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段琴 - (TXT全文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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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内容:
二段琴
作者:钟晓阳
(一)
莫非的胡琴,说起来真是长长的一段事情。太长了,一切都没有的时候,先有了它,一切都消失了后,剩下了它,整个世界,不管是朝上还是朝下,总是往前去的,而且不断地翻新。独有那胡琴声,是唯一的一点旧的,长性的,在汹涌人潮的最底层,咿咿哑哑地呜咽人生的悲哀无绝期,一切繁荣虚华过去了,原来是那胡琴声,济沧海来,渡桑田去,朝朝暮暮,暮暮朝朝。莫非的事情,只是其中一个日白云灰的早晨,或者一个日清云冷的夕暮,谁也记不得了,说起来,就是这么回事。
那年他五岁,一家三口从大陆出来,本待到香港,但在香港举目无亲,到了无处存身,刚好澳门有个亲戚,他父亲张明和他母亲夏荷香议定,权且到澳门寄居那亲戚家,由张明先到香港找安顿,再接他们母子去。那种岁月,计划是很多的,但权宜之计,往往变成短计长用,真正实现的没有几个。
张明离开澳门那天,荷香携阿非到码头送行,堤岸上灰灰地吹着滚滚长风,阿非其他的全记不得了,就记得一天一地的轻灰色,风与地平线平衡,长长地刮地滚着,远处一个老头儿在卖气球,一个叠一个叠到高天,在灰苍苍的天地间显霸地着了一笔色。张明买了一个,
送到阿非手里,怕他抓不牢气球要飞掉了,便把白线绕着他的掌子捆,小孩子的手掌肉唧唧的,又不懂得伸平,张明捆一圈便把他的手指微扳一扳,耐心得像是可以做一辈子,及捆好了又贴着阿非的脸亲一亲,温潮而带点烟味的呼吸,吹到阿非的脸上,湿湿辣辣的,又温暖又呛人。他仰望那气球,红的,险依依地立在空中,头都要碰到天顶,没有脚,却老觉得它立在脚尖上。那亲戚姓阎,远房的,当初肯收留张家母子,是因为家里刚死了人,空出死人房,一时租不出去,让给张家母子住,多少攒些房饭钱,张太太人又厚道,往往比所需的多给,又常买些糖呀饼干的给阎家孩子们。
头一段日子里,两母子靠身边的一点钱,安心在家里等信,一封、两封,荷香乡下人不识字,找阎家人代读,两次都是一切尚无着落,请她多等些时,她听听一张脸就挂了下来。
后来实在维持不住了,荷香出去找了个事情,中午阿非只得跟阎家人吃,晚上母亲回来,带回来的不是菠萝包就是餐包,一人一个,靠近窗边吃,外面天黑了,房里却是亮,窗玻璃上暗暗映出两个影子;鬼影一般,无声地馋相地吃着,荒荒岁月里凄凉的夜,眉眼都不抬。他渐渐知道父亲不会回来了,但他深深记得码头上灰扑扑的天空,和风,长长地吹不断。他愿意记得更清楚些,但他母亲不会告诉他。他母亲口吃,从来很少说话。荷香无处打听丈夫的下落,只一味写信,自己不会写,求阎家人吗?许多话不便出口,好几次,领着阿非到街上找摆摊子替人写信的,那是一条窄巷口,趋六十的穷酸老头儿,一抬小桌,一条木椅,旁边墙上挂满"吉屋招租"的红条子,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墨黑小楷。巷口边是一间老旧皮鞋店,橱窗里外尘花蒙蒙,陈列的皮鞋明明是新的,倒像穿旧了的,一股脚馊昧。阿非有时就趴在橱窗上看,一只只鞋子,大张着口,等着吃许多路程,而大部分是冤枉路。他看厌了就回去傍着母亲听她说些什么。那时是深冬了,阴青的阳光到处泼了一点,象征式的,结果仍是那么冷,有些打斜泼到巷子里,更显得它青森森的了,不大有人打那里出来,进去的人都不再出来。
母亲跟写信的说:"……我现在在一家医院里当清洁工,钱很少,生活很困苦,住在人家家里,久了就不是很好,叫他一有了办法,就来接我们两母子,一家团聚……,现在天冷,你叫他保重……"
她说得非常辛苦,一句话要说老半天,不清楚又要重来一遍.阿非只见她两片厚嘴唇张颤着,讲出一腔的口水,风一吹,嘴更干得唇衣皴皴。他心里一阵惨伤,拉起母亲的手扶在自己脸上哭,手上的茧利利刮刺着。
那写信的问:"你儿子几岁了?"
荷香加上手势说:"快六岁了。"
老头子摇摇头叹息道:"那么小就那么懂事呀!"
荷香泪汪汪地也哭起来,被阿非拉着的那只手拍拍他,摸摸他的头发。
信写完了,老头子清一清喉咙,朗朗念给她听:字字句句,变了个样儿:"吾夫张明惠鉴:秋风送别,荏苒冬临。不奉惠书,时深结想,妾今任医院清洁之职,薪酬微薄,岁月贫忙,生活殊艰。且寄人篱下,终非长久之计。倘有善策,请即来迎,共聚天伦,是所至盼。临风想望,不胜依驰,岁暮天寒,伏维葆卫……"
海那边的风沿地卷了来,哗哗地没个边际,信笺斥侧作响,墨迹于了,带点腥凉味,勾勾勒勒皆望向归期。读信人的声音,成了风的一部分,却没有捎来归期。
春去二分,荷香动念到香港去,张明的去向倒在其次,离了此地要紧。为了蓄钱,她晚上多兼了份工作,阿非两顿都托给了阎家,如此一来又多受了阎家的恩惠,荷香愈发的神经紧张,再三嘱咐阿非:"人家饭桌上不要吃那么多,吃完了就回房里来,不要碍着了人家。"说这么几句话,每次都耗老半天,偏偏隔个两三天便惦着要重复。其实阎家人待他们母子俩算得上小心周到,一向也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屡次邀他们同桌吃饭,或过节一同出去尽兴尽兴,都遭荷香峻拒。荷香是自小敏感成性,及长又自卑极强,容不了一点细砂入眼,处处防着人家,防着自己。当初借居阎家,她自己就觉得是个赖字,如今落得这种局面,更是恨不得把个人世来断绝了,从此不相闻问。立意到香港去,一方面也是因为那边没有相识的人,她带着阿非,自可重新来过。
阿非果然听话,饭桌上连菜都不夹,捧着一只印花胶碗,净扒饭,扒得光光的显得贪,只扒一半便匆匆下桌回房。阎家人以为他小孩子小吃,给他减低饭量,谁知他是对着饭量吃的,一碗扒半碗,半碗扒一半,盛给他两粒,他也会酌量只吃一粒。阎家人觉得这小孩子怪得离奇,怕他这样下去要营养不良了,特在他的饭里拌些牛肉末菜叶子什么的,另调些油盐,阿非吃得香,到底是小孩子,一碗也就扒光了。
阎家的孩子们都比阿非大,日间上学,玩的时候也跟他玩不到一块儿去,倒不是讨厌他。实在是他们两母子叫人难亲近。有时候被父母逼得没办法,敲敲阿非的房门,总无应声,匙孔里窥窥,他却在里面睡觉。阿非那时日夜无事,发现睡觉最易排遣时间,白天睡晚上也睡,越睡越能睡,常常半夜醒来头脑昏沉沉的,星星已经在天上织了一大片网。这扇窗户终年看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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