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嫣红牡丹亭 - (TXT全文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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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茗堂前朝复暮――汤显祖与《牡丹亭》中国的莎士比亚

汤显祖(一五五 一六一六)在现代人的心目中,是明代的大剧作家,是《牡丹亭》的作者,是写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样美丽凄迷情境的文豪。这种简略的认识,虽说粗浅,基本上倒是正确的。尤其是放进二十一世纪全球化过程中,不同民族传统都对本土文化资源进行“后现代”象征符号化与经典化之际,汤显祖当然是中国文化孕育出来的伟大戏剧家,堪与英国的莎士比亚(一五六 四~一六一六)相匹敌。
许多人称汤显祖为“中国的莎士比亚”,固然主要是因为各自在戏剧创作上都有伟大成就,可以媲美,但学者们同时提醒我们,还有个历史的巧合,两人都逝世于公元一六一六年。同年逝世,与他们各自在文学艺术上的贡献与地位,似乎是不相干的,但突出年代巧合,把“同年”象征化,转为文化遗产的时间符号,确实有助于巩固经典化的地位。
有趣的是,青木正儿在《中国近世戏曲史》中说,显祖死在一六一七年,晚于莎士比亚一年而卒,却仍然强调“东西戏坛伟人,同出其时,亦一奇也。”其实,汤显祖卒于万历四十四年六月十六日亥时,换作公历是一六一六年七月二十九日深夜,文献可证,青木正儿显然说错了。但是,青木正儿真正关注的是“同年”的象征意义,是东西方戏剧“同时”出了两位伟人,则是其他学者也都认可的现象。
赵景深在一九四六年写过一篇《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指出两人有五个相同之点:一是生卒年相同,二是同在戏曲界占有最高的地位,三是创作内容都善于取材他人著作,四是不守戏剧创作的清规戒律,五是剧作最能哀怨动人。徐朔方在一九六 四年也写过一篇《汤显祖与莎士比亚》(一九七八年才发表),指出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时代相同,但具体的戏剧创作传统不同,前者依谱按律填写诗句曲词,后者则以话剧的开放形式施展生花妙笔,认为汤显祖的创作空间与难度更大。到了一九八六及八七年,徐朔方又接连两次探讨了汤显祖与莎士比亚,联系剧作家与中西历史文化发展的关系,指出汤显祖生活的明代社会,比起莎士比亚的伊丽莎白时代而言,要封闭落后得多,因此,汤显祖塑造出《牡丹亭》里杜丽娘这样敢于追求自身幸福的人物,更是难能可贵。
近年来,还有许多人在“汤显祖与莎士比亚”这个题目上大作文章,甚至对比分析《牡丹亭》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文字技巧与剧情结构,当作比较文学专题研究。其实,说来说去,也不外乎田汉在一九五九年到江西临川拜访“汤家玉茗堂碑”所赋的诗:“杜丽如何朱丽叶,情深真已到梅根。何当丽句锁池馆,不让莎翁在故村。”也就是说,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旗鼓相当,杜丽娘与朱丽叶不遑相让。

玉茗堂前朝复暮――汤显祖与《牡丹亭》汤显祖的时代与文化变迁

强调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同时”,除了让我们肯定《牡丹亭》在世界文学史上的艺术价值,产生民族自豪感,对我们理解汤显祖及其创作,还有什么意义呢?有的,还有极其深刻的历史文化意义,而且应当从历史的横宽与纵深两方面来看。
先说“横”的,也就是十六、十七世纪的历史断面。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同时”的历史横切面,在晚明社会与伊丽莎白时期英国社会,都出现了商品经济蓬勃,市镇扩展,社会风
气开放,学术思想及文学艺术活泼跃动,阶级关系异动与解纽,以及财富累积与贫富悬殊共存的现象。这样的社会充满新的憧憬与挫折,拓展了思维与感情伸延的空间,给人模拟人生与展现想像的戏剧提供了“美丽的新世界”。
明代社会发展到嘉靖(一五二二~一五六六)年间,承平已久,是最专制横暴的皇权,因皇帝之荒嬉而徒具其表,高压集权的政治制度逐渐松驰,出现了类似“解严”的社会开放心理。学术思想因王阳明学派对心性及人生意义的探索,使人深一层认识与肯定个人主体的意义,出现了个人信念与官方意识形态冲突的危机,甚至爆发出李卓吾那种对三纲五常的质疑。在高压皇权与意识形态逐渐松绑的气候下,中国东南半壁及沿交通干线(特别是大运河)地区,商品经济高速发展,“一些人先富起来”,造就了消费文化,也刺激了戏曲文娱的急速发展。
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从嘉靖到万历(一五七三~一六二)年间,士大夫文人大量参与戏曲创作,不自觉或半自觉地,把社会变动的意识冲突与能量,以及激发出来的憧憬与挫折,带进了戏剧这个人生处境的想像空间。汤显祖的伟大成就,正在于他以生花妙笔展现了社会与文化意识的变迁,凸显了个人主体对人生意义的认知,指出追求幸福就要执著不懈,锲而不舍,虽九死而不悔。
再说“纵”的,即是由十六世纪末到二十一世纪初这四百年来的历史文化变迁。从全球的宏观角度言之,就是西方的兴起、茁壮与拓展,建构“世界系统”的霸业,掌控了全世界经济政治命脉与文化发展方向的历程。在文化领域方面,四百年前欧洲经历了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各地都展开了知识阶层主导的“白话文运动”,戏剧也从宗教性的道德教化剧转成反映社会变动与人生处境的“新话剧”。英国的莎士比亚、西班牙的洛佩,德?维加(一五六二~一六三五)与卡尔德隆(一六↑ 一六八一)、法国的莫里哀(一六二二~一六七三),都在进行文体的探索与创造,参与了文化变迁与转型的过程,重新审视个人命运的意义,直接导向现代人关注的世俗处境。从意识思维的脉络来看,这些三四百年前欧洲剧作家的创作,与现代人的思想感情及人生处境,息息相关,也容易产生发自心灵深处的共鸣。
反观中国近四百年的发展,情况大不相同。晚明出现的学术思想及文化艺术开放局面,到了清朝底定江山之后,就渐次萎缩。一方面是康雍乾三代的励精图治,建立了大清帝国的宏图伟业,赫赫武功踵事以文华,强干弱枝,重本抑末,巩固中央集权而压制自发的商品经济关系。另一方面则大兴文字狱,钳制思想解放,重整阶级关系道德秩序,造成保守封闭的社会氛围。
在文学与戏剧发展方面,清初的蓬勃只是延续晚明的累积的能量,不再有草根性的可持续发展基础。从文体变革的角度来看,明清传奇与小说呈现的文白糅杂,并没有衍生成文艺精英所首肯的主流:晚明雅俗交流产生的社会能量与文化反思,不但得不到茁长的空间,还日渐边缘化,只剩低俗消闲的作用。即使我们接受周作人的说法,把新文学的源头上溯到晚明,清代的发展也只不过是涓滴细流,不绝如缕而已。中国的“白话文运动”,要等到清末民初,西风东渐之后,社会的主要能量已经忧积成反传统的洪流,才以结合西方现代文明的姿态出现,要把中国文化传统(包括戏曲)一举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明清以传统文人心态创作的戏曲,在思想感情上都令现代中国人感到格格不入,主要是因为,这四百年的历史文化距离,不是单纯的四百年,还包括了近百年来中国文化面临的天翻地覆变化,学习的是西方,打倒的是自己的文化传统。看到戏曲的优美曲词,完全不知所云,倒是续起莎士比亚的白话译本,感到心灵的贴近。西方歌剧的歌词听不懂,也不问是意大利文、德文,还是法文,先赞美咬字吐音无懈可击,自惭学力不足;昆曲听不懂,就怪曲词艰涩,拖腔莫名其妙,质问为何不改成老妪都解的流行歌曲。其实,问题不单是出在时代的隔阂、文化传统自身的萎缩与后来的断裂,也出在我们自己对待优秀传统的态度上。
那么,汤显祖及《牡丹亭》有什么现代意义?能带给我们什么文化启示呢?

玉茗堂前朝复暮――汤显祖与《牡丹亭》汤显祖人生的启示

汤显祖青年时期就声名鹊起,十四岁(虚岁)入县学,二十一岁中举,是令人瞩目的青年才俊。他的人生规划与成长过程,和传统世家或富家的子弟差不多,读圣贤书,科举入仕,光宗耀祖。同时他从十三岁开始,就随阳明学的泰州学派大师罗汝芳学习心性之学,探索人生意义与道德真正理,奠定了自我本身的道德规矩,影响了他后来的出处进退及做人处事的方式。他于一五七一年(二十二岁)及一五七四年(二十五岁)两次赴京会试,虽然未中进士,但仍是意气风发,于二十六岁那年出版诗集《红泉逸草》,不减成功立业的壮志豪情。
一五七七年,汤显祖第三次进京会试,面临了他一生副业前途的最大抉择。此时的首辅大学士张居正为了安排自己儿子及第,企图罗致一批青年才俊,纳入“自己人”的小圈子,以便巩固日后的统治架构,也为儿子的政治前途建立后援基础,更为迫切的是,张居正身为首相,子弟高中科举,难免瓜田李下,让人怀疑有营私舞弊之嫌。结纳前来赶考的天下名士,一来显示自己礼贤下士,二来可把应考的精英收在自己旗下,三来又能陪衬出自己儿子这一榜都是高才士,让天下人无话可说。张居正罗致的就有汤显祖及其好友沈懋学,显祖拒绝了邀请,而沈懋学则成了相府贵客。放榜的结果是,显祖名落孙山,沈懋学状元及第张居正的次子嗣修榜眼,一甲第二名。这段经历,对汤显祖当然是打击,但同时也是重要的人生启示。为了维护自己的主体尊严,难免要付出沉重代价,尝到苦果。
又过了三年,到了一五八∧辏汤显祖四度进京会试。张居正的三儿懋修也参加这次会试,又来邀请显祖了,而且一再到旅邸来拜访。张府再三垂青,礼数不可谓薄,然而显祖却“报谒不遇”,避开接触的机会。根据邹迪光的《汤义仍先生传》,张府再次罗致,“复啖以巍甲”,而汤显祖不但不应,还说了“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这样的话,标榜了自己人格的清高。这一次放榜,显祖仍旧落第,张懋修以一甲一名赐进士及第,独占鳌头,荣登状元高位。张居正的长子敬修也榜上有名,同登进士之列。
张家第二代在三年之间,一门三进士,还包括了一名榜眼,一名状元。当时人慑于张居正的威势,众口紧固。有记载说,出现了匿名揭帖,是首打油诗:“状元榜眼姓俱张,未必文星照楚邦。若是相公坚不去,六郎还作探花郎。”楚邦,指张居正是湖北江陵人;标举六郎,是因为张居正四子、五子,一个袭阴,一为武职,都已飞黄腾达,只剩老六了。
然而,当张居正在一五八二年死后,一年之间张氏便遭抄家惨祸,第二代的功名全遭剥夺,舆论也就不留情面了。《万历野获编》说:“今上庚辰(一五八)科状元张橘修为首揆江陵公子。人谓乃父手撰策问,因以进呈。后被劾削籍,人皆云然。”汤显祖在张家遭殃之时,即一五八三年阴历三月,中了进士。次月,万历皇帝就派员查抄了张家,敲骨吸髓,逼得老大张敬修上吊而死,也引得显祖感叹:“假令予以依附起,不以依附败乎!”
政治的翻云覆雨,官场的拉帮结派,斗争的倾轧陷害,人情的冷暖炎凉,给汤显祖极大的刺激与教训,使他做出了坚守一生的选择:为了保存自我人格的纯净,“不如掩门自贞”。他“掩门自贞”的方式,就是任无关紧要的闲职,先任南京太常寺博士、南京詹事府主簿,继任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共八年之久,闭门读书,同时从事诗文的创作。
到了一五九一年,他对官场的龌龊贪黩再也看不下去,忍无可忍,打开了虚掩的门,上了轰动一时的《论辅臣科臣疏》,批评时政。接着就遭到贬窜,发配到雷州半岛的徐闻,也就是苏东坡贬谪海南时慨叹“青山一发是中原”之地。在这天涯海角的荒陬,显祖遇到了流放到此的张居正次子嗣修,也就是一五七七年的榜眼,十四五年前不愿意巴结的贵胄公子。同是天涯沦落人,因此“握语雷阳,风趣殊苦”,不但让显祖感到仕途险恶,甚且觉得人生如梦,世事荒诞无常。
由于朝中有人斡旋,汤显祖得以离开贬所,于一五九三年到浙江遂昌任知县。他在这个浙江山区“最称僻瘠”、连城墙都修不起的小县,一待就是六年,不得升迁。最后他抛弃了形同鸡肋的官位,在一五九八年春,不待上级批准,上了辞呈,甘冒“擅离职守”的风险,效法陶渊明,“彭泽孤舟一赋归”,回到了老家的临川,在城里构筑了玉茗堂。就在这一年,显祖四十九岁,完成了《牡丹亭》的写作。

玉茗堂前朝复暮――汤显祖与《牡丹亭》《牡丹亭》的文化启示

借着《牡丹亭》第一句〈标目〉,汤显祖提要钩玄,说明他的创作动机及旨意,更铺叙了他创作时的心境,是对现实世界的失望,对人生道路坎坷感到无奈。他坐在玉茗堂,朝朝暮暮,做什么呢?就是创作《牡丹亭》,希望通过艺术想像的投射,展现另一种的美好世界:
ッΥε兹思浯ψ。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我在《汤显祖与晚明文化》(台北:允晨,一九九五年)书中指出:“这里展示的无奈心境是很突出的,而且正是因为无奈,才借着文学艺术的想像来排遣,来稳定他不平静的心理状态。显祖希望借着对‘情’的描绘,创造一个真挚的理想世界,以美好想像的升华取代人世真实的龌龊。他笔下的杜丽娘就是‘情之至’的化身,也是他艺术想像所能推展的极致。假如艺术想像是心理实存的投射,则想像的美好世界或许也有其超越的真实性,那么,杜丽娘的创造就不只是罗汝芳批评的‘泮涣悲歌’,而是与‘性命’意义有关,趋近于不朽的追求了。”
《牡丹亭》能够给人强烈的感染,最主要的力量,来自作者对人类追求自由、幸福、理想的执著与讴歌,而非由于剧本辞藻华美,更不是才子佳人屡经波折而终能团圆的曲折情节。才子佳人大团圆这类情节,在明清传奇中很多,有的更为曲折离奇,花样翻新,并不令人感动。《牡丹亭》作为人类文化遗产,最重要的启示是,人要追求幸福,要认识自我主体,要为了理想不惜身家性命,不畏生死的考验。
汤显祖塑造了一个光辉亮丽的杜丽娘,她百折不挠,坚定不渝,不畏艰难险阻。在她身上,我们同时看到了显祖对人性光辉的信念,看到心性之学的“赤子良知”如何绽放在春光明媚的想像世界。显祖一生所坚守的人格尊严,抵拒浊世污染的“掩门自贞”,捍卫真理、不畏 强权的抗疏行动,以及挂冠求去、归隐田园,都与杜丽娘的“情之至”一脉相通。
长期以来,妇女是最受《牡丹亭》感染的读者与观众。杜丽娘的世间处境,展现了明清妇女共同经历的心理挫折及对人生幸福的憧憬。她令明清闺阁中人感动,不但因为她吐露了内心的情怀与对幸福的憧憬,还敢于起而行,走入梦的世界,去追求梦中情人,去实现她对幸福与快乐的向往。梦醒之后,她并不甘心放弃理想,还要去“寻梦”,还把自己的生命投入理想爱情的追索,为“情”而死,而且“虽九死而未悔”,在冥界也不曾忘情,终能因情痴而冲破生死界限,还魂复生,实现了理想的幸福,与梦中情人结合。
对明清妇女来说,杜丽娘的还魂情节当然是不实际的,无法模仿。但杜丽娘的执著与百折不挠的信念,却是当时妇女内心向往的最鲜亮榜样。社会环境不容纳,道德规范不允许,但妇女的内心世界里,幸福的想像却可以翱翔,可以像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那样去经历美好的憧憬。“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就算此生无法得到,或许,还有来生吧?
汤显祖在塑造杜丽娘角色时,除了考虑到当时的妇女社会处境,还想到自己一生所处的时代困境。现实中有太多的压制与桎梏,有太多悲惨与不平,只有通过意识的拓展,通过想像世界里的追求,才能在梦中实现理想的幸福。这是不是缘木求鱼,这是不是自相矛盾?这到底是不是完全的虚幻与自欺?还是在真幻之间追索一条未来的道路?汤显祖在《牡丹亭还魂记题词》中,这样说过:“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耶。”
艺术的理想,使他看到了青春亮丽的未来,为了筑一条路,他写了《牡丹亭》。

《牡丹亭》的魅力“梦中之爱”亦奇亦真

杜丽娘与柳梦梅相识相爱是在梦中。这是汤显祖的艺术独创。元明爱情剧中男女主人公大都先期在某一场合一见倾心,莺莺与张生佛殿“惊艳”,王瑞兰与蒋世隆“踏伞”相爱,李千金先于“墙头马上”相识裴可俊,霍小玉因紫钗而与李益结亲,或者是现实中的有情人其实前世姻缘早定。唯独杜丽娘、柳梦梅在生前从未谋面,甚至根本未知有对方的存在。杜丽娘只是做了一场梦,梦境中出现幻想中的意中人,“将奴搂抱去牡丹亭边,芍药栏前,共成云雨之欢”。杜丽娘以梦当真、以虚作实,寻找梦中人。
唯其是梦中,杜丽娘少女的心勃然绽放,她的青春的热情与人性的欲望才能没遮拦、无掩饰地自由奔泻。在梦中她摆脱了一切礼教的束缚与人为的拘束,她的心灵与肉身是那样自由舒展,自如张开;是那样青春勃发、激情洋溢。她羞涩而欣然地接受了柳梦梅给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在幽闺自怜”的赞美与怜香惜玉之情,她惊喜而温柔地体味着“忍耐温存一晌眠”,与意中人儿“紧相偎,慢斯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逗得个日下胭脂雨上鲜”。试想,若不是在自由的梦境中,杜丽娘如何得这“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她如何能与他相识相爱,而且痛快地“幽会”――“做爱”,让“情”如此自由无拘束地热烈奔放一番,以至于使杜丽娘如此刻骨铭心呢!
汤显祖紧紧抓住杜丽娘一“梦”,发挥了一连串浪漫主义的奇思幻想。一是,让杜丽娘去“寻梦”。杜丽娘游园后,“竟夜无眠”,即去花园中寻寻觅觅,“只图旧梦重来”。梦,本是虚幻的,但是却要去“寻”,此又是一奇。奇中以见“情”之真与“情”之坚。二是,寻梦不见,杜丽娘一病憔悴,她就自行描画,“写真”留春。这又见行为之奇。三是杜丽娘一病不起,在中秋之夜情殇,临终嘱将她葬在梅树下,将春容画卷藏在太湖石下。四是柳梦梅“拾画”、“叫画”,竟引来杜丽娘香魂翩然降临,与他夜夜幽■。这是奇而又奇。五是柳梦梅遵杜丽娘吩咐,掘坟竟使杜丽娘还魂复活,令人不胜惊奇。从惊梦、寻梦到写真、情殇、拾画、叫画、回生,都是由梦中之情生发出的一连串奇幻之行。汤显祖是写“梦”的圣手,“临川四梦”《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都以“梦”的构思深化戏剧创意,其中《牡丹亭》一“梦”最为奇幻新颖。汤显祖把杜丽娘一“梦”发挥得淋漓尽致。
梦境的自由流动变幻潇洒,使梦境富有浪漫的诗意,烘托出梦中之情的浪漫浓烈。而其后生发的一连串行动也都是风雅别致之举,充满诗意。汤显祖让杜丽娘之情萌发于这一连串满贮诗意的戏剧动作与意象中,奇幻的梦境、浪漫的风流行为与优雅的诗情意象,烘托出杜丽娘之情。这是《牡丹亭》的浪漫诗情构思。

《牡丹亭》的魅力情与理的悲剧性冲突

“惊梦”、“梦中之爱”的构思,也恰是杜丽娘的悲剧所在,更是“情”的活力呈现。杜丽娘之“情”与“理”相对。理学在明代经封建统治阶级的提倡,对整个社会与人都起着全面的压抑与钳制作用。封建礼教对青年男女个性束缚与情爱的压抑尤其严酷,“存天理灭人欲”成为卫道人士们的说教。明代“表彰节烈”的行动甚于宋元。杜宝责备女儿白日“闲眠”,“是何家教”?他请腐儒陈最良教授杜丽娘,为的是“要他拘束身心”,当他听说女儿可能怀春成病,却说:“点点年纪,知道个什么?”陈最良是迂腐僵硬,他“从不晓得伤个春,从不曾游个花院”。在封建礼教严酷、“男女授受不亲”的环境中,杜丽娘有何机会与可能去接近青年男子?她只能在没障碍的梦境中相识意中人。汤显祖让杜丽娘初识情人只是在梦中而不是在现实中,正说明封建礼教与封建家长如何压抑与剥夺了一个少女爱的任何可能,而迫使她只能孤独地陶醉于幻梦之中。这是杜丽娘的悲剧所在。
现实中的不可能就转而在梦境中追求与沉醉。杜丽娘“惊梦”之爱,不是“惊鸿一瞥”,而是立即迅速燃烧至炽热点:“和你把领扣拉,衣带宽,袖梢儿■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紧相偎,慢斯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惊梦〉写得很明白,这对初恋情人不仅一见倾心而且爱得很深,他们相爱而且幽会――做爱了,“共成云雨之欢”,不仅有心灵的互相吸引,而且有肌肤相拥的热烈深切。〈惊梦〉如此热辣辣地呈现杜丽娘的爱与欲,我们不觉得其俗,而是认识到汤显祖对“情”的思考的深刻。杜丽娘自称:“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她对美、对爱的追求,是天然而然形成,不需任何引导。所以汤显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汤显祖以杜丽娘“惊梦”显示这“情”乃是天然的,天然的爱情与欲望是任何力量也遏制不住的。“惊梦”使潜藏于杜丽娘内心深处的情一下子全面觉醒了。与其说杜丽娘在梦中相识了一个“人”,不如说这个“人”让她感受到了情的热辣辣的魔力;与其说梦醒后她要寻找这个“人”,不如说杜丽娘要寻找那令她铭心刻骨的“情”。这一思想显然受到明代的个性反叛思潮的影响。
汤显祖曾受教于心学左派王艮的三传弟子罗汝芳,他赞赏与接近左派王学的另一思想家李贽的叛逆思想。李贽反对“存天理灭人欲”的宋明理学,而主张“吃饭穿衣就是人伦物理”,要求张扬个性,肯定“人欲”即解放人性,例如赞扬卓文君私奔是“善得佳偶”。
《牡丹亭》表现“情”与“理”的冲突。杜丽娘、柳梦梅所追求的“情”与以杜宝为代表的封建礼教势力(“理”)之间的矛盾冲突是戏剧冲突的基础。明清传奇的特点是剧中对立双方人物的行动形成两条情节线并行发展。杜宝、杜母、陈最良等人的活动构成了杜丽娘生活的外部环境,这一外部生活环境的理念是“理”,“存天理灭人欲”之“理”。杜宝、杜母、陈最良对杜丽娘的态度虽然表现有别,他们的出发点都是一个:“用封建礼教来规范杜丽娘”,以至于他们都无视杜丽娘内心发生的激烈变化。杜丽娘也只是独自在心灵中幻想着,挣扎着。在那样的外部环境的压抑下,她无法表现与付诸行动,她对爱情的幻想与追求只在自我内心激烈地冲突、挣扎与煎熬着。这就是形成了杜丽娘的内心动作。这个内心动作具有悲剧性。这一内心悲剧动作所具有的含蓄深沉戏剧性与缠绵浓艳凄异的抒情性,正是《牡丹亭》戏剧魅力之所在。
追寻与实现梦中之“情”,是剧中人杜丽娘的贯穿动作。“惊梦”的意蕴贯通了全剧。“梦”中之“情”的“一往而深”支配了杜丽娘在梦醒之后的人生行动。这个贯穿动作明确、充沛、有力,而且一以贯之;几经曲折,由人而鬼,由鬼返人,天翻地覆,经历磨难,而情始终不变。戏剧峰回路转,高潮迭起。“惊梦”之前,杜丽娘的内心世界是单纯明净也是单一的,她要做什么,她自己并不明确,她只有一丝淡淡的苦闷。“惊梦”之后,杜丽娘的内心形象立即明确,情感世界丰富充实。她虽然是个封建时代的闺中少女,温柔娴雅,在对待爱情问题上不如她的同时代西方姑娘朱丽叶那样热烈奔放,但是杜丽娘一旦觉醒就一往情深,咬住不放,经历磨难,生生死死而不悔。因此,她的戏剧动作非常明确、有力。

《牡丹亭》的魅力追寻真爱的戏剧张力

〈闺塾〉到〈惊梦〉是杜丽娘爱的幻想与内心动作的开端。“游园”时,她一连唱了[步步娇]、[醉扶归]、[皂罗袍]等好几支愉悦的曲子,细细欣赏姹紫嫣红、美景良辰,她的心情因为被春心也是情心唤起而轻灵柔美,但总是拂不去一层淡淡幽怨、莫名惆怅。
此时杜丽娘的内心感受是“闷”与“乱”,是“理还乱,闷无端”,是“春色恼人”,正如她的杰出的扮演者梅兰芳所体会的:“杜丽娘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烦闷。”是她自己“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虚度青春”的苦闷,因此她感叹“奈何天”、“谁家院”。游园,激发她青春的苦闷。[山坡羊]是杜丽娘第一支直抒胸臆的春情曲,是从游园到惊梦转变的关键,正如梅兰芳所体会的:“这支曲子是表达她心里难以告人的话。”“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捡名门一例、一例是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她的难以排遣的春闷,她的满腹的幽怨,她内心深处对自己青春与爱情的渴望与幽思,在这支曲中和盘托出,一点也不掩饰。她在梦中已有多次渴求,她自己现实中无法实现就只能向“幽梦”寻求,这是何等痛苦的煎熬。当一个少女用“泼残生”来表述自己人生,这已是何等伤心,以至于她要向天叩问自己的人生与青春何在!
与柳生梦中幽会,正是杜丽娘内心压抑在梦境中的全面实现。她在梦中饱尝了爱的温存与性的甜蜜,“真个千般爱惜,万种温存”。“惊梦”唤醒了杜丽娘的“情”,她对爱的热情与渴求。尽管梦中柳生是个幻影,但是杜丽娘以情为真,不计虚实,她开始了对梦中真情的苦苦追寻的历程。从〈寻梦〉到〈闹场〉,戏剧情节变幻奇艳,杜丽娘内心炽热的情焰愈燃烧愈烈,直至将自己燃烧烬尽亦不惜不悔。
〈寻梦〉是一出别致的戏,一首艳异的诗。她支开春香,独自在园中细细回味梦境中爱的欢乐与甜蜜。剧中杜丽娘连唱十六支曲,[懒尽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元来春心无处不飞悬。(绊介)哎,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汤显祖诗情洋溢又熟知舞台,戏曲唱词富有动作性与舞台感。这支[懒画眉]透过景抒写了杜丽娘二到花园“寻梦”的欢快心情,她是那样兴奋激动,以至被花草绊了裙衩,却自认是花草亦知心前来追捧她的春情。她追寻昨日梦境,仔细辨认梦中的一切。她的心灵在那湖山石边、牡丹亭畔、芍药栏前和垂杨柳线一处处留恋抚摸回味,处处是情的温暖,处处是“他”的呼唤,心灵的快感难以名状。她羞怯地唱到“恰恰生生抱咱去眠”,激情到达顶点。
但是梦境早逝,“寻来寻去,都不见了”。她痛苦地发现“牡丹亭,芍药栏,怎么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这就是杜丽娘情的追求所遭遇到的现实。她偎跪在梅树下,唱出了她与自己的心灵誓守的自白:“[江儿水]偶然问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拼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杜丽娘的内心悲剧性动作在发展。
伤心、幻灭以至绝望,是她心灵遭遇的现实。绝望之时,她终于鼓足勇气吐露内心真情:“春香,咱不瞒你,花园游玩之时,咱也有个人儿。”描容留真,死葬梅根,是她追求真情、对抗现实的别样方式。她不是死于爱情屡遭打击,而死于爱情的徒然渴望与爱情的绝望的煎熬。
从〈谒遇〉、〈冥判〉到〈回生〉,杜丽娘死后,仍旧一灵咬住,执拗地返回阳间寻找梦中之情。她由为情而死又为情而生,她的戏剧动作又在一个新的层面发展,柳梦梅与杜丽娘的戏同时并行。〈冥誓〉中两人的真情由试探、惊讶而获确证,戏剧达到又一高潮。
但是他们的爱情还必须面对现实的挑战。汤显祖让他的剧中人从梦境中获取的真情屡经艰难曲折终获确证后,还必须回到残酷的现实中再经折难,让这一对年轻的有情人亲自挫败残酷,获得最后胜利。汤显祖在舞台上创造了一个浪漫主义的戏剧构想,又紧紧坚持了现实的理念。他要宣布“理”的破灭,他要高唱“情”的胜利,他要张扬“情”的力量。杜丽娘面对从皇帝到父亲等整个封建礼教势力对她“自媒自嫁”的指责,她理直气壮地说:“真乃是无媒而嫁,保亲的是母丧门,送亲的是女夜叉。”她的口气已非当年的温柔了。柳梦梅面对杜宝的横暴,在[雁儿落]一曲中,连用十次“我为她”,叙述他使杜丽娘回生的功劳。杜丽娘的悲剧行动终于获得喜剧性的胜利。

《牡丹亭》的魅力“牡丹亭意象”乃杰出创造

汤显祖以横溢才华、生花妙笔创造了一组有着丰富内涵与番美意蕴的“牡丹亭意象”。这组戏曲意象以杜丽娘梦中之“牡丹亭”为主体,包括杜丽娘梦中之湖山石边、牡丹亭畔、芍药栏前,柳枝、梅枝、梅树,以及杜丽娘写真、柳梦梅拾画玩真之妙笔丹青。“牡丹亭意象”是杜丽娘惊梦、与柳梦梅幽会激发爱情的环境,环境的姹紫嫣红、诗情画意烘托出两人爱情。它又象征与赞美了杜丽娘青春的美艳与爱情的美丽丰盈、富有生命力。牡丹国色天香、雍容华贵,芍药娉婷娇娜、风姿绰约,自唐至明代一直被誉为名花双绝,清香流溢艳压群芳。亭名牡丹,栏为芍药,正是以其姹紫嫣红的风姿意象让人想像杜丽娘青春的美与丰盈,她的爱情艳异丰满、富有生命力。
而湖山石边,一湾流水,更显风流婀娜多姿。与牡丹亭、芍药栏同时出现的是柳枝、梅树,是杜丽娘、柳梦梅爱情的信物,也是杜丽娘、柳梦梅中爱情的寄托。柳枝、梅树,同牡丹、芍药都是历来诗人爱咏之物,这些意象早就浸润了丰富的诗意诗性,“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杨柳岸晓风残月”,“疏影横斜”与“暗香浮动”、“红绽雨肥梅”,“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许多细节呈现的戏剧意象都是风雅之至,像梦中幽会于“牡丹亭畔”,“芍药栏前”,“湖山石边”,而那书生手执垂柳半枝,情邀以诗赏柳。牡丹、芍药、湖山石、柳枝、梅树这些意象构成的戏剧总体意象浸润着丰盈诗意。
“牡丹亭意象”又成了戏剧动作的依托与生发者。它托物寓情,连连生发剧情,又细针密线前后勾连,使杜丽娘的内心动作像波澜起伏、绵延不绝,呈现出一个意象丰满、诗情浓郁、多姿多彩的戏剧世界。杜丽娘首次惊梦于牡丹亭,再次寻梦于后花园时那些梦中意象都翩然而至,一处处寻觅梦中境、情中物,一阵阵欢喜激动。她忽然心动于一株依依可人的梅树:她愿死后“守的个梅根相见”。她自描春容,手中“垫青梅闲斯调”,题诗“不在柳边在梅边”。她伤春而死,哭嘱“葬我于梅树之下”,将春容画卷藏在湖山石边。直至柳梦梅拾画于石边,她回生于梅根之下。哪怕杜、柳人鬼幽■,两人的饮酒果也是青梅数粒,以见“酸子情多。”
层层叠叠的意象共同构成了这个意蕴丰富、审美独特的“牡丹亭意象”。而牡丹亭意象最早起于梦中,因梦生情,因情而成为现实,由虚生实,由实再生情。正是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所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它是汤显祖“情”之理念的戏曲与美学的呈现。这是汤显祖的杰出创造。在汤显祖之前,有《琵琶行》、《荆钗记》以一物(道具)勾连全剧,在汤显祖之后又有《玉簪记》、《桃花扇》、《长生殿》以一簪一扇一殿创造戏曲意象、串连剧情、寄托寓意。但是像《牡丹亭》那样选取一系列道具、物品、布景,生发剧情,深化寓意,以“牡丹亭意象”演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情”学观,这是汤显祖的成功以致“《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色”。今日《牡丹亭》已成昆剧的代指与象征,而汤显祖也被公认为真正足与西方莎士比亚媲美的东方戏剧家了。

牡丹亭上三生路:制作“青春版”的来龙去脉从五十五折到二十七折

这次我也参加了删编剧本的工作,编剧小组的成员,多为汤显祖与《牡丹亭》专家:华玮(“中研院”文哲所副所长)、张淑香(台大中文研究所教授)、辛意云(台北艺术大学教授)。我们认认真真琢磨了五个月,把五十五折的原本,撮其精华删减成二十七折,分上中下三本,三天连台演完,从第一出〈标目〉演到最后一出〈圆驾〉,基本上保持了剧情的完整。
《牡丹亭》的主题在于一个“情”字,我们的剧本也就贴近汤显祖“情至”、“情真”、“情深”的理念来发展:第一本启蒙于“梦中情”,第二本转折为“人鬼情”,第三本归结到“人间情”。汤显祖笔下的“天下第一有情人”杜丽娘因梦生情,一往而深,上天下地,终于返回人间,与柳生梦梅结成连理。在《牡丹亭》中给予爱情最高的礼赞,爱情可以超越生死,冲破礼教,感动冥府、朝廷,得到最后胜利。《牡丹亭》可以说是一部有史诗格局的《寻情记》,上承“西厢”,下启“红楼”,是中国浪漫文学传统中一座巍巍高峰。
一般《牡丹亭》的演出本偏重杜丽娘,以旦角表演为主。我们的剧本,还原汤显祖原著精神,加强柳梦梅角色,生旦并重。因此,〈拾画〉、〈叫画〉这两出经常演出的巾生代表作,我们捏成一折,做了适当的改编,更加凸显其重要性,三十分钟听独角戏,将巾生表演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与第一本杜丽娘的经典折子〈惊梦〉、〈寻梦〉旗鼓相当。汤显祖笔下的柳梦梅远不止于儒雅俊秀的“梦中情人”,亦是一介不畏权势,敢于礼教抗争的傲骨书生。如此,我们的剧本生旦戏双线发展,达到了对称平衡之美。
“案头”的文学本编好后,还得经过“场上”表演的试验。我们的总导演是有“巾生魁首”之誉的浙昆名演员汪世瑜,他有五十年的舞台经验,由他逐出排演过后,几经修改,我们的演出本终于定稿。

牡丹亭上三生路:制作“青春版”的来龙去脉古老剧种的青春传承

这次《牡丹亭》的演出,我们以“青春版”为号召,其中有几层涵意。首先《牡丹亭》本为一曲歌颂青春、歌颂爱情、歌颂生命的赞美诗,男女主角正值花样年华,因此,我们举用青年演员饰演杜丽娘与柳梦梅,符合剧中人物年龄形象。昆曲是有四百多年历史的古老剧种,但昆曲的演出不应老化;昆曲的前途,在于培养年轻的演员,吸引年轻的观众。
青春版《牡丹亭》选中了俞玖林及沈丰英分饰柳梦梅及杜丽娘,两位青年演员属于“苏州昆剧院”的“小兰花班”,形貌唱作俱佳,是极具潜力的两块瑰玉,但玉不琢不成器,于是我们大力敦请汪世瑜及“江苏省昆剧院”饮誉中国昆曲界的“旦角祭酒”张继青跨省跨团进驻苏州,亲自指导并传授。这也是制作青春版《牡丹亭》的宗旨之一,借着一出戏的排演,完成世代传承的重要工作。
昆曲这项曾经独霸中国剧坛二百年,有过辉煌历史的表演艺术,从上个世纪初,一直遭到传承危机。民国初年,昆曲几乎消失于中国舞台,幸亏有心人士在苏州成立“昆曲传习所”,训练出一批“传”字辈的优秀演员,日后成为二十世纪昆曲薪火相传的旗手。汪世瑜、张继青正是这些“传”字辈老师傅亲手调教的接班人,汪世瑜师承周传瑛,张继青受教于姚传芗。而今“小兰花班”的俞玖林拜师于汪世瑜门下,而沈丰英亦由张继青正式收为门徒,在传承意义上,二人也就隔代继承了“传”字辈老师傅一脉相传的表演风格。这是属于昆曲表演艺术中正宗、正统、正派的格调。
青春版《牡丹亭》虽然在编、导、演方面加入了创意,但基本上却坚守“传”字辈老师傅传袭下来正宗大度的表演风格。中国内地“文革”十年期间,昆曲一度中断,因此也就造成了今日传承的断层危机。当年受过“传”字辈老师傅教导的演员,这批昆曲界中的中坚,而今都已年过六十,届临退休,他们的绝活如不赶紧教授给青年演员,昆曲的表演艺术便有失传的危险。这次汪世瑜、张继青破例跨团,全力传授“苏州昆剧院”的“小兰花班”,具有重大的传承意义,并有良好的示范作用。青春版《牡丹亭》经过一年来的排演,青年演员接受严格训练,唱念之间,身上已有了“汪派”、“张派”的风范。假以时日,细心培养,“小兰花”也有可能成长为一株奇葩,肩负起昆曲的传承大任。

牡丹亭上三生路:制作“青春版”的来龙去脉现代剧场的古典精神

昆曲数百年来经过无数文学家、音乐家以及表演者案头场上的试验磨合,已经提炼出一套精确严谨的舞台表演美学,以抽象、写意、抒情、诗化为其特色,结合文学、音乐、舞蹈、戏剧等各种艺术形式,发展成一种极为丰富成熟而又婉转优雅的戏曲。如何把这项有着浓厚美学底蕴的古典戏曲搬上现代舞台,而不伤害到其细致精巧的表演风格,实在是一大挑战。
二十一世纪观众的审美观,毕竟迥异于明清时代,这次制作青春版《牡丹亭》,我们一方面尽量保持昆曲抽象写意,以简驭繁的美学传统,但我们也适当利用现代剧场的种种概念,来衬托这项古典剧种,使其既适应现代观众的视觉要求,亦遵从昆曲的古典精神。我们集合了台湾一流的创意设计家,共襄盛举,一同投入这项浩大的文化工程:王童(美术总监、服装设计)、林克华(舞台、灯光设计)、吴素君(舞蹈指导)、董阳孜(书法艺术)。连剧中杜丽娘那幅写真,我也邀请画家朋友奚淞绘制了一幅粉彩美人图,在舞台上亮相。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可以说是集合了许多文化人智慧的结果。
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由“苏州昆剧院”的演员担纲,也具有特殊意义。苏州是千年古都,有悠久的文化传统,在中国历史上一直扮演着“江南文化”的重镇,文风鼎盛,人才荟萃。明清时期,一度是全国昆曲中心,昆曲发轫于苏州邻近同属于吴语系的昆山绝非偶然,吴侬软语,也就决定了昆曲委婉绮丽的风格。柳暗花明、曲径通幽的苏州园林艺术,巧夺天工、色彩精艳的苏州刺绣,吴门四大家清丽淡雅的画风,其实与昆曲都属于同一文化传统,也都是“江南文化”的精髓。
近年来,苏州市有意恢复昆曲过去在苏州辉煌的历史,将苏州重新建立成为昆曲中心。由苏州子弟同心协力演出的青春版《牡丹亭》这出三天连台大戏,将很可能成为苏州复兴昆曲的前奏。

牡丹亭上三生路:制作“青春版”的来龙去脉人类共有的文化遗产

二○○一年五月十八日,在昆曲史上应是一个重大日子。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首次宣布“人类口述非物质文化遗产”,一共鉴定十九项,其中包括日本的能剧、印度的梵剧。而中国的昆曲却被列为十九项之首,这是联合国文化组织对中国昆曲的最高礼敬。此后,昆曲这项艺术,已臻世界地位,属于全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了。一种艺术,尤其表演艺术,能够超越时空限制、文化隔阂而达到世界性的地位,并不多见,其艺术的境界,必须提升到一定的高度,才能为世界专家所欣赏。中国的昆曲便是其中少数例子之一。

这次青春版《牡丹亭》于二○○四年四月二十九日在台北“国家剧院”举行世界首演,全部演出由“国立中正文化中心”及“台北市文化局”主办,新象文教基金会承办,这也是昆曲史上承先启后的又一盛会。首演之前,且由“中研院”文哲所及台大文学院共同主办一场“汤显祖与《牡丹亭》”国际学术研讨会,参与学者三十余人,都是欧、美、日及中国内地和港台的重量级学者专家,这也是台湾首次大规模研讨汤显祖其人及其艺术成就的国际大会,《牡丹亭》这部经典戏曲,“案头”、“场上”同时并举,互相辉映,这是昆曲的光辉,也是台湾的荣耀。我们虔诚期待这次的演出,会对昆曲这项古老的艺术,带来青春的喜悦和生命。
本文作者为知名华文作家,青春版《牡丹亭》制作人。

捕捉爱情神话的春影――青春版《牡丹亭》的诠释与整编捕捉爱情神话的春影(1)

汤显祖的《牡丹亭还魂记》传奇敷演备受礼教约束的太守之女杜丽娘怀春慕色的故事,她因情成梦,因梦成痴,又因痴而亡。然而死犹未已,一灵不灭,继续在死亡里追寻到梦中情人柳梦梅,最后又还魂复活回到现实世界,排除困难,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个剧作,经过四百多年的流传,在舞台上愈演愈烈,艳采精光,无戏伦比。
这个幽奇绚丽的爱情故事,从古到今,倾倒众生,令人如醉如痴。它当时甫一出现,立即掀起剧坛的旋风,沸沸扬扬。明清以来,改本续书屡出不穷,其他评点、转引、模仿者,更是不胜枚举。而在明清妇女界造成的热烈反响,尤为惊人。传说中俞二娘、金凤钿、冯小青、商小玲等这些多情女子都因《牡丹亭》感伤殉曲以死,更使戏里戏外,不知平添多少传奇外的传奇,成为古典剧坛的奇事异象。
明代沈德符《顾曲杂言》所谓“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的说法,正说明《牡丹亭》的问世标志著古典戏剧的一个重大的里程碑,从此中国文学才真正产生了一个不朽的爱情故事,足与莎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西辉映。
近代以来,透过《牡丹亭》在西方的表演传播,已造成国际盛况。清代戏曲家李渔说是《还魂》之作才使汤显祖得以传名;而在昆曲已被联合国宣布为全人类文化遗产的今日看来,作为“昆剧之母”的《牡丹亭》也使中国戏剧得以世界扬名,意义尤为重大深远。
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牡丹亭》如此跨时跨代的轰动奇迹,邀致跨国跨文化的专宠殊荣?《牡丹亭》的魔力究竟在哪里?汤显祖透过《牡丹亭》到底传达了什么重要的讯息,足使世世代代的人为之动心动容?对于这个答案,历来说法不可胜数,正足以说明这个作品的涵蕴丰富,叩之无尽。但异中有同,说到《牡丹亭》的魅力,众说不约而同都归结到汤显祖〈牡丹亭题词〉中“情至”的言谈: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耶!
这一段话一再被引用作为了解汤显祖思想与《牡丹亭》主题的锁钥,这是不错的。只是这段话说得实在精省,多数人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牡丹亭》的了解始终只在入乎其中的人物与情节中兜圈,乃无法同时产生另一种出乎其外的鸟瞰式的全盘视野,以作为内缘视角的支援,扩大我们对这个作品的感知意识。如果一旦我们愿意转移观视的角度,就会发现入口原来近在眼前。换言之,既然《牡丹亭》是一个爱情神话,那么就从神话的观点去解读它,应该是合理又自然的道径了。
杜丽娘的至情能量创造了《牡丹亭》超越生死的爱情神话,她的爱情之旅,实是一种灵魂的冒险。我们若透过神话大师乔瑟夫?坎贝尔的神话论述与话语(《神话》,台北:立绪,一九九五)来了解这个美丽的爱情神话,便可以发现其中隐喻的深层结构讯息。神话原是人通向内在生活,发现自我之钥,也是寻求自我与现实社会和谐的指南。在《牡丹亭》故事中,杜丽娘由生活在精神的荒原、接受自然的情色启蒙,经历梦境而到死亡与复活的过程,已构成英雄历险的神话原型完整模式。它与成长危机的原型冒险具有相同的涵义,象喻青春期的心理转化与精神成长。
杜丽娘在面临少女适婚年龄的人生重大门槛之际,花园游春的打破禁忌,开启了被礼教封闭的心灵,自然之美与爱带来“情”的启蒙,唤醒她的灵魂,使她发现了自我所失去欠缺的自然生命。在姹紫嫣红与断井颓垣的对照并呈中,她深深意识到生活在礼教荒原的生命危机。而已然被唤醒的灵魂是不会再甘于沉睡的,她接着在一场春梦中再度经历“性”的启蒙。杜丽娘的情欲启蒙,显然是礼教压抑下心理与生理的爆发,却激引她通往发现与追寻自我之路。有了这番花园之梦的内在体验,从此杜丽娘再也不是原来的杜丽娘了。
她感受到爱情是大自然的恩赐,人类最美妙的经验。原来真正的爱情是一种内心的触电,一种致命的掳获感,而且真爱只为那特定的人鸣响。这就是她梦中的亲身体验,对她而言,梦中之爱完全是真实的与唯一的,因为那正是心中所爱,无可比拟。从此她拥有了自己的爱情,拥有了自己的感觉,也拥有了自我的个体意识,一个内在的世界。灵魂之爱的体验是无可取代的,她是再也不可能安于父母与社会的制约安排了。但是礼教垄断的荒原上,是开不出生命热烈的情花的;得不到真爱的满足与希望,杜丽娘的生命,似乎真的在荒原上枯萎了。她为思念梦中之爱而病而死,看似玄虚,底里隐藏着看不见的存在的真实,这就是“理”无“情”有。
在神话中,死亡是冒险的英雄寻找灵魂之泉常常必须付出的代价,从反面看杜丽娘之死可视为对于荒原的抛弃,自我保存之道。死亡是完全走向内在,在死亡中杜丽娘保全了她的爱情,她的感觉,她的经验。所以写真的自画像留下了美丽生命的线索与信念。死亡在这种情境下乃变成通往内在自我肯定的考验,也是从危机与困境逃遁的出口。在相对的意义下,死亡又是冒险追寻的入口。像所有的历险英雄一样,她必须进入不测的黑森林,降到地狱――黑暗的深处,与毒龙搏斗,杀死心中的恐惧,增强信心与勇气。所以她以深情通过地狱的审判,再度确认肯定梦中之爱,并且获得追寻真爱柳梦梅的自由。通过这一心理转化的杜丽娘,开始展现行动的能力。在找到柳梦梅之后,她变得主动而大胆。爱情追寻的结果,完成了性的结合,实现了爱的满足,杜丽娘终于寻找到她生活中欠缺失落的爱情,克服了生命的危机,但这还不是她历险之旅的终点。
在神话中,与心中所爱结为一体恒是一种神圣的仪式,意味着更进一步的心理与精神转化,也是杜丽娘为跨越门槛回生的必经之途。杜丽娘必须在爱情中重新复活诞生(柳梦梅开坟的象喻),从黑暗走入光明,归返曾经使她窒息而死的世界。因为获得真爱就是获得生命,爱情的本质是向阳的生机,是福赐、和谐与光明。一如多数追寻神话中复活归返的英雄,杜丽娘在寻求到爱情的圣杯之后,也必须超越欲望与恐惧,解放个人之爱的偏执,扩大自我的人性人格,从狂野的热情中化生出慈悲,将爱的福赐带回世界,为枯涸的荒原注入活力与生机,为现实创造和谐与光明。这是爱的救赎,英雄冒险的真正目的。真爱的精神不是排斥与自闭,而是接纳与开放,必须能够包容所生活的世界,这就是杜丽娘必须死而复生的意义,非如此不能成就情至的最高生命境界。它的神话意涵是青春期的内在心理转化成功,跨越成人婚姻的门槛,与对新世界的精神意识的觉醒。所以复活后的杜丽娘,显现心脑合一的成熟人格,展开由柳梦梅代理的寻父之旅,即意味着爱情寻求回归父亲所象征的社会精神秩序,创造个人与社会的二度和谐。
但死固难,生亦不易。在英雄冒险的最后这段旅程,杜丽娘还必须继续奋斗,为自我爱情争取存在的合法性。先婚后奏构成另一重崎岖,但却是英雄再度必须通过的险径,因为杜丽娘必须以自己的信心勇气独力完成理想之爱的追寻与结合,以个人的方式,而非妥协,挑战传统教条专制,赢取社会的承认,才能真正彰明至情真爱的胜利。这是另一次屠杀人类理法偏执的毒龙的象喻,唯有如此,杜丽娘的爱情历险才到达真正的终点与理想。
神话纯粹是情感的产物,是诗与梦的同源,也是人类内在共通的语言。神话使人了解自己的存在,帮助人度过生命危险,解放人的思想,在个人与社会间建筑桥梁,维持生命平衡。神话实在是人类的永恒故乡,尤其是美丽的爱情神话,更是所有人性共同的梦想。这种潜隐的永恒神话辉芒,应该就是《牡丹亭》神秘魅力的来源,叩动无数心灵的呼唤。从神话的入口阅读《牡丹亭》,的确更能契应此剧作深远的精神意义,了解“情至”高阔博厚的生命境界。
《牡丹亭》杜丽娘的故事,如汤显祖在〈题词〉中所言,是有所本的。其中有关离魂、还魂、人鬼恋等奇情异事,受到志怪文学传统莫大的影响。而最直接的渊源是来自〈杜丽娘慕色还魂〉的话本故事。不可否认,《牡丹亭》剧中的多数重要关目、主要人物、题诗与宾白,都从这篇话本采来。不过偏向志怪幻奇趣味的朴实话本只是胚芽,全靠汤显祖以“情灵”生命相灌注,以“意趣神色”相授受,才得以脱胎换骨,摇身一变为艳冠百戏的惊世杰作。

捕捉爱情神话的春影――青春版《牡丹亭》的诠释与整编捕捉爱情神话的春影(2)

汤显祖创作的《牡丹亭》展示了两个特点,一是表现穿透生死的至情生命活力,一是因此形成契应神话原型的完整模式与意涵。话本的杜丽娘故事初胚虽然已累积了若干长久以来的灵异,并无法真正显现神话的邃光。唯有经过汤显祖的至情再造,《牡丹亭》才能够将之发展提升为与神话秘义内气潜通的有意味的形式,大放异彩。这的确得力于汤显祖“情至”的观念所开拓出来的生命视境。
“情”是汤显祖的人生思想与戏剧创作的核心。汤氏在宋明理学与拟古流风当道的时代,特立独行,以情立说,强调“人生而有情”,“世总为情”,“情”才是生命的本质真源。他的“贵生”之说,就是主张在“情”的此一感性本质与价值上,尊重生命,解放人性,重视个体。而从他的“情观”推及创作,戏曲正是人情感于幽微而自然生发的啸歌与动摇,故感动人心莫过于戏曲。他之创作玉茗堂四梦,莫非“为情作使”。尤其《牡丹亭》一剧,更是真正体现他“情至”之作。所以他能洞察杜丽娘存在中的死亡,死亡中的存在,以及再生的机意。
爱情本为人类最激烈而又最精微的经验,它的深刻性会激发出生命全部的原力能量,启发人感情、心智与性格的成长。爱情的追寻,与其他人生理想的追求无异,同样足以表现崇高的人性精神,成就生命大事业。但传统礼教规范是一种偏重社会功能与服从理法权威的统一专制,个人生命与爱情全遭漠视压抑,视为洪水猛兽,青春被阉割。“存天理,去人欲”的二元对立使人的感性与理性失去生命内在的联系,造成精神失血与死亡,这才是人类最大的危机。汤显祖在当时理法称霸的现实社会,高唱“情至”的浪漫异调,深意正在于以“唯情”的生机灌溉“唯理”的危机。只有至情能够带来爱的救赎。
从《牡丹亭》神话解读透视汤显祖的情观,由杜丽娘所体现出来的情感境界,实呼应了中国文学抒情传统的内在精神。抒情美典重视个人感知生命的活动,肯定主观的内在经验之独立自足,并以内化的感性经验所形成的心境观照为美感的价值与意义。所有伟大的抒情诗人,莫不是因为他们所流露在生活感受中的个人内在情性气质与心灵的丰美而为世人赞颂。
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即被赋予强烈的个人生命感与自觉意识。她的梦里梦外,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莫非为情。她的一切活动都缘于她对自我与世界的感知以及对个人情感经验的肯定坚持。情是她的生命原力能量的核心,所以她的真情穿破梦幻,她的深情渗透地狱,她的至情征服人间。她的爱情冒险旅程,乃展现出吾情一以贯之的整体经验意义与精神风格。她的情,不是偏狭的,而是活性的。所以才有发展与成长生机。遂在自我肯定个人的情感价值之际,更能涵泳世界,扩充情感与心智的辽阔视域,成就洋溢英雄特质的生命境界。这种浓缩个人与世界于二度和谐的情感模式,形成具有内在统一性与完美的生命境界,其本身即体现了一种文化的理想,抒情美典所追求的极致之美。
作为一个剧作家,汤显祖之发现与重塑杜丽娘,正是慧眼识英雄。而杜丽娘的情至精神境界,也彰映着汤显祖的抒情灵视的慧觉与他的文化理想。汤显祖“情至”思想的特色,不在于“情”“理”对立,而是以“情”注“理”,创造人性与文化的完整和谐。《牡丹亭》在瑰丽幽奇的抒情意境中,融合了荒唐滑稽的欢快气息,诗意与谐谑,崇高与低俗的风格杂糅统一,正足以喻示汤显祖理想中的有情世界,是一种丰厚活跃的喜剧视境。
《牡丹亭》的神奇魅力,来自其内涵冥合神话秘义与抒情理想的交响。基于这种体会,《青春版》的整编,主要目的就是再现原作的此一艺术精神,以掌握爱情神话的脊骨与经营其发展的抒情节奏为首务。在语言方面,也绝不轻易改动,以完全保留本来面目为原则;有时为了剪接连贯的需要,容或略有移动修饰,也只在微许之间,并不影响原貌风格。
《牡丹亭》原作五十五出,在情节结构上,主次线分合交织,由一而二而四,逐渐再聚变为二为一,交错中脉络仍见分明。“青春版”的整编,为了配合三场演出全本故事,删为二十七出,平均分上、中、下三本。第一本从〈训女〉到〈离魂〉,除了因应情节进行的需要,增加〈言怀〉与〈虏谍〉两出过场,基本上完全保留既有《牡丹亭》一本表演版的典范与精华,敷演杜丽娘慕色而亡的情事。
第二本从〈冥判〉到〈回生〉,杜府开始分线发展,但主轴在叙述杜丽娘死后增到梦中情人柳梦梅而再生还魂的经历。这是爱情发展实现的重要阶段。第三本从〈婚走〉到〈圆驾〉,二线复合,主戏在演出杜柳新婚与寻求全家大团圆的周折过程。如此安排,上中下三本,从“爱得死去”、“爱得活来”、到“爱的完成”,终于征服世界,可说将爱情神话的主脊,凸显得非常清晰。这三层结构串联,白先勇先生美其名为“梦中情”、“人鬼情”、“人间情”,更足以彰著爱情活力出入梦幻死生的奇迹与其精神提升的进程。
在大体结构的通贯显豁之外,剧本整编还重视每一本的独立内容与效果的经营,考虑到三场都必须做到好戏连台的相关问题。如第一场戏主要是继承传统,已经过千锤百炼,自然精彩。第二场是男女主角人鬼相恋的罗曼史,也当然充满情趣。到了第三场,我们也力求精彩到底,加强新婚燕尔之情与团圆之前的曲折戏剧性,使张力在结尾高处也能凝聚不散。因此,为了达致这种效果,从部分到整体,都需要形成有机联系,使主从、轻重、浓淡、冷热、显隐、远近、高近的调配应合都显得曲线玲珑有致、气韵生动。于是,配合舞台表演,我们所做的安排与考虑有几点值得一提。
首先是增加柳梦梅的戏份,使与杜丽娘的戏份接近;故而在第二、三场中,男主角有吃重的演出,尤其将〈拾画〉设计为男游园,以与女游园相互呼应。其次是有神话仪式意义的〈离魂〉与〈回生〉都透过舞台设计加以强调,造成视觉特写的神奇效果。再次是配合灯光与身段设计,着意在〈婚走〉制造一种春江花月夜的浪漫唯美氛围,载歌载舞,庆贺新婚。接着的〈如杭〉也注重表现新婚甜蜜喜悦的情深。此外,〈冥判〉的重排,相信也足使人耳目一新。
最后,在整体的编排上,我们也注意到,潜伏的战争危机这条分线,其实是与爱情神话这条主线相对相呼的,足以自成意义,并非只为杜宝的异动服务而已。战争与爱情的相对,唤起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的联想,益加烘托出在战火阴影下人间爱情的光泽辉润,弥足珍贵。而李全夫妇的最后抉择,竟为了爱情而放弃战争,则又微妙地呼应了爱情的主线。爱情与战争在情节结构上若即若离的回荡,饶有微意,引人思味。
剧本在整个戏剧表演的活动中只是开始的起步,编剧的观念与理想,以至对于整体美学风格的视野,则有待舞台表演的体现。参与青春版《牡丹亭》的编剧工作,集体讨论往往到深夜才散,又由于牵涉到与舞台表演的互动,隔海沟通,使工作变得更加复杂难缠,好像没完没了。最后的定稿,是经过双方多次磨合的版本。由享受的观众变成幕后的制作参与者,才实际体验到戏剧表演事业背后的艰难多磨,从筹备的千头万绪到真正公演,这期间不知投入了多少人的心血与时间,真是一戏得来不易。但正如汤显祖所说的甘于“为情作使”,大家一心一意只想打造出一出梦想中的《牡丹亭》,又何怨何悔!在这种热情的召唤下,相信青春版《牡丹亭》必能将昆剧优雅、空灵、精致、洗练与沉着的特点呈现在观众面前,让大家再次醉入古典文化唯情唯美的好梦中。
本文作者现任台湾大学中文研究所教授,青春版《牡丹亭》编剧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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