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人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人非人

  离电话机不远的廊子底下坐着几个听差,有说有笑,但不晓得倒底是谈些什么。
忽然电话机响起来了,其中一个急忙走过去摘下耳机,问:“喂,这是社会局,您
找谁?”
  “唔,您是陈先生,局长还没来。”
  “科长?也没来,还早呢。”
  “……”
  “请胡先生说话。是咯,请您候一候。”
  听差放下耳机迳自走进去,开了第二科的门,说:“胡先生,电话,请到外头
听去吧,屋里的话机坏了。”
  屋里有三个科员,除了看报抽烟以外,个个都象没事情可办。靠近窗边坐着的
那位胡先生出去以后,剩下的两位起首谈论起来。
  “子清,你猜是谁来的电话?”
  “没错,一定是那位。”他说时努嘴向着靠近窗边的另一个座位。
  “我想也是她。只是可为这傻瓜才会被她利用,大概今天又要告假,请可为替
她办桌上放着的那几宗案卷。”
  “哼,可为这大头!”子清说着摇摇头,还看他的报。一会他忽跳起来说:
“老严,你瞧,定是为这事。”一面拿着报纸到前头的桌上,铺着大家看。
  可为推门进来,两人都昂头瞧着他。严庄问:“是不是陈情又要你大头?”

  可为一对忠诚的眼望着他,微微地笑,说:“这算什么大头小头!大家同事,
彼此帮忙……”
  严庄没等他说完,截着说:“同事!你别侮辱了这两个字罢。她是缘着什么关
系进来的?你晓得么?”
  “老严,您老信一些闲话,别胡批评人。”
  “我倒不胡批评人,你才是糊涂人哪,你想陈情真是属意于你?”
  “我倒不敢想,不过是同事,……”
  “又是‘同事’,‘同事’,你说局长的候选姨太好不好?”
  “老严,您这态度,我可不敢佩服,怎么信口便说些伤人格的话?”
  “我说的是真话,社会局同人早就该鸣鼓而攻之,还留她在同人当中出丑。”

  子清也象帮着严庄,说,“老胡是着了迷,真是要变成老糊涂了。老严说的对
不对,有报为证。”说着又递方才看的那张报纸给可为,指着其中一段说:“你看!”

  可为不再作声,拿着报纸坐下了。
  看过一遍,便把报纸扔在一边,摇摇头说:“谣言,我不信。大概又是记者访
员们的影射行为。”
  “嗤!”严庄和子清都笑出来了。
  “好个忠实信徒!”严庄说。
  可为皱一皱眉头,望着他们两个,待要用话来反驳,忽又低下头,撇一下嘴,
声音又吞回去了。他把案卷解开,拿起笔来批改。
  十二点到了,严庄和子清都下了班,严庄临出门,对可为说:“有一个叶老太
太请求送到老人院去,下午就请您去调查一下罢,事由和请求书都在这里。”他把
文件放在可为桌上便出去了,可为到陈情的位上检检那些该发出的公文。他想反正
下午她便销假了,只检些待发出去的文书替她签押,其余留着给她自己办。
  他把公事办完,顺将身子望后一靠,双手交抱在胸前,眼望着从窗户射来的阳
光,凝视着微尘纷乱地盲动。
  他开始了他的玄想。

  陈情这女子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他心里没有一刻不悬念着这问题。他认得她的
时间虽不很长,心里不一定是爱她,只觉得她很可以交往,性格也很奇怪,但至终
不晓得她一离开公事房以后干的什么营生。有一晚上偶然看见一个艳妆女子,看来
很象她,从他面前掠过,同一个男子进万国酒店去。他好奇地问酒店前的车夫,车
夫告诉他那便是有名的“陈皮梅”。但她在公事房里不但粉没有擦,连雪花膏一类
保护皮肤的香料都不用。穿的也不好,时兴的阴丹士林外国布也不用,只用本地织
的粗棉布。那天晚上看见的只短了一副眼镜,她日常戴着带深紫色的克罗克斯,局
长也常对别的女职员赞美她。但他信得过他们没有什么关系,象严庄所胡猜的。她
那里会做象给人做姨太太那样下流的事?不过,看早晨的报,说她前天晚上在板桥
街的秘密窟被警察拿去,她立刻请出某局长去把她领出来。这样她或者也是一个不
正当的女人。每常到肉市她家里,总见不着她。她到那里去了呢?她家里没有什么
人,只有一个老妈子,按理每月几十块薪水准可以够她用了。她何必出来干那非人
的事?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
  钟已敲一下了,他还叉着手坐在陈情的位上,双眼凝视着,心里想或者是这个
原因罢,或者是那个原因罢?
  他想她也是一个北伐进行中的革命女同志,虽然没有何等的资格和学识,却也
当过好几个月战地委员会的什么秘书长一类的职务,现在这个职位,看来倒有些屈
了她,月薪三十元,真不如其他办革命的同志们。她有一位同志,在共同秘密工作
的时候,刚在大学一年级,幸而被捕下狱。坐了三年监,出来,北伐已经成功了。
她便仗着三年间的铁牢生活,请党部移文给大学,说她有功党国,准予毕业。果然,
不用上课,也不用考试,一张毕业文凭便到了手,另外还安置她一个肥缺。陈情呢?
白做走狗了!几年来,出生入死,据她说,她亲自收掩过几次被枪决的同志。现在
还有几个同志家属,是要仰给于她的。若然,三十元真是不够。然而,她为什么下
去找别的事情做呢?也许严庄说的对。他说陈在外间,声名狼藉,若不是局长维持
她,她给局长一点便宜,恐怕连这小小差事也要掉了。
  这样没系统和没伦理的推想,足把可为的光阴消磨了一点多钟。他饿了,下午
又有一件事情要出去调查,不由得伸伸懒腰,抽出一个抽屉,要拿浆糊把批条糊在
卷上。无意中看见抽屉里放着一个巴黎拉色克香粉小红盒。那种香气,直如那晚上
在万国酒店门前闻见的一样。她用这东西么?他自己问。把小盒子拿起来,打开,
原来已经用完了。盒底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字迹已经模糊了,但从铅笔的浅痕,
还可以约略看出是“北下洼八号”。唔,这是她常去的一个地方罢?每常到她家去
找她,总找不着,有时下班以后自请送她回家时,她总有话推辞。有时晚间想去找
她出来走走,十次总有九次没人应门,间或一次有一个老太太出来说,“陈小姐出
门啦。”也许她是一只夜蛾,要到北下洼八号才可以找到她。也许那是她的朋友家,
是她常到的一个地方。不,若是常到的地方,又何必写下来呢?想来想去总想不透,
他只得皱皱眉头,叹了一口气,把东西放回原地,关好抽屉,回到自己座位。他看
看时间快到一点半,想着不如把下午的公事交代清楚,吃过午饭不用回来,一直便
去访问那个叶姓老婆子。一切都弄停妥以后,他戴着帽子,迳自出了房门。
  一路上他想着那一晚上在万国酒店看见的那个,若是陈修饰起来,可不就是那
样。他闻闻方才拿过粉盒的指头,一面走,一面玄想。
  在饭馆随便吃了些东西,老胡便依着地址去找那叶老太太。原来叶老太太住在
宝积寺后的破屋里,外墙是前几个月下大雨塌掉的,破门里放着一个小炉子,大概
那便是她的移动厨房了。老太太在屋里听见有人,便出来迎客,可为进屋里只站着,
因为除了一张破炕以外,椅桌都没有。老太太直让他坐在炕上,他又怕臭虫,不敢
迳自坐下,老太太也只得陪着站在一边。她知道一定是社会局长派来的人,开口便
问:“先生,我求社会局把我送到老人院的事,到底成不成呢?”那种轻浮的气度,
谁都能够理会她是一个不问是非,想什么便说什么的女人。
  “成倒是成,不过得看看你的光景怎样。你有没有亲人在这里呢?”可为问。

  “没有。”
  “那么,你从前靠谁养活呢?”
  “不用提啦。”老太太摇摇头,等耳上那对古式耳环略为摆定了,才继续说:
“我原先是一个儿子养我,那想前几年他忽然入了什么要命党,――或是敢死党,
我记不清楚了,――可真要了他的命。他被人逮了以后,我带些吃的穿的去探了好
几次,总没得见面。到巡警局,说是在侦缉队;到侦缉队,又说在司令部;到司令
部,又说在军法处。等我到军法处,一个大兵指着门前的大牌楼,说在那里。我一
看可吓坏了!他的脑袋就挂在那里!我昏过去大半天,后来觉得有人把我扶起来,
大概也灌了我一些姜汤,好容易把我救活了,我睁眼一瞧已是躺在屋里的炕上,在
我身边的是一个我没见过的姑娘。问起来,才知道是我儿子的朋友陈姑娘。那陈姑
娘答允每月暂且供给我十块钱,说以后成了事,官家一定有年俸给我养老。她说入
要命党也是做官,被人砍头或枪毙也算功劳。我儿子的名字,一定会记在功劳簿上
的。唉,现在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糊涂了。陈姑娘养活了我,又把我的
侄孙,他也是没爹娘的,带到她家,给他进学堂,现在还是她养着。”
  老太太正要说下去,可为忽截着问:“你说这位陈姑娘,叫什么名字?”
  “名字?”她想了很久,才说:“我可说不清,我只叫她陈姑娘,我侄孙也叫
她陈姑娘。她就住在肉市大街,谁都认识她。”
  “是不是带着一副紫色眼镜的那位陈姑娘?”
  老太太听了他的问,象很兴奋地带着笑容望着他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
她带的是紫色眼镜。原来先生也认识她,陈姑娘。”她又低下头去,接着说补充的
话:“不过,她晚上常不带镜子。她说她眼睛并没毛病,只怕白天太亮了,戴着挡
挡太阳,一到晚上,她便除下了。我见她的时候,还是不带镜子的多。”
  “她是不是就在社会局做事?”
  “社会局?我不知道。她好象也入了什么会似地。她告诉我从会里得的钱除分
给我以外,还有两三个人也是用她的钱。大概她一个月的入款最少总有二百多,不
然,不能供给那么些人。”
  “她还做别的事吗?”
  “说不清。我也没问过她,不过她一个礼拜总要到我这里来三两次,来的时候
多半在夜里,我看她穿得顶讲究的。坐不一会,每有人来找她出去。她每告诉我,
她夜里有时比日里还要忙。她说,出去做事,得应酬,没法子,我想她做的事情一
定很多。”
  可为越听越起劲,像那老婆子的话句句都与他有关系似地,他不由得问:“那
么,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
  “我也不大清楚,有一次她没来,人来我这里找她。那人说,若是她来,就说
北下洼八号有人找,她就知道了。”
  “北下洼八号,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老太太看他问得很急,很诧异地望着他。
  可为楞了大半天,再也想不出什么话问下去。
  老太太也莫明其妙,不觉问此一声:“怎么,先生只打听陈姑娘?难道她闹出
事来了么?”
  “不,不,我打听她,就是因为你的事,你不说从前都是她供给你么?现在怎
么又不供给了呢?”
  “悖 崩咸太摇着头,揸着拳头向下一顿,接着说:“她前几天来,偶然谈
起我儿子。她说我儿子的功劳,都教人给上在别人的功劳簿上了。她自己的事情也
是飘飘摇摇,说不定那一天就要下来。她教我到老人院去挂个号,万一她的事情不
妥,我也有个退步,我到老人院去,院长说现在人满了,可是还有几个社会局的额,
教我立刻找人写禀递到局里去。我本想等陈姑娘来,请她替我办,因为那晚上我们
有点拌嘴,把她气走了。她这几天都没来,教我很着急,昨天早晨,我就在局前的
写字摊花了两毛钱,请那先生给写了一张请求书递进去。”
  “看来,你说的那位陈姑娘我也许认识,她也许就在我们局里做事。”
  “是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她怎么今日不同您来呢?”
  “她有三天不上衙门了。她说今儿下午去,我没等她便出来啦。若是她知道,
也省得我来。”
  老太太不等更真切的证明,已认定那陈姑娘就是在社会局的那一位。她用很诚
恳的眼光射在可为脸上问:“我说,陈姑娘的事情是不稳么?”
  “没听说,怕不至于罢。”
  “她一个月支多少薪水?”
  可为不愿意把实情告诉她,只说:“我也弄不清,大概不少罢。”
  老太太忽然沉下脸去发出失望带着埋怨的声音说:“这姑娘也许嫌我累了她,
不愿意再供给我了,好好的事情在做着,平白地瞒我干什么!”
  “也许她别的用费大了,支不开。”
  “支不开?从前她有丈夫的时候也天天嚷穷。可是没有一天不见她穿缎戴翠,
穷就穷到连一个月给我几块钱用也没有,我不信,也许这几年所给我的,都是我儿
子的功劳钱,瞒着我,说是她拿出来的。不然,我同她既不是亲,也不是戚,她凭
什么养我一家?”
  可为见老太太说上火了,忙着安慰她说:“我想陈姑娘不是这样人。现在在衙
门里做事,就是做一天算一天,谁也保不定能做多久,你还是不要多心罢。”
  老太太走前两步,低声地说:“我何尝多心?她若是一个正经女人,她男人何
致不要她。听说她男人现时在南京或是上海当委员,不要她啦。他逃后,她的肚子
渐渐大起来,花了好些钱到日本医院去,才取下来。后来我才听见人家说,他们并
没穿过礼服,连酒都没请人喝过,怨不得拆得那么容易。”
  可为看老太太一双小脚站得进一步退半步的,忽觉他也站了大半天,脚步未免
也移动一下。老太太说:“先生,您若不嫌脏就请坐坐,我去沏一点水您喝,再把
那陈姑娘的事细细地说给您听。”可为对于陈的事情本来知道一二,又见老太太对
于她的事业的不明t和怀疑,料想说不出什么好话。即如到医院堕胎,陈自己对他
说是因为身体软弱,医生说非取出不可。关于她男人遗弃她的事,全局的人都知道,
除他以外多数是不同情于她的。他不愿意再听她说下去,一心要去访北下洼八号,
看到底是个什么人家。于是对老太太说:“不用张罗了,您的事情,我明天问问陈
姑娘,一定可以给你办妥。我还有事,要到别处去,你请歇着罢。”一面说,一面
踏出院子。
  老太太在后面跟着,叮咛可为切莫向陈姑娘打听,恐怕她说坏话。可为说:
“断不会,陈姑娘既然教你到老人院,她总有苦衷,会说给我知道,你放心罢。”
出了门,可为又把方才拿粉盒的手指举到鼻端,且走且闻,两眼象看见陈情就在他
前头走,仿佛是领他到北下洼去。
  北下洼本不是热闹街市,站岗的巡警很优游地在街心踱来踱去。可为一进街口,
不费力便看见八号的门牌,他站在门口,心里想:“找谁呢?”他想去问岗警,又
怕万一问出了差,可了不得。他正在踌躇,当头来了一个人,手里一碗酱,一把葱,
指头还吊着几两肉,到八号的门口,大嚷:“开门。”他便向着那人抢前一步,话
也在急忙中想出来。
  “那位常到这里的陈姑娘来了么?”
  那人把他上下估量了一会,便问“那一位陈姑娘?您来这里找过她么?”
  “我……”他待要说没有时,恐怕那人也要说没有一位陈姑娘。许久才接着说:
我跟人家来过,我们来找过那位陈姑娘,她一头的刘海发不象别人烫得象石狮子一
样,说话象南方人。
  那人连声说:“唔,唔,她不一定来这里。要来,也得七八点以后。您贵姓?
有什么话请您留下,她来了我可以告诉她。”
  “我姓胡,只想找她谈谈,她今晚上来不来?”
  “没准,胡先生今晚若是来,我替您找去。”
  “你到那里找她去呢?”
  “哼,哼!!”那人笑着,说:“到她家里,她家就离这里不远。”
  “她不是住在肉市吗?”
  “肉市?不,她不住在肉市。”
  “那么她住在什么地方?”
  “她们这路人没有一定的住所。”
  “你们不是常到宝积寺去找她么?”
  “看来您都知道,是她告诉您她住在那里么?”
  可为不由得又要扯谎,说:“是的,她告诉过我。不过方才我到宝积寺,那老
太太说到这里来找。”
  “现在还没黑”,那人说时仰头看看天,又对着可为说:“请您上市场去绕个
弯再回来,我替您叫她去。不然请进来歇一歇,我叫点东西您用,等我吃过饭,马
上去找她。”
  “不用,不用,我回头来罢。”可为果然走出胡同口,雇了一辆车上公园去,
找一个僻静的茶店坐下。
  茶已沏过好几次,点心也吃过,好容易等到天黑了。十一月的黝云埋没了无数
的明星,悬在园里的灯也被风吹得摇动不停,游人早已绝迹了,可为直坐到听见街
上的更夫敲着二更,然后踱出园门,直奔北下洼而去。
  门口仍是静悄悄的,路上的人除了巡警,一个也没有。他急进前去拍门,里面
大声问:“谁?”
  “我姓胡。”
  门开了一条小缝,一个人露出半脸,问:“您找谁?”
  “我找陈姑娘”,可为低声说。
  “来过么?”那人问。
  可为在微光里虽然看不出那人的面目,从声音听来,知道他并不是下午在门口
同他回答的那一个。他一手急推着门,脚先已踏进去,随着说:“我约过来的。”

  那人让他进了门口,再端详了一会,没领他望那里走,可为也不敢走了。他看
见院子里的屋干都象有人在里面谈话,不晓得进那间合适,那人见他不象是来过的。
便对他说:“先生,您跟我走。”
  这是无上的命令,教可为没法子不跟随他,那人领他到后院去穿过两重天井,
过一个穿堂,才到一个小屋子,可为进去四围一望,在灯光下只见铁床一张,小梳
妆桌一台放在窗下,桌边放着两张方木椅。房当中安着一个发不出多大暖气的火炉,
门边还放着一个脸盆架,墙上只有两三只冻死了的蝈蝈,还囚在笼里象妆饰品一般。

  “先生请坐,人一会就来。”那人说完便把门反掩着,可为这时心里不觉害怕
起来。他一向没到过这样的地方,如今只为要知道陈姑娘的秘密生活,冒险而来,
一会她来了,见面时要说呢,若是把她羞得无地可容,那便造孽了。一会,他又望
望那扇关着的门,自己又安慰自己说:“不妨,如果她来,最多是向她求婚罢了。……
她若问我怎样知道时,我必不能说看见她的旧粉盒子。不过,既是求爱,当然得说
真话,我必得告诉她我的不该,先求她饶恕……。”
  门开了,喜惧交迫的可为,急急把视线连在门上,但进来的还是方才那人。他
走到可为跟前,说:“先生,这里的规矩是先赏钱。”
  “你要多少?”
  “十块,不多罢。”
  可为随即从皮包里取出十元票子递给他。
  那人接过去。又说:“还请您打赏我们几块。”
  可为有点为难了,他不愿意多纳,只从袋里掏出一块,说:“算了罢。”
  “先生,损一点,我们还没把茶钱和洗褥子的钱算上哪,多花您几块罢。”
  可为说:“人还没来,我知道你把钱拿走,去叫不去叫?”
  “您这一点钱,还想叫什么人?我不要啦,您带着。”说着真个把钱都交回可
为,可为果然接过来,一把就往口袋里塞。那人见是如此,又抢进前住他的手,
说:“先生,您这算什么?”
  “我要走,你不是不替我把陈姑娘找来吗?”
  “你瞧,你们有钱的人拿我们穷人开玩笑来啦?我们这里有白进来,没有白出
去的。你要走也得,把钱留下。”
  “什么,你这不是抢人么?”
  “抢人?你平白进良民家里,非奸即盗,你打什么主意?”那人翻出一副凶怪
的脸,两手把可为拿定,又嚷一声,推门进来两个大汉,把可为团团围住,问他:
“你想怎样?”可为忽然看见那么些人进来,心里早已着了慌,简直闹得话也说不
出来。一会他才鼓着气说:“你们真是要抢人么?”
  那三人动手掏他的皮包了,他推开了他们,直奔到门边,要开门,不料那门是
望里开的,门里的钮也没有了。手滑,拧不动,三个人已追上来,他们把他拖回去,
说:“你跑不了,给钱罢,舒服要钱买,不舒服也得用钱买。你来找我们开心,不
给钱,成么?”
  可为果真有气了,他端起门边的脸盆向他们扔过去,脸盆掉在地上,砰嘣一声,
又进来两个好汉,现在屋里是五个打一个。
  “反啦?”刚进来的那两个同声问。
  可为气得鼻息也粗了。
  “动手罢。”说时迟,那时快,五个人把可为的长挂子剥下来,取下他一个大
银表,一枝墨水笔,一个银包,还送他两拳,加两个耳光。
  他们抢完东西,把可为推出房门,用手中包着他的眼和塞着他的口,两个着
他的手,从一扇小门把他推出去。
  可为心里想:“糟了!他们一定下毒手要把我害死了!”手虽然放了,却不晓
得抵抗,停一回,见没有什么动静,才把嘴里手中拿出来,把绑眼的手中打开,四
围一望原来是一片大空地,不但巡警找不着,连灯也没有。他心里懊悔极了,到这
时才疑信参半,自己又问:“到底她是那天酒店前的车夫所说的陈皮梅不是?”慢
慢地踱了许久才到大街,要报警自己又害羞,只得急急雇了一辆车回公寓。
  他在车上,又把午间拿粉盒的手指举到鼻端间,忽而觉得两颊和身上的余痛还
在,不免又去摩挲摩挲。在道上,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才记得他的大衣也没有了。
回到公寓,立即把衣服穿上,精神兴奋异常,自在厅上踱来踱去,直到极疲乏的程
度才躺在床上。合眼不到两个时辰,睁开眼时,已是早晨九点,他忙爬起来坐在床
上,觉得鼻子有点不透气,于是急急下床教伙计提热水来。过一会,又匆匆地穿上
厚衣服,上街门去,
  他到办公室,严庄和子清早已各在座上。
  “可为,怎么今天晚到啦?”子清问。
  “伤风啦,本想不来的。”
  “可为,新闻又出来了!”严庄递给可为一封信,这样说。“这是陈情辞职的
信,方才一个孩子交进来的。”
  “什么?她辞职!”可为诧异了。
  “大概是昨天下午同局长闹翻了。”子清用报告的口吻接着说,“昨天我上局
长办公室去回话,她已先在里头,我坐在室外候着她出来。局长照例是在公事以外
要对她说些‘私事’,我说的‘私事’你明白。”他笑向着可为,“但是这次不晓
得为什么闹翻了。我只听见她带着气说:‘局长,请不要动手动脚,在别的夜间你
可以当我是非人,但在日间我是个人,我要在社会做事,请您用人的态度来对待我。’
我正注神听着,她已大踏步走近门前,接着说:‘撤我的差罢,我的名誉与生活再
也用不着您来维持了。’我停了大半天,至终不敢进去回话,也回到这屋里。我进
来,她已走了。老严,你看见她走时的神气么?”
  “我没留神,昨天她进来,象没坐下,把东西检一检便走了,那时还不到三点。”
严庄这样回答。
  “那么,她真是走了。你们说她是局长的候补姨太,也许永不能证实了。”可
为一面接过信来打开看,信中无非说些官话。他看完又摺起来,纳在信封里,按铃
叫人送到局长室。他心里想陈情总会有信给他,便注目在他的桌上,明漆的桌面只
有昨夜的宿尘,连纸条都没有。他坐在自己的位上,回想昨夜的事情,同事们以为
他在为陈情辞职出神,调笑着说:“可为,别再想了,找苦恼受干什么?方才那送
信的孩子说,她已于昨天下午五点钟搭火车走了,你还想什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可为只回答:“我不想什么,只估量她到底是人还是非
人。”说着,自己摸自己的嘴巴,这又引他想起在屋里那五个人待遇他的手段。他
以为自己很笨,为什么当时不说是社会局人员,至少也可以免打。不,假若我说是
社会局的人,他们也许会把我打死咧。……无论如何,那班人都可恶,得通知公安
局去逮捕,房子得封,家具得充公。他想有理,立即打开墨盒,铺上纸,预备起信
稿,写到“北下洼八号”,忽而记起陈情那个空粉盒。急急过去,抽开展子,见原
物仍在,他取出来,正要望袋里藏,可巧被子清看见。
  “可为,到她展里拿什么?”
  “没什么!昨天我在她座位上办公,忘掉把我一盒日快丸拿去,现在才记起。”
他一面把手插在袋里,低着头,回来本位,取出小手中来擤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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