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卷2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李允随着宫中侍卫一路沿着青色的宫城城墙往里走,穿越气势华美的殿宇宫院,越走面前的景物越是荒凉,想必是到了宫中某处废弃的宫殿,道路旁的枯枝腐叶层层堆积,不知有多少年未曾清理。
走进空荡荡的大殿,侍卫便退了下去。李允缓缓地打量着这座毫无生气的殿堂,触目所及便是一朵朵木槿花――雕刻在柱脚的木槿花,编织在挂毯上的木槿花,浇铸在香炉上的木槿花……
猛地退后一步,李允只觉得一股寒意悠悠升起:他一向对花草不甚在意,怎么一眼就认定这些抽象的花朵就是木槿花?
一阵嘤嘤的哭泣忽然从四面八方传来,似乎有一阵阵的风拂过他的面颊和身躯。奇怪的是,触到那些恍如手掌的阴风李允竟然不觉得恐惧,只觉得无比的哀伤。
“你的伤好了?”一个声音忽然从殿上传下来,让那些嘤嘤的哭泣如受到惊吓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允瞥见从上座帘后走出来的身影,一丝不苟地伏下身子:“李允参见皇上。”
盛宁帝不弃一步步地走下台阶,绕着跪伏的李允走了一圈,最终停在他面前。李允听着他的脚步,不曾抬头,否则他会立时发现这个云荒的最高统治者已不复原来丰神如玉的风采,憔悴得几乎脱了形。
“彦照的手下正在进攻越京,而朕已经坚守了三个月。”不弃开口道,“你熟知兵事,对守卫越京可有什么建议?”
“李允待罪之身,不敢妄论军政。”李允沉闷地回答。
不弃无声地冷笑了一下,走到墙边掀开帏幕,露出后方一幅巨大的地图,吩咐李允抬头观看。他指着地图上几条朱笔所绘的红线道:“越京为湖中孤城,故防守最重补给来源。当初元烈帝修建宫城时,已派人从晔临湖底挖了一条备战通道,从越京直通博雅郡,所以这条通道现在是越京的生命线。朕派靖平将军李况率军守卫这条通道,顺便挟制越京后方的博雅王、望海王,实际上是把越京安危拱手托付于他,这样的安排,你可有异议?”
“靖平将军对陛下忠心耿耿,不惜逼杀子孙,皇上的选择,自然是英明之至。”李允漠然回答。
不弃意外地听见李允如此愤懑的语句,不由有些出乎意料,却依然不动声色地说下去:“彦照在冬季攻打越京,自然想趁北风肆虐,船队易进,而朕传令神官百人,日夜在神庙祈祷做法,从昨日起风向已慢慢改变。”他说到这里停了停,手指指在地图上朱笔绘处,“这几条线路是朕前几日的用兵部署,力图将彦照军队钳制在晔临湖北岸。朕还有晔临湖南岸的半壁江山,对峙下去彦照未必捞得到什么好处。”
“皇上深谙兵法,调理得当,李允无话可说。”虽然语气照例平淡,但李允这几句话却也是发自内心。从那些张弛有度的兵力部署,他看得出来皇帝为了守卫京城煞费苦心。
“可彦照仍然在步步进逼!”不弃骤然怒道,“晔临湖水篱防线仍然一道道被他攻破,派去烧他粮草的玄捷一部惨败而回,今日的风向调转了一阵,现在外面依然刮的是北风!都是你们这些人贪生怕死不肯用心,我天祈的江山社稷才如此岌岌可危!”
李允见皇帝的神色狰狞,从地图上收回目光,重新垂下视线。
“被朕说中,心虚了?”不弃冷笑道,“你心里一定在恨朕吧,原本投降了彦照,却被朕以血契之术剥离灵体,损耗了元气,才没奈何被李充擒回来。朕忍了这么久让你养好身体,就是给你个机会让你将功赎罪……”
血契之术、剥离灵体……李允虽然不太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却也立时联想起当初他重伤之下拼却一死刺杀苍梧王彦照的一幕,当他一边呕血一边用蹑云术朝彦照冲去之时,就是一股强大而怪异的力量让他亲眼目睹自己硬生生地从空中摔下,带着绝决的恨意要将他的灵魂撕扯成碎片。那个时候功亏一篑的绝望和愤恨,让他至今一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
“原来,那个时候,是皇上……”听不清不弃在说什么,李允用手撑住地板跪好,艰难地发出声音。
“不错,那次只是朕向你示警而已。如今你若再不肯为朕竭力退敌,任你有天大的本事,朕都可以随时剥离你的灵魂,让你生不如死!”不弃阴冷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钻进李允的耳中。
“呵呵……”李允低声地笑了起来,“皇上御下之术真是了得,可以逼得父亲杀了儿子,逼得忠臣成了叛将,如今又能将我这个叛将重新改造成忠臣……可惜,李允如今已是槁木死灰,任皇上用尽方法,也不会再为任何一方卖命了。”
“混帐!”不弃这次是真的被激怒了,他一把揪住李允的衣领,直视着他一字一字道,“任何人都可以背弃天祈,但你不行!你可知道血契之术只能施加在什么人身上吗?你可知道每施术一次朕自己又要承担多少苦痛,缩短多少寿命?”
“李允一介贱民,没有荣耀承受皇上的施予。”李允无暇深究不弃的话语,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激愤中,“云荒上还有那么多重要的人物,哪怕是博雅王、望海王都手握实权,皇上的法术如此‘厚待’于我实在让我惶恐。其实不如皇上一声令下,将我这叛徒军前正法,还好歹可以起点威慑军心的作用。”
“看不出来,你现在也学会逼朕了。”不弃咬牙切齿地道,“好,朕成全你!”他蓦地从桌上抬起一个酒樽,递到李允面前,“朕连毒酒都给你准备好了!”
“谢皇上。”李允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看了一眼皇帝绝决冷酷的眼神,接过酒樽一饮而尽。
一股灼热从喉间沿着身体向下流动,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之间,特别是脑中,更是疼痛欲裂。李允先前还笔直地跪在地上,渐渐支撑不住,终于眼前一黑,毫无声息地倒在槿华殿上。

“不离,不离,小心些。”朦胧中,李允似乎听到一个慈爱温婉的女子的声音,带着十分宠溺三分担忧从黑暗中传过来。
“父皇,娘,我好喜欢船头的那个大狷,让我爬上去摸摸好不好?”随后响起的,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不离,父皇教了你好多次,不要叫娘,要叫母妃,你看不弃都不会叫错。”这一次开口的,是另外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叫母妃不如叫娘方便。”小男孩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想是如愿爬上了船头,“父皇真好,我好喜欢坐船,等我长大了父皇把这只船赐给儿臣好不好?”
“好,父皇知道不离最喜欢船,今后不仅把船都赐给你,还要把云荒都赐给你……”中年男人快活地笑着。
“皇上……”先前那个女子忽然紧张地低声道,“皇后栎妃他们都听得见……”
中年男人的声音突然沉默了,黑暗中只有那个小男孩仍旧无忧无虑地笑着。
他们是谁?李允拼命想要看清这一切,终于一点一点拨开眼前的黑雾――呈现在他眼前的,是波澜广阔的水面,洁白的云朵仿佛从水天相接之处升起的巨大伞盖,衬托出远处一座辉煌壮丽的城市,从那高可通天的白塔,定是空桑历代都城伽蓝无疑。
转过头,李允看见身后是一艘巨大的楼船,船上靠前站着一个身穿狷纹皇袍的中年男人,面目清俊,却面带病容,他身边站着个宫妆打扮的绝美女子,关切地朝自己这边张望。而他们身后远处,则莺莺燕燕站着一群宫妆美人,其中一个女子手中还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神色各异地盯着船头一男一女的背影。
内心被某种奇怪的感觉触动,李允低下头,蓦地发现自己正攀爬在船头云晶石雕刻的巨大狷首上,身上穿的也是皇室专用的狷纹衣袍。他正惊异间,忽听身前那绝美女子朝自己唤道:“不离,伽蓝快到了,下来吧。”
她在对谁说话,她在叫谁“不离”,这个名字为什么如此熟悉?李允的心一阵狂跳,猛地睁开了眼睛。
意识清醒过来,李允发现自己还倒在槿华殿上,盛宁帝也依旧站在原处,看来他昏迷的时间并不久。头还在痛,全身也如同被火烤过一般无力,李允咬牙支撑着爬起身来,低声问道:“不离是谁?”
“不离,是先皇长子,朕同父异母的长兄。”不弃玩味地看着李允恍惚的眼神,直截了当地道,“你不是已经想起来他是谁了吗,不离皇兄。”
“不,我不是……”李允本能地拒绝着这个惊人的秘密。
“你是。”不弃打断了他的话,“朕已经给你服下了洗尘缘的解药,你慢慢会回忆起你九岁以前的一切。现在你看看,你这是在什么地方?”
李允机械地转过头去,触目所见都是一朵朵木槿花。而方才一直蛰伏的嘤嘤哭泣又再度传来,他伸手穿过拂面而来的一阵阵细风,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娘。”
“这里是明宵宫槿华殿,当年槿妃就是在这里悬梁自尽,让明宵宫之变彻底平息。”不弃在一旁道,“可是槿妃的怨魂却始终不肯前往黄泉转世,固执地羁留在这里,为她的儿子哭泣,害好好一座宫殿荒废下来。如今她见了你,也该安心散去了吧。”
李允伸着手,感觉到丝丝缕缕的风在指间穿梭,看似平静,脑海中却翻涌起当日铭心刻骨的情景:父皇怎样找了中州异人来催逼自己学习蹑云术;宫墙外摄人心魄的脚步声中,母亲怎样抱着自己哀哭;保护自己的李家将军如何死在追兵的乱箭之下;力竭之后从空中落下的自己如何被带到湖底那个冰族人面前……可是这些情景都是纷乱的线头,那个时候的他还无法理解,原本明朗的天地为何会突然倾覆,连他贵为空桑皇帝的父亲都再也无法保护他。
“为了彰表白薇皇后的荣耀,从空桑的星尊帝开始,便规定历代皇后都从白之一族中遴选,白氏后妃所生育的后代也具有继承帝位的优先权,以确保血统的纯正。而你的母亲槿妃,不过是赤之一族的平民出生,不像我的母亲栎妃,是白太后的族妹。”不弃终于说出了只有自己和李况所知道的秘密,“父皇最爱槿妃,你从小便几乎夺去了父皇的全部父爱,在你们父子眼中,我这个次子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你现在想想看,你还记得我这个弟弟么?”
见李允暗暗皱了皱眉,不弃冷笑道:“你自然是不记得我的,不记得那个比你小两岁的弟弟是如何远远地站在一旁,看你和父皇嬉戏,看你如何炫耀般地在父皇面前背书演武,博得他的夸赞和喜爱。而我,只能成天面对嫉妒得有些神智不清的母亲,听她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那个赤之一族来的妖精。”
“可惜,你们母子所倚仗的只是父皇一人而已,却不知父皇是多么不可靠。天心蕲毁掉了他的健康,让他对军政大事力不从心,眼睁睁地看着延陵王惠徵一步步地蚕食朝廷权力。我母妃所在的白族为了消除我当上太子的障碍,和惠徵结盟,他助白族清除你们母子,白族助他总揽朝政大权。于是就有了明宵宫之变,惠徵收买的禁军向父皇逼宫,让他杀掉你们母子,最终槿妃自尽,你虽然仗着刚学成的蹑云术逃出宫去,最终也被捉了回来。”
“那……先皇为什么不用血契之力操纵延陵王的灵魂?还有皇天呢,难道皇天戒指也保护不了我们吗?”李允听到这里,悲愤地问道。
“我告诉过你,血契是极为耗费心神的符咒,以父皇那时的身体,若施行血契,必然落个同归于尽的下场。而皇天,你以为……”不弃忽然停住,见李允只跪在那里不开口,便接下去道,“父皇为了保全你的性命,可是煞费苦心。先是纡尊降贵请了那诡异的中州术士,请他教你逃难用的蹑云术,后来又安排了最为愚忠的李家父子来保护你的安全,就算最后你再度被延陵王惠徵他们抓住,父皇也以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换得了你的一条性命。只是,他不得不把你送到太素那里,让那个冰族人用刀削矮你的鼻子,用锉子磨平你的颧骨和颌骨,再用药水灌注到你的血液中,将你空桑人的白色皮肤改造成中州人微贱的黄色。然后太素再用洗尘缘抹去你所有的记忆,把你当作李家的私生儿子送给他们抚养,从皇族族谱中彻底消掉你这个人……”
李允轻轻呻吟了一声,随着不弃的话语,那些恐怖的记忆纷至沓来,让他一时难以承受。他记得躺在湖底石屋中的感觉,随着那个冰族人脚踝上叮叮当当的铁链声,冰冷的锋刃从他脸上不断起落,而血液中也似乎有火在一路燃烧,让他害怕得想要放声大哭,却根本发不出声音。初到李家的那些日夜,虽然被强行消除了记忆,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整日整夜不得安宁,都是靠李况紧紧抱着他才能勉强入睡。原来李况不是他的爷爷,只是他父亲的臣子,怪不得对他那么爱护,就算全家人都为他的出身议论纷纷也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他的身上,就算对自己的儿子屡屡动用家法也不曾在他犯错的时候碰过他一根毫毛。
怪不得,高高在上的空桑皇帝从一开始便格外注意自己这个小小的校尉;怪不得,他在伽蓝码头看到皇家专用的御船会引起那般怪异的反应;怪不得,他对想园会那般熟悉,那里原本就是他幼时长住过的地方……原先无法解释的一切如今都顺理成章地躺在他的眼前,却让他感到更多的迷茫和无奈。
“怎么,你在恨朕吧,恨朕夺去了原本属于你的皇位?”不弃见李允死死咬着下唇,一声不出,不由恨声道,“告诉你,你根本没有资格去恨。父皇虽然被逼发誓一生都不能与你相见,但他却不顾双目失明、病痛交加刻意修习血契,最终捻碎了惠徵的灵魂,让惠徵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为你们母子报了仇,父皇就心满意足地死了,把这个因为他们的内斗而千疮百孔的朝廷甩给了我!如今天祈的灭顶之灾,不是因为我的过错,而是那个时候就种下了根苗!”
“你没有资格恨父皇,更没有资格恨我。”不弃见李允终于露出了哀伤的神色,步步进逼,“从小,我就崇拜你,虽然你从来不曾把我放在眼里,我却总是偷偷躲在角落里,看你出色的一切。你离宫那年,我才七岁,因为再也找不到你哭得大病一场。后来我登上皇位,终于

知道你改变身份成了李况的孙子,不惜冒着风险到李家去看你。隔着墙壁,我看见你正在李家的后院里练武,李况带着赞赏和骄傲在一旁观看,而你的大嫂则亲手煮了羹汤,笑着送到你手中――好一幅天伦之乐的图画!我立时抽身回宫,后来又借故杀了随行众人,因为我不要任何人知道我当场嫉妒得哭泣。你失去了父母,却依然获得了其他人的爱,而我呢,却不得不一力背负这烂摊子一样的江山,为了不作亡国之君拼命地挣扎!你知道长期服食天心蕲是怎样的痛苦吗,任何美味佳肴我都品不出滋味,任何高床暖枕我都睡不安稳,任何良辰美景我都无法快乐――这种痛苦,是我替你承受的,你说,你有什么资格来恨我?”
“皇上,”脸色煞白的李允终于开了口,“你要我怎么办呢?”
“为了父皇的江山,我要你,和朕一起守卫越京。”不弃终于恢复了他帝王的自称,握住李允的双臂,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槿妃的魂灵就在这里看着你,不离皇兄不会让她失望吧。”
四 湛如
光耀门位于越京城的西北角,乃是苍梧军攻打的重心之一,军前指挥便是不久前才官复原职的左军元帅李尧。
“李尧确是帅才,不过朕并不惧他。”领着李允出宫来到光耀门城下,不弃在城墙外传来的喊杀声中对李允道,“只是我军的种种部署多会落入对方算计之内,导致连连败退。朕先前是怀疑出了内奸,到神殿中的占卜结果却是苍梧军中有善卜的妖人存在,那妖人似乎是九嶷山的巫门出身,法术高强,越京的神官无法与之抗衡。”
“皇上只管吩咐李允就是。”李允知道不弃向来做事独断,想必心中早已就有主意。他虽明白了自己身份,不忍心辜负父皇涪新的爱心苦意,但这个天下,终归还是不弃的。
不弃听得出李允的口气生疏,但也无心顾及,只管说出自己的打算:“朕先前已派人打探清楚,那妖人无形无体,只寄居在一株心砚树中,由军校驾车随着苍梧大军迁移来此。要对付这种妖人,必须由生魂闯入寄居之处,方可将那妖人的灵体剿灭。”
“皇上的意思,是要我负责剿灭他吧。”李允了然道。
“不错,除了你,朕目下没有合适之人。”不弃点头道,“你是天祈皇族,朕可以用血契之力将你的生魂送入那株心砚树中,而你的身体,则可以在城楼上成为对李尧的威胁。等你消灭了妖人,返回肉身,我军便可出其不意将李尧的属军歼灭。”
“皇上物尽其用,谋划果然周到。”李允忍住心头的酸楚嘲讽,礼节性地躬身回应。他有心拒绝这样恶毒的计谋,但看到不弃眼中不眠不休充溢的血丝,脸上病态的红晕,消瘦得几乎要折断的身躯,终于无奈地放弃了拒绝的念头。
“那么,我们现在就去作法吧。”不弃伸手握住了李允的手腕,举步沿着台阶向城墙上走去。他握得那么紧,仿佛生怕李允会反悔跑掉,让李允忍不住道:“皇上放心。皇天戒指是神赐的权柄,李允此生绝不会违逆皇天的选择。”
“皇天,无非是神玩弄世人的工具,他们在天上,看着世人争夺皇天的丑态而哈哈大笑。”不弃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李允惊讶地看着不弃的失态,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提到皇天戒指皇帝都面露嘲讽憎恶。他不知道,随着晔临皇子灵体的逃逸,不弃已经越来越难以催动这枚戒指的灵力。特别是为了对付那藏在心砚树中的妖人,不弃不惜吞服了大量剧毒的天心蕲来增强驾驭戒指的能力,然而那禁锢在戒指中的古老魂灵却宁可忍受主人的刻意折磨也不愿遵循命令,这让不弃讶异之际,不得不违心地动用了最后一枚棋子――不离。
两个人走到城楼中,四面帘幕垂下,便隔绝了城墙内外震天的嘈杂。李允席地坐好,看着不弃从袖中抽出匕首,朝自己的心口刺去,不由低低呼了一声:“皇上。”
“心头之血灵力最高,若是只刺破指尖,不知要多久才能施得术成。”不弃看了李允一眼,其中的深长意味让李允不敢再想下去,“而朕,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血从心口流出来,被不弃用手指蘸了,在那些密实宽大的帘幕上书写咒语。李允在一旁看着,渐渐眼前越来越模糊,仿佛那些血色都逐渐连成一片,铺天盖地地向他积压而下。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整个人便在一刹那灭顶的剧痛中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带着猝不及防的眩晕看清了身下书写符咒的不弃和死去一般倒在地上的自己。
“去吧。”不弃蓦地仰起脸,眼中摄人的明亮让仍旧有些混沌的灵魂心头一惊。下一刻,随着不弃指尖甩落的血滴,灵魂以闪电一般的速度穿越了城楼厚重的砖墙,穿越翻涌着波浪和鲜血的晔临湖,穿越苍梧军一望无际的营帐,向既定的目标飞去。
那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心砚树,连根移植在一辆巨大的马车上,暗绿色的心型叶片间点缀着细小成簇的白花,仿佛在黑夜里也能散发光芒,与四周万物凋零的深冬景象毫不相衬。
这株树四周,分明是被强大法力笼罩的结界。李允的灵魂围着心砚树绕了两圈,竟找不到入口闯入树身内部。
分明能感受到御灵的不弃焦躁恼怒的情绪,李允狠了狠心,不顾前方散发着危险警告的结界,一头向结界撞了过去。
一瞬间,他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就仿佛被人封印了五蕴六识,只剩下头脑还在清醒,无助地体会着那种令人恐惧的黑暗与寂静。
然而下一刻,一片明亮的光芒照亮了他的四周,一条晶莹剔透的通道铺陈在他的面前,通向遥不可知的前方。
李允的灵魂顺着通道往前飘去,他不能想象这心砚树内部竟然如此宽阔,宽阔得如同夏夜里凝望苍穹时一般让人感到心折和感慨。
“灵魂无质,因此任何空间对它都是广袤无穷。”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在四周响起。
“你是谁?”李允停住身形,意外地发现在这里根本感受不到不弃的操控。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而你,也是我要找的人。”那个女子说到这里,李允面前看似没有边际的亮光慢慢席卷回来,最终在他面前形成了一个少女窈窕的身影。“不离皇子,我的名字叫做湛如。”少女微笑道。
“湛如姑娘,你已知道我的名字,那么也知道我的来意了。”想起这个女子便是料事如神的占卜大师,李允索性不再隐晦。
“我知道,你是奉不弃的命令来消灭我的,可是你们却不曾想到,我煞费苦心到得越京,就是为了今天能与你见面。”湛如看着李允惊异的面容,惨淡地笑了一声,“只要你完成我的心愿,我自然会离开了。”
“你有什么心愿?”李允问道。
“这云荒的帝王之血,原本是由我的掌门师兄,天祈朝高祖鸿勋的幼子晔临传承。”湛如斟酌了一下,缓缓叙说尘封多年的秘密,“然而鸿勋为了曜初帝子孙享国,用皇天戒指将晔临之身镇于晔临湖底,又将他的灵魂禁锢在假冒的皇天戒指中,不得解脱。我寄生在心砚树中,三百多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解救师兄,让他恢复自由,直到四十多年前我遇到了年少的苍梧王嗣澄,从此帮他秘密筹备,才有了今日兵临越京的局面。”
“什么是假冒的皇天戒指?”李允骤然听到此话,心头一震。
“现在的天祈皇族不是帝王之血的传人,自然戴不了皇天戒指,只得仿造了一个欺瞒世人。真的皇天,早已被鸿勋抛入晔临湖,用以镇压我们五百门人的冤魂,更重要的是防止帝王之血再度从晔临身上复生。”湛如说到这里,苦笑着对李允道,“所以,忠诚的年轻人啊,你们一直被欺骗了。否则,若真的皇天在手,不弃何必如此惶恐忧惧?”
默默地品味着湛如的话,李允透明的灵魂如被雷击一般颤抖起来,接踵而至的真相让他一时无法承受。对于天祈皇帝的苛刻暴戾,身为军人的他不是没有抱怨,面临绝境的时候也不是未曾动摇。然而他最终咬牙拒绝了李尧彦照等人的示好,坚持得近乎固执地为天祈皇室尽忠,哪怕为此受尽磨难也不曾叛离。所有的一切,只是因为他相信天祈皇帝是顺天应人的统治者,只有他可以保持云荒的平衡与和平。可是,隐隐的怀疑最终成为了事实,他所不惜生命也要保护的,最终只是世袭的谎言而已。
“不离皇子,若你身具帝王之血,我倒宁可皇天戒指能属于你。”湛如等李允平静下来,接着说道,“可惜,我只能委托你到晔临湖底帮我搜寻到真正的皇天戒指,让帝王之血复生,让云荒恢复平衡与稳定。”
“彦照为何不动手?”李允忽然问。
“他们都是有野心的人,我如何敢告诉他们?”湛如微笑道,“我的占卜术很灵,知道只有你是可以放心托付的人选。”
“好。”李允思忖了一下,终于点头同意。那样严苛得早已失却民心的天祈王朝,就算不弃还在奋力支撑,也该是由真正帝王之血的传人来整理了。
“我相信你的承诺。”湛如点头笑道,“作为报答,我也可以试图满足你一个心愿。”
一个什么心愿呢?李允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我想看看我原本的模样。”
“冰族人高超的医术虽然改变了你的身体,但你的灵魂却依旧保持着应有的原貌。现在,你来看一看吧。”湛如说着,聚集成她身体的光芒点点滴滴地散开,重新拼凑成一面镜子的模样,悬浮在李允面前。
李允走到镜子前,站定了,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是一个英挺俊秀的青年,有着空桑人所有的一切面貌特征,和那天人一般的盛宁帝不弃竟然有七分相似――他不知道,这张脸早在清越的梦中就被她看见过,然而她却猜测不出他究竟是谁。
湛如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现在就去吧,被禁锢了三百多年,晔临师兄想必早已痛苦不堪了。”
“你不和我一起去解救他么?”李允面对着镜子问道。
“我答应过嗣澄,救出了师兄,便和嗣澄一起转世,永远陪伴他。他为我付出了那么多,现在还在黄泉处等着我,我怎么能辜负他呢?”湛如说着,身体慢慢恢复成最初的一片光芒,只有低低的叹息徘徊在无穷无尽的空间中,“告诉晔临,我从来不曾怨过他,自始至终,我心里爱慕的只有他……”
一切都消失了。当李允被风一般的力量送出心砚树后,他看到原本枝繁叶茂的巨大树身开始慢慢枯萎,失去生气的花朵和叶片被晔临湖畔的北风一吹,大雪一般纷纷扬扬地飘满了天地。

“玄咨元帅,你是来将我献给皇上邀功的吧?”想园外的码头上,清越看着从山石后绕出来的踌躇满志的戎装青年,掩饰着自己的慌乱矜持问道。
“主上一直很思念郡主,自然巴不得早日和郡主团聚。”玄咨说到这里,见清越面有怒色,浅笑着沿着台阶往上走,“这其中关窍,郡主自然不明白,待在下一一为郡主道来。”
清越见他眼神闪烁,心中一动,知道他想避开巡视想园的禁军耳目,便下了决心跟着他走进想园,一直走到僻静的树丛中。
“在下这番来,是想劝郡主回宫的。”玄咨微笑道。
“不弃既然知道我在这里,还用得着假惺惺地派你来劝?”清越冷笑道,“我正好也要进宫,就顺便借你玄咨元帅的光了。”玄咨自丢失忻州回京以来,虽然还在带兵,却已撤掉了元帅之职,此番清越一口一个“玄咨元帅”,其中的讥讽之意自是不言而喻。
“主上固然不舍得让郡主以身犯险,但这是老王爷的遗愿,主上也无法违背。”玄咨不理会清越的嘲讽,自顾说到这里,方才从眼角掠过一丝笑意,“郡主到现在,还不明白在下口中的‘主上’究竟是何人么?”
“你……你是我父王的人?”一个大胆的猜测从清越脑中升起,却依然不敢置信。
“不仅是我,我们整个玄之一族,都拥戴苍梧王继承云荒的大统。”玄咨说到这里,吐出如释重负的慨叹,“若不是我们家族在越京策应,苍梧王也不会这么快就逼到越京城下。”
“可是当初就是你们家向皇上告密,才害得我祖王和舅父一家惨死。”清越怀疑地盯着玄咨,无法相信转瞬之间这出卖自己家族的仇人就变成了父亲的盟友。
“那些事情,都是计划中不得不付出的代价。”玄咨知道清越始终对这一点无法释怀,有些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嗣澄老王爷本就存了赴死之心,若非如此怎能让主上的起兵成为民心所向?而太仓寺卿蓝家把持朝廷府库那么多年,早就为主上筹集了足够多的粮饷,被皇帝所杀也算是成全了他们的忠义。只有郡主你失陷在越京出乎主上的意料,若非当初老王爷一定坚持把郡主带来,主上定不忍心让郡主参与到这场谋划中来。”
“这么说来,我舅父一家的死正好换得了皇上对你们玄之一族的信任,以他们那些不学无术的官僚之命换取你们玄家手握的兵权,我父王这笔生意真是稳赚不赔的了。”清越越说越是愤怒,想不到当年万井城楼上惨绝人寰的一幕竟是父亲亲手谋划的假象,那唱念坐打俱佳的戏子果然就是从来端方正直的父王彦照吗?
“主上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天祈王朝历代帝王昏庸专横,空桑六部早已天怒人怨,若非苍梧王振臂一呼,云荒百姓的苦难还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玄咨耐心地规劝道。
“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已是听够了。”清越冷笑了一声,“只是你们玄家在天祈朝便已位极人臣,从我父王那里还能捞到什么更多的好处?”
“再位及人臣,也终是在九大诸侯王之下。”玄咨目光闪动,竟隐隐有些豪气,“空桑六王自古以来就是帝王之血以下的第一等领主,偏偏天祈朝设立了什么九大诸侯王,将空桑六王的实权剥夺,让六部上下受九王的辖制。此番空桑六部无一例外地支持苍梧王夺位,就是因为他允诺废除九王分封,恢复六部旧制,这样的功绩,我玄王一族自然不敢落后。”
“可你却仍然在忻州艰守了两年。”清越不甘心地反驳,满心苦涩。若非那两年的分离,她的李允就不会经历那些困苦,她和他之间也不会生出那样不可逾越的鸿沟,至今也不知该如何消解。
“我在忻州做宣抚使,表面上看是为越京把守门户,实际上是把忻州变成一个火炉,将天祈朝所有忠于皇帝的力量通通焚毁在里面,让如今主上兵临越京之时,盛宁帝再无嫡系军队可用。”玄咨有些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所以兆晋谦易之流全军覆灭,而我们玄家的实力却得以保存,就算到了今天,盛宁帝也还得启用我作为手握重兵的都指挥使。”
所以,你才会暗地里处处为难李允,特别是白石浦一战,以那样微薄的军队和粮草,不是逼死就是逼降那天祈朝最后的勇将。清越恍然明白了先前李允的处境,心疼得一抽,却知道此时不是提起此事的时机,只轻蔑地问道:“既然越京已是你们的囊中之物,还要我回宫里做什么?”
听说嗣澄老王爷与仙人交好,当年郡主出生的时候仙人便看出郡主命星之光一度盖过了君星,所以老王爷才坚持将郡主带到越京。此番主上攻克越京易如反掌,唯一所缺的就是那一对代表皇权的皇天后土两枚戒指。盛宁帝对郡主有情,若郡主能劝说他献出这对戒指,兵不血刃,不仅为越京百姓造福,也能保全盛宁帝的性命,岂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你们真正的意思,是要我利用皇帝的信任,帮你们夺取两枚戒指吧。”清越怒极反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皇帝那般待我,我怎么忍心加害于他?”
“主上说得对,郡主果然是良善之人。”玄咨对清越的拒绝并不意外,只是淡淡一笑,“盛宁帝对郡主自然是好的,可惜他对李允却未必如此。我来这里之前,听说皇帝召了李允去,便是要将他作为人质,胁迫姚力元帅退兵。还说姚力元帅若是不肯就范,他们就在城楼上当着姚力元帅将李允一刀一刀凌迟处死。姚力元帅兄弟情深,就算不退兵也会心神大乱,朝廷军队便可乘乱反攻……”
“胡说,你胡说!”清越失控地打断了玄咨的话,“皇上不会这样做的……”
“他会不会这样做,郡主心里更清楚。对皇帝来说,李允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玄咨并不正面回答清越的质疑,只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狂乱的恐惧渐渐从清越眼中浮起。最终,清越一把抓住了玄咨的胳膊,哀求一般地道:“我不信,我要亲自去城楼看一看。”
“可以,不过郡主得先换上士卒的衣服。”玄咨领着清越走回想园外的码头,从侍从手中接过一套军服,捧给清越,“郡主不要忘记了主上的托付就好。”
“放心,若是皇上真的……真的那样残忍,我一定会帮你们杀了他!”清越咬牙换上衣服,随着玄咨踏上小船,一路往光耀门方向划过去。
清越心急如焚,只望一步便能跨到光耀门下。然而船至半途,忽又停下,另有玄咨辖下探子摇船而来,向玄咨汇报前方水况:“此时本是平日交战的时间,然而不知为何并无动静。现下两军只是对峙,将军座船可以顺利划入光耀门下水军船队之中。”
“皇上的打算,果然如同玄王所言。”玄咨点了点头,转头看见清越掩饰不住的焦急神情,吩咐舵手:“全速驶往光耀门!”
越过碧波荡漾的水面,清越看见前方渐渐显现出一片巨大的船队,以半圆之势将越京城的西北角包围,仿佛一张大开的吞噬之口。而天祈的守军船队则只是拱卫在光耀门下的码头附近水域,与城墙上的守军互为呼应。
清越正往城楼上张望,座船却已远远地停了下来,混杂在守军船队的外围。清越正要说话,玄咨已开口道:“最近也只能到这里,再往前就危险了。在下答允过主上,要保护郡主的安全。”
“我要上城楼。”清越说出这句话,见玄咨面无表情,知道一切都不在自己控制之内,心头一阵凄凉愤恨。她跑到船头,正琢磨着如何上岸,眼光却瞥见城楼上的动静,不由怔在原处。
城楼上原本有人在向苍梧军喊话,然而距离遥远,清越无法听清。此刻城楼上却已有人动手竖立起一个一人多高的木架,让清越蓦地想起玄咨先前提起的“凌迟”二字,心悸得身子一晃,差点跌下水去,却被玄咨一把扶住。
“郡主,若不想看,我们便回去吧。”玄咨感觉得到清越的身体不住发抖,关切地低声道。
然而清越摇了摇头,挣脱了玄咨的扶持,终于放下她所有的矜持哀求地看着对方道:“请你救他。”
“对不起。”玄咨转开了眼,不敢看清越凄然欲绝的表情,“我不敢以一人坏了我空桑六部的大计。”下一刻,他一把抓住了清越的手臂,伸手捂住了她的口,“郡主不要妄图跳船,此时此刻,你既然无法救李允,就应该想着如何为他报仇。”
“我不要报仇,我不要他死!”清越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声,刚想挣脱他的钳制,却听玄咨道,“李允出来了,郡主若是再吵闹我们只好开船离开。”
他这句话果然有效,清越不再挣扎,焦急地朝城楼上望过去,果然看见两个天祈军卒拖着一个人走上城墙,绑在木架之上。只一眼,清越就认出那被绑之人正是李允,他还穿着早晨离去时的衣服,然而他的头却无力地垂落,似乎已失去了知觉,也不知受了什么折磨。
“他们在威胁姚力,若是他不肯退兵,便将李允当众处死。”仿佛怕清越忘记了这其中的关窍,玄咨在一旁刻意提醒道,“可是姚力纵然有心救他,也不会为此背叛主上,不弃做到这一步,已是狗急跳墙。”
清越没有反应,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城楼上李允的身影,没有注意一叶轻舟从苍梧军营中全速驶出,停在船队的最前方。那船上一人作统帅打扮,大喊一声“且慢!”,声音之大让清越都听得清清楚楚。
“哦,姚力真动摇了么?”玄咨皱了皱眉。然而下一刻,已有另一艘快船从苍梧营中冲出,船上一员大将大声道:“姚力元帅既然不忍下手,平善便代你给令弟一个痛快吧!”话音未落,三枝淬了剧毒的连珠箭便带着荧荧的蓝光朝城头木架上绑缚之人射去,力度之大让李允身边的军卒都吓得无人敢阻。
“做得好。”玄咨心中对左军副帅平善暗赞了一声,却蓦地发现被自己牢牢制住的清越疯了一般咬住了自己的手指,想要挣脱开去,他不假思索地一指点在清越的昏睡穴上,抱着女子骤然瘫软下去的身体,嘴角挑起一个微笑:“刚刚好。”
果然是刚刚好。清越的记忆最终会定格在李允被毒箭射死的一瞬,她没有看到一道凌厉的白光从光耀门城楼内激射而出,将三枝势不可挡的连珠毒箭击为齑粉;她也没有看到,在两军随之骤起的交锋中,盛宁帝不弃满襟血迹地从城楼内走出,亲自命人将李允解下,匆忙地离开了城楼。
“回宫里去吧,完成你的使命。”玄咨看着怀里清越苍白的脸,低低地吩咐手下,“开船进宫。”

身体仿佛飘荡起来,掠过云荒的千山万水,回到她最初出生和成长的苍梧郡。面前是一片熟悉的池塘,对岸种了些雾蒙蒙的水杉树,让人的视线仿佛可以越过树梢望进天空里去,连带池塘边的水榭也显得轩敞起来。清越正疑心是回到了祖父隐居的弘山别业里,面前的水面上却簌簌地长出芦苇一般的天心蕲来,暗绿的叶片,殷红的珠果,让她陡然生出寒意,却着魔一般伸出手去,将那血珠一般的果实采摘在手心里。
心里似乎预感到什么,无端地害怕,果然当她转过身,便看见两个少年站在远处,无声地朝她微笑。他们面貌有些相似,一望而知是兄弟,身穿的也是一模一样黑缎掐赤金线狷纹锦袍。清越认出来,他们之中一个是盛宁帝不弃,而另一个,虽然从未谋面,那种宁定的温和的气质却让她熟悉得几乎要流泪。
“还犹豫什么呢,你早已做出过选择啊。”一个女子的声音在清越身边响起,惊得她转头看去,便看见晔临皇子口中名叫“湛如”的女子从心砚树中走出,手里握着一叠早已摩挲得光滑的算筹。
“我选择过什么?”清越惊异地问道。
“选择过让谁死去。”湛如轻轻抚摸着算筹,微笑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开始测算君星运行的轨道,发现无论用怎样的方法,最终都有三颗星碰撞在一起。云荒是一个平衡的世界,就如同创造神与破坏神同在,皇天与后土戒指同在,君星轨道承载的也只能是两颗星而已,所以这三颗星里,那两颗呼应皇天的星辰必定有一颗要陨落。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为你命名为‘清越’,为什么会让你提前梦到另外两颗星辰,因为我想要明白你的意愿和选择。”
“可我并不想他们中任何一人死去。”清越迷茫地道,“我不知道,我当初的选择,究竟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恨。”
“那无关紧要,关键是想要爱的人自以为得到了爱,想要恨的人有机会创造了恨。世人的情感,本就是如此微妙,这才能让云端的神灵觉得多彩而有趣。”湛如毫不在意清越的困惑,高深莫测地笑笑,“别忘了你对我晔临师兄的承诺,帝王之血必须在云荒复生,否则这个大陆永远会被神灵抛弃,永不会有平衡与安宁。”
“神,神是什么?空桑人的祖先还曾经封印过破坏神!”不满于湛如口中对神的崇敬,清越不甘地叫道,“我为什么要顺应天命,为什么一定要某人死去,就算神灵抛弃了云荒,云荒照样还会存在!”
“你的神灵或许不在天上,而在你的心中。”湛如慢慢地隐去,连带周围两个沉默的少年的幻影,都隐入绝对的黑暗之中,“你的神灵是你心中绝对的真理,它就是正直、诚实、仁爱、勇敢等一切美德,在它的名义下,你依旧会欺骗自己的心灵。”
“不,我不会……”清越不甘地反驳着,骤然睁开了眼睛。
“郡主醒了,真是谢天谢地。”一旁有人惊喜地叫道,让清越认出身边照看自己的正是宫女瑞儿。
“是玄咨将军送郡主回宫的。”瑞儿认真地复述着玄咨留下的话,“他说让郡主坚强,该做的事情不要忘记。”
清越坐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脑海里几乎逼人发疯的一幕。既然不弃已逼得苍梧军队射杀了李允,那她现在要做的事已没有任何顾虑了。“皇上呢?”
“皇上也刚回宫,听说他受伤了,胸前衣服全是血,可把大家给吓坏了。”瑞儿惊魂未定地道,“可皇上直接就去了神殿,太后也去了,说要用皇天后土戒指之力为天祈祈福,不许任何人打扰。”
“这个天祈朝,还有什么福泽可祈?”清越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往聆湖轩外走去。才走了不远,便见无数宫人侍卫失魂落魄一般窃窃私语,浑不似平日严苛宫规下的谨小慎微,便走上前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玄王一族开门献城了,苍梧军很快就要打到宫城来……”答话的小宫女一张脸都是惊吓过度的苍白,“郡主,我们该怎么办啊?”
“我不知道。”清越漠然地扔下这句话,转身朝远处神殿走去。一切,都到了了结的时候了。

五 彦照
或许是因为皇帝不许旁人打搅,或许是因为侍卫们都被城破的消息惊得纷纷逃离,清越一路走进神殿没有受到太多阻碍。唯有在神殿大门处,聚集在一起的神官们拼死拦住了她,说皇上与太后在神殿内发生了争执,外人一律不许入内。
清越此刻已没有什么顾忌了,她提着半路上捡来的长剑,抬头看着湛蓝色的神殿,大声笑道:“晔临皇子,就麻烦你了!”话音才落,众神官只觉眼前一花,清越已从殿前广场上消失了踪影。
落在神殿阴暗的角落里,清越一眼便看见站在神像前的不弃与白太后,然而他们根本就不曾注意到她的到来。天祈朝两个地位最尊贵的人此刻正在争吵着什么,然而清越的心思,却骤然落在躺在殿壁下的身影上。
那是李允。难道,他并不曾在光耀门城楼上死去?
按捺住几乎要跳动出口的心,清越悄悄地行走到李允身旁。她屈膝跪倒在他的身边,伸手抚上他宛如沉睡的面庞,触手却是一片冰凉。仿佛被烙到一般缩回手,清越再次伸手贴在李允的鼻下,却果然一点声息也无――原来,他终究还是死了,被不弃如同儿戏一般置于城楼,毫无意义地死了!蓦地想起李允曾经那么艰难跋涉的一生,清越只觉悲伤与愤怒如同火苗一般烧灼着她的心,连泪水都蒸发成了绝决的恨意,她缓缓站起身,提着剑朝犹在争执的不弃和白太后走去。
“后土戒指不能给你,你们的皇天虽然是假的,后土却依然可以在白氏手中发挥威力!”太后后退了一步,有些惊惧地看着满襟血迹的皇帝朝自己逼近。
“后土也不过是装饰罢了,愚蠢的女人。”不弃笑道,“若有本事,你就用它去扫平城内的叛军,至少也要斩下彦照的头颅!死守着个无用的摆设,你就等着叛军冲进来赐死你吧。”
“我是为了白之一族守护后土,这是我作为白族人也是作为空桑皇后的责任。”白太后转动着手指上的后土戒指,让那偶尔发出的光芒止住不弃逼近的脚步,“天祈朝或许要灭亡,但白之一族的荣耀依然永在,这是星尊帝以来谁也无法改变的传统。皇帝,难道你还不相信后土的力量虽弱,想要杀死面前之人依然绰绰有余?”
“该死的家族观念,我天祈就是败落在你们这些狭隘愚蠢的观念里面!”不弃被后土光芒一射,果然撑不住后退几步,伸手挡住了刺进双目的亮光,口气缓和下来,“朕知道真正的皇天戒指就在晔临湖底,却数次秘密派人打捞也未寻到。若是太后肯将后土借朕,朕说不定就能找到真正的皇天,挽救我们天祈朝的命运。”
“皇上不用痴心妄想了,就算你找到了皇天,它也不会甘心受制于一个违逆天命人心的皇族。”白太后一步步向神殿门口走去,牢牢护住手指上的后土戒指,凄然笑道,“为了守卫这个死物,三百多年来我白之一族牺牲了多少女子一生的幸福,我自己又是怎样在冷寂的后宫中消磨了一生?如今这个牢笼要坍塌了,我怎能不靠着它保住白族和自己的性命前程?不弃,这个天祈是你家的,不是我的,它亡不亡与我再没有相干!”说着,白太后转身想要开门而出,却被不弃追上来牢牢钳制住。不顾后土的灼伤,不弃伸手就去抢夺白太后右手中指上的戒指,眼中是不顾一切的疯狂。
白太后惶急之下,再难催动后土微弱的灵力,竟硬生生地被不弃从手指上摘下了戒指。她愤怒地转过身,看着不弃站直身子将后土戴上手指,忽然指着不弃背后哈哈大笑起来:“好啊……”
不弃乍撞见白太后幸灾乐祸的眼神,心神一动,从小习过弓马骑射的身子敏捷地向右一侧,却仍是被一股剧痛贯穿了左肩,带着余势扑倒在坐在地上的白太后怀中。
清越一直举着长剑站在不弃身后,克制着自己的愤恨,等待着不弃夺得后土,心神涣散的一刹那。她虽然不通武艺,但那一剑却刺得如此狠绝无误,仿佛将她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意念都灌注在这一剑上,以至于自己整个身体也随着剑势飞扑而去。
跌倒在不弃身边,清越的双手还紧紧握着剑柄。待她颤抖着爬起身来时,才发现长剑虽然仅仅刺穿了不弃的左肩,却被他的一跌顺势将剑刃送入了白太后的胸膛之中。
“终于……终于等到你向我动手的这一天了……倒是突然觉得轻松呢。”不弃捂住伤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清越轻轻牵起唇角,“飞桥早就告诉我有这一天,我只是不肯信――可你还要我怎样对你才好呢?”
“你杀了李允。”清越盯着不弃惨淡的面色,一字一句地道。看着血汩汩地从不弃的肩头涌出,她忽然感到一种疲倦的哀伤――她终于还是伤了他,这个让她从来道不清心绪的人。
“是啊,我再也抓不住他的灵魂了,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的血契之力阻隔在外,天知道那是什么。”不弃说到这里,忽然朝清越叹了口气,“算了,我现在还有要紧的事要做。你也不要再朝我动手了,反正我也是快要死的,你动手我心里会难过。”
“你动手我心里会难过。”不知怎么的,听到这句话清越一阵心痛,她呆呆地愣在原地,看着不弃踉跄着走到神殿后门,打开门走了出去。
“后土,我的后土……”血泊中的白太后忽然挣扎起来,伸手抓住了清越的裙角,断断续续地开口,“他疯了,他会把后土毁掉……快去阻止他……”
他要毁掉后土戒指么,那代表了云荒“护”之力量的神器?清越虽然不知后土消失会带来什么后果,却也莫名地担心起来,挣脱白太后垂死的手指,朝着敞开的神殿后门跑了出去。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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