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苏醒

柳文扬

  这个城里的人说话是多么含蓄呀。“便宜的旅店”,原来就是地下室。房门都没有
锁。反正我也没甚好偷的,两件旧衣服,一把破吉他。先在床上躺下来伸伸腿。枕头上
有股霉味儿。

  他们说要把我“包装”一下,不知道要包成什么样,是不是梳分头、喷发胶。如果
包成那样,我还有脸回老家吗?挣钱呀,屁……

  既然来了,还是先给公司打个电话报个到,让他们给找间像样点的旅店。

  在公用电话旁边,我从裤兜里摸出一把皱巴巴的毛票和热乎乎的硬币,堆在桌子上
,然后瞟了看电话的大妈一眼,开始拨号。

  “喂,是唱片公司吗?我找那个金先生。我叫高灿。嗯?他出去啦?我是他请来唱
歌的。我说,你们有没有宿舍呀?对,我现在住旅店……对,我没钱。等他回来呀?我
自己去你们公司不行吗?喂……”

  我又瞟了大妈一眼。电话里那两句话很伤了我。“每天来公司试唱的人很多。”“
你耐心点等一等。”他妈的。

  愤慨之余,再打个电话。我记得那个金先生告诉我的彭澎的电话号码。彭澎是B城新
出道的歌手,“包装”了的。他们要我跟他“合作”。

  “喂,请替我找一下彭澎。”

  “我就是啊。请问您是哪位?”话筒里的声音斯斯文文的。

  “我叫高灿,听说过吗你?”

  “哦!我知道。你就是那个要来跟我合作的歌手吧?”

  “没错。我问问你,你住的地方大吗?”

  “我一个人住在公司给的公寓里。”他回答,听口气好像有点莫名其妙。

  “好,你听我说。你们这儿的旅馆设施太差,大热天连空调也没有,地下室里又闷
……你那儿如果有空调的话,我就同意去陪你住。但是我要自己住一个房间,洗澡间…
…将就跟你合用吧。怎么样?”

  那边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可以呀。可是我不习惯跟陌生人一起住。”

  “咱们不是都要合作了嘛。再说你一个人住也怪孤单的。”

  “也不是一个人。有保姆,还有大卫。”

  “大卫是哪位?”我问。

  “是我的狗。”混小子,他宁可跟狗一起住。

  “好吧好吧,”我说,“那我就放心啦。”

  那边笑着说:“欢迎你到我这儿来玩。”

  干巴巴的,好像还咽了一句:“你身上没跳蚤什么的吧?”

  我说:“那以后再见!”

  “喂喂!”那边却又说,“你什么时候来?我叫车接你。”

  “吃饭的时候吧。”

  那边笑了一声,没说话。

  我说:“那个什么,你看今天天气好像还不错吧,出来逛逛怎么样?”

  “不行,呆会儿我要跟声乐老师练声。”

  “那下午呢?”

  “下午跟网球教练打球。你不知道啊,他们说我什么都得学,网球啊,滑冰啊,高
尔夫啊,要不然怎么叫偶像呢。”

  我说:“唉!”

  “唉。”他也轻轻叹息一声,激起了我极大的同情。

  我压低声音问:“喂,你小时候逃过学没有?”

  “没有啊。”

  “那怎么能当偶像啊。我得帮你补补这课。”

  “你是什么意思啊?”惊慌的语气很可笑。

  哼,不是“每天试唱的人很多”吗,我想,我要失踪,把彭澎裹胁在一起,你们“
耐心点等一等”吧。

  我说:“出来玩一会儿他们能怎么样?我是第一次来这儿,你就陪陪我,咱们在城
里好好玩一天,行不?”

  那边不说话,看来他正在抵抗诱惑。

  “喂,你想什么呢?”

  他说:“没什么,我在看街对面那个露天酒馆,里面有个穿黑背心的大个子正盯着
我……”

  “西红柿扔他脸上!你听着,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就是继续当乖宝贝儿或者跟我默
契配合……”

  “那,公司呢?”他有点犹豫。

  “就当咱俩失踪了,让他们着急几天,又急不死。”我没听见他回话,又怂恿几句
,“失踪几天对你也有好处,报上还可能出点儿小道消息呢。”

  电话旁边的大妈眼睛一翻一翻的,我侧过身去不理她,继续劝诱:“……呆会儿,
我就去你家楼下,免得你开着车到处找我。中午你请我吃饭……”

  那边又说:“可是,声乐老师就要来了,还有网球教练……”

  我不耐烦了:“你让声乐老师练网球,网球教练学唱歌,他们俩自己玩儿不就得了
么!”

  他下了决心:“好,你搭车到我这儿来,咱们从后面窗户偷偷地走,别让保姆看见
,可是还得给她留个条子,还得打电话告诉我同学。”

  “还得通知联合国,行行,我马上去找你。”

  他突然得意地笑起来:“咱们就出去玩三天,散散心,让他们找去,报纸上会登一
个‘七十二小时偶像大追踪’……”

  唉。

  彭澎的形象比照片上多了一些活气儿,可是鼻子嘴仍然那么娘娘腔地甜美。他拉我
从后窗户跳出去,开上他那辆我认不出牌子的车,淹没在B城大街上的车流里。他没忘记
带上手机。“随时可以跟同学聊天啊。”婆婆嘴一翘一翘地说。

  B城挺好玩,整个城市像座大游乐场。作为东道主,彭澎的兴致远远超过了我这个客
人。我看他都要乐疯了。

  中午在一家小饭馆里吃饭。就在彭澎把肥肉推给我而抢走了冬菇的时候,手机忽然
响了。他腮帮子鼓鼓的拿出电话。

  “喂?啊,对不起……老师。”他冲我一挤眼,那肯定是声乐老师打来的。

  但接着,他的脸一下变白了,像纸那么白。嘴巴张了几次都没说出话来。

  “是真的么?”过了一会儿他才吐出这么一句,然后对着话筒说,“不,我不回去
。”他把电话挂断了。

  “怎么回事?”我问他。

  “保姆死了!”他神情有些恍惚,“说是被枪打死的。老师到我家的时候,发现她
已经死了。还有大卫……他看见我留下的字条和手机号码……”他忽然长长地喘了口气
,好像终于又能呼吸了似的,“老师说已经报案了,还让我回去。”

  我满脑子乱糟糟的:“你应该回去。说不定这事儿跟你有点关系。”

  “你是说,那个人本来想杀我来着?”他一脸可怜相,“可是,我怎么得罪他了我
?”

  我拍拍他的手,那手冰凉。我说:“回去吧,警察肯定都到你家了。”

  “不,”他把头发一绺一绺地拽到脸旁,“我不能回去。”

  “行,我陪你。”

  电话又响了。他闭了闭眼才拿起手机来。

  “谁?小文!你听我说,听我说!我家保姆被人用枪打死了!”他压低声音说,“
我不能回家,家里危险。有个朋友陪着呢,嗯……大概可靠吧。”他瞟我一眼,“手机
号可别告诉别人啊!你还在我家吗?马上走!等我有机会就打电话给你!拜拜。”他对
我解释说,“一个同学。”  我摇摇头:“你把手机号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杀人犯
肯定也看见了。”

  彭澎一惊,手机拿不住了,赶快搁在饭桌上。

  我捡起电话来:“没关系。幸亏他找不到我们。”

  这顿午饭是不想再吃了。我们匆忙钻进汽车,我说:“快开车,到人最多的地方去
。”

  其实无须我催,彭澎已经变成了受惊的兔子,在马路沿和垃圾筒中间演示着车技。

  “不用那么急!”我发现他的情绪无益于我们的安全,连忙伸手去拉方向盘,胳膊
肘在他胸口撞了一下。我一愣,伸手又按了一按说:“你……揣个馒头干什么?”

  脸上立即挨了他一拳。这一拳并不算硬,可我明白过来了。

  彭澎这家伙,居然是……是他妈的一个女的!老实说吧,作为一个淳朴少年,我受
的惊吓比她还厉害。也不管处境危险,我一个劲儿地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你是谁?
彭澎到哪儿去了?”

  “你烦不烦呀你!”她反倒平静下来,“我就是彭澎。”

  “这怎么可能?你……你竟敢变成女的!不是,你竟敢装成男的?”我以一个青年
农民的执著缠住不放。

  她横了一眼,猛打方向盘,一个急转弯把我甩在靠背上:“那又怎么样?公司说我
打扮成男的会更受欢迎。”

  “又是公司!公司连人的性别都要管。哎,你想想,说不定就是公司派人来杀你的
!”

  我的恶意中伤让她突然打了个冷战。

  “你再想想,说不定这是个恶作剧。你又没亲眼看见保姆被杀,只接了个电话……

  她注视前方道路,吁了口气,喃喃说:“冷静,冷静……”

  “你们女人就是沉不住气。”

  电话又响了。彭澎在开车,我便拿过手机:“喂,对,我就是。”

  那边传来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你运气不错。我找到那家小饭馆,听说你刚走。

  “你是谁呀?”我吓了一跳。彭澎也侧过脸来。

  “你那个同学,叫什么文的,也替你送了命。你还是乖乖呆着别跑吧,反正我早晚
会找到你的!”

  我慌忙挂了电话,对彭澎说:“开!快开!开快点儿!”

  她却停了车,擦擦汗:“这儿的人最多。”

  是游乐场。

  在这种人挤人的地方,杀手也不敢碰我们的,我这样安慰彭澎。她却提出什么狙击
步枪啦,毒针啦,六脉神剑啦,弄得我也疑神疑鬼东张西望,尽往人堆儿里扎。

  天下没有不关门的游乐场。当发现身边再也没有人的时候,夜色一下子就浓重起来
。我们也都累了。挤在游览列车的一节车厢里,两只耗子似的。彭澎撑不住,迷迷糊糊
地睡着了。

  望着她那张在夏日的茫茫夜幕中十分苍白的脸,我心里起了一种……

  等等!先停一下!

  这不是稍微快了一点吗?见面还没几个小时,又一直在逃命,居然还能起那种邪念
,我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勇猛。

  脑门上的冷汗被小风一吹,心里都凉了。别急,分析分析。我,是一个热情奔放的
少年歌手,没错,带着破旧的行囊和满腔幻想,来到大都市。于是遇见了一位都市女孩
(还是异装癖),刚认识一会儿就跟我私奔了,刚私奔一会儿,就被杀手追踪……

  我不是在演电影吧。

  我不是被人耍了吧?小高同志,咱们回忆一下,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你过去…

  冷汗刚被风吹干,忽然又浸湿了我的脑门和后背。

  我的记忆只能追溯到今天早上进城,以前呢,什么也没有。我的过去一片空白。

  这就不是流冷汗能解决的问题了。夜空变得虚假,月亮也苍白如纸一样,好像一伸
手就能捅破,露出外面一碧如洗的晴空。虽然这仅仅是想象,但是我感到了一种孤立无
援的恐惧。

  在无限远处,似乎出现了一双眼睛,冷漠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我很沮丧。

  实在不想这样写下去了。但是黄烈说,如今读者就吃那一套。有时候真受不了这姓
黄的,可有什么法子,谁让他是老板呢。谁让我住着二十六平米的破房子而且自来水管
还老漏呢。

  这家伙也真聪明。他送给我这台没键盘却带了一个头盔的电脑,据说这是他自己琢
磨出来的,造价很昂贵。

  “这里面存了你最成功的几本小说——其实也没给你挣他妈多少钱。”他说,“一
戴上头盔,只需要构思一个故事梗概,电脑就能按照你的文字风格,自动演绎成小说—
—小说算什么呀!好自为之吧,要不是我赏识你,你早完了。就用我这个——写吧。”

  我说什么也弄不懂这玩意儿的原理。

  黄烈说:“你懂什么呀你?电脑里有一套逻辑系统。只要有了人物和故事梗概,它
会自己填充文字,处理成小说——作家,算什么呀!等以后,我再改进改进,从你脑子
里出来直接变成电影。作家还不都饿死?对了,人物和故事得按我说的写!”

  “我明白了,”我说,“工业化生产文学作品。你要名垂青史了你。”

  黄烈对我不怀好意的恭维嗤之以鼻。临走时给我六千块钱预付稿费:“一个月以后
我要稿子。”

  应该承认,作为一个混蛋他从来没忘记自己招人讨厌的天职。

  不过他那个小秘书,朱薇,模样可真不赖。头发长长的,又黑又滑。那次看见黄烈
随随便便地伸出两根手指,从它们中间一拂而过,我挺不是滋味。可那关您什么事呀,
是不是?

  朱薇那双冷冰冰一瞟一瞟的眼睛我也受不了。

  正想呢,朱薇就敲门叫了:“刘流!是我。”我把袜子塞进沙发垫儿底下,才去开
门。

  “那台电脑用得好吗?”她庄严地坐在臭袜子上。

  没办法,一听这声音心里就发紧,我咳嗽了几下说:“还……还行。不是很顺利!

  “是吗?小黄叫我来看看有什么问题。”——还小黄呢。别恶心我。

  “还是用笔写顺手。”我故意不瞅她。

  “这可比用笔写快多了吧?自动的嘛。”

  我不轻不重地给她一句:“机器可写不出好小说。”

  “机器比人会挣钱。”她睫毛都没颤一下地说。

  就是这样。有些女人,自居为广寒宫主人,逼着你烦她。郁闷!

  消失,快消失!和讨厌的女人友好地告别之后,戴上那个破头盔,启动电脑,挣我
的一千字六十块钱。

  在彭澎睡醒之前,我对她的爱慕之心以几何级数增长。真邪性了。我皱眉看着她长
长的睫毛和翘鼻子,紧闭的嘴巴。当她装成男人时,这一切显得过于甜美,但是一恢复
成女性,这个模样又有点男孩气。我知道她漂亮,可是讨厌。我讨厌她是因为我喜欢她
。怎么说呢?是因为我不情愿地,形而上学地喜欢她。没人强迫,但是我知道喜欢上她
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忽然电话响了,我拿起来接。

  一个急切琐碎还有点故意大舌头的男声在那边喳喳地叫:“彭澎哦,你去哪里啦?
让我们好找啊。”

  “我是高灿。”

  “哦,高灿啊。我是金先生啦。你跟着彭澎吗?”

  “是她跟着我。”我说。

  “嗨,都一样啦。你叫她听电话嘛。”

  “她不在,你跟我说吧。”我瞅瞅彭澎,那厮还在睡。

  “她家里出事了。保姆被杀啦,警方正在调查。接下来呢就要请她协助调查,我们
要想办法,不要弄出负面新闻,很要命的哦。你让她快点回来!”

  “她好像不愿意回家。”

  “为什么呢?外面很危险的。”

  “你问我我问谁呀?”忽然一阵无名的焦躁使我失态了,“她回不回去她自己作主
。你能管吗?”

  “我不跟你说了啦!”金老板生气了,“请你,哦,请你,马上给我找彭澎来!”

  我学着他的声音说:“我也不跟你说了啦。接下来呢要请你保重身体,请你,哦,
请你,练你的葵花宝典去吧!”

  我恶狠狠地挂了电话,很奇怪自己居然说出那些话,而且心里对当老板的人充满了
愤怒。

  彭澎终于被吵醒了,眨巴着眼睫毛。看见这副样子,我的爱意与反感一起涌上来。

  “你们老板刚打来电话,让你回去。”我生硬地说。彭澎皱眉看着我,我没理她。

  “烦了吧?”她用研究的目光打量我,“被我连累了吧,有点后悔了吧?”

  “我没说。”我把对她的怜惜之意拼命压下去。

  彭澎一扁嘴:“算了吧,不用撑着了。还是自己的命要紧。谁要你陪呀,快走快走
。”

  “你再说我真走啦?”

  “走啊,快消失!站在这儿碍眼……”

  我真发火了,想甩手就走。可是千真万确,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分成两半了
。一半怒气冲冲,又委屈又痛恨;另一半呢,却非常冷静地考虑着什么“情节”问题。
好像是这么想的:“走了不就没戏了吗?以后怎么编哪?”我不知道自己的脑子出什么
毛病了,还是这个世界出毛病了。

  我瞪了一会儿眼,坐下了:“你让我走我就走吗?我愿意跟着你,吃你的喝你的!

  彭澎“噗”地笑出来,随即是一阵大笑,又把脸埋在膝盖中间,肩膀抽动着。我看
见车厢地板上一滴一滴的水,估计是眼泪,不会是哈喇子。

  我把车厢窗户拉开,说:“开门了,游人们可是陆续而来。火车马上要开,你是想
坐车游览还是下去吃早饭?”

  彭澎抹一把脸站起来,看也不看我:“吃饭。”

  “来两碗热豆浆,四个煎鸡蛋,两个包子。”我坐在游乐场的小餐馆里叫道。彭澎
在旁边剜了我一眼。

  自从“馒头事件”发生后,什么馍、包子、面包等等类似形状的食品在她面前都成
了禁忌,提不得。

  我们俩一边吃一边四下张望。彭澎忽然脸色一变,伸一个手指头悄悄往我身后比了
比:“嘘!是他,是他!”

  “谁呀?”我问。

  “别往后看!”彭澎压低声音,“昨天打电话的时候,我跟你说了,有个大个子在
对面的小酒馆里死盯着我。就是他!”

  我半侧身一瞄,只见一个彪形大汉走过来,坐在靠近我们的桌边,戴着墨镜,一张
驴脸,而且是死驴脸。

  彭澎颤着说:“他肯定是杀人凶手!”

  我低声说:“别乱想。当时你看见他在干什么?”

  “他和另外一人坐一张桌子,交换了一个黑提包。”

  我的脑子又出毛病了。一边着急一边竟还在想:“这种毒品交易的情节电影里用得
太多了,这么编是不是俗了一点?”

  我瞧瞧四周,幸好有几个客人,他还不敢下手。可是怎么脱身哪?

  不可思议的是,我最着急的并不是怎样安全逃跑,而是怎么才能跑得精彩!如果蔫
巴出溜地跑了,我想,“别人可不爱看。”

  真他妈的,别人爱不爱看关我什么事。我小声对彭澎说:“快给钱咱们走人!”

  我们走出小饭馆,那大个子也慢慢跟上来。彭澎揪着我的衣服:“你倒是想个办法
呀!”

  “我想,我想呢。”天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们应该在游乐场里跟他周旋,利用这
里的设施来一场精彩的打斗!

  这是我想的么?这是人干的事儿吗?我和彭澎越挤越近,小丫头这会儿求我了。我
说:“咱们找警察吧。”

  “怎么找?”

  “打电话,打完了就在人多的地方等着。”

  刚说完我就产生了强烈的自责,一种看不成好戏的失望心情使我自己都奇怪:我这
是怎么了?到底是命重要还是好戏重要?

  手机没电了。我拉着彭澎的手——冰凉的小手——四处找电话。可是偌大一座游乐
场居然会没有公用电话。

  嘿嘿,看你们怎么办。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吓呆了。我竟然对自己幸灾乐祸,一
边都快急死了一边还挺得意。我是不是疯了?

  后面的事情说起来都丢人。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叫精神分裂。反正,我像个疯子似
的跳来跳去,一会儿想把杀手引上过山车轨道跟他搏斗,一会儿又觉得那不现实,赶快
跑回彭澎身边。这一秒钟觉得应该英勇出击,下一秒钟又骂自己自不量力。刚刚伸手指
向大个子想要挑战,马上又缩回来拉住彭澎的手。后来我丧失理智地想,如果抽彭澎一
个大嘴巴,她就会跟我吵起来,在人群中造成混乱,吓跑杀手。我举起了手,一脸杀气
,彭澎看着我:“干什么啊?”

  “没什么。”我放下了手。心里一个声音说:“可惜,本来会挺热闹的。”

  我的心一凉。这种脑海中冒出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昨晚那离奇的恐惧。

  旁边的游人来去匆匆,没人看我一眼,即便我这样疯狂地表演。只有彭澎惊慌地望
着我。

  “只有你觉得奇怪……”我喃喃自语。

  彭澎说:“你是不是病了?”

  我让她看那些游人:“他们一点也不注意我,他们就像一些……一些布景似的。”

  布景!

  我蹲下了。彭澎不知所措地一个劲拉扯:“你干吗?怎么啦?”

  根本没心思理她。我觉得四周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不,是变得虚假了。

  是的,这是一个“故事”,是正在进行中的故事。可怕的是,我不知道在这之前自
己是什么人,以后又会发生什么,还有我的脑子为什么会跟自己打架。有一种强大的力
量,不属于我自己的,不停地在推着我去做什么事。它让我爱上彭澎,让我照顾“情节
”,让我当英雄去跟杀手搏斗……我不是我自己了,我是一个——角色。

  彭澎还在拉扯我:“别闹了,他又跟上来啦!”

  “没关系,他不会让我们死的。要照顾情节……”

  “你怎么老说疯话?”她哭丧着脸说。

  我拉住她:“我去找那个大个子,你瞧着。如果他把我打死,你就快跑。因为那说
明这是真的……”

  “你不要命啦你?”彭澎拼命拉着我。我挣开她,回身朝大个子走过去。他把手伸
进衣服里。我对他笑笑:“下边该怎么办?”

  忽然,斜刺里冲来两个警察,分别抓住我和彭澎,大声说:“对不起,你们违章停
车,要交罚金。还要去警察局教育教育。”

  大个子转头走了。

  我对彭澎说:“瞧,我们不会死的。”

  “你还说胡话。”彭澎被警察揪着都快急哭了。

  “好,再来一次……”我猛地拔出一个警察腰间的手枪,一枪打断了他的腿,叫道
:“我持枪拒捕!我打伤警察了!快开枪啊!”

  没受伤的警察愣了一下。他腰间的对讲机响了,取下一听,冲我说:“有人打劫银
行,没空儿跟你废话!那什么……枪你留着玩儿吧!”一边说一边扭头就跑。断腿警察
也一蹦一蹦地走了,速度还挺快。

  我向彭澎一笑,在她的尖叫声中把枪对准自己的脑门,扣下扳机。

  没子弹了。

  彭澎一双眼瞪得溜圆。

  我自己写的人物在反抗我的意志,这可不亚于一个凡人与上帝作对。对书中人物来
说,作家是世界主宰啊。

  可是他挑战了。如果不能按他自己的方式活着,他宁可死。这不是一个普通角色,
这是一个人。

  我忽然浑身一阵哆嗦——那就是说,我“创造”了?创造了不再按照黄烈定下的愚
蠢情节行事的,活生生的灵魂。我创造了生命!

  什么叫激情啊,我跳起来抱着沙发垫子乱跑,说不出一句话来。抱着电脑在显示屏
上亲,我想放火烧房子,想打碎窗户冲着街上的行人哈哈大笑!

  这一切都是因为这台破电脑吗?

  黄烈说,他这电脑里有个什么逻辑系统,它会分析人物性格,使其成为推动情节的
固定因素。也就是说,在创造了高灿这个人物后,小说就不再由我独自写了。

  朱薇的敲门声使我冷静下来。她是来催稿的。我把事情都告诉她,然后让她看打印
机刚打出的新稿。

  她坐在沙发上翻看着,不时侧目瞧我,好像想确定我没骗她。

  我费尽心机对她进行启蒙教育,想让她相信我。她只是怀疑地看着我。

  “每个作家都是他创造的人物的奴隶。”半个小时后,我已经筋疲力尽,还是努力
解释着,“那些人物,他们寄生在你心里,明白吗?在你心里!借用你的头脑思考,借
你的手记录他们的故事。懂不?”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她眨巴着眼。

  我说:“我也想按照黄烈定的情节写,他们不干!他们反抗我!”

  朱薇点点头,总算懂了:“噢,是电脑程序认为……你写的不合逻辑!”

  “不是,是那两个人物活了。”我肯定地说。

  朱薇瞧了我半天,似乎认为我是个文盲,她说:“你看看,这个东西是电脑,你把
它打开,里面就是些电路板,电线,不会有什么活的东西!懂吗?是程序在帮你写作,
是程序在判断你写得好不好!”

  “是人!”我站起来,“这跟你们的电脑没关系,他们是我创造的人。你去试试,
你也改变不了他们的性格,你也不能强迫他们做事!”

  “小黄可以。”朱薇认真地说,“他可以命令你改写稿子,要不就不出版这本书。

  我怔了一下,摇头说:“改不了啊,怎么能改呢?”

  “怎么又不能改呢?”朱薇用无比纯洁的目光望着我,“不就是动动手吗?”

  “何况你已经收下预付稿费了。”

  这句话真是胜过了所有雄辩。

  “重新写吧。”朱薇说,“必须按小黄说的情节写,换两个人物吧。”

  “这跟杀人一样啊。”我说。

  她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我出去打个电话。”

  不到一分钟,她又走进我的小房间,带着命令。

  “删除这篇小说重新写,要不就收回电脑。”

  她说完这句话要走的时候,我在她背后说:“你们不明白这篇小说的意义。”

  她说:“你当面告诉黄烈吧。”

  门在我鼻子前面关上了。

  删除,还是不删除?这真他妈是个问题。更大的问题是,我几乎没有一个知心朋友
,没人可以给我出主意。谁理解我?谁相信我?大概只有高灿了。

  对了。

  我立即把自己的大脑与电脑接通。这次不是“写作”,这台电脑的另一个用处是可
以直观地“进入”小说里面欣赏。我要尝试跟我写的人见面!

  我看到了高灿的脸。与我很相似,但是野得多,这是一张只有在幻想世界里才能见
到的生动的脸。彭澎也很美,比我想象的还要美。

  我把一切都讲给他们听。

  他们俩开始的反应不用说了,吃惊,发火,想揍我……我赌咒发誓地请他们相信,
而且安慰他们说,无论是在电脑里还是在“外面”,他们都算是最最好的人。

  高灿首先镇定下来。他好像早有准备了。他说:“你完了你。你怎么那么好欺负呀
?到底是不是你把我们写出来的?”

  我不服气:“可你也是我性格的一部分呀。”

  “对,可是我比你强!”他抓住了我的衣服,“让我去吧!你那点事儿我一下就摆
平了!”

  “不……不行。”我说,“你怎么能到‘外面’去?”

  “我们本来就是一个整体。只要让我这部分性格在你身上复活!”他热切地说,两
眼熠熠生辉。

  瞬间,一种炽热的感觉流遍全身,我摘下头盔扔在桌子上,呼地站起来。

  谁怕谁?

  六千块钱丢在黄烈桌上,我说:“还你的稿费!这篇小说不出版!”又一叠钞票丢
下去,是我几年的积蓄,“这些钱买你那台电脑。以后咱们各走各的路!”

  黄烈还没反应过来,我又对朱薇说:“以后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又不是仙女,一
个普通女人而已。”

  那两个人用诧异的,甚至有点惊慌的目光看着我。怀着胜利的感觉,我“砰”地把
门关上了。

  几天后,朱薇惊惶地跑来找我,仙女神气一扫而空。

  “我辞职了。”她说。

  “为啥呀?”我一阵欣慰。

  “他变态。”她说,“他总是摸我头发,有两次还让我剪了给他。我没给。昨天我
在他衣橱里发现一个盒子……”

  我连忙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她边坐边抽嗒着说,“我看见盒子里有几十把长头发
!都用小口袋装起来,袋子上写着人名……他发现了,气得要死……”

  “这个大变态,咱们不理他。”我安慰着她。她要了一杯水,蜷进沙发里。

  “你知道吗?”她跟我说,“黄烈也在写那本小说。”

  “什么?”

  “他不是也有一台同样的电脑吗?他说本来你没权力买他这台电脑,不过他要在小
说里打败你。”

  “他写他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朱薇担心地说:“你不知道,这两台电脑是无线联网的。”

  “那又怎么样?”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可以改变你写的故事,杀掉主人公。”

  我大吃一惊,连忙转身去拿头盔。朱薇又拉住我:“我告诉你,跟他斗很危险的,
你的大脑一旦和电脑接通,就得跟主人公共命运了。万一他把主人公杀了……”

  我戴上头盔,说:“替我关紧门,别让外人打扰。”

  哼,现在我又是高灿,又是刘流,我看谁敢惹我们俩。

  可能黄烈还没有掌握写作技巧,我和彭澎都没事。

  但是路已经走尽了,前面就是高墙,金老板握着手枪慢慢逼过来。

  金老板那张脸,一点不错就是黄烈的脸。

  他面露笑容:“怎么样?最后是谁赢了?穷小子。”

  “不一定呢。”我从腰间抽出手枪,那是上次从警察身上抢来的。没子弹,可他不
知道。

  我们俩互相用抢指着,我说:“一,二,三,咱俩开枪吧。一命换一命,我觉得挺
值。”

  他可不能容忍这一点。在他看来自己的一条命抵得上我的一万条。很明显,黄烈也
不喜欢这样的情节,应该只有他一个人有枪才对。

  突然从一旁飞来一跟铁棍,我手腕剧痛,手枪落地。

  大个子杀手出现了。黄烈把他搬来的,从写作方面看这太低级了。

  我一看杀手的脸,差点笑出来:那又是黄烈。只不过多了几分刚硬,目光如狼。对
,老板和杀手,这两个角色都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形象。

  杀手一身肌肉。背后、腰间、手上,带了不下十把枪,大大小小。还有一门火箭炮
、十几颗手雷、一把匕首。活脱一个施瓦辛格。我发现了黄烈在潜意识里对武力的疯狂
爱好。

  金老板哈哈大笑:“你得清楚,这个世界是由什么人主宰的!我才他妈有资格实现
梦想,你配吗?你?”台词真庸俗,只有黄烈能想出来。

  杀手也说:“小姑娘,你那天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你死定了!”

  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是毒品交易,还是收藏的头发?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故事和现实
了。

  彭澎忽然非常肉麻地攀着我说:“哦,亲爱的!让他把我们都杀了吧!”我看见金
老板气得脸都绿了,他好像挺喜欢彭澎。彭澎还腻着说呢:“接下来呢,在死之前我要
告诉你,我已经把那天看到的事情写在一个小本本上,交给非常可靠的人保管了。让他
们打死咱们吧。咱俩一死,我的朋友就把那个小本本交给警察局、报社、工商局,还有
居委会……哦,咱们一起死吧。”

  杀手跟金老板面面相觑,两把枪指着我们,嘀嘀咕咕地小声争执着。我和彭澎站在
那儿不敢动,这丫头把我抱得挺紧。后来他们声音越来越大,我都听见了。

  “不行,”杀手说,“他们一死那个小本子就会公布出去。”

  金老板说:“那我杀了这个小子,不杀彭澎。”他巴不得这么干。

  彭澎躲在我后面说:“哦,你杀了他我也不活了。”

  那两位又吵起来,值得一看,两个黄烈,互相争得面红耳赤。金老板很想杀我,大
概他是“作老板的黄烈”的化身。杀手是“被窥破秘密的黄烈”,所以这家伙害怕小本
本公布出去。

  我扭头一瞧,彭澎也看直了眼。我跟她说:“这就叫精神分裂。”

  “咱们跑不跑啊?”她揪着我。

  “跑。”我一拉她,撒腿就往外冲。金老板红着眼冲我举起了枪。杀手喊了声:“
不行!”他用枪指住了金老板的脑袋。

  我最后的印象是,在一瞬间那个情景定格了。两个黄烈持枪相对,怒目圆睁。

  当然黄烈并没有死,只是变成了白痴,整天在精神病院的病房里幸福地傻笑。

  这都是朱薇告诉我的。

  她说:“大概是精神分裂吧。他的两部分人格互相残杀,在电脑里的故事中被外在
化了,懂吗你?这两种性格已经不能统一在他的人格里了。”她又悄悄对我说,“我想
办法销毁了黄烈的那台电脑,现在世界上只有你这一台了。说了这么半天你也不感谢一
下我。”

  我感谢了她。然后又戴上头盔,没办法,上瘾了。我想看看高灿他们俩。

  “我要是你就不这么操心了。”高灿教训我,“古代阿拉伯人民都比你聪明。《天
方夜谭》的每个故事后面都写上一句:‘从此他们过这幸福的生活,直到白发千古。’
学学吧你。”

  我问:“你和彭澎到底怎么样了?”

  彭澎在后面插一句:“甭管!”

  这就是我自己写出来的人吗?他们不但不欢迎我,还忙不迭地赶我走:“再见了啊
,知趣点儿,拜拜。”

  “还欢迎我来玩吗?我总要关心自己写过的人物呀。”

  “哎呀,婆婆。”高灿说,“您别刺激我了。”

  “不许拔电脑插头。”彭澎担心地说。

  我安慰她:“放心,就算停电也没事——都存在硬盘里呢。知道什么是硬盘吗?”

  “行啦,你的老底儿谁不清楚?”

  摘下头盔,我觉得有点空虚。

  以后到底还管不管他们俩呀?

  正空虚着呢,朱薇在后面轻轻揪我:“你家水管又漏了。该修了。”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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