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痴镇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那个时代据说是一个传奇的时代。在那个传奇时代的最初,一位黄衫少女来到了一座破败的客栈前。
这里好象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好象曾经被风暴卷过,残破的桌椅腿散了一地,栏杆断折,白色的蛛网笼罩着一切。
可少女却笑了。
“这是个好地方啊,有青草,有小麻雀,还有石狮子狗……”
“我不是石狮子狗,我是石狮子。”有声音抗议说。
“我说是就是啦,从现在是我就给你起名叫狮子狗,以后这里就归我了,这里的一切,包括你,都是我的,给你做个记号先……”
少女轻轻把手中的小黄花插在了石狮子的头上。
石狮子好象很感动,呜呜的哭了起来。
“呜呜呜呜好久了……自从他们走了,好象都没人陪我说话了。”
“不哭不哭,我不是在这儿了么?从今以后我就陪你说话,陪你跳房子,下雨天给你打伞。”
“你真得不走了么?”
“不走啦!”少女看着那客栈快落下了的匾,“走累了,总得有个家吧。”
她纵身而起,把匾扶正了。
“咦,这字写得还不错……四方客栈。”
四方客栈的匾重新被扶正了的时候,整个武林都寒颤了一下。
“什么,有人扶正了那块匾?”清云山上的匪帮头多事被烟袋嘴被烫了。
“有人重回到了四方客栈?”江湖四大杀手之黑心杀手王小山不小心扎到了自己的手。
“还是一个小姑娘?”三驾马车组合的宁财神想阴森的笑一笑,却咬伤了舌头。
这时的小姑娘没有发现江湖的异常,她的心里也没有叫江湖的这种东西,虽然后来她被称为江湖第一老板娘。
她看见了石狮子后面发出声音的那个人。
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脸脏脏的,象是坐在那里已经很久了,头上还有一个鸟窝。
“你好,你是谁?”
“你给我起名叫狮子狗,不过别人都管我叫客栈看大门的。”
“你这名字太长了些也……”
“我一直都是这么叫的,叫别的名字我不习惯。你真的打算在这里长住下去?”
“是的。”
“这里很脏。”
“扫扫就干净了啊。”
“这里常有人打架。”
“我最爱看打架啦。”
“这里将来会发生很多事……就象它过去发生过的一样。”
“哦?那我不来,怎么能看到它们发生呢?”女孩子笑了。
“给你。”
“这是什么?”
“客栈的钥匙,从今以后,你就是这客栈的新老板娘了。”
“可是这客栈没有门啊。”
“有门,什么样的人能进来,什么样的人留不住,自然有一扇门。”
“收到啦!”少女抓过钥匙一溜烟跑进去了,扬起一路白尘。
“对了!”她回过头,眨眨眼,“我叫罗儿。”
客栈看大门的偏了偏头,他头上的鸟儿也跟着偏偏头。
“罗儿?……客栈……又开始了……”他笑了。

最初的时候,罗儿把客栈打扫的一尘不染,每张桌椅放出油光。然后她坐在二楼的栏上,呆呆的看着门外。那里蓝天遥远,空气清新。
客栈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客栈看大门的总是执着的坐在门外,也抬头看着天,从不走进来。
雨季来了,哗哗的雨声浸漫过一切,在客栈的每个角落跳动,柜台,桌面,墙上挂着的毛笔,柜中碗筷。
“看哪,它们在雨中发芽呢。”罗儿全心的注视着说。
“是的。”客栈看大门的仍然坐在门外,仍然望着天,只戴着一顶斗笠,雨流在他的脸上,冲去了脏污,原来那是一张那么清秀的脸,原来那眼神洗亮后可以穿破青天。
“发芽了,生长了。听见有一些故事正破土的声音了。”
“让我们猜一猜下面会发生些什么故事,让我们猜一猜第一个进来的会是谁?”客栈看大门的回过头,面孔新鲜的泛着水气。

这时射覆带着令狐小妹一头冲进了客栈。
罗儿笑了,却没有出声。
令狐小妹看起来很虚弱,射覆擦着脸上的雨水,手中紧握着剑,惊恐不安的打量着四周。
客栈最先两位客人撞了进来,这里新鲜悠缓的空气拉紧了。
他们走进了客栈,却还没有找着客栈的门。
“这里面没有雨了。”罗儿笑着走过来,想为射覆摘下斗笠。
射覆立刻举起了剑,不让罗儿走近他和他的奖品。 “想吃点什么?”罗儿问。
这么安静的客栈,一切的东西都象是全新的,有着这样的微笑的小姑娘,那笑容太纯净,江湖中看不到。还着坐在外面那个宁愿淋雨也不进来的人。这客栈太不寻常,不寻常的东西一定就有问题。射覆这么想着。决定宁愿饿死也不毒死。
“你们是我们的最先两位客人,那么我的阳春面就免费啦。稍等……”罗儿跑去后厨,一会儿香味传来,罗儿托着两大海碗面跳了出来,“是我们客栈送的,所以不点也端上来了,你们不吃,闻闻、看看我也是很高兴的。”
当然不能闻,有一种迷药很厉害,射覆想。
可那味道还是冲进鼻子来了,完了,太香了,怎么这么香?在地道里三天没吃东西了,糟了,被迷住了……太想吃了,一定是中迷药了,不然怎么会这么想吃?既然是中迷药了,那我就一定无法控制自己了,既然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那么我就可以开吃了……
完成了心理上的自我分析,射覆忽然发出一声欢呼,把罗儿吓了一跳,他跳过去抱起碗大吃起来。
“好吃……好吃好吃……稀稀糊,稀稀糊糊噜……”
罗儿看见射覆的身体处于完全不受理智控制的状态,过去扶起了趴在桌上的令狐小妹。
“你不吃些么?”
“我不行了……”令狐小妹的声音象蚊子叫,“链子断了,我要死了。”
“链子?什么链子?”
“我不能离开链子,离开链子我就会死……”
“要死了,要死了……”射覆捧着肚子,“幸福死了,原来天下有毒的东西最好吃。”
“要不要再来一碗?”
“要!再多加两个荷包蛋!”
“我需要请个小二了……”罗儿叹了一声。

雨夜寂静的客栈,在温暖洁净的客房里,罗儿,射覆听着令狐小妹讲那童年的故事。
令狐小妹说:我没有童年,我从小到大都被锁在那本论语前面了。
于是令狐小妹的故事讲完了。

我们只好来说说链子的童年故事。这链子不是普通的链子,他锁住过许多的人,这些人都是太有名的人物,有名的我一说出来你们都会吓死,所以这里我就不点名了。在地下黑牢的漫长岁月里,在古塔密室的昏昏辰光中,链子度过了数百年的岁月,系住了一代又一代的江湖恩仇,她知道这些恩怨从来没有断过,从来没有,总是隐隐的浮沉于街井市间,和江湖世家的血脉里,为什么最后系在了令狐小妹的脚上,只有链子知道。
这是武侠不是童话,所以链子是个人,是黄金锁链的拥着者,人家都叫他链子,链子是个很可怕的人,有人说链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有人说链子是所有江湖黑幕后的黑手,这里面有一些是我听人说的,有一些是我自个造谣的,总之链子很神秘,因为所有人都喜欢很神秘的提到她,当他们说链子两个字的时候,总是要先躲到昏暗的阴影下,让烛光从远处映得满脸黑圈,牙齿在嘴里乱蹦把这两个音节切成一长串吐出来,仿佛不这么加密就会立刻完蛋一样。所以江湖子弟一入门派在课堂上学得第一件事就是这个难度极高的发音,因为将来他们想行走江湖,总会有机会发这个音,也许是在被人发现倒在血泊的时候,也许是在揭发一个武林大阴谋的时候,谁都知道很多坏事一看就是链子做的,这主要是因为没有人知道谁是链子。

所以要明白黄金锁链为什么系在令狐小妹的脚上,就得去找链~~~~~~~~~子~~~~~~~~~~~。
客栈看大门的躲在角落的阴影里,对着远处的烛光说完了这些话后,发现其他人都在桌边玩抢凳子,原来这里的人没有人关心什么武林大秘密以及为什么要做什么什么又是什么这样的武侠永恒主题。如果罗儿接管客栈只是因为这里清静,射覆要救令狐小妹只是因为要试试那把剑,令狐小妹以为人从一出生就该是被链子锁着读书的,那么武林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客栈看大门的叹了一口气,这儿真得是客栈吗?那个天下风波的聚会地四方客栈吗?
“这儿不会永远这么安静的。”他忧愁的想。

其实射覆故意不想告诉令狐小妹她有个哥哥令孤横冲,不想说自己是受了他的嘱托来救她的,因为不论令狐家和过雨庄有什么过结,现在令狐小妹不在那条链子中了,就没有必要再把她拖回去。也没有必要告诉那么清纯可爱的罗儿还有那个只是看大门的少年。他至少知道银色江河是巨骗帮铸的,那么巨骗帮就一定知道链子的秘密。他想是他离开这个安静的客栈的时候了,这里面的人都这么单纯,不能让他们卷进可怕江湖中。他这么想着就这么站起来偷偷的走了,这时候烛光早灭了,月光从外面洒进来,几个人都趴在桌上睡着。射覆怔怔站了一会,觉得自己这么一走出去,江湖之大,也许就再也找不着这么安宁的地方了。他悲伤的不想出这个门,所以他就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其时外面万籁俱寂,月朗虫鸣,除此之外只有七百二十八个帮派,九千三百四十六双眼睛看着射覆跳出来。有人从客栈出来了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江湖。射覆不知道什么叫做风暴眼,也不知道风暴眼中是没有风的,所以他觉得现在真是个安静。他不知道一个地方如果会很安静,那往往是因为没有人敢靠近的缘故。

“客栈看大门的人死了没有?”有帮派首领问。
“他当年接了十六位高手七十多掌,现在居然还活着?”
“听说令狐家的传人也在客栈里?”
“客栈的那个新掌柜果然很不凡,一出手就是大文章,连黄金锁链都弄断了。”
“弄到令狐家传人,一定是想和过雨庄过不去罗?”
“江世家最近很倒霉,从北方逃难过来不说,江家公子南最近也失踪了。”
“客栈究竟想做什么?”
“他们是否要重新展开血腥报复?”
“他们会制订一份新的名单列上所有背叛者的名字吗?”
天一亮所有的传言与设想就会引爆江湖,然而目前一切都还很安静,所有的力量在客栈四周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这平衡需要什么来打破。也许只是射覆再踏出一步。
客栈看大门的少年靠在墙板上,眼睛明亮的睁着,他能分辩出外面来了多少人,能分辩那些熟悉的呼吸和心跳,野蛮的狠毒的心怀鬼胎的忐忑不安的,如果是当年,今夜又是一场血战,可是现在,客栈已是不是当年的客栈了,身边只有两个无知的小女孩。为了今夜这份难得的安静,他会一动不动,不打碎这脆弱的宁静。

天,终于还是慢慢的亮了。

什么也没发生,晨光照亮的草野上,一切都清新安祥。
江湖退走了。
或者,江湖已经重新吞没了这里。
你看,远远的雾中,已经有一些身影向这边走来了。
“有客人来罗!”罗儿兴奋的说,开始擦桌摆椅,热锅温酒。
客栈看大门的只是望着,他看过了太多的这样的开始,他也知道会有太多的那样的结束。

大雨刚停,路边的枯树上沾着黄色云彩。泥泞的道路上一辆大车从北方而来,车中的孩子把头伸出去,远方云开了,透出桔黄的光,一层层的,映出一个晚睛时分。“这里就是江南了啊。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江南,不要开窗!”母亲拍了他的背。窗外雨后的空气象是纯静的冰,在体内化开,闷热没有了。江南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怕这外面的风,但既是母亲不喜欢的,他也觉得讨厌起来。他抖上了帘子。腰被木车座咯的发酸,很想跳下车去跑一跑。自从下了船就上这车一路不停,连饭也只是在车上吃些干粮,不知道这黑乎乎的旅程什么时候才结束。

  很多年后,当江南在爱晚亭面对那杯静静摆在石桌上的毒酒,他将会想起母亲带他第一次前往细柳镇的那个颠跛不平的下午。

  “我为什么要叫江南?”江南问,他隐隐觉得这个地方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丝线从这里的潮湿土地一直伸到万里外的北方,伸进他的梦里,不知为什么他一开始就不喜欢这地方。象一个阴霾的梦魇。

  母亲不说话,这时江南听见那梦中熟悉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从后面追了上来,有人在大喊着什么,江南不懂得南方话,忽然他觉得车子震了一下,然后传来了马的嘶声,随后人声远了,车子又轻轻的抖了一下,象是什么落了上来。

  母亲撩开帘子一角,外面的家丁老吴立刻凑过来,江南忽然发现母亲和老吴居然也在用一种他不懂的语言说话,这让少年感到很孤单,他缩到了车子的一角。那怪异的声调钻入他的耳朵,在他心上挠着,留下很多爪痕。多年后他重新抚起那些深埋入记忆里的痕迹,他发现他只记得这么几个音:

  “杀了么?”

  “全杀了。”

  车跑到第二天早上,终于停了下来。江南终于走出车子的时候,他看见车外的马好象换了颜色,这让他想了好久。但事实上他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这个,而是车外斜左一家药铺门旁缩着的小孩,他好象一直在不停的抖。

  一张胖脸凑了上来,然后那手抱住了他,把他抱下车来。江南一站在江南的土地上,就觉得脚下象踩了棉花一样不稳,他觉得自己一直站在水面上,就象他刚从船上踏上江南的土地时,第一步是那样的轻浮。这里就是我的故乡?他想,不。“这位就是江南公子吧,真是可爱,一表人才啊!哈哈。”一口带着江南腔的官话,胖手在江南脸上逗弄两下,江南使劲晃晃脑袋。这时母亲说:“这是怀马哥。”江南打量眼前这个人:“坏……”后面马哥两声就叫不出来,怀马哥大笑起来,“小公子舌头还没转过弯来呢,来来来,到大屋还要走一段路哩。”

  江南的手被牵住了,他试着迈的步子和大人们一样。这时他听见背后有人呜咽:“夫人,少爷,小的就停在这了,小的不能再为江家……”江南回头,看见白头发的老吴跪在地上猛磕头,泣不成声。江南又转回头继续往前走,这么多年他习惯老吴是一样可有可无的东西。如果老吴有一天不见了,那就不见了吧,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悲伤。他不知道,二十年后会有一个人在屈子江畔为了一个女人泣不成声,因为人生最不能承受的是你把生命都给了一样东西,而那样东西却不在了。

  江南冬未的田梗上荒疏一片,草根束束的缩着,穿过细窄的田间路又踏上了青石板,青色路半圆的裹着这片田,路边有间店铺,象是个茶楼,而其他全是白墙与窗。江南印象中没有看见门,后来他才发现门全开在由这青石路上伸出的小巷里。古镇的墙是灰白色,细石板铺成的窄巷由白墙间划出来,那灰白从墙头,瓦顶的蓑草,一直绵延到天边。江南走在前面,径直的就向眼前的这条小巷里钻去。布鞋踩在高低不平石板上啪踏啪踏,很细小的声音却在两边墙间来回的应着,直游向深处去了。江南追着这脚步,出窄巷,下土坡,过石桥,两边的房屋变低矮了,墙变成了黄泥坯,草屋顶刚一个成人高。鸡在路上咯咯的惊跳开,猪也在路边圈里哼哼。

江南径直向前跑,一路飞奔。终于他的脚踏在了草地上,他好象已穿过了这小镇,天也高了,云也淡了,他抬头,一根旗杆正立着,顶着灰白的苍天,黑的有些耀眼。他忽然发现自己不是穿过了镇而是跑到了镇的中心的一片大空地。嗖嗖的风吹的他有些冷,风把他的目光牵向一边,那里地上铺着砖但快被草盖起来了,一面高墙上的红色大块的脱落了,露出黄土。墙中间是一扇高大的门,隐约还能看见门柱上有对联留下的暗红的印子象与木柱溶为一体,门上居然还有铜钉。中央贴着长条的纸早已残了,江南又向上看,那阴暗的梁下挂着的一块匾上写的是:过雨庄。

  江南回头,母亲和怀马哥就站在身后,奇怪的是怀马哥跑的气喘吁吁。母亲注视了他很久说:“你看他跑的这么快,自己就跑到这里来了。”

  江南的外祖家并不是过雨庄,而是镇西处的一家大户。谁都不提过雨庄的事,仿佛那东西并不存在,奇怪的是江南没有见到他的亲人们,一来他们就被安置在一间有客厅的大屋内然后母亲就跟人走了,想是去见江南的外公,但她始终也没有来叫江南。江南在小回廊围出的小草地的树坛上跳着,四面房屋和院子里树的阴影让他深陷进去。这里很小的空间也要围起来,五丈长两丈宽的园林外的围廊,然后一边又是另一个院子,回廊里的树也要用宽石坛围起来,象无数重叠的回字,一个圈又一个圈,层出不穷把江南圈进中心的最暗处,如果升上天空俯视,那景象真是惊人。

  江南玩了很久,时间仿佛停止了,还没到吃饭的时候么?他怀疑他一直呆在这,这时间就永不会过去。他也曾偷偷的走到另一个院子里,这个院子很宽,很明亮,有四个门,芭蕉,假山,鹅卵石的路,还是仍没有人。南边的那扇门外阴暗,树影幢幢,西边的门外明亮。他挑了西边的门走去,转弯便是一间屋,再没有路。江南怔怔的站在那里,这时他听见屋内传来女孩子的读书声。一遍一遍,读论语,江南就站在那一遍一遍的听,他不想再回到没有人声的暗处去,阴影里的时间是不会动的。他一直站到天色暗了下来,房子里点上了灯,那明黄的光线刺了他的眼睛,他的眼泪流了下来。这时他听见了母亲的呼唤声。

  饭是在房里吃的,只有他和母亲两个。江南听到远处隐隐约约有人声,他甚至听见了碗筷敲击的声音,有女人的笑声,小孩的叫声,但这一切若有若无,象是自己的幻觉,这里太安静。外面是黑黝黝的一片,昏暗的烛光中江南忽然想到这大庄子里可能只有自己和母亲两个人,他顿时惊恐的想把那门关起来。但他想起了还有那女孩,随即便安心了。江南发现自己是早上来的,而现在在吃晚饭,中午不见了,这里果然是会吃掉时间的。他吃完了饭,跳上床去玩自己折的纸人儿,母亲拎了水来拿了蜡烛去大床后面洗浴,也使得江南看不见自已手上的小人儿,于是他把它们举到帐子上,对着后面透过来的光看过那人影一晃一晃。男与女,在虚构的山岭间,江河间,从一个城镇到另一个城镇,拼命的追逐、奔跑。

  忽然光没了,蜡烛熄了,外面的月光射进来。江南一回头,一个白衣长发的女子已坐在他的身后,那是母亲,她望着窗外痴痴不语。

  江南习惯了这种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的日子,而这整个世界就是这个庄院的一角,江南想方设法要走出去,但他总是迷路,他唯一能确定路的两个点就是自己的屋和那女孩读书的地方,他不知道她什么样,也不想知道她什么样,只要每天先去听一听她的声音,就有了勇气在这迷宫里四处奔跑。他发现了一个小湖,中间有着假山,但上不去。他想象自己是住在假山上的一个小人,有一天终于从假山的某个洞里钻出来,发现四面都是水。他看见了很多墙后的树,它们向他招手,但他过不去,有一次他找到了一扇窗子,就在一个关死的月亮门旁的一座小楼的白墙上,但太高了他看不见外面,但他听见那后面有人在说话。他大声的喊起来,那喊声把自己吓了一跳,而那窗后再没有声音。

  那一天江南对母亲说:“我想飞。”母亲用柔和的目光看着这个想飞的男孩,他不知道天有多高,他不知道人连屋顶也够不到。“我想飞!”江南生气了,他大声的说,望着她的母亲,“我要飞去找我的父亲!”母亲一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你要离开我么。”过了好一会,她转过头,难过的说。

  江南的心软了下来,他不要飞了,他只要陪着母亲在一起,好让她不孤单。

  但又不知多少天过去了,江南开始在没人的时候喘息着拼命的去爬一棵树或是用肩用手去顶一面墙,但在母亲面前他什么也不说,他越来越沉默,几天也不说一句话。

  终于在那一天,江南从那个梦中醒来,他惊恐万分,但母亲已不在他身边,他下床赤脚狂奔到那女孩读书的房前,用尽全身力气对里面大声的喊:“我――要――飞……我要飞去见我的父亲!”

  房子里无声无息,好象从来就没有过人。

  江南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么惊慌,他又大喊:“我――要――飞――我要――”窗子拍一下开了,一个女孩惊奇的脸出现在江南面前。

  江南站也那里看着她,气息还没平复。他们互相看了好久,武林的命运就此改变。
江南真正体验飞的感觉是他七岁那年,那一天他正在想着自己能跳过那棵树,就突然一下升上了高空。接着他听见有响亮的哨声。然后他就看见了整个世界,那么多密密层层的墙,有很多人在墙与墙隔成的空间中莫名其妙的走来走去。他感到很有趣,他一下落了下去,又一下飞的很高,越过屋檐,从大树间穿过,他咯咯的笑,他想这是一个梦,笑够了就会醒过来。

  二十年后他笑的够了,但是他还没有醒。人生是一个漫漫长梦,你清醒于它的可笑而不能自拨。

  江南就这样飞着离开了他的母亲,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后来他杀了无数人,四海都在谈论他的名字,其实他想做的,只不过是为让母亲在某一个地方能听到而已。

  那个人有点气喘吁吁,很奇怪的看着眼前这个被带着在空中腾跃了半天还能笑的出来的小孩。他的手指在江南脖颈上勾起一段红线,那里挂着一个银锁。他的笑从脸上如河道那样纵横的伤疤中左扭右曲的挤出来。“我就要成为武林至尊啦!”他说。然后就死了。头上好笑的顶着一把薄薄的小刀,那笑容卡在河道口还没来的及退去。那人倒下去后,江南看见那个他曾在药铺门口看见的小孩,穿着臃肿的破棉衣袖着手站在那里,说:“我叫水泡。”他说话的时候,鼻子里就吹出泡泡来。当他长大后穿着二百两一件的白绣绸,笑着杀人身上也不沾一点血,如果被他杀的人死时想到面前这个人小时候用鼻子吹泡泡的样子,一定会大笑三声而亡。但没有人记得高手在没有成为高手之前的样子,他们的过去在不可触摸的阴影中。江南记得,但他从来就不认为那会是同一个人,就象他认为自己小时候曾发生过的事情,都从来不是真的。

  “这个人怎么了?”水泡问,看着脚下倒着的人,他拖着长长裤腿走过来,然后看见一股暗黑的血沿着他的黑裤脚爬上来,他尖叫一声往后退去,被裤脚一畔,摔倒在地。

  那时候水泡每天在药铺的门口,看着路边是否有钱掉下来,或者他会找来隔壁铺面的牌子挂在自己身上,那上面写着“三文一斤”。如果能弄到钱他什么都愿做,但是他不能去偷去讨,因为他母亲不让。他母亲对他说:“我做牛做马,为的是你可以做人。我不会让人瞧不起我的孩子,我会让他们看我能把他的孩子养成象他一样堂堂正正的人。”但是后来她病了,不能再每天兼几份活,不能再深夜摸着黑缝补衣服,不能再洗成堆的衣被,也不能再帮大户家的佣。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黑,手也抖的厉害,于是有一天她把水泡叫到床边和他说了一番话,就把他赶出了大门。

  “我的父亲是九派四十七门武林总盟主,我的娘亲是灭天教左护法使,我父亲为了我娘大战天下英雄七天七夜,直到天下所有高手都同意再不加害我娘和我娘怀着的我才倒下去。我娘说因为我要活下来天下不知有多少人为我而死。所以无论如何我要活下去,有一天我要去告诉天下人我活着而且和我父亲一样顶天立地,那时候我娘说才准我回去看她。现在她把门关了我进不去,我想先弄到钱为我娘买药,至少我能把药从门下塞进去,我还差十七文钱就够了,我已经攒了三文半了。”水泡从怀里掏出半个残破的铜钱用袖子小心的擦着,一遍又一遍。

  “你要买的是什么药?”江南问。

  “药不就是药么?”水泡抬起头来,“我和药铺伙计说我要买药,他说药至少也得二十文才能买到。”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们在破庙里点起了火,火光把水泡的鼻子照的发亮。

  “娘说我父亲死了,我不知道死是什么样的。今天我看见了那个人,我很害怕,原来……是那个样子的。”他缩成一团,“还有我娘说不能把这些说给别人听,不然我会没命。”他的话音刚落,一个人就从窗户里飞了进来,木窗的碎渣四溅,手中的钢刀一直顶到了水泡的鼻子尖,把水泡的鼻涕吓得哧溜一下就钻回了鼻子里。但钢刀没有刺过来,那人倒在火堆上,死了。紧接着窗外响声大作,很多人跳进了院子:“不要让魔头跑了!”“萧夜,把灭天诀交出来!”很多影子在窗前晃动,呼喝,于是江南想起了他的纸影戏,他径直向庙门口走去,水泡则连滚带爬钻进了神龛下。

几声巨响,满天的月光忽然绽开来,庙里变的雪亮,江南转过脸,光亮在他的脸上晃动。庙里忽然多出了许多人,一会儿又少了下去,很多纸人儿轻盈的被抛在地上,只有扮演主角的那个还挺刀站在月光的背景之下。

  萧夜看着这个静静的小孩静静的看着他,他纵然很酷,也居然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不怕么?”

  江南心里忽然一闪,很多火光,人影,风雪,叫喊一起掠了过去,如晃过脸庞的刀光。那时也是有一个黑影在火光中来到他面前,问:“小公子不怕么?”不知是在哪一个梦里出现的了。江南不明白为什么要怕。“怕什么?”江南问。萧夜大笑起来,他才发现自己不如这个小孩,纵然杀几十人不眨眼,一语之间就不经意的露了怯意。在这个小孩眼里什么也逃不过,什么也不用装。于是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开始大口的喘气,吐痰,骂娘,还有眨眼。

  神龛里传来了哆嗦声,萧夜跳起来一把掀开帘子,他的刀顶在了水泡高撅的屁股上,水泡还在大哭:“娘啊,我再也不和别人说了。”

  “原来死还有这么多种样子的。”若干分钟后水泡吐习惯了说,“并不是都那么难看。”

  “没有人死的样子是一样的!有的死的象条狗,有的死了还让人仰着脸瞧!”萧夜又吐了一口痰,“小子你想死的好看这辈子就别拿刀,除非你能象水大侠那样,他站着,全天下没人敢在他面前拿刀,他倒下,全天下用刀的人都折了刀来敬他。奶奶的,老子用了这么多年刀,也就杀些小贼厮,奶奶的灭天决是个什么东西,全天下的鸟人都来抢。老子不就是刀法快了点,当了个灭天教执刀使,老子说没有这东西死人们还不信奶奶的。”

  “灭天诀。”水泡从怀里掏出一本手抄蓝皮书,“是这个么?”

  “去你妈的,别来拿老子开心!”萧夜一抬手,水泡和他的书全骨碌碌滚到了一边。

  二十年后萧夜想起这件事,就会怪笑三声,说:“曾经有一本密籍放在我的眼前,我没有珍惜,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如果老天能给我机会重来一次的话,天下就只有萧大侠而不会有什么水大侠。”想起被天下人传扬的水泡出刀前那微微一笑,于是他打过水泡那只手就会不由自主的抖起来,心中澎湃不已,象从前还能握住刀的时候。

  那么就给他机会重来一次好了。

  萧夜眼睛一亮,一把把书抢在手里:“这……这是……・#%&*@($―”

  他又把书一丢,说:“曾经有一个上学识字的机会放在我眼前,我没有珍惜,要用的时候才追悔莫及,如果老天能给我机会重来一次的话,我会说,我要读书!!……”

  好了,真受不了,连这也满足你好了。

  萧夜眼睛一亮,又一把把书抢在手里(为什么要说又呢):“这……这是……灭天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天终于也有照顾我萧某人的时候,我翻……―%^*)+#@????……拷!耍我么?我苦读了十年汉语,你用梵文写!!老天啊,我一个机会也不要了,求你不要玩我了吧,人生的大喜大悲实在是太刺激了,我受不了啊。”

  这时只听门外有人笑了一声:“江南公子,出来玩的够了,回家去吧。”

  江南转头一看,怀马哥?
怀马想象自己是一只黑色里穿行的蝙蝠,可以闻到血的气息。他喜欢穿了黑衣夜行,把光线甩在身后。他常在半夜里潜伏在别人家的屋檐下,那家人第二天醒来时,一切如常,他们不会想到夜里曾有人把剑架在他们脖子上比了又比。怀马的理想是做一个杀手,但是这与他的家教格格格不入。家族希望他成为一个武官。而怀马总是在考试时把刀失手飞到考官的帽子上或是把石锁砸在自己脚上,他无法想象自己将来带着全城官兵去搜捕自己,但即便如此他还是离官位越来越近,因为当个武官并不一定要武功好,这样的武功也敢来考往往表明家里实力不俗。他的最高理想是到宫中去行刺一次皇上,这个梦让他在每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热血沸腾,狂奔在城市的上空。今夜月光如水狂倾,他很不喜欢,但他不得不出来找江南,不然江南的母亲就会亲自出来找,那么江家全世界的仇家就会如鲨鱼闻到血腥蜂拥而来,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死了。

  尽管怀马在想象里杀人无数,但当他一看到萧夜脚下躺着真的死人时他还是反胃不止。并且十分生气,因为他发现萧夜穿了一身黑衣服,拿着刀那样站着,正是他想象中自己的样子。而他却穿了一件富家子弟的宽袖白袍,做找一个小孩回家这样的事。所以不论萧夜解不解释自己不是拐卖儿童贩子都没有用了,就这个角度我们可以看出怀马还是很适合做一个武官的。

  怀马和萧夜一打起来就上了瘾,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完全忘了江南是谁。天亮了,江南和水泡手拉手到河边去洗脸,再回来,他们已经打不动了还坐在地上争论,怀马说刚才某一招如果我怎么就能怎么,萧夜说不可能如果你那么我就这么结果你还是不能怎么。江南听的打了个呵欠,水泡带着他去找吃的了。

  水泡一路闻着找到了一个包子铺,然后和江南分了工,因为他是不能偷东西的,但是可以教人怎么偷。他拿来树枝在地上划了沙盘讲解步骤与逃跑路线,后来江南一不小心就会把二十年后他指挥群雄围攻花痴帮总舵的时候的样子和指挥偷包子时的样子弄混。脑袋里总是晃出小小的水泡流着鼻涕说:“武当派,你们从前门进,偷五花包子。少林派,你们走侧门,拿光水晶包子。豆沙包由我亲自来对付。”的情景。因为前后二十年两次行动的结局都让人难以接受,当江南鼓足了勇气,蹑手蹑脚走到指定点而没有被发现,正要发力一跃而起时,包子却从他头上飞走了。

  江南不喜欢江南的天空,尤其不喜欢江南的天空有包子飞过。后来他和花痴春色堂堂主阅尽人间春色,共同被评为江湖历史十大死对头之一,除了为红颜和武林命运,没有人知道还为了包子。一个人未来做的某件事,某样选择,总深入到童年的倒影里,与那里的一片天空,一片水遥遥对应。

  当时的情景是,少年春色一脚把那笼包子踢的飞了出去,大声喊:“昨天是谁打了我们帮的笨笨,他的包子铺还想不想开!啊……”然后老板拿着扫帚冲了过来,毫不畏惧这位十二岁的强敌,春色撒腿就跑,等老板追出去后,另外几个少年过来搬了其它几笼包子就跑。老板赶回来时什么也不剩了,只有江南一手拿了一个包子,愣愣的站在那。结果引用大侠水泡的一句名言:“哦,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二十年后江南和春色结仇,就是因为春色在玉薰儿面前讲了这个故事,他本以为江南会也讲一个他小时候的臭事扯平,没想到江南跳起来就给了他一剑,武林中人之间既然一下没有扯平,那么以后卷入无数人甚至绵延好几代的争斗就这么开始了。春色也没想到这根就不关玉薰儿什么事,完全是因为另外一个人,这是后话了。

  江南飞起来的前几天,他看到了一扇窗子打开了,泉水一般的目光从窗里流出来。他在一片黑暗的地道里走,不知道那个开启地道门的机括是什么。但他相信他能走出去,因为某个时刻会有人为他打开一扇窗,他相信。他还记得那个女孩的第一句话是:“天已经亮了么?”

  可是后来令狐小妹决不承认她那时第一句话是那样的,她想她小时候不会那么傻气。她只记得她问江南:“你会飞么?”江南愣了半天,点点头,就扑打着两手“飞”走了,后来每次她读书读的累了,偷偷的打开那扇窗,就会看见一只傻鸟儿停在那静静的等窗子开。二十年后江南象一只鹰从大雄宝殿顶上飞起,带着她飞越场中众人惊叹的目光和刀剑,她不由幸福的依偎在他羽翼里想:二十年了,还是一只傻鸟。

可有一天窗外没有了扑翅声,鸟儿没有来,小妹的心中好慌张。把一本论语读的支离破碎语花四溅,她一次又一次打开窗,想象着一开窗,他就站在那里,但是没有,她想出门去找他,但是她不能,因为她的脚上系着那黄金的锁链。她是一只真正的笼中金丝鸟。

  黄金锁链只有银色江河才能劈开,所以射覆走遍大江南北去寻找银色江河。令狐横冲死前说出了他唯一的妹妹就被困在江南过雨庄中做人质。令狐世家衰败,过雨庄也被火烧,世代恩仇总被风吹雨打去,但这风雨落在射覆的脸上,他觉得那是一个小姑娘的眼泪,所以为了兄弟也为了美眉,他都把这仇怨背下来。银色江河是武林传说中的名剑,目睹过它的人回忆说,此剑一出,滔滔银色漫天而下,带着风声雨声怒涛声。没有人能看见这把剑第二次,因为看见过它出鞘的人眼睛都瞎了。所以射覆杀进鹤声门夺得这把剑的时候,鹤声门掌门抱住射覆的腿说,反正我也要死了,你就让我看一眼这把剑出鞘吧。射覆想了想闭上眼睛抽剑一亮再入鞘,睁开眼鹤声门掌门已经睁大眼睛死了,那神情充满惊惧。

  射覆带着这剑来到过雨庄,可是过雨庄已经是荒废一片。于是他找到了镇子另一头的过雨庄主丈人的庄园跃了进去,在夜色中的屋顶上起落,令狐小妹在梦中听见了这声音,她兴奋的打开窗子喊:“你终于学会飞了么?”于是射覆终于找到了她,那是江南第一次飞起来十年后的事。

  没有错,令狐小妹七岁就开始读论语,因为她只有那本书可读。书架上有许多书,但只有这一本她拉紧了锁链能够的着,十年来她只认得那几个字,却把这本书反过来倒过去的看,终于悟出了其中蕴藏的很高的武学奥义。但还是没有用,因为她手无缚鸡之力。射覆扛着那把大剑飞进了她的窗口,说:“闭上眼。”令狐小妹不知为什么,还是很紧张的把眼闭上,呼吸急促,面色绯红,然后只听铛的一声怪响,射覆就开始用粗口大骂起来。

  射覆愣愣的看着手里的银色江河剑,锈柴刀一般的剑身上刻着四个字:“你、是、笨、鸟”落款:巨骗帮

  现在射覆明白鹤声门掌门为什么一看到这把剑啪叽一下就死了。黄金锁链还是老样子,射覆一下坐在地上大笑起来。这时门外已经围满了庄中的高手。令狐小妹不知要怎么安慰他才好,她提着锁链想靠近他一些,这时那金灿灿的锁链发出了清脆的叮的一声,断了。

  射覆在一分钟之内就明白了两个武林大秘密,这让他心神俱震,他忽然觉得很疲倦,他发现自己这么多年辛苦其实就是为了夺那把据说能摧毁一切的剑来砍这根据说没有兵刃能砍断的链,至于锁链后面的令狐小妹,不过是一件附属品。他认为这是一件大事,他做到了,他就成名了,但是这件事这样结局让他很是不爽,现在他要成为天下武林的大笑话,射覆已经想象出各门各派在酒馆里说着这个笑话,连酒也喷了出来。如果不是那把剑什么都割不动的话,他会对着自己的脖子来一下的。

  但是两分钟后,射覆成为了一个神话。因为当人们冲进小屋,只发现那根断了的金链和地上巨大的银色山河剑鞘,天亮以后一个传说便开始由这个江南小镇向全天下急速传扬,它的速度甚至超过了令狐小妹和射覆在他们发现的地道里狂奔的速度。

十年了,江南看着天空,同儿时的天空一模一样,阴沉沉的,被树枝划开。他从十年前就在这里迷了路,迷路的这个地方叫做江湖。现在他腰中别着一把刀,很短的刀,油腻的木把手,原本是个菜刀把,刀藏在衣服底下。他正在做的事是给兄弟们放哨,兄弟们正在打劫一家当铺。那一年江南闹了粮荒,官家还拼命征粮因为北方正在打仗,征了那么多粮走终于打了几个胜仗,成功的撤出了江北。江南想去当兵,因为他想回北方,他最初记忆中的万里雪原。但弟兄们都在商量着再干几票大的就去投王小波。王小波是个武林高手,也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他认为人活着就是为了吃饭,这一主张受着人民的爱戴。

  人都跑光了,春色还在拼命往兜里装,江南跳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往外拽,春色的胳膊被角落的一点碎银吸住了,拉也拉不动,官兵的吆喝已到了后门。

  “你个憨头要钱不要命么!”江南大骂。

  “没钱就……没有命!”春色挣扎着扑向那最后的碎银。

  官兵冲到了当铺前,看见了一片被砸烂的柜台和两个仓皇逃窜的背影,捕快水泡觉得其中有一个很熟,想来是个惯犯。

  两人被追了半座城,撞翻了六个菜市,翻了七堵墙,他们跳进一家大户后园,在廊前迎面撞上这家美丽的小姐,江南与她擦肩而过,两人都回头惊愕的对视,时间一下变的慢了,但不停止,美人越来越远,江南发现那女子眼中幽郁,想她一辈子可能也没出过这花园,她正期盼着人来带她远走。他忽然想起了幼时的一个梦,一座无边的花园迷宫,里面那一个系着金丝锁链的女孩,那一次奇怪的飞行,想他想到这的时候,他真的飞了起来,脚已离开了地,在空中行走。

  “扑通!”

  春色站在水池边跳脚:“你怎么会跳进去的?”

  “我不会游泳!救我!”

  水淹过耳朵时,江南听见那女子格格的笑起来。

  捕快们分人守后后墙,其他绕到前边小心客气的敲开张提学的府门,点头哈腰说明来意,先在门口等,再到客厅等,最后由家丁带着到后花园,已是快一顿饭的功夫过去了。走入花园,只觉得四处阴幽,只有一处明亮,那是一女子站在池边观景。见人来了她急想回避,水泡忽然来了勇气一个箭步蹿过去道:“敢问小姐,可否见过两个贼?”

  小姐忽然掩口笑的厉害,纤手直捶胸,水泡愣愣不知自己哪里好笑,见这女子对那一潭镜水笑了又笑,心里也如一颗颗石子投了那静水里去,一涟未平,一涟又起。

  春色与江南蹿回了老窝,那是城墙边一幢破旧的被火烧了一半的房子,江南管那叫半焦堂,春色搞不懂江南为什么总喜欢给东西乱取名字,连路边的歪脖树也起名叫斜向阳,野狗也唤做游公子。他还不知道江南路上又给刚才相遇的小姐想好了名字要叫她水临烟。不知是不是因为潜意识里对落水有惨痛记忆的缘故。

  进得堂来,一帮兄弟都在,老大黑砖正坐在当中板凳上,阴沉沉的脸色使得贼窝里更加阴沉。

  “怎么这么晚?”

  “被官家狗追,绕了半座城。”

  “东西呢?”

  江南,春色掏兜把夺的银子扔在地上铺着的脏布上。江南丢了四锭,春色丢了三锭。

  “没了?”

  江南心里一沉,一股冷气从脚下起来,不由的就要发抖。

  “没了。”春色把破衣一敞,“咱还能蒙老大你吗?”他看一眼江南。

  江南想镇定点,眼却不敢正对着黑砖,余光里黑砖正斜眼望着他。

  黑砖笑一声站起来,抱着手走到他们两个面前,看看春色,春色对他咧咧嘴,黑砖又转过来看江南,江南觉得自己抖的动静这屋里谁都能看出来了。他都能听见自个儿抖的声音了,他心里大骂自己,可脸上还是绷的和铁一样,眼珠子上翻着象要爬上房顶逃走似的。

  黑砖狞笑一声,大喝道:“给我搜!”江南腿就是一软,三四个人就靠上前来,春色还是笑呵呵的,笑着笑着脸突然变了,一脚就踹在最近那人身上,转身就跑,两个人跳上去抱住他,门口早有人守着,把门一关,春色带着一股蛮力和两个人一起撞在门板上,他伸了手去,可被扯的离那门远了。那巨响让江南身子一震,觉得有人上来扭他的手,他一把甩开,也往门口冲去,半途被人一绊,身子旋出去,整个背撞在门上,那破门哗的就倒了半边,他翻到地上也不觉痛,跳起来跑,跑出几丈想起春色来了,回头看他正被两三个人扭住,从墙边操起根木棍就冲了回去,劈头一阵乱打,两人冲上来夺他的棍子,忽听有人惨呼,众人喝骂:“这小子动刀!”春色从屋里冲出来,手里刀上沾了血,拽了江南就跑。

江南不记得什么时候甩了追兵的了。现在他和春色正在一堵墙边,春色把手伸去墙洞里去摸,然后大骂起来。

  江南知道春色每次打劫都私藏银子不拿出来分,可他不知道那时自己为什么要抖,为什么要跟着他一起跑,想来想去这和自己一点事也没有,这会儿本可分了银子,去和弟兄们买了酒菜躲进破屋里喝个整夜了,现在却和春色在一起胆惊受怕,想着想着他就想扇自个儿,***当时慌什么?

  夜深了,江南和春色缩在一个死巷的垃圾堆后,不敢露头,不敢生火,冷风把垃块的臭味送过来,可江南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缩进墙角里。

  这时候要是能有一堆火,要是能好好的去暖暖的酒馆里喝一顿,人活着还能要点什么呢?

  他妈这事本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江南又开始心里翻腾这件事。

  “饿不饿?”春色问。

  江南没说话。

  “我去弄点儿吃的。”春色站起来。

  江南拉住他,“哪儿去?”

  “外面就有几家店铺,弄点吃的还能让他们找着?”春色拍了拍他,“你是好兄弟。等我,哪也别去。”

  不知多少时间过去了,江南竖着耳朵听外面的一丁点风吹草动。老人的咳嗽,酒鬼的笑闹,一个小孩跑到巷口来撒尿,一只狗游荡过来,打量了他一会又喷口气走开了。去弄吃的要那么久么?春色到底去哪里了?

  骗我的吧?

  骗我的,都是骗我的,全天下就我最笨,处处受人摆布。春色身上应该还有没搜出的银子吧,他凭什么不一个人逃,怎还会冒险买什么东西来吃?我为什么要在这儿傻等?

  江南猛的站起身来,风立刻扑过来,身上一阵冷,他愣了愣又坐下了。

  答应过要等他的。如果他真的回来了呢?

  就算全天下都要骗我,我也不能先失了信……江南想。

  忽然巷口传来说话声,在春色的声音之外,江南还分明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声音,那是帮里的人!

  我这个人原来是不适合混江湖的。他抬头,头顶上青色薄雾后,竟还有几颗星星。

  火光直向巷子而来,江南绝望的想大喊。他跳起来就往墙头翻去,手刚搭上墙头,火把的光就已到了巷口,墙上显出微光,江南再也不敢动一下,单手扒住墙头,一手贴在墙上,象壁虎一样。

  那一瞬象一百年,江南不知自己的手指竟那么有力可以悬那么久。

  他好象就那么一直悬着。

  直到那一天,春色对他说:那次不是我出卖了你。

  江南觉得他的手指终于放松了,他扑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那时已经是又十年后,春色很快就会死,十几把剑指住他,武林就要迎来大的改变。江南以为春色会说点别的什么,他要的并不是这个答案。

  在江南经过漫长的心理历程翻过那堵墙的时候,他想他终于又自由了。他忽然明白,自由,其实就是一无所有。

还有一个外传

天下最美的女子自然是幽梦。天下风云如是说。

  那时客栈中众侠客正在评论天下最美,有人道是王语嫣0435,有人道是小龙女0978,有人道是东方不败,有人道是白晶晶。却只听有人哼一声道:这些不过是庸脂俗粉。

  很多人已面露愠色。

  小二乙在二楼感到了他熟悉的杀气,他条件反射的去拿锤子钉子和木板,小二丙却饶有兴趣的听着。

  这时天下风云又说了一句:只有二傻才喜欢。

  小二乙大叫一声,转身抱头。紧接着木板纷飞。大战过后,小二乙开始熟练的补楼板,扶柱子,扛死尸。小二丙还是愣愣的看着。

  小二乙走过来:人都走了,还看什么。

  小二丙冷冷瞥他一眼道:因为你还没干完活。

  天下风云走出客栈,冷风吹的酒醒了三分,仰头一轮明月缠绵与浮云,只把那清辙光华做波光宛转,照的人间如水晶宫阙。不由叹道:一夕落,一朝闲,人间歌舞漫相连,光阴只把今夜似,何苦人间数十年。

  却听月下有女子扑哧一笑。月下小楼脊上坐起一身影:这也算是诗么?

  天下风云一纵而上:好地方。小楼佳人明月清风,有此心境,当高歌一曲,七律不通,五音不全,那又如何?

  女孩笑了:好啊,你唱。我听。

  天下风云便扯了嗓子唱,唱的是: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摈娥鱼贯列。笙萧吹断水云开,重按重按霓裳歌退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待踏马蹄清夜月。

  这一曲直引得户户关窗,家家怒吼,孩子夜啼,夜鹊惊飞,女孩儿笑的银铃乱颤。忽正色道:有三个不好。

  哪三不好。

  这一不好,堂堂天下帮主,怎喜欢李后主的词儿?

  天下风云一笑:李后主全无武略,文才却是好的很,我一介武夫,当然需些斯文气补补。

  女孩道:这二不好,这么轻柔的词儿,却拿出西腔京板来唱,好比大汉舞长袖,有力无处使。

  哦,这是与佳人赏月,兴致勃发。心中透亮,中气就冲到嗓子前来了。

  这第三不好……女孩儿细眉微黜,这么有趣的天下帮主,却就要变成死人了。

  天下风云微微一笑,正映入那一道剑光之中。

  有一天,天下风云在朋友家里看见了一副女子的画像,他盯着看了很久,好好的一个必胜之局兵败如山倒,朋友赢了那一局后呵呵一笑说,天下眼光果然名不虚传,此人是九原门将军夫人,未嫁时也是倾国倾城。天下风云哼一声道,小美嘛我又不是没有见过,我只想知道这画画之人是谁。

  水桅子把她的画浸入水中,铜花棱盆中反射出斜阳光线,映的青甘画苑水影重重,紫云青黛冰红在水里丝丝泛开,画中人一点点化于这片幻彩之中。光影不惊中,她惊回首,一男子已站在了苑中小溪后,轻轻一步已迈到阁中,左览右盼道:"好画。"

  水桅子一把搅乱了盆中幻彩。哪儿有画?她问。

  天下风云大笑道:我已在画中耳。

  水桅子面露愠色,眼角却在轻笑:我知道你是谁。

  哦?

  你就是那东门泼皮天下花痴

  天下风云又笑:果然就是花痴

  你若是知书达礼之人,还请速速离去,走时带好大门

  我若不是呢

  那就给老娘滚出去

  画家都是这么有独特气质的么?果然是狂娟之人啊。天下风云一面微微笑着,一边躲闪飞过来的各种颜料,最后他有些生气:不要以为你是女人我就怕了你!

  你还能把我怎么样?水桅子累的气喘吁吁。

  天下风云走上前,看着自己锦袍上的各种颜料,信手拿过一只笔,把那些彩点连成了一片花团锦簇。

  水桅子连连摇头:好生难看,好生难看,好象一只大鹦鹉。

  若你待如何,画与我看?天下风云将笔递过,水桅子拿了上前半屈身便要改画,猛然惊悟改为画了两个大叉跳开曰呸呸呸谁要与你画。天下风云低头看看身上两个红叉苦笑,拿过案上彩笔便追的水桅子惊飞四跳,到了池边,水桅子一抹脸上水彩道:你再上前,我便跳了下去。

  天下风云掷笔于地长叹曰:我只不过是来重金请人画幅画,怎知道这里的画师都如此奇怪呢?话音未落水桅子已跳到桌边翻开账薄:先说好,水墨一笔五十两黄金,水彩一笔一百两黄金,镂刻每刀五百两,玉石自备……

  杀手小高走进了画苑,他一路的杀气与风尘,在这里就无影无踪了。他在门口拍了半天的灰,才敢走进去。

  画苑里一片狼籍,画纸飘了满地,柱上桌上满是颜料。

  小高从盆中捞出那画,画中人影早已模糊,隐约看出是一个持刀的威武男子。

  小高拨出刀来对着画比了比。

  忽然他见墙上一行字:花痴帮天下风云借水画师一用,停业七天。

  花、痴、帮!小高咬牙切齿叫道。

  天高云淡草木衰秋,高山之上红叶飘疏。

  你要我画的人在哪里?水桅子说。

  天下风云坐在来道:在我心里。

  那你带着我跑遍了大遍个中原来这地方?水桅子险些又要画家气质发作。

  她本来会在这里等我的。天下风云悠然一叹。

  远处山坡上来了三个人。

  臭小子你还在等?他们拿着扁担,你的幽梦不会来了。一个人说,他面色黝黑象个农夫,露出一口黄牙哈哈大笑。

  我和幽梦在这里约好了。

  你小子从……几年前?那时候你还是个毛头小子呢,就在这等,现在还……我不管你喽。

  他们扬长而去。

  我……我不敢去见她。天下风云道。

  哦?水桅子没有想过花痴帮主也会有窘的时候。

  我请你去,画了她的画像来与我。

  难道你没有见过她?

  天下风云望着别处,风云从他头上流过,他却只看着一梭星星草。

  当春色和江南为了包子而斗争的时候,天下风云正在北方的一个小山村里等待小星长起来。阿天,小星好不好看?吴婶说。

  阿天点点头。

  等小星长大,给你做媳妇要不要?

  阿天使劲点头。小星在襁中一双大眼迷离的望着阿天。

  于是阿天就天天天天天天的等啊~~~~~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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