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玉娇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玉娇玉娇
阎连科 著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一章
二姐有了对象,娘对大姐说,不行的,得让她换一个。大姐说你别管了,娘,
我来劝她。
这样说的时候,是仲秋的一个上午,日头很高,秋风很黄,院里有只母鸡咕咕
叫着,娘从鸡窝抓出一个鸡蛋,半扔半搁放进蛋筐,把筐里鸡蛋砸破两个,快步朝
院外去了。
二姐的对象是位高中生,长得极为清秀,为人也极是文静,村里姑娘多半都爱
他。二姐和他同车去过一次县上,回来又相约到镇上看过一次电影,这样就都好上
了。有次,他们同去责任田里做活,在梁上手拉手走路,不小心被村人见了,事情
便真相大白。家里最先得知这消息的是娘,那天她正在门口淘麦,邻居从她面前摇
过,说:
“哟,嫂子,你家老二有了对象。”
娘直起腰来。
“别瞎说。”
邻居淡下脚步。
“没瞎说。”
昨黑,罢了夜饭,二姐说我去东村听瞎子说唱了,娘说你去吧,在家里也是闲
着。二组去了,娘撇弃锅碗,猫在二姐身后,一步追着一步。那时候,月光水明,
秋香气漫浸一地,村人们都闲散在自家门口。娘绕过村人们的眼,到梁脊一看,果
见高中生在那候着二姐,于是,娘便抓紧二姐手腕,将二姐领了回来,整整开导一
夜。今上午二姐下地前,把锄荷在肩上,走到门口,又闪回头来说,娘,我的事情
我来管,你少操闲心。
娘近五十岁。多年以前,她说觉得自个入洞房的脚步走快了,当初是迟缓一步,
几十年的家道,也许会十分殷实。我本来是要嫁给西村一户姓张的,娘说人家那边
地广土肥,粮食年年有余,光景很好过的。可在镇上赶集,碰到你爹年轻利落,还
是队干部,他问我思不愿嫁他,我说我再有半月就出门到西村去了。你爹说新社会
你想嫁谁就嫁谁,谁也没有权力包办。我说你们村日子咋样? 你爹说新社会还能饿
死人? 粮食不够吃了国家给,吃不完了给国家,过日子根本不用愁吃穿。我说西村
那边婚事东西都准备齐毕了。你爹说新社会破除迷信和封建,时兴新事新办,我一
天都能把办婚事的东西准备完。你爹是在会上学过理论的人,话都是政策上的话,
很能吃掉人的心。这样,我扔掉西村,不出半月就和你爹进了洞房。谁知道,开始
日子还见些光明,生下你们仨孩娃,村里就开始闹革命,你爹便带着证明出去讨饭
吃。大是活着出去的,死了回来的,吃了武斗的亏。自你爹死,十多年家境凄荒着。
可人家西村姓张的,解放后家里就没断过馍吃; 那当儿我要嫁到西村去,你姊妹三
个自然日子也好过。哪还用你大姐穿我的旧衣裳,你穿大姐一递一换轮下去,不能
穿了还要纳鞋底……
这都昨儿的夜话。前年大姐找对象,娘也这样说过,很见效的,轮到二姐,已
经不行了。
娘说:“娘说:“这是她一辈子的事情。”
大姐说大姐说:“我要好好劝她。”
娘说:“眼下我去地里把她叫回来。”
大姐说:“你去吧。”
娘一出门,大姐收拾院子,里里外外扫了一遍。二姐和娘从门外走回来,院落
里已是一片明亮,日光晃下一地。娘进上房做事去了。大姐给二姐递上一张板凳,
姊妹俩便对面坐下。
“找我回来有事?”二姐问。
“听说你在邻村找了一个对象?”大姐也问。
“是找了一个。”二姐答。
二姐:“说吧。”
大姐:“他家几口人?”
二姐:“老少八口。”
大姐:“娘呀…住几间房子?”
二姐:“五间。”
大姐:“挤死了……瓦房?”
二姐:“草房。”
大姐:“还草房…他是老几?”
二姐:“老大。”
大姐:“大是大穷,小是大富……有爷有奶?”
二姐:“爷、奶、娘都在病床上。”
大姐:“不行的…他给你买过啥?”
二姐:“那次进城我给他扯过一条裤。”
颠倒了广大姐说全都颠倒了,自古哪有女方给男方买衣裳。大姐拉着二姐朝厢
房西屋去。西屋里摆了大姐的床、大姐的箱,大姐的用品。大姐打开箱子,从中取
出七条裤,八件上衣,五条围巾四双皮鞋,还有别的。衣裤是料子,围巾是纯丝,
皮鞋都是羊皮、高跟。二姐说在咱这穿不上这号鞋。大姐说穿不上放着,都是东西。
东西摆了一床,一床都是花颜色。日光从窗里进来,在那颜色上跳来跳去。待二姐
眼睛满了,大姐又从箱底取出一个首饰盒,打开,一个戒指便亮了出来。
“是真的?”
“纯金。”
二姐把戒指在手上戴了一阵,卸下,放回盒去,软软坐在床上。大姐把东西收
拾起来,装箱时对妹妹说,想要哪一件你就拿去。
“我想要金戒指。”
“不行,你要别的。”
“我就要戒指。”
“让你对象给你买。”
“他家穷得叮当。”
“那就和他吹。”
“我看上了他人。他人好。好人品。”
“人品顶吃喝?”
“不顶。”
“就是嘛,人品不当饥也不当渴。”
“我俩在一块有讲不完的话。”
“话是人找的,听姐的,和他吹。”
“不!”
第二章
大姐的对象是块好料,家境殷实又富足,住在镇上二道街,高门楼,瓦房院,
地上糊着一层亮水泥。整个院子,象是大城中的小机关,小镇上的大机关,且各房
窗台上,都摆有一盆两盆兰花、仙人球、指甲草,啥儿啥儿的,把院落映衬得极文
静,知道的,说这就是大姐的对象家。不知道的,说这大概是镇长家。
大姐寻了这对象,娘就很满意,说大姐总算给家里争了一口气。去年冬天快过
年,四邻五乡煤紧张,手里有钱也难买到煤。河南洛阳这地方,有那么几个县,自
然资源极差劲,有山没有矿,有坡没有树,弄得煤和柴禾都极缺,庄稼人连麦秸秆
儿都要烧,所以过年过节,老百姓们都要千方百计买上两担煤。煤是从几百里外的
高山煤矿运来的,不知在矿上买着啥价钱,反正在镇上卖着一斤三分钱。三分钱一
斤你还买不到手。大姐的对象是煤站的会计,因了大姐这对象,家里烧煤问题解决
了。 还说去年年前那件事 备家为买不到黑煤,有的把椽子都劈开垛到灶房口,可
忽一日,有人从梁上下来对娘说,你家大女婿带个汽车进出了,给你们家捎了两千
斤煤却在梁脊上。娘和大姐到梁上一看,真的见路边堆了一堆煤,就一担一担往家
挑。
挑的过程中,发生一件事。
家里的宅基地,原是三分四厘五,去年垒院墙,靠路边那面院墙朝外滚了滚,
多占了公家一墙地,变成了三分六。村里清理宅基地,一定要让院墙重扒掉,把吞
掉的一墙公地吐出来。
“不象话,”村长说:“春节前扒掉!”
“村长,”娘说,”就这么一墙地……”
“一墙地不行!”
“你就高抬一下手……”
“在你家门口抬了手,到别家门口我抬不抬?都抬了我这村长还当不当”
“村长,垒堵院墙不容易……”
“你以为我这村长当着就容易?扒掉扒掉!”
还没来及扒,大姐的对象把煤运来了。那时候,日头明明晃晃,煤在梁上闪着
黑色的光,村人们从那煤前走过去,都恨不得把煤装进自个眼睛里。不一会,就有
五户人家,来求娘先借一担煤,把春节顶过去,过完年还钱还煤都可以。不消说,
因为女婿有了煤,因为煤才有人来求娘。一个寡妇家,一辈子都是求着别人做事情,
忽然间,别人也来求她,娘就满口应承下。
“别说还不还,挑走一担就是了。”娘说。
大姐横了一眼娘:“你可真大方。”
“都是左邻右舍的……”
“你以为这煤来的容易呀!”
“说不让还人家就真的不还了?”
“无论还不还,这煤不能朝外借!”
“你咋了?”
“不咋了。”
娘惊愕,立在路中央,不知女儿为啥要生气。
大姐径直挑着煤担从娘身边擦过去。
大姐当然要生气。自个对象能慷慨把煤运到山梁上,大姐是做出牺牲的。当初
大姐对对象不满意,嫌他长得丑,且左手还没有大拇指,小时候被一头母猪咬掉了。
找这么一门亲,本身大姐就觉吃了亏,且刚向对象点头同意那晚上,大姐的对象就
动手摸了她,亲了她。这件事大姐很后悔,总觉得是该入洞房以后才有的,可他偏
偏提前动手动脚。当时大姐很想把他手脚挡回去,可不知为啥儿,他一挨了她,她
身上就发软,就没能把他挡回去。幸亏他的胆量小,胆量大连大姐的关键部位大概
也摸了。事后大姐冷静下来想了想,不能这样没骨气,不能这样白白让他占便宜,
以后就不让他摸了,不让他亲了。坚决不让了。除非有事让他办,比如大姐在镇上
看上了哪双鞋; 比如大姐想请他帮忙办件啥儿事,没人时才会让他解那么一口渴。
为了这堆煤,大姐差一点失了身。那一夜大姐去镇上看古戏,为了抢个好座位,后
晌就到了对象家。
“来啦?”
“来看戏。”
“我夜里不能陪你去,煤站要结帐。”
“我和咱娘一道去……站上有煤吗?”
“不多……你家煤又烧完了?”
“要过年了,你该记住给我家送点煤。”
“回头再说,我急着上厕所。”
大姐的对象就上厕所了。接下来是吃饭、去看戏,没机会单独和他说煤的事,
直到散戏回到对象家,大姐到了他的屋,才又扯到煤的事。
“到底有煤没有煤?”
“想有就有,不想有就没有。”
大姐知道对象心里不畅快,嫌自己总是讨东又要西,也就不言声,在他屋里瞅
了瞅,从墙上摘下他一件脏衣裳,端个脸盆到院里乘着月光洗了洗,回来把湿衣裳
晾起来,脸上也一样摆满不畅快。对象过来拉她手;她一下把他的手扔到半空里。
“规矩些!”
“吵啥儿,小声点……”
“怕人听见你就规矩些。”
“我又没说不给你家煤......”
“好象我家离了你就不烧煤做饭啦!”
“过两天我就把煤运到你们村头上。”
“好歹一个女婿也是半个儿。”
“要多少煤?”
“五百斤也才能烧一月多……又过年。”
“运两千斤不就完了嘛。”
说两千斤的时候,他朝大姐身边靠了靠。大姐本意是要五百斤,看对象有意多
给些,才说了五百斤才能烧一月多,不想对象一张口就说了两千斤。大姐感动了,
心软了,过去笑了笑,说煤紧张,一千五百斤也行。他就一下把大姐揽怀里,动了
手脚,说最少得给两千斤。两千斤煤得六十块钱,大姐就没有阻拦他,任他摸了去。
后来大姐想拦他,他又说过年了,得给大姐买一套料子衣; 再后来大姐又想拦,他
又说你娘操劳一辈子,下次去洛阳,无论如何记住给你娘买个羊皮袄。大姐就终于
抵抗不住了,想由你摸去吧,可就这时候,煤站有人来敲门,大姐一折身,整着衣
裳把门打开了……
大姐当然对这煤要看重,这两千斤煤差一点让大姐不再是黄花闺女了。
大姐挑着煤担朝前走,路边的小树一棵一棵朝她身后靠。想着为要煤那晚自己
受的辱,吃的亏,脸上一阵一阵热。就是这时候,大姐听到迎头来的一句话:
“哟嗨,这煤可真好!。”
大姐抬起头,村长横在路当央,两眼明明亮亮瞅着大姐挑的煤。大姐朝村长笑
了笑,说村长,忙啥儿?
第三章
大姐替二姐看上了一户好人家。这户人家住镇上一道街,那男人三个月前结过
婚,两个半月前死了媳妇。媳妇是出门遇上车祸的,人死了,留下满屋家当。且一
个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个男人跑衣裳生意,家里钱多得如秋天树叶,黄黄爽爽,到
处都是,枕头下边有,箱子角里有,穿衣镜后边有,床下边地上扔得有,老鼠洞里
说不定也会有……
有钱,就是没女人。
大姐决定把二姐引去见一见。
这是一个好天气,日头高悬着; 地上四处黄。赶集人一早从梁脊走过去,脚步
声敲打在家里的门窗上。娘先起了床,到大姐屋里说,去镇上你还去不去? 看你为
你妹的事一点不上心! 大姐从床上翻身坐起来,到院里斜眼看看天,走入对面厢房
屋,晃醒还睡在床上的二姐说,陪我去镇上赶个集,今儿县剧团还在镇上唱。
二姐说:“我今儿腾不开身。”
大姐说:“你陪我一趟,我让我对象给你买双羊皮鞋。”
二姐说:“真的腾不开身。”
大姐坐到二姐床边笑了笑。我知道你要陪那高中生去给他娘看瘫病,高中生刚
来过,说不让你去了,他和他兄弟一道去。
二姐从床上折起身。
“真说不让我去了?”
大姐正着脸。
“不信你问咱娘去。”
二姐开始穿衣裳。
“我陪你去你给我买个打火机。”
大姐睁大眼。
“干啥用?”
二姐弯腰去穿鞋。
“他爹六十岁了,吸一辈子烟都是用火镰。”
大姐把自己竖在妹面前。
“谁爹?”
二姐乜了姐一眼。
“看你凶的……我对象的爹!”
大姐忽然又笑了。
“走吧,别说打火机,买个火车也不难。”
二姐陪大姐去镇上,姊妹俩洗过脸,吃过饭,踩着日光上了路。梁脊土道上,
乡下人从四面八方来,朝着一个方向涌,挑的挑,提的提,一路上都流动着急匆匆。
男人们大都原计原汤水,多半穿黑、穿灰色,不修脸面不换衣,只那些年轻小伙子,
两手闲着,换一身学生蓝装,在路上对着姑娘指手又划脚。大姐二姐是详详细细梳
了头,详详细细换了衣,并肩朝着镇上去,步子细碎又细碎,在梁上说说东,扯扯
西。秋天的薄香薄凉从姐们鼻下流过去,山雀在头顶树上啁啾成一团麻。远处田地
里,玉蜀黍已长到半人高,绿绿翠翠一大片。这风景叫人心里极熨帖,熨帖了大姐
就和二姐要说知己话。你到底看上了高中生的哪一点? 大姐说,是我打死都不会嫁
给高中生。我不知道看上了哪一点,二姐说,和他在一起,身上就轻快,反正就想
和他在一块。大姐嘴角挂上笑,说你是井里蛤蟆没见过大天下。二姐说,萝卜白菜,
各有所爱。姐妹俩这般说着,笑笑闹闹到镇上,大姐把二姐领到煤站大门口,让二
姐稍等一阵子,自个进去找自个对象了。
大姐让她对象去给那死过媳妇的男人说一声,说二姐今儿要到他家去。她对象
从会计室里走出来,和大姐并上肩,大姐朝前走几步,猛地立下脚,惊着叫一声,
说啊呀,完啦!她对象忙也
跟着立住脚,问说啥完了,大姐一脸懊悔的灰颜色,说我来赶集
上下换了一套衣。换就换了嘛,对象说,出门有谁不换衣裳呀。娘
让我给她扯个布衫儿,我自己也想买几样小东西,大姐说,可钱
包还在那套衣兜里。
大姐对象便默着不说话。
过来扯起对象的手,大姐说,算啦,啥也不买啦,走,妹还在门口等着哩。
大姐的对象少个手指头,大姐一扯起他的那只手,他断指的地方就痒痒,脸也
跟着热起来,仿佛自己少了手指便对不住大姐了,于是就把断指从大姐的手中挣出
来,
“得多少钱?”
“要买……乱乱杂杂总得几十块。”
“那就先从公款里抽上五十块?”
“这样总归是不好。”
“月底把我工资扣下就算了。”
“我还想给你扯条裤子哩。”
“就算了吧……”
大姐的对象又回身到屋里,从抽屉里数出五十块钱来。大姐接下钱,挎着她对
象的胳膊走。煤站很多买媒人,大姐脸上没有红,倒是她对象不好意思了。这人多,
对象说,大眼都盯着咱们俩。大姐把她对象的胳膊放过了。放过了大姐就对她对象
说,我就是要人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我就怕人说咱俩不般配。
大姐的对象脸红了,他又掏出三十块钱递给大姐说:
“拿去。”
“够了。”
“宽备窄用。”
“咱以后还要过日子。”
“替我给老二买双皮鞋啥儿的。”
大姐又接了她对象三十块。
到煤站大门口,大姐的对象和二姐说了几句家常话,就独自往一道街上走去了。
大姐领着二姐去街上逛商店,逛小摊,在人群中挤来涌去,还给二姐买了两根儿从
县城运到镇上的奶冰棒。一根儿五毛,两根儿一块钱。二姐吃完了,说这冰棒就要
一块呀。大姐说,是牛奶做的哪能不要一块钱。早知道一块钱,还不如去谁家找一
碗井水喝,二姐说,吃一碗羊肉泡馍也才八毛钱。大姐没说话,在二姐身上拧一把,
就去饭店给二姐买了一碗羊肉泡馍。吃完了,大姐领二姐到了自由市场。自由市场
是专卖衣裳的,那衣裳是洛阳人从广州买过来,又卖给镇上的小农贩,花色、款式、
布料,都是城里人几年前不消再穿的,挂到这镇上,却显得处处都是新。新得使自
由市场都如水洗一般净,人人脸上都有一层红颜色。
第四章
八月十五中秋节,夜里月亮如一团薄冰悬在天上。罢了夜饭,娘从箱里取出二
斤洛阳月饼,先在桌上供了先祖,再给家人各分一个。二姐吃了,说让我再吃一个,
娘,便伸手去供桌上拿。娘这时一掌打过来,二姐又把手缩回了。
娘说:“天天说你的对象好,过节都舍不得送一斤月饼来!”
二姐一阵没趣,从屋里出来,竖在院当央,月光洗在她身上,她感到心里阴阴
的凉。从大门望出去,对面山梁明明净净,玉蜀黍地里黑色摊在月光下。没有庄稼
的荒坡,如一块银灰的绸布斜斜挂在山梁上。村落里有狗的叫声,有村人们谈笑声。
有人在一遍一遍挑捡月亮里盛的故事朝外抖落。二姐盯一阵圆满月,慢慢朝门外走
去。
二姐去找高中生。二姐去给高中生他爹送打火机。
高中生家住在后村第三户,老门老院,房子旧得似乎要倒塌,可总也不倒塌。
他家门前有棵老槐树,二姐到那槐树下等一阵,等来一个小男娃,便差那男娃把高
中生叫到了槐树下。高中生见了二姐,脸上贴着不高兴。从树叶间透过的月光,把
高中生的脸照成灰白色。
“找我有事?”高中生问。
二姐听了不顺畅,说:“没事就不能找?”
高中生用鼻子哼一下道:“没事你上街闲逛吧。”
这时候二姐问一声谁闲逛,说我去给你多买下个火机就好了; 再或高中生问一
声你那天说好去陪我娘看瘫病,为啥又陪了你姐去赶集,这样就没事情了。可偏偏
二姐和高中生都没这样说, 都不知道事情是出在大姐顺口说的那句话儿上―― 大
姐说给你说吧, 高中生刚来过,说不让你陪他去给他娘看病了,由他弟弟陪-----
事情就这样,高中生说二姐,没事你上街闲逛吧。二姐噎着
喉咙,冷高中生一眼,憋了一阵,把捏在手里的打火机丢进口袋
里说:
“就闲逛,你咋样?”
“我敢咋样你,”高中生说,”我家这么穷,你家日子那么好,
巴结还巴结不上哩…”
二姐生气了。
“我家日子好也没靠你家一个月饼一分钱。”
高中生喉结哽了哽。
“我家床上躺着三个病人,八月十五你不该拿一斤月饼来看看我爷、我奶和我
娘?”
二姐胸脯挺了挺。
“你不是也没拿一块月饼去看我娘嘛。”
高中生眼皮朝上翻了翻。
“我爷奶年纪大,是你娘的年纪大?”
二姐用牙齿刮了一下下嘴唇。
“年纪大就该我先去看?没想到你这么不讲理!”
高中生朝自家院落瞅了瞅。
“你讲理八月十五站到我家门口,就是不朝屋里去。”
二姐要说啥,没能说出来,把目光从高中生身上移开去,车转身子就走了。走
出十几步,到房后的庄稼地头上,从口袋取出那新买两天的打火机,一扬手,扔进
了玉蜀黍田地里,然后回过身,朝老槐树下瞅了瞅。
高中生依然还站在老树下。
高中生依然还站在老树下,二姐心里就惬意,就知道高中生心里装着她。二姐
就怕自个走了,高中生转身也走了。高中生依然还站着,二姐便放心,便放心地大
步往家走。可她走到村街上,看见一家泥屋小卖房的窗口还开着, 有人正手从那窗
口买东西。二姐想起那打火机是二块七毛钱,钱还是大姐从一把零钱中一分一毛数
出来的,使到小卖房的窗口买了一盒火柴,又折身朝扔了打火机的地方走。
二姐实指望走回去仍能看到高中生立在槐树下,要那样二姐就打算告诉高中生,
让他回家等着她,她去买二斤月饼就来看望他爷奶。可二姐走回来,那槐树下荡荡
空空,连个路过的夜猫都没有。月光星星点点落在树荫里,象谁在树下撤了一把硬
币钱。这一半下,二姐心里也空了,忽然觉得不该走回来,以为走回来就是输给了
高中生。可是既回来了,也没必要再回去。二姐开始点着火柴去地里找那打火机。
那打火机买的时候是两块七毛钱。
玉蜀黍地里有一种杂声音,象夏天正午时有河水从村头流过去,嗡嗡闷闷,又
清清脆脆。二姐划燃火柴,钻进扔了打火机的那片蜀黍地。地里杂草很厚,不知是
谁家的责任田。懒死了! 二等奖姐骂着田的主人,有只蛐蛐跳到了她手腕上,又凉
又痒,使她浑身一哆,火柴就灭了。地里立马凝出一块黑暗,无声无息,待她又划
着一根火柴时,那打火机就亮在了她眼前。
拿上打火机,二姐迟疑着又到了高中生家大门口。
“哎―― 蜀黍地里有头猪, ”二姐唤,”把庄稼吃了一大片,是不是你们家
里的?”
高中生立在自家院落里。
“我们家的猪在窝里卧着哩――”
二姐对着高中生咳一声。
“那猪咬的庄稼地就是你们家的责任田!”
高中生仍然立着不动。
“让它咬去吧!”
二姐气了,咬咬牙转身要走,高中生却朝大门口挪了几步。
“你出来。”
“干啥?”
“我有事。”
二姐说完,朝田地头上去,高中生就紧跟身后。一条小路牵着他俩,直把他俩
牵到树后麦场上。那儿月光水似的浇了一地,风在场上飘来飘去,蛐蛐的叫声叮叮
当当地流动。高中生一踏上麦场边,就说二姐有话你说呀,又不做啥怕见人的事。
二姐立住了。
“我在镇上给你爹买了一个打火机。”
高中生把打火机接过来,在手上看不看,二姐以为他要试着打几下,可他没试
就装进了口袋里。二姐说你试试,一打一着火。高中生说有啥试,象我们这家有了
火机也找不到汽油用。你怎么啦? 二姐说,我又没嫌你们家里穷。高中生用鼻子哼
了哼,说嘴里不说心里这么想,不这么想第一次给我爹买东西就拿一两块钱买这么
个打火机?好象两块钱就把我爹打发了。
“你给我娘不是两块钱的东西也没买!”
高中生从口袋取出一团白手巾,打开来露出一个黑发网。高中生把发网递给了
我二姐。
第五章
二姐回的晚,娘和大姐就不安,不消说都知道她是和高中生呆在一处。去找她
回来,娘说,死不要脸啦。去哪找?大姐说谁知道他们钻在哪,齐腰深的玉蜀黍地。
娘看差不动大姐,便叹口长气,独自出门到村头、村后、梁脊等背人地方找,来回
走了一大晌,也没见二姐在哪里,想仰起嗓子唤,又怕人听见,说二姐那么大的闺
女深更半夜不回家,成什么体统啊!于是就只好回家坐在房里等。大姐坐在娘对面,
看月亮偏天了,便伸腰打哈欠。
“我睡啦。”
“镇上那卖衣裳的人家到底咋样儿?”
“要不是我有对象,我准嫁过去。”
“听说他结过婚?”
“不结过婚人家能看上咱这号人家呀?”
“你再设法劝劝你妹子。”
“从没见过象她这么死心眼的人。”
“那大也真是……说不定上次给你妹子一笔见面厚礼她就动心了。”
“人家又不仅……妹子对人家那态度……”
大姐说着,进屋睡了,留下娘独自守在灯下。院里月光渐渐稀薄,浅淡的潮味
袭进去,娘就又进里屋加了一件衣裳,走出来立在院中,望着将落的月光,心里便
有了一层凄寒,想一定得让二姐找户好人家,把一辈子的光景过温暖。这时候,大
门一响,二姐就闪进院里,哗哗把门闩上了。
“去哪野去了?”
“在四婶家看电视。”
“八月十五是和我团圆,还是和你四婶团圆?”
“谁让咱家没电视,唱豫剧《秦香莲》。”
“有本事让你对象给你买一个”
二姐本来要迸屋,忽然就把脚步收拢住,竖在娘面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
穷。穷就别嫁他,娘说,镇上那卖衣裳的人家不是不穷嘛。
“大姐说啦,他比我大八岁。”
“年龄大才知道心疼媳妇哩。”
“他结过一次婚。”
“他媳妇死了,你去不是和头房一个样?”
“他人抠,头次见面没给送一分见面礼。”
“你成了他媳妇,还能缺了你花钱?”
“我见他设话说。”
“话是人找的。你和谁有话说?”
“我和邻村这个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自己一个黄花闺女给人家,还贴钱给人家买东西。”
娘说完这句话,就回屋睡去了。二姐瞅着娘进屋,忽然想起忘了一件事。忘了
把扔掉的记帐手帕捡回来,扔时她就准备还要捡,可高中生的热手牵着她的手指把
她送到大门口,她就忘捡了。
二姐又回到邻村后边麦场下面捡手帕。
麦场下的蜀黍地里充满了声,玉蜀黍在那声音中点点滴滴地朝着天空窜。月光
没有了,星光很浅淡,草和庄稼都是一种乌云色。二姐立在那片扔过手帕的乌云里,
无论如何找不到了那挂在蜀黍叶上的一片白。地上没有。就近的地场也没有。她在
田地里钻来钻去找,终于是啥儿也没见,就又钻出蜀黍地,沿来路往家走。可路上
她冷不拾到一个白布条。又拾到一个白布条。再拾到一个自布条。零零碎碎,她拾
到十几条。那白布条上都有字,全是她写的,于是二姐心里豁然明白,高中生已经
回来捡了记帐手帕,已经把手帕撕成了白布条。
那十几条布儿在二姐手里系着象二姐牵着一束云,随着二姐的脚步飘抖飘抖很
厉害。二姐知道,自个上了高中生的当。不扔就永远记住了他的帐,扔了就无据可
查了。二姐想,这东西到底比我聪明,到底是个高中生,先我一步就把记帐手帕撕
碎了。可你撕了我就不能再记了? 天下婚事少有女方比男方花钱多,可我花得多,
花得多我就不能不记帐!
回到家,二姐把手里的布条拼起来,把上边的帐目抄到了一个旧本上,规规整
整,抄到东天发白,才倒床上睡。
来日,一天无事。
又来日,大姐的对象来了,和大姐在大姐屋里站一阵,大姐就出来找二姐。
“镇上那门亲事你到底同意不同意?”
“不同意。”
“你会后悔一辈子。”
“我情愿。”
“人家说只要你同意,要啥给你买啥。”
“我要彩电他买吗?”
“人家连咱娘的棺材都答应置办啦。”
“横竖我就是不同意,我就看上了邻村的。”
大姐车转身,和她对象一道去和娘说叨一阵子,娘叹口长气躺床上,大姐和她
对象劝一阵,都出门骑车去往镇上了。
大姐一走,二姐很空落,如同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她追到门口唤了一声姐。
大姐扭过头。
“有啥事?”
二姐把头微低着。
“没啥事。”
大姐回走几步,立在二姐眼皮下。
第六章
大姐在镇上出了一点节外生枝的事。
本来是和对象一道去衣裳贩子家回绝婚事的,可大姐生怕那五百块钱贩子要回
去,一路上又没想好回绝婚事,又不退钱的好主意,到一道街口时,不好往贩子家
里进,她就把车子朝二道胡同骑过去。对象说你去哪?大姐说到二道街厕所尿一泡。
前边有厕所,对象说,别跑那么远。二道街的厕所好,大姐说干净得没一星躁味儿。
于是,大姐上厕所,她对象便立在胡同口,等着大姐上厕所,可大姐刚迸二道街骑
了丈把远,迎面走来一个老婆,撞倒了大姐的自行车。
大姐的手腕流血了。
老婆躺在地上不能动。
如果这老婆是平民百姓也作罢,可人家孩娃是镇委会的通信号,和镇长、书记
都极熟,派出所的人没有不认识的。通信员听说娘被车撞了,不由分说,用镇委会
的吉普车把娘送到了卫生院。尽管出事地点离卫生院仅有半里路,还是用了镇上唯
一的一辆吉普车,闹得卫生院的医务人员很紧张。这一边,老婆刚被拉走,派出所
就接到一个电话,就派出一个人,把大姐和自行车一道带到了派出所。
带走大姑的是一个中年人,穿了半套公安服,下身蓝,上身是一件自制的粗布
白衬衣。这就是处理镇上日常纠纷的公安员。公安员坐在一张椅子上,问了大姐姓
名、事由,说那老婆腰折了,你先回家取上二百块钱来。
大姐身上装有贩子的五百见面礼,本来可以先交二百的,可她忽然想起对象在
镇上人很熟,不定这公安员也认识对象呢,所以大姐的胆子稍微壮了些。
“撞一下就要二百块?”
“二百还算少,不够你再添。”
“我对象也是镇上的……你不该要得这么多。”
有了这话,公安员身子在椅上坐直了,问说谁是你对象? 大姐说出了对象的名
字,公安员又把背依在靠背上,点了一根烟,说我以为是谁,原来是那个卖煤的。
公安员说人是熟人,可公事得公办,你回去取钱吧。无奈何,大姐就把自行车丢在
派出所,出门去找对象了。
对象还在街口等大姐,他听大姐说了出事前后,先自跺了一下脚,说上个厕所
你还挑挑捡捡,这下你不挑了吧!
大姐指望因出事,能让对象在镇上显露一下本事,那老婆不就孩娃是镇委会的
通信员?可她没想到对象反来埋怨她。
“你难道在派出所就没一个熟人啦?,,
“人家去洛阳拉煤气罐儿烧,我咋能认识人家呀?”
大姐觉得有一厚层失望压在心头上。和对象见面订婚那一天,也是赶在将过年,
大姐本来对婚事不同意,觉得对象丑,个头还没大姐高,人瘦得如同扁担条,还又
少一个手指头。可偏那一会,有三个烧砖窑的想买煤,为开春烧窑作准备,一会一
个提十斤麻
油去了对象家,又一会又来一个夹了两条烟,最后一个到对象家里来,竟用肩
膀扛了半扇红猪肉,到灶房啪一声将肉撂在案桌上。这啪的一声就把大姐惊醒了,
她把媒人叫到另外一间屋里间:
“这都是来送礼?”
“不送礼哪有煤烧呀。”
“天……还得了!°
“人家管着煤,你说谁家烧饭能离了煤?在这个小镇上,没有人家不认识的人,
没有人家办不成的事,你找他就找到福窝了。”
大姐脸红了。
媒人问:“婚事同意吧?”
大姐说:“我不是看上了他管着煤厂的煤,不是看上他没有办不成的事,见天
都有人来送礼,就是我同意,也是看上他人挺厚道的。”
媒人说:“那就成。”
婚事就成了。
成了一年多,大姐真以为他在镇上没有办不成的事,凡是要烧煤的人家,都得
见他老远点头打招呼,可没想到这镇上居然有人不烧煤,象城市人一样烧煤气。大
姐无可奈何了,瞟了一眼她对象,说:
“咋办?”
“没法儿。”
“白给人家二百块?”
“那通信员还是镇长的干儿子,不赔二百还咋办。”
大姐说:“那就……赔吧。”
对象说:“钱哩?”
大姐说:“你问我要天下哪儿有男人向女人讨钱的,何况我还没嫁到家里。好
意思!”
“钱都不明不白花完啦!”最末,对象丢下这么一句,就骑车回家取钱了。
事情到这完了就完了,但大姐有想法,觉得对象一见面不问自已被撞的咋样儿,
手腕上血还没干,也没拉起手腕看一看,说声快去医院包一包,第一句话就是上个
厕所你还挑挑捡捡,这下你不挑了吧! 说到了赔钱他还变脸改色,赘一句钱都不明
不白花完了! 难道我想撞车呀?我想白白赔人家二百块钱呀?不管怎样,钱是由对象
出了,大姐觉得委屈,也不好说啥儿,只能心里想想。
可到了对象赔完钱,骑着车子回到一道街,同大姐一块到了衣裳贩子家,事情
忽然就全都颠倒过来了。
“赔了二百块? ”贩子说:“镇委会通信员算他妈什么东西,撞他娘一车子就
要二百块,也太他妈仗势欺人了!”
贩子说着,推个车子便走,不一会儿,就从派出所把那二百块钱又给取了回来,
啪一下,扔到了大姐的对象面前。
“公安员也是他妈的一条狗,我说是我表妹骑车撞了通讯员的娘,他立马把钱
退回来,说不知道,说没说透,说透了哪有这么一档凡事。”
这一档儿事本来都是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却使大姐看清了一层理:在这个小镇上,贩子比她对象有能耐的多。
对象算什么?花他三五十块钱就如抽他的筋;不认识派出所的人也不知道人托人地找
熟人,还真地给人家送了二百块。就这么一件事,大姐有些敬重贩子了,有些小瞧
对象了。就这么一败涂地件事,贩子问起他和我二姐的事,大姐竟不好回绝他。
“你妹子……啥态度?”
“她说……再想想。”
“要真不同意就算了。”
“她同意……就是、她没主心骨。”
说这话的时候,大姐的对象瞟大姐一眼,大姐也瞟他一眼,目光都很冷。有一
会贩子出门不知做啥儿,对象说,你不是说你妹子死也不同意? 我没说她死也不同
意,大姐说,我说她有些不同意。对象说,不同意就干脆回绝了。
大姐说,万一妹子回心呢? 结这么一间亲戚你不也跟着沾些光?这时候,贩子
从门外进来了,把一个红纸包摆到大姐面前说:
“让你妹子去洛阳一趟,买两套衣裳。”
第七章
大姐从桂花酒楼出来已是太阳西偏时,满镇都铺着一层透明的浅红。有的临街
铺子都早早关了门。大姐到食品店,买二斤麻糖糕,到街上贩子也就结完帐,从楼
上满险酒红走下来。
“你干啥?”
“我总得到我对象家里去一趟。”
“事情……要抓紧。”
“这号事情急不得。”
“那你去吧……”
“我就去了。”
大姐到对象家里时,她对象正在扫院子,对象娘在给窗台、门路儿上的花草浇
着水。有麻雀就落在浇过水的花盆上,看上去情景极悠闲。然大姐一进门就觉出事
情和往日不一样。往日里,大姐一入门,对象娘老远迎上来,先问饭吃没,再说没
吃我去烧。可今儿,大姐提着糕点到了院中央,对象和他娘还似乎没看见,连句话
都没送出口。
大姐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妥当。
在街上碰见我二姨,大姐说, 我二姨三年五年不上街,我领她到饭店吃了一顿
饭。
对象娘不再浇花了。
“你昨不领你二姨来咱家?”
大姐进屋把糕点放桌上。
“新亲戚……二姨说不合适。”
如此也就和解了,对象说吃中饭时家人等了大半晌。大姐说等不上就吃嘛,别
总把我当成外人看、这话把对象娘感动得没法儿,忽然觉得刚才的冷淡不应该,忙
把屋里大姐买的糕点提出来,无论如何要让大姐提回自己家,让自己娘去吃。大姐
自然知情理,死活不肯提,最后对象娘就把一包糕点份两包,大姐便接了一半儿。
真正大姐和她对象闹翻是在事情的第二天。
农历九月初三娘生日,大姐二姐给娘买了好吃食,两瓶罐头,一斤麻片,花了
五入块钱。这些都是从村头泥屋的商店买回的,一兜儿,摆在桌子上。大姐这时候
已经财大气粗,两千块的存折就装在她那挨着奶子的内衣小兜里,还有五百块现金
塞在她枕头套儿里,所以她买了那么一兜东西,又去割回二斤红瘦肉,要给娘好好
做一顿肉丝捞面条。娘在屋里吃着罐头享受着,大姐二姐在灶房洗肉擀面条,正忙
乎,二姐冷不丁说了一句话。
“姐,我觉得你有花不完的钱。”
大姐的手硬在了面盆上。
“谁让你不找一个好对象。”
二姐洗肉的双手不动了。
“非要找上好对象才能有钱花?”
大姐又开始揉面了。
“自古都是男靠双手,女靠婆家。”
二姐抬起头,怔怔望着大姐。
“你说镇上那衣裳贩子到底比我大几岁?”
大姐的双手重又硬在面盆上。
“不是给你说过了,大八岁。”
二姐移下屁股,端端正正坐下来。
“我和他结婚,人家会说我找个二婚吗?”
大姐扭头望着二姐的脸。
“本来他就是二婚嘛。”
二姐重又低头洗着肉。
“他家真有很多钱?”
大姐的额门上渗出了一层汗。
“妹子。你今儿咋的了?”
二姐把手上的油水摔了摔。
“我和我对象闹翻了。”
大姐猛地转过身。
“真的?”
二姐把腰身坐板正。“真的。”
手上的面泥刮下来。
“为啥儿?”
二姐盯着大姐的脸。
“为啥你还不知道?”
大姐过来蹲在二姐面前。
“晚了,你晚了妹子……”
二姐愣了愣。
“啥晚了?”
第八章
农忙时天大事情也是小,农闲时小事情变成大事情。大姐二姐的终身大事,收
秋时被放到一边,收罢秋立马就又成了家里的天大事。事情重新开始是二姐去村街
泥屋店里油,碰到一个外村姑娘穿了一套新衣裳,跟在一个媒婆后面进了高中生的
家。因为这,二姐酱油也没打,回来趴在床上哭、娘到二姐屋里床边问了大半天,
出来把大姐叫到身边说:
“你再去镇上跑一趟。”
“干啥?”
“老二同意嫁那卖衣裳的贩子了。”
“晚了娘。”
“你是她姐,晚了也再去镇上跑一趟。”
“真的晚了娘。”
“你再跑一趟,也叫你妹子安安心。”
大姐就去了。大姐去了一天,直到吃罢夜饭许久才回来。回来时娘和二姐都没
睡,星星在天上一粒一粒悬挂着,村落里有朦朦亮色。秋后的夜已经开始凉,起先
娘和二姐在院里等大姐,后来就到屋里等。直等到以为大姐不回来,住到她那煤场
的对象家里时,大姐却突然推门进来了。大姐进屋不说话,把一大兜麦乳精、蜂王
浆、香蕉苹果、桔子罐头往桌上一放,说娘你稍等等,就拉着二姐的手腕,进了自
己屋。大姐把二姐按到自己床上坐下来,然后自己坐到二姐对面凳子上,头低着好
象极为难。二姐说,大姐出了什么事?我不去找那贩子你要让我去,大姐说事情全
让你给办坏了!二姐眼睛瞪大了,到底咋回事? 大姐说想也想不到,难死我了。难
死我了,想也想不到。打死也想不到!二姐越发急,到底咋回事?你说呀到底咋回
事?想不到那人嫌你年龄小,大姐终于说,他嫌你年龄小,怕你和她结婚不拿事,
帮不了他做一辈子大生意。二姐默一阵,叹下一口气,说大姐你没给他说烧饭做衣
我都会?说了,说了人家就是不同意。于是二姐坐着弓了一会背,末了突然直起来,
说不同意就不同意,我也不求他,大姐你也别为难。话到这,大姐把凳子朝前拉了
拉,.把膝盖顶在二姐的膝盖上。这事不为难,大姐说妹子你年龄小,模样在三邻
五村都难找,不愁找不到一个比他好的对象来。主要是想也想不到,想不到他胆子
那么大,当着我面就敢说你妹子年龄小,你的年龄大,你要嫁给我,这房子家产就
都成你的了,要啥有啥,有享不完的福。
二姐痴痴地盯着大姐看。
“你咋说?”
大姐把双手搁在二姐的膝盖上。
“你说我咋说?”
二姐眨了一下眼。
大姐正正经经站起来。
“人要有良心。我不能做对不住对象家的事。”
这时候,娘在上房等不及,从外面走,问说咋回事,大姐说人家嫌妹子年龄小。
娘静默稍息想一阵,问说桌上东西谁买的?
姐说我买的。娘说不是你对象买的呀?大姐便深长地叹口气,说
纸包不住火,久过河总要湿脚,实说了吧娘,我对象那人心不好。
一说给咱家买东西,他又摔盘子又摔碗。先前我怕你生气,总把我买回的东西
说成他买的。其实他除了把公家的煤供着咱家烧,别的啥也没买过。
听了这话,娘怔了,站在桌角如一段倚桌立直的干木头。
“睡吧娘,”大姐默一阵子说:“都是命……”
娘就睡了。二姐也睡了。
大姐一夜没睡。
过了半月,到了十月初,大姐又去了一趟镇上,夜里没回来。第二天一早到了
家,一进门就爬在娘的床上哭,如二姐那天见了一个外村姑娘去高中生家回来一模
样,哭的死去活来,把脸埋在娘的被子里,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起,直到最后娘
不劝了,二姐不拉了,大姐才突然直起头。男人们不是好东西,大姐骂着说,我今
儿去镇上才知道那该死的断指头的前几天又和别的闺女订了婚,再过几天就成亲…
…
说到这,娘直直立着没有动,满脸灰白色。
二姐突然说:
“他和别人结婚,你就和那衣裳贩子结婚嘛!”
到年前,大姐果真就和那衣裳贩子结婚了。出嫁那天,大姐把她买的大红羊毛
衫送给二姐穿。二姐说,大姐你有不好日子,把你那金戒指也给我吧。大姐犹豫半
晌,就从箱中取出来给了二姐。那一天,贩子用两辆小车、三辆大车来接新娘子。
小车送客,大车拉嫁妆。嫁妆都是贩子买好拉到村庄里,出嫁这天又排排场场装车
拉回去。大姐上车时,扶着娘的肩膀哭。娘说别哭了,去过你的日子吧,以后一定
要把你妹的亲事记心上。大姐抽抽泣泣说我记到心上了。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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