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卷1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第四卷 冬之萧寂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一 辛悦
清越在越京皇宫中的住处,从最初德风殿外一个小小偏院,最终变成了现在雅致通畅的聆湖轩。十六间的大殿虽然推窗即见晔临湖,却因为在地板下铺了铜铸的管子,里面按照气候流通冷热活水,因此冬暖夏凉,最易对付越京夏季燠热,冬季潮冷的天气。
不过聆湖轩的妙处并不尽于此。沿着螺旋型华美的楼梯向下走,最终会走到一间宽大的地下室。这个房间的四面墙壁,都是用勃儿艮沙漠里特产的云晶石烧融后浇铸而成,平滑如镜,却又坚固异常,透过透明的墙壁便可清清楚楚地看到晔临湖底的一切。那些细微的波澜,仿佛都被这些透明的墙壁放大,让人几乎可以听见水下世界中一切细碎的呢喃,一颗心也如同置身其中,飘飘摇摇,忘却真实的处境。
这个地下室,据说是天祈的某一位皇帝为了治疗自己的失眠症,专门派人修筑的。然而从万井码头回来后,清越就越来越多地来到这里,力图平复自己郁郁的心情。
盛宁帝不弃对李允阵前降敌之事震怒非常,甚至传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李允捉拿回越京。如今李允已被押了回来,清越也在万井码头见过了,至于后来怎么样,清越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向不弃提起这个人,更不用说打听李允的近况了。
原来自己,也并非像自己想象的那般勇敢。清越用手指缓缓抚过透明的墙,吸引着墙外好奇的游鱼,苦笑了一下。倒是盛宁帝,自从忻州的局势骤然危急起来,几乎每日每夜都泡在朝堂或者书房,和亲信的大臣们商讨军政大局。这样宵衣旰食的日子没持续几天,整个人便瘦了一圈,但眼神却越发明亮起来,不是原来雪冷的嘲弄,而是绝境中生出的斗志,让清越看在眼中,倒生出一种混杂了尊敬和怜惜的复杂感情,哪怕不弃的对手,正是她的父亲。
正出神间,忽有一条尺来长的红尾鱼急匆匆地对着清越游过来,却不知面前还隔着云晶墙壁,一头便撞在墙上。清越连忙看过去,却见那鱼眼珠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努力摆动着腹鳍,徘徊在自己抚在墙上的手边,似乎颇为着急。
清越看得有趣,朝它挥了挥手,那条鱼便越发激动起来,绕着墙壁转了几转,似乎想要找到缝隙钻到清越身边。此刻清越已经断定,这种鱼名叫“深鳕”,原本长在碧落海,鲛人又称之“附尾鱼”,因为其性最与鲛人亲近,常常尾随鲛人游动,故多有被鲛人驯化成宠物,随身同行。晔临湖乃是淡水湖,原本没有这种附尾鱼,想必是最初有一两条尾随贩卖到越京的鲛人奴隶而来,渐渐便在晔临湖中繁衍成群。
忽然,那条附尾鱼口一张,将一颗白亮亮的珠子朝清越手上吐了过来,奈何隔了墙壁,珠子便打着旋悠悠降落到湖底去。鱼儿见状,连忙潜下湖底,将珠子重新含进口中,再度游回清越面前,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清越心中一动,便试探性地将手朝上方一指,随后登上楼梯,快步离开了这间地下房间。
聆湖轩凭湖而建,从房间外向湖中延伸出一片露台,乃是散步赏湖的好去处。清越匆匆来到露台边缘,蹲在湖水边,猜测那条附尾鱼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
等了一会,水面上果然起了波动,忽然哗啦啦一声,方才那条红尾白鳍的鱼儿果然跃出水面。
清越伸出手,一颗晶莹的珠子便落在她的掌心。她抬头见鱼儿已沉入水去,低头观察手心的珠子,认出这是鲛人堕泪凝结而成。再仔细一看,豆大的鲛珠上赫然刻了四个字:“请救李允。”
清越手一颤,珠子便落到脚边。“请救李允”,不用猜清越也知道,这四个字多半是那个叫辛的鲛奴所刻,而这珠子,想必就是她自己的泪水了。看来,他们俩倒真是你有情我有义,那她又算什么,那个鲛奴又凭什么让她去救李允?那个虚伪卑下的人,过去已经骗取了她的爱情,此番已不值得让她施予同情。
也不管那颗滚落在地的珠子,清越站起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径直躺到床上,她扯过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闭上了眼睛。
呼吸间是金沉香的味道,从房间角落里的青铜熏炉里慢慢散逸出来,令人起伏的思绪慢慢平和下去。这种金沉香向来只有皇帝和太后寝宫中可以使用,昨日清越不愿僭越礼制,坚辞不受,不弃却笑道:“金沉香极其名贵,与其留给彦照,不如我们现在先烧掉。”这话虽有玩笑意味,却止不住让清越的心一阵悲凉――越京的局势,看来竟是险峻如斯。到得此时,她竟不知对这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她究竟是希望哪一方获胜。虽然其中一方正是她的父亲,她却更像个局外人一般,心心念念只想守护着心头一点说不清楚的东西。
这种东西,她曾经以为在李允身上可以找到,超越了一切世俗的局限和樊篱,如同纯粹的真与善一般让人心头充实,毫无顾忌。然而这个幻象终于是破灭了,李允那良善外表下包藏的冷酷无情,甚至比不弃一贯的乖戾严苛更为可恨。而不弃虽然再没有说出娶她为妻的话来,可从那满含期待的眼神,她明白他的心意一直没有变化。
“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吃天心蕲了。”记得那时不弃带着阳光般的信心对她说,“你父亲也不会法力,朕这些日子来昼夜勤谨,修吏治,整军事,松刑罚,就是要用顺应神意和民意的方法来捍卫社稷。你愿不愿意帮助我呢?”
清越笑了笑,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点一下头。她知道自己并不愿将命运和眼前这个人纠结在一起,虽然他停服天心蕲后暴戾的脾气有所好转,但要以仁政来更改天祈王朝历来的铁腕统治,挽回云荒百姓背离的心意,无论如何已是太晚了。
太晚了,不弃的本性早已被天祈皇族的恐惧所扭曲,正如李允的性格被宦海沉浮的李家所塑造,都不是她所能改变的,也都不是她所能接受的。那么这个世上,还要什么值得她孜孜地追求和守望呢……
“郡主,郡主……”宫女瑞儿忽然大惊小怪地跑进房来,“郡主睡着了吗?”
清越蓦地张开了眼睛,极快地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泪水,坐起身来:“怎么了?”
“露台那边,有好多鱼在跳,可有趣了,郡主要不要去看看?”这个瑞儿正是清越当日靠几句话救下性命的小宫女,对清越十分亲近。她年纪还小,见到什么新鲜事就兴奋得紧,赶着对郡主报告。
鱼?清越想起方才那条附尾鱼,心头有些窒闷,却又按捺不住随着瑞儿走出门去。
露台外的湖面上,果然有数十条五彩斑斓的附尾鱼不住从水面跃出,仿佛一朵朵烟花划落。一见果然是附尾鱼,清越便远远地停住了脚步,任瑞儿兴奋地跑到露台边缘,伸出手去逗弄鱼儿。
瑞儿在快活地笑着说什么,清越没有听得进只言片语。她站了一会,默默地转身走回房去,坐在镜子前,定定地看着自己憔悴的面容。
自从那天在万井码头见了李允,现在才是第三天吧。不过短短的三天,自己怎么觉得漫长得几乎过了十年,其间没有信仰也没有希望,直让人怀疑起这空虚飘渺的生命。
“郡主,你看,那些鱼吐了这么多珠子呢。”瑞儿再度笑着进来,双手满满地捧了一捧明珠,递到清越面前,“上面好像还有字,郡主认认写的是什么?”
清越侧了侧头,瞥见小宫女手中的一捧璀璨。那些字是围绕着珠子的四面刻的,因此无论那些珠子如何放置,都能显出至少一个字来,而这些重复或不重复的字组合起来,就是那句让她五味杂陈,不知是嫉妒还是伤心的话――“请救李允。”
请救李允,请救李允……那个鲛人女奴,就是这样一边哭泣,一边刻下这些字句的吧,还费尽心机让晔临湖中的附尾鱼送到自己这里来――可是她凭什么求她,凭什么啊?
没有注意郡主眼中变幻的神色,小宫女只是专心打量着手里的明珠:“真漂亮呀,有些还是带着粉红色,就如同鲛人哭出血来一般……”
这句无心之语让清越一惊:那个鲛人,果然是这般悲痛绝望了吗?叹息了一声,清越打定了主意,站起来朝外走。
“郡主去哪里?皇上说今晚和郡主一起吃饭,顺便让郡主挑南方船王世家从海外带来的新鲜礼物呢。”瑞儿见清越要走,连忙跟上来。
“我随便走走,到时候会过去。”清越摆手让瑞儿留下,独自一人出了聆湖轩。
绕了些路避开宫人的耳目,清越最终来到了蓝色的神殿前。自从飞桥死后,她很少到这里来,深怕被人发现了晔临皇子的存在。而取戒指之事虽然一直惦记在心,单凭她的力量却根本没有机会碰触那帝王永不离身的宝物。
将厚重的殿门推开一条缝隙,清越侧身钻进神殿,又将殿门从里面闩好。一盏盏虚无的灯花在她面前点亮,清越轻轻地叫着:“晔临皇子,能出来见见我吗?”
“我来了。”殿壁上慢慢凝结出一个人影,随后晔临皇子从墙上从容地走了下来。他的面目比以前又清晰了一些,温和的微笑绽放在俊雅的面孔上,让清越焦灼的心得到了一点安慰。
“晔临皇子,你的法力又增强了。”清越看着面前完整而立体的轮廓,由衷道。
“是啊,自从不弃不再服食天心蕲,他血液中控制我的魔力便减弱了许多,让我逃逸出来更加容易。”晔临皇子笑道,“说起来,还是你劝不弃放弃服那毒物的,真是多谢你了。”
“皇上自己其实也恨着天心蕲,以前只是没有一个理由来违背祖训罢了。”尽管清越的理智告诉她,不弃放弃的理由是因为血契对彦照已然失效,然而无可否认,当听到不弃诚恳地说一切是为了她的劝告时,清越还是忍不住心头一软。为这种荒谬的情绪自嘲地笑了一下,清越道,“我能不能请您帮个忙。”
“说吧,我会尽我所能。”晔临皇子和蔼地道。
“我想看看一个人的近况,”清越迟疑着说出来,“他叫李允,现在应该在越京兵部的牢房里。”
“好,我看看。”见晔临皇子闭目不动,清越不敢出声,只觉心跳一下比一下更快,手心都是冷汗,只得抓紧了身侧的腰带。
“找到了。”过了一会,晔临皇子忽然抬起手,一束白芒便落到清越面前的墙上,渐渐扩散,铺陈出现实里的景象。
散落的白芒最初只有果盘大小,清楚地映照出一只垂落在地的手。那只手手腕上戴着粗重的镣铐,手指无力地微微屈着,指节突起,惨白的皮肤下满是青筋,看上去已经很久不曾动弹。
清越瑟缩了一下,死死抵住身后的柱子。这就是李允的手么,那双曾经带着她夜游越京,温暖坚定让她倍感安全的手么,是什么时候它们已变得如此虚弱,仿佛用春天的残雪塑成,风一吹便会化为尘土轻烟,让人眼中发涩?
清越迷朦的泪眼中,墙壁上的白芒渐渐扩大,最终定格为五尺见方,仿佛一席幕布挂在面前,上演着她想要看到的一切。
阴郁的牢房中,李允靠着墙坐着,一动不动。他的衣服头发还算整洁,脸上也没有什么痛苦的神色。他的眼睛是睁开的,良久也不会眨动一下,唇角虽然有一缕血迹,却已干涸了很久。说起来,在天祈朝以冷酷著称的兵部牢房中这个样子已算不错,清越却止不住地一阵心酸,因为她从李允身上已看不出一丝情绪,一丝活气。
可是,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想起万井码头上李允看着那些证词时的表情,分明是惊慌而非愤怒,何况她已经给了他解释的机会……清越摇了摇头,硬下心肠道:“多谢晔临皇子,我可以不看了。”
“好像有人来了,我们再看一会。”晔临皇子不知怎么对李允有了兴趣,墙上的白芒始终闪闪烁烁,清越只好继续看下去。
牢门吱Q一声,果然有人走了进来,没走几步便跪在李允面前,失声道:“允少爷,你怎么了?辛来看你了……”
果然是那个鲛人女奴!清越看着背对着自己的窈窕身影,竟一时凄凉到忘记了嫉妒――原来自己始终不过是局外人。
李允低低地应了一声,铁链响了一下似乎要坐起来,却被辛悦一把拦住:“允少爷,你现在身子虚,别动弹了。”
李允又应了一声,无力地倚在墙角,声音沙哑地道:“你……怎么来了?”
“我回忻州后,得知先生已来了越京,便沿着青水一路上来。在越京中我根据先生留给我的记号找到了他,现在就和他住在官府分拨的一处宅院里。”辛悦说到这里,语声忽然低下去,“先生现在在官府里有了个差事,我们的生活是好了起来,可没想到允少爷居然会到了这个地方……”
李允听到这里,略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辛悦也仿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低下头,顺手抬起李允身前的饭碗。她始终面朝着李允,让清越看不见她的正面,却蓦地听见鲛人女子一声哽咽:“允少爷,这饭都结成冰了,难道自从到了这儿,你就没有吃过饭?”
“我吃不下……”李允淡然地笑了笑,“谢谢你来看我,以后不要再来了……”
“允少爷……”辛悦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听先生说来到这兵部大牢的按例都要打四十例杖,除非交一百金铢才可豁免,你的家人可曾为你交过钱?”
“或许交了吧……”李允不在意地回答。
“我刚才问了牢头,他分明说没有人给你交钱!”辛悦抬头直视着李允,悲愤地道,“当初我看充少爷的样子,就为你担心,没想到李家果然如此绝情!”她忽然从怀中掏出两颗碧绿的珠子,夺目的光亮瞬间照亮了李允惨白的脸,“这是浔姨留下的凝碧珠,我真想用它们来为允少爷你交赎金,可我是鲛奴,没有资格……”
李允知道这两颗凝碧珠就是清越的鲛奴浔死后留下的眼珠,每一颗都价值数百金铢,甚是贵重,便出声道:“这是你浔姨的遗物,何况应该算是清……平城郡主的东西……”提到清越的名字时他明显窒息了一下,喘了一口气才艰难地把下面的话讲完,“不能随便用的……”
“我托晔临湖中的鱼儿给清越郡主送信,却不知她收到没有,不过我猜她要是知道,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救你的!”辛悦不知李允和清越间发生的一切,一口气说下去,“我是鲛人,没有资格为你交赎金,郡主又住在宫里,我没法找她,只好带了这两颗珠子去你家门口,想求他们来救你……”辛悦说到这里,忽然泣不成声,“可是他们……他们把我赶了出来,还说……”她自知失言,蓦地停住,只是不断流泪。
“还说我是私生子,不配再当李家人吧。”李允努力笑道,“也不过四十杖,别人挨得,我也挨得……”
“只有我知道你的伤有多重!”辛悦忍不住含泪大声道,“允少爷,以你现在的状况,那四十杖会把你活活打死的!难道你真的不想活了么?”
“你走吧……”李允再也说不出话来,闭上了眼睛。
辛悦定定地看着他,见他再无反应,终于慢慢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就在清越也以为她会就此离去的时候,辛悦忽然折回身,重重地跪在李允身前,凄然道:“允少爷,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走……求你宽恕我吧,我也是害你成这样的帮凶!”
见李允紧闭的睫毛不住颤动,胸口也不断起伏,辛悦终于吐露出她所知道的一切:“你本不该到这个地方来的……联名上书你倒卖军粮,是兆晋要诬陷你;让你孤军作战,是玄咨想除掉你;我去你营中,是先生想要你投降变节;如今你身负重伤,却又含冤莫白,皇上却又找了先生他们,编造出一套精心修饰的证词来毁坏你的名节……允少爷,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为救齐参军而被兆晋责打,为救我不顾旁人流言,还冒着危险救下那个莽撞士兵的命,最后,你宁可被误会投降,也要救那五千人的性命……可惜刘老将军去了,否则他一定会证明你的清白……”
“别说了……”李允忽然开口,止住了辛悦的话,“我参与陷害了徐先生,这个罪永远洗刷不去,所以现在的报应也是我该受的……”
“不,你是好人。”辛悦坚持道,“我们鲛人在云荒为奴几千年,知道人在困境中要洁身自好是多么不易。允少爷你不见容于皇上,下面的人自然个个都为难你,你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非常了不起了!而那些高高在上、足不沾尘的人,他们从没有体会过你的困境和痛苦,所以才会侈谈道德,因为你的一点瑕疵而苛责你背弃你!允少爷,因为我是卑微的鲛人,我懂得你的苦痛和挣扎,可也因为我是卑微的鲛人,我无法帮你,连我的证词都不会被空桑人的法律承认……”说到这里,辛悦的声音蓦地悲愤起来,“允少爷,我不明白,皇上这样难为你,究竟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你怎么了?”晔临皇子忽然发现清越的异状,连忙收了法力,走到她身边。
清越早已顺着柱子蜷缩成一团,双手紧紧地捂住脸,浑身不停地颤抖。一滴滴的泪珠从她的指缝中落下,然而却不闻她任何一点声音。
辛悦的话语每一句都如同利刃一般刺进她的心,让她痛得搅成一团。原来黑与白的界限并不是用简单的逻辑就能分清,就如同温室里的花永远无法体会被践踏的小草的苦痛。她是自小长在顺境中的人,即使现在被困在越京也不曾受过什么委屈,所以她也容不得心目中的爱人有任何瑕疵。可是若换作她自己处在李允的位置,面对从最高皇权处一层层施下的重压,她的灵魂是否会扭曲成另外的模样?
李允,原来我从不曾理解过你,宽容过你。清越哭着哭着,忽然站起身,打开神殿大门冲了出去,留下晔临皇子站在阴影中,微微叹息。
“皇上,菜凉了,再换一桌上来吧。”侍膳女官偷窥着盛宁帝阴沉的脸,小心翼翼地道。
“不用了。”不弃不耐烦地回答。他身侧的多宝架上陈列了几十种奇珍异宝,每一样都是南方三大船王世家精心挑选进贡的宝物,然而云荒的帝王却根本不曾瞩目。此刻他的心情,正牵扯在青水下游纠结的战事中,近期几战,兆晋、谦易的人马几乎损失殆尽,只靠着玄咨的嫡系还在忻州支撑。空桑六部久被压制,都对这皇室的内斗暗中窃喜,推诿塞责的陈词滥调与各地要兵要粮要饷的奏章一起雪片般飞来,几乎要将御书房的梨花木案压垮。
“清越去哪里了?”不弃忽然问。他将船王世家的贡品陈设在这里,原本就是想让清越挑选。连日来接踵不断的坏消息,已让他心力交瘁,只想有点机会能让自己放松一下。
“听说郡主独自到神殿去了。”女官回禀。
不弃淡淡一笑。这个时候去神殿,她是为了她的父亲祈祷呢,还是为了自己?创立天祈朝的高祖鸿勋为了安抚各个儿子,镇压六部,赋予了九大诸侯王极大的权力,几乎是将云荒大陆划疆自治,皇室控制的,其实只是越京的周围地区。那个时候,鸿勋以为凭借血契之力,皇室永远可以操纵诸侯王的性命,让他们不至逾矩,然而现在,苍梧王父子两代的阴谋最终让这种威慑成了灰冷的笑话,其余诸侯王虽然名义上派兵协助平叛,却莫不保存实力,作壁上观。那么此刻天空中高高在上的神祗,又会支持哪一方呢?
“平城郡主到。”随着门口侍从的禀告,门帘掀起,清越低着头走了进来。
“皇上……”一进门,清越便跪了下去,深深埋下头。
“起来,看看朕给你准备的好东西……”不弃强打起精神笑道。见清越只是不动,便绕着桌子走过来,“朕没怪你来得迟,起来吧。”
“皇上……”清越又唤了一声,抬起头,尽管擦干了眼泪,眼眶还是红的,“求你――赦免了李允吧……”
不弃本来想扶她,听到这句话,伸出的手便蓦地僵在半空。他看着清越充满求恳的双眼,忽然咬牙道:“若是朕不肯呢?”
清越似乎早已料到了这样的回答,垂下眼睛,平静着声音道:“皇上,我愿意嫁给你,只求你救李允的命。”
“你只有这点筹码了吗,还是你为自己的矜持找到了借口?”不弃忽然冷恻侧地一笑,“其实是你自己发现了吧,我们两个才是最般配的,一样的偏执,一样的凉薄,一样的喜欢为自己的残忍寻找借口。李允那样白纸一般的人,一个污点就足以醒目到不能原谅,哪里比得上我这样的黑夜,更能衬托你骄傲的白羽毛?”
“皇上,这么说你是答应我的条件了?”清越平心静气地追问道。
“答应,为什么不答应?”不弃继续笑道,“朕本来就不想要李允的命,赦免他只是顺水人情。而你,早已在梦中选择了我而不是他,那么朕娶你一样也是顺水人情而已。”
“可是皇上别忘了,我在梦中送给皇上的,是天心蕲。”清越提醒道。
“天心蕲是什么?是毒药,可也是权力。”不弃伸手将清越从地上扶起,手上的力道让她根本无法推拒,“何况,就算你把天心蕲喂到我口中,我也会甘之如饴。因为,你毕竟选择的是我,念念不忘的也是我――而不是他。”
清越看着不弃,忽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她梦中那两个少年,一个是不弃,另一个却并不是李允。
“好了,就这样决定吧,大婚的消息会很快传遍云荒。”不弃冷笑道,“彦照很快就成为朕的岳父了,这个仗真是打得有意思。”
“可惜就算皇上澄清了事实,云荒百姓也不会相信我父亲并非皇族。” 清越毫不客气地回应,“他们只会说皇上是乱伦的昏君,灭国之际只能靠敌人的女儿当盾牌。”
“可是神知道我没有。”不弃忽然亲吻了一下清越冰冷的指尖,带着狡黠的笑容看着她,“不知我这样的委屈,是否也能博得你的同情,充满正义感和怜悯心的郡主。”

二 冯氏
在兵部大牢里呆了多久,李允已然说不清楚。伤痛和发热始终纠缠着他,让他昏昏沉沉中模糊了时间的概念。不过辛悦既然说五日之内无法交出赎金的囚犯便要受四十例杖,那现在进来的狱卒就是提醒他第五日已经到来。
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呼喝,李允勉力想站起来,却身子一歪重新跌倒,都怪手足上的镣铐过于沉重。不耐烦于他的磨蹭,两个狱卒走上来架住他的肩膀,将他硬扶了起来往外走去。
李允没有问,也没有挣扎,一直平静地看着前方黑漆漆的甬道。就算前方迎接他的真是死亡,他也疲惫到无惧它的到来。
久违的日光倾泻在他的脸上,哪怕是冬季毫无温度的光亮,也让他不堪重负地闭上了眼睛。然而下一刻,他已被送上一辆普通的马车,没有人给他任何解释。
马车奔驰起来,虽然颠簸得浑身难受,却让李允冻僵的心有了丝丝的苏醒――难道,是清越终于来救他了么?或者,是家人终于软下心肠,将自己保释出狱?
这个问题委实过于莫测,李允高热的头脑根本无法思考清楚。等马车终于停下,他艰难地走出车厢,才发现自己来到了晔临湖边。
“李校尉,上船吧。”押送他的人居然身着皇家禁军的服色,让李允一时有些发愣:“上船?”
“你还不知道吧,皇上赦了你的死罪,还拨了一处皇家庭院给你住,还不谢恩?”禁军见李允表情仍然木然,有些无趣,自顾布置了小船,将李允径直送上了皇宫湖区内一座小岛上。
“这里四面水中都有赤练水蛇,皇上让李校尉不可四处乱走。”禁军说完,除去李允手足上的镣铐,自摇了小船去了。
桎梏乍除,李允倒觉得一身轻飘飘地,沿着台阶走了两步,便停住扶着身边的树木喘息。抬头往上看,岛上的建筑是明显的皇家园林风格,檐角上雕刻的狷兽骄傲孤独地望着青天,只是良久未加修缮,牌匾上的金漆都有些脱落,好在两个字还看得清楚:“想园”。
想园。这两个字似乎有些熟悉,却又不知在哪里见过。正怔忡间,一个人影忽然出现在园门口,沿着台阶朝他快步走了过来。
李允定定地看着那个人,身体慢慢颤抖起来,他不敢再笃定,这次迎接他的会是什么。
“小允,你受苦了。”眼前人一句温和的安慰,让李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多日的委屈悲愤都化作满腔的泪水,堪堪沿着眼角滑落,他哽咽着叫了一声:“大嫂……”
眼前这个扶持着他的,正是自小如母亲般带他长大,李尧的妻子――冯氏。
想园虽然被隔绝在湖中小岛,园子里却一应俱全,饮水蔬食也有人专门运到园中。冯氏为人温和,举止贤惠,将李允的生活起居安排得井井有条,正是让李允养伤的好所在。
由于一系列重创后未得到充分的休息和治疗,李允现在的身体非常虚弱,每日里几乎都是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昏睡。
一日他睁开眼睛,却见旁边一个金发蓝眸之人正为自己把脉,不由一惊――这样与世隔绝的小岛,这个冰族人是如何上来的?
见他诧异,那个冰族中年男人不由一笑:“我叫太素,是空桑皇帝派来给你看病的,你别怕,我和你是同样的处境。”说着,他动了动脚,带动起一阵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
然而,这阵铁链的声响仿佛引起了什么恐怖的回忆,李允猛地一颤,将手腕从太素的手指底下抽了出来。
太素目光复杂地看着李允,仿佛将他面孔的每一个轮廓都不放过,忽然问:“你住在这里,可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好像我曾经梦见过这里。”李允惊异地看着面前的冰族医生,忽然明白这个人知道很多自己不曾记得的往事,他等着太素接着说下去,然而太素却沉默了。
“不知道或许还是幸福。”太素说到这里,起身写下药方,嘱咐冯氏:“内服外敷的药都标明了,按处方服用。药材若是配不齐,直接叫人到太仓寺去要。”
太仓寺是掌管皇家府库的衙门,太素的话让冯氏都吃了一惊:“大夫,这……”
“只管去要就是,就说是我说的,不用这些药病人就三年五载也恢复不过来。”太素说完,拖动着他标志性的哐啷声径自出门而去,只留下李允定定地盯着他的背影,心头闪过模糊而恐惧的阴影,可是无论他怎么仔细想看清,那阴影永远是一瞬即逝,无迹可寻。
太素的药果然有效,加上冯氏无微不至的照顾,李允渐渐可以起身走动。他无法离开想园一步,只能在园子里随便走走,然而越走越发现自己对这个地方的熟悉程度大到让自己都目瞪口呆。一次他试着去找书柜最下方的抽屉里是否有什么秘密,果然在一堆杂乱的字纸下发现了一把精心制作的弹弓。
然而一切也就仅此而已,小小的发现终究累积不出真实的记忆。李允住在安静的院子里,体会着他这一生从未经历过的悠闲。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会结束,不过就算永无止歇,他也不再埋怨。

软禁中的李允被隔绝了一切外界消息,他不知道他曾死命捍卫的忻州城已在某一天陷落。因走脱李允而自请免职的李尧奋不顾身,第一个冲上忻州城头,一剑砍倒了标志天祈王朝的狷纹大旗,被大喜的苍梧王彦照重新复职为左军元帅。庆阳侯兆晋仅带着一百余骑逃回封地,巡检谦易在逃跑途中溺水而死,相比之下,忻州宣抚使玄咨没有这么狼狈,但也只收拾了不到一万的残兵撤回越京。
忻州失守的罪过,由各部一致论定是庆阳侯兆晋、巡检谦易等不听调度,贻误军机。盛宁帝不弃心中明白,那时兆晋谦易手下人马早已折损过半,对战局的影响终是有限,各部无非是想要保全主帅玄咨而已。权衡再三,又听了白太后之弟、侍御使白泉的进谏,不弃只得安抚身居要职的玄王一族,又加上恼恨兆晋居然不敢亲自到越京请罪,反而龟缩在自己封地里,便赐了兆晋一道自裁的旨意。刘平的杀子之仇,终于得报,可惜他自己早已绝食死在苍梧军营,尸身被盛宁帝传旨厚葬在晔临湖西岸。
忻州是越京的门户重镇,它的陷落让越京一览无遗地暴露在苍梧大军面前,除了晔临湖,再无依凭。就在整个越京城内一片人心惶惶之际,盛宁帝斩杀倡议迁都南逃的大臣,下了死守越京的命令。
与宫里宫外的混乱相反,想园中的日子依旧平淡。李允用钓鱼来消磨时光,冯氏琢磨着做什么吃食好为李允补养身子。两人都刻意不提当初李家人对李允的绝情,冯氏只说是皇帝亲自派人将自己接到这里,而李允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敢告诉她大哥李尧还活着的消息。无论说什么还是不说什么,他们都有意无意地保护着那个在天祈朝凭着忠勇立足的李氏家族。
那一天,李允照旧坐在小岛一角钓鱼。太素禁止他做任何剧烈的运动,唯独钓鱼练气养生,有利于他恢复健康,因而成为唯一可选的消遣。
一艘画舫缓缓地从前方驶过来,那样装饰华美,不同于日常运送生活补给的小船。想起这里是皇宫水域,那画舫多半是宫中女眷泛舟游湖,李允便收拾钓竿,准备回去。
然而就在他起身之时,眼角却一眼瞥见一阵流光,那是太阳照射在珠宝上的光芒。微微定神,一副蝴蝶般的珠翳便映入了他的眼眸――紫金箔打造的镂空双叶,堪堪遮住眼睛四周,水晶蕊的绢花栩栩如生地绽放在黑亮的鬓角,细小的珠链轻轻晃动,让莹白的鼻梁若隐若现……心脏毫无防备地一阵紧缩,李允猛地转回头,大步朝想园深处走去,连钓竿落在地上都没有觉察――那站立在画舫之上,戴着华美珠翳的,正是清越。
他在想园后面的密林里快步走着,没有目的,只是想要离那一艘画舫、那一个人更远一些。走了一阵,李允坐在一棵树下,闭上眼睛把头斜靠在树干上,不住地喘息。
一阵悉悉簌簌地声音传过来,李允猛地睁开眼睛,正看见清越站在面前。他下意识想站起来走开,最终只垂下了眼睑,坐着没有动。
“郡主等等我们……”两个宫人小跑着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却被清越冷笑着瞪在原地:“都回船上去,这里四面是水,皇上还怕我跑了么?”
“大婚在即,若是郡主伤了一根头发,奴婢们……”一个宫人刚说到这里,旁边的瑞儿便识趣地拉了拉她,默默走开了。
清越转头看着李允,发现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连那刺耳的“大婚”二字也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心里有些慌乱起来,仿佛空荡荡地踩不到实地,清越心虚地唤了一声:“李允。”
“郡主有话请说。”李允淡淡道。
清越咬着唇,原先想好的那些解释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来,看着面前之人伤后单薄的身影、惨淡的气色,只剩下痛惜和愧疚在心底翻腾。
“李允,你带我走吧。”好半天,清越才说出这句话来,却照例听不到李允的回应,只得鼓起勇气说下去,“用你的蹑云术带我走,去哪里都好……婚礼过两天就举行了,我好不容易找到这次机会来见你……”
李允的身体似乎颤抖了一下,却又仿佛只是错觉,他缓缓站起身来,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表情:“郡主,我已是槁木死灰。”说完,他转身走开,一路响起枯枝败叶破碎的声音。他已经不想再牵扯在任何事情中,忠心、亲情、慈悲、爱情……他付出了自己收获的却是伤害,挣扎、彷徨、自责、孤独……这些永无止境的痛苦并不能换来希望和幸福,他也再不愿承受。
槁木死灰。这四个字中的冰冷绝望仿佛雷电一般将清越打得动弹不得,她呆呆地看着李允走远,突然发现无论自己怎样努力,也永远无法理解李允曾经的心情。
“是清越郡主吗。”一个声音在清越身边响起,她转过头,看见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妇站在三步开外。
“我是小允的大嫂。”冯氏看着面前神色黯淡的女孩,轻声道,“我想和郡主谈一谈。”
“大嫂请说。”清越走过去,和冯氏一起坐在树林边缘,远远可以看见李允走进他的房间,关紧了两扇房门。
“我第一次见到小允的时候,他才九岁,而那个时候,我和他大哥已经成亲了。”冯氏慢慢地道,“小允是爷爷带回来的,到我们家时似乎生了重病,昏迷不醒,迷迷糊糊地只会喊娘。爷爷说小允是我公公在外面妾室生的孩子,原先一直不敢相认,后来母亲死了只能接回来。那时我公公刚在明宵宫之变时因公殉职,我虽然觉得公公不像是会瞒着家人养外宅的人,却不敢多言,何况小允肤色样貌就是典型的中州人模样,和李家人颇有相似之处,便应承了爷爷的吩咐,专心照顾小允。
“小允那一病病了许久,好起来后便记不清楚以前的事情。爷爷心疼他,对他格外疼爱,而小允习文练武也是样样出色。不过终还是有些叔伯兄弟们瞧不起小允的出身,充弟小时候不懂事,居然当面骂了他的母亲,气得小允和他打了一架,失手打伤了他。那件事爷爷虽然没说什么,小允却渐渐沉默开去,只是埋头练武。我那时就想,他这样的性子,怕是一定要有个活泼开朗的姑娘,才会激发他内心的热情。”
听到这里,见冯氏微笑地看着自己,清越心中一酸,哽咽道:“可我却害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害他的人,不是你,是皇上。”冯氏低声道,“我告诉郡主这些,就是想让你体谅小允自幼孤苦,救他一命。”
“他现在有危险?”清越一惊,不弃已然将李允赦免,难道还要反悔不成?
“小允的大哥,也就是我的丈夫李尧,现在是苍梧王手下的元帅。”见清越遽然变色,冯氏苦笑道,“这件事原本我们一家都不知道,不料却有个姓徐的中州人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禀告了当今皇上。皇上便唤了我来这里照顾小允,实际上却是把我们两个和李尧最亲近的人软禁起来。郡主也知道,皇上最喜欢……用家眷来胁迫对方,所以一旦越京危急,我怕我们都性命难保……这件事我一直没敢告诉小允,只想哄得他快些养好身体,用蹑云术逃走。可是他前些日子才在两军阵前使过此术,元气大伤,不调养一年半载根本无法施术。郡主,小允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是我的小叔,我内心里却当他是我的孩子一般,还请郡主想个办法,救他离开越京。”说着,冯氏屈膝便朝清越跪了下去。
“大嫂,我答应你。”清越连忙将冯氏扶起来,心头回忆起当初不弃在万井城楼用自己和祖父胁迫父亲的情景,不由一阵发寒,“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他出去!”

清越走到御书房门外时被几个侍从拦住了,说是不弃连着两个通宵商谈防卫越京之事,不眠不休,好不容易靠着矮榻睡着了。
“我不会吵醒他。”清越坚持。几个侍从知道清越即将成为空桑的皇后,不敢多说,只好让清越独自进去。
清越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凌乱的御书房:墙壁四周挂上了详细的越京地图和空桑地图,上面用朱笔圈圈点点,仿佛泼上的鲜血;宽大的梨花木桌案上堆满了各种文书奏报,翻开的未翻开的混杂的一起,有些甚至滑落到地上。蹲下身捡起一份,清越粗粗一看,已明白苍梧大军已在晔临湖西北岸扎营,越京之战已悄悄开始。
在桌案边徘徊了一阵,清越走过去看着睡在软榻上的不弃。对于睡惯了宽大御床的不弃而言,蜷缩在如此窄小的榻上睡姿极不舒服,修长的手指紧紧抓住榻沿,仿佛在梦中依然惊恐会从榻边滚下。
清越冷冷地看着睡梦中的不弃,如果李允还在忻州为他卖命,他根本不会像今天这般焦虑辛苦。可就是他自己千方百计刁难李允,反倒重用兆晋谦易之流,偏听偏信,猜忌冷酷,那么他今天所承受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蓦地想起李允在狱中伤病交加的凄凉场景,清越忽然涌出一阵恨意,不仅是恨眼前这个以一己之私荼毒生灵的皇帝,也恨自己在道德包装之下的凉薄天性。
鬼使神差地,清越摘下了墙上所悬的宝剑,蓦地抽出半截,立时感觉到剑身上炫目的寒意。缓缓抽出剩下的剑身,冰冷的金属上映出了不弃的睡颜,让清越蓦地意识到此刻天祈朝的皇帝就那么毫无防备地沉睡在她面前,只要轻轻一刺,父亲、李允、她自己,甚至越京的百姓,都会结束他们辛苦的道路,呈现出一个最小代价的结果。那么,她还犹豫什么呢?
“你终于想要杀我了么?”不弃霍然睁开眼睛,浅笑着,依然保持着最没有戒备的睡姿。
清越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把剑掉到地上。
“从你进宫开始,我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不弃慢慢起身,朝清越走上一步,“这种甜蜜时也摆脱不了的恐惧等待真是种折磨啊,那么就来亲手打破我的妄想吧。”说着,他伸手握住清越的手,将剑尖朝自己的胸口刺去。
“你疯了!”清越努力回夺,想要阻止不弃的荒诞行为。哪怕她知道他是所有人幸福的障碍,她也未曾真正对他动过杀意,这其中的原因,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当啷一声,剑落在地上,割伤了他的手。几滴殷红的血滴落在地板上,如同眼泪一般。
“皇上,出了什么事?”外面的侍从听见响动,隔着门着急问道。
“没什么,你们退下。”不弃淡然吩咐。他走到书案前坐下,伸手拿了一本未读的奏折摊在桌上,这才看了一眼呆立的清越:“若是不动手,朕要处理公事了,否则哪里有时间举行婚礼。”
清越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便低头出了御书房,将众人的窃窃私语抛在脑后。她一口气走回自己住的聆湖轩,关紧房门,方才颤抖着手指取出衣袖中藏着的一串钥匙――那是先前在御书房的书案旁拿到的,原本被散落的文书遮盖,想来不弃一时不会发现。
这串钥匙,她是熟悉的,可以打开晔临湖底的石屋。现在她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湖底的那个人身上。
拉开抽屉,清越定定地看着匣子里的一捧明珠。“请救李允”,无声的请求从明珠上泪光盈盈地传过来,让清越下定了决心。
“我知道美丽的小姐一定会来找我,所以你要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太素笑着对清越说了这一句,拖着铁链走到石屋的角落里,取出一个柔软的怪模怪样的东西,展开来,是一个带着一条长管的罩子。
“这是用上次我要的贝兰湾胶树的液汁凝固做成的,防水又透明,将它罩在头上,软管便会自动浮到水面,让人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太素将树胶面罩的使用方法示范了一下,朝清越笑道,“丑是丑了点,可是实用,小姐戴上它可以在晔临湖中自由穿行,想去哪里都可以。割死了两棵胶树才做了这么一个,一定要收好了。”
清越惊讶地接过这薄而透明的东西,想不到太素答应帮她离开皇宫,居然真的能办到。
“对了,还有这个。”太素从架子上取出一个小小的水晶瓶子,交到清越手上。“这里面装的是毒剂,是用我养的那些花儿提炼出来的,毒性很纯。”他指了指屋内烂树桩上生长的色彩鲜艳的毒蘑菇,得意地道,“只要一丁点毒素就能迅速破坏呼吸系统,让什么怪兽怪鱼鲛奴啊不敢靠近你。而你戴着面罩,自己是万不会受到损害的。”
“太素先生,我……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清越诚恳地道,“先生既然有如此大的本事,为何自己不逃离这里呢?”
“我知道自己能带来的危险,所以宁可躲在这里。”太素方才明朗的笑容黯淡下来,无奈地道,“不说别的,单是给你的这两件东西,若是落在我们冰族人手中,定然会引发他们征伐空桑人的心思。当年我被景德帝涪新抓来,就是因为我被族人们要求创造出可以在水中潜行的鲸艇,用以奇袭云荒大陆。可是就算再多十个太素,现在冰族的技艺还是无法和空桑人的法术对抗,我不想让云荒白白多一场浩劫。”
“可是――”清越思索了一会,方才斟酌出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可是法术只能靠血缘或者修行传承,费时良久,学成的人终究很少,而冰族的技艺却可以世世代代地积累,让最普通的人也能轻而易举地掌握强大的力量。我真不敢想象,迟早有一天……”
“迟早有一天,冰族会超越空桑人。”太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并没有常理中的喜悦,反倒有一种隐忧,“那个时候,我们都早已不在了,但我能想象那是多么可怕的时刻。那是冰族的自由,同时也是空桑的灭亡。”
虽然谈及的是虚无飘渺的未来,太素的语气还是让清越有些悚然:“太素先生,我也是空桑人,那你是不是不该将这些东西送给我?”
“我潜心研究这些东西,虽然明知道它的危险,却又忍不住想要炫耀。”太素苦笑道,“这就是作为一个学者最大的悲哀。不过,我相信很长一段时间内,大多数空桑人仍旧不会明白冰族慢慢集聚的力量所在,他们,被自己千变万化的法术蒙住了眼睛。”
“太素先生,我到这里的事迟早会被皇上发现的,为了你的安全,还是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吧。”清越瞥见赫然插在大门上的那串钥匙,猛地醒悟到自己给太素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你快走吧,不用管我。”太素坐回他的座位上,又开始画他那些清越无法理解的图纸,“空桑的皇帝留着我还有用,不会杀了我的。”
听着石门重新关上的声音,太素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睛仍旧没有离开面前的图纸。那是一只可以用木头制造的飞鸟,只要拨动机簧,就能飞遍云荒的天空。可惜,那片天空上布满了太多的阴霾,让他只能闭目塞聪地躲藏在湖底,抛开外面太多的责任和困境。
放下笔,伸了个懒腰舒展画得酸痛的肩背,太素懒洋洋地走到石屋的窗前。每到这个时候,总有一个鲛奴会潜水而下,给他送来饭食,而他画了大半天,也确实是饿了。
然而这一次,窗台前并没有食盒。
“这么快就来了啊。”听着石门外沉重的脚步声,太素自言自语地道。
先是钥匙被从锁孔中拔出的叮当声,随后石门被一把推开。
“很好,你还在这里。”空桑的帝王毫不掩饰他的愤怒,他走上来一把抓住太素的衣领,咬牙道,“她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太素话音刚落,一股大力就将他砸在墙上,震得架子上的瓶子罐子一阵乱响。
“她临走之时居然偷了钥匙来见你,你会不知道?”不弃恨恨地一脚将太素踢倒,“是你帮她逃走的,对不对?”
“是我。”太素咳嗽着,手脚并用地爬起身,依然用他那满不在乎的笑容回敬道,“那皇帝就杀了我吧。”
不弃哼了一声,走到太素的桌前,抓过他的图纸,不由更是恼怒:“朕上次吩咐你造新式水篱,你却在这里画这些无聊玩意!”他一把将图纸扯碎,劈头盖脸朝太素扔过去,“苍梧军若是攻破了晔临湖水防,我第一个拿你祭旗!”
“我是冰族人,不参与空桑人的内斗。”太素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淡淡道。
“不参与空桑人的内斗,倒参与我们皇室的内斗吗?”不弃冷笑道,“明宵宫之变时你做了什么,别以为朕不知道!”
“我那样做,只是为了救人,就像我为陛下治伤一样。”太素黯然道,“而且我现在见了他的模样,才知道他后来竟又经历了那么多磨难。”
“那是他自找的,现在该是他承担自己责任的时候了!”不弃逼近太素道,“你不愿造水篱,就把洗尘缘的解药造出来,再告诉朕清越去了哪里。否则朕就把你这些破烂一把火烧光,让你这辈子的努力变得毫无意义。”
“不,这里聚集的不仅是我的创造,还有无数前人的心血。”太素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神情,环顾着四周林林总总的物件,很多东西都是当年从景德帝涪新的怒火下抢救出来的,那是冰族世代最优秀的人智慧的结晶,他不能任它们毁于一旦。当年他违心地卷入了皇室的斗争,就是为了保全这些无法估量的财富。
“那就照着朕的吩咐做。”不弃的口气毫不松懈,满意地看着冰族学者的脸色渐渐苍白,“否则朕就锁住你的手足,让你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烧光。”
“清越小姐,是去了……他那里。”太素终于嘶哑着回答。
“胡说,朕已经派人搜查过想园,根本没有她的踪迹!”不弃怒道。
“那她定是躲进晔临湖中了,皇上是找不到她的。”太素摇了摇头道。
“她会出来的。”不弃盯着太素,冷酷地道,“从今天去,你什么都不许做,直到配出洗尘缘的解药。”
“陛下,”太素看着不弃离开的背影,终于忍不住道,“不要再过度服用天心蕲了,毒素已经开始损害你的肝脏。”
“你没有资格指使朕!”不弃毫不客气地锁上了石门。

三 涪新
大队的禁军冲进想园的时候,李允静静地坐在园子的长廊里,晒着冬日难得的阳光,看着永不会结冰的晔临湖。他听得见那些禁军匆匆的脚步踏遍想园的任何一个角落,沮丧地呼喝着,最终一无所获地乘船离去。
看着那些渡船渐渐远去,李允站起来,转身朝站在院中的冯氏走去,满怀歉疚:“大嫂,连累你了。”
“没什么,只是弄乱了房间,我收拾一下就好。”冯氏温柔地笑了笑,“难为郡主在湖里藏了那么久,你去把她叫上来吧,水里那么冷,别冻病了人家。”
李允点了点头,走到湖边,轻轻扯了扯延伸进湖水中的一条枯藤。很快,水中触动了点点涟漪,清越浑身湿淋淋地从水中走了上来。
“快到屋里换身干衣服。”冯氏迎上来,用一件裘皮大氅严严实实地将清越裹住,心疼地道,“真是委屈郡主了。”
“多谢大嫂。”清越摘下面罩,露出一张青白的脸,衬得一双眼睛更是乌黑湿润。她朝李允走上一步,将面罩和药瓶递了过去,怯怯道:“我来,是给你送这个……戴上它,你可以自由走出晔临湖,想去哪里都可以……趁现在大仗未起,快离开越京吧,再晚怕是湖里也出不去了……”她见李允只是听着,没有任何回应,话说到后面竟然紧张得断断续续。
“不用了,反正,我也没有地方可去。”李允淡然地说出这句话,转身走开了。
想是习惯不了他这样的冷漠和颓唐,清越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努力将眼底的委屈逼回去,耳边却听冯氏道:“别伤心,小允不是恨你,他只是――寒透了心。慢慢地,会重新暖和起来。”
清越点了点头,小心地在想园住了下来。搜查她的禁军再未来过,想园里是一派与世隔绝的清静。然而从晔临湖中不同寻常的波澜,还有隐约传来的喊杀、惨叫、崩塌与燃烧的声音,她可以想见苍梧军对越京的总攻已然发动,那么那个人,应该也没有心思来追查自己的潜逃吧。
不再去考虑外界天翻地覆般的一切,此刻清越的眼中,只切切实实地装着一个人。每天,李允仍然坐在小岛的一角钓鱼,可以一坐就是半天。清越远远地看着他不敢靠近,再也没有勇气去直面他惨淡如冰的目光。有时候清越会戴上树胶面罩潜入湖水,隔着波动的水光望着李允模糊的脸。她还会将鱼儿朝李允的钓钩赶去,可是却发现即使有鱼儿咬住了钩,李允的钓竿也从来不会提起。他坐在那里,其实只是坐在那里,和那些石头那些树木没有区别。
那一刻,清越只觉得自己的心裂了开来,她躲在晔临湖水的深处,无声地哭泣。
唯一可以让清越欣慰的,是在冯氏的努力下,李允的面色终于渐渐红润起来,下颏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瘦削得吓人。有一天,清越终于偷看到他折了一根树枝,在林间的空地上练起了枪法。可是他的眼光,始终不望向清越,即使无意中撞见了她,也仿佛透过她看到身后去。
“越京的仗似乎越来越艰巨了,连送到想园的食物都减少起来。”冯氏陪清越站在李允垂钓的背影后,搭讪着道,“都快三个月了,真不知道爷爷和家里人怎么样。”
李允没有答话,尽管他后来知道他入狱时祖父李况驻守他地,并不在越京,但他仍不愿提起李家人。
冯氏叹了口气,望了望一旁的清越,发现郡主的目光随着李允望向了湖面。冯氏转过头望去,居然看见晃动的水面下,冒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迹。
“我去看看。”清越取出太素所赠的树胶面罩戴上,轻轻拂开冯氏想要阻拦的手,跃入湖水中。
才往前游了几步,清越不仅一阵发寒,前方的水面下,不知何时竟纠结了上千条赤红的水蛇,似乎正和一个人缠斗在一起。瞥见蛇群中偶尔一闪而过的蓝色长发,清越断定那是一个鲛人,想必是途经此地惊扰了游弋在想园附近水域的水蛇群。
克制住心底的恶心,清越从怀中取出那瓶毒剂,朝前方的鲛人大喊了一声:“屏住呼吸!”
鲛人原本生在水中,对水中的话语比其他种族敏感万倍,当即在与水蛇的缠斗中勉强应了一声。清越打开瓶盖,朝前方水域晃动,让瓶中的毒剂迅速溶解到水里去。
太素所研制的毒剂的威力,清越来到想园的途中就已领教,只须一点,便足以让那些牙齿尖利的水蛇望风而逃。果然,不多一会,前方的赤色蛇阵便消失得干干净净,还有几条中毒过深的水蛇痉挛着沉入了湖底。
“郡主,是你吗?”方才从群蛇围攻中喘了口气的鲛人忽然惊喜地喊了一声,随即痛苦地弯下腰去,朝水底滑落。
“别出声,我带你上岸。”清越一时也没认出这个鲛人是谁,本能地一把抓住对方纤细的手腕,奋力将那人拖上岸去。只要呼吸到岸上的新鲜空气,鲛人的中毒症状便能舒解。由于骤然减少了水中的浮力,上岸之时清越只觉得身体沉重无比,竟一时无法将那虚弱的鲛人托出水去。
手中骤然一轻,那个鲛人已被人接上了岸。清越爬出水面的时候,看见李允紧紧地握着那鲛人女子的手,关切地问着:“辛,你怎么来了?伤重不重?”
辛,原来她就是辛,那个一直哀求自己解救李允的鲛人女奴。清越看着李允对辛的目光中不复一直以来的淡漠,而是搀杂了惊异与怜惜,不由得紧紧抓住了胸前的衣襟,水湿的身子在冬季的空气中瑟瑟发抖,连冯氏给她披上大氅也未发觉。
“允少爷,大少奶奶,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辛缓过气来,不顾身上多处被各种水障引起的伤口,挣扎着跪下道,“我对不起你们,是我把尧大少爷就是苍梧元帅姚力的消息说给先生的,他就禀告了皇上换得了官职……”
“这件事,皇上迟早会知道,不怪你。”李允和声道。
“可是如今正是尧大少爷率军攻破了晔临湖一道道水防,让皇上恨之入骨,我怕皇上会加害你们……”辛悦焦急地道。
“可我们无处可逃。”李允看了看一旁神色凄然的冯氏,缓缓地道。
“那不如……我们一起逃到苍梧王那边去吧。”辛悦忽然求救一般看了看清越,“郡主也和我们一起去。”
“这是徐涧城的主意吧。”冯氏忽然冷笑了一声,“他这又算什么,先把我们卖给皇上,现在又想用我们邀功到苍梧王那里捞好处?”
“是我不放心允少爷和大少奶奶,先生才起的这个念头。”辛悦的脸色因为羞愧而发红,垂下眼睛怯生生地道,“先生已经做了安排,只要能游到万井码头那边,就有人接应我们逃出去。”
“小允这个样子,下不得冷水,我也不成的。”冯氏见李允沉默不语,终于向清越道,“不如郡主随他们回你父王那边去吧。”
“我在越京还有事未了,不会走的。”清越本来想催李允离开,却见他微微蹙着眉头垂眸不语,不敢强劝,话到嘴边便改了原意,“大嫂的处境也很危险,不如你走吧。我这套水具都送给你,你可以轻松地和辛游到码头去。”
“徐涧城那样的小人,我不愿意受他的恩惠。”冯氏忽然道。她的话让辛悦更是面红耳赤,低声道:“我虽然也埋怨过先生的冷酷,但大少奶奶若是知道我们当初在忻州的处境,就会明白先生作为一个中州流民,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要能在云荒活下去。”
“辛说的,都是实情,大嫂就体谅他们吧。”冯氏刚要拒绝,李允却抬起头来,微笑地对冯氏道:“郡主说得对,还是大嫂和他们去吧。留在这里,只会成为皇上威胁大哥的筹码,不如随辛他们出城,就能和大哥团聚。”
“小允,我不会抛下你。”冯氏摇头坚持道。
“大嫂不用担心,我恢复到现在,乱军中要自保绝对没有问题,想要保护大嫂却怕有闪失。”李允见清越已将树胶面罩和防身毒剂塞进冯氏手中,诚恳地道,“大嫂苦了这些年,也该是和大哥长相厮守的时候了。这越京眼看着是守不住的,等大哥他们进了城,我一定去找你们。”说着,李允对辛悦点了点头,“大嫂就托付给你们了。”
“允少爷,辛对这条水路已认得清楚,无论如何会将大少奶奶送到安全的地方。”辛悦给李允磕了个头,哽咽道,“允少爷你保重……”
“快走吧,趁巡逻的船只还没有发现你们。”李允催促道,“例行查园的禁军也快到了,你们路上小心。”
眼看着辛悦和冯氏消失在湖水深处,李允轻轻叹了口气。这一去,恐怕再要相见就难了。
“别担心,徐涧城还想用大嫂在姚力那里邀功,他一定会尽心保护大嫂周全的。他那个人,并不简单。”清越见李允神情萧索,不由安慰他道,“倒是你……”
“我?怎样都好。”李允苦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
那一夜,清越无法入眠,终于忍不住起了床,走到李允的门口。将手指放在门扇上,清越还是没有勇气推开,最后只是坐在李允门外,抱着双臂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冬季的月亮白得干净,让清越想起第一次在舅父家看见李允的感觉,就是那么清爽干净的神情,温和良善的目光,让她感到舒服和心安。可是如今那神情已是极度的疲倦,眼中也失去了光芒,让她挥不去浓浓的心疼和歉疚。难道,这就是他对她当日那记绝情的耳光的惩罚吗?
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人用柔软的手巾拭去了她的泪痕,然而她一睁眼,却看见李允远远地站在一旁。
“回屋里去睡吧,小心会着凉。”见清越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李允有些尴尬地道。
“你要去哪里?”见李允难得地穿上了正规的军服,清越惊异地问道。
“皇上召见。”李允简短地回答了,便要往园外走。
“不,你不能去!”清越猛地跳起来,朝他跑过去,“他肯定知道我在这里,他嫉恨着你,那里会很危险的!”
“终要到结束的时候。”李允甚至不曾回头看她,停了停,走出园外。
一阵寒风吹来,清越抱紧了双臂,冷得颤抖。她忽然下定决心跑出了这个一直荫蔽着她的园子,朝小岛上唯一的泊船之处跑去――她不能让李允一个人去面对不弃,即使危险,她也不再退缩。
然而码头上空无一人,就连那艘小小的渡船也消失在前方青色的宫墙之后。清越一个人面对着无垠的晔临湖,忽然生出一种极度的孤独和无助。
“郡主果然在这里。”一个人忽然从码头后面转过来,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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