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衣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天气,是不应该如此闷热的。

这种天气让我想起七月中的台北晌午街头。

拥挤车阵排放的废气,高楼冷气机释出的热气,

在烈日的酷晒下,让温度计里的水银柱不断向上攀升。

台北盆地似乎变成西游记里的火山。

很想拜托孙悟空去向铁扇公主借芭蕉扇, 除所有的火气。

但我并不在台北,而是在台南;

现在也不是七月中,而是五月底。

一连好几天了,天气就是这般地跟你耗着,丝毫没有妥协的迹象。

人还可以躲进冷气房里避暑,但狗就没这麽幸运了。

听说狗的舌头因为伸出过久,常有肌肉抽筋的现象。

我住公寓的顶楼,是最接近上帝的地方,也最容易感受到上帝的火气。

穷学生没有装冷气机的权利,只好勉强把电风扇当做芭蕉扇来用。

奈何电风扇无法降低上帝的火气,我仍然挥汗如雨。

去研究室吧!我心里这麽想着,因为研究室有台冷气机。

如果天气一直这麽闷热,那麽不得不常跑研究室的我,

大概很快就可以完成我的毕业论文。

冲个冷水澡,换掉早已被汗水濡湿的衣服。

背上书包,带着两本书充当细软,我像逃离火灾现场似地奔下楼。

跨上机车,为了贪图凉快,索性连安全帽也不戴。

虽然有个口号叫做:“流汗总比流血好”,

但在这种天气下,我倒宁愿被罚500元,而使皮夹大量流血,

也不愿再多流一滴汗。

拂过脸畔的风,倒是带走了一些暑气,也减缓了汗滴滑落的速度。

停好机车,看到校园内的那只黑色秋田犬,正伸着舌头望向天空。

顺着它的视线,我也仰起头,但并不张开嘴巴。

没想到原本是“一片无云”的天空,竟然飘来了“一片乌云”。

『下场雨吧!』我开始期待着今年夏天的第一场梅雨。

像是回应我的请求般,天空轰然响起一阵雷。

接踵而来的,像是把“柏青哥”的小钢珠一骨脑地倒进盆子里的声音。

僵持了数日,雨神终於打败扫晴娘,下起了滂沱大雨……

用书包遮住头发,我又再度逃难似地冲进研究室。

这情景,好像当初认识信杰的过程。

我喘了喘气,擦拭被雨水淋湿的眼镜。

虽然没有强风的助威,但窗外的树影依然摇曳不止。

没想到雨不下则已,一下便是惊天动地。

紧闭的窗户似乎仍关不住雨的怒吼,靠窗的书桌慢慢地被雨水所溅。

一滴…两滴…叁滴…然後一片……

最後变成一滩。

雨水虽然模糊了我的书桌,却让我的记忆更加鲜明。

原来这场雨不仅洗净柏油路上的积尘,扑灭上帝的火气,

也冲掉了封印住我和她之间所有回忆的那道符咒。

符咒一揭,往事便如潮浪般澎湃地袭来。

走出研究室,站在阳台边,很想看看这场雨是如何地滂沱。

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好像是笼罩在大雾中。

连我不经意叹出的一口气,也变白了。

不过才下午叁四点的光景,路上的车辆却打开了昏黄的车前灯。

而五颜六色的雨衣,在苍白的世界中,显得格外缤纷。

记得那天走出“好来坞KTV”时,雨也是这样地下着。

「雨下这麽大,你带雨衣了吗?」她关心地问着。

『我的雨衣晾在阳台时,被风吹走了。』我无奈地回答。

「被风吹走了吗?真可惜。那你怎麽回去呢?」

『反正我住这附近嘛!待会用跑的,不会淋到太多雨。』

「那…那…那你要不要…」她竟然开始吞吞吐吐。

『要什麽?』我很纳闷地问着。

「你要不要穿上我的雨衣?」

她的音量变得很小,尤其当讲到“雨衣”两字时,更几乎微细而不可闻。

『不用了。你也得回去,不是吗?』我微笑地婉拒她的提议。

雨下这麽大,根本没有停歇的迹象。

我再怎麽厚脸皮,也不至於穿上她的雨衣,而把她留在这里吧!?

她听了我的回答後,脸上却显现出非常失望的表情。

彷佛我拒绝的,不是一件雨衣,而是她的心意。

『你怎麽了?我说错话了吗?』

「没什麽。你千万不要淋成落汤…A-No…落汤什麽呢?」

『那叫落汤鸡。我教过你的,你忘了吗?回去罚写"落汤鸡"十遍。』

我开玩笑似地交待。

「Hai!遵命。我下

她叫板仓雨子,一个很喜欢微笑的日本女孩。

昭和47年(1972年)出生於和歌山县附近的一个小山村,10岁後移居大阪。

平成6年(1994年)京都大学中国语言与文学系毕业後,又只身来台湾学习
中文。

虽说是来学习中文,但除了有很明显的日语腔调外,

她的中文却已经说得相当流利。

认识板仓雨子算是个巧合吧!是信杰介绍我们认识的。

信杰是我的好友,那时在成大历史研究所念硕士班。

他是个怪人,大学联考时竟然选择历史系为第一志愿。

因为他说他喜欢念历史,并喜欢化身为历史人物。

所以有时他是谈笑破曹兵的周瑜;有时是牧羊北海边的苏武。

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

「人类从历史上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上学到教训。」

我想信杰显然没有从历史上学到教训,因为他父亲也是念历史的。

遇见板仓雨子的前一年,我跟信杰在图书馆认识。

那天午後,天空忽然下起了雨。

正在校园内闲逛的我,只好往最近的建 物飞奔以躲雨。

很幸运的,这是学校的图书馆。

我擦了擦满脸的雨水,脱掉湿外套,并整理一下狼狈的神情。

然後在陈列历史书籍区域,随手翻书打发时间。

这阵骤雨,来得急但去得并不快,持续了几个小时。

我只好从秦始皇统一中国,看到鸦片战争。

在书柜的角落地上,我捡到一张学生证。

失主叫“谢信杰”,成大历史研究所硕士班一年级。

相片中的他理个平头,戴个黑色方框眼镜,颇有学者的架势。

我把这张学生证拿到图书馆借还书的柜台,请他们代为广播。

半分钟後,信杰气喘吁吁地跑来:

「谢谢你…谢谢你…真是非常谢谢你…」

信杰的客气,令我印象深刻。也许是因为我很喜欢历史的缘故,

所以我对历史系的学生有种特殊的好感。

『不客气…不客气…你实在不必客气…』

我像只鹦鹉般,顽皮地学着他讲话的语气。

「受人点滴,小弟泉涌以报。」

果然是文学院的高材生,一出口便知有没有。

『区区小事,兄台何足挂齿。』

我们相视一笑,然後握了握手。我就往门口走去。

雨还是不停地下着,也许刚刚应该看到中法战争或是甲午战争。

「同学,被雨困住了?」

我转过身,信杰撑开了伞微笑地说着。

我苦笑地耸耸肩。

「一起去吃个饭吧!我请你。算是报答救命之恩。」

『你太客气了,我只是刚好捡到你的学生证而已。』

「对学生而言,证在人在;证亡人亡。所以你算是救我一命。走吧!?」

虽然天色无“晴”,但信杰却很热情。

我不好意思拒绝他的好意,於是点点头。

信杰的雨伞不算大,为了避免淋湿,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

还好我们俩人的袖子都很完整,没有“断袖之癖”,

不然在这种气氛下,耳鬓
磨的结果是很容易擦枪走火的。

我们走到学校的餐厅吃饭,然後聊了起来。

「同学,该怎麽称呼你?」信杰很客气地询问着。

『我现在是博一,你应该叫我学长。但我小你一岁,你也可以叫我弟弟。

所以你最好叫我学长弟弟,而不是叫我同学。』

「哈哈哈…你真有趣。我先自我介绍好了,我叫谢信杰。

“谢”是淝水之战大破前秦苻坚百万大军的谢安的谢;

“信”是桶狭间会战中击溃今川义元的织田信长的信;

“杰”是崖山战役败给蒙古而导致南宋灭亡的张世杰的杰。」

我先是愣了一愣,然後笑了出来。

没想到信杰的自我介绍,会这麽有趣。

我想了一下,学着他的语调,也这麽自我介绍:

『我叫蔡智弘。“蔡”是东汉末年发明造纸的蔡伦的蔡;

“智”是在本能寺叛变杀掉织田信长的明智光秀的智;

“弘”是自号十全老人的清高宗乾隆皇帝的名讳弘历的弘。』

其实我通常都是告诉别人,“智”是智慧的智。

不过既然信杰想当织田信长,那智弘就只好舍命陪君子而成为明智光秀了。

「哈哈哈…请你以後叫我信杰就可以了,千万别叫我织田信长。」

『那也请你叫我智弘好了,不用叫我明智光秀。』

「智弘,没想到你也知道日本战国史。」

『其实也还好,前阵子刚翻完一套“德川家康”全集。』

「喔?真的吗?那我问你,你喜欢德川家康这号人物吗?」

『谈不上喜欢,不过比起狂妄地想吞并明朝的丰臣秀吉,还是德川可爱点。』

「其实历史人物的评价,常常有主观的好恶情感,很难有客观标准,而且有时

还会掺杂民族性这种复杂的因素。」

『怎麽说?』

「比方以德川家康而言,尽管日本人因为德川幕府的锁国政策导致西方列强入

侵的屈辱而迁咎他,但现在日本人仍是非常推崇德川,尤其欣赏他在劣势下

的隐忍性格。外国人甚至相信,日本能在战後迅速复兴的主要原因,正是因

为日本人或多或少都有这种德川性格。」

信杰用右手无名指推了推眼镜,接着说:

「但如果德川家康让中国人评价呢?或许同样也是杀了妻子的德川,会像吴起

一样,背负杀妻求将的嘲讽。不过呢……」信杰停顿一下,喝了一口水。

『不过什麽?』

「不过日本人倒是很赞许他这种杀妻的行为。」

我学着信杰,用右手无名指推了推眼镜:

『也许只因为日本女人在战国时代根本没地位,所以杀妻跟杀狗没什麽差别。

也许日本的历史学者普遍怕老婆,所以潜意识里欣赏敢杀掉老婆的德川。』

「哈哈哈……智弘,我们将来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为什麽?』

「因为你的观点很好玩,虽然胡扯,但也可以提供另一种看历史的角度。」

『信杰,我们现在已经是好朋友了。不是吗?』

「嗯,不错。」

信杰的博学开朗,让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如果能跟他成为好朋友,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

信杰果然是念历史的,当话题转到历史上时,他便侃侃而谈。

从秦始皇嬴政,到清宣统帝爱新觉罗溥仪,他似乎是了若指掌。

『信杰,你一定没有女朋友。』

「咦?你怎麽知道?」

『我想不会有一个女孩子能耐得住性子听你说完中国历史的。』

「哈哈哈…说得也是。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聊历史故事。」

『那你应该改念美国史才对,短短两百年,一下子就说完了。』

「哈哈哈…你在讥笑美国喔!」

话匣子既然已经打开,信杰索性提到了他的糗事:

「有次跟一个女孩子谈到唐高宗李治时,我说我温和的个性很像李治。

她突然说她像武则天,所以准备要谋夺大唐江山。」

『然後呢?』

「我当然不肯认输,於是化身做唐玄宗李隆基,再度中兴唐室。」

『信杰,你的反应很不错。』

「谁知道她的反应更快,她说她可以变成杨贵妃,照样搞垮大唐江山。」

『嘿嘿…这女孩很特别喔!你应该好好把握。』

「唉…只可惜在我化身为郭子仪欲平定安史之乱前,她就走了。」

『信杰,你太无趣了。你应该多谈点风花雪月的。』

「没办法,这是我的职业病。学妹们常帮我介绍女孩子,但没有人能忍受我的

枯燥。我的专长是能够马上说出任何历史上大事件的发生年代,却不能一眼

看出女孩子的出生年代。」

『我也有职业病。我是念水利的,我的专长是能依水沟内杂草的生长状况判断

这条水沟到底有多久没疏浚,却不能一眼看出女孩子到底有多久没交男友。』

「智弘,我们算是同病相怜。」

『嗯。但是你病得比较重。』

「哈哈哈…历史系的女孩很多,改天介绍几个让你认识。」

『那先谢谢你的大义灭“亲”了。』

我们很有默契地同时眨了眨眼,然後相视一笑。

信杰说像我们这种交情比较不会“见异思迁”。

换言之,即不会因为看见“异”性而想改变友情。

经过那次在餐厅的聊天後,我跟信杰变得很熟稔。

我常到他住的地方看书,他的房间并不算大,五坪左右,

但几乎堆满了历史书籍。

我室友也是如此,不过我室友的房间内堆满的是PLAYBOY。

所以,对於爱看历史故事的我而言,信杰的房间是排遣时间的最佳去处。

信杰和我一样在外面租房子,我们很巧地住在同一条路,但不同巷子。

他的室友有两个,一男一女,男的是他的同班同学,女的则是他学妹。

真是“一门忠烈”,全都是念历史的。

信杰的男室友叫“陈盈彰”,据信杰的说法是:

「陈是陈腔滥调的陈,盈是恶贯满盈的盈,彰是恶名昭彰的彰。」

另一个学妹的名字,信杰说了几次,我却始终记不得。

我只知道她是成大田径队的,专长是叁铁,还参加过大专杯。

虽然我常去信杰的住处,但我跟信杰的室友们,并不太熟。

偶尔碰面时,也只是点个头、打声招呼而已。

直到有次我们四个人一起打麻将,我们才算是“以赌会友”。

那次是因为那个历史系学妹看到了一只老鼠,於是大声尖叫。

信杰和陈盈彰为了逮住它,开始彻底搜寻整间屋子。

不过老鼠没找到,却发现了一副麻将。

信杰说看到麻将不打的话,会遭天谴,於是提议打牌。

「我们只有叁个人而已,叁缺一怎麽办?」陈盈彰搓着发痒的手说道。

「别看我,我认识的朋友都是道德高标准,才不会打麻将ㄌㄟ!」

历史系学妹坚定地说着,却忘了她自己是会打麻将的。

「唉…叁缺一的确是人生四大痛苦事之一。」信杰感慨地说着。

人生四大乐事,众所周知是: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而人生四大痛苦事,信杰则说成:

「野外骑车被雨淋,他乡跑路仇人知;炎炎夏季停电夜,打牌叁家缺一时。」

「我想到了!我认识一个工学院的学生,他一定会打牌。」信杰突然很兴奋。

「你怎麽知道他一定会打?」陈盈彰疑惑地问道。

「工学院学生接触的都是方程式和数字,礼义廉耻的观念比较淡薄。」

「学长,你讲话好毒。」历史系学妹笑着说。

於是信杰拨了通电话给我,在电话中他说:

「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你在说什麽?干嘛学孔明说话?』

「简单地说,我们要打麻将,但只有西南北叁家,所以想找你来当东风。」

『真是的,叁缺一就直说嘛!』

「智弘你会打吗?」

『开什麽玩笑?我当然会打!待会我用左手让你。』

30元为底,10元一台,对学生而言,是属於即使输钱也不会破坏交情的价位。

信杰那天的手气不好,一家烤肉叁家香,而我则是最香的人。

北风北,信杰绝地大反攻,竟让他连七拉七。

原本他烤肉烤得好好的,突然开始闻香了,轮到我们叁人烤肉。

要连庄第八次时,陈盈彰往牌桌上抛出一条手帕。

信杰掷骰子的手突然停顿,然後问道:「小陈,你丢手帕干嘛?」

「表示投降啊!拳击比赛时教练往场上丢毛巾就表示认输不打了。

同理可证,牌桌上认输不打就该抛手帕。」

「哇哈哈哈……」信杰一面数钱,一面笑着说:

「牌桌的输赢跟历史的兴衰一样,总是变幻莫测,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就好像

斩白蛇起义的汉高祖刘邦,虽然屡战屡败,东逃西窜,但最後却在垓下之役

猪羊变色,让项羽演出霸王别姬。」

赢了钱的信杰,志得意满地高谈阔论,并模仿刘邦击股而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信杰如果是刘邦,那我就是项羽了,因为原本赢最多钱的是我。

我联想到项羽被围困在垓下时,穷途末路的悲惨。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轮到我学起项羽,准备跟虞姬告别。

「美人虞姬在此!」历史系学妹突然大叫了一声,吓我一跳。

没想到她竟也跟着唱了起来:

「汉兵已掠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她壮硕的体格学起虞姬的身段,把美人虞姬变成娱乐嘉宾的“娱姬”。

如果真要带这个虞姬回到江东,我倒宁愿自刎乌江边。

只剩下陈盈彰没有疯而已。

於是信杰的眼光飘向他,看他能变成哪一个栽在刘邦手下的历史人物。

「我乃淮阴侯韩信是也。刘邦啊刘邦,没有我韩信,哪有汉朝的建立?没想到

你统一了天下以後,第一个要对付的功臣,竟然是我!唉……」

抛手帕的陈盈彰,不甘示弱地学起了韩信,沈声吟道:

「高鸟尽兮良弓藏,狡兔死兮走狗烹,敌国灭兮谋臣亡。」

那次牌桌上的垓下之役後,刘邦大发慈悲请我们到东宁路喝啤酒吃卤味。

「反正这是一笔不义之财嘛!」刘邦很乾脆。

哪里不义了?这可是我家教的血汗钱!

在吃吃喝喝後,我也开始熟悉像韩信的陈盈彰,

和自认为是虞姬的历史系学妹。

陈盈彰有两个女朋友,一个在台南;另一个在台北。

住台南的,认识时间较短;住台北的,认识时间较长。

陈盈彰常说:「得天时者必失地利。」

所以认识得愈久,住得愈远。

『那你比较喜欢谁?』我有次很好奇地问他。

「我是天秤座的,当然公正不阿,绝不偏袒。」

我却始终记不得这个历史系学妹的名字,我只好一直叫她虞姬。

她总说只要我有胆子叫她虞姬,她就有胆子承认。

身高172,还练过举重的虞姬,其实是个很细心的女孩子。

信杰租的那间屋子的大小事务,通常是她在打理。

虞姬说她跟她男朋友认识的过程,是个“意外”。

那是有次她在校园中跑步时,跟一个骑单车的男孩擦撞而认识的。

不过,被撞倒的是那个男孩,而不是虞姬。

後来,他就成了虞姬的男友。

所以,我一直引以为戒,并提醒自己在校园骑车时千万要小心。

1994年,一个凉爽的九月天,信杰打电话给我:

「你好,我是刘备的不肖儿子刘禅。智弘在吗?」

信杰的坏习惯又来了,他八成正在研究叁国史。

『我不是智弘,我是在当阳长阪坡单骑救主的赵子龙。』

「哈哈!智弘,为了答谢你的救命大恩,今晚带礼物来帮我庆生吧!」

就在当晚信杰的生日聚会中,我第一次看见板仓雨子。

其实最早认识板仓雨子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信杰,而是虞姬。

虞姬在1994年的暑假,有“中国现代史”的暑修课程。

而板仓雨子在1994年7月初来台湾後,虽然一直在中文系上课,

也同时在历史系旁听中国现代史。

中国现代史的任课老师,是个老学究,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蹂躏。

有一次上课时,讲到这段历史,竟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

声泪俱下的他,仍不断地控诉日军侵华的暴行。

板仓雨子也不知道从哪里产生的勇气,竟然怯生生地举起手来发问:

「老师,对不起。我在日本念高校时,历史书上不是这样写的。」

虞姬就在那时,才知道坐在她身旁的板仓雨子竟是日本人!

课堂上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虞姬开始担心老师的反应。

结果老师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後说:

「唉…想不到刻意遗忘这段历史的,除了中国人外,还有日本人。罢了…下学

期开学後,你来修我的课吧!我会教你正确的历史。」

下了课後,板仓雨子主动询问虞姬一些选课事宜,

并一直耿耿於怀老师刚刚的那段控诉。

「Hon-Do?(真的吗?)」板仓雨子睁大了眼睛问着虞姬。

「是真的吧!?台湾的历史书上是这麽写的。毕竟我们都没经历过那个年代。」

虞姬的回答其实很客观,同一桩历史事件,日本人如果有自己的说法,

那麽台湾人何
不会也有自己的一套说辞呢?

历史的真相不应被扭曲,但记录历史的人,却各有立场。

於是虞姬成了板仓雨子的第一个台湾朋友。

虞姬常主动邀板仓雨子吃饭,也常带她逛街。

透过虞姬的介绍,板仓雨子也认识了信杰和陈盈彰。

但在信杰的生日聚会前,我一直没机会认识板仓雨子。

虞姬後来说她对日本人也没什麽好感,除了“少年队”的那叁个帅哥外。

『那你们怎麽会从那时候就成为朋友?』我很好奇地问她。

「嗯…她很亲切吧!」虞姬想了半天,挤出了这个理由。

『亲切?是不是“亲”自体验才会有“切”身之痛?』我仍然半信半疑。

「你别瞎扯。可能是因为板仓雨子的眼神很诚恳。」

『诚恳?诚恳可以用来形容眼神吗?那我的耳朵看起来会不会很实在?』

「唉呀!反正我就是知道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啦!」

在信杰的生日聚会中,虞姬也带了板仓雨子参加。

於是信杰介绍了她:

「智弘,这位是我在历史系新认识的学妹……」

他指着一个从进门开始,就没停止过微笑的女孩。

她一直跪坐在坐垫上,仔细聆听每个人的谈话,却从不插嘴。

明亮的眼睛,白皙的皮肤,还有那两颗几乎可以比美吸血鬼的虎牙,

使她看来实在不像是中土人物。

「Hai! Wa-Da-Si-Wa ITAKURA AmeKo
Des,Ha-Zi-Me-Ma-Si-Te,

Do-Zo,Yo-Ro-Si-Ku。」

她霍地站起,对我行了一个标准的90度鞠躬礼,

并用流利的日文阻断了信杰的话头。

哇ㄌㄟ!讲啥米碗糕?原来她真是番邦姑娘!

我求助似地望了望信杰,他却只是微微地扬起嘴角,

一看就知道他在忍住笑意。

我搔了搔头,不知如何应对,一脸愕然地愣在当地……

「对不起,我是板仓雨子。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她赶紧改口,用带点特殊腔调的中文重新讲一遍,并又鞠了一个90度躬。

彷佛受到她的影响,我也手忙脚乱地向她行了一个接近90度的鞠躬礼。

『我叫蔡智弘,也是初次见面,也请多指教。』

信杰看到我们的糗样,终於忍不住笑了出来。

「AmeKo,智弘是工学院的学生,人还不错,你以後可以请他多帮忙。」

信杰指着面红耳赤的我,向同样也是面红耳赤的她这麽介绍着。

「Hai!蔡桑,以後请多多照顾,A-Ri-Ga-Do。」

她红着脸回答,但仍然没有忘记90度的鞠躬礼。

而我这次,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智弘,这块拿给AmeKo。」

信杰切了一块蛋糕,努了努嘴角,往AmeKo的方向指去。并把音量放小。

我猜不透为什麽信杰一付神秘的样子,该不会想整我吧!?

我纳闷地拿起这块蛋糕,端给了她。

『板仓小姐,请用。』

「A-Ri-Ga-Do。蔡桑,你叫我AmeKo就可以了。」

『A…A…Ame……』

“阿妹”了半天,还是不知道接下来要怎麽念。

「A-me-Ko。Ame是“雨”的意思;Ko是“子”,所以我叫AmeKo。」

她微笑地解释着。

『AmeKo,在台湾还习惯吗?』

用这句话当开场白,虽然不甚够力,也算合情合理了。

不然要问啥?难道问她为什麽跑来台湾学中文?

这种问题她一定被问烦了,而且搞不好只是她吃饱饭没事干而已。

「一切都还好。台湾是个很好的地方,我很喜欢。」

『跟人沟通没问题吧!?』

「嗯。只是有时听不懂台语。」

『在台南,听不懂台语的确有点麻烦。』

我附和地说着。然後就不知道要扯什麽了。

而AmeKo跟我讲话时,总是微笑地看着我的眼睛,并专注地聆听。

因为怕她听不懂,所以我刻意放慢说话的速度,并去掉较为艰涩的字句。

这样的对话,不累才怪!

「智弘,过来一下。」

信杰的声音适时地化解我的危机。

『有事吗?』我走到他身旁问道。

「AmeKo长得不错吧!?」信杰不怀好意似地笑着。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是罗!我是要给你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什麽机会?是不是你意外保险的受益人要写我?』

「你少无聊!是这样的,AmeKo想找人教她中文,而她也可以教日文。」

『所以呢?』

「所以就便宜你这个臭小子了。」

『拜托!为什麽偏要找我?我又不学日文。』

「为什麽不学日文?」

『第一,我不喜欢日本;第二,学日文对我没用。』

「没听过“不以人废言”吗?你不能因为讨厌日本人,就不喜欢学日文啊!」

『我不是“讨厌”,只是“不喜欢”日本人而已,这有程度上的差异。』

为什麽不喜欢?我也说不上来。应该只是偏见吧!?

也许除了有历史上的仇恨外,还有对於近代日本经济上的强盛,

我有着因嫉妒而产生的不满。

「智弘,我知道你对日本还有一些民族的仇恨。但所谓“罪不及妻孥”,即使

男人做错了事,他的老婆和孩子仍然是无辜的,不是吗?」

信杰的话其实有道理,奈何我的偏见也不是一天造成的。

『她可以没有罪,但不代表我不能讨厌。总之,我不想学倭寇的语言。』

「我问你,你的野狼机车是不是日本制的?SONY收音机和电视机呢?

还有CASIO计算机?科学实验用的仪器?这些哪一样不是日本货?

你有种就不要用这些日本货,再来跟我强调你高尚的民族情操。」

信杰终於看不惯我对日本人的偏见,开始教训我。

『这不一样啦!正因为日常生活中已经用了这麽多的日本货,所以不希望灵魂

也被日本污染。』

「我听你在瞎掰!你还不是照样学英文,难道你喜欢被美国污染?」

『英文是国际通用的语言嘛!怎能与日文相提并论。而且我的英文不好,所以

灵魂还是很乾净的。』

我说不过信杰,只好开始强词夺理。

「你别推叁阻四的,要不要一句话!」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很排斥日文,只是觉得没必要学而已。』

「你实在是不知好歹,很多学弟抢着跟我预约,你竟然敢不要!?」

『既然那麽多人抢着要,你就公开比文招亲嘛!何况我是工学院的学生,中文

造诣哪有你们文学院的学生好。』

「这你就不懂了。假设要教小学生加法,叫大学生去教就是“杀鸡用牛刀”。

如果AmeKo的中文程度像只鸡的话,那我们这些文学院的学生就是牛刀了。

所以你这只菜刀刚好合用。」信杰拍拍我的肩膀,似笑非笑地说着。

果然是文学院的学生,连损人时也是那麽地不露痕迹。

『我这只菜刀够利吗?』

「当然够利罗!而且你又姓蔡,注定就是生来当菜刀的。」

『可是……』

「别那麽多可是了。更何况你的台语也可以通啊!AmeKo也想学台语。

说真的,要不是因为我不会讲台语,哪轮得到你捡这个现成便宜。」

『原来如此。你是因为自己无法胜任才想到我。』

「当然罗!要不是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不会这麽照顾你。感动了吧!?」

『好啦!我答应了总行吧!』

信杰走到AmeKo面前,指着我说:

「AmeKo,智弘的中文程度比我高,你可以向他多学习。」

这家伙!刚说我是菜刀,他是牛刀,现在又说菜刀比牛刀锋利。

我实在分不清是赞美还是讽刺。

「蔡桑,以後就拜托你了。」

AmeKo露出虎牙兴奋地说着,当然她的招牌动作又出现了。

『彼此彼此,请别客气。』

从此,每个礼拜二、四的晚上七点到九点,AmeKo会到我住的地方。

前一小时,我教她中文;後一小时,她教我日文。

我的日文程度,可以说是十窍通九窍。换言之,即一窍不通。

所以她只好从ㄚㄧㄨㄟㄡ开始教我。

而AmeKo的中文底子却不差,所以我根本不算是教她中文,

顶多教她如何欣赏唐诗宋词而已。

偶尔再夹杂着一些台语。

因此我跟AmeKo的沟通,主要是靠中文。

如果中文仍然是鸡同鸭讲,就只好用英文。

虽然我的英文并不好,但已经足以嘲笑日本人了。

我也深刻地体会到微笑是人类共同语言的道理。

因为当我们彼此不懂对方语言中的意义时,总是会相视一笑。

记得第一次上课时,我问她:

『AmeKo,为何你叫“雨”子呢?』

她说因为她是在雨天出生的,所以她爸将她取名为雨子。

原来如此。

所以在晴天出生的叫晴子?下雪时出生的叫雪子?

那麽在台风天出生的,难道叫风子?

看来日本人取名字时也是很混。

她说她因此而非常喜欢雨天。

当初会选择来台湾而非大陆,有部份的理由是因为台湾多雨。

她说她也跟雨天非常有缘。

甚至在日本考高校及大学时,都碰到雨天。

「所以,我的考试成绩很好的。」

她轻轻地笑着,不忘了露出那两颗尖尖的虎牙。

後来,我很想告诉AmeKo,台南的冬天是少雨的。

如果期待下雨,应该到台北。

这麽说好了,如果台北在冬天下雨,是像家常便饭般普通,

那麽台南的冬雨,就会像鱼翅鲍鱼般珍贵。

可是我始终没有告诉AmeKo,与其说怕她失望,

倒不如说我怕她真的转到台北去念书而让我失望。

AmeKo住的地方,跟我只隔两条街,还算很近。

她有两个室友,和田直美与井上丽奈,都是日本留学生。

和田满胖的,肤色黝黑,听说是来台湾後常跑海边所晒的。

因为和田的家乡在日本关东地区,一年中真正的夏季最多也只有两个月。

这也难怪她非常喜欢南台湾炎热的气候。

井上的眼角上扬,颧骨较高耸,有点韩国人的味道。

和田的男友是香港的侨生,至於井上,听说她的男友在日本。

其实我对日本人的印象是很刻板的。

说是“印象”好像也不合理,因为认识AmeKo之前,我从未接触过日本人。

所有关於日本或日本人的资讯,全都来自於电视书本漫画或是别人的意见。

日本人勤奋、守法、团结、有秩序、好色而奸诈、欺善却怕恶、自卑又自大。

我所获得的片断或者可说不太正确的资讯是这麽告诉我的。

而日本女人则是柔顺的最佳代言人。

上帝说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右脸,你还要凑左脸让他打。

可是听说日本女人更夸张,她除了让你打左脸外,还会问你的手疼不疼。

也许夸张的不是日本女人,而是我竟然会相信这种事情,

然後让它成为我的刻板印象。

幸好日本人对中国人也有刻板印象,所以我也不用太自责。

日本人觉得中国人脏、乱、自私、爱钱、蓄八字胡、留辫子、既奸诈又邪恶。

这是我看过的日本漫画中,中国人的普遍特点。

看来,“奸诈”似乎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共通点。

所以,认识AmeKo之初,更加深了我对日本女孩的刻板印象。

因为她总是柔柔顺顺,讲话时也总是带点 腆微笑。

不过後来又认识了和田直美与井上丽奈,让我的刻板印象来个大逆转。

那次是个耶诞夜聚会,虞姬邀了和田、井上与AmeKo来庆祝。

叁杯玫瑰红下肚後,和田和井上便开始肆无忌惮地高声歌唱。

幸好是冬天,不然我真的觉得她们会有跳脱衣舞的冲动。

“幸好”是我用的形容词,陈盈彰用的形容词却是“可惜”。

为了当AmeKo的中文老师,也为了当AmeKo的日文学生,我特地买了张方桌。

一公尺见方,高度大约只有四十公分,就像电视里常见的和式桌子。

上课时AmeKo在我左手边,我在她右边。

我右她左的方位,刚好符合双方国家的交通规则。

每次采跪坐姿势上课时,下半身血液循环不佳,总让我双腿发麻。

AmeKo教了我好几次跪坐要领,我却始终学不会。

我曾问过AmeKo,跪坐是否是导致日本人长不高的元凶?

「蔡桑,大丈夫比的是志气和心胸,与身高无关哦!像丰臣秀吉就很矮。」

AmeKo的回答令我佩服与诧异。

『太棒了!你果然是我的老师。』我拍着手叫好。

「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AmeKo有点不好意思。

『不,你讲的很对。中国人总喜欢嘲笑日本人的身高,却忘了在西方人眼里,

中国人一样会被嘲笑身高。』

『也有人说日本人像钟摆,摆汤於优越感与自卑感之间。难道中国人不是?』

我不断地高谈阔论,忘了AmeKo的国籍,也忽视了AmeKo的神色。

「蔡桑,你…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日本人?」AmeKo小心翼翼地问着。

『你怎麽会这样问?』我其实有点心虚。

「因为我发觉班上有些同学好像对我并不是很友善。」

『真的吗?』

「嗯。」AmeKo很委屈地低下了头。

「原先我觉得很困惑,後来我去修了中国现代史,我才知道原因。」

AmeKo顿了顿,接着说:「可是日本的历史书真的跟台湾差好多。」

『你们的书上怎说?』

「日本的书上通常会强调日本太小又太挤,若不出兵则无法生存。或是说建立

“大东亚共荣圈”其实是为了联合亚洲弱小民族抵御西方人入侵。再不然则

会无奈地说发动战争是少数军阀的野心,与天皇及日本民众无关。」

「我也一直相信日本是二次大战的受害者,而非加害者。因为我们只强调东京

被美军飞机轰炸的惨况,以及两颗原子弹所造成的人间炼狱。」

AmeKo彷佛很无辜,喃喃自语地说:

「後来面对那些对我并不是很友善的同学时,我都会觉得有些罪恶感。」

虽然我对日本书上的逃避现实很不满,但我却对AmeKo的神情更不忍。

我甚至有些愧疚,因为我曾经将日本跟AmeKo划上等号。

然後将侵略与残暴无耻再跟日本划上等号。

『你别胡思乱想,即使日本真的侵略中国,也不见得跟台湾有关。』

「为什麽?台湾不是中国的一部分吗?」

『是这样吗?』我有点苦笑:

『台湾是不是中国的一部分,坦白说我自己也不晓得。当我说我是中国人时,

就会被人说不重视自己成长的这块土地;而当我说我是台湾人时,却会被人

说数典忘祖,不知饮水思源。一个简单的称呼,却必须背负沈重的包袱。』

「那你怎麽办?」

『很简单。我就说我是华裔的台湾人,这样总该不会被骂吧!哈哈哈……』

「华裔的台湾人?很好玩的称呼。」

AmeKo笑了起来,似乎听不出我笑声中的乾涩。

『我有时很羡慕香港人。因为即使香港的土地上飘扬着英国国旗,即使他们很

讨厌中共政权,也歧视中国大陆的人,但他们自称是中国人时却是理直气壮

,自称是香港人时也很理所当然。』

『好像扯远了。现在是日文课还是中文课呢?』

「已经是日文课了。」AmeKo看了看表,微笑地说。

『那麽今天ITAKURA 桑要上什麽呢?』

「蔡桑,要不要先取个日本名字?」AmeKo突然这麽建议着。

我想了一下,终於还是摇头。

『对不起。我不取日本名字,我坚持。』

我想她大概不太懂“坚持”的意义,所以只是睁大了眼睛不解地望着我。

该怎麽跟她解释呢?难道告诉她,我是个极端的民族主义者?

算了,这种遥远且似有若无的仇恨,是很难解释的。

虽然我已经知道把对日本人的偏见转嫁给AmeKo有失公平,

但我却还死守着古老而顽固的民族的最後一丝尊严。

『AmeKo,我帮你取个中文名字吧!』

为了避免气氛尴尬,也为了怕AmeKo误会,轮到我这麽建议着。

「Hai!蔡桑,请多多麻烦你了。Do-Zo!」

AmeKo讲的中文,有时还是有点绕口。

『既然你喜欢雨,那就叫小雨好了,听起来有下雨的感觉。可以吗?』

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就学她爸爸用混的。

而且雨子的“子”既然无啥了不起的意义,那麽小雨的“小”也不该太特别。

「小雨…嗯…小雨…」

AmeKo歪着头,很仔细地思考着。

「Hai! Wa-Da-Si-Wa 小雨 Des,Ha-Zi-Me-Ma-Si-Te,Do-Zo,

Yo-Ro-Si-Ku。」

她突然很兴奋地站起来,然後对我行了一个90度鞠躬礼,微笑地说着。

我们似乎都想到了第一次见面时的窘状,不禁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渐渐地,我喜欢上AmeKo。

少说了两个字,我是说我喜欢上AmeKo的课。

她当学生时很认真,当老师时更认真。

有时我很想告诉她,我只要懂平假名还有普通的会话就可以了。

但AmeKo讲课时的专注和细心,让我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应付日文课。

『Wa-Da-Si-Wa Sei-Ko-Wu-Dai-Ka-Ku No Ka-Ku-Sei。』

AmeKo叫我把“我是成功大学的学生”念一遍。

「蔡桑,“学”要念Ga-Ku,Ga是浊音,不能念成Ka-Ku。」

AmeKo用嘴型夸张地念出Ga的音,刚好露出虎牙。

『我知道我为什麽Ga会念不好的原因了,因为我没虎牙。』

「呵呵,上课要专心,别开玩笑。」

「你知道吗?我教的是大阪腔的日语,与东京腔不太一样。」

『是吗?我懂了。那我教你的算是台湾腔的台语。』

「我跟你说真的Ne。所以你要记得你学的是大阪腔的日语哦!」

AmeKo很认真地交待着,好像这是一件马虎不得的事。

甚至告诉我大阪人说谢谢是O-Ki-Ni,而非A-Ri-Ga-Do。

其实只要有日本人听得懂我讲的日语,我就偷笑了,谁还管腔调!

当AmeKo的老师也是件很好玩的事,因为她常会问许多很难沟通的问题。

「蔡桑,荔枝是什麽?」AmeKo知道杨贵妃最喜欢吃荔枝,於是问我。

『一种水果啊!』不然我还能说什麽?

「长怎样呢?英文叫什麽?」

『现在不是荔枝产期,没办法请你吃。至於英文嘛,也许叫milk chicken。』

「milk chicken?」

『奶鸡啊!』

我觉得很好笑,不管AmeKo的一脸茫然,自得其乐地大笑着。

「那麽“去势”呢?」

『去世就是死掉的意思。』

「不不,我是说这个“去势”……」AmeKo在纸上写了下来。

『这个喔!ㄟ…嗯……有点难以启齿。』

「是吗?是不是“大势已去”的意思?」

『哈哈哈……对对对。去了势以後,的确是大势已去。』

与板仓老师相比,我这个蔡老师实在应该汗颜。

虽然雨子在台南,但台南的冬天并未因此而多雨。

台南冬天的乾燥温暖是我喜欢台南的主要原因,不过我现在却期待着下雨。

正如AmeKo一样。

一直等到11月底的某个星期二清晨,天空才开始飘了一些雨。

那天AmeKo来上课时,还背了一个红色背包,我很纳闷。

我记得那时我正在教她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我的窗户虽然面朝北方,不算西窗,但此时窗外却正淅哩哗啦地下起雨来。

像是听到声响的猎犬,AmeKo跃身而起,直奔窗边。

「Man-Zai! Man-Zai!(万岁)」

AmeKo高举双手,情绪有点亢奋,像收到芭比娃娃的小女孩。

「Mo-Mo-Ta-Ro 桑,Mo-Mo-Ta-Ro 桑……」

AmeKo唱起歌来,边唱边拍手。

『咳咳……AmeKo同学,现在是上课时间。』

「是吗?」AmeKo将她的手表凑到我面前:

「现在是8点1分,轮到我是老师了。Man-Zai!
Man-Zai!」

没办法,形势比人强,我只好拿出日语读本。

「今天我们不上课,我教你唱日文歌。就教刚刚我唱的“桃太郎”好了。」

『但我今天对日文的动词应用,有强烈的学习欲望,期待听到老师的教诲。』

我可不想学日文歌,只好装作一付很想上课的样子。

「蔡桑,你真爱开玩笑,你哪有那麽用功。呵呵呵……」

AmeKo一眼就看出我在牵拖,又格格地笑着:

「唱日文歌对学日文有很大的帮助,这叫“寓教於乐”。」

『你那叫假公济私吧。』

「呵呵…」AmeKo坐回桌边:

「我唱一句,你跟着唱。这首歌很简单,很容易学的。」
十 一

於是,桃太郎成了我会的第一首日文歌。

教完了桃太郎後,AmeKo拿出她的红色背包。

『这是什麽?』我指着背包外面用橘色线绑着的东西。

「这是我考大学时在东京明治神宫求来的平安符,祈求学业平安顺利。」

AmeKo小心地解开了橘色的绳结,把平安符递给我看。

符的正中写上“明治神宫”,右边有“合格”二字,左边则为“成就”。

『有效吗?』

「很有效哦!等我回国时,我送给你。它一定能保佑你早日顺利毕业。」

『那我宁愿不能顺利毕业。』

AmeKo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言外之意,继续打开了红色背包。

「这是我的Re-In-Ko-To,rain coat
的意思。中文叫?」

AmeKo写下几个片假名字母表示这是日文中的外来语。

『雨衣。这很简单啊!你怎麽不会?』

「我猜也是。但我曾看到一个笑话说寿衣并不是祝寿的衣服,所以我想下雨时

穿的衣服也未必叫雨衣呀!」

『大姊,您多虑了。』我笑了一笑。

「这是我念高校时买的,」AmeKo看着她的紫红色雨衣,很兴奋地说:

「我很喜欢哦!每当下雨时,我最喜欢穿这件雨衣到处乱逛。」

『为什麽不撑雨伞呢?这样不是比较方便?』

「撑伞就不能体会到雨点打在身上的感觉了,下雨可是老天的恩赐呢。」

『下雨时很不方便,怎会叫老天的恩赐?』

「呵呵,我也不晓得。我只知道听到雨声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AmeKo双手插腰,挺起胸膛:

「而且我叫雨子呀!不喜欢雨天的话,岂不有损威名?」

『可是雨快停了,怎麽办?』

「没关系。只要有下雨,我就很高兴了。」

AmeKo把头伸出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雨是没有国界的,大阪的雨跟台南的雨同样都令人神清气爽。你觉得呢?」

AmeKo转过头来询问我。

『嗯。』我点点头。

没有国界的,岂止是雨。人跟人间的微妙感情,应该也是吧!

为了贯彻板仓老师的“寓教於乐”理论,我到唱片行买了卷录音带。

所有的歌对我而言都是陌生,因此我也不知道要挑哪卷。

正要闭着眼睛随便摸出一卷之际,发现一卷日文歌录音带里,

竟然还有邓丽君的“爱人”与欧阳菲菲的“Love is over”。

我买了它,叁不五时拿来听,虽然歌曲略嫌悲调,久听却顺耳。

後来,我跟AmeKo间的距离好像没有了,不管是种族文化还是语言。

九点下完课後,我都会邀她看一会电视。

『寓教於乐嘛!』我学着她说话的语气。

「假公济私吧。」她也学我说话的样子。

有时我还会问她肚子饿不饿,然後泡碗面给她吃。

AmeKo说她很喜欢台湾泡面的味道,不像日本的泡面略嫌太甜。

那一阵子,台视在每星期二晚上10点会播出日剧【东京爱情故事】。

AmeKo很喜欢看,每当看到完治与莉香的对话用中文发音,

她就会一直笑一直笑。

那时我的眼光就会偷偷从电视萤幕上,转移至她唇边的虎牙。

所以即使我也看了那出日剧好多集,我仍然搞不懂那是出浪漫文艺剧?

或是幽默爆笑剧?因为我只记得AmeKo的笑声。

还有,如果叫雨子就会喜欢穿雨衣,那麽剧中人物一定都是风子。

因为他们常穿风衣。

耶诞夜适逢周末,信杰又在住处办个聚会,虞姬也邀了AmeKo、和田与井上。

那其实是我第一次看见和田与井上,之後因为AmeKo的关系才熟悉起来。

当然我对她们微醺时的豪放惊愕不已。

还有一个日本男孩也跟着来,不过我一直不知道他是靠哪个裙带关系来的。

他说他叫矢野浩二。

「Wa-Da-Si-Wa Ta-Ko(章鱼) Des……」

他喝了一些酒後,嘟起嘴巴,并夸张地上下扭动双手,学着章鱼游泳。

虞姬、和田与井上笑得不支倒地,AmeKo却只是应酬似地微笑。

「我喝醉了的呀!我要找东西吃的呀!哪里有吃的呀!」

“的呀”了半天,可见他讲中文时的蹩脚。

如果我是他的中文老师,我一定切腹。

他先将嘟起的嘴巴靠近和田,和田笑着轻轻把他推开。

然後靠近井上,井上也是笑着跑开。

但他却跳过虞姬,直接进逼AmeKo。

看他还知道避过虞姬这个叁铁高手,免得被虞姬轻轻一推导致重度伤残,

我才明白这混蛋摆明了借酒装疯。

AmeKo不敢出手推开他,又不好意思跑开,只得手足无措地在原地勉强闪躲。
十 二

『Wa-Da-Si-Wa 渔夫 Des……』

我拿起一个抱枕充当渔网。

「我喝醉了的呀!我要抓章鱼的呀!哪里有章鱼的呀!」

我走到他身旁,毫不客气地就拿抱枕往他头上砸落。

谁说这只章鱼喝醉?他闪躲的步伐轻灵得很,倒像个练家子。

「你……」他有点发火,瞪视着我。

『我已经喝醉了的呀!让章鱼跑掉了的呀!』我假装摇摇晃晃。

「哈哈哈……还是章鱼比较聪明。」信杰赶紧笑了几声:

「喝醉的渔夫,就别出海抓鱼嘛!」信杰又轻轻推了推我。

「章鱼桑,我们再喝一杯。」

陈盈彰也马上补了一句。

「你刚刚是怎麽了?矢野好歹也是客人。」

我假装到阳台透透气,信杰跟了出来,小声地说着。

『他叫矢野吗?我以为是野屎。』我口气不太高兴。

「是不是只因为他对AmeKo不敬?」

『不是。我只是看他不爽而已。』我有点强辩。

「智弘……」信杰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跟AmeKo保持距离吧!」

『还需要保持距离吗?难道日本跟台湾的距离还不够远?』我负气地说着。

原来我跟AmeKo虽然可以克服无形的种族、文化、语言等距离,

但有形的距离,却依然存在。

信杰又进到房间後,AmeKo就溜了出来,站在我身旁。

然而我们并未交谈,只是并肩享受着阳台上拂面而来的夜风。

过了一会,也许我们都觉得对方为何不说话?於是同时转过头去。

目光相对时,AmeKo眨眨眼睛,我便笑了起来。

「蔡桑,谢谢你刚刚帮我解危。」

『不客气。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句懂吗?』

「呵呵,我不太懂。请蔡桑教导。」

『意思就是当你碰到不要脸的章鱼时,就可以把他当“猪只”来教训。』

「呵呵,蔡桑,你这样乱教,我当真怎麽办?」

後来矢野浩二仍会藉机纠缠着AmeKo,不过AmeKo没给他任何机会。

和田有次看不过去,劝AmeKo说:

「同样是在台湾的日本留学生,彼此联络一下感情也很正常呀。」

「我偷偷告诉你哦……」AmeKo忍住了笑:

「蔡桑说矢野是猪只,一定要诛之。」说完後,AmeKo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会被这个中文老师带坏。」和田虽这麽说,但还是陪AmeKo一起笑。

1995年的农历春节来得特别早,1月31日便是大年初一。

小年夜那天,我一大早就该回家。临行前,拨了通电话给AmeKo。

『AmeKo,我要回家过年了,先跟你拜个早年。』

「那你什麽时候回台南?」

『起码也要一个多礼拜吧!』

「啊?好久哦。」

『嗯,的确好久。』

自认识AmeKo以来,从未有过如此长的分离时间,

我感觉就像用同手同脚在走路般地不自然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版权声明:书云(openelib.org)是世界上最大的在线非盈利图书馆之一,致力于让每个人都能便捷地了解我们的文明。我们尊重著作者的知识产权,如您认为书云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参考版权保护声明,通过邮件openelib@outlook.com联系我们,我们将及时处理您的合理请求。 数研咨询 流芳阁 研报之家 AI应用导航 研报之家
书云 Open E-Library » 雨衣 - (TXT全文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