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月食
月食
一
太行山的早霜,洒在岗峦上,洒在山林里,也洒在那刚收净庄稼的层层梯田中间。伊汝
从车窗里望出去,这种很像盐池边泛碱的、白花花的肃杀秋色,使人感觉怪不舒服。要不是
沿途柿树上挂着红灯似的柿子,和出坳里虽看不见人家,却袅袅上升的炊烟,简直没有一点
生气。连在公路旁啮着草根,已经啃不出什么名堂的山羊,也呆呆地、毫无半点表情地注视
着开过去的长途汽车。
伊汝有点后悔他这次鲁莽的旅行了,应该事先写封信或者拍封电报。可是,给谁呢?郭
大娘也许不在人世了。
现在,当他乘坐的这辆长途汽车,愈来愈接近他要去的目的地,他的后悔也越来越强
烈。不该来的,胡闹、任性、冒失,即使是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丢失了,能够找回来的可能
性也是微乎其微的,何况伊汝回到这块老根据地,来寻找那种纯属精神世界的东西呢?甚至
当长途汽车到达S县城的时候,他也说不好,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除了那失去的爱情犹可
捉摸之外,其他还有些浑沌的东西,他能感觉到,但说不出来。
他站在汽车站门前的广场上,峭厉的山风,带着一股寒意,朝他脖领和袖口里钻进来,
山区就是要冷一点,车把式都把老羊皮背心反穿上了。他朝他们走去,想问一问,有没有顺
路去莲花池的,把他捎上。然而,伊汝没曾想得到的是一阵哄堂大笑。这里的山民(他总是
这样称呼这些可爱可敬的根据地乡亲)有他们独特的幽默感,和一种对于苦日子的柔韧的耐
力:“挣不上你的钱了,老哥,去打上一张八角钱的票,坐那四个轱辘的铁牲口去吧,不误
你吃晌午饭。”
伊汝也笑了,最后一次离开S县城的时候,连这汽车站还没有,敢情公路都通到莲花池
了,没准还通到羊角垴吧?那个小小的山村,才是他旅行的终点。
不过,当他在售票窗口付那八角钱的时候,心里还是在斗争着的,去呢?还是不去?最
后,终于接过车票,打定主意,不再改悔了。尽管他说不清回羊角垴的具体目的是什么?会
有个什么样的局面等待着他?能不能寻找到那未免玄虚的东西?
但这是一桩宿愿,要不作这一次旅行,大概心里永远要感到欠缺似的。他把汽车票掖
好,看看时间尚早,就沿着原来叫作西关,现在叫作四新路的一条狭窄的街道,朝城里走
去。不要小瞧这条高低不平的石板路,现在的那些将军们、部长们,当年他们的坐骑蹄铁,
或者那老布洒鞋,都曾经在这条路上急匆匆地走过的。S县城的小米捞饭――说实在的,并
不十分容易吞咽;当年,他们也是香喷喷地嚼过的。伊汝现在也想吃点东西,虽然肚皮并不
俄,但考虑到还要坐几个钟头汽车,到莲花池万一赶不上饭,翻那座主峰到羊角垴,可是得
费点力气的。
他蓦地里生出一个念头,西关这一带,有个回回馆,羊汤是挺出名的。一九四七年,他
跟弼马温部长(想到这里笑了)头回来到S县城时,毕竟同志拍拍他的肩膀:“伊汝,我作
东,请你喝西关的羊汤!”他记得这位部长把一卷羊毛纸印的边区票,拍在饭桌上,震得酱
醋瓶子叮当直响:“来,大碗的,多加佐料!”那恐怕是伊汝在记忆里吃的一顿最味美的佳
餐了。羊汤是那样的鲜美滋润,那样喷香开胃,那些煮得酥烂的羊杂碎,简直来不及品味,
自己抢着爬进喉咙里去。
毕部长有胃病,不敢多吃,而他,吃完了还在舔嘴唇。“小鬼,再给你来一碗!”那对
眼睛乐得眯成一条缝,笑得伊汝不好意思。跑堂的一阵风似地端来了,还喊了一声:“小八
路同志,请――”他低着头,像风卷残云一样,吃得满脑门子冒热汗。
因此,他决定再去尝试一下这种美味,尽管如今他也生有胃病了,而胃病是汽车司机和
修理工的职业病。
在太行山区里,S县作为一个县城,连它自己作为地图上的一小点,都有些害羞的。那
些妄自菲薄的山民,这样糟蹋自己的县府所在地,说东关放个屁,西关就得捂鼻子。确实也
是如此,伊汝从四新路走到改成兴无路的东关,两个来回,也没找到那家回回馆。他向一个
卖烤白薯的打听,那位脸上密密皱纹里,有着永远洗不掉的煤渣的山民,把伊汝看作疯魔,
在故意调笑耍弄他。
“回回馆?俺是国营买卖,是农工商,是队里的试什么点,那名堂俺虽说不上,反正不
是单干,你想买就买,不买拉到,干嘛瞧不起人?”
伊汝明白他误会了,以为拿过去的私营饭馆来嘲笑他,连忙掏出买票找的两毛小票,买
了两块烤白薯,这才使他相信外乡人的诚意,叹了一口气说:“回回馆早合并了,跟俺烤炉
一样,十多年前就关板了,这不是刚开张搞农工商给队里挣钱么?”听来有点情绪,不过作
为一个新闻记者的伊汝,他也是和这位山民一样,时隔若干年后重操旧业。对于“农工商”
这个来自亚德里亚海滨的新名词,竟然能在S县城一位烤白薯的老乡嘴里吐出来,使他感到
兴奋。新鲜的事物仿佛初秋早晨和煦的阳光,并不因为这个偏僻的、自惭形秽的小县城而躲
到云层里去,不,照样明亮温暖地投射过来。他思忖着,休要小看这座烤炉,焉知不会是若
干年后联合企业的前身呢?他捧着滚烫的烤白薯离开了。身后,这位山民用沙哑苍劲的声音
叫卖着:“热的,糖瓤赛蜜!”也许歇业太久了,嗓子还没亮开,有点干涩。伊汝联想到自
己的职业,想到又要提起笔来,没准也会如此,大概不能有五十年代那分才思了吧?
他上了汽车,听那汽车引擎在力竭声嘶地哼哧着。
这辆老道奇改装的长途汽车,伊汝一眼就看出来了。这部汽车上年岁了,又是爬坡,伊
汝无需目测,就凭自己坐着时的仰角度,坡度不会小于千分之二十,够这位开车的女司机忙
活的。这部老爷车像得了气管炎似的,时不时干咳两声。他知道,准是缸体有点什么故障;
再说,化油器也不怎么干净了。不过,这个二十多岁的女司机,倒是有股生龙活虎的劲头,
那短扑扑的头发,那裹在脖子上的羊肚毛巾,那被太阳晒和汗水渍的退色花布褂子,使他想
起什么,又睁开眼定睛看她的背影。她没有那种职业女司机戴着墨镜洒脱高傲的神态,更多
的像一个农村姑娘;也许刚拿到一张拖拉机的驾驶执照,看她那架势,也好像开“东方红”
或者“铁牛55”似的。但是她那密实的,一剪子铰不透的黑发,她那宽阔的骨架,那圆润
丰满的肩膀,使他想起了一个在脑海里从未淡薄过的影子,那是他记忆里最美的一页,也是
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是多么有意义的羊角垴的妞妞啊!
伊汝是为她来的么?也许是,但不完全是,那确实是他心头一笔沉重的负担。现在,他
总算明确了这次风尘仆仆的旅行,要寻找的那些失去的东西里面,就有一个羊角垴的妞妞。
这时,车窗外,莲花池的主峰,像记忆里那个文静深情的山村少女,拂去了云翳,投进
了眼帘。如同那天正式接到组织的通知,重新回到党的怀抱里一样,看到这座主峰,他觉得
到了家似的。但谁知妞妞相隔二十二年以后,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处境呢?然而,伊汝是那
种特别重感情的人――这是他的致命伤呵!要是不去感激这个救过他命、给过他真正爱情的
妞妞,那就不是他伊汝了。也许,这会给她带来难堪、带来烦恼,妞妞肯定是一位儿女成行
的妈妈了;这是一路上他感到后悔的、责备自己冒失唐突的地方。但是那莲花池的主峰在朝
他招手,他认为自己回来对了,不仅仅有妞妞,还有把他当亲儿子掩护过的郭大娘,还有羊
角垴那些看着他这个小八路长大的乡亲们。是的,爱是多种多样的,有妞妞的爱,有郭大娘
的爱,也有人民群众对于八路军、共产党的爱。他就是为了寻找那些失去的爱才回来的。他
又来到跟着那位弼马温部长在这儿打游击、搞土改、建政权的羊角垴来了。
“妞妞,你还记得那个背马枪的小八路吗?”
他在心里问着,长途汽车哼哼唧唧地、催人欲睡地朝莲花池公社爬上去。二
伊汝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从柴达木回到这座城市里来。
他站在那座久违了的灰色建筑物前面,望了一眼由于城市大气污染颜色变得更灰的大
楼,快步走上台阶,隔了二十二年,又一次推开那扇玻璃门。他还是当年走出这扇门时的老
样子,头发乱蓬蓬的,衣衫不那么整洁,但玻璃门映出一对亲切善良的眼睛,那讨人喜欢的
光芒,在柴达木,甚至语言不通的藏胞也都肯在火塘旁边给他腾个座。他微笑着,打量着楼
里的每一个人,显然想找几张熟悉的面孔。他推开几扇门,遗憾,除了那种仿佛冰镇过的声
音“你找谁”之外,就是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睛。
他上楼,到他原来的编辑室,没有叫他扑空,果然发现几张熟面孔。伊汝也纳闷,难道
身上带有隐身草?一个大活人站在门口,竟谁都不理会。只有他早先坐过的办公桌上,现在
坐着的女同志,在惊愕地瞧着。那进口金架眼镜,几乎遮住她脸部的三分之一,他辨别不出
来是谁。但那打量人的神气,叫他惶惑不安,不禁要喊出声来:不对!同志们,五十年代毕
部长大声疾呼过:“报社弄成衙门,就听不到人民的声音啦!对待群众,应该像在老区那
样,一个炕头滚着,亲密无间……”伊汝望着这位张着嘴唇像英语字母“O”似的女性,心
里想:“干嘛那样使劲瞪着,同志,我不会吃你的,也不会偷你的钱包!”
人们总是存在着一种世俗的偏见,认为既然是个落魄的人嘛,必然是狼狈的,但想不到
却是一个几乎原封不动的伊汝站在眼前。连第四纪冰川都在黄山留下擦痕,好像漫长的二十
年,却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似的。所以大家一时怔住了,尤其那位女同志。
“伊汝,是你!”终于有人激动地叫出声来。
“不错,是我,‘冰冻三尺’!”
许多人笑了,对于“冰冻三尺”这个外号,不仅老同事,甚至没见过他的人也听说过。
据说――干嘛据说,实际也是如此,伊汝十六七岁,个子还不及马枪高的时候,就在边区的
《晋察冀日报》上发表战地通讯。五十年代,他是报社的台柱。那些年,他的足迹遍及全
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重点项目,国家工业建设头一批新兴企业,都被他那支流泻出热情的
金星钢笔,鼓动人心地描写过。甚至还去过朝鲜,和世界著名的战地记者贝却敌一起,采访
过板门店的和平谈判。所以那些年轻的同行,不由得怀着些好感、惋惜和同情,甚至在某种
程度上,带有一点敬意瞅着他。
这个在藏族、蒙古族、哈萨克族的毡房或帐篷里,都能讨得一碗马奶和油茶的伊汝,是
个能很快和陌生人熟悉和亲切起来的“职业记者”,一个挨一个地和那些虽不认识,却是充
满友情的新朋友紧紧地握手。他也走到那张靠窗的桌子前面,还未伸出手去,那个女同志站
了起来,把苗条娟秀的身子迎着他,她摘掉铬黄色眼镜,露出了一张熟悉的漂亮面孔。
“凌凇――”
她没有开口,只是嫣然一笑,这种亲切的笑容,表明了他们是相当稔熟的,无须用语言
来表达见面时的热情。他记得,二十多年前,正是诗人常说的青春放光的年代,每当替她润
饰完文稿以后;什么润饰啊,简直是大段大段另起炉灶地改写,而终于发稿、终于见报,她
总是这样笑的。然后,她还会毫无顾忌地俯在他耳边告诉报社的内部新闻,她那秀发撩弄着
他,她那银铃似的声音惊扰着他,她那浓馥的香水气息刺激着他。曾经使他困惑,可又躲不
开,因为她是他最要好朋友的妻子。而她的丈夫却那样信赖他。然而她像所有爱出风头的女
性一样,喜欢做一个知名的女记者,所以伊汝连自己也奇怪:“怎么我身上也有她那么一股
素馨花的香味?”
看来凌凇在编辑部众多女性中间,她是穿戴得最高级、最阔绰的。但是摘掉眼镜以后,
逝去的年华在她脸上留下了掩饰不住的鱼尾纹。不过,她很懂得修饰,合身的衣衫又增添几
分神采,比她年龄要显得年轻多了,尤其是莞尔一笑的时候。
整个办公室里的同事,包括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谁不知道凌凇一九五七年丈夫死后和伊
汝的那段往事呢?这类事情是不胚而走的,而且像报纸合订本似的,不论隔多久,只要一
翻,哪年哪月哪桩事,历历在目。但伊汝才不去想那些;有些值得永远记忆,有些应该彻底
忘却。他没有必要陷入这样的困境。
握了握她的手,客气地:“你好――”
她还是喜吟吟地一笑,在这种时候,她那表情真是无言胜似有言。不过伊汝却回过头问
大伙:“毕竟同志在哪屋办公呢?”
对于这位齐天大圣的去向,众说纷纭,因为好几天没见这位眼睛高兴得眯成一条缝的领
导了。近来报纸在群众中信誉日见高涨,零售数量增多和非公费订户扩大是一种“盖洛普”
反应,很说明问题,也许又去组织几篇有分量的文章去了?最后,还是凌凇知道内情:
“我听何大姐讲,毕部长好像去什么地方了!”然后,她抬起胳膊,用手拢拢那式样做得相
当考究的头发,问道:“你认识他们家吗?新搬了,可不好战!正巧,我这篇稿子完工―
―”她把一篇补白性的有关月食的科学知识稿件交给了组长。伊汝想,大概最近会有一次月
食。不过,隔了这么多年,凌凇还只是搞这种应景文章,看来长进不大,大概把力气全花在
卷头发上面了。她那明亮的眸子盯着伊汝,鼻翅微微颤动,那微张的嘴唇里,明灿灿的皓齿
带着笑意,显然有一句没有明说的话:“你应该请我陪你去!”聪明、漂亮的女性,喜欢用
眼睛说话。
“谢谢,告诉我地址吧!别看我是柴达木人,在这里,方向绝不会弄错,路也一定能找
到。”伊汝出报社以后觉得这样说完全必要,因为有些是属于应该彻底忘却的东西。
城市大致倒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街上的人没命的多了,对生活在柴达木二十多年的伊
汝来说,在那个寥廓的荒原里,甚至走上几十里,也难得碰上一个人,哪怕是远远的一声狗
叫,也会觉得亲切异常的。现在一下子落在密密麻麻的人堆里,他有一种仿佛跌进了盐湖似
地沉不下去,又浮不上来的憋闷。
一直到何大姐给他打开门,他才如释重负地透了口气,这位性格泼辣的老大姐头发都白
花花的了。
她问:“你没接到老毕电报,叫你买飞机票快些来?”
“买了,后来又退了。一位叫旺堆的蒙族老大爷说,耗牛没有马快,一步一步也能走到
拉萨。可小伙子,好多骑手都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我想想倒是有些哲理――”说着说着伊
汝自己也乐了。
“出息,我记得你当年最不怕死,哪儿枪响往哪钻。”
“我已经欠了二十多年的帐,剩下的日子就得一个钱当两个花。怕死和珍惜生命的价
值,是不同的事。部长呢?”
“他等你几天,看你不来,一个人走了。”
“去哪?”他发觉毕竟同志还是那副不肯安静的脾气。
“谁晓得,老啦老啦,弼马温的劲头倒上来了。”
伊汝理解这位老领导:“人民的声音在吸引着他。”
“谁知道,许是找寻什么东西吧?也不知丢了什么?老头子现在恨不能一腔子血都倒出
来。看,忙得连胃病药都忘带,一去没个影子。”随后她问:“去报社了吗?”
伊汝嗯了一声,望着这间除了书、除了几张字画外空空如也的屋子,还和多少年前一
样,这是毕部长的老作风。
“看到她了吗?”何茹关切地注视着这个不亚于一个家庭成员的伊汝,这种友谊来自战
火纷飞的年代,所以她以老大姐的口吻说:“凌凇和你一样,也走了一段弯路。生活,有时
就像环行路似的,绕了一个圈子,又碰上了头。怎么样,你?”
“我揿揿喇叭,这是司机的礼貌,然后错车开过去。”
“混帐――”何茹半点也不客气地训着,尽管刚见面不超过五分钟。
伊汝笑了,大概每个人对他人的关注方式,是全不会相同的。他想,要是那位弼马温部
长迎接他时,准是一身烽火,满脸硝烟地招呼:“回来了吗?好,给你这支枪,再给你两个
手榴弹,上!”倘若郭大娘接待他,一定是亲切地捉住他的手:“受伤了吗?孩子,疼不
疼?别怕,大娘这就给你换药,放心吧,回到你的家来了。”可是何茹,使他想起那位旺堆
的妻子,一位经常给他背牛粪来的,世界上再没有比她更心好的藏族老阿妈了。她问:“伊
汝,你打算终身做一个喇嘛吗?”看来,何茹首先关心的,是不让他当喇嘛。
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像所有妻子似的,总要对丈夫施加一定影响,所以使得毕部长通常
一个跟头,顶多翻十万七千里。
唉,月亮还有被云彩遮住的时候,对了,何况还有月食呢?他不禁想起郭大娘讲的天狗
吃月亮的故事,也许在那个时候,萌出了回羊角垴的主意吧?
但是,微笑着的凌凇轻盈地走来了,穿着白色的紧身羊绒衫,越发显出她那窈窕的体态
优美动人,高领裹住她那纤细的脖子,脖子上是一张沾着朝露的花朵般的脸庞,这张脸朝他
逼近着,躲也躲不开,冰凉地贴过来了。他连忙晃了晃头,惊醒了,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在哼
唧的车声里打开瞌睡,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了。
一个可笑的梦,然而也不完全是梦,梦在一定程度上是现实的反映。他问自己:难道不
是这样吗?
老爷车大约早就在这个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路上抛锚了,有的乘客爬到路旁梯田的高
坎上吧嗒着烟锅,瞧着远天,似乎在说:“姑娘,你慢慢鼓捣着吧,我们不性急的。一头骡
子有时还尥蹶子呢,何况车!”也有的乘客围着那位女司机看热闹。她正蹲在车头上,打开
盖板在寻找故障发生在什么地方。
那应该说是秀丽的脸上,又是油污,又是汗水。她又抬起脸朝车内喊着:“妈,你再踩
一下!”
伊汝发现,原来在车厢里,除了他,就只有一位坐在驾驶座上的妇女,短发、宽肩膀,
和她女儿一样。可能一脚踩错在刹车上了,那司机像豹子似地蹦起,吼着她妈:“轰油门―
―”但是老道奇像一头疲懒的牲口,哼了两声,又没有动静了,急得那年轻姑娘恨不能钻进
车头里去。伊汝有点同情她,这台应该报废的车,像病入膏盲的患者,再高明的医生也束手
无策。教过他修车的师傅曾经教导过他:有本事别往老爷车上使。那意思是说弄不好会丢脸
的。伊汝赶路要紧,也就无所谓面子,决定下车去帮帮忙;再说,在柴达木二十年围着轱辘
转,有天天躺在地沟里脸朝上修车的经验,也未必会丢丑的。他刚下车,那一串送煤进城,
然后拉化肥回来的大车队,正从他面前经过,车把式还记得他这个打听路的外乡人,笑着:
“老哥,俺们没说错吧,不会误了你晌午饭的,哈哈……”一挂响亮的鞭梢,扬起一路尘
土,蹄声得得地走了。
难道不是这样么?太阳都当顶了。
“心心,你还有个完没有完?”那位妇女沉不住气了。
女司机抬起头:“妈,人家不急,就你急!”
那个妇女从司机座侧门爬下去:“他们不急,他们等着,我还要翻山赶路呢!”看来,
她是说什么也不耐烦等车修好了。伊汝一惊,这声音怎么听来这样耳熟呢?
“妈――”女儿责备地叫了一声存心拆台的妈妈。
“心心,你慢慢修吧!我走了!”她急匆匆地说着走开。
伊汝多么希望她把脸掉过来,然而她仿佛故意地把背冲着他,而且半刻也不肯多停留地
离开了。等到他走到车头前面,那个妇女已经迈着碎碎的步子,走出好远,留给他一个似曾
相识的背影。
这时候,可怜的老道奇像胸部有积水的病人,哮喘着响动起来。心心胜利地挺直腰板,
举起梅花扳手向她走远了的母亲示威地挥舞,然后赔不是地招呼乡亲们上车。山民们的耐性
与容忍也着实让伊汝惊奇,谁都不曾埋怨,反倒安慰着:“俺们不像你妈那样沉不住气,这
回该保险了吧?”但伊汝明白,行家似地提醒道:“走不多远的,还得熄火!”
心心瞪圆了眼睛:“咦,你这个人,吉利话都不会说,不上车我可开走啦!”她跳上驾
驶座,向他耸耸鼻子。
他笑笑:“请吧!”扬起手。
果然,没走几步,老道奇又耷拉脑袋了。心心跳下车,笑着跑过来:“你这个人哪,真
藏奸,存心看我的笑话,你大概是汽车公司派来监视我们这个农工商的吧?”
哦?又是这个来自亚德里亚海滨的新名词,伊汝乐了。后来他才知道确实是拖拉机站经
营的短途运输,为的是把乡亲们从肩挑背驮的沉重负担下解放出来。抗日战争时期,伊汝背
过公粮,知道那步步登高的山路是个什么滋味,真是一颗汗珠摔八瓣,每一步都得付出巨大
的毅力啊!这个女孩子的赤诚坦率的态度,以及对待他那亲切的笑声里,存在着一股不可抗
拒的魅力,于是只好被她拉着拽着,来到车头跟前。不过,他到底是个二十年工龄的修理工
了,有点老师傅派头了,坐在前车杠上,并不着急马上动手。而是掏出了那两块烤白薯,一
块留给自己,一块递给了心心:“来,先吃一点,干起来有劲!”
她一点也不客气,接到手里就啃了一大口,还没咽下就嚷嚷着:“糖瓤赛蜜,俺们羊角
垴的――”
通常她说“我”、“我们”,这回冒出个“俺们”,伊汝惊讶地望着她:“你是那个小
山村的人?”
她吃得太猛,噎住了,说不出话,只好点了点头。
“那么你妈也是羊角垴的了?”
她哈哈大笑,觉得实在是个相当可乐的问题。然后,她告诉这位外乡人:“就连这糖瓤
赛蜜,也是我妈培育出来的新品种。你知道,在羊角垴,管这种蜜甜蜜甜的白薯叫什么?
‘妞妞’,我妈的名字!”
天哪!伊汝怔住了,他连忙朝那个走远了的妞妞望去,她已经走到半山腰了,只能看到
一个小小的人影,可是看得出来,她还在一步一步地吃力艰难地攀登着。伊汝猛地转回头
来,呆呆地凝望着心心,不由地想:“她都有这样大的女儿了,怪不得她总背冲着我,怪不
得她急急忙忙离开我……”
他咬了一口白薯,确实是非常非常的甜,然而,再甜的滋味,也压不住他后悔的心情。
不该来的,是的,何苦再去扰乱她的平静呢?三
窗外,月色溶溶,树影婆娑,伊汝在公社的招待所里,怎么也合不住眼了,也不知是妞
妞和她那招人喜爱的女儿心心,引起了他的惆怅;还是终于得知像他母亲似的郭大娘离开人
世的消息,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心头的哀思;或者,隔壁房间里那位客人的鼾声,使他想起
了毕部长,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多年的遭遇,使得他毫无一丝睡意。要是过去年代里,那
还用得着说吗?这样朗朗的月色,肯定会爬起来穿上衣服翻过主峰回羊角垴的。把子弹顶上
膛,跟着毕部长大步流星,一口气不歇地直上峰顶。在那莲花瓣似的泉水池里,喝上几口清
甜的凉水,消消汗,接着直奔羊角垴而去。一路上,敞开衣襟,任习习凉风吹拂着,毕竟的
话就多了起来,什么保尔和冬妮娅的爱情啊,什么克里空是哪出戏的人物啊,为什么说阿Q
是中国农民的灵魂啊……这种轻松情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马上就要到家了,郭大娘在
等着,妞妞在等着,何况还有那枣儿酒呢!啊,那简直是诱人的佳酿,往心眼里甜,往骨头
里醉。然后,听吧,毕部长那如雷的鼾声,就会在炕头上响起。
伊汝失眠了,隔壁的鼾声更扰得他无法入睡。但是,他想,比起弼马温部长的呼噜,要
略逊一筹了。最早他跟毕竟来羊角垴开辟工作,那时,他实实在在不比儿童团长大多少。记
得只要雷鸣似的鼾声一起,那屋里的纺车就会嗡嗡地响起来。妞妞,那阵子还是个梳着羊角
辫的妞妞,她笑着说:“毕部长,你的呼噜真好,俺娘见天多纺几两线呢!”
“多嘴丫头!”慈祥的郭大娘笑了。
毕竟乐了,眼睛眯起来:“大娘,你就包涵着点听吧,在延安,我都找那些外国医生看
过,不行,胎里带的毛病治不了,你就等打败日本鬼子吧!”
“怎么?”妞妞问,“那时就不打呼噜啦!”
他戳着她的鼻子:“就喝不成枣儿酒,离开羊角垴啦!”
郭大娘说了一句伊汝在以后才觉得大有深意的话:“只怕到了那一天,想听也听不到
了。”
“确实也是这样的……”伊汝记得五七年一次支部生活会上,就从这呼噜开头讲起来
的:“现在,甭说郭大娘再听不到毕部长的雷鸣鼾声,就连我,给他当了那么多年秘书的
人,那鼾声对我来讲,也像河外星系发出的脉冲信号一样,要用射电天文望远镜才能接收到
了。他太忙了,会议会议会议,运动运动运动,剩下一点点时间,何茹同志还要他干这干
那,要他穿拷花呢大衣,要他学跳华尔兹,就是不替他想想社论怎么写?四版上那篇捅了马
蜂窝的小品文怎么收拾?所以这回郭大娘从羊角垴来看看他,连坐稳下来和大娘谈五分钟的
时间都挤不出来,而且把大娘好不容易带来的四瓶枣酒、柿饼、核桃,连同大娘一块交给了
我,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他终究是跟毕竟多年的人,“为长者讳”这点品格还是具有的,伊汝并不曾讲毕部长怎
么特别为难地,掏出一把十块钱的票子,塞到伊汝手里时的情景:“你把郭大娘接到你那儿
去住吧,你也抽出十天八天时间陪陪她,编辑部我告诉一声就行了。她想吃什么,想要什
么,你尽量满足她。没办法,何茹怎么也不大乐意郭大娘住在家里。这酒你拿去喝吧,现在
夫人有了新规定,非要在巴拿马博览会得奖的酒才许可喝。”
伊汝想象得出那个泼辣的何茹,会怎么样向毕部长施加压力,他推回那把钞票:“我也
不是没有钱!”
毕竟叹了口气:“分明我也知道,那也未必能减轻我的不安。”接着他愤慨地说:“我
们能打败鬼子,打败敌人,可对小市民庸俗意识无能为力。”
“怕未必全是客观因素吧?”伊汝同情地望着毕竟,倒不是他比他的老领导高明。那
时,他也正面临着一场情感危机,那个新寡的凌凇,正如一棵能缠死老树的古藤一样,紧紧
地依附着他,硬逼着他在她和羊角垴的妞妞之间作出抉择,所以伊汝才会有这种感慨吧?
那到底是解放后第三次看望毕部长了,郭大娘是完全能够体谅他的了。她随着伊汝来到
报社后楼的单身宿舍,一边爬那五层楼,一边说:“我知道,伊汝,如今老毕是大干部了,
进来出去的全是屁股后头冒烟的,我一个穷山沟的老婶子,在那明堂瓦舍的四合院里住着,
是有点不适称。”其实,伊汝知道,如果四合院里没有部长那位娇妻,毕竟养郭大娘一辈
子,也决不会多嫌她的。然而回想起来,解放后她头一次进城来,就把何茹给得罪了。她首
先错认保姆是何茹的母亲,一把拉住就不放,夸赞她生下的这个漂亮姑娘――还用手指着何
茹,怎样有眼力,挑上了毕部长这么个好样的;他除了打呼噜而外,再没比他好的了。打呼
噜有什么呢?多听听就惯了。老毕进城这些年,晚上纺线听不到那呼噜还怪空的慌呢!这终
究是个误会,何茹性格也是爽朗的,哈哈一笑了之。但郭大娘这位军烈属,这位子弟兵的母
亲,还以为这些人是当年住在羊角垴的八路军,紧跟着竟摇着头端详着何茹:“你年纪轻
轻,能吃能做,怎么还雇个老妈子呢?”又扭过脸来直截了当地批评毕竟:“这可不是咱们
八路军行得出来的事!”这下惹恼了何茹,她是个说酸脸就酸脸的女人。伊汝记得,毕部长
嘿嘿一笑的时候,何茹的脸起码长了一寸。第二次进城,是一九五四年,伊汝记得那正是国
泰民安的年头,郭大娘背来了几乎整整一驮子东西:
小米、红枣、山药、地瓜干、枣儿酒、摊好的煎饼、煮熟的染成红色的鸡蛋,羊角垴所
有能拿得上台面的东西,都搬进毕部长的四合院。因为郭大娘甚至比终于生了个大胖小子的
何茹还要高兴,也许她的老伴、儿子都牺牲在革命战争中的缘故,对于那裹在襁褓中的新生
命,又是爱、又是亲,乖乖长、乖乖短地搂着,就像她当年疼爱着伊汝这个小八路似的。伊
汝看到何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恐怖的灰色。他知道,甚至像他这样被何茹看作小老弟的,
不怎么见外的人,一进四合院,都恨不能跳进消毒水的大缸――如果有的话,杀死浑身的细
菌,以免传染给那可爱的小宝宝。好,这位来自羊角垴,有大脖子病、柳拐子病等病例的穷
山沟的老大娘,这还得了,她叫着大嫂――那老保姆早辞退了:“快抱去喂第二遍奶!”
大嫂看看钟:“还差十五分钟呢!”
“今天提前,四分之三的奶、四分之一的水、十五克糖、一西西蜂蜜――”
郭大娘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听说奶个孩子,有这么复杂的学问。不过这些量度名词,使
她想起来什么,连忙回过头去:
“咦,妞妞呢?”
伊汝一头跳到天井里,心想:敢情,都够一头毛驴驮的土特产了,大娘是弄不动的,原
来是她!这时,那个腼腆而并不忸怩,短发宽肩膀的妞妞,正站在花坛旁边,注视着那一丛
正盛开的浅蓝颜色的花。花坛里有着各种的花,粉的、红的、黄的、白的,只有这一丛与众
不同的花特别引人注目,引起了妞妞的关切。也许她在这个城市里,在这个庭院里,感到自
己很像这种蓝色的花,有些不大合群吧?
那一回住的时间很短,主要是妞妞惦念着她的种子,夏秋之际,正是扬花授粉、含苞结
穗的关键时刻,无论如何也不肯多待。尽管只是住了几天,何茹的脸一天长似一天,就在她
俩回羊角垴去以后,何茹朝她丈夫总爆发了。正好伊汝来问一篇稿子的事,赶上了这场兴师
问罪的暴风雨。一个使敌人闻风丧胆的游击队长,一个口若悬河的宣传部长,一个堂堂大报
的主编,对于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除了唉声叹气。何茹连这个小老弟也不放过:“听说,
你还打算娶那个呆头呆脑的姑娘?”
“她呆吗?何大姐!”
“你都是小有名气的记者了,这样的爱人,拿得出手吗?”
她不顾毕竟的阻拦:“我偏说,我偏说,你管得着么?”
伊汝竭力使这场暴风雨停歇,还等着发稿呢!便笑着问:
“何大姐,怎么拿不出手?我问你,你们院里花坛上那种蓝颜色的花,叫什么名字?”
不但她,连学贯中外古今的毕部长也说不出。
伊汝为妞妞自豪:“你们看,她知道。”
何茹负气地说:“你愿意娶她,我不管,反正我不愿找个婆婆――”因为郭大娘出于一
种好意,一种极纯朴的山沟里老妈妈的好意,曾向何茹建议过:一个孩子怎么能不吃妈的奶
呢?
也不是没有奶水;正因为做母亲的血变成了奶,把孩子喂大了,才叫一声娘的:“要是
照你们这么做,那不是奶牛要成了人的干妈了吗?”哪曾想这番话把何茹气了个两眼发黑。
直到她们走的前一天,伊汝才抽出时间陪妞妞去逛这个城市。不过,她一定要去报上登
载过的那个新建的植物园去。
但那是个不开放游览的科研单位,只好凭着记者证左说右说才进去。羊角垴是个贫瘠的
山区,无霜期要短一些,妞妞从来也没见过那暖房里亚热带植物浓翠欲滴的绿色,她那文静
的脸上,露出了惊诧的神色。她告诉伊汝:“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蓝颜色的花!”
“在哪儿?”伊汝连忙四处寻找。
她甜甜地一笑:“是在毕部长家院子里,你知道那种花叫个什么名字吗?啊,还是个记
者哪!连那都不明白,我从大辞典上把它找到了,你猜叫什么?一个怪好听的名字!”
伊汝望着她那恬静的脸,等待着。
“毋忘我!”她轻轻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哦!你是怕我把你忘了,妞妞!”
她在那结着相思子的南国红豆树下,笑着,然而是深情的,像过去在莲花池主峰上的清
泉水边一样:“如今你是大人物了,我常常在报纸上念到你的名字!”
“可是你知道吗?妞妞,我常常在心里念着你的名字!”
但五七年那次只是郭大娘一个人来的了。因为在这之前,她得了一场重病,差点没到阴
间去同她那牺牲的老伴、儿子团聚。也许意识到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把积攒下的抚恤费二百
多元,买了口棺材。然后,就剩下一桩心思,把伊汝和妞妞这两个孤儿的婚事了掉,这眼睛
大概也就可以闭得上了。伊汝的父母都是烈士,是红军东渡黄河时牺牲的。而妞妞的爹妈则
是羊角垴附近,靠挖煤为生的穷汉。所以她有一副能干活的宽肩膀。
那种小煤窑瓦斯含量相当高,两口子不幸双双熏死在窑里。郭大娘刚送走参军的儿子,
回来路上,看见妞妞里一半外一半躺在窑口,已经快要死了,这才抱了回来,成了她的异姓
闺女。所以第三次来搬到五层楼上伊汝的单身宿舍住,倒对她的心思。
她又像当年子弟兵在羊角垴住的时候那样,把那些编辑、记者、美术员、摄影师、校对
员、译电员……的被窝褥子,枕巾褂裤,一个房间挨着一个房间,该拆的拆,该洗的洗,该
补的补,忙得个不亦乐乎。无论谁把臭袜子藏掖到什么地方,她都能找出来洗干净给补整齐
――那时没有尼龙袜,补袜子是单身汉的一大愁事。然后再赏给你一顿臭骂:“真出息,你
们这些识文断字的,还不如我们家老黑!”
有人去请教伊汝:“大娘家的老黑是谁?”
“哦!那是她家喂的一条黑老母猪!”整个单身宿舍爆发出一阵大笑。郭大娘望着这些
年轻人,似乎又回到烽火弥漫的年代,只是如今年轻人都不大唱歌。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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