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啊,绳子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绳子啊,绳子
作者:但及

第01章第02章第03章第04章
第05章第06章第07章第08章
第09章第10章第11章第12章

 

 

                第一章

这个烂日子。天快亮的时候,下起雨来了,雨水嗒嗒地落在窗口的洋铁皮上。

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感到了头晕,整个人好像在浪尖上飘。有风有浪,还有莫
名其妙的怪味。她摇摇晃晃走进了卫生间,拉亮灯,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出现在她
面前的那个人脸色蜡黄,头发蓬乱,瞳孔里布满了一缕缕的血丝。这个就是我吗?
她不屑地问自己。

现在她对着镜子,了一下头发,然后低头寻找起那根她要的东西来。屋子
里很乱,东西堆得像鸡屎似的,一摊又一摊。绳子绳子绳子,她心里不停地说着。

她找啊找。绳子呢,绳子你在哪里呢?苏六与她分居已经两年了。苏六是个细
心的男人,细心到每个酱油瓶黄酒瓶都擦得干干净净,她住在他那边的时候绳子总
是绕得整整齐齐。那些绳子也好像随时在等着她用似的,常常能遇上。可这里居然
连绳子的末梢也没有发现。

她翻箱倒柜,把屋子里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找了个遍。

最后,在卫生间里那堆杂乱的纸板箱里,她终于看到了一根小麻绳。她的眼睛
一亮,嘴角还掠过了一丝笑意。我终于逮到你了。她把麻绳捏在了手里,然后她用
手一撸,手掌里传来一阵粗糙的刺痛感。这或许是天意吧,她心里这样想道。

窗外灰蒙蒙的,雨滴声还在耳边响。她拖着绳子走向客厅,绳子在她身后留下
一串沙沙的声音。她在想,把绳子挂在哪里呢?客厅里空空荡荡的,墙上的那本年
历也已经好几年了。她用眼光朝上方四周转了个圈,最后她把视线停在了那把吊扇
上。吊扇,对,就是吊扇。把绳子套在吊扇上肯定没有问题,她想。

这两天来,她经历了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煎熬与失落。她与苏六分居时,她想会
有麻烦,事实上倒是没有,她就是一个人提着行李包裹走了,不声不响,像什么事
没有发生一样。但现在不同,她感到自己完全垮掉了,她的魂不在她身上,已经高
高地远远地飘起来了。昨天晚上,她输了二十万,到今天她又把这个房子给输掉了。
就是短短的两天啊。

她把绳子放在手里转了转,然后向上用力一抛,她看到那根绳子就摇摇晃晃地
窜到了上去。但那根绳子没有落在吊扇上,它像一条蛇一样迅速地逃回了地板上。
妈的,她有些不高兴,弯下腰又去捡绳子。这回,她退了两步,然后再用力把绳子
甩出去。绳子直冲而上,“隆钡鼗髦辛艘谎东西,不是吊扇,而是吊扇边上的灯。
那个灯被击中以后就在那里荡来荡去。

她一屁股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她感到自己快要瘫掉了。

天已经微微亮了,窗外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传进来。她把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
然后狠命地拉扯起来。她感到这一切不是真的,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而已。那天,当
她最后知道自己输了二十万时,她已经无法从座位上站起来了。凳子好像有吸引力
地牢牢钳住了她。她瘫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两只眼睛就像是两个炸弹,随时都
可能爆炸起来。桌边的人一声不吭,他们只管不停地搓动着身前那堆麻将牌。沙沙
沙,沙沙沙,那些声音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不时向她的耳朵里压迫过来。你想开点
嘛,总有输赢的呀,赵大朋这样说道。

她很想大声地斥责他们。她知道他们几个人在修理她整死她。前几天她赢得太
多了,她每天都能赢一二万,甚至二三万,手气好得连她自己也无法相信。为了庆
祝从来没有过的好运气,她还特意买了一块欧米茄表,那表花了她两万多块钱。戴
上那一刻,她顿觉神采飞扬,感觉特酷。但没有想到仅过了几天,这些人就开始搞
她了。赵大朋抽着烟,还不时吐着烟圈,杨卵子则用手指不停地敲打桌子。他们悠
闲自得,轻松活泼,前几天那副煨灶猫情绪统统消失。

我没有那么多现金,她说。

没关系,写纸条,写纸条嘛。杨卵子一边说一边找起纸来。

她把手表从手臂上取了下来。这可以抵二万,我是新买的,她说着把表推到了
赵大朋面前。赵大朋把表举到灯下,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把表往她这里推
了回来。谁知道这个值多少呢?你还是写白条吧,他说。

这是新的。她感到火气已经上来了。

赵大朋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这里的规矩你不是不懂,他语重心长地说。

现在她又看到了眼前那根绳子。了断了吧,就此了断吧,这样想以后,她就重
新站了起来。她来到吊扇下,随手一甩。这回她看到那根绳子竟然不声不响地挂在
了吊扇上。这让她有些意外,于是忙走上前,用力试了试,发现绳子已经让吊扇勾
住了。现在她两臂一收,自己的两个脚就悬空了。行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她感到仪式已经开始了。耳边似乎有音乐在奏响。

她取来一条凳子,她用手抹去上面的灰尘,然后脱下鞋子,站到了凳子上。现
在,她能够俯看整个家了。她从来没有站在这样的高度观察过自己的家。望出去,
她感到了几丝陌生。好像眼前的不是自己的家。这个房子原先是父母住的,他们过
世以后就出租了,直到某一天她离开苏六来到了这里。她看到屋子里乱糟糟的,床
上的被子也堆成一团。皮鞋就横七竖八地躺在门口,地上还有好几个烟蒂。她望了
一会以后,又把目光收了回来,她把目光集中到了挂下来的两截绳子上,她做了一
个沉沉的绳套。她感到那个绳套很圆,像个鸭蛋似的。打完结以后,她长长地叹了
口气。

我就这样结束生命了吗?或许是吧,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她的脑子里反
复出现牌桌上的场景。他们在抽烟,在数钱,还哈哈大笑。我为什么这样浑呢?她
突然有些想哭了,身子也不自觉地颤动起来。她觉得她被这些人骗了。他们口口声
声说是朋友是兄弟姐妹,但他们看见钱就眼睛发亮,好像有火苗子在里面燃烧似的。
现在他们大胆地伸着手,对着她说拿来拿来,快点拿来啊。他们盛气凌人,义正词
严。

她闭上了眼睛,然后收紧脖子里的绳子。现在她知道,只要她往边上一跳,什
么烦恼痛苦统统消失。一切都是近在咫尺。她的脑子里已变成混沌一团,她已经把
狗屁钱这样的事给忘了,她在想她是进天堂还是进地狱的问题。她不是一个好女人,
她应该进地狱,她对自己作出了大致的评价。

她收紧了腹部,然后起跳。就在这个时候,一件令她想像不到的事发生了,她
只感到自己悬空了一小会,然后她就被甩了出去。她感到很痛,像是撞倒了什么东
西。她浑身像是散架似的。

她有些迷迷糊糊。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拚命问自
己。

睁开眼睛,她看到自己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她被甩下来了。

那根麻绳居然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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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你在这里等着,我们会通知的。一个高个子的警察这样对她说。

她抬了抬眼皮,然后在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这个屋子光线很暗,墙上贴着见
面的一些要求。她没有心思去看这些东西。她就是想看看苏小丰,她的儿子,与他
说上几句话,摸摸他的手或脸。这是她来的路上想好的。

她觉得今天凌晨的事是一种天意。是老天不让她从容地死。老天告诉她,慢,
你不能这样去死,你还有好些事没有完成呢。她坐在地板上,看着那截断了的绳子
时,突然想到了儿子。她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儿子了,她有些想念儿子。等见完儿
子再说吧,她当时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雨已经不下了,但天色阴沉,看守所好像蒙上一层灰烟。她听到隔壁铁门打开
的声音,还有警察的大声说话声。她的眼睛就盯着铁栅后面的那道门,她想过一会
儿子就会从那里出现。

儿子是去年入狱的。听到儿子出事的消息时,她正与王光明他们在床上。王光
明是一家塑料制品厂的老总,其胖无比,他这人最大的爱好就是性派对。当时苏六
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正与王光明他们玩着这个游戏,她原本不想接这个电话的,因
为王光明正气喘嘘嘘,在兴头上。但那个该死的手机就是一刻不停地响。她想要去
接,但王光明不让,王光明说不行,我已经快了。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猫头说,
不急不急,什么狗屁电话呀。但那个狗屁电话就是响个不停。

或许是手机的铃声催发了王光明的情欲,他的劲似乎比刚才更大了。猫头也很
兴奋,那双嘴唇像贪婪的猫一样不停地东啃西咬。她想谁会这样牛得像皮条呢,于
是她一点点转动身子,那个手就在床铺上摸来摸去。她侧着身子,眼睛看不清楚手
机的位置,因此只能这样瞎摸。幸运的是,她没有摸多久,就摸到了那个手机。她
把手机举到自己的耳边,她听到王光明该死的叫声。

猫头想夺她的手机,被她用手挡开了。

她按住接听键,她倒很想知道是谁会在这个关头这样没命地打手机。喂,她脱
口而出。

是小丰的妈妈吗?小丰出……出……事事了。她听到是苏六的声音。

沉默。她猛地推开身上的王光明,然后从床上坐了起来。王光明和猫头都赤裸
地站着,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听到了电话那头的哭声。发生了什么?猫
头问,同时还想伸手到她的胸前。她顿时紧张了起来,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但
苏六就是哭,没有回答她的话。

她是事后才知道,儿子是用刀子捅了邻居一刀。但当时她并不知道,她把那几
只还带着贪婪欲望的手一一挡开。我出去了,有急事。然后她匆匆穿衣,把两个莫
名其妙的男人抛在了身后。当她赶到的时候,儿子已经让派出所的人带走了,她只
看到地上的一摊血。那摊血紧紧地抓住了她的目光,她知道儿子与这摊血有关。看
到这摊血,她的头就开始发晕起来,她感到自己有些支持不住。

看守所里阴森森的,不时有民警从门口走过。她掏了掏口袋,摸到了香烟,于
是她就把烟点了起来。与小丰见面该说些什么呢?这可是最后的话了呀,她心里这
样想道。她觉得自己临走之前,无论如何要见一见儿子,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还有
牵挂的话,那就是儿子。他的身上流淌着她的血液、精魂。

她是想从地板上爬起来的时候,才感到自己的脚不行了。那根该死的绳子,不
仅让她重重地摔了一跤,而且还把她的脚给摔坏了。她想爬起来,但右脚痛得她直
冒泪花。她知道她是不会好死的。

一大早,她就叫了一辆三轮车到了看守所。现在她坐着抽烟,但她刚刚抽了两
口烟,就有民警过来哇哇地喊她了。不许抽烟,不许抽烟。

她没有吭声。臭民警,别逞能,再惹我发火我就不饶你,她心里暗暗这样想道。

人活着是不是美好呢?她不清楚。人活着是不是痛苦呢?她也不清楚。混沌,
眼前就是像江水一样混沌。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铃声在这样的场合就变
得有些刺耳。她慌忙从包里取出,然后塞到了耳朵边。

喂,房子怎么样了,我来取房子了。是杨卵子的声音。

此时她不想理睬杨卵子,于是她便迅速地合上了手机。

但她关上手机后不久,铃声又响了起来。低头一看,还是杨卵子。呸,呸。为
了不让这些人再找到她,她索性把手机关了。她厌恶这些人。她欠了杨卵子十六万
块钱,欠赵大朋一套房子和四万块钱。我怎么会和这些人为伍呢?这个问题就在她
的脑子里绕来绕去,弄得她很不是滋味。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高个子的民警向她招招手。

你,过来,跟我走。那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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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西马桥这几年是越来越差了。天一下雨,泥水就泛了起来,弄得自行车和人的
裤腿上都是黄黄的泥浆水。苏小丰那时候就常常坐在自家的门口,他有些与众不同。

苏小丰有一个大铁筒,是以前装药的那种。那个筒里他藏了好些发动机,这些
小发动机都是装在航模上用的。他对航模有着发痴般的喜爱。有时到空地上去摆弄
一个东西会忘了吃饭,严重的时候就是一整天都泡在那里。那些航模很漂亮,飞起
来的时候就像蜜蜂在打着转。但她不支持他玩这种东西,一是没有意义,二是花钱。
当然花钱是主要的。有一回她与苏六吵架,说着说着就把这些航模都从窗口扔了出
去,第二天苏小丰就铁着脸,好像要与人打架似的。她才不怕他呢,他是她儿子,
她要怕儿子那可成了笑话了。以后不要让我看到这些模型,她警告。他不睬她,背
地里还在搞,一个星期以后他就大摇大摆地架着航模从她的面前走了出去。

儿子有点怪,的确有点怪,既不像她,也不像苏六。

这以后她就不管他了,她没有时间去管他,她自己都管不过来呢。那个时候她
每天去“夜来香”,“夜来香”是娱乐中心。那里有人跳舞,有人唱歌,还有人吃
摇头丸。她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但她身边有人吃过,她感觉他们吃了以后就像
个掐去头的苍蝇,在边上嗡嗡地乱飞。她还是规矩地坐在大厅边上的沙发上,等待
着客人的到来。有时,她还会从包里取出镜子,对着脸涂几下粉,她总觉得自己脸
上的皱纹像竹笋一样在慢慢地冒出来。

对于这份工作她起先是很排斥的。但时间一长就慢慢地适应了,无非是陪客人
喝喝茶说说话唱唱歌,这算什么呢?有的客人说话的时候就很不老实,脸往她的脸
上贴,手往她身上摸,一副无赖的样子。摸就摸吧,摸摸又怎样呢?是啊,不会少
一点,也不会多一点,如果摸一摸能换来钱的话,为什么不换呢?后来,她就拿这
份工作与工厂相比,她觉得现在的工作轻松多了。她在厂里干什么,是个挡车工,
每天听轰隆隆的机器声,去拉扯那些永远拉扯不完的白色的线。这个工厂的确应该
倒闭,她心里真是这样想的。

她这几年为什么会变得脾气不好呢?她觉得可能与那些该死的机器有关,是这
些声音让她得了头痛的毛病,是这些声音使她永远在心烦意乱当中。现在她每天可
以翘着腿,喝茶嗑瓜子唱歌,等客人走了她就头发、衣服和裙子,然后就一个
人数钱。时间一长,也就变成程式化了,她说相同的话唱同样的歌,还喝同一种柠
檬红茶。

她没有时间照看儿子,所以儿子就出事了。儿子出事就与自已有关,也与飞机
模型有关。她很想去看看那个被儿子杀死的孩子的家,但她不敢,她只能听凭公安
人员把她与苏六叫进叫出。那个被杀死的孩子叫康正果,与儿子同岁,儿子初中毕
业后就读不上去,而康正果还在继续读高中。他们都是十八岁。据说,那天他们一
伙人一起在空草地上玩航模,在飞的过程中,苏小丰的飞机与康正果的飞机撞倒了
一起,结果康正果的机翼坏了。

这样,两人就吵了起来。你骂我,我骂你。两人还动手推来推去。

后来康正果骂了一句,这一句决定了他后来的命运。康正果骂:你妈是婊子,
她让无数人操过了。

苏小丰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他抱起地上的那堆飞机模型走了。苏小丰一走,
伙伴们都认为没有事了,康正果用粘胶纸修补好机翼,继续试飞。

大约过了十分钟以后,有人又看到了苏小丰。苏小丰低着头朝草坪走来。苏小
丰脸色阴沉,脚步匆匆。康正果,苏小丰来了,有人这样对康正果说。康正果不怕
苏小丰,他甚至没有放下手里的飞机模型。这时,苏小丰向康正果逼近,等大家看
见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那道刀光在空中闪亮了一下,然后,大家看到康正果捂
着肚子上的刀子,倒在草地上。

血把草地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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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她跟高个子的公安人员走。她的脚还很痛,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皮鞋清脆地
打在水泥地上,这声音让她觉得烦躁,她想把这声音压下去一点,但那声音似乎无
法回落下去。

她想起了儿子出生的时刻。儿子就像只小老鼠,就放在医院那个保暖箱里。那
时候许多人都认为儿子十有八九是没命了,连医院里的医生也这样说。但儿子活了
下来,随着年岁的增大个子越来越高,现在比他父亲还高出大半个头。儿子的性格
既不像她,也不像他父亲,儿子就像是树上结出的奇异果子,有点怪模怪样。他不
吭声,但很顽固,想到做什么就要做什么。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航模产生这样大
的兴趣。为了这个,她有点责怪学校里的数学老师,就是那个瘦瘦的男人下了课就
带他们玩航模,玩到最后竟不可收拾。有一回,她甚至想雇人去把那老师修理一顿,
人都已经叫好了,她却突然变卦了。她不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后果,对后果她难以预
测,她就有些心慌,于是她又把那两个要去的人拦了下来。那个时候她还与王光明
打得火热,王光明出手也阔绰,常常大把大把地给钱。钱可真是个好东西,她用钱
来住宾馆,吃美味,穿名牌,当然还用各种各样的化妆品来打扮自己。那时候,街
坊里有许多人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她已经翻身,过上了富人的日子。

她不知道自已是不是爱上过王光明。你说不爱吧,或许还有点爱;你说爱吧,
可能还谈不上爱。他们在一起就是做爱,做各种花样的爱。你说做爱做长了会不产
生爱吗?苏六应该知道她在外面干什么的,但苏六从来不吭声。他还是像以前那样
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奇怪的是,那时厂里许多人还羡慕他的这桩婚事
呢。那个时候她只有二十出头,那时她觉得嫁给苏六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公安人员把她带到一间灰暗的屋子,向她指了指,示意她坐下。她本来是不愿
意坐下,但她的脚不行,于是她只能选择坐下。

公安人员自己坐下来看一叠资料,他的腿在不停地抖动着。你叫什么名字?他
问道。她不想回答,她觉得她没有必要回答,因此她就直愣愣地站着。

那个人见没有回答,就把脸抬了起来,向她抛来轻蔑地一瞄。

这是你儿子给你的纸条,说着的时候,他把那张纸条在手里扬了扬。

这使她感到惊奇,儿子怎么会给自己留纸条呢?她朝那个人的手里望去,只看
到一张薄薄的纸片在晃动着。她走上前去,想从他手里拿下这张纸来,但那人迅速
地把纸片藏了起来。他朝她露出了微笑。你等等,他说。

她不知道她要等什么。那人把头往她身边一靠,用鼻子很动情地吸了吸。你身
上的香水很好闻嘛,他用一双奇异的目光看着她。那目光里蕴藏着色情与暧昧。此
时她真想伸手扌扇他一个耳光。她反正已经不想活了,不想活就玩弄人,玩弄那些
十恶不赦的男人。让他们像狗一样,像狗一样没有尊严。想到这样的事,她内心开
始激动起来。她已经感到那只手在痒痒地动,仿佛随时就能呼啸着朝那个陌生男人
的脸部奔去……但她还是忍住了。她不为自己忍,而是为她的儿子忍,她的儿子就
在里面,就在他的势力范围以内。她有什么办法呢?

想到这个她真感到了做人的悲哀了。

我的生活快要结束了,但我还是不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想到这一层,
她的脑袋仿佛钻进了灰堆。她把拳头紧紧地握着了。

那人把手伸了过来,然后快速地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这一摸她差点跳了起
来,她的脸色顿时红润了起来。呼呼呼,她听到自己胸中那团燃烧起来的火苗。她
刚想发作,没有想到那张纸条递到了她的面前。这是你宝贝儿子的,那个人翘着脚
大大咧咧地说。

火焰终于压下去了,她夺过那张纸条。儿子那弯弯扭扭的字展现在自己的面前。
儿子在上面写了这样一句话:妈妈,我恨你,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你害的!

眼前是一片金星闪烁,她只感到天昏地暗了一下。她用手捂住自己的额,拚命
想让自己镇静,但一种令她无法控制的力量左右着她。她只感到自己摇晃了起来,
似海里颠簸的船。悲伤、气愤、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在胸中涌动。她没有想到事情
竟会发展成这样。她的儿子,那个沉默寡言的人居然会写出这样的话来。这是不是
真的呢?她不停地问着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她重新看到了警察那双色迷迷的眼睛。他的眼睛像盏灯泡似地
闪着光。他向她走过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知道他是不怀好意的,他还能伸出
手来捏她的屁股或胸部。就在这时,一股怒火从胸口冲了出来,她看到桌子上放着
一杯茶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她拎起杯子,然后朝着那个警察的脸上浇去。那人显
然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哇”地叫了起来。

那个声音就像一声杀猪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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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她是从里面奔逃出来的时候遇到苏六的。地点就在看守所门口。

她忘记了脚痛,她感到跑动的时候脚痛也消失了。后面那个警察在追着,但他
没有喊叫。她想,他一叫,门口的警察就会扑过来。但那个警察就是不叫。她不知
道刚才那杯是烫水还是热水还是凉水,她没有管那么多,她的气愤全集中到了这杯
水上,她用这杯水叫这个警察付出代价。

那时,苏六正在停车,是一辆电瓶三轮车。苏六,快带我走,她这么说道。那
时苏六也看到了后面赶过来的警察。于是一把把她拉上了车,然后发动了车子。等
车子开动以后,她回头看了看看守所,看到那个警察只追到门口就停住了。那个人
右手捂着脸,一副茫然的样子。

狗屎。她嘴里这样骂道。

苏六驾着三轮车一直向前跑着。发生了什么事?他问。她没有吱声。你只管开
吧。过了一会儿她这样说道。苏六也没有吱声,只管向前跑着。自从分居以后,她
很少能见到他。有一回他们在金瞎子那里碰到了,金瞎子算命很准,因此有许多人
都会到他那里。如果说要寻找共同点的话,这个爱好倒是相同的。但她不想见到他,
打了照面以后,她就匆匆地离开了。现在她坐到了苏六的车上,这辆三轮车是拉货
的。我怎么也会有坐在这样车上的时候,她心里不无埋怨地想。

你坐好啊,小心掉下来。车子在路过一条泥路时,苏六回头对她这样说道。于
是,车子就开始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颠簸着。她闭了眼睛,往事就像电影那样在
眼前放映起来。她很想告诉苏六,刚才儿子给她的那张纸条,那张纸条把她对儿子
的所有期望都化为泡影。他们形同陌人。

乘在苏六的车上,她突然有些可怜起苏六来了。他是个老实人,老实到了经常
被人欺侮愚弄的地步。她睁开眼睛,看到了苏六这个起伏着的背影。他的背弯得像
把弓。她很熟悉这个身影,看到这个影子就仿佛把她拉到了以前的岁月,曾几何时,
她就与这个人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床,在他的呼噜声里度过年复一年。想到这里,
她不由得感慨起来。抬头望出去,已是一片车水马龙,她想时光真快啊,她与眼前
这个人结婚竟快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她还是一个闷声不响的姑娘。她是厂里的挡车工,他是厂里的机修
工。他们的姻缘与那个时代大多数人一样,是组织介绍的产物。苏六年年是厂里的
先进,小照片常常挂在厂里宣传橱窗里。她感到她当时结婚时也很幸福,因为厂里
想嫁苏六的人有的是。二十年以后,他们形同陌人。他们没有离婚,但事实上已经
相当于离婚。她与他分居已经二年了,她从家里搬了出来,住到了原先父母的住处。
那是一幢老式的楼房,尽管外表有些破旧,但里面的质地还十分考究。那是他们家
祖传的房子。现在她输给赵大朋他们的就是这套房子。她想,如果父母有魂的话,
会从坟墓里爬起来杀了她的。她感到自己无耻极了。

她就从口袋里掏出烟来,她用一双发抖的手来点,然后抽上一口,对着大街吐
烟气。

她一口口地把烟往外面吐。那些烟气很快就消失在了空气里。她想我这人也就
像这个烟一样的,马上就要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个世界上存在过这个人吗?谁也
说不清,也有也有,也无也无。谁会在乎一阵烟气呢?到最后是什么印迹也留不下。
想到这里,她的心便忐忑不安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苏六突然把车子停了下来。她把头一抬,看到竟是以前他们的
家。他们的家就在底层,灰暗的房子像一只破了的火柴盒。她已经好久没有到这里
来了,因此望出去感觉有些陌生。房子面前堆满了杂物,还有一些不明的气味在鼻
子边钻来钻去。苏六把她带回家来,她是没有想到的。他们已经分开很久了,因此
现在当她面对他时,竟然还出现了一种陌生感。望着这个曾经的家,她的心里涌上
了酸楚。现在一切都变了,儿子已经到了监狱里,苏六已经下岗,家已经面目全非
了。

谁叫你把我带到这里?她语气凶恶地问他。

他不吱声,就在边上车上的东西。车上有衣服还有一些水果,显然他是为
儿子带去的。

她看到苏六低头不语时,她心里又升腾起了点同情之心。她感到自己对苏六太
凶了。现在,她每次与苏六说话,口气都是硬梆梆的,好像有说不完的怨气似的。
现在,当她看到苏六的头顶开始斑秃时,她的心里又有了些同情。于是她把怒气压
了下去。

如果你要走,我现在就可以送你,他语气低沉地说。

刚才看到你的脚拐着,是怎么回事呢?他又问道。

不小心扭了。她语气突然降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降下来,或许是他
问她脚的缘故吧,她心里这样想道。

这时,她的心头倒是涌上了想看一看这个窝的想法。她从车子上艰难地下来,
苏六想要扶她,被她一把推开。她就一瘸一瘸地朝那扇大门走去。防盗门已经生锈,
上面是斑斑点点像虫子般的锈迹。屋子的周围很静,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到来。她听
到自己那错落有致的脚步声,这个声音是那样的不同,好像是从别的地方发出来似
的。苏六跑到了前面,他为她打开了大门,于是她就看到了里面简单的一切。

她与他的结婚照还挂在墙上,照片好像已经褪色,她穿着一件红衣服,与苏六
在一起幸福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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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他们那个地方叫西马桥。西马桥以前很繁华,但现在却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
几十幢灰白的旧房子。他家那幢房子的前面有一棵很大的银杏树,她记得她刚嫁过
来时,还常在树下乘凉。现在银杏还在,但树枝有些干枯,树叶子也不茂盛。此刻
她在窗子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从窗口她就看到了那棵树。

她闻到了一股药味。原来是苏六拿了红花油过来了。涂点红花油吧,他说。

她不吱声。

他走到她面前,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始帮她脱鞋。她没有挣开,她的眼睛还是
望着窗外。她感到了一样冷嗖嗖的东西倒在了她的脚踝边上,然后苏六的手就在那
里不停地擦动起来。刚开始的时候那手势很轻,后来就逐步加重。她的脚踝越来越
酸,也越来越热了。于是她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落在了苏六的头发上。这两年
他老了很多。

就是在这个时候,感到一股暖流从心头涌了上来。它来得很猛,就像那刺鼻的
红花油,直扑过来,让她躲也躲不开。她感到自己的目光颤抖了起来,目光就落在
苏六已经开始秃起来的头顶上。苏六还在使劲地擦。她记得刚与苏六结婚时他也常
常是这样的,比如给她敲背,给她洗衣服,还每天用自行车带着她上下班。红花油
的味道一阵阵地涌来,她的心似乎突然感动了起来。这些年来自己的生活杂乱无章,
时起时落,但她真正对不起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人。

他还是低着头,手在她的脚腕处柔和地揉动着。

她想到了与王光明他们在床上寻欢作乐的情景。王光明与苏六真是有着天壤之
别啊,王光明就像个大款,出手大方,床上的花样一套又一套。有时他还会带着国
外的碟片来,他们一起看着碟片模仿里面的场景。气喘嘘嘘,大汗淋漓。她与王光
明他们在一起很快乐,这样的快乐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来自性,二就是来自优越的
生活。刚认识王光明时,她真的被他迷住了。他就像个神一样,会吃会睡会作爱。
他也很温柔,一点也不粗暴,即使是几个人的性派对,他也是一副温柔缠绵的样子。
有一段时间,她甚至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她想到了嫁给他。当然这仅仅停
留在想法上,她从来没有向他表露过,她相信他也不会答应她的要求。他们在一起
就是开心,她觉得这才叫生活。她与苏六在一起算什么?苏六斤斤计较,到菜场去
买菜就与人不停地讨价还价。一条凳子散了架,他还自己修修补补,搞得很难看地
放在家里,让她在朋友面前丢尽了脸面。那个时候,她真感到苏六是个多余物,她
横看竖看都令她烦。她不想见到他,她一见到他心里就会泛起一阵阵的恶心。

苏六还在使劲地揉。后来他的目光抬了起来,于是就与她的目光相遇了。

这是一双空洞的目光。现在当她的目光溶入他的目光时,她突然有了一种怜悯
的感情。人之将死,或许感情会变得纯粹一些。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小时内,她突然
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情怀。苏六就是那种老实得让人难以相信的人。有时她会想,如
果他知道在一个房间里她正与另一个男人在寻欢作乐,他会不会有勇气闯进来。她
分析来分析去,答案是否定的。他不会面对这种尴尬的场面,他只会在背后偷偷地
抹眼泪。他就是这样的窝囊啊。

现在她伸出一只手去,手就沿着苏六的脸颊往上走。苏六粗糙的胡子似乎扎痛
了她的手,但她没有停下来,她继续在他的脸上来回地走。苏六的脸一下子红了起
来。她离开这个家已经两年,这两年来她没有触碰过他的身体,因此现在当她抚摸
他的脸时,她就有了一层陌生感。

这抚摸里带着些关爱,更带着些内疚。这里面溶合了许多说不清楚的因素。此
时,她甚至有一种很危险的想法,她想把自己即将走完人生路的想法告诉他。这句
话就在口上了,就在舌头上打跳了。人生是什么?她不清楚。前些时候,她从画报
上看到了好多介绍行为艺术,她突然有一种感觉,什么狗屁行为艺术,难道自己这
样莫名其妙的生活不是行为艺术?是的,她的经历就像是在做行为艺术,在某些方
面可能还比那些绞尽脑汁的艺术家玩得原汁原味呢。

自从王光明有一天开始不理睬她以后,她突然感到了世界的荒唐。王光明的不
理睬没有理由,他就是不再打电话了,不再与她联系了。世界还是以前的世界,太
阳很大,人流很旺,但王光明消失了。她给王光明打电话,他偶尔接一下,偶尔不
理睬。他说话的口气也变了,好像变得不耐烦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问。没有什
么,生意不顺,他回答。但她另外的朋友告诉她,王光明天天跑宾馆泡酒吧,风风
火火。王光明突然不理睬令她十分失落,她甚至有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因此就四
处寻找。王光明好像是只嗅觉灵敏的狗,总是逮他不到。有一回,在一个酒吧里,
她撞上了王光明就把他叫了出来。

你什么意思?她发问。

王光明搔了搔头皮说,没有什么,我们算了吧。

你说算就算了。她有点急了,她感到这条有钱的泥鳅正在从自己的手里滑走。

那怎么样,我对你没有兴趣了,我想你也肯定没有兴趣了,我们都去找新的吧。
王光明直截了当地说。

那时她真想朝这个人脸上扫上一个耳光。但她没有。她只想哭。

我们在一起就是玩玩的嘛,又没有什么约定。他又这样说道。

这个时候,她突然伸开双臂,把苏六抱住了。苏六的身上有股烟味,她就埋在
了这股烟味里。她感到苏六在发抖,像这样亲密的拥抱只在他们新婚的时候有过。
她用上了所有的力量,紧紧地把苏六搂住。她感到自己在还债,在还她欠苏六的感
情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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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王光明有一辆红色的大奔。这辆车跑在路上很扎眼,她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就
有一种自豪的感觉。车跑起来了,她的心也飞起来了。

有一段时间,她不住在自己的家里,她就住到了宾馆里。每天吃餐馆和饭店,
品尝各式美味。那时候,她感到这才是生活,没有了灰尘、吵闹与各种无聊的面孔,
剩下的只是享受。她突然明白,以前那种生活真是白活了,连起码的生活乐趣也没
有找到。那个时候她突然萌生了要去学驾驶车子的念头,她想像着自己驾着车奔驰
的情景。这当然酷,香车美女,这该是何等风光的情景啊。

但王光明不让她碰这个车。王光明说,我来给你当车夫吧,你何必自己亲自动
手呢。

王光明这样说就打消了她去学车的念头。

于是她就整天在宾馆、饭店和酒巴里流荡。但某一天的情形却让她感到深深的
意外。那是个阴天,她挽着王光明的手从宾馆的电梯里出来,王光明一直在说段子,
惹得她不停地笑。当电梯那道门缓缓地打开时,她突然眼前亮了一下。她有点不相
信自己的眼睛,她甚至以为自己正在梦里。

她看到了苏小丰。她的儿子。

苏小丰就站在电梯的门口,用一副茫然的目光看着她。她突然挣脱和王光明挽
在一起的手,脸色也瞬那间红润了起来。你你……你……她突然有点语无伦次。

王光明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识相地走到了一边。她看到儿子向她靠近了一
步。

妈,你回去吧。他这样对她说。

她听了儿子这样一句话以后,就感到了这一切都是演戏。是苏六唆使儿子这样
干的,因此她的脸色又紧绷了起来。她把儿子拉到了一边。这时,她发现王光明失
踪了。王光明就有这样的本事,他神出鬼没,让你永远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大人的事情你不要管,她告诉儿子。

儿子用直溜溜的眼睛看着她。不是我爸叫你回去,我叫你回去,儿子的嘴里又
冒出了一句。

她一时感到无从说话了。儿子就这样看着她。是不是你父亲叫你来的?她问道。

不是他叫我来的,是我自己来的,你回去吧。儿子带着请求的口气。

她的目光朝着窗外望去,那里是喷泉在哗哗地响,花坛草坪,一切是美好干净
的。我不可能回去的,她对儿子这样说道。

儿子听了以后扭头就走。只留下一个背影给了她。她想叫住他,但几声小丰的
喊声没有终止他的脚步。儿子就这样走了,头也不回。

她想追上去,但追了几步她又停了下来。她感到对儿子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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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窗外传来劈木柴的声音,那声音时起时落,一直在她的耳边响着。

这些年来,她在外面过着风风雨雨的日子,但苏六从来没有过任何的埋怨。他
会没有埋怨吗?肯定不会的,他只是把他的思想隐藏起来而已。他没有吱声不等于
他没有想法,应该说他也有许许多多的想法。他教唆儿子不要亲近她,离她越远越
好。每次她回家来看儿子,他总是低垂着头,做自己的事。他从单位下岗以后,不
知从那里搞来了一台塑料整烫机,开始烫起那些塑料袋来了。这个活挣不了几个钱,
但他好像还是挺认真的,有时还骑着车去送货。后来,她从儿子的嘴里了解到,他
是为他的外甥干的。他的外甥不要他到厂里去干活,就让他在家里做,然后按照袋
子的多少来计算收入。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看不起苏六,或者是像苏六这样的人。她觉得自己太冤枉
了,竟然嫁了这样一个男人。当时嫁过去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有几分幸福的,因为
厂里的人羡慕她。但这样的日子维持了没有多久,等他们进入一个实质性的婚姻生
活时,她突然发现自己错了。不仅是错了,而且应该叫大错特错。当她回家看到苏
六一个人在起劲地烫着塑料袋子时,一股悲哀之情油然而生。这个唯唯诺诺,胆小
怕事的男人真的就是自己的丈夫吗?她曾经也想到过离婚,但自己这样离着家,无
形中就等于离了婚。后来,她与王光明他们过着一种别样的生活,于是她也就忘了
还与苏六有着这层夫妻关系。

她觉得对不起他了。至少在性爱上,他连入门都没有,十分勉强。这会儿,她
产生了一种冲动,她想现在弥补他,乘她还在人世的时候,让他好好地享用一下女
人的身体。让他懂得做人的快乐,让他明白有时候的床第之乐是胜于许多东西的。
她就是在这样的想法里,继续她的行程。她吻住了他,然后她的手继续向前挺进,
她必须紧紧地抓住他。这也算是她这几年在外面胡来生活的一种补偿吧。在他的面
前她从来没有这样柔情过,她现在必须打开自己,打开作为女人的全部,让这个既
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享用。他看到苏六那张紧绷的脸,那张脸因为惊恐而显得僵硬。
然而她的眼神在鼓励他,鼓励他作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是啊,一个连自己妻子(尽
管是名存实亡)的身体都没有尝遍,还算什么男人呢?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你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当一个男人面对一个女人的
裸体还是十分从容的话,那么这个男人要么是勇者,要么是懦夫。苏六绝对称不上
勇者,他只能是懦夫。那次是她帮助他完成的,因为她已经不能再这样等待下去,
她伸出手去捏住了他的,然后自己翻身,骑到了他的身上。这就是她与他的第一次
性爱,这样的性爱肯定让她失望。但她就是这样步入婚姻的。

现在她再一次感受到了他的那份紧张。由于是白天,她甚至能看到他的脸部表
情,这真是一种痛苦的表情。她有点后悔,她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提出性的要求。苏
六明显没有性的要求,他完全是被动的,甚至可以说是被迫的。她觉得是自己在强
奸这个老实人,面对强奸,这个老实人毫无办法。她觉得他的脸上渗出汗珠来了。

她听到他气喘的声音,这个声音好似越来越急了。

苏六已经爬到她的身上了。她张开身子迎接他的到来。然而她听到了苏六的怪
叫声。随着这一声怪叫,苏六就像一头中枪子的野兽那样倒了下去。

对对……不起起,我不不……他没有把话说完就低下了头。

她又气又急。他没有想到她与他的再次会合,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她的心头
顿时升起了一片黑暗。她把眼睛闭上,然后一颗泪珠就悄悄地爬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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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她一摇一晃地走着。西马桥的路她以前很熟悉,但现在却变得异常陌生。

她出门的时候,苏六一定要送,被她拒绝了。你回去,她用一种命令的口气对
他说。她这样一说,苏六便站住脚了,与几年前的他一模一样。这时,她又重新瞧
不起他了。她觉得这个男人真是无能透了。

她拐着那条腿,很不灵便地走着。她还看到了邻居,有邻居还与她打招呼,她
很想闭上眼睛不看他们,但不行,于是她只能勉强地答应着。喂,听说你现在发了,
是不是啊,一个叫王芬的女人站在路口这样问道。她想上前,用嘴巴去堵住她的嘴
巴。这些女人就是喜欢多管闲事,她们一天到晚研究的都是钱钱钱钱,当然她们还
关心穿什么,跟什么男人怎么怎么,等等。她看到她们胃里就泛起酸液,这些年她
就是在躲避她们,去过这一种新型的生活,但没有想到她最后还会回到这个地方,
还去听她们这些人无聊的唠叨。想到这个,她就越发感到悲哀,于是脚步就跨得更
大了。

走出那条路以后,她就看到了出租车,于是她就招手。但没有一辆出租车理睬
她,那些车子都载着人。这让她十分失望,她在路边十分茫然地站着。这时,她才
知道自己还没有想过要到哪里去。她又想到了儿子,儿子那张纸条现在还像判决书
一样,让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失落。她可以不在乎苏六对她的看法,她可以不在乎
王光明之流对她的看法,她也可以不在乎父母亲、左邻右舍对她的看法,她惟一在
乎的还是儿子对她的看法。儿子是她的命根子,是她可以依托的希望所在。但恰恰
是儿子给了她这么一张纸条,这张纸条把儿子拉到了她的对立面。她没有想到儿子
这些年就是用这样的眼光来看自己的,这不能不令她感到心碎。

这时,她突然跑了起来,她跑得很不规则。她感到脚腕那里钻心地痛,她不管,
还是这样低头跑着。街边上的行人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着她,他们搞不懂这么一个腿
脚不好的人为什么一定要跑步?但她没有跑出多少路,她就坚持不下去了,一个踉
跄就翻倒在地。一阵钻心的疼痛直刺她的心,眼泪便大颗大颗地跌了下来。她低下
头,捂住了自己的头。

一个警察跑了过来,站到她面前。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摇摇头,没有回答。警
察用一双奇怪的眼睛看着她,然后在她身边走了一圈,见她没有另外反常的举动,
就走开了。走的时候,他还回了几次头。

她就坐在地上,低垂着头。她不想看到这个世界,她也不想让这个世界的人们
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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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一辆出租车载着她向她的住处跑。她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她看到大街上来来
往往的行人。对这些人,她突然感到了一丝可笑。人与蚂蚁一样的活着,但人活得
比蚂蚁还要可怜,因为人很虚伪,他们尔虞我诈,相互残杀,在残杀的过程中还会
不时冠以美丽的名称。风吹起来了,飘起了她的头发。透过车子的反光镜,她也看
到了自己那张并不年轻的脸。今天一天的经历,令她感到无比伤心。她已经不去想
输钱输房子的事了。一切都已经随风而去,她不再关心一切,包括她的亲身骨肉儿
子。

出租车开了一阵子以后,她突然对司机说起话来了。你帮我开到一家杂货店,
她说道。什么样的杂货店,司机问。一般性的杂货店,我要买一根绳子,她说。司
机听了以后有些纳闷,便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没有说什么,对他笑了笑。我的脚扭
了一下,走起来不方便,我想请你帮忙给买一下,她平静地说。司机又回头看了她
一眼,他肯定觉得奇怪。是啊,她这么要紧买根绳子干什么?

你买绳子干什么呀?他问道。

我家的晾衣服杆坏了,我就买根绳子先将就着。她补充说。

这样说了以后,那个司机的神色就轻松了不少。在开车的路程里,他还轻松地
吹起了口哨。当他开到一家杂货店门口时,他把车子停了下来,你等一等,他说完
以后就向一家小型超市跑去。那个司机有些胖,她看到他跑步的样子像个青蛙。她
就坐在车上,车子的发动机还没有关,里面的计程表还在不停地跳动着。这时,她
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她想去开动这辆车。她不会开车,因此她启动车子以后,车
子就会莫名其妙地开动起来。这个想法令她感到刺激,她想这样撞出去她必死无疑,
她也不用再费心思去买什么绳子,去想怎样去死。这样想以后,她浑身都骚动了起
来。

别了,这个荒唐的世界,别了那些无聊的人们。

她闭了眼睛。眼前是黑乎乎的一片,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到。

就在她正把手伸向她身边的制动阀时,她的手开始颤抖起来。那不是手在抖,
那是一阵风在卷动。风猛烈地吹动着,掀起了她头发和衣服,掀起了她那颗怦怦乱
跳的心。

是不是这样的绳子,她突然听到了司机的声音。

她急忙睁开眼睛,看到司机已经把车门打开,手里提着一根白色的塑料绳。她
的脸迅速地红了起来,然后使劲地点起头来。司机坐了进来。里面的绳子很少。现
在的人已经很少用绳子了,他说。她吱唔着。她没有想到司机的态度会这样好,现
在一般这样能够帮助人的人已经很少了。车子开动了,她却陷进了自责的境地,她
想自己如果刚才真的启动的话,不知会造成什么后果。车子报废是肯定的,她会不
会死却是个未知数,最坏的结局是她没有死,却落个终身残废。而那个乐于帮助她
的人却没有得到好的报应。

这样想以后她为刚才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怕,好在这样的事没有发生。

司机一边开着车,一边还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他在说这几天城里发生的新闻,
他说那些轰轰烈烈的场面都是做出来的,是做给上面的领导看的。他还抱怨现在的
出租车太多了,他转上一天起早摸黑,也挣不到多少钱。她有时答理他,有时没有
答理他。她的心很乱,望出去的街道也是乱糟糟的,于是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

你好像有心事,他把脸转过来问道。

她把手从脸上挪开,然后使劲地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身体不太好,她欺骗
他道。

不,你肯定有心事,你骗不了我。那人也固执地说。

他这样说以后,她就不吭声了。她觉得没有必要对一个陌生人说心里话,还是
沉默吧。反正她不想说,他也不可能用东西撬开她的嘴巴。于是两个人出现了一段
短暂的沉默。

车子没有开多久,就到了她家附近。他把车子停了下来,然后把车票撕下来给
她,她又问了绳子的价格。五元,他说的时候把那截绳子递给了她。她把车钱和绳
子钱一起付了,付完了以后她还向他道了声谢。你这个绳子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他又问道。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现在就还给你。说完她就把绳子
递到了他的面前,他向后退了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你神情有些不对劲,他
说。

那是疾病所致。说完她就把绳子收了回来,然后打开车门一只脚跨了出去。

当她开始一瘸一瘸地走时,他突然窜到她的面前。你这样不行,我来帮助你吧,
你住哪里,我扶你过去吧。他说话的口气很快。但他的殷勤没有换来她的响应,她
朝他瞪了一眼。

我不需要帮助,我也讨厌别人帮助,说完她就径自朝那幢老楼走去。那幢已经
不再属于自己的楼。

他站在路边上,看着她艰难地一步步向前挪动着身体。她走得很慢,因为她无
法快起来。她每走一步,都得付出代价。那个人还在后面,她能感受到那双目光。
这时,她突然感到自己的残忍,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对待一个对她友好的人。
这样的人会不会对她产生非份之想呢?她不知道。她的直觉告诉她,他不是这样的
人,他应该是一个诚实的人。但她对自己的推测又感到不满,你凭什么说别人诚实
呢?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是诚实的呢?当她即将走完人生的旅途回头四望时,她对
这个世界到底是绝望还是希望呢?她说不清楚,她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茫然无绪。

当她终于走到自己那幢老楼时,她回头望了望。她以为那个人还会在那里,其
实没有,那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堆垃圾还堆在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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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绳子已经挂好了。

那根白色的塑料绳就挂在吊扇上。绳子很粗,完全可以承载她的重量。其实她
已经很轻了,这些日子以后,她明显消瘦了。现在的体重可能不到一百斤,她拉了
拉那根绳子时这样想。

关于死的时候要不要写几句话,她想了很久。她甚至已经拿出纸和笔来了,但
刚想了每一个字,她就写不下去。她还能给谁写呢?苏六是她看不起的,儿子又是
那样的不通人情。现在想来,她觉得她的每一步都是错误的,结婚生子,与王光明
鬼混,赌钱等等,每一步都是把她往泥潭里推。

她从橱柜里找出一瓶葡萄酒来,然后把酒往嘴里倒。酒从她的嘴角里流了出来,
洒在她的衣服和地上。她不能把一瓶酒喝完,她喝完了大半瓶。酒喝下去以后,她
感到一股热流直往脑门冲。她有些迷糊了。

她把纸和笔扔了,然后开始往绳子下面凳子上爬。或许是酒的缘故,她爬了几
次都没有爬上这只凳子。她觉得头沉得像是挂了什么东西。不久,一股东西从她的
胃里冲了出来,然后她扶住凳子开始呕吐。那些吐出来的东西就溅在她的脚边。她
不能考虑那么多了,她只想往上爬。

爬了一会儿,她终于爬了上去。她迷茫的眼睛朝墙上的钟看了一眼。三点缺六
分。在爬上去的过程中,她的右脚不能用力,一用力就疼痛难熬。她感到自己就在
爬山,爬一座从来没有爬过的高山。屋子外面阳光高照,还有汽车声音不时从窗缝
里钻进来,但她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她听到了另外的声音,那是一种召唤,召唤
她踏上一条不归路。

白色的绳子在眼前晃动着,她用手抓住了绳子,然后慢慢地用力。她觉得自己
在升腾起来了,不久,她就站到了凳子上。现在她又一次鸟瞰屋子的全貌。这个屋
子她很少回来,长期的关窗导致了屋子的封闭。现在她站在高处,仿佛看到父母就
在身边看着她。

她的眼前闪过了许多人,有父母、儿子、苏六,还有王光明等人,他们在远处
对着她哈哈地笑。她决定不理睬他们,他们和她有着很深的隔膜。

绳套一点点地套进了她的脖子,她已经感到了绳子卡在脖子上带来的那种粗糙
感。现在她知道,只要往下一跳,她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这个令她多
愁善感的现实。往事就在眼前飞舞,一切就像梦境一般,她感到好笑。自己的一生
是什么,她说不清楚,但她觉得就像一蓬烟,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
踪了。

她准备起跳。

然而就在她刚准备往下跳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敲门声。那声音很急促,像要
把那门给敲碎似的。婊子,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那好像是赵大朋的声音。那条
猪,竟然闯到她的家门口来了,她心里恶狠狠地骂。他肯定是来要那笔帐的。

赵大朋的到来,更坚定了她要离开这世界的决心。门敲得更紧了,她感到他不
是在敲,而是在踢。门板发出响亮的回声,她感到一阵阵的灰尘正从门板那里跌落
下来。臭女人,你想赖帐是不是,没门,你躲到天边也能找得到你!那个人就在门
外咆哮着。

她眼睛一闭,然后就从凳子上跳了下去。眼前一抹黑,她感到自己进入了另外
一个黑洞洞的世界。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赵大朋已经把门踹开的声音。一大块门板跌落到了地上,
他就像一个警察那样冲进屋子……别了,一切。别了,赵大朋。她的脑袋已一片空
虚。

她感到自己正向一个不知名的方向飘。

一道刀光朝着绳子方向砍了过去。赵大朋从厨房里找来的那把锈迹斑斑的菜刀,
把她从空中拯救了下来。于是她又重重地摔倒在了地板上,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浑身的难受使她无法站立起来,她像一条蚯蚓那样在地上打着滚。赵大朋站在
边上,有些不知所措,他肯定非常后悔遇到了这样的尴尬事。

屋子里气氛很肃然。她感到从未有过的难受。她的双手紧紧地拉住自己的脖子,
那根绳子已经把她的灵魂逮走了一大半。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觉得自己还
活着,像一条臭虫那样苟延残喘地活着。

她看到赵大朋手里点了根烟,然后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就在这个时候,杨卵子
也猫着腰走进屋子来。杨卵子进来时还唱着歌,看到地上的她,他停止了唱,脸上
还流露出紧张和不满。

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他问。

谁也没有答理他。这让他很难受。杨卵子就背着手在屋子里踱了一圈。

告诉你,她的房子是我的,你不要动歪脑筋。杨卵子突然这样对赵大朋说。

赵大朋还是没有理睬他,继续抽自己的烟。

杨卵子小心地走到她的面前,他伸出脚来踢了踢她的身体。你没事吧,他问。
她没有反应,她也懒得睁开眼睛。她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的兴趣。杨卵子突然
从衣服里掏出一张纸条来。然后在她的身边蹲了下来。

你在这张纸条上签个字吧,证明你这套房子的产权归我了。杨卵子用很温柔的
声音对她说。

她还是没有答理他。她也听不清楚,是谁在她的耳边像蚊子一样的叫个不停。

滚开。赵大朋突然发话了,他的声音很响,几乎是从喉咙里爆炸出来的。杨卵
子朝赵大朋看了一眼。我怕你个酰她也欠我的钱,我当然有权利这样去讨债,杨
卵子的喉咙也响了起来。

没门,这房子是我的。赵大朋也叫了起来。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身后两个人殴打起来的声音。这个声音逼迫她把眼睛睁开。
但她的眼睛太吃力了,她无法把沉重的眼皮抬起来。边上的声音越来越响了,两人
好像用上了工具。她听到凳子倒地的声音、花瓶跌落的声音,还有两个人咬牙切齿
的仇恨声……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看到杨卵子那张粗糙的脸,这张脸由于过度
的愤怒而有些变形。

杨卵子把赵大朋骑在了身下。赵大朋手里握着一把刀,那是她家厨房里的刀。
她认识她家里的工具。她看到那把锈刀在空中划来划去。她想制止他们的争夺,但
她没有力气,她连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看到杨卵子把赵大朋手里的刀夺了下来,
然后那把刀就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随着那道弧线,她看到那把刀朝着赵大朋的
胸口扎了进去。

她惊恐地闭了眼睛。这一切不是真的,她这样告诉自己。

就这样她一直闭着眼睛,她不想让自己的眼睛睁开。她无法面对这些东西,不
管这些东西是真还是假。这时,她才感到自己的脖子上还挂着什么,顺着她的手,
她渐渐地明白了这是件什么东西。它是留在她脖子上的一截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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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她拉着儿子的手走在海边。儿子的手小巧又柔和。

这是儿子第一次见到大海,甭提有多高兴。儿子拉着她的手要往海滩外面走。
浪打过来了,打湿了她的裙子。但她很高兴,还在哈哈地笑。

儿子挣脱了她的手后在海滩上跑,他的背影生动地摇晃着。

风吹起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她就站在那里眺望远方广阔的海洋,她看到前面不
远处有好些人在海水里嬉戏着。工厂轰鸣的机器声听不到了,这让她感到从未有过
的轻松。此时,她也想跳进这大海里,让海水冲刷自己的身体。她还想放开喉咙大
声地喊叫,让自己的声音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儿子从远处跑了过来,他的手里抓着一只小螃蟹。那只小螃蟹正在不停地扭动
着。

小丰,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她问他道。

儿子把手举起来,看了看天空。我要当海员,乘着轮船跑遍全世界。

她笑了。用手摸了摸儿子的脸蛋。

你当了海员,别忘了你妈,你也要让你妈跑遍全世界,她开玩笑地对儿子说。

没问题,我肯定带你到全世界最美丽的地方去。儿子挺起胸脯说。

于是她就带着儿子继续找螃蟹。海水很快就抹去他们的脚印。那年儿子八岁,
距离现在正好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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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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