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世纪闻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继世纪闻  明 陈洪谟

  ●卷一

  弘治十八年乙丑五月,武宗皇帝即位,大赦天下,改元正德。人谓正德号前代有之,宋世西夏乾顺尝建此号也。时内阁大学士则刘少师健、李宫保东阳、谢宫保迁,与礼部官皆未之深考耳。马冢宰文升因考科道,出题“宰相须用读书人”,盖指此也。由是内阁衔之。未几,马被御史何天衢论劾,遂去位,似有由也。乃以礼部焦芳代之,焦亦河南人。

  立夏氏为中宫,京师人儒之女,又立沈氏、吴氏为妃,皆由大明门入受册。

  正德元年丙寅,上嗣位,尚在童年。左右嬖幸内臣日导引以游戏之事,由是视朝浸迟,频幸各监局为乐,或单骑挟弓矢,径出禁门弹射鸟雀,或开张市肆,货卖物件,内侍献酒食,不择粗细俱纳。大臣科道累有章疏,皆不省。

  是岁六月,雷震奉天殿鸱吻及太庙脊兽、天坛树木,宫门房柱多有摧折焚毁。前此,太白尝画见,人皆异之。

  逆臣太监刘瑾并马永成、谷大用、魏彬、丘聚、罗祥、张兴七人,皆东宫旧侍御,时称为七党。内刘瑾尤奸险,粗知文事,遂干大政。素嫉文臣,与同类屡在上前言:“弘治年间,朝权俱为内阁文臣所掌,朝廷虚名而已。”每形诸戏剧。又说:“司礼监亦揽权纳贿,如各处镇守出去,皆司礼监举用,受钱至多。如不信,只将司礼监见掌印李荣抄了,就有金银可满三间房。今若将各处镇守内官取回,另换一番人,着他各备银一二万两送上谢恩,恰不胜如司礼监要了?”由是上信之,传旨将天下镇守取回,新用者论地方大小,借贷银两进献,即得差用。如内官韦兴、齐玄等,皆先朝犯赃问发,亦夤缘差出分守。所至剥削民财,全无顾忌。

  太监王赞、崔通差往南京、苏、松织造段疋,乞支长芦官盐一万一千引为路费。盖逆瑾等主之也。户部韩尚书文执奏再三,止给其半。上召内阁问故,刘、李、谢三阁老对云:“内官装载官盐,夹带私盐,沿路害人。”上曰:“彼若有犯,朝廷自有法治之。”李对曰:“彼既得旨,即揭黄旗,称钦赐皇盐,沿途官吏应答稍迟,便加棰挞。甘心忍受,谁敢来奏?朝廷岂得闻知?户部欲少与盐引者,少一引则省一分之弊。”上色不乐,辩析愈厉。忽云:“岂独此数人坏事?文官亦有不好的!譬诸十人,岂能皆贤?亦未免有四五人坏事者耳。”既退,韩尚书文令司属官徐廷用、李梦阳、王崇文等草疏再沮之,内有云:“自阉宦误国,汉十常侍、唐甘露之变,至今言之痛心。英宗狎一王振,致有土木之变。乞将刘瑾等拿问,置之俎醯。”韩文又率九卿共劾之。时司礼监太监王岳、范亨、徐智亦厌七人所为,相与为内应,刘健等助之。然王岳亦为上所信任,密奏外朝多官劾奏刘瑾等,不可不从。上不得已,允之。会天晚,待明旦发旨捕瑾等下狱。左右有以其事密告瑾者,瑾素与李阁老东阳有旧,重其诗文,密以韩文等所劾询之东阳,得其大略。瑾等惊觉,遂趋至御前,俯伏哀号。诉岳等内外交通,欲害我等。上以为无此事。瑾等曰:“若待明旦,臣等再不得见天颜矣。须今晚拿岳等三人送狱方可。”上不得已,颔之。瑾等即出传旨,夜捕岳等系狱。明日奏请,令刘瑾入司礼监,兼提督团营兵马、设内行官校巡察,丘聚提督东厂官校巡察,谷大用提督西厂官校巡察,张永等并司营务。王岳、范亨、徐智俱发南京充净军,行至临清,将王岳缢杀。由是权归瑾等,势倾中外。王岳之死,人颇惜之。巡抚山东朱都御史钦上言“岳谪守祖陵,既不白其罪状,赐死道中,尤未厌乎人心。臣验岳为刘瑾所忌,必瑾谗毁,以惑陛下,启妄杀之端。伏望察岳之非辜,诛瑾之谗贼”等因。瑾不以闻。乃以朱禁酿非法,逮至京,免官,罚米三百石,输运大同。人心益惧,不敢言。

  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见时势难为,屡疏乞致仕。至是,乃令刘、谢二人致仕,李独留。李不自安,上言:臣等三人,事同一体,而臣独留,何以自容?不知何以为处。”章亦屡上,竟不允。东阳门徒最盛相传以瑾素重其文名,故得不去。后人传瑾于朝阳门外创造玄真观,东阳为制碑文,极其称颂。人始信前日泄捕瑾等之事为不诬也。

  逆瑾亟欲陷韩尚书文等,时有进纳内府折银,内有假银验出。遂传旨以韩文不能防奸,罢职为民。仍令逻卒伺察于途,文知之,止乘一骡,宿野店而归。逻卒无所得。适郎中张玮、尚宝卿崔璿各以公差,御史姚祥以升任,在途各乘轿及带家小驰驿。逻卒回奏其事,逆瑾方欲窃柄张威,遂差官校逮捕下狱。崔、姚枷于西长安门外,张玮枷于张家湾。数日垂死,公卿奏乞宽宥,始释充边卫军。自是内外臣工皆重足而立,欲谢政以去,不可得矣。

  焦芳先为翰林谪出,后渐升用为礼部侍郎,与瑾相善。尝建言御虏方略四事,刘阁老健票旨:“这本所言,窒碍难行。”芳遂衔之,屡于瑾处谮刘所短。因善瑾,遂代马太宰文升。未几,同侍郎王鏊皆入内阁。芳仍欲兼部事,瑾累遣人来与李阁老东阳商议。李云:“无此例。”瑾云:“尝闻李贤兼管。”李云:“李贤是吏部侍郎,入阁后升尚书,时王翱掌部事。”又问:“前有之乎”答曰:“蹇义为吏部尚书,与户部尚书夏原吉五日一赴东阁,与大学士三杨议事,未尝兼大学士也。”次日吏部请印信,内批:“令焦芳兼管部事。”芳以问李,李曰:“某已言之,此二事实难兼摄。内阁佐天子出令,吏部所拟升调官,间有可否。今自拟议之,而自可否之邪?又,每日通政司奏事,奉旨‘吏部知道’者,即当廷跪承旨。内阁班皆立听,今亦将出跪而更起立邪?又,部事差缪,或章奏错误,小则回话认罪,大则罚俸。脱有之,亦将随同认罪乎?”芳乃辞部事。

  初,李梦阳草疏,亟欲诛逆瑾等,而谋虑不审。疏中既以甘露之变为言,而又躬自蹈李训之浅谋,致胎数年衣冠之祸。中官自为制度,自此不可变更。且草疏者李梦阳,属官耳。而诸司英朋杰士,平昔以文章气节取重于世者,乃翕然和之。盖梦阳素为李阁老东阳所重,所为诗文,辄加称赏。韩户书文素厚李阁老,故亦重梦阳。且其疏一出,而九卿大臣亦皆景从,不敢略出商量万全之策。后文因事系狱,罚米千石输边,二子皆罢官,梦阳累之也。梦阳亦下狱,人以为祸出不测。刘瑾家人老姜者告曰:“昔公不得志时,李主事时管昌平仓,曾容吾家纳米领价,得志乃忘之乎?”瑾遂释之,令致仕,仍赠以物,曰:“后当复用之。”

  李阁老东阳四岁即能写大字,顺天府以神童荐,召入内庭。过门限,太监云:“神童脚短。”李高声答云:“天子门高。”即闻于上。抱置怀中,令翰林院作养。与程敏政齐名,后至大位。然专以诗文延引后进,海内名士,多出其门,往往破常格不次擢用,浸成党比之风,而不能迪知忱恂,举用真才实学。当时有识之士私相讲论,以为数年后东阳引进一番诗文之徒,必误苍生。尚名矫激,事变将作矣。初,刘阁老健为首相,信阳何景明十三岁登乡举,博学有诗文名,十七岁中进士,人以为必居翰林。后不与选,或以为疑。刘曰:“此子福薄,能诗何用?”竟除中书舍人。后至提学副使,未四十而卒。人谓刘公知人。李代刘为首相,事多依附。有一监生以诗献之云:“文名应与斗山齐,伴食中书日已西。回首湘江春草绿,鹧鸪啼罢子规啼。”盖讥其“行不得也哥哥”、“不如归去”之意。及瑾诛,御史张芹劾称“当瑾擅权乱政之时,东阳礼貌过于卑屈,词旨极其称赞,贪位慕禄,不顾名节”等语,人颇然之。李至丙子年卒,赠太师,恩礼极厚,又得谥文正。是欤?否欤?

  正德二年丁卯,一日朝罢,内降敕谕,留百官于金水桥南跪听宣读,指摘公卿台谏数十人未退者,勒令致仕。

  逆瑾性极贪残,而假窃大议,沮抑同列。马永成欲升百户邵琪,已得旨,瑾力拒以为不可,争于上前。谷大用得镇守监清太监言,传旨于临清开设皇店。瑾急捕其献计者,置于法。东厂太监丘聚忤瑾意,瑾密奏聚交通外臣,调南京孝陵。太监王琇于御马监建新宅,诱上居之,因奏揽纳户数人,专一包纳银草,所得利进于内。琇自为告示,送户部出榜。尚书顾佐等白于瑾及谷大用,瑾大怒,同谷大用直至御前,言:“安有天子令人包纳钱粮之理!”上以为不知,瑾遂枷其揽纳户于户部门外,命矬其枷,不得屈伸,皆即日死。然亦不能加琇罪也。

  河南镇守太监廖堂挟势奏举三司官贤能,并劾不职者。乃传旨令吏部覆奏。许尚书进参称镇守太监举劾三司,非其旧例,遂票旨禁之。后许尚书与瑾不协,辞去归家。廖堂欲奏其居乡不法事,以挟其财物,深被其害。瑾之得罪同列者多类此,以是速败。向使瑾等凡事和同,其为祸又岂有涯哉!

  逆瑾威权日盛,口衔天宪,阴养松江人罢学生员张文冕及其侄婿罢职司务孙聪于私宅,凡一应章奏,初犹送内阁票旨,至是瑾任意批答,或增减字样,或别为创造,真伪混出,而文理亦多不通。都察院一日奏审录重囚本,内写“刘瑾传奉”字样重复。瑾大怒,骂之。都御史屠滽率十三道御史谢罪,御史跪阶下,瑾数其罪斥责,皆叩头不敢仰视。自是科道部属官皆行跪礼,公差出外及回京者,朝见毕,皆赴瑾宅见辞。用涴红笺纸写官衔,称“顶上”字样以为常礼。瑾或有本建白某事,或辞升赏,则送内阁票旨。内阁官争出己见称美,有曰:“尔刚明正直,为国除弊。”瑾既夺内阁之权,而李东阳、焦芳等皆其所任引用,坐保富贵,一听其所为。芳初为编修,阁老万安恶之,调夷陵判官,深恨于心,与南人相处,如冰炭然。及得柄用,遂附刘瑾,假以复旧章、革时弊为言,多阴助其谋。瑾自以内阁官听己用,不复短之矣。

  朱恩,松江人,与瑾有旧。自河南按察使超升佥都御史操江,未几升南京侍郎、尚书,事瑾极恭。凡拜帖写“顶上”,不敢云:“拜上”,“顶上”之称自此起。尝观《海语》,谓暹罗国凡臣下见其君,先扪其足者三,复自扪其首者三,谓之“顶上恩”。其有取诸此邪?甚可耻也。

  户部主事庄襗公差广东,奏称官库钱粮数十万,多为有司侵费。瑾正欲藉此媚上,乃奏差司礼监官同给事中盘勘,且令各尽数解京。由是各省事绪纷纭,不免横敛民财,馈送内外,以图免祸。

  正德三年戊辰,上御经筵讲书。故事,讲解书义毕,则必献讽谏之语。是日少詹事杨廷和、学士刘忠直讲。既罢,上谓刘瑾曰:“经筵讲书耳,何添出许多说话?”瑾与廷和皆旧东宫官,乃奏曰:“此二人当打发南京去。”于是升二人南京侍郎。时南京无缺,皆添注之。虽若升之,实远之也。廷和后升南京户部尚书,召还入内阁。忠升礼部尚书,改南京吏部,甚有风裁,科道部属皆钦畏,不敢纵恣。

  ●卷二

  焦芳既入阁后,以许进为吏部尚书,刘宇为兵部尚书,皆河南人。宇素暴横,先任左都御史,恃与瑾厚,责打御史。又与保国公家人朱瀛交通刘瑾,无日不来兵部说话。郎中杨廷仪每伺瀛出,必邀入司署,留坐款语。四司官不附宇者,必令瀛言于瑾,传旨外补。廷仪独谄宇,尽妾妇之态,宇大悦。廷仪能文,凡有奏章,皆其属草。后焦芳致仕,即以宇代之。又有布政曹元与刘瑾亲旧,骤升至兵部尚书,后又代宇入阁。皆其党也。

  给事中安奎、御史张彧因查盘钱粮还,瑾索赂不足,以为参官不当,辄发怒,用一百五十斤枷,枷于东西公生门。时暑雨昼夜不辍,莫敢少移。都御史刘孟到任迟延,亦逮至京,枷于吏部门外。御史王时中枷于三法司牌楼下,远近聚观垂泪。文臣垂首丧气,莫敢近觑。给事中许天锡、郗夔皆因事自杀。兵部主事王守仁抗章论瑾等专权乱政,瑾矫旨挞于朝堂不死,降谪贵州驿丞。守仁犹恐不免其死,遂诡秘其踪迹以远害。大理评事罗侨亦劾瑾,杖之不死,亦远谪。

  许进初以户部侍郎致仕家居,正德初,起用为兵部侍郎,寻升本部尚书,与瑾同提督团营。焦芳入阁,进遂代芳为吏部。许外若不附瑾,而内实不与抗。初,进致仕时,马尚书文升在吏部,陕西张彩为文选郎中。进子许诰为给事中,屡劾彩过,马以彩有才,力救之不得,彩以病乞归。及瑾用事,京官养病久者,悉革为民,未久者令赴京听用,彩不得已赴京。彩前在文选时,焦芳为侍郎,令其子焦黄中荐于瑾,以为彩乃公之乡里,极有可用。会文选郎中刘永升通政,进已议调验封郎中石确,疏已具,而复以彩易之。进虽用彩,而心内又甚衔之。进素与陕西雍泰相善,泰已致仕,进欲起用,屡荐于瑾,改南京操江都御史,寻升南京户部尚书。朱瀛每欲谋倾进而转刘宇,乘间言于瑾曰:“许尚书佯为恭谨,而外示抗直。如雍泰平昔刚暴,为山西按察使,辱打知府,为都御史巡抚宣府,辱打参将,朝廷屡贬谪不用。今欺公举用,却又扬言于外,曰公因泰同乡用之,非吏部本意。”瑾大怒,立召彩入内,诘问:“雍泰贬谪来历,如何不备入奏内?”彩曰:“奏稿备载,许尚书涂之。”瑾索原奏稿视之,果然。于是以进为诈直,票旨屡以欺罔斥之。进惧,遂乞归。

  刘瑾欲专权,尽除轧己者。一日伺隙言于上,调张永南京,奏既可,即日逐永出就道,榜诸禁门不许放入。永知觉,直趋至御前诉己无罪,为瑾所害。召瑾至,语不合,永即挥拳殴之。谷大用等解之,令诸近臣具蔬酒和解。由是永得不去,遂深憾之。

  戊辰春,天下诸司赴京朝觐。逆瑾令每布政司送银二万两,方放回,瑾等分用。各官皆贷于京师巨家,及回任,括敛民财倍价之。上下交征,莫有纪极。又有荆州知府王绶、武昌知府陈晦俱在黜列,乃广赂瑾,复留。绶、晦皆升参政,仍掌府事。如此者尚多,此其尤甚者也。

  是年春殿试,赐吕柟为状元,景旸第二,戴大宾第三。大宾莆田人,少有文名,甫二十登第。初聘高氏,未娶,瑾欲纳为侄婿,于是仆从鞍马衣服之类,极其侈靡。大宾偃然自居,意气扬扬,复纵酒不检。瑾薄之,常笑曰:“我不可做牛丞相。”大宾知之,遂请假归,卒于途。吕柟亦陕西人,内阁不无迎合之意,然吕实无预耳。又传奉取焦黄中、刘仁并黄芳等数十人为庶吉士,不由馆试,人皆以为愧。然黄芳数人实由焦黄中等贻累,后亦不免谪降焉。

  逆瑾擅政,禁臣民不许用“天”等字为名。如郎中方天雨但令名雨,参议倪天民为倪民,御史刘天和为刘和。中外纷纷,尤为可异。尝记北朝周宣帝自称天元皇帝,不许人有“天、高、上、元之称。宋宣和中,丞相蔡京用给事中赵野等奏,凡世俗有以“天”等字为名称者,悉皆禁革。共禁人字犯天者,方天任改大任,方天若改元若,甚至承天寺亦改仁能寺。当时有识者忧之。正统十年进士登科录,“元”、“天”字皆作■〈艹曳〉,云出内阁意。景泰中幸大学士,谢表内阁自为之。中“管窥霄,蠡测海”句,盖亦避“天”字也。识者尝讶其事。瑾目不知书,故事岂有所袭?明年,瑾以逆诛,无天之罪,其兆如是乎?瑾诛而禁废,人皆复其旧名矣。

  殿试毕,焦黄中、刘仁等自以不得及第,嗾瑾云:“乡试解额,南方太多,北方太少,乃昔杨士奇私其乡里。”盖其宿愤已多,待此而发。给事中任姓者承风旨,上疏请厘正,乃命诸司集议东阁。焦芳盛怒数前人罪恶,且言陕西地几半天下,当增之,和者一口。李阁老东阳从容问曰:“且谓今当如何,往事不必论已。”礼部不得已,因言陕西可增作九十五名,与江西等。焦忽大声曰:“尚少,可增作一百名。河南、山东、山西、四川以次而增。”次曰:“湖广亦地阔,当增。”李不肯从。后不二年,悉改正。

  逆瑾用事,贿赂公行,凡有干谒者,云馈一干,即一千之谓;云一方,即一万之谓。后渐增至几干几方,世道益颓矣。

  四川镇守太监罗龠请便宜行事,瑾实主之。由是各处镇守,皆比例奏要,如巡抚都御史之任,干预刑名诸政。刘瑾捏旨批出,皆许便宜而行。河南太监廖堂亦奏兼管修河,剥取民财,遍于乡野,辇送数千余万于京师。太监毕真初差天津取海鲜,敛财数万,请换敕,起自天津历山东沿海,达于苏、松、福建。所至括取民财,凌辱官吏,莫敢声言。先朝故事:奏准,六部差官则该部请敕,必具事由送内阁写敕,未有不由六部,而内阁自出敕者也。毕真辈之敕并近日内官赐祠额护敕,皆瑾与内阁李、焦辈创为之。时李公为首相,若肯执奏请敕必由六部具由,此祖宗故事,我辈不敢违,况《大明律》有结党乱政之法甚重。如此,纵使不从,亦不过如刘、谢等去位而已。乃不能然,谁之过欤?

  边方召商贾纳粮草情弊,瑾素知其故。一日,因户部奏差给事中三年一次查盘,奏内有“粮粗秕,草浥烂”者,瑾遂票旨逮系各年巡抚都御史、管粮郎中数人下狱。既而锁杻差人押至所任地方,加倍赔偿。又商人纳过粮草,拖欠价银,亦皆没官不给。由是商贾重困,边储渐乏。

  刘瑾因户部奏送各边年例银两,瑾以为先朝无此例,令户部查天顺以前年例银数。顾尚书佐以天顺年前无银例回报。瑾大怒曰:“此户部官通同边方巡抚都御史共盗内帑银两之明验也。”悉追问致罪,革罢送银之例,边储至是缺甚。盖自成化八年间设榆林镇,巡抚余都御史子俊增置城寨,陕西民供馈不继,奏送江南折粮银,以补不足。然初亦依江南原折银例,每米一石,折银二钱五分放支军士。其后大同等边缺乏,亦暂送银补足,数皆不多,未有以万计送者。弘治间户部叶尚书淇,淮安人,盐商皆淇亲识,因与淇议:“商人赴边纳银,价少而有远涉之虞;在运司纳银,价多而得易办之便。”时内阁徐溥与淇同年交好,遂从其议,奏准两淮运司盐课,于运司开中纳银解户部,送太仓银库收贮。分送各边盐价,积至一百余万,人为利便,而不知坏旧法也。盖洪武、永乐以来,天下盐课俱开中各边,上纳本色米豆,商人欲求盐利,预于近边转运本色,以待开盐报中,故边方粟豆无甚贵之时。今废商人赴边报中之法,虽曰得价多,而近边米豆无人买运,遂致腾涌。正德五年,侍郎丛兰整理陕西边储,遂令百姓每石征银二钱五分,准米一石。盖六部政本,少有差错,胎弊如此。使顾尚书当刘瑾查例之时,答曰:“昔盐课在各边上纳,故无年例银之送。后改盐课纳银解京,故不得不分送各边。”如此,瑾必不怒而反正盐法,淇其不免矣。

  逆瑾以富国为名,每欲巧取横敛,且因以窘迫文臣。凡有公错诖误者,辄捏旨以姑免提问为名,各罚米粟以实边储。士大夫畏其凌虐,亦甘心从罚。初自一二百石,后渐增至千五百石。坐此破家者甚众。

  自逆瑾用事,文臣裁抑至甚,内官、武弁纵横而行。瑾等数人,皆赠父祖为都督、都指挥,母为夫人,造坟祭葬。该部不敢执,科道不敢言。其诰命、祭文,皆内阁所撰。议者以当时内阁诸公,结党乱政之罪不可掩也。至文臣三品以上祭葬,却沮格不与。如侍郎郝志义故,其子援例乞祭葬,瑾以为洪武礼制,文臣无祭葬之例,皆后来文臣专权擅加。传旨,遂下锦衣卫狱,问发充军。学士武卫病故,其子乞恩,亦下狱。其弄权裁抑文臣如此。

  ●卷三

  初,《大明会典》成,内阁自李东阳而下至翰林、春坊皆升职。瑾以为破坏祖宗制书,妄增新例,毁其书,悉追夺各官升职,惟东阳不夺。瑾又欲挫抑文学官,乃捏旨谓翰林官不识事体,摘十余人姓名,升调两京各部属官,令其拓充政事。朝野哄然。

  逆瑾又欲革天下巡抚官,云旧制所无,天顺间亦曾革罢,遂将各处巡抚都御史取回。后与内阁议不可,止将腹里巡抚革去,其漕运及边方都御史俱不革。又欲将各衙门添设官及提学、兵备悉行裁革,后内阁议提学不可革,从之。

  华容刘尚书大夏既致仕,逆瑾知其受知先朝,常欲按致于法。又被同年焦芳忌嫉,会广西土官岑猛先年被大夏与都御史潘蕃奏迁福建,至是厚赂得复。瑾遂以迁徙土官为非法,通逮至京,欲寘刘等重辟。下之廷议,诸大臣不敢吐一语。独屠都御史滽曰:“刘大夏此何罪,必欲致之死?当拟‘不应’。”瑾怒骂屠恶语:“汝党刘邪?”明日大臣以屠议奏。瑾谋于焦芳并刘宇,宇又素嫉刘者,乃劾刘某轻将夷人迁徙,与潘蕃俱发边戍。瑾初拟广西边卫,焦曰:“是送二人归也。”乃定肃州卫。刘赴肃州时,故旧皆避不来会。独乡人严仲宏赠诗,和答之。《过六盘山寄李阁老》末句云:“寄谢同年老知己,天涯孤客几时还?”《归自六盘和前韵》末句云:“凭谁寄语中州子,前度刘郎今已还。”中州子指芳、宇二人也。

  刘瑾既止各边送银,又禁商人报纳边储,遂大匮乏。因询国初如何充足,浅识者以为国初屯田修举,故军食自足,后为势家所占,以此军不自给。瑾遂慨然修举屯田,分遣郎中胡汝砺、御史杨武、少猛颜颐寿等往各边丈量屯田,以增出地亩甚多及追完积逋者为能,否则罪之。又命散银于近边州县百姓,买米陪脚耗运送边仓交纳。奉行苛刻,人不聊生。其增屯田,每至数百余顷,悉令出租。大理少卿周东在宁夏与都御史安惟学比较屯粮,严加刑于军官妻子,人心愤怨。千户何锦等遂与安化王谋起兵,传檄以诛瑾等为名。瑾祸自是起矣。

  浙江绍兴府勘报经明行修者四人,内余姚三人。逆瑾以为谢阁老迁所私,执送锦衣卫镇抚司问。其一人妄招,词连谢,因及洛阳。刘瑾以为奇货,可聘宿忿,笑曰:“今入我彀中矣。”言于上,必欲置谢于边戍。赖李阁老曲为辨析,令其为民。

  江西南城、万安二县人萧明举等因事叛归满剌加国,充本国通事,伴送进贡番夷,道杀其数人,而私货财。为逻者所得,瑾寘之极典。因其党以江西事激之者,乃将二县人俱照余姚县例,不与做京朝官。又欲将江西科举解额止与三十名,后不果行。

  逆瑾用事,中外愤怨。有托名黔国公及魏国公檄书,皆以诛瑾为名。又有以应天府上元县生员狄元出名,指斥瑾罪恶数事,吏人誊写,于公生门下鬻之。为瑾逻卒捕得,下狱拷讯所从,展转攀指,竟不知其由。乃遗官校诣上元县求之,亦无狄元名姓。说者以为“狄元”者,夷狄胡元也,寓意如此耳。又一日早朝罢,有文书一卷,书瑾等数人过恶,委于丹墀。侍班御史奏请查究,上退坐东角门内,留百官不放班。瑾等自下陛,而诘何人所为,俱不承认。诸人冒暑忍饿跪久,有仆地者。瑾谓卷在五品以下官班内,即令常校将下班三百余人送镇抚司究问,亦无所得。时晒死者已三四人矣。

  正德五年庚午,逆瑾日益专恣骄横。霸州、文安诸处响马强贼生发。瑾不胜忿,欲速除之。用人言,遣御史有能干者专理捕盗事,许带家小随任。宁杲辽东人,于真定;柳尚义湖广人,于天津;薛凤鸣南直隶人,于淮阳。责以殄除贼寇,保障地方,有功升赏。薛凤鸣尤善射,尝在归德与守备指挥石玺会饮,用伶人歌舞为乐。瑾之逻卒奏之,即传旨降凤鸣为徐州弓手辱之。尚义在天津,稍收敛。惟杲奏立什伍连坐之法,盗贼捕获无虚日。每械系盗贼于真定城,辄用鼓吹前导,金鼓之声,弥月不绝。由是奸宄益多。内官张忠侄张茂为大贼窝主,杲亲往捕获,斩之,啖其心以取媚权势。霸州人刘六、刘七、齐彦名辈因是鼓众为乱。后杲与尚义皆升佥都御史,仍管捕盗事。

  陕西宁夏指挥何锦、千户周昂、丁广等谋作乱,杀死巡抚都御史安惟学、镇守太监赵弼、总兵姜汉等,谋立安化王寘鐇为主,出给印信票帖,招诱诸路军马,以诛刘瑾为名。且曰:“非敢窃窥神器也。”事闻,特起致仕左都御史杨一清提督军务,都督神英领兵,太监张永总督。永至中途,即闻游击将军都指挥仇钺已入城将寘鐇擒获,及斩杀周昂、丁广等。事闻,即敕神英班师,仍令张永往宁夏安辑。永既回,欲因是以倾瑾。八月初,永将至京献俘,瑾令且止良乡,拣日迎接。不从,轻骑来京。至十三日,永入自东长安门,上亲宴劳。永乘间出怀中疏,奏逆瑾一十七事。上犹豫未决,永又因太监张雄、张忠共诉于上,谓:“瑾激变宁夏,心不自安,阴谋不轨,其形已具。若少迟,我等皆为齑粉,陛下安所之乎?”上允其奏,命牌子头往召瑾。众劝上亲行,至瑾宅近地观变。时漏下三鼓,瑾方熟寝。令牌子头先入,瑾问曰:“上安在?”对曰:“在豹房。”瑾披衣出,谓家人曰:“事可疑矣。”出门,有牌子头数人执瑾就内狱,黎明送锦衣狱,会集廷臣,拷出瑾包藏祸心、私制兵器、伪造宝印、改制牙牌、袖中藏刀等项违法事情,及搜出暗封同谋吏部尚书张彩、锦衣都指挥杨玉、石文义等王爵文簿。乃坐瑾极刑,凌迟三日。仇家争食其肉,须臾而尽。悉诛其党,抄没财产若干。京师内外咸颂永功。内阁李东阳、杨廷和亦奏瑾恶,以为旬日之间,二难交作,悉底于平,且归功于永等。遂封永兄张富为泰安伯,弟容为安定伯,魏彬弟英为镇安伯,马永成弟山为平梁伯,谷大用弟大为永清伯,封义子朱德为永寿伯,各给券世世承袭,食禄一千石。荫李东阳、杨廷和、梁储、杨一清子各一人为锦衣卫世袭正千户,俱疏辞,改中书舍人。杨一清升户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荫兵部尚书王敞子为锦衣卫百户。时刘瑾虽诛,而政权仍在内臣。魏彬掌司礼监印,决大政。马永成等又奏,有旨:“凡朝廷大事,须彬等同议。”时东阳、廷和、梁储、费宏四人在阁,以“穷苦无菜”四字为题,各作长诗以献永。东阳为《穷字诗》,拆点画,为句极巧。永大悦,命工刊装锦轴送人。未久,山东盗起,人以为穷苦之应,遂秘不以示人。东阳又属杨一清作《平定宁夏碑》,颂永功德,后亦不复作。

  刘瑾既诛,有旨:“凡瑾所坏事情,着科道官指实来说,悉与改正。”又云:“百官缄默顺从,皆非得已,且干人众,都不查究。”杨一清旋改吏部,孙交为户部尚书,何鉴自刑部改兵部尚书。魏彬奏起李鐩,复为工部尚书。刘瑾流毒尚在,天下盗贼蜂起,而朝政乖宜,赏罚未当。山东、河南、江西、四川诸处盗贼并起,而天下不胜烦扰矣。

  张彩素负才名,为刘尚书大夏所爱,尝称为可当边方巡抚。及焦芳荐于逆瑾,每见瑾必谈论移时,瑾皆喜纳之,骤升佥都御史坐院,寻升吏部左侍郎。未几,刘宇入阁,以彩代之。彩尝劝瑾:“今天下诸司官有馈送公礼物者,非取于官库,则敛于小民,取怨贻患,所当知之。”瑾大开纳,遂禁察馈遗者。适山东巡按御史胡节回,敛馈未至,瑾侦知之,摭下锦衣狱捶死。少监李查、侍郎张鸾、指挥赵良差往福建回,敛银二万馈于瑾。瑾收其银于承运库,李查降长随,赵良降南京百户,张鸾以不知敛银,令致仕。其银因馈送得罪者甚多,剥削之弊,一时少息。彩又言于瑾曰:“公左右用事者,多骗财坏事。”瑾遂逐去之。其他救正颇多,衣冠之祸亦为少减。然彩在吏部,惟知敬瑾。其共谋同事者,以为瑾疏同类,皆采教之,心多衔嫉。初,刘宇在兵部,武选郎中杨廷仪为心腹。宇迁吏部,即调廷仪为考功郎中,亲信之。及宇入阁,廷仪不为彩所亲,有所私求,彩皆不听。廷仪深憾,乃谮之于其兄廷和。又故事,吏部推用大臣,必密谋于内阁。彩以事权在瑾,内阁不得预,多忽之。李阁老东阳等以为废内阁之权,共为不平。及瑾被系,亦捕下都察院狱,议以交结近侍,符同奏启,斩罪。适赦免死。内阁后令改拟同刘瑾谋反罪,彩竟死狱中,仍令挫其尸。然以非真谋反,止流其子弟母妻于岭南,不诛。彩为郎中时,杨一清尝荐彩“谙晓韬略,堪任边方都御史。”及宁夏之变,一清致仕居镇江,彩荐于瑾,起用,同张永征宁夏。及彩被罪,一清心怜,亦不能救。

  抄没逆瑾货财,金二十四万锭又五万七千八百两,元宝百万锭,银八百万又一百五十八万三千六百两,宝石二斗,金钟二千,金钩三千,玉带四千一百六十二束,狮蛮带二束,金银汤■〈古上皿下〉五百,蟒衣四百七袭,牙牌二匮,穿宫牌五百,金牌三,兖袍四,八爪金龙盔甲三千,玉琴一,玉宝印一颗。以上金共一千二百五万七千八百两,银共二万五千九百五十八万三千八百两。

  ●卷四

  正德六年辛未,林都御史俊征剿四川妖贼刘臬及流寇蓝廷瑞、鄢本恕、廖惠等,以捷闻。林素负忠义名,致仕在闽,特起往征。林至夔州,先毁白帝祠以励人心,传檄郡县,威令大振。后又有曹甫、方四等煽乱,复命洪尚书钟总制,同林剿平,两川方定,林遂乞致仕归。

  京师之南固安、永清、霸州、文安等处,京卫屯军杂居,人性骄悍,好骑射,往往邀路劫财,辄奔散不可获,人号为放响马贼。近来内官用事,谷大用、马永成、张忠等皆霸州、文安诸处人,大盗刘七等尝因内官家人混入禁内豹房,观上游幸之所。及为宁杲所逼,遂聚众拒捕。后瑾诛,杲亦得罪系狱,因而作乱。当时本兵者议遣骁将数人,各统劲兵一千,分路而出,听其便宜袭捕。惟以平贼为功,不论首级多寡,不过旬日而平矣。兵部尚书王敞素不谙世务,徒事虚誉。有司擒捕已获齐彦名,收安肃县狱,被刘七等十余人劫出。旬日之间,聚至数百人,所至穷民响应,增至数千。敞束手无策,吏部杨尚书一清建议须推用大将征讨,及文臣有才望者提督军务,又着有能擒斩盗贼三名颗者,升一级。李阁老东阳从中票旨褒美,悉从所言。但故事:凡大政必下该部详议覆奏,然后施行;捕盗不关白兵部,径准施行。由是言官争论王敞不职,遂罢去。

  四月讲毕,召内阁至暖阁。叩头毕,上手取《会试录》一本,付司礼监太监张永授内阁李东阳等。内有白纸票黏于纸上者三,皆指摘所刻文字错误处。上曰:“今欲有施行,但念衙门体面恐不好看,但与先生辈知之耳。”东阳捧《录》叩头出,至暖阁门外,留寘案上。少顷,太监张永送至阁。是年大学士刘忠累疏辞疾,未允,强起主考事。出院后即乞省墓,已得请,是日陛辞,闻此事而去,抵家复具疏乞致仕。盖已有先入之言矣。

  辛未八月,流贼刘六、刘七、齐彦名等合伙为乱,拥众向北,京师戒严。贴张二旗,上书:“虎贲三千,直捣幽燕之境;龙飞九五,重兴汤武之师。”时已命兵部侍郎陆完代马中锡提督军务,师已出涿州,忽报贼在固安甚急。上召内阁李东阳等至左顺门内,上南向问曰:“贼在东,师乃西出,恐缓不及事。适令兵部追还陆完等令东,可否?”东阳等对曰:“甚当,且行未远,一二日可至。”东阳后奏曰:“闻贼船在冰套,自陷危地,似来送死。官军并力,擒之不难,但恐人心不能齐一,向来略失事机,正坐此故。今官军在北,贼若南奔,逸不可制。”上曰:“张俊等皆在南,料亦无害。”东阳对曰:“今须亟敕东南诸将,令严谨堤备,以防奔溃。若有意外,查照地方,连坐邻境,不许互相推调,务在万全。”上曰:“然。先生辈宜用心办事。”东阳复奏曰:“此贼亦是乌合之徒,但愿朝廷赏罚明,诸将效力,必可成功。”上慰谕令退,初,都御史马中锡巡抚大同,杨尚书一清等举中锡堪以提督军务,惠安伯张伟充总兵官,同征流贼。所领京营人马,皆未经简阅。中锡书生,欲效龚遂下渤海盗事,招抚解散。张伟纨之子,亦不知兵。师既出,中锡遍檄诸路,榜示刘六等经过所在,官司不许捕促,与供饭食。若听抚,待以不死。刘六官司不许捕捉,与供饭食。若听抚,待以不死。刘六等闻之,所至不杀掠,然且信且疑。中锡至德州桑园驻兵,刘六等来谒,中锡开城抚之。刘六欲降,刘七曰:“今内臣主事,马老爷岂能自践其言乎?”潜使人至京师,探诸中贵无招降意,又以山东所劫金银辇载赴京,馈权幸求赦,不得,遂大肆劫掠,众至数万。中锡故城县人,贼至故城,戒令勿焚劫马都堂家房屋财帛。由是谤腾,谓中锡恐贼害己私家,玩寇殃民。遣锦衣官校捕中锡、张伟下狱,罪论斩。后中锡死狱中,张伟革爵闲住。中官因是谓此事非书生所能办,乃命太监谷大用总督军务,侍郎陆完提督军务,伏羌伯毛锐挂平贼将军印,充总兵官。所统兵万余,亦未简阅。完虽通达,亦不知兵。锐已衰老,而大用拥众自卫,高坐坚城。行至真定所属地方,遇刘七等,交战大败,损折官军,丧失辎重无算,又失大将军印。时驸马游泰子随毛锐冒功,亦被杀死。适宣府游击将军许泰领兵至,救之,毛锐仅以身免,罢回京。因与谷大用同事,得不坐失律丧师之罪。锐甘肃之,及彭泽为兵部尚书,以乡里素厚,特起挂印,镇守湖广,被御史张翰论劾,并及泽焉。时有巡捕指挥桑玉与贼交通,刘六、刘七尝被围困于村舍,桑玉自外救之,遂逸去。桑玉以近幸□庇,久不寘于法。刘六、刘七、齐彦名并杨虎、赵风子等,扰乱南北直隶、山东、河南等处地方,聚众数十万,然多掳掠胁从之徒,其亲信骁勇善骑射者,不及千人。因内阁及兵部准行首功之令,官军每追及贼,贼即先驱逐胁从良民,与官军对敌,并弃所掠财帛,奔逸而去。官军争斩首报功,并取弃财帛,以致剧贼脱走,妄杀平人报功以万计。每一遇贼,斩获胁从人首级,辄报捷音,降敕奖励。谷大用、陆完得奖励敕十余次,而贼首无一颗者。甚至贼已过,官军遇被贼掳平民,亦杀之以报功。游击将军江彬过冀州,入人家,杀三十三人。有司申状诣陆完,皆不问。自出兵后,贼攻破城池,杀掳人民不可胜数,皆不责问提兵者失律之罪。虽剧贼纵横,但得胁从首级,则辄纪其功。后贼大掠吴、楚之间,至苏州,遇飓风覆舟,始灭。归而论功,谷大用并代大用者太监陆誾皆封其弟为伯,陆完加太子少保,一子为锦衣卫百户,其余权势所托,奏带之人,以首级论升者千余人,纪功御史,皆升京堂。名爵之滥,始于此。

  起复陈都御史金征江西流贼。先是,江西饶州、抚州、瑞州、姚源洞诸处强民王浩八等聚众为乱,杀死副使周宪、佥事李情,拘禁参政吴廷举不放。陈公至,抚剿兼施,以渐平定。后有残党复作,而新滏、乐安又有强民张元二等为乱,乃命俞都御史谏南征之,方平。

  十二月朔,驾当出郊坛视牲。先是,一夕有传贼将复至霸州。时日已暝,京城各门已闭。兵部尚书何鉴令人传于郭外巡视官军,差人远探。宫内宣召内阁、兵部议省牲事举行否。内阁曰:“省牲事重,若圣驾不出,示人以怯,其关于国体不细。宜严加御备,仍旧出郊。”太监张永深以为然,请自披戴清道。驾以巳刻出,未刻入,人心以安。

  正德七年壬申夏,荧惑入南方,将逼斗,旬月而退。是年冬,京师及河、朔之地温燠如春,而徐、淮以南风雪特甚,至洞庭水流出冰有至尺厚者。天时地气,可谓异常矣。是时,降敕调宣府边军三千入卫,却以京军竞数戍边,每岁春秋番换,如班操例行。盖从江彬等之计也。

  ●卷五

  上居豹房,惟钱宁在左右伺候,有言则从。钱宁本云南临安人,太监钱能镇守云南,收为家人。年十五,性大机警,能爱之,带回京。至是见上,赐姓朱氏,累官都督,掌锦衣卫事。宁幼时,有参将卢和者善相,谓其将来必大贵显,遂深结纳。后和坐死罪,宁贻书当路,欲脱其狱,竟不果行。然宁亦不深憾,可谓难矣。他如被方布政良永奏其纵家人卖钞事,亦不报害,及优恤胡副使世宁于狱中,事皆非他权恶之所为也。然终蹈诛夷之惨,所谓人妖服妖,其能免乎?

  正德九年甲戌正月十六日夜,乾清宫火。上亲御午门,传旨侍卫官兵入救。次日,火烟尚炽。宫中累朝所积,皆为煨烬。下诏责咎,深切时病。

  八月一日日食,昼晦星见。愚时官江藩,午未间救护,少顷即昏黑,咫尺不辨,人皆惊惧。后询之各处,皆同。

  正德十一年丙子,江西地方见天上有红云黑云各一丛,若相斗者。久之,分为两城,人马汹汹若攻城,城中人应之。又明年,宸濠谋反,南赣之兵自外攻入,是其象也。

  正德十二年丁丑九月,上幸阳和城。二十七日方猎,天雨冰雹,军士有死者。及夜,又有星坠之异。明日驾赴大同城,又明日达贼统众围阳和。向无二异,上意未遽回。乃知天之仁爱深矣。

  上幸延安,守臣具膳送行。常规:镇守太监捧酒,巡抚下箸。是日上来迟,巡抚都御史郑阳将箸收在袖中,恐失落也。须臾上至,随从兵卫扰攘,将巡抚挤下,盖是时皆戎服,莫可辨。上御席无箸,急呼:“送箸来!”仓卒无处寻。上笑曰:“使我若做抚按官,决不如此怠慢。”是虽戏言,亦可以仰见其弘人之度矣。

  江西宁王宸濠性素贪残僭侈,以文行自饰,交结士流。自弘治之世,已有欺世盗名,阴为不轨之渐矣。迨正德中,厚赂钱宁、臧贤等为内应,益肆毒虐,箝制藩臬,剥削军民。又时常设宴邀请两司官入府,择有时名及阿顺者,留至夜深方散,或与联诗,或与论事,曲加礼待。时若左布政郑岳、提学副使李梦阳皆有文名,濠尤重之。郑初为按察使,与李不合。李因郑迁方伯,带去旧门子二人,乃诬郑多收柴薪银两及其子侵克库银虚情,自拿其门子取供,又谮于濠云“郑布政轻侮王府”等语。由是濠摄拾虚供,奏行总制抚按勘问,郑与李俱下狱,郑备受凌辱。后奏差大理寺卿燕忠等来勘,郑为民,李冠带闲住,而濠之志益张矣。时则有若参议王泰、白金,佥事李淳、王奎,尤善阿附,受其重赂,为其出力。各官每留至夜分方回,各司大门留之以待。副使胡世宁不平,乃疏濠不法数事,及称“二司问刑参吏听其指麾”及“半夜开门”等语。由是科道官劾称王泰等惟知王府卵翼之勤,不顾人臣私交之戒。四人皆回籍听勘。濠赂钱宁,差官校将胡拿问。时胡已迁福建按察,虑其陷害,径赴都察院跪门投到。奏送镇抚司勘问,行江西抚按查勘。迁延年余,方才回报。而胡竟谪戍辽东。方胡就狱,人谓之必死,不意钱宁曲加矜念,遣人馈以米炭不绝,由是得以保其躯命。虽天之默相忠直,而宁一念好德之美,不可诬也。时宁府奏准覆盖琉璃瓦,该用银两,许于引钱内支给。濠累逼二司会议,引钱数少,欲派之民间。时巡抚俞都御史谏会同巡按徐御史赞,谓地方兵荒之后,难以科派。往返再三,复用计挟逼,乃议作夫价五十五万两,五年之内递征。濠得此,即差其府内官校下各府县坐并,远近骚然。而守巡官畏其势,亦有为之督催者矣。时予为参政,与按察司胡副使锭独不敢阿附。濠每欲招致之,予二人亦不敢应。濠遂奏称“蒙恩准盖琉璃瓦,缘工程浩大,必得才能方面官督工,方为易完。访得参政陈某、副使胡某俱有才干,乞敕该部转行委任”等因。本行数日,予与胡方知,心甚愠懊,然亦无能为也。不意工部李尚书鐩覆本云:“参政等官俱有守巡地方之责,难以遥定。合咨巡抚从宜径委该道官督理。”时予分守湖西,胡管清军,正不系该道也。使当时一为其管工,不免朝夕相见,非得罪于目前,则不免己卯之大变矣。人之祸福,自有数存也如此。

  逆府宥濠于正德二年知政归宦官,阴赂刘瑾以希宠幸,使南昌儒学生徒颂己孝行,递相呈达巡抚、巡按官奏闻,降敕褒奖。刑部侍郎李士实字若虚,南昌人,素有诗名及善书,与李东阳交厚。及致仕,避宸濠之害,居别郡。濠必欲招致来南昌,因厚遇之,遂为知己。陆完字全卿,苏州人,初为江西按察使,独为濠所器重。尝曰:“陆先生他日必为公卿。”士实、完皆以心附濠。宁府南昌护卫并屯田,天顺间以事革罢。濠赂瑾,复得之。人知不可,畏瑾威,不敢言。时天下藩臬畏瑾虐害,求退不得。濠因纳赂于瑾,荐完与士实可当巡抚都御史之任。瑾令吏部举完为都御史,巡抚宣府,士实以侍郎改都御史,巡抚郧阳。完至京见瑾,言动迟缓,瑾怒,以为不称任,改为佥都御史巡抚。完家巨富,厚赂瑾,复得升兵部侍郎。瑾败,言官论劾完“首开贿赂之门,骤迁风宪之职”,内阁庇之得全。李士实亦得升右都御史都察院管事。陆完官至兵部尚书,士实以年老致仕。及瑾伏诛,宁府护卫、屯田俱革罢。完为兵部尚书,王酹酒于地,曰:“全卿为司马,护卫可复得矣。”自是彼此岁时问遗不绝。濠浼完,欲乞复护卫,完答书曰:“须以祖训为言。”伶人臧贤者,有宠于上,左右近习、内臣如张锐、张雄、锦衣钱宁,文臣如梁储、靳贵、陆完辈,皆阴结之,以求固宠。臧贤之婿司犯罪,充南昌卫军。濠令钺教演江西伶人秦宏等歌乐,因钺以通于贤。每亲书寄贤,辄称为“良之贤契。”良之,贤字也。及是乞护卫,辇载金银宝器藏于臧贤家,分馈诸权要。内阁大学士费宏素知其故,乃大言曰:“宁府以金银巨万,打点护卫,苟听其所为,吾江西无噍类矣。”钱宁、臧贤再三恳浼陆完题覆,称:“宁王乞护卫,以典章为言,事体重大,合会多官议。”中官卢明以本来内阁拟旨,票云:“既王奏缺人使用,护卫、屯田都准与王管业。”言官交章论护卫不可与,竟不行。濠以宏作梗,恐其更改,乃托贤等谮于上曰:“宏私乡里,取进士黄初及第。”且曰:“乾清宫灾,下诏皆宏视草,归咎朝廷。”时御史余珊劾宏私其弟费き,选入翰林,久不认罪。遂罢宏致仕。濠既得护卫,益骄横。闻上巡各边境,纳都督马昂已嫁妹马氏于宫中,心怀异谋,阴养盗贼以为爪牙。贼首闵念四、吴十三等恃王坟厂为巢窟,肆行劫掠,与民争田不得,令贼屠其家,官司莫敢问。刘六、刘七扰中原之后,兵部申明律禁,不许隐蔽贼情,酿成大患。巡抚江西都御史孙燧捕贼甚急,吴十三等已获,系南昌府狱,复为贼劫出。兵部奏责孙燧行属责限缉捕。濠恐贼获于己,谋欲去孙燧以息事。乃令南昌三学教官达宾等率领生徒,装饰孝行,捏文具呈抚按三司,保举孝行,逼挟孙燧并巡按御史王金等转奏。意欲朝廷嘉奖,以固宠眷,以释嫌疑。差人载金宝于臧贤处,分馈权要,续以书谕差人曰:“事在司礼监,可与萧敬言之。事成,即与陆公言急去孙燧,别用一都御史来,梁辰、汤沐俱可,王守仁亦可,切不可用吴廷举。”时江彬宠遇日隆,太监张忠与钱宁有隙,常附彬欲借以倾宁。及是孙燧等奏至,忠因谮于上曰:“朱宁与臧贤交通宁王,谋为不轨。爷爷不知乎?奏内称王孝,讥爷爷不孝也。称王早朝勤,讥爷爷不朝也。”时谢仪者,南昌人,避宁王害,补校尉,赴京投太监张锐,送入东厂,缉察奸事。锐信任之,因得往来内阁部院诸大臣家。宁王之谋复护卫也,锐实受贿,后见宁王益骄横,方绝之。御史熊兰亦南昌人,其父为宁王拘系甚苦。闻孙燧等奏保其孝行,不胜忿恨,播言王必反。密谋于谢仪,求张锐为内助,讽言官论王不法事。仪言于锐曰:“宁王必反,将累公,盍不早附张忠、江彬,禁治宁王为自全计?”锐深然之。仪见内阁杨廷和等,以此告之。廷和亦欲复革宁府护卫,以免后患,令仪与熊兰密以张锐意托御史萧淮论之。张锐、张忠、江彬等共言于上曰:“宁王求敕褒奖,不可从。”杨廷和遂票旨曰:“朝廷处待亲藩,自有常典,镇巡官如何辄来保奏”?时科道因萧淮奏发,及有旨不从镇巡之请,方交章论之。廷和欲照先朝故事,遣官责谕,及革罢护卫。恐其谋泄,乃从中密处,不令外庭知之。兵部尚书王琼刚愎自用,一日在部,晡时未散,驸马崔元令家人王秀趋部问曰:“适间锦衣卫校尉宣召驸马明日趋阙,不审何事?”琼曰:“不知。”乃过廷和宅,入见问曰:“适闻宣召崔驸马,何事?”廷和应不知。琼笑曰:“先生欺我邪?”廷和曰:“宣德间赵府有异志,命赵驸马往谕,事得息。今遣崔公,意亦如此,且革其护卫,幸勿泄。”琼曰:“止此而已乎?”曰:“然。”明旦至左顺门,崔元入内,见敕旨曰“萧淮所言,关系宗社大计。朕念亲亲,不忍加兵。特差太监赖义、驸马都尉崔元、都御史颜颐寿往谕,还革护卫”等语。王琼欲为异议,乃言曰:“此大事,宜宣谕文武群臣而后遣,况非密而可密行乎?”廷和意不平,乃留崔元等不行。昱日,宣文武百官传谕遣官旨意,然后行,时己卯年五月二十五日也。廷和又欲召兵部议发兵事,琼曰:“此可议而不可泄者。前因给事中孙懋、易瓒之言,议选精兵操江,为江西盗贼设备。疏入留中,日久不出。尽力求批出前议,备兵之方,无过此矣。”由是廷和与琼益不相协。初,京师知崔元等差往江西,不知止革护卫,以为必擒濠。适王府侦卒徐华等在京,即飞报于濠。至六月十三日到南昌见濠,值濠生日,宴镇巡三司。报曰:“驸马等官兼程来矣,后又闻宣兵部,不知何事。”濠大惊,因忆昔日擒荆王时,差太监萧敬、驸马蔡震、都御史戴珊,曾过南昌,今此来为擒我也。罢宴,夜召李士实议所处。士实曰:“事急矣,明早镇巡三司官谢宴,可就擒之,因而举事。”乃夜集剧贼吴十三等,各饰兵器,明旦各官入谢,左右带甲露刃数百人侍卫。拜华,濠呼曰:“汝等知大义否?”孙燧曰:“不知。”濠曰:“太后有密旨,令我赴京。”燧曰:“请密旨看。”按察副使许逵曰:“天无二日,此是大义。”濠怒曰:“尚敢如此无礼乎!”命左右曳二人出,斩之。仍尽拿三司诸官,锁杻系狱。令布政梁辰等用印信咨文,差人遍行天下布政司,告谕亲王、三司举兵之意,大概诬称“祖宗不血食者十五年”等语。乃分给银米募兵,修理战具,以夜继日。十七日,濠留中官万锐等守城,自以妃眷世子登舟,北出鄱阳湖。令佥事潘鹏持檄谕降安庆诸郡。命参政王纶提督军务,为兵部尚书,李士实为军师,举人刘养正副之。督率护卫军并闵念四、吴十三等贼党五六万人,尽夺官民舟船万余艘,蔽江而下。九江府开门迎纳,遂趋安庆。守备都指挥杨锐、指挥崔文偕知府张文锦竭力御之,宁兵不径下南京,而守安庆者十余日不克。又闻南昌被王都御史守仁进兵攻破,遂弃安庆,复回援救。初,南赣缺都御史,吏部会推苏人文森堪任,森因江西有难处之事,力以病辞。王守仁余姚人,曾奏刘瑾专权,被挞几死,谪远方驿丞;历任南京鸿胪卿,升佥都御史,巡抚南赣。守仁素知其地界连三省,事权不一,发兵攻讨,则贼遁入山谷,罢兵招抚,又肆出剽掠,且兵粮无处。乃上疏乞假以重权,及听臣募兵积粮,便宜区处,庶贼盗可息。疏下兵部,王琼以为然,乃覆奏乞改守仁职任为提督军务,钦降令旗令牌八面副,军前得便宜斩杀,所在赋税官钱,听其自用。守仁由是得以展布,数月得精兵数万余。袭破窑贼,斩首无算,民得安生。复建议添设县治,为久长计。民立生祠祀之。镇守江西太监毕真见守仁累获军功,欲与同事,通于近幸,奏下兵部。议称:“兵法最忌遥制,若使南赣用兵而必谋于江西镇守,断乎不可为。惟江西有警,则听南赣兵径往策应。”朝廷从之,特敕守仁得以策应江西。盖庙堂之上,亦素闻宸濠畜有异谋,阴欲为之备也。至是,福建军士作乱,乃敕守仁往福建勘处。守仁启行,由江路过吉安,将至南昌,濠差人迎之。丰城知县顾佖密以宁贼反状告之,且劝勿径下南昌。守仁即变服返舟,值风顺,径至吉安。乃与知府伍文定计议,仍遍行诸路举义兵,征调南赣、袁、临兵四万余人,令知府徐琏、邢珣、戴德孺统领,而伍文定总之。兵至南昌,破城入宁府,其守城内官并宫人皆自焚缢而死。遂统众入鄱阳湖袭濠。遇于湖中,王尽散金宝,犒军死战。伍文定为前锋,军少挫,守仁命立斩退者二十余人。伍文定立舟上,火焚其须,不动。守仁令小舟载柴,燃火焚之,乘风直入宁军,大军继之。濠败,先驱其妃娄氏并世子皆投水中。濠为知县王冕军所获,溺水死者万余人。李士实亦被获,为南昌人乱捶而死。守仁囚宸濠于南昌,奏捷候旨,有曰:“人徒见兔雉之多获,而不知王良为之御。”盖前此守仁报捷,皆为此语,以归功内阁及本兵之意,故此疏亦云然。

  时,巡抚南直隶都御史李充嗣闻江西变,即驰奏,兵部会官议于左顺门。尚书王琼首曰:“宁王素行不义,今仓卒反,不足虑。宜急降敕,令王守仁自南赣提兵,湖广巡抚秦金扼黄州,李充嗣守安庆,仍檄江西义士,能擒反者封拜侯爵,王如釜中之鱼,安能为乎?更宜遣大将将兵三千,直趋南京,以奉天讨。”时将官在豹房者,各逞所见献策。上闻此,又欲亲征以幸南京。时张忠、江彬擅权,奏差都督许泰往南京把截,都督刘晖直抵江西。未几,守仁捷至。时车驾已驻良乡,太监张永随行,令追回捷奏,待至南京而行。时有御史王佩劾奏王琼缓兵不举,通谋宸濠。疏上,不果行。

  上在南京,命张永复至江西抚安地方,查盘库藏等项。许泰等因怪守仁不候伊等至,先将宸濠等解由浙江水路而去,挟私指称守仁先与濠通谋,将伊门徒用事者皆捕获逼供。张永独知守仁有功,不肯依从,由是赖保无虞。逆濠众犯解至南京江口月,久候回銮。至次年春,驾至通州,乃令逆濠等自尽,扬灰江中,不与埋葬。又缉得臧贤、钱宁、秦用、卢明并萧敬、陆完等与濠往来书简,通捕获下狱。驾回,将臧贤等绑缚前导献俘,议坐重典,籍没家产。后得末减,陆完充福建军,萧敬以老,罚银二万两赎罪。王守仁封新建伯、南京兵部尚书,伍文定操江都御史,徐琏等各升职有差。

  正德以来,天下亲王三十,郡王二百十五,镇国将军至中尉二千七百,郡文职二万四百余员,武职十万余员,卫所七百七十二,旗军八十九万六千余,廪膳生员三万五千八百余,吏五万五千余,各项俸粮约数十万石。

  是年工部奏巾帽局缺内侍巾帽靴袜合用丝纱罗皮张等料,成化间二十余万,弘治间三十余万,正德八九年至四十六万,及是年至七十二万矣。

  ●卷六

  十五年庚辰,朝觐考察已毕,时圣驾尚在南京未还。吏部奏请,至秋方得旨照例黜罢,来朝官至是方放回任。

  二月,会试,取中式举人三百三十名。礼部请殿试,时杨阁老廷和议称,临轩策问,必天子亲御,且因是或早有回銮之机。一向未举,延至冬未回。次年辛巳,今上即位,方御西角门赐策问,乃五月十五日也。又次日放榜,赐杨维聪为状元,余如制,内浙人史立模尝得梦云:“汝巳年进士。”众以为寅巳申亥非开科之年,恐无分耳。至是始验云。

  江彬诱惑圣聪巡游边境,宠遇日盛,位至都督,掌锦衣卫事,提督厂卫官校。行事所过,科索官民财物无算,人皆畏祸不敢弗。随驾至南京,禁天下宰猪,远迩哄然。回至通州,延住月余,方入京。时上已不豫,彬自知罪大,欲将所统边军把守皇城诸门,意出叵测,人心汹汹。时杨内阁廷和亟与张永及兵部议称:“团营官军,正该皇城诸门守御,边军离家日久,不可久留,即放出城,不许停住。”实削其羽翼也。杨内阁以彬手握重兵,恐其惊觉,乃与张永密议,假与相好,延至坤宁宫。上崩,即启皇太后传懿旨,将彬擒拿,并堂与男妇不走脱一人。逆彬坐凌迟,人皆称快。时武宗晏驾,迎立今上未至。逆彬手握重兵,使当国者为谋不审,几不密,非但适以杀身,而胎宗社之祸亦不细矣。顾乃从容周悉,不劳余力,而致中外晏然,虽其祖宗在天之灵,而当国者之有功于社稷,亦不可诬也。

  汉时张掖郡置金城属国,以处蛮夷降者。又于匈奴昆邪王故地置酒泉郡,隔绝匈奴与羌酋通路。至宋,俱为西夏所据。国朝于张掖设甘州五卫,于酒泉郡设肃州卫,命将屯兵拒守。肃州外为嘉峪关,关外蛮夷各因其种类建卫,曰赤斤、曰苦峪、曰蒙古、曰安定、曰沙州、曰曲先、曰罕东左,降给印信,各命其酋长管束夷众,内附肃州,外捍达贼。又于肃州外千里许建哈密卫,授官降印如赤斤诸卫之制,而推其番酋之效顺者,封为忠顺王,降金印,令其世守哈密,外通土鲁番、撒马儿罕、天方国诸夷朝贡往来。自古据有河西,修饰武备,羁縻羌戎之法,惟本朝最为精密。守臣相继抚驭,诸夷一遵旧规,不敢坐视启衅。所以百五十年来,西陲晏然无事。弘治初年,哈密卫都指挥阿木郎与达贼野乜克力引路,抢杀土鲁番人畜,又将赏赐土鲁番衣服克留。土鲁番王阿黑麻率众来哈密,刀刺死阿木郎。彼有陕巴,系元遗孽安定王子,不知阿木郎所为,土鲁番不忍杀,携归其国。由是哈密失守,朝廷下诸兵部。马尚书文升议请合右侍郎张海往经略之。海至彼,上言:“远夷不可加兵,来则厚抚,叛则拒绝之而已。”朝廷用其策。至弘治十一年,阿黑麻因不得通贡,自将陕巴送回复立,土鲁番通贡如旧。弘治十七年,哈密属夷阿孛剌等怨陕巴掊克,阴附阿黑麻子真帖木儿,时年十三岁,来攻哈密。陕巴弃城走沙州,真贴木儿亦退避剌木城,曰:“我来恐达贼夺占哈密耳,若有人来哈密,我归本土,无他意也。”镇巡官差官舍董杰等同哈密卫都督奄克孛剌、写亦虎仙至哈密抚谕夷众,仍令陕巴守国。阿孛剌等执迷不听,欲真帖木儿守城。奄克孛剌等将阿孛剌等六人擒杀,余党方才畏服。董杰等回报,镇巡官复差都指挥朱瑄统领官军,送陕巴到哈密复立。时阿黑麻已死,诸子仇杀离散,真帖木儿不肯回,愿依奄克孛剌暂住哈密。朱瑄恐陕巴怀疑生变,携真帖木儿往甘州羁住,正德七年放回。陕巴死,子速坛拜牙郎立,贪酒好色,不行正事,夷哈郎欲诉害之,正德八年走入。土鲁番王速坛满速儿领头目火者他只丁占守哈密,遣使遗书甘州镇巡官曰:“哈密城金印在我,与我银一万,将城与他。差去使臣速打发出来,不来,我领军马往汉人地方去。”巡抚都御史赵鉴、总制都御史邓璋以土鲁番书奏闻,且言逆虏所求不可允。乞照先年差侍郎张海故事,差官经略。”时都御史彭泽,陕西兰州卫人也,与大学士靳贵同年进士,皆大学士杨廷和门生。泽在四川征剿流贼,事完回京无缺,兵部尚书陆完乃与杨廷和议曰:“番夷挟求赏币,不可与;差官经略,不可行。彭泽素有才望,请命泽调延宁人马,外通番夷,内逐达贼。请敕都督奄克孛剌、写亦虎仙等共守哈密,又敕赤斤等卫如遇番夷内侵,并力捍御。”命下,御史张麒上言:“邓璋见在总制,不宜复令彭泽总督。且泽籍贯陕西,不宜差本贯公干。”给事中伍江上言:“治病药无二君,弈棋局无二帅,不宜并用二人总制。”皆不听。泽至甘州,集延宁诸路兵万余,借户部粮价银买马,盗取为赂。侍郎冯清专供甘肃军饷银,费以百万计。适土鲁番火者他只丁寇赤斤、苦峪诸处,杀掠甚惨。遣人来甘州,遗书曰:“速送段来!”泽素卤莽任情,以为番夷好利,可以利啖,乃故违敕旨,坐视杀掠,按兵不救。遣使直造虏庭,纳币二千,银酒器一副,赎取哈密城印。哈密都督奄克孛剌、失拜烟答在肃州,写亦虎仙、满剌何三在哈密,彭泽遣通事火信、马训等纳币土鲁番,以写亦虎仙、火者马黑木等皆土鲁番亲族,故遣同往。谕之曰:“忠顺王不得城印,与了,小段子儿甚么希罕?我奏朝廷,蟒衣、膝襕、织金段、纱罗、银器、珍珠,都讨发与尔。”正德七年二月初二日,火信等出嘉峪关,十六到哈密。三月初八,候土鲁番未至。泽遽奏西事宁,乞休致。奉旨:“彭泽待处置哈密事停当,行取回京。”巡按陕西御史燕澄真定人,泽先为真定知府,相善。泽阴托澄奏言:“陕西一省,璋、泽二人总统戎务,相掣肘,乞取彭泽回京,委以重大之寄。”泽亦自奏:“西夷就降,事已宁息。土鲁番虽欲侵犯肃州,决不可得。”时杨廷和丁忧去任,泽书嘱靳贵、陆完转赂锦衣掌印钱宁,因燕澄之奏,取泽回京。适都察院缺长,荐泽掌都察院印,催就道。方燕澄之奏也,甘肃御史冯时雍奏言:“土鲁番之酋长尚尔骄悍,哈密之城印犹未报复。遣使讲好,大开沟壑之欲,要我以难从之事,后来之变故无形,非愚臣之所能逆睹。”靳贵令陆完寝其奏。泽又奏言:“土鲁番速坛满速儿王畏威悔祸,已将哈密印、城池献还。乞将镇巡等官,各加恩典。”时写亦虎仙等尚在途,未至土鲁番之地得见速坛满速儿,计议不协。陆完改吏部,户部尚书王琼代完。琼素以冯时雍所奏为是,乃覆请乞留彭泽在甘肃,候写亦虎仙等回,处置停当,方许回京。靳贵等从中沮之,竟不可夺。泽之憾琼始此。是年闰四月,彭泽回京。八月,写亦虎仙等方到土鲁番,交割缯币,又许送段币一千五百匹,取回金印,退还哈密城。土鲁番差头目虎都六写亦、火者撒者儿同来送印取赏,十二月方入嘉峪关。正德十一年四月,土鲁番进贡使臣四十二名,哈密进贡使臣六十名,伴送土鲁番使臣十名,彭泽原差传谕夷情送赏抚取城印哈密使臣都指挥火者马黑木等十二名,验放入嘉峪关。初,彭泽之纳贿求回也,都御史赵鉴与彭泽、靳贵俱同年进士,泽之贿皆出于鉴,鉴因是亦得转南京操江都御史,不候代辄离任。陕西左布政使李昆亦贵、泽同年,代鉴巡抚甘肃。时肃州兵备副使陈九畴自称有才,亦轻率寡谋。印来,以杂币二百匹付来使亦思马因、满剌朵思遣速坛满速儿、火者他只丁,令其送忠顺王密复回国,留虎都六写亦、火者撒者儿于甘州以制其变。九畴言于昆曰:“彭总督当火者他只丁犯赤斤、苦峪之时,曲为抚处,厚加赏赐,被其愚弄。犹模棱干事,不能身任利害以主国是,何复面目立于天地间?”昆不能违。亦思马因等回,以质留二夷告。速坛满速儿怒,差火者他只丁、牙木兰复来占守哈密。差例剌火者来问甘肃消息,陈九畴监禁致死。速坛满速儿又差斩巴思等于肃州,遣番书云:“我几差人去,为和好。不从,监禁责打。如箭射石,不得透。”九畴以斩巴思等为奸细,捶死。满速儿领兵到沙州,牙木兰来瓜州,候斩巴思等不回,遂直犯肃州。总兵官史镛欲自甘州领兵来防御,九畴以粮乏止之。及肃州急,九畴令游击将军芮宁、参将蒋存礼出兵御之。番兵锋甚锐,芮宁全军败没,蒋存礼几不免。攻破寨堡,杀掠人民甚惨。九畴惶惧,恐哈密夷人居肃州城者谋为内应,仓卒之际,驱逐出城,夷众扰乱。都督失拜烟答者,进贡自京,九畴初亦遣出御土鲁番,既而疑其为变,捶挞系狱死。又疑通事毛见等通土鲁番,皆于贼退后捶死。斩巴思等皆以为奸细捶死,虎都六写亦、火者撒者儿亦以为奸细拘系。又以写亦虎仙知土鲁番入寇,不行劝阻,及先年许土鲁番段一千五百,勾惹边患,与失拜烟答皆谋背本国,潜从他国,以叛逆论。报至京师,彭泽大惧,密谋于内阁大学士梁储。事未下兵部,传旨:“差大臣提督军务,兵部会吏部诸衙门推举上请。”储言于吏部、工部,还须彭济物往。盖泽自知奸欺败露,欲自往弥缝,奏讨银五十五万两充军费。先中,芮宁之败,巡按甘肃御史王光暨兵科都给事汪玄锡等劾奏李昆等负抚绥之重任,昧经国之远图,养成回贼之患,大损中国之威。兵部请敕,切责昆等戴罪防御,事宁勘究。至是,奏差给事中黄臣往甘肃,会同巡按御史赵春勘问。黄臣未至,赵春遽奏李昆有功无过,乞除其戴罪,令吏部推用。兵部不从。及黄臣至,与赵春依凭李昆、陈九畴原案回奏,无一异词。兵部以彭泽、李昆前后欺罔事迹疏闻,乞令法司按实议罪。毛纪与大学士蒋冕力庇之,票旨令兵部会多官仪,密嘱付译者沮兵部奏。吏部侍郎王鸿儒素与泽厚,托礼部尚书毛澄、户部尚书石依阿内阁,议称:“大夫出使于外,苟有利于国家,专之可也。今事须再勘。”兵部王琼曰:“纳币虏庭,失信夷人,致遣后患。于国家利乎??不利乎?事已勘明,更勘何事?”众多是兵部议,而无一人复为曲庇者。奏上,彭泽罢免为民,李昆、陈九畴等提赴刑部。会多官于午门前,覆审彭泽擅差写亦虎仙等往土鲁番讲和,送与段匹。复又审彭泽失信,致启边衅,并李昆坐视玩寇,辱国丧师。皆无异词。杨廷和服阕在阁,与蒋冕、毛纪票旨:“泽已罢免,不罪,李昆降级,陈九畴为民,黄臣、赵春调外任。”因是内阁与王琼不协。正德辛巳四月,颁诏捕写亦虎仙下狱,令法司查黄臣、赵春原拟问奏。又于科道劾官本内票旨,以琼为勾引奸夷,令法司查问。法司以事关重大,不敢从。后乃以写亦虎仙问结后事入罪,死于狱。连及彭泽所差取印夷使火者马黑木及辨冤供明米儿马黑麻,皆坐与写亦虎仙罪同,死之。未几,御史杨秉中上言:“琼害泽罢免,乞罪琼起泽。”乃催取彭泽赴京为兵部尚书,李昆升都御史,寻升兵部侍郎,陈九畴升都御史,就令巡抚甘肃。土鲁番因写亦虎仙等皆被杀,复聚兵三万余。嘉靖三年八月,深入甘州寇掠,以杀降为词,攻破堡塞,屠戮人民,其祸甚惨。王琼系狱,比党颇多。给事中史道因劾杨廷和,彭泽参称史道巧诋元臣。奏下,吏部尚书乔宇乞下法司治罪,遂下道锦衣狱,谪南阳府通判。给事中于桂及御史曹嘉相继劾廷和、彭泽结党乱政,扶同奏启。南北科道官亦交章论劾泽沮塞言路。由是谪曹嘉外知县,于桂亦升淮安知府。廷和屡疏乞休,吏科都给事中杨一渶上言:“廷和孤忠,时望所属,而史道开诬诋之源,于桂则导其流,曹嘉则扬其波。奏乞暴白是非,恳留以慰中外之望。”朝廷降旨是其说,慰安廷和,令速起视事。给事中闵闳平日与曹嘉、史道议论相合,欲攻击内阁。给事中毛玉、御史刘廷遂劾史道、曹嘉、闵闳危疑忠良,变乱国事。由是史道再谪陕西金县县丞,曹嘉四川茂州判官,闵闳已升佥事,复降云南蒙自县丞。给事中孟奇、御史吴铠等十九人相继论救不得。游击将军靳英以赃败,御史郭浦劾兵部用人徇私,给事中曹怀论泽“门如市道之交,家有受金之弟”,泽遂致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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