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花神
作者:徐
一
阿福是一个高高瘦瘦的人,他在我伯父家里种花,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只记得我伯父那时有一个花园,里面种满了奇花异卉,阿福就住在那个花园里,两个人整天弄花。可是我伯父是一个公子哥儿,他的兴趣常常改变,后来听说对一个女戏子发生兴趣,他就不再玩花,他把花园交给了阿福,阿福以后就专心经营这个花园,靠移植、分盆、接种来发售赚钱过活,为我伯父维持一个非常美好可爱的花园。那时候我才八岁,常常去玩,我叫他阿福叔,他对我很好,但是有一次我没有得他同意,摘了几朵月季,他一时大发脾气,打了我一顿,我颈上被打青一块。我哭着回家,告诉我母亲,母亲告诉伯父,可是我伯父轻描淡写的说:
“阿福太喜欢花,士奇采了他的心爱的异种,所以……也难怪他。”
我母亲当时很生气,以后就不许我再去伯父的花园,我很少再见阿福。伯父死后,阿福也离开伯父的家,以后没有人谈起,我自然也把他忘了。
我长大后,到上海附近一个叫真如的地方读大学。有一个星期日,我偶尔在学校附近散步,发现了一个花园,围着短篱,门口木栅上用树缀成“福园”两个字,我看见里面花卉开得很茂盛,就进去随便看看。我忽然看到阿福正在花园角落里剪花,它虽然老了不少,头发也白了些,还带了一副眼镜,但是我一眼就认出是他。
“你不是阿福叔叔吗?”我说。
“啊......啊!”他站起来,用手推起眼镜说:“你是......?”
“我是土奇,你不记得了?”
“啊,士奇,对啦,你已经是大人了。”
“我现在就是在暨大读书。”
“那好极了,那么就是我的邻居了。来,来,里面坐。”
他说着摘下眼镜,带我到里面去。
穿过了花架树木、盆景、石岩等,我看到前面三间平房。中间一间是起坐间也是客室,我们在那里做了好一会。
他告诉我,他离开我们家乡后,曾到上海沈家花园打工,后来自己买了这个小院子,就没有离开过。他一直没有结婚,一个人靠卖花过活,甚为安详。他现在有一个助手,也可以说是学徒,是一个十七岁叫做三元的孩子,帮他做一些事情。他说,三元是一个半哑子,说话不清楚,但是人倒还聪敏。那天三元正去上海买东西。我谈了一会,告辞出去,他约我明天一起去吃饭。
这就开始了我与阿福的交往。
当他与我伯父在一起得时候,我才八岁,他是三十一岁,我们没有法子做朋友,现在我是二十二岁,他大概是四十五岁,我们竟有许多话可谈。
第二天我去吃饭,阿福自己烧了几样菜,大家喝了点酒,我们一直谈到十二点,主要是谈我伯父。我的伯父是一个聪明人,但是我们族中大家都认为他是个败家子。他玩牌、玩花、玩鸟、玩狗、玩马又玩女人。他把他家里相当大的产业都玩光,玩光了就死去,所以在我们家乡,没有一个人称赞他的。可是阿福对我伯父则非常称赞,他说我伯父是一个了不得的人,是一个聪敏绝顶才华盖世的人。他并且谈到他与我伯父在一起时候的有趣生活。他说有一次,天下大雪,他们在宁波的一家花园里看到四株梅花,这四株梅花格式一样,但是四种颜色,我伯父想买,但是需要两百块钱,我伯父身边钱不够,他就脱了时皮袍子当了二百块钱,把梅花买了回来,可是第二天,我伯父病了一场。他又说到我伯父玩鸟,因为一只心爱的鹦鹉死了,他就把所有的鸟送给一个和尚的故事。他讲了许多有趣的事情,证明我伯父是一个不平常的人。他还从箱子里拿出我伯父写的字与画,他说我伯父如果肯专心画画,他就会是画家,专心写字,也就会是书法家,只是因为他把什么都当作玩玩就算了,没有恒心,所以没有成就,可是也因此他就成了一个了不得的人。
自从那次以后,我就常常去看他,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他除了花以外,只是喜欢喝一点酒,他虽懂得种花,但不会烧菜,我去看他,有时候就邀他州小饭馆里去吃饭,有时候就带一点酒菜去。在他的花棚下,我们常常一面喝茶,一面聊天;慢慢地我就发现了他也正是一个很不平常的人。
我同他交往了几个月以后,我忽然发觉他在喝了几杯洒后虽是谈笑得人,但是从来没有同我谈到关于“花”这个题目。有时候我偶尔提到,他也总是避而不谈。
于是,有一次,我看他很高兴的时候,我认真地问他:
“我可以问你一句话么?”
“自然可以。”
“我好几次同你谈到花,你总是避开这个题目。”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同你谈这个题目?”
他听了我的话,脸上露出漠然的冷笑。于是,点点头说:
“对于花,是的,你太外行了。”
“自然,我希望你教导我。”
“真的?”他忽然说:“你想正式拜我做师傅?”
“你本来是我伯父的朋友,是我叔叔。”
“可是,不瞒你说,你伯父也是正式认为我是师傅以后,我才同他谈到花的。”
“那么你要我下跪来拜你吗?”我说。
“不是这样,我是要你有诚意。”他忽然说:“诚意,你知道吗?你知道你伯父,他的伟大的地方就是诚意,他爱玩女人,可是他从来不把女人当玩物。他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他什么都奉献给她,他一喜欢,他把普通的妓女当作仙子。当他玩鸟的时候,他半夜三更都起来侍候鸟;当他玩花的时候,他可以为一株花三天三夜不睡觉。这就是你的伯父。你要懂得花,你要认我为师傅,你就要诚心诚意的听从我的教导。”
“自然,”我说:“我对于花可以说完全外行,怎么会不听你的教导呢?”
“如果你真想了解花,你先要相信花神。”他认真地说。
“花神?你是说花神?”我诧异地问。
“花神,不错,每种花都有神。”
“你可真像贾宝宝一样,以为晴雯死后去做花神么?”我半开玩笑似的。
“我可不喜欢你这种轻薄的态度。”他忽然严肃地教训似的说:“只有你相信每种花都有神,你才会尊敬花,了解花。”
我看他的态度,一时变成非常严肃,我就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很尊严的听他的谈话。
二
那天以后,阿福开始把他花园里的花介绍给我。
他的花园,占地并不大,粗看起来,像是乱糟糟的,但经他指点说明,才知道他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且里面非常丰富复杂。
在一个放着许多花盆的木架对面,是一个低矮的玻璃暖房,里面零乱地放着好几十盆花。他忽然说:
“这个暖房里面同暖房外面是两个世界。”
“是不是这里面的花是最宝贵的?”我说。
“可以说是最娇嫩的,有的是还没有长成,有的则是本性受不起风霜。”
那时正是秋天,满园都是菊花,他把各种的菊花解释给我听。他说:
“这里大部分的花是为营利的,但有两三种完全是自己欣赏用的。”
“是非卖品么?”
“没有人出得起价钱。”
“是哪两种?”
“这一种就是,”他指指花架上的一盆红色细长花瓣的菊花说:“你看得出它的名贵么?”我看那菊花花朵很大,花瓣卷在里面很结实,伸在外面的很挺细;里面的颜色是鲜红的,外面则带紫色。跟别的菊花比较虽有特别,但也看不出什么名贵的地方。
“这叫龙须菊。”
“外面倒是没有见过。”我随便地应酬他说。
“这里面有一个故事。”他说:“我慢慢会讲给你听。”
参观了花园,我们一起吃饭;也就在他拿起酒杯的时候,我乘机问他龙须菊的故事。他开始讲给我听,他说:
“在唐朝的时代,有一个宰相,他有很美的胡子,可是管理他花园的园丁,也有很美的胡子。那位宰相,善于看相,他知道自己的相就好在胡子上,但他觉得那个园丁的胡子,同自己可说完全一样,怎么自己做当朝一品大官,而那个园丁则只是一个园丁呢。他想这里面一定有一个道理,所以他每天注意这个园丁的胡子。他越研究越觉得那园丁的胡子同自己的胡子毫无差别,他越看越不解。”
“有一天,有人送来四盆菊花,他觉得很平常,他问那个园丁,园丁说:
‘这不是平常的菊花,这是龙须菊。’”
“‘没有什么特别么’!”
“‘怎么没有什么特别?它同老爷的胡子一样是龙须’。”
“‘可是你的胡子不也是一样么’?”
“‘我的胡子,老爷,小人的胡子怎么可以同老爷的比!这正如别的菊花不能同这龙须菊相比一样’。”
“‘这怎么讲’?”
“‘老爷不信,可以拿一盆清水来’。”
“当时那位宰相就叫人捧一盆清水来。”
“于是,这个园丁就把龙须菊的花朵浸在水里,他说:
“‘老爷你看,它的须瓣是直伸到底的;你再看看别的菊花看’。”
“他说着又拿别种菊花浸在水里,他又说:‘你看这花瓣,都是飘在水上的’。”
“‘真的,那么你是说你的胡子也是’......”
“‘一点不错,老爷,我的胡子也正如这些菊花,而您的胡子可同龙须菊一样’。”
“这就是龙须菊的故事,所以这菊花并不是人人会欣赏的。”
我听了阿福的故事,很想拿一盆水叫他试给我看看,但是我怕他会不高兴,所以不敢提出这个要求。我当时只是问:
“这一个特别种类,现在很少么?”
“唐以后就没有人知道什么是龙须菊。”
“那么你的呢?”
“我是从接种中研究出来的。”他说。
“你又不卖,种这类没有人欣赏的花干么?”
“你们娶太太养孩子,难道也是为出卖的么?”他笑着说:“这些都是我的妻子,我的花都是我的妻子。你知道了么?”
......
三
这以后,我慢慢地认识阿福的确有一个艺术家的个性,他有一种为创作而创作的欲望,只是他所运用的素材不是普通艺术家所运用的,正如画家运用颜色,音乐家运用声音一样,他在运用植物。我认识一些画花卉的画家,他们运用颜色绘写出色的、奇妙的花卉,而实际上都是对实有的花开的摹临。现在阿福所做的,则是用现有的实物创造新的花卉。我了解他的努力方向以后,他开始对我比较接近,认为我是他真正的知己。他开始让我知道他真正在努力的工作。他给一盆木本的花卉,这盆花干子不过三、四尺,干上也只有几瓣深绿色带黄的叶子。他说:
“这里有我二十年的心血。”
“真的?”我说:“它会开花么?”
“我要它开出一种世界上还没有过的花朵。”他说:“它应该又香又大又鲜艳,而且不容易枯谢。”
“它会在冬天开花吗?”
“我想应该在春天,但当花开足的时候会是在夏末秋初,而它会一直到第二年才调谢。”
“你是说每朵花都是如此?”
“我只保留它一朵花,或者最多是两朵花。”他说。
“你打算把其它的蒂蕾都剪去。”
“一点不错。”
“那么这叫做什么花呢?”
“这倒没有想到。”
“是梅花的一属的吗?”
“这很难说。”他说:“等它开花出来时再说吧。实际上我也不知道它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来,”
他把这株花介绍给我后,很小心地搬到有阳光的地方去。他说:
“如果开出了一朵合于我所理想的花朵,我要好好请你客。”
“那应该我来请你才对。”我说:“我想这花总要有一个名字。”
“那么你替我想一个吧。”
“要从你工作的经过来想一个名字,我可没有资格,”我笑着说:“不过要从您刚才所说的花就是你的妻子的话来看,我想倒可以叫它‘娇妻爱女’。”
我说这话不免有点玩笑,可是他倒很认真的说:
“好极了,就叫它‘娇妻爱女’好了。”他说着笑了笑:“我本来只想它开一朵花,现在我要保留两朵:一朵‘娇妻’,一朵‘爱女’。”
这以后,天气慢慢冷下来,我偶尔去看阿丰富,问到“娇妻爱女”,他说,它已经到了冬眠时间。要来春才有消息呢。
天气冷下来,寒假里我回家乡,开学时我带了一些土产给阿福。
阿福很高兴的招待我,并且告诉我,他已经请了一个烧饭的女工,很会烧几样菜,当天就留我在他那里吃饭。
等我看到那位女工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就是季发嫂。
季发嫂常常在我们学校的女生宿舍出入,好像多数女生的衣服都是由她洗的。因为她长得很秀气,精神愉快,动作敏捷,很受我们男生的注意。
我一见她就说:
“季发嫂,你真能干,阿福叔说你还会烧一手好菜。”
“你是......是徐先生是不?”
“你怎么知道我姓什么的?”
“你们到女生宿舍来找过小姐的男生,我们个个都知道。”
“你们背后一定在批评我们了。”
“这还免得了。”她笑着说。
我忽然发现她戴着孝。
“怎么,你戴着孝?”
“你不知道季发过世了?”
“季发过世了?”我吃了一惊。我虽然同季发没有来往,但是大家都认识他。季发是一个矮矮的结实的人,他在真如车站里做工,相貌不扬,我们男生常说,季发嫂嫁给季发,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真可怜,他是上个月被火车撞死的。”阿福接着说。
季发嫂叹一口气,说:
“总是自己命苦。”
“你不是有个小女孩么?”我问她,因为我忽然想到了她曾经带她小女儿到女生宿舍去过。
“是呀,已经六岁了。”她说
“应该让她到我们平民夜校来读书才好。”我想到了大学附属的平民夜校,我说。
“是呀,我正打算明白她上学。”
“你家就在附近么?”
“就在学校西面那个村庄里。”
“那么你出来了,你的女儿呢?”
“还不是托我邻居照顾照顾。”她说:“她们都很好,像自己人一样。”
季发嫂当时匆匆的到厨房里去,她开了饭,就回去了。原来她只是管买菜与烧饭,洗碗洗锅的工作,都是三元做的。
不过,自从那次以后,我到福园去的时候,总可以碰见季发嫂,有时候也看到她的小女儿,她的小女儿叫做阿银。有一次,季发嫂叫我替阿银取一个好一点的名字,可以让她进平民学校时去用。我当时就为她取了“银香”,以后我们也很自然的叫她银香。
这样过了两个月,天气暖和起来了。福园里梅花都已开过,我不免有时候要问起“娇妻爱女”的情形。有一次,恰巧季发嫂在场,我忽然问起“娇妻爱女”,不知怎么,季发嫂竟然红着脸就出去了。这不过是一个很凑巧的误会,但是给我有了一个很奇怪的感应,我当时忽然想到,如果阿福娶了季发嫂,该是多么美满的一桩婚姻呢!
于是我找了一个机会同阿福谈起,可是阿福竟板起面孔,申斥我一顿,他说我怎么有这种不洁的念头,他说他要结婚早就结婚了,不会等到现在,当初我伯父曾经为他做过很多次媒,他都没有接受,现在年近半百,怎么还会去成家。
我当时就告诉他,说不定季发嫂倒有此心呢!我提到那天我谈到“娇妻爱女”时,季发嫂红着脸跑出去的情形。可是阿福竟完全没有注意到。
“有这事么?”阿福忽然焦急地说:“这要同她说明,一定要同她说明才好。”
“这有什么关系,我们随时都可以对她说明的。”
“我不喜欢她以为我们在开她玩笑。”
“就算我们背后对女人评头品足,也是男人间的常事,你没有听她说,她在女生宿舍里,也在说我们男生么?”
“不管怎么样,我不要她对我有什么误会。”他说。
......
四
天气暖和了许多,春天终于来了。
“娇妻爱女”从冬眠中醒来,她抽出了嫩绿色的芽叶,白色的蓓蕾也突然出现。我看了自然非常兴奋,但阿福则很冷静,虽是他时时非常小心的在注意在的成长与发展。
在同学中,我有几个较好的朋友知道我与阿福的交情,我也曾把阿福的个性与他艺术家的气质同几个朋友谈起。那天因为我谈到了“娇妻爱女”抽芽结蕾的消息,有一个叫刘宝城的同学很想去看看。
我于是在第二天下课后同刘宝城一同到福园去。那天天气很好,园中开满了红色、白色、紫色的花卉,满园蜂蝶营营。阿福坐在小凳上,戴着眼睛,正在用大剪子剪那株“娇妻爱女”的枝叶。他几乎把满枝花蕾都剪去了。
我为他介绍了刘宝城。刘宝城对这些被剪去的花蕾非常惋惜。
“自然是很可惜,”我说:“但是他必须忍痛剪去这些,才可使他想创造的花朵特别美丽健康而肥妍。”
“这也正是一将成名万骨枯了。”刘宝城当时就说:“原来花朵也同人类社会一样,一个伟人的成功,就要杀死许多人。”
阿福放下剪刀,摘下眼镜,邀我们到里面去,倒茶给我们吃。刘宝城仍旧继续讲他的感慨,他说了一个有钱的女人的故事,说那个女人用她的美色,前后毁坏了六个男人,她现在变成了一个有钱有地位的女人。将来“娇妻爱女”可能就会同这个女人一样美丽。
“可是,人类社会是彼此残害,花朵则是由我剪裁的。”阿福说。
“但是这世界何尝不像一盆花,谁知道冥冥之中没有神明在做剪裁工作呢?”
“所以这世界上实在是没有平等、公正可言。”我说:“正如这些花蕾。每个花蕾本来都可以成为名花,一被剪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这盆娇妻爱女则极为不同。”阿福忽然说:“我用二十年的心血才有这样一株花――我试验过树干与花种,少说也有一、二千种。其中为我的理想而牺牲的不知有多少。现在我还不知道是否可成功多少。”
“那么怎么样可说是成功的呢?”
“我希望我这次开出来的花,要色泽奇异,花朵肥大,香气出众,而且要历久不谢。”阿福说
“如果成功了,我觉得你应该展览一次。”刘宝城说。
“对了,我倒没有想到。你应该让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你创造的成功。”我说
“也许有人会高价来买你的。”刘宝城说。
“我不想把它卖去,”阿福说:“如果有点成功,我要作进一步的研究与创造。”
“这当然很好。不过,如果有人知道你的成就,可以资助你,使你有更好的环境与条件来创造,不是更好么?”刘宝城说:“也许有什么大的植物园要请你去也说不定,那时候,你可以利用全世界的植物来你的试验了。”
刘宝城的话,显然有点打动了阿福。当时我们就谈到等这“娇妻爱女”的花开了,我们怎么样来宣传,总之,我们可以通过报纸、电台、照相,让大家知道阿福与阿福所创造的空前的花朵。临走的时候,我们决定在“娇妻爱女”开花以前,再也不告诉任何别人。
刘宝城似乎对于这件事竟非常兴奋,他告诉我他的舅舅就是大陆日报的社长,同新闻界都有关系,要宣传是很容易的事情。他说,如果“娇妻爱女”真是像阿福所说是世界从未有过的一种创造,阿福马上就会成为一个轰动国际的人物的。
以后,刘宝城很热心的常想到福园去,三天两头约我去看“娇妻爱女”。
江南的春天,像女人的脾气,几乎天天都有变化:一阵冷,一阵热,一阵雨,一阵晴,“娇妻爱女”也跟着每天都有变化,嫩叶一层一层的长起来,绿米似的花蕾也不断的在枝叶间显露,但是阿福似乎每天都在剪缀。当花蕾低成有小手指般大,顶尖稍稍露出白色的时候,恰好只剩了两颗,一颗在右枝,一颗在左枝。阿福对此非常骄傲,他说:
“我本来只想让它开一朵花,可是因为你所题的花名,我就保持了两朵。”
“那么上面这一朵是娇妻,下面那一朵是爱女了。”我说:“都是白色的么?”
“颜色?”阿福说:“我还不知道,不过应该不只是一种颜色才对。“
“你是说一朵花里有几种颜色么?”
阿福点点头。
果然,大概一星期后,“娇妻爱女”的花蕾的白瓣伸出了有两分左右,顶尖上出现了淡淡的粉红色。
以后,我与刘宝城几乎每天天都去看“娇妻爱女”,一天不去就觉得若有所失,像是忘记做了重要的事情一样。我们显然对“娇妻爱女”都有了感情,看它一点点的变化都感到诧异。刘宝城似乎急不可待的想开始发动宣传,他现在每天为它照一、二张相,他很想拿出去发表,但是阿福认为太早,他说:
“这花大概到夏天才能盛开,至少六个月里不会凋谢。现在惊动许多人都来麻烦我们,又不会发现它的特别的地方,反而不好。”
刘宝城当时接受了我们的意见,他把他所照的“娇妻爱女”的照相按日贴在照相簿上,还注明日期;这是非常有意义的工作,使我们随时可以拿出来同现在的“娇妻爱女”来比较,我相信这本照相簿将来会成了名贵的纪录,足供爱好者的把玩与研究。
阿福看了“娇妻爱女”成长的过程现状,他开始有把握的预言它的发展,他认为他的试验也许是成功了,他说:
“这花开足的时候会像小面盆这么大,而且一定会有迷人的异香,它也许可以一直到明春都不会凋谢。只是这花一生只会开一次花,以后就不会再开花了。”
我与刘宝城都不知道他是根据什么来判断的,但是我们开始发现了“娇妻爱女”淡淡的香气,一种无法形容的迷人的异香。阿福说:
“等它开足的时候,恐怕整个的屋子都会弥漫着这种香气了。”
就在“娇妻爱女”的花蕾渐渐开放的时候,它的异香也一天一天的浓起来。而我发现花瓣的颜色似乎也一层一层的在变化,它由淡淡的粉红而浓成鲜红,可是只是限于花瓣的顶端,从顶端下来,似乎由橙黄而淡成了白色
这些颜色的变化,使刘宝城不得不用彩色照片来照“娇妻爱女”,那时候彩色照相在中国还很少,刘宝城托人在美国购买胶卷,照完了又寄到美国去洗。这变成一件很大的工作,但刘宝城竟非常高兴来做,他似乎已经爱上了“娇妻爱女”了。
五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天气也暖和起来,“娇妻爱女”的香味越来越浓,颜色也越来越复杂,里面的花瓣一层又一层的苞放出来,从深红到紫,又从紫到蓝,鲜艳绮妍,千娇百媚。我们很难想象这一层一层是从那里生长出来的,好像外面苞放一点,里面就增加一层。就在这花朵有玻璃杯这样大的时候,刘宝城刚刚又收到了美国洗来的照相,我们不约而同的觉得现在应该发动宣传了。第一步,由刘宝城去告诉他舅舅,把他所有的照相都拿去给他看,叫他派记者来访问阿福,为它照些相片,写二篇特写。我们把这个意思同阿福谈,阿福也没有反对,所以当天夜里刘宝城就去看他舅舅,他舅舅听了非常高兴,第二天他自己同刘宝城一起到学校来,他要先认识阿福。他来福园参观了“娇妻爱女”,又同阿福谈了好一回,他说他明后天就会派记者来摄影访问。不过这篇访问记一见报,一定有许多记者与中外人士来拜访阿福。“娇妻爱女”也势必送到公园里去展览十天,让社会人士参观才对,他可以用报馆名义来举办这件事情。他走了以后,我们都非常兴奋。那天晚上阿福约我们吃饭。饭后,我们又到园中去看“娇妻爱女”,那天天气很暖和,月色如昼, “娇妻爱女”的蓓蕾在月光中,显得格外娇艳,它的丰富的颜色闪光,有如奇异的宝石。
这还只能算是两个花蕾,虽然在半启的顶端中,露着参差奇异的色泽,身上大半还是白色的。可是即使在我们外行人眼中,也可看到如果它全身开放时将会有出众的庞大,而它的香气则更是一个无法形容的特点,它虽是一种幽香,但令人有一种奇怪的温暖的感觉。我忽然感到一种特殊的联想,觉得这“娇妻爱女”竟像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
“你现在相信有花神了?”阿福忽然问我。
“花神么?”我说:“那么你的创造难道不是花,而是花神?”
“花神是属于精神的,可以说是花的灵魂。”阿福说:“改种、变种的花朵很多,譬如龙须菊,就是一种变种;它是属于菊花的,它的精神是菊花的精神,也就是说它的神是菊花的神,可是‘娇妻爱女’,则有它独特的灵魂,不光光是一种变种。”
“那也就是说,你在创造这花种以外,难道还创造了一个特殊的花神?”刘宝城诧异的问。
“我没有能力创造花神。”阿福非常认真地说:“但是我可以把我的灵魂分一部分给他。”
“这话太神秘了。”刘宝城说着看看我,似乎要我发表些意见。
“也许他有特殊一种感应。”我自然要尊敬阿福叔的意见的。我说:“不过就‘娇妻爱女’的个性来看,它一定有精神方面的成分的。”
这个问题我们没有再谈下去。我们都在“娇妻爱女”的异香中有点陶醉,在附近的石块上坐了好一会,到十点多钟才告辞回校。
在回校的途中,刘宝城又问我:
“你是不是真的相信他的花有灵魂的说法么?”
“这只是他的感觉,一种神秘的感觉。”我说:“照我的解释,这还是不外乎艺术家的创作精神,每一个艺术家的创作,作品里自然都有精神的成分,这成分也就是艺术家把自己的精神赋予艺术作品的地方。中国以前的说法是‘心血’,即是说,我们在艺术作品中花了多少心血。现在我们说艺术作品里都有作者自己在里面,或者说都有作者生命在里面,也就是这个意思。阿福的体会虽是有点神秘,其实意思还是一样的。”
“不过,这可不是一幅画,或者一首诗;这是一株花,是有生命的花。如果阿福真的要赋予它灵魂,那么它就该有阿福的个性了。”刘宝城忽然这样说。
“你似乎已经被阿福说服了。”我说。
“我好像已经被‘娇妻爱女’迷惑了,尤其是它的香气。”他说:“我这几天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我一直不敢明说,我现在不妨告诉你,我觉得这花恐怕不是真的,阿福会不会只是耍一套奇怪魔术来骗我们呢?如果我们把它宣传开去,把这花展览出去,被人家发现只是欺人的魔术时,那么这不是被人要笑坏了!”
“宝城,你真是越说越远了。阿福是一个花匠,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花匠,我十多年前就认识他。他不是魔术家,也没有理由要耍魔术来骗我。我觉得你的想法也太奇怪了。”
“我自己也不懂,”刘宝城说:“也许就是那‘娇妻爱女’的香味,我闻到了这个香味后,就有许多想入非非的念头。譬如上一次,当我凝视了‘娇妻爱女’许久以后,你猜我想到了什么,真奇怪,我现在告诉你也没有关系,我想到了我表妹的嘴唇。”
“你表妹的嘴唇?”我说:“宝城,我实在不懂了,你爱你表妹?”
“是的。”
“那么她的嘴唇?”
“我从来没有吻过,但是我相信,只有我表妹的嘴唇可以有这样的美丽、芬芳。”
“你表妹也爱你么?”
刘宝城点点头。
“那么你何妨带她来看看‘娇妻爱女’。”
“我表妹么?”刘宝城忽然抬起头说:“她已经死了三年了。”
“死了三年了?你可是从‘娇妻爱女’联想到她的嘴唇?”
“我所以觉得自己很不正常。”他说:“自从我表妹死后,我精神就开始有点不正常。因此我觉得如果阿福不是在运用魔术在欺骗我们,就是他同我一样,是有点精神病的,甚至比我还厉害。”
“如果我以艺术家来看他,那么他有点精神病也是应该的。”我半玩笑似的说。
通亮的月光照着空旷的大地,福园离学校本来不远,我们谈着谈着也就到了。我们的宿舍不在一起,分手的时候,我们并没有约定明天什么时候去福园。可是我回到自己的寝室时,我忽然想到:也许宝城的舅舅明天会派记者去找阿福,如果阿福也同记者们谈到他花神的理论,那就可能会被人误会他的精神不正常,所以我想明天早点去看他,关照他不要发表这些神秘的理论才对。
六
第二天一早,我一个人去看阿福。我对于今天大陆报记者来拜访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我很怕别人会像刘宝城似的把他当作魔术家。
那天天气不太好,灰云低压,轻雾弥漫;我走出校门,走上公路,就在快转入小路到福园时候,一个女人嚎哭着奔过来,她两手掩眼,低着头,头发披在面上,似乎没有看见我似的直撞到我的面前。我一看是季发嫂,我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我说:
“季发嫂,怎么啦?”
“我就要找你……他......他把银香打死了。”
“怎么?有什么事,先说清楚了。”我说。
“我应该怎么办?”她慌张地说。
“怎么回事?你先告诉我。”我说。
“他打死了银香。”
“谁呀?你说谁呀?”
“阿福。”
“怎么回事?让我去看看。”我说着拔脚飞奔到福园去。
季发嫂看我奔去福园,她也就跟在后面。
福园的篱门开着,里面静悄悄的,并没有一个人。我闯到里面,穿过花园,就在花棚前面的一个小小空地上,我看到了“娇妻爱女”,但是它已经被砍了头一样的、失去了它的两朵鲜花。我马上看到这两朵鲜花竟血肉模糊的躺在地上,旁边是一堆鲜血,血渍中是一把阿福用来剪花的大铁剪,我愣了好一回,才大声的说:
“阿福叔,阿福叔。”一面我直奔到他的屋里去。
就在阿福的寝室里,我看到阿福正在床边照料着银香,银香已经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毡子,头上包着白布。
我走到床前,没有敢做声,阿福说:
“让她睡一回吧。”
“她……她……”
季发嫂这时候也跟了进来,她本来已经停止了哭嚎。一见银香,又大嚎起来,扑到床边。
“妈……”
“啊,银香,银香,妈在这里。”季发嫂拉着银香的手,把脸亲上去。
“你让她休息一回吧。”阿福过去拉季发嫂。
季发嫂抹去脸上的泪水,露出非常纯洁的笑容说:
“啊,她没有死!”
“到外面去,外面去。”阿福推着我们两个人到了外间的厅里。他站到门口,望着门外的“娇妻爱女”,忽然从他愣着眼睛中,涌泉般的流出泪水来。他把手臂靠在门框上,头靠在手臂上。
“我完了,我完了。”他声音发抖全身颤抖着说。
我把他扶到旁边的藤椅上,我叫:
“三元,三元。”
“三元去找医生了。”阿福说。
“去上海了?”
“就在镇上。”阿福说着,一时似乎又想到了银香,说:“怎么还不来啊?”
我当时看到旁边桌上的热水瓶,就过去倒水。季发嫂本来愣在旁边,这时候赶过来说:
“我来,我来。”
季发嫂倒了水,一杯给阿福,一杯给我,我拿着那杯热开水,喝了一口,也就坐到在旁边的竹椅上。
大家都没有说话。季发嫂这时候又轻轻溜进里面,隔了好一会,她才走出来。
就在那时候,我看到三元带一个人进来,我知道他一定是医生了,三元为他提着诊疗的皮包。
阿福站起来同那位医生招呼,像是很熟稔。他没有为我介绍,就带他到了里面,季发嫂也跟着进去。
这时我开始问三元事情的经过,但三元是半哑的人,只能到现场用手势向我解释。我揣摩了半天,才知道了一个大概。
原来先是银香跑进花园来,把“娇妻爱女”两朵花剪下来。阿福看见了就怒吼着跑出去,打了银香一个耳光,银香倒在地上,她的头恰巧碰在铁剪上,满头是血,一时竟昏迷不省人事。阿福当时就喷冷水弄醒银香,把她抱到里面,这时季发嫂从外面赶来,看这情形就哭号着来抢银香。阿福与季发嫂争夺之下,把季发嫂推倒在地上。当时三元扶起季发嫂,但阻止她跑到里面来,季发嫂才奔了出去。阿福一面照拂银香,一面派三元去找医生。
就在三元在门口指指划划告诉我这些经过的时候,刘宝城从外面进来,他一见就挥手同我招呼。但当他走到里面,看到“娇妻爱女”的惨状;他愣了好一回。忽然跪倒地下,两手捧起血肉模糊的花蕾,把它贴在面颊上,眼泪开始从眼眶里出来。我不免慌张起来,过去拉着宝城叫说:
“宝城,宝城!”
宝城抬起头来,用泪眼望着我低声地说:
“谁搞的,是他自己杀死的?”他自然是指阿福。
从宝城的神情与声音看来,似乎他是准备为这两朵花蕾去复仇一样.我一面拉他起来,一面说:
“你先到里面坐一回。”
我们到里面时,恰巧阿福同医生从寝室出来。
阿福同我们介绍。原来那位医生姓曹,在镇上有一诊所,因为常来买花,同阿福很熟。
曹医生已经重新为银香包伤,并且打了针;他说伤口并不厉害,只是受了一点惊吓,有点热度,修养一二天就会好的。
听了曹医生的话,我们大家都放心了。
刘宝城于是问阿福这件事的经过,但是阿福并不想谈,我就不得不就三元告诉我的复述一遍。
“还讲它干么。”阿福很厌烦的说。
我忽然想到今天有记者要来访问阿福,我说:
“回头大陆日报的记者来访问,我们怎么办?”
“只好照实的告诉他了。”刘宝城说。
“不能叫他不来吗?”阿福说:“我不想碰见什么人,也不愿意有人再同我谈这‘娇妻爱女’了。”
“是的,暂时把这件事忘了吧。”我说:“宝城,你回头打一个电话给你舅父,叫不要再派记者来了。”
“是的,是的。”宝城说:“我现在就去打去。”
宝城走的时候,曹医生也告辞了,他要银香好好休息几天,他明天再来看她。
季发嫂要别处洗衣打工,家里没有人,银香既然有热度,自然不便移动,曹医生又是那么叮咛,所以阿福就要季发嫂暂时让银香住在他那里。
季发嫂自然也很感激这个安排。阿福当时叫她去烧点稀饭给银香吃。
我因为学校有课,就告辞出来。临走时,我叫三元把外面的花尸收去,把那株“娇妻爱女”搬到园角上去。
这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七
银香第三天时了,但创伤没有完全好,隔天要三元带她到医生处去换药,所以阿福仍留她住在那里。
但是阿福则像死了亲人一样的非常伤心,时时到园角去看断了头的“娇妻爱女”,他既无心吃饭,又不能安睡,他对满园的花卉,像也失了兴趣。
这不但使三元非常担心,我也为此很不安。我几乎每天去看他,但找不到话可以安慰他。以后我因为有事,有几天没有去,大概是星期四一个下午,因为教授告假,没有课,就买了几只海蟹与一瓶酒去看阿福,也想安慰安慰他。
到了福园,只看见季发嫂一个人在那里,她说三元去了上海;阿福带着银香去看曹医生,她正预备为他们烧饭。我把海蟹与酒交给她,一面也跟她到厨房,问她关于阿福的情形。
“这真是,”季发嫂开始告诉我:“他每天像是失神一样的,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都不做,东坐坐,西站站,长吁短叹的。我觉得真对不起他。那天我带了银香到隔壁王先生家去洗衣服,不知怎么一转背就不见了银香,谁知她到这里来,出了这件事。这孩子,平常看阿福拿着剪刀东剪西剪的,她也就把那两朵他心爱的花剪下来了。”
“要是剪了别的花也好,怎么偏偏剪了这花,这真是比杀了他孩子还使他痛心,你知道他在这花上花了多少年的心血呀!”
“是呀,我知道。我听刘先生说过,这花少说也要值几千块钱。”
“这倒不是钱的问题。说到钱的话,也许是无价之宝也说不定呢!”
“我自然知道,这正如银香对我一样,不是钱买得到的。”
“银香现在怎么样,她完全好了?”
“她没有什么,今天换了药,就不用再去看医生了。”季发嫂说:“我想今天带银香回去了,她在这里也打扰得太多了。”
我与季发嫂谈了好一回,过后我就看见阿福牵着银香的手回来了。
银香走到季发嫂身边,她忽然说:
“福伯伯已经不对我生气了。”
我迎着银香,她头上的绑带已经解去,我特别想看看她的创疤。我看这个伤口约有一寸多长,好在上面有头发可以掩去,只有发角边有一条,恐怕将来会有小疤的。我说:
“创口很长。”
“我也不懂。”阿福忽然说:“许多事情只能说是命运。”
“幸亏不是太深,不然怕真有点危险呢。”
季发嫂这时候提起我带来了海蟹与酒,她就带着银香到厨房去了。
三元这时候也从上海回来,他也带了一些菜肴与一些糖果。阿福就拿着糖果到厨房里去送给银香。
我看阿福的精神似乎比前几天好些,我就开始问他“娇妻爱女”的消息。我说:
“你是不是还可以使那‘娇妻爱女’重新开花呢?也许明年。”
阿福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
“不可能的。这也许是造化不要它存在世间吧!”
“也许,”我也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我说:“你这样的创造,可以说是巧夺天工,这恐怕正是遭天忌的事。”
“但是这也太残忍了,就是要收回去也让我看看这花到底可以开多久,能够开多大,他的香味会有什么影响。”说着叹了一口气。
“你现在还恨银香么?”
“我一直没有恨过她,当时只是一时生气,我吼叱她,打了她一下,不意出手太重,几乎出了命案。她是个好孩子,......你记得你小的时候来采花园里的花,我也打过你么?”
“啊,是的,是的。”我说。
“你没有恨我?”
“后来我母亲告诉我伯父,我伯父偏帮着你;以后就不许我再到你们花园里来了。”我说。
三元叫我们吃蟹喝酒,我们到了外间,阿福叫三元带银香一同来吃蟹,季发嫂先不肯,说是她就要带她回家去。后来我进去了,才把银香带出来,坐在我的旁边,银香倒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很文静,阿福对银香很好,像是要补偿他的打伤她一样,不断的夹菜给她,同她讲话。我也就放心许多。
当天晚饭后,我就回校了,以后有好几天没有去看阿福。于是,有一天,三元到学校来看我,送来阿福一个条子,说有事同我商量,约我去吃饭。
我到福园时,阿福已经很焦急的在等我,我看他精神很好,问他有什么要紧的事。他说:
“自从‘娇妻爱女’被杀以后,对于花卉已经心灰意懒,我什么都不想做。但因为我觉得对不起银香,我不免要好好照顾她,我慢慢发现这孩子的可爱,现在银香回去了,我觉得非常空虚。我想请你同季发嫂商量商量,仍旧让银香来这里住,正式过继做我的女儿。你说怎么样?”
“季发嫂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怎么会答应呢?”
“她对于银香剪毁了‘娇妻爱女’的事情很抱歉,她说只要有什么她可以赔偿我的,她都愿意,我当时说,她没有什么可以补偿我这个损失。现在我发现她可以把银香过继给我做女儿,她可以填补我的损失。”
“你真觉得她可以填补你的空虚吗?”
“我一生没有喜欢过小孩子,没有喜欢过动物,我只是喜欢花木,银香是我第一个注意到的小孩子,我从她身上发觉造化创造她正如我创造‘娇妻爱女’一样,不过我借助的是植物,而造化所借助的是人类。自然,没有比创造人更伟大的创造了。而我知道造化是怎么样把灵魂移植到银香身上的。因为我是把我的灵魂移植到‘娇妻爱女’的身上。
“当我把她打倒在地下的时候,我本想拉她起来再去打她的,但我看到她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不断地流着血,我才着慌了。我把她抱进房内,放在床上,拿棉花红药水把她的头包好时,我发觉在我面前的她,也正像一朵被我摧残的花朵。
“但是奇怪的这孩子并没有恨我打她,她后来还常常问我是不是还在对她生气。
“我相信缘法,她也许正是上天赐给我的一朵鲜花,要我从自己的创造中觉醒过来,接受它的恩赐。
“我不是告诉你每种花都有花神么?而‘娇妻爱女’既然不是天生的花,是我所创造的,它也许就没有花神,上天就派银香来做我的花神了。”
阿福这种神秘荒诞的想象,使我无法解答,但是我只答应他一定同季发嫂商量,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有一个继父自然可以多一个依靠。
吃饭的时候,季发嫂开饭出来。我就问她银香在家里的情形;我说我要去看看银香,问她平常什么时候在家,当时我就同她约定第二天下午两点钟到她家去。
吃了饭,我告辞回校,刘宝城来看我,他也很关心阿福。我就告诉他阿福的情形,我说:
“阿福本来悲伤得无法活下去,现在倒好了,他找到了一个花神。”
“花神?”
“他爱上了银香。”
“银香,这个谋杀‘娇妻爱女’的小孩子?”
“是的,他发现了一套奇怪的理论,他认为于银香是上天的创作,而他所创造‘娇妻爱女’总还不如上天的创作。也许因为‘娇妻爱女’是他的创作,没有一定的花神,所以上天就派银香作它的花神。他现在已经没有勇气再去创造另外一株‘娇妻爱女’,而觉得能够填补他心灵的空虚的则只是银香。现在银香搬回家去,他变得非常悲哀,所以他要我同季发嫂商量,把银香过继做他的女儿,再搬到他家去住。”
“真的?”刘宝城忽然兴奋地叫起来。
“怎么?”
“你相信季发嫂肯把自己的女儿过继给他?”
“我也是这么说。”
“你真是傻瓜,你为什么不索性为季发嫂与阿福撮合一下,使他们有一个幸福的家。那么银香也很自然成了阿福的女儿了。”
经刘宝城一提,我恍然大悟起来,我想到也许这正是阿福下意识的要求。我当时就拉宝城第二天同我一起到季发嫂那里去做媒。
八
这件婚姻,很快的就由我与刘宝城撮合成功。
阿福后来就有了娇妻与爱女。
季发嫂也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
银香也有了一个爱她的父亲。
阿福仍旧经营这个花园,但只是以此为生活。他再没有想创造一种世界上所没有的奇花。他只是安安分分的做一个花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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