸,擦去油,刀尖上仍然生出了黑红的锈斑。他左手握刀,右手伸出食指在上头摩挲。仿佛那是一只嘴唇,他要制止它说话。
  关上门,从朽坏的窗户里瞄了一眼冷清清的巷口,他弯下腰来在一口红砖的砖脊上洒水磨刀。一会儿,刀尖又透出了残忍的白光。他那没有表情的脸上,嘴角忽然扯动了一下,就好像他要倾吐什么,却欲言又止。
  谁也不会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所有的念头,都是在黑暗中滋生的。
  尤其是他那日益浓重的恨意。他恨一切。
  就因为他失去了一切。
  有一天,他听到一首歌,心里触动了一下。是在菜市场,黄昏的时候,这个时候菜最便宜,因为菜农们要回家了。他正蹲在地上选一把白菜,一个小学生背着双肩包从他身边走过,嘴里轻轻哼着“让我们荡起双桨”。就是这一瞬,他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掀动了。这是他像那个小学生一样大的少年时代也曾唱过的歌。那时候,红领巾飘动在他的胸前,像红色的微风。他穿着白衬衣,蓝裤子,他的双眸清澈如水。那时候,他是班上的文娱委员。“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学校里汇演,他们班就是合唱这首“让我们荡起双桨”。他指挥,打拍子,手扬得很高,在空中划着半圆弧。那时候,未来像天空一样蓝,未来里有鸽哨和白云飘过。
  但也就是那么一瞬,他想起了如烟的往事。而他是一个从不愿意回想往事的人。他朝地上唾了一口,回头去望那个小学生,但是那孩子不见了人影。黄昏里涌动着归家的人们。
  他没有家了。他的要千刀万剐的老婆跟人跑掉了。他像一匹孤狼,只有一个阴暗的巢穴。在那个巢穴里,有一把被仇恨磨得锋利的尖刀。
  凶手穿上了黑衣。他出门了,在吃过晚饭之后。
  刀暗藏在他的腰间。杀人的寒光被掩盖起来。嘿,今天谁要是遇到他的不顺眼,谁就倒血霉啦。
  他的步履很轻。他像影子一样移动,仿佛他怕惊醒了这个社会。他这匹孤狼很警觉。他的视觉听觉和嗅觉全都像雷达一样张开来。他担心受到别人的注意,担心那些装作若无其事只是闲逛的便衣。他天生是个猎杀者,对危险有极灵敏的预感。但他清楚地了解,现在是相对安全的时候,因为人们实在是疲惫不堪了。麻木是从疲惫中滋生的。
  他知道自己今晚会要杀一个人。他不会失手,绝不会。至于在哪里动手,谁是目标,走着瞧吧。
  他在巷口上遇到了一对三十来岁的男女。他们站在街沿上说话,态度很暖昧,看到他来了,忽然住了口,盯着他望着。他脑子里顿时闪过一道恶念。他痛恨这种鸟男女。这个社会的风气坏透了,男男女女都在忙着偷情的勾当,男人给男人制造绿帽,女人给女人制造麻烦。他恨不得上前宰了这对鸟男女。
  他把手伸向腰间,但又缩了回来。并非因为从路对面走来了一个人,而是因为离家太近。他不能在这样的地方下手。那对男女一直望着他,盼着他赶快走过去。他迎着他们的目光,走到跟前,朝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骂道:“命大的野狗!”然后又同样狠狠地盯了他们一眼,这才走开。
  那对男女惊愕地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和黄昏的尽头。他们看到了这个黑衣男人眼睛里有一股杀气。他们越想越怕,赶紧离开了这个巷口的暗角,拐到了另一条小巷子里。
  张警官这天轮休。这些天里他外松内紧,仍在四处暗查。他坚信凶手就在这个城市,像一条狼一样潜伏着,等待时机,蹿出来就狠咬这社会一口,用血腥恐吓正常的生活。吃完晚饭,他点燃一支烟,跟老婆说了声出去散步,一个人走到了街上。灯火和烟头在他嘴角闪烁。他盯住了街对面迎面走过来的一个穿黑衣的男人。那人看来也在散步,走得很放松,有点东张西望。他走过了那个人,然后斜穿过马路,绕到黑衣人的身后。他把烟头扔掉了。
  他跟着他走了几百米,也观察了几百米,但他实在看不出前面这个穿黑衣的人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这个人的性格可能有点吊儿郎当,也可能有点心不在焉。他这样走着可能有目标,也可能漫无目的。跟着这样的人走得再远也是徒劳无功。
  他看到黑衣人忽然举起了一只手,因为迎面走来了一个人,同样也穿的黑衣。他们是熟人,打了声招呼就站下来说话,声音很高,显得很兴奋。张警官别过身子,返身走了回去。
  他现在好想看一场电影,休息休息脑子和身子。最近有什么大片没有?可惜了,施瓦辛格要去当什么洲长,他演电影多么棒。他喜欢好多年前看过的《真实的谎言》。场面很大,施瓦辛格真是好身手。
  黑衣人走得不疾不徐,慢慢从城南到了城北。他眼角的余光始终警惕地打量着所有的人影,而且在有拐角的地方,他都停一下,装作弯腰系鞋带,看看后面有没有什么跟踪的人。这是他以前在什么书里看到过的地下党反特侦查的细节,如今派上了用场。他在这方面天生悟性很高。他站起身又朝前走,他装作是个饭后散步的人。
  这一带是老棚户区,他面前飘过枯索的面影。这是一些没有生活的光泽的人。他们活得很脏、很累、很黯淡。他穿过那些芜乱的线条和影子,穿过那些纷繁的声音和气味,仍不疾不徐朝前走。到目前为止,除了那对在他的巷子口的街沿上偷情的男女,他还没遇到特别不顺眼的家伙。猎人尚未遇到猎物的时候,心里总是有点暗暗的急迫,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
  走了一阵,光线渐渐亮起来了。这一片地方楼盘很多,是所谓高尚社区。这地方有一家电影院,有些人稀稀拉拉地走进去,消失在门的暗影里,看上去都是一对一对的。他猜想很可能是在这里借看电影为由来偷情的男女。相对刚才路过的棚户区,这里走动的人并不多。他在电影院门口站了一小会儿。他其实并不想看电影,他没这份心情和雅致,而且他口袋里也没有钱。一个在生活中绝望的人,他只有压迫着他的心脏的郁闷和恨意。
  他看到有个女人走过来了。她走得很慢,显得心神不宁。她朝电影院的售票窗瞥了一眼,但可能什么都没望,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而已。她看上去比别人穿得多一些。她是一个怕冷的人么?她接着瞥了他一眼,但很可能也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而已。他们的目光没有接得上。他觉得她长得蛮好看的,三十来岁,一张脸很精致,五官也很精致,是那种对人没有任何威胁的脸,正经而又老实,或许还稍稍有点忧郁,但非常平常,就像窗台上随便的一朵花,一点惊艳也没有。
  然而黑衣人心里跳了一下。他觉得他今晚的猎物来到眼前了。
  难道他从城南走到城北,寻寻觅觅了好半天,要下手夺取性命的猎物就是一个这样的女子么?她那么平常,那么弱小,稍稍有点忧郁,而且长着一张对任何人没有威胁的脸。
  或许冥冥之中有许多事情是无解的。或许她的过错,唯一的过错,就是他盯着她望了那么久,她却没有正视他一眼。难道就是这样惹恼了他么?难道就是这样她就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么?
  他就是这么决定了。他等了好长的时间,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这个女人。
  他等这个女人从他身边像一朵云一样的飘过去,他转过了身,跟在了她的身后。
  他要看到血,在今晚,在这个人人都开始麻木了的夜晚。血是最刺激的东西,是他渴望的颜色,解恨的颜色,报复的颜色。
  恰好这时候下起了小雨。
  在刚才走进电影院的人影里,有一个人影就是张警官。电影院里观众稀稀拉拉的,无须对号入座。他坐在了最后一排。这是一种职业的习惯,他喜欢总是处在一个可以观察一切的位置上,他能观察别人而不会被别人观察。但他现在坐在电影院里,也放弃了观察什么的欲求。他只想得到休息。他不可能有那么好的运气:凶犯就出现在这个小小的黑暗空间里。
  这是一部香港的搞笑片,无厘头,就像生活本身一样,混乱,无逻辑,并且肤浅。他没有认真看进去。这样的片子也无须认真看。他只是在一堆光影里休息。观众是稀稀松松的,笑声也是稀稀松松的。张警官点着头,一下子就睡着了。
  有个人过来拍他的肩:“喂,先生,先生,片子都放完了,你怎么还睡在这里?”
  他睁开眼,所有的灯都是亮的,人们走光了。
  小雨忽然变得大了起来。那女人由疾走变为跑动。她穿过马路,朝对面超市里跑去。黑衣人跟在了她的身后,也跑进了超市。女人根本没有留意有人在后头跟踪,她掏出一小包餐巾纸,小心地擦拭脸上的水珠。然后,她就在超市里闲逛起来,等待雨停下来。
  这是个社区超市,没几个顾客。高尚社区和棚户区有天壤之别。在那棚户区里,一个把阳台改造成小卖部的地方,到晚上,也总是有许多租住在这一带的农民工围着一台小尺寸的电视机打发无聊时光,坐板凳,抽劣质烟,打哈欠,吐痰或是放响亮的屁。而这个高尚社区,小小的超市灯光明亮,却少有人来。女人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一会儿把一件饮料拿在手里,翻过来看底部的有效日期;一会儿又拿起一双打折的袜子,手在上头摩来摩去,仿佛是检验它的质量或者用纱的密度。这超市小,货品却是很多。黑衣人也装着挑东西的样子,这里拿一样看看,那里拿一样看看,似乎对什么都不满意,于是都放回了原处。其实他喜欢这里的所有的东西,但他囊中羞涩,没几样东西是他买得起的。他看着看着火气又上来了。他妈的,这是什么世道!越来越阔的人那么多,越来越穷的人也那么多。为什么会这样?嗯,为什么?
  那女人好像不好意思只是闲逛,于是就买了一小包口香糖。她扯开包装纸,拿出一块放进口里嚼了起来。这时雨停了,她走了出去。
  黑衣人马上扔掉手里的一双塑料拖鞋,也跟了出去。刀的光芒藏在他的腰间,也藏在他的心上。
  张警官的确是困了,回到家里马上就钻进了被子里。他老婆觉得他有点闷闷不乐,但也没有问他什么。她本来躺着看一本家庭杂志,这时把灯关了,也缩进了被子里。两个人都没说话。但这城市在夜晚有许多的声音,像一只苍蝇飞不出去,贴在窗玻璃上嗡嗡地响。
  张警官很快入睡了。在幽蓝的深处,他梦见了这个晚上的凶手吗?
  一个穿黑衣的人,这仍是他唯一了解的线索。
  口香糖嚼得没了味道,女人没有将它随便吐在地上,她寻到了树影下的一只垃圾桶,然后把它吐在手掌里,再扔进去。这细节被黑衣人看在眼里,他在心里骂道:他妈的你真是装模作样!他觉得这个女人仿佛跟这个城市有着什么说不出来的默契。他就是这种默契的破坏者,因为他恨它。他跟这城市是对立的。在这个刚刚落过小雨的夜晚,他要捅它一刀。
  那女人朝右拐入了一条小道。那小道一边有着高墙,另一边也是高墙。没有店铺,所以寂然无人,而且黑得厉害。那人跟得紧了些,只隔着她两三米远。
  女人听到了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突然有点紧张。她不敢回头,这条小道是条新路,看上去好像有三四百米长。她想赶快走过去,以摆脱这种突然而至的莫名的紧张。
  走到一个十字口,她想右拐,离开这条小道,离开背后的脚步声。
  但是来不及了。
  她本能地发出尖叫,却被一只大手捂紧了嘴巴。她的身子朝后倾,倒在后面那个人的胸前。她眼前多出来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遭劫了。
  她挣扎,想说话,想说我身上没有什么钱,请饶了我吧。
  但转念又想到一个更可怕的情景:此人还要劫色!
  她顿时被这个念头吓昏了过去。
  她醒过来,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背后袭击她的男人就在眼前蹲着,穿的是比夜晚更黑的黑衣,一张看上去很邋遢的脸,刀就握在他右手中,刀尖正对着她的胸口。对方似乎正犹豫要不要一刀捅过来。
  她听到那人低声说:不要叫,叫老子就捅死你。她眼泪哗哗地就流下来了,不由自主。然后她说:“我只有三十几块钱,拿去吧。”已是毫无力气。
  那人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对着她的脸低声吼道:“你以为老子是出来抢钱的?老子要钱会找你?”
  她更加恐惧,因为他不为钱,那么就是要伤害她的身体跟贞洁。她哭着说:“不要……求你不要……”
  那黑衣人冷笑着说:“不要什么?嗯?”
  这种风格与他平时犯案完全不同。他是不愿跟被杀者哕嗦的。他平时想的只是如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瞬之间,痛快淋漓。但在今晚,在这个眼睛里射出恐惧光芒的女人跟前,他却像猫对老鼠一样玩起了游戏。他是想延缓他的杀人快感么?或者,在杀人的快感之外还要加上凌虐的快感么?他自己也不明白。
  有些事情属于鬼使神差。他看到这个女人泪流满面,仿佛她明白自己已死到临头。他不知道其实此时此刻她是怕身体受到侵略。她害怕这个甚于死亡。
  她身体朝后缩,但她的头发被他揪在手中,动不了。她只是呢喃着:“不要不要。”
  “不要什么,嗯?”
  “不要呵求求你,不要!”
  黑衣人不蠢,黑衣人终于明白过来。他说:“哦,是怕老子强奸你,是吧?,’
  “求求你……放了我,我绝不报警,不会的,不会……”她依然泪流满面,一脸凄然。
  他笑起来。在这空旷的地方,四周无人,他们在夜色的中央。
  “你是要老子搞你,还是要老子杀你,你自己看着办。”他继续着猫的游戏,但一脸狰狞。
  “都不要,求你,都不要!求求你!”她哭起来。但是对着尖刀的寒光,她不敢大声哭。
  他把她的头发猛地朝上揪,使她的满是泪水的脸挨自己更近,痛苦、绝望和恐惧也更近。他是要欣赏一个够么?
  她只是哭着求他,放了她,饶了她。这意味着,她不想被奸污,也不想被杀死。
  他亢奋极了,把她的头揪得更近:“说呵,只许要一样,说,到底哪一样!”
  “我不要,哪一样都不要,求求你发发慈悲吧。”她哭的样子真是悲惨到了极点。
  他低声吼道:“老子说了,要么你让老子搞,要么你让老子一刀捅死你。你只能选一样听到了吗?”
  他没有料到,这个女人,她宁愿选择死。
  他反而怔住了,显然出乎他的意料。
  她的回答声音很小,但是很清晰。她说:“你杀了我吧。我宁愿死。”
  那一刻,她止住了哭。她的眼睛睁得很圆,仿佛一瞬之间她下定了赴死的决心。她的眼珠是红的,就像兔子的眼一样。
  “你真的想死?嗯?”隔了几秒钟,他才说话。
  她不作声,也不望他,她把眼睛闭上了。这是一种无奈的等待的姿势。
  非常静。夜的世界显得无比的空旷,也无比的深沉。
  这个黑衣人,他反而措手不及。他有些意外。他认为女人都像他的那个跟人私奔的老婆一样,统统是贱货,贪享受,贪富贵,而且还贪生。他要杀这样的女人,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她为了保护自己的贞洁,宁愿选择死,这却让他着实怔了一下。他再次把她的头发提起来,让她的脸离自己更近。他看到她眼角的泪水无声地流淌,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然而这仍然是一种等待的姿势。她恐惧,但是也安详,就像风暴之中的深沉的静。
  他把手松开来,女人的脑袋倒在了地上。
  “你是应该死的,你今天,”他听到自己在说话,“你应该死。”
  女人仿佛坠入了永恒的沉默中。她等待他说的“应该”的时刻。黑衣人反而不知所措。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摸出烟来,点上火,用力吸了一口。四周无人,四周像一个巨大的坟场。在这坟场之中,他们都在等待――她等待死亡的到来,他等待杀人的快感。
  张警官做梦了么?
  不得而知。这一晚,他睡得出奇得沉。好多个夜晚他都是不停地醒来。他内心里始终有一种不安,也有一种他说不出来的惊悸。这一阵他老婆都说他瘦了。他的确瘦了许多。压力来自上司,也来自他自己的责任感。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力量。能力和欲望的冲撞也会给内心带来苦闷。但这一晚他睡得真是沉。这是如释重负之后才会有的睡眠质量。他怎么可能如释重负呢?
  他住在市中心,公安局的宿舍。窗子上仍像有飞不出去的苍蝇在嗡嗡地响。这个城市仍然有许多不眠的人。
  犹豫再三,抽了两支烟之后,他决定不杀她。
  他把刀藏进黑衣里,就像他把杀她的冲动藏进这个黑沉沉的夜里。难道他不杀人了?不是,他要杀人,但不要杀她。他不要杀一个愿意赴死的女人。
  女人静静地躺在地上,黑发长长地拂在胸前。她的脸在黑暗的衬托下显得非常白,就像掉在泥地上的月亮。
  “你起来,”他对她说,“走吧。没你的事了。”
  他对她重复说了两遍,但她动都没有动一下。她昏厥过去了么?
  没有。她醒着。她不相信这声音,就像她从不相信奇迹。她是一个被生活摧残过的女人。她对厄运逆来顺受,对好运却不敢奢望。时常地,她想过要结束这一切。
  她是一个弃妇。
  一个想要保护自己贞洁的弃妇,当她面对沉重的生活,她有时候就是想冲动地结束这一切。
  “你是真的想死?”黑衣人弯下腰,蹲在她跟前,伸出手来拍了一下她的月亮般的脸。
  她像没听见一样,仍然静静地躺在地上。已经下定了赴死的决心,那么一切反而显得从容了。她已经不再关注任何声音。
  “蠢婆娘,起来啊,”黑衣人像生气般地说,“没你的事了,走啊!”
  后来,她睁开了眼睛。黑衣人蹲在地上,弯腰凑近她。她看清了他那一张显得邋遢的脸。那脸上的凶神恶煞突然消失了,狰狞和恐怖也消失了,剩下的是一种陌生的没事人一般的平静。
  “走运啦,你这个蠢婆娘,你还赖在地上,你还不感谢老子。”
  她瞧着他说话的嘴唇。这嘴唇很厚,反而看上去让人觉得他是一个老实厚道的人。并且他这时的模样,还像个对人充满了关怀的兄长。她恍惚了,不知这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
  她像醒过来似的问他:“真的吗?”
  “什么真的?”
  “你说的话……”
  “哦哟当然真的,你这个蠢婆娘。”
  “你扶我一把,”她对他说,“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你好轻的,啊。”他搀扶着她,朝有光亮的地方走,走得很慢,因为她确实没有一点力气了。
  她站住,侧头望着他,说:“你刚才为什么要杀死我?我与你不认识,又无冤无仇,到底是为什么?”
  他没吭声,提了一把劲,想扶她继续走一截。但她没有动。她有强烈的愿望,想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就好像不弄明白她就不肯走似的。
  “蠢婆娘,没事啦,不要问啦,走吧,我送你一截。”
  “为什么你又不杀我了?啊?刀呢?你的刀呢?为什么啊?”
  “不要问,没什么,一个人有时候会发发神经,你就当我是发神经行吧。”
  “不,不会。求你告诉我,求你好不好?”
  “走吧,莫哕嗦,你不走我走啦啊。”
  “不,我求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蠢婆娘,老子走了,老子懒得跟你哕嗦了。”
  他说完松开手,真的返身就走。
  她瞧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一切似真似幻。她眼瞳里是这黑夜的谜团。
  黑衣人走了二三十米,又忽然返转身,走了过来。
  他一把挽住她的胳膊,低声说:“我还是送你一截,免得你再碰到意外的事情。”
  “什么意外的事情?”她此刻极为好奇,反而忘了自身的安全。
  “你要是再碰到一个坏人怎么办?你这么弱,走都走不动。”
  “你怎么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好人?你到底是坏人还是好人?” “走吧,老子懒得回答你。” “不,我要你回答,你到底是坏人还是好人?”
  “你晓得什么叫做坏人,什么叫做好人?”
  “……”
  “走吧。你不走这回我真的就走啦。”
  “我不,我想晓得。”
  “你真是个蠢婆娘啊。”
  他们坐了下来。当然,首先是那个女人坐了下来。她不肯走,她要这男人告诉她,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她是一个相当固执的女人。她跟他说,她就是不走,哪怕杀死她她也不走。
  “你不走,那我就走。”男人说。
  “也不让你走。”她拖住他的黑衣,“我要你告诉我。”
  “你认为我是坏人就是坏人,你认为我是好人就是好人。行了吧。”
  “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又要放我?”
  “跟你讲明白点吧,老子恨这个社会!老子要报复它!”
  “那我成了你的报复对象了?”
  “本来是,后来又不是了。”
  “为什么?”
  “老子也不晓得是为什么。唉,莫问了,问得老子好烦躁。”
  “你为什么要恨这个社会?”
  “跟你说了,莫问了,一问又问得老子想杀人了。”
  “你还不如杀了我呢。”
  “老子下不了手。”
  “为什么?”
  “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
  这时候,突然,不知道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了几个人影。
  “干什么的?把证件拿出来,身份证!”
  两支手电筒猛地打亮,分别射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
  张警官握着诺基亚手机,大声地说:“什么?穿着黑衣?刀?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把刀?好好好,我二十分钟之内就赶到!”
  张警官坐在车上一阵狂喜。他这几天一直有一种隐隐的预感:他会看到那个可怕的凶手。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个家伙不是他亲手抓住的。他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他妈的压力太大了。仿佛这个城市里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质问:你是吃什么饭的?他只有昨天晚上睡了一个好觉。结果隔了一夜,今天传来了好消息。他现在可以确定:联防队员抓住的,就是那个人。
  开始的时候,联防队员还以为他们是卖淫嫖娼的一对狗男女。他们不事声张地巡逻,刚拐过十字路口,远远地就看见了这两个黑影。队长跟几个队员耳语了一番,他们从四面包抄过来。
  把他们往联防队部带的时候那男的突然撒腿就跑。几个队员冲上去,追了好远一截才追上。他们扑过去,将他摁倒,骑在他身上好一顿暴揍。这家伙力气不小,但终于寡不敌众。他被押到了亮着刺目的日光灯的联防队部。他和那女的被分别关在两间房子里。
  女人说:“凭什么你们乱抓人?”
  一个额头很亮的中年男人说:“乱抓人?你清楚我们为什么要抓你,你心里有数的。”
  “你们这是侵犯人权!”
  “你就不要搞笑啦,这么晚了,在那样黑漆漆的地方和一个男人鬼混,你说你们是在干什么,嗯?”
  “我们没干什么,我们就是说说话。”
  “说说话?为什么不在有亮的地方说,要躲在看不见人的黑角落里说?明摆着你们不是在干好事嘛。”
  “那你说说我们在干什么事?”
  “这正是我们想问你的。”
  他们问她,那男的姓甚名谁,和她是什么关系,问完了,就用那种等着她出丑的神情望着她。苍白的日光灯下,女人的头发黑得乌亮。
  她很坦然地回答,她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们根本不认识。
  “哦,这就对了嘛,卖淫嫖娼的,没有哪个会认识对方,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
  “你说什么?卖淫嫖娼?”女人气得一脸通红,叫起来:“你们侮辱人,我要告你们!”
  “你回答完了我们的问题,再告也不迟。”额头很亮的中年男人面含讥讽、嘲弄的微笑。
  “刘二哥,刘二哥,过来一下!”这时有个人推开门,冲中年男人喊道。
  女人坐在灯下,坐在突然空了下来的陌生的联防队的房子里,很不自在。今晚上发生的事真的像是一场梦幻,也像是一场戏剧。太离奇了,太滑稽了,也太意外了。
  那个穿黑衣的男人,拿着刀威胁过她的生命和贞洁的男人,为什么后来突然变得对她有良心了?为什么他走开之后还要走回来,要护送她一截路?为什么一个坏人一瞬间变成了好人会显得特别……特别什么――特别可爱、特别可亲、特别……总之,特别有好感对吧?现在,因为坚持要护送她,担心她再遇到意外,这个男人被抓了起来,就在隔壁,就在另一间房子里。他们打了他。她看到了他额角的包和鼻孔下的血。她这会儿真是很担心他,仿佛他是她的一位亲人。她担心他们再打他。他们那么多人。她的身子忽然动了一下,她很奇怪,怎么她会那么关心这个穿黑衣的男人呢?
  额头很亮的刘二哥推开关黑衣人的那间房的房门,一屋子的眼睛很兴奋地望着他。他们说:“他身上有一把刀。”
  黑衣人蹲在屋角,低着头,没有望他。黑衣人的模样很沮丧。为了怕他逃跑,他的皮带被他们解了下来。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发现了那把藏匿的刀。
  刘二哥是他们的头儿、副队长。他摸着下巴站了一会儿,忽然有所领悟,他拍了一下巴掌,说:“好,抓到一条大鱼了。”忽然又吩咐道:“把那个女的放了,没她的事了。”
  “还没问出什么名堂来,为什么放了?”一个队员问。
  “叫你放了就放了,”刘二哥说,“她不是个做鸡的。”
  刘二哥在问话的队员肩上打了一拳,说:“笨蛋,我们抓了条大鱼啦!”
  女人走出联防队办公室的时候问:“和我一起被你们抓起来的那个男人呢?”
  额头很亮的刘二哥说:“走吧,天快亮了,赶快回家休息,别的你就莫问了。”
  “不,我要问。他呢?”
  “他还有事。”
  “那我等他。”
  刘二哥有点吃惊地望着她:“你不是不认识他吗?”
  “我是不认识他。”女人说。
  “那你等他干嘛?他又不是你什么人。”
  “他是因为跟我在一起才被你们抓起来的。”
  “唉呀你们女人啊真是纠缠不清,你走吧,我懒得跟你解释。就是这样,你没事了,他还有事,行了吧。”
  “我没事了,他还有事,那我在外头等他。”
  女人自己也奇怪自己,她为什么非得等那个黑衣的男人不可?
  天一亮,刘副队长就给张警官打电话了
张警官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待机。他果然在二十分钟之内就赶了过来。
  “人呢人呢?”张警官一点也不像平常那么冷静,一下车就急燎燎地问。
  刘二哥说:“在里面。他现在一问三不知。”
  他们进了那间房子。房子里日光灯还亮着,黑衣人手被反铐着,对着门,蹲在墙角。
  张警官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直直地盯着他的脸。
  “就是你。”隔了起码一刻钟,张警官突然冒出来一句话:“我们终于逮到你了。你这个杀人凶手。”
  黑衣人像没听到似的,一动不动。被搜出刀来的那一刻,他有些沮丧,但是到了现在,他反而平静了。他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然后……然后是什么,他懒得去想了。他大概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吧?
  “你怎么不说话?”张警官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我问你,你怎么不说话?”
  黑衣人慢慢抬起了头,望着张警官,脸上有一丝轻蔑的笑意:“你未必喜欢跟死人说话?”
  张警官心里惊了一下,一时无语。过了一分钟,他打了个电话到局里,让他们把囚车赶快派过来。
  不需要问什么了,也问不出什么了。终于,这个案子还是破了。所有的压力一下子骤然解除,他反而觉得一阵空虚,他兴奋不起来了。
  一会儿,他听到囚车到了门外边。
  女人一直站在门外,天渐渐亮起来。起先她看到一辆桑塔纳开了过来,从车上下来了一位警官,进到了联防队里头。她没有感到奇怪,她在外头等着。对于她来说,其它一切都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她只为等那个黑衣男人出来,就像他们放了她一样,他们对他说:你没事了,走吧。她非常希望马上看到他。如果他出来了,她会迎上去吗?会。她会跟他说什么呢?还会问那么多“为什么”?这一点她就不太清楚了。她也不愿想得那么清楚。她只是渴望看到他。她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吃惊。但是,吃惊过后,她对自己说,难道我对他有好感吗?如果有,这好感是从哪里来的呢?她自己不能回答自己的问题。
  后来,又来了一辆依维柯警车,车窗上带了铁条,一看就知道是关人的。但她没有想得那么远,她没有将这辆车子和那个黑衣男人联系起来。所以她其实是个心机单纯的女人。
  警车上下来了四个警察,开车的也是警察。在他们身上,她看到有冲锋枪。他们也走进了联防队,就像先前进去的那个警官一样。
  过了一阵子,里头好像有人说话,然后说话的人朝外头走。女人看到刚才进去的人加上先前进去的那个警官,押着黑衣男人出来了。
  黑衣男人手上戴了铐子。她一眼就看到了。那铐子在早上的光亮里闪动着金属的辉点。
  黑衣人看到她了。他站住,有点惊讶地望着她。但是那个警官从后面推了他一把,并且命令道:“上车!”那些人架着他的两只胳膊上了车。警察们全都上去了,只有联防队的人站在车下。他们朝车子挥了一下手,然后车子就开动了。
  女人看到车后带竖铁条的车窗露出了黑衣男人的脸,那脸搜寻着女人。接着,他看到她了。他朝她微笑。她看得清清楚楚,他是在微笑,一种她从未见到过的凄然的微笑。
  她还看到他挥动了双手。手铐的亮光在车窗后闪了几闪。
  车子拐了一个弯就不见了。
  那个刘副队长发现了她,大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嗯?”
  她没有理他。或许她根本就没听见这句话。她发着呆,站在那里,朝着车子消失的方向。
  “这个女人有点傻气,我们下班吧。”刘副队长对他的兄弟们说。
  当天,女人在这个城市的晚报上看到一条新闻,其实她不用看,这个城市的人四处都在谈论这条新闻:那个让市民们提心吊胆的杀人恶魔终于落入了人民的法网。晚报上还有那个人的照片。但照片上的那个人,没有微笑了,他的表情极为冷漠――就像他杀那些无辜的人时一样。
  女人是弃妇,只有一个念小学的儿子。这天晚上,儿子听到他母亲失声痛哭。他不知道他母亲为什么哭。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版权声明:书云(openelib.org)是世界上最大的在线非盈利图书馆之一,致力于让每个人都能便捷地了解我们的文明。我们尊重著作者的知识产权,如您认为书云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参考版权保护声明,通过邮件openelib@outlook.com联系我们,我们将及时处理您的合理请求。 数研咨询 流芳阁 研报之家
书云 Open E-Library » 凶手-何立伟 - (TXT全文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