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雕4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花雕[作者:海飞]
查看有无更新版本关键字: 2005-9-3
花青不知道在宋家院子里该干些什么。宋祥东来了几天,
就不来了。宋祥东的到来总是让花青觉得有些累。屋角那坛花雕酒的重量,到是有了一点点的减少。那种略略带有苦涩又略略带有微甘的液体,让花青有了某种念想。有时候她会揭开坛盖伸进一只手,把手指头浸在酒液里,然后长时间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吮着。宋祥东不再来她这儿,让她感到了轻松,像是完成了一件很烦的事情一样。她走过去,走向饭厅的时候,又在廊檐下碰到了筱兰花。筱兰花仍然在抽烟,她摆了一个让花青眼熟的姿势,走到了花青的面前,抬起头,吐出一口烟来。花青笑了笑,她的身子侧过来,轻声说,二姐你先走。筱兰花走了,她是笑着离开的,仍然迈着缓慢的步幅。然后,花青转过了身子,她看着筱兰花的背影,旗袍把筱兰花的屁股包成一个惊人的圆,有着一种令人遐想的肉感。而这肉感,正在这条长长的廊檐下一步步离开花青远去。花青突然有一种想摸一把筱兰花屁投的欲望,就像宋祥东老是摸花青的屁股一样。花青想摸她。
花青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屋檐掉下来的水。那是雪融化后顺着屋檐滴落的水。花青叫了一声,她说二姐你看像不像帘子。筱兰花停下了步子,她抬起头,看到了断断续续从屋檐挂下的水珠,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落了下来。落在檐下的水洼中,发出咚咚清脆的声音。如果这雪水织成的是帘,那么我和筱兰花,算是帘中的人还是帘外的人呢。花青那时候这样想着。筱兰花也没有离去,筱兰花痴痴地望着那断断续续的檐水,她有些发呆了。远远的地方,太太在看着她们。太太终于忍不住这寂静,她叫了一声,她说你们发什么呆。太太的叫声穿过雪水织成的帘传了过来,很清脆。花青和筱兰花都笑了,花青说,我们在看一场雪雨。
筱兰花后来叹了一口气,她把自己叹的气留给了花青,然后离开了。花青还站在原地,她不想动她就想那么站着,把自己站成一个木桩,或者一棵小树都行。她的目光突然跳了起来,跳上了自己的额头,然后又跳上了天井,跳到了宋家院子的上空。天空多么高远啊,小镇上的人们都在忙碌着,许多烟囱举着笔直的烟,狭长如沟的那条河,不紧不慢地行走着。女人们表情漠然,男人们喝茶,聊天,发呆。狗在田野里奔跑着,猫睁着昏暗的眼,懒懒地走动。花青的目光落在了宋家台门,宋祥东的房间关着门。宋祥东的房间其实一直都是关着的,花青不知道宋祥东的房间里是什么样的摆设。这时候花青看到一个男人向宋祥东的房间走去。这是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这个男人偶尔也会笑笑,但是笑中却有着一种沧凉或者凄惨。他是宋祥东忠实的仆人,他把宋祥东家里的一些杂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他的名字叫段四。段四的手臂下夹着一本账本,他敲开了宋祥东的房门,他迈了进去,又小心地关上门。他是一个小心的男人,生怕会踩死一只蚂蚁。
花青还看到了一个小丫头。这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是身体正往上蹿的年龄。她的脸孔是白净的,两只很短小的辫子挂在脑后。她的脸很大,看上去像明晃晃的脸盆。她穿着一双带搭扣的布鞋,布鞋走路是不太有声音的,所以花青看到的这个小丫头,一直都像是在花青的视野里头飘来飘去。花青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看到她总是端着一碗药走在去老爷房间的路上。那碗药上盖着一张黄纸,纸盖不住药的气味,也盖不住从纸的边缘丝丝缕缕飘出来的热气。药气就像是小丫头带动的一阵风,宋家院子里的人都闻到了这种风的味道。然后小丫头打开了门,又关上了门。药的味道就全关在了宋祥东的房间里。
花青飘来荡去的目光里,看得到宋祥东那张时而苍白时而腊黄的脸,看得到宋祥东的咳嗽声。宋祥东的咳嗽声像一群凌乱行走着的鸭子,嘎嘎的声音总是此起彼伏的。花青就看着这群鸭子发呆,花青想,这么多的鸭子是从哪儿来的?花青更多看到的,还是那个小丫头的三件事情。小丫头的三件事情都与宋祥东与关。
小丫头的第一件事是倒掉宋祥东的尿壶。那是一把普通的陶壶,黑而深的壶口像一只睁得很大的黑洞洞的眼睛,睁眼望着天空。小丫头就提着这把尿壶快速行走,在行走或是倒个壶中尿液的过程中,小丫头一定是屏住了呼吸的。花青看到了小丫头细碎的脚步,看到了那把尿壶口升腾起来的热气。花青知道宋祥东晚上起来的次数很多,睡在花青房里的那些晚上,花青总会好几次被他惊醒。雪还没有完全融去,小丫头在后院的茅厕里倒掉尿壶里的尿液,然后又穿过那条还残留着一半积雪的小路回来。小丫头的鼻子红红的,像在脸上安着一个精巧的胡萝卜。她用清水洗了一遍尿壶,然后又把尿壶送回到宋祥东的房里。
小丫头的第二件事情是替宋祥东洗裤子。这个冬天,小丫头的手已经红肿了,这和她长时间地与水打着交道有关。她的手和她的鼻子一样的红。那天小丫头站在一块洗衣用的石板前洗裤子,花青走到了小丫头的身边。小丫头轻轻叫了一声三太太。花青笑了,花青说,你叫什么名字。小丫头说,我叫阿毛,我是平水人,我十三岁就来到这儿了。小丫头把他的来历说得清清楚楚,小丫头还说,三太太,你真漂亮。花青又笑了,她抿着嘴笑,两手抱着双臂轻轻摇动着身子。她一抬眼就有一缕阳光直直地落进她的眼里,像一枚针一样,让她的眼痛了一下。然后花青说,你是不是每天都要洗裤子。小丫头点了点头,她的手快速地在搓板上运动着,那条裤子像被蹂躏的小动物,被小丫头一双红萝卜似的手搓得滚来滚去,像是会发出阵阵惨叫的样子。花青说,阿毛你冷不冷。阿毛说不冷的,我已经习惯了,我们做丫头的是不会冷的。花青觉得阿毛的话很有道理,丫头怎么会冷呢。她想起自己在临街的河埠头洗青菜的情景,她洗了那么多年的青菜,但是有一次洗青菜时一不小心让桥上的一个男人看到了,她的命运就发生了变化。她开始想念那条河,她小时候在那河里洗澡,长大了在河里洗衣淘米洗菜,现在,那条河向着她的另一个方向游去,越游越远。
小丫头的第三件事是,给宋祥东端上药,再倒掉药渣。谁也不知道那药是治什么的,只是有人认出那里面有当归和黄芪,那是两味大补的药。段四有一次对正在煎药的阿毛说,阿毛,你老是在药罐旁边闻着药味,小心给补坏了身子。那天段四的心情很好,所以他和阿毛说了这样一句话。段四后来笑着走开了,阿毛吸了吸鼻子想,会不会真的被补坏了身子?她端着药行走,她端着药渣行走,药的气味就始终跟随着她。她每天和药打着交道,她的身上也就有了一股药的味道。阿毛把药渣倒在河埠头的青石板路上,那天花青跟着阿毛走出门去。雪还没有融,雪在路边呆着,像一群白色的傻瓜。埠头不宽的河面上,有两三条乌篷驶过。然后就是一条长河的冷清。花青看到阿毛蹲下了身子,把药罐来了一个底朝天。这时候花青看到了筱兰花,她居然站在河埠头的一个廊檐底下抽烟,她穿了一件淡绿色的旗袍,旗袍上绣着细碎的白色小花,这样的色调让花青感到更加寒冷。她就椅在一个木柱子上,她看到了花青,也看到了阿毛,但是她没有和她们打招呼,只是对着一条河喷着烟圈。阿毛倒掉了药,向院子里走去。她和花青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叫了一声三太太。花青没有应她,花青也没有看她,花青只是看着筱兰花,她看到的筱兰花是开在路边的一朵寂寞小花。花青就这样看着筱兰花很久,有一些风从她身边经过,风跑到了筱兰花的身边,又跑到河里去了。筱兰花终于使身体离开了那个木柱子,她向这边走来。筱兰花的一双淡黄色的小高跟皮鞋落在了青石板上,发出了很轻的声音。那是一双从上海带来的鞋子,也是宋祥东让朋友带来的。筱兰花有一次提出要去上海,宋祥东看了筱兰花很久,最终摇了摇头没答应,却让朋友从上海带回来许多东西,其中就有皮鞋,还有一台留声机。留声机有一个小巧的摇手柄,还有一只像天鹅一样伸着长脖子的喇叭。宋祥东曾经在里面放进一张片子,然后用手轻摇着,一个外国女人暗哑的声音在宋家院子里回荡。太太说不好听,筱兰花也说不好听,这个留声机就不再用了,放在筱兰花的房间里。太太说,不如兰花唱戏好听。筱兰花笑了一下,没有否认。她总是认为自己唱戏是动听的,自己扮相是俊美的,自己在水中那些舞台上的人生是最美丽的。她一步步走着,她的眼睛看着鞋尖,看着鞋尖的时候,她就必须看到那一块块整齐划一的青石板。这个小镇上其实到处都是青石板铺起来的路,这些傻愣愣的石头,让这座小镇的雨天充满了味道。不泥泞,还泛着雨水的光,让人感到宁静。筱兰花走到了花青身边,她看到花青身边不远处的一堆药渣,就走过去踩了踩。筱兰花说,这儿的风俗是踩了路上的药渣以后,喝药的那个人才会见药效。花青没有说话,她仍然用一双大而乌亮的眼睛看着筱兰花,她的脸上渐渐露出很淡的笑意,只是一抹残阳似的笑意而已。筱兰花说,你不用跟我笑的,用不着讨好我。花青说话了,花青说,我没有讨好你,我只是一直都在看着你,我觉得你长得真漂亮。花青的话让筱兰花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花青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话,这让她显得有些窘迫。她终于也说,你也不错的。说完这句话,她就后悔了,这句话里多少含有一些妥协的成份。所以筱兰花很快地转换了话题,筱兰花说你知道这药是治什么的吗,这药是治男人病的。筱兰花说完,就朝着宋家台门走去。她走出很远的时候,才听到花青说话的声音。花青说,我也猜想是治男人病的。
花青没有看筱兰花离去的背影。她知道筱兰花留给她的是一个美妙的背影,但是她始终没有抬眼去看。在一个冬天的河边,花青开始计算自己离开花家的日子。花青觉得自己的日子就像脚下的青石板一样,一块块铺向看不到的地方。看似相同的青石板,却有着不同的纹理,像花青波澜不惊的生活。花青走到了刚才筱兰花倚过的木柱边,她也把身子靠了上去。在这个位置上,她能看到这条河沟很远的地方,就像能看到她的从前一样。这时候,花青突然明白,刚才那个抽烟的女人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位置和姿势。花青也顺着来路张望,她看到了会轧棉会爹娘和流着鼻涕的幼年时的自己。
花雕[作者: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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