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 - (EPUB全文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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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北平来了新老师
一
中国农历二月三日，“龙抬头”的第二天，我在姜学礼背后抱着他的腰，共骑一匹马，回到城里来了。
洛布达在院门口摇尾欢迎着我，我是怎样迫切地要见母亲的面容啊！跑进院子，离屋门口还有七八步路，我就高呼起来。还依稀地望见玻璃窗上突然现出克克向我欢呼的脸。她的头发上还结着红绸制的花结，又听见崔婆说话的声音。这一切都是熟悉的，而且又和我的幼小的灵魂距离很远，我只是招呼着母亲，就是听见父亲在他的休息室里高声说“是连儿回来了呀！进来，我看看”，我也只“呵”了一声，还是向母亲的寝室门口跑。正在那时，母亲掀开门帷，向外走着，她的脸色同样激动而发着欢喜的光辉，并且是匆匆地往外走。现在她站住了，我就扑过去，不知为什么竟哭了。我是那么高兴而且欢心地流着甜蜜的泪呀！
“哭什么，这孩子。”母亲俯着腰说，“抬起头来，我看看哪！”
我听见崔婆扬声说：“连哥儿可结实了呀！”
“结实了吗？”母亲望着我的眼睛说，“我可看不出来。”
在这之间又听见父亲召唤我的声音，而且姜学礼昂然地走进来了。又听见母亲向他说：“他还住得惯？怎么这样久才送回来呀？我真担心，学堂都开学个把月了。”又听见父亲说：“他大爷没进城来呀？”仿佛在匆匆地穿鞋，准备走出来。我那时只望着克克，她已经是五岁的女孩子了，肩膀贴在门口上欢快地望着我，她的手里抱着一个日本制的金发乌眼的洋娃娃，注意到我望它，就向我手上送。她的眼睛似乎说：“你抱一会儿，你看，我对你多好哇！”我摇了摇头。
“快擦干眼泪到你爸爸那去，让你爸爸看看，连儿是不是又长高了。”母亲俯在我肩上说。
父亲走出来了。浓须掩没了嘴唇，一边说：“我看看哪，连儿是长结实了吗？”显然这是他在屋子里听到的；一边又向崔婆说：“去给牲口喂把草哇！”
姜学礼先前是走进父亲的屋子里去，没有三分钟就又随在父亲身后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一柄高丽式的短鞭子。现在说：“我还到街上去打个转就回来。”
“就要吃午饭了呀！”崔婆说。
“知道哇！”
“你到哪去这么急？吃了饭再去还耽误了？”父亲说。他已经走到我跟前了，现在又给姜学礼把注意力牵扯过去了。那时候克克向我招手，我就从母亲掌握中挣脱了手，跟随她走进母亲的寝室里去。可见父亲在我的感情上是占着怎样的位置了。
“妈在这里给你留了一箱子冻梨。”克克望着我说，“就在桌子底下，你看！”
我却发现暖炕上一个在襁褓中的婴孩，正像从前克克在我最初的记忆中一样。我惊奇地伏身膝行地跪坐在炕上，也没有脱鞋。
“妈从红旗河边的沙滩上拾来的孩子。”克克告诉我说。
“什么时候拾来的？”
“你走了不几天。还有那么些红鸡蛋，都是人家送来的。”
“我不信。”
“真的。”她提着那个洋娃娃也爬上暖炕来，“密嘉家里昨天拾了一匹小马，还用火给它烤呢！像洛布达那么高，那才小呢！我们去看看哪，在板缝上就能望见。”
我就跳下来。脸上作着欢笑，可是没有发出声来。我们彼此用眼睛警告着，一前一后悄悄地向外走。实在我们是太高兴了，高兴到故意做作着自娱。还没走到门口，我们就迅捷地老鼠似的闪避在门后，因为听见父亲走近门帷了。
“……不会再称半斤牛肉炒炒吗？”父亲说着走进来，突然改口问，“连儿呢？”
“连儿不是刚才进来了吗？”母亲随后走进来又说，“崔婆你看见他又跑出去了吗？”
我和克克就欢笑起来，制止不住地欢笑出声来了，而且突然就跳出来，若不是母亲小声说“惊醒了小妹妹”，我们还会大声笑一阵子呢。我止住笑，望见克克用手遮住嘴，缩着颈子。那种忍笑的姿态，又诱惑着我禁不住要笑声爆发了。
父亲也完全给我们这欢快气息所感染而微笑了，说是：“过来，我亲一亲。”
我就走过去。父亲在我脸上亲了一下。那胡须是极柔软的。我望见母亲注神地观察着父亲的笑容，极其欢喜似的。
“对爸爸说，你大爷疼你不疼你？”
“疼！”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没让你大爷进城来玩吗？”
“没有。”
“这孩子！告诉你什么你总记不住，我教你说的什么你都忘了？你看，你站也没有站相，直起腰来，听见没有？”
母亲就说：“快脱下衣裳，换一换。在窝棚里住，他们也不给你换内衣，拿去洗一洗！你看看，衣袖都黑了。一住就是一个月，你也不叫你二哥送你回来，怎么住那么久？”
“还是昨晚上我说要回来，才送我回来的。”我说，“他们还要留我住呢！”
父亲幸福地叹息一声说：“赶快去换衣裳吧！”
我就连跑带跳地去找崔婆。嘴里连声喊着：“姥娘，姥娘！”
崔婆带我到厨屋里去洗浴，从那两扇后窗上我可以望见临街的大车门。那时密嘉提着一个酒瓶向车门走去。我喊着：“密嘉！”当时望见久别的这个小邻居，就顿然生出一种从未有的亲切感来。仿佛要使他知道我是回来了，及见他回头找寻招呼他的声音那种惊疑神气，才立刻想起我们是彼此仇视的，我就很迅捷地躲开窗户。一分钟之后，我又伏在窗上探望，密嘉已经走到大车门口了。
那时崔婆给我准备好水，并且关上门，坐在矮凳上了，一手拿着毛巾向我说：“快过来，等会子水凉了。”我脱得光光地站在浴盆当中。崔婆在给我洗浴的时候，问我：“你二嫂待你大爷好不好？”问话时还夹一句：“你好好地站直了呀！”
“不好。”我突然想起那晚上的恐怖来说，“姥娘！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对谁说呀！”就附在崔婆耳朵上小声说：“我亲眼看见我大爷偷粮食呢！”离开她的耳朵又说：“你可别告诉谁呀！”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当晚那么郑重地替他卫护着秘密，而现在又这么轻易地向崔婆泄露了。从这里可以知道崔婆在我小小的心灵里，是有着怎样密切的爱。对她，我是任何秘密都可以吐露的。
“你说这话可不得了哇！”崔婆吃惊地说，“你二哥和你二嫂知道不？”
“不知道。”
“可别乱说呀！你知道他们待你大哥不好，你大哥没有粮食吃呀！”
“那么我大爷怎么不向我们要呢？”
“你娘不喜欢你大哥，你不知道你大哥为什么过年不进城来叩头吗？你大爷是个硬汉子，你爹也是个好人，元旦节下还背着你娘给你二哥带去两袋子洋面，送给你大哥家过节的。”
“我怎么没有看见呢？”
“铺在大车的干草底下，你怎么会看见了。”
“我爸爸为什么不接他来住哇？我大爷不是爸爸的哥哥吗？”
“你还是小孩子呀，什么也不懂！好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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