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暴风雨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走进暴风雨

  生活给它的挑战者以非同寻常的幸福。
  整整一冬天气出奇的温暖,年年从西伯利亚冲涌而来的寒潮,好象在那边遇到了什么麻烦,迟迟未到。河水入冬就没上冻;它是漾着快活的涟漪过冬的。可是立春过后个把月,眼看着草绿花开,却忽然来了一股异常凶猛的风雪,几夜之间,河面就冻上厚厚的坚冰,白茫茫的大雪遮盖一切,枝条上刚泛出的绿意,又给这股奇冷硬逼回去,好一派酷烈的严冬景象!那些过分勤快而早早收拾起冬装的人,忙着把皮帽暖靴找出来,打算重新过冬。然而这股寒潮来得急会得快,转眼无影无踪,尾随而来的就是春天的脚步了。
  北方春天的步履是缭乱的。十年九旱,无雨多风,苏解的地面给这没完没了的风一通死吹,粉化成黄土面子,再给风扬起来,搅得昏天昏地。而且这风忽暖忽凉,弄得人胡胡涂涂分不出春天还是冬天。可就在这当儿,黑绿色的草芽子硬钻出地面来。这些最早露头的草芽,受不到雨露润泽,无人疼惜,还免不了遭到一阵不期而来的凌厉的春寒袭击。如果它要想干不死,冻不蔫,就非得有股非凡而强劲的生命力不可:
  今年壬戌,狗年,清明才过,春寒未尽,滴雨不落,风沙漫天。城市东区挨近那座新建油库的工艺品总厂,正是最不景气、乱子层出的时候。

一 小夫妻闹罢工
  今儿打早,厂保健室里就坐了一群男男女女,叽叽嘎嘎地说笑打闹。保健室是厂里一个特殊的休息室。谁要是干活干腻了,随便瞎诌个头疼脑热的病,来找厂医兰燕要点吃不吃都差不多的小药,就在这儿歇歇坐坐,若是碰到几个说得来的,还能吹气冒泡,海聊一通。人家是打着看病的旗号来的,厂里的头头们再厉害也管不着;厂长关国栋是设卡子的能手,却卡不住病号。所以人称保健室是“合法休息室”。因此这儿又是一个情报交流中心。大家从四面八方、各条道儿上听来的消息,都在这里互相交换,再散播出去。厂里有两个情报中心,官方的是政工股,民间的就在这保健室里。这几天,工厂后墙外刚刚盖成的那八间宿舍房的分配问题是顶顶热门的话题。连一些有房子住、根本不打这算盘的人也掺和进来,东西南北乱打听。可能唯有房子问题才能扯进来这么多人和人的关系。生活中,最复杂、最微妙、最难捉摸的就是人事。大家还可以借此把厂里种种龌龊事折腾出来,骂骂咧咧评论一番,好叫心里舒坦一些。关于这八间房,厂里每天起码都有一二十条能够引人兴奋的新闻。此时,保健室里的人们扯来扯去,自然也总在这件事情上转。
  大家有话都抢着说,只有司机邢元例外。他坐在床上,无精打采靠着墙,拉下来的帽檐遮住那张小白脸儿,帽檐下只能看见死死闭着的薄嘴唇。他象得了鸡瘟,已经打蔫儿两天了。厂里总共三个司机,都有外号。一个叫“马半天”,一个叫 “刘一会儿”,一个是他--“邢没准儿”。“马半天”是厂里的老司机,常年血压高。厂医兰燕从区里的保健培训班里学了个词儿回来就安在他身上,叫做“不可逆的”。兰燕自己也解释不清这个词儿怎么讲。“马半天”从厂里第二号大学问、技术股长伍海量那里得知,这“不可逆的”就是再也治不好了,最后必定死在高血压上。这么一来,他就逮着理,每日上半天,不再出车,只管汽车维修。“刘一会儿”是肝炎老病号,多年来只要到厂,打个照面就走。唯有邢元是个不折不扣的壮劳力。厂里拉料进货,头头们去开会,接送宾客,大小车全是他一人开。因此,头头们对他也就客气三分,否则他一撂挑子,有急事也得干瞪眼。再说厂里上上下下的人们,谁有私事办都得求他,比如娶媳妇接新娘子啦,运家具啦,拉病人啦…… 地位培养性格。他高兴时,又好求又肯卖力气;不高兴就耍起大爷脾气,叼根烟到各个车间乱窜,找个消停地界,沏一缸子热茶,连喝带聊,一坐半天,有事也很难找到他。有一回他夜里出车,会计不给他误餐费,他赌气跑到五楼顶上呆了多半天,急得生产供销股长王魁用扩音器把嗓子都喊哑了,他也不答理。后来那会计从厂里分了半立方木料,请他帮忙,他却不记前仇,热心帮那会计用车拉回家。他为什么以德报怨,原因无人猜得,人们摸不准他的性情,就叫他“邢没准儿”。
  邢没准儿这两天更叫人摸不着头脑。许多进货出料等着他。他说自己泄肚,出不了车,但也不回家休息,整天守在厂里,躲在一个角落,帽檐往下一拉盖上脸,耸起的两肩把耳朵坠托起来,尖下额儿往领口里一插,死阴活气,动也不动,嘴巴象活蛤蜊一样死死闭着,一声不吭。谁都不能说他装病,因为厂医兰燕就是他老婆。虽说这保健医是“二五眼”,擦皮伤肉抹点红药水,头疼牙疼给两片止疼药,可她确诊邢元胃炎,谁敢推翻?要是惹翻兰燕,不比惹翻邢元更好受。保健室总共两个医生。另一个外出半年学化验,她就成了这里的皇上,惹了她,有病说你没病,要假不给假;那张伶牙俐齿的小嘴更不饶人。但是她今天竟和邢元一样不吭不哈。一张五官好动、表情丰富、招人喜欢的小脸儿,变得象板凳面;弯弯而秀气的黑眉毛拉成一条直线,好象有股气横在脸上。平时到处插嘴,不说话难受,可今天逢人不理,眼都不瞧人。不看病,不给药,不开假。有病找她,她就开个转院单子往人家手里一塞,说:“到外边卫生院去看吧!”这究竟是怎么啦?小两口子一个神儿,吵架了?
  屋里这群男男女女,年纪轻轻,社会经验并不少。他们探知小两口子打架最好别管,这种架打起来象一对仇人,转眼就好成一个。而且看他们这架式又不象是自己互相斗气,难道有谁敢来招惹他俩?于是人们表面上装着看不出来,眼珠子不时移到眼角,留神察看这两口子一反常态的真正缘故。
  这当儿,门儿“呀”的一声开了。人没进来,一个圆糊糊的大脑袋先伸进来。脑袋上一对国眼镜片忽闪发亮,看不见眼神。可大伙一瞧这呆头呆脑的样子,“轰” 地笑起来。笑得这人发窘地抬起手背遮挡着嘴部。屋里一个瘦健漂亮的小伙子说:
  “郗捂嘴,怎么脑袋进来,脚鸭子留在门外边了,是不是又穿了一样一只鞋?”
  这一句逗得大伙笑得更厉害。直笑得两个女工眼睛流泪,捂着肚子直不起腰。一个长着连鬓胡子的结实高大的汉子,手里烟卷拿不住,掉在地上。一直板着面孔的兰燕也绷不住,她不愿意让人瞧见自己脸上现出笑容,掉过身面朝窗外,但别人从她后背丰腴肌肉的颤动中照样看得出来。
  这人是厂设计室的头号设计郗半民,五十年代工艺美术学院的高才生,厂里唯一的名副其实的大学生。人老实得出奇,呆得出奇,胆小得出奇。遇到尴尬场合,总是习惯抬起手来挡着嘴部,人称“郗捂嘴”。头年里,全厂职工健康普查,兰燕错把他满是脂肪的肚子上的肉折,当做肝脏的边缘,误诊他“肝大三指”,吓得他一夜没睡,第二天上班来,糊里糊涂穿错了鞋,一只黑布鞋,一只缘球鞋,到厂里才叫人发现,轰动了全厂,从此这事就成了这呆子的一桩典故,也是工人们闲谈时的笑料。
  郗半民一进屋,大家更加兴奋,发亮的眼珠子围着他转,好象要从他身上找到可笑的事情。
  “那捂嘴,想吃点嘛药?”那小伙子又逗弄他,脸上溢满调皮捣蛋的劲儿。
  “我这几天闭眼。”郗半民认真地说。他不大分得出别人是否取笑自己,便摘下眼镜,给大家看。他左眼红肿,好象一个大红果儿。
  “好呵,说捂嘴,你要这样子在胜利路上一站,保管所有车辆都停住--人家以为你这是红灯信号哪!”这小伙子机灵得很,抓到话茬,俏皮话说来就来。他的后腰上别着钳子改锥,一看就知是个电工。
  在大伙的笑声里,郗半民赶忙戴上眼镜,请兰燕给他瞧病。兰燕也不看他,却冷着口说:
  “我没能耐看你这种病。你去卫生院吧!”
  “不行,白大夫。”郗半民马上焦急起来,“羽毛画组等着要样子呢!你给我点眼药水滴滴,叫它别总流眼泪就行。”
  兰燕膘他一下,说:“这是急性角膜炎,滴眼药不成,除非打针!”她说着把身边的针盒用劲儿拍得啪啪响。
  旁观者明白,郗捂嘴胆小,兰燕这是故意吓唬他。谁知郗半民活忙心急,认头挨一针,顿时引得屋里这几个小伙子兴致大发。“郗捂嘴,快,脱裤子,把屁股露出来!”那电工小伙子立刻叫道。
  “王宝,你起嘛哄,这么多人……”郗半民手挡着嘴说。
  “王宝,你对人家老九别讲粗话。你应当说--”另一个长脸的小伙子说, “您请卧下,高抬尊臀……”
  笑声贯满屋子。郗半民显得很紧张。那名叫王宝的电工小伙子叫着:“你这屁股怎么跟房子的分配方案一样见不得人?今儿我们非看不可了。哥几个,来,帮帮他忙。”王宝闹得最欢,他是诚心吓唬郗半民取乐。
  还有一个长得黑生生的胖小子从旁起哄闹着:
  “郗师傅,捂嘴干嘛,捂屁股呀!”
  屋里两个女工立刻吓得失嗓门叫着,夺门跑掉。郗半民死抓着裤腰带,扭着屁股,生怕这几个不知轻重的小子上来扒裤子。兰燕忽然气势汹汹朝王宝他们骂道:
  “你们再要没脸没皮地胡闹,我就轰你们啦!”
  若在平时,这几个小子非跟兰燕耍几句贫嘴不可,但今天不敢,兰燕那副气哼哼的样子叫他们不敢闹得过分。开玩笑的深浅,不在自己,而在对方。
  那个络腮胡子的大个子,是保全车间的钳工刘来。他说:
  “算了吧,哥几个,别拿人家老实人开涮了!”
  刘来在这几个小伙子心中有些威信,郗半民这才从威胁中解脱出来。他左手在胸前抓住裤腰往上提,右手绕到背后把裤子谨慎而不情愿地退下一小截,露出肥嘟嘟一块肉。兰燕用镊子夹着浸了酒精的棉球抹一下,飞快把针戳进内里。可能她心里有股气,用劲就过猛。“哎哟!妈哟!”郗半民不觉疼得一挺肚子。
  打针的就怕人家说疼。兰燕没好气地说:
  “凑合点吧!好处都叫你们老九捞走了。赶明儿,住进新房子,嘛病都没了。”
  这几句话打她那又薄又快刀片一样的嘴唇中间吐出来,字字好象带着刀刃。郗半民听了,摸不清头脑,只好“嘿嘿”陪笑应付。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旁边那几个精明小子,从兰燕这几句话仿佛一下子猜到她耍脾气的根由。没等他们用话往深里探一探,技术股的股长伍海量闯进来。伍海量是个五短身材的矬子,比普通人还矮半头,其貌不扬。他窄脑门,方下巴,大嘴叉总张着,好象钱罐的投钱孔,大鼻头往上翻,鼻眼直对人。有一次,电工王宝装电扇时,假装搞错而故意把插头往他鼻子上插,这事也算他的一件提起来就叫人大笑不止的轶事。在厂里,人人都叫他“武大郎”,不知由于他个儿矮又偏偏姓“伍”,还是因为他那模样不错的老婆和他离婚,另嫁了别人。
  他一头进门,就往屋里一张张脸上看,象是找人。
  “找西门庆吗?”王宝笑嘻嘻说。
  “闭住你的烂嘴。我找--哎,这小子在这儿!”伍海量一眼瞧见倚在墙边儿的邢元,立刻眉开眼笑,“快跟我来,邢没准儿!”他这一笑,五官挤在一起,象个于柿饼。
  邢元没动劲,帽子造着脸。
  伍海量上去一把抓过帽子。邢元闭着眼,好象睡着一样。伍海量打趣道:
  “唷,你小子成佛啦!”
  邢元忽然睁开眼,目光挺凶。旁边几个工人互相递眼色,意思是伍海量没长眼眉,专往烧火炉子上撞,看来准有乐儿在后边。刘来不声不响换支烟,紧抽两口提提兴致,一只手摸着自己下巴上的硬胡茬,好象等着瞧这意料中的大戏。果然,两天来一言不发的邢元开了金口:
  “武大郎,你是厂里第二号大学问,我是头号文盲。我斗不过你。你有能耐跟关老爷(厂长关国栋的外号)用不上,可别找兴我。我姓邢的没招没惹你!”
  伍海量看他神色不对,不明根由,却知道这小子不好惹,便赶忙换个口气说:
  “我打一早就找你。找你整整两个小时,哪知你在这儿呢!”
  邢元把小白脸绷得硬梆梆,没好气地说:
  “你找我两个小时,我还找你两个小时呢,也没找到你。我找不到你,你能找到我?”
  旁边几个工人一听邢元这机灵巧妙的答话,不觉都啧啧称绝。伍海量无言对答,只好说:“外贸退回那两万个长了霉的彩蛋得赶快拉回来。怎么,你今儿不大舒眼?” 他用柔和的话哄着邢元,生怕邢元给他一个硬钉子,“不过这事还非得你不行。没你办不成。嘿嘿……”
  虽说伍海量曾是轻工业技术学校的学生,但在工厂混油了,天性和善,学不会心硬手狠,却早学会了厚皮赖脸。
  “少来这套!别把我往高处抬,再撒手掉我!老伍,这事你少管。你是管技术的,生产归人家关老爷和王大拿管,彩蛋出问题有你的嘛?你想当厂长?好吧--” 他一手从伍海量手里拿过帽子,不管歪斜地扣在头上,然后交盘手臂,往肚子上一放,扬起下巴说:“你先分给一间房子吧!你要是象那帮头头们答应了不算,哼,秃蛋再来求我!”
  这两句话,等于把他两天来装病怠工的底儿泄了。原来这小夫妻俩阴阳怪气,闹罢工,撂挑子,是给头头们一点颜色看:房子分配方案一直是个谜。那几个工人一听邢元的话里有蹊跷,便撬乎着说:
  “邢没准儿,我们都听说,房子不是你稳拿一间吗?”
  “稳拿?狗屁!这回公司的工作组一来,戏法又重变了。我那间吹了!”
  王宝接过话说:“吹不了!凭什么吹?谁敢?你告我,咱哥儿们拿三百八的电电死他!”这话好象是为邢元打抱不平,实际是挤他往下说。
  “谁说不敢?这工作组是公司新来的那个姓贺的书记派来的。我早就听说过,这个姓贺的原是局技研所的所长。新官上任三把火,人家正想做出点样儿给别人看。咱厂那群捞不上房子,急了眼的,腾起哄,往上反映。要不公司会来插手?”邢元气哼哼地说。
  “公司不插手,你们几位又得手了!”刘来靠着药柜,抽着烟,不紧不慢的话里含着冷嘲热讽。
  “嘿,大胡子,你还别气,小心生气长癌。人家该得手的照样得手。就说人家关老爷,在公司里、局里、市里有多少人?工作组来了还得帮他的忙,帮不了我的忙,也帮不了你的忙!”邢元听出刘来嘲讽他。有意回去几句。
  “怎么,这房子也有关老爷的?他城里不是有两大问吗?”王宝紧着问。
  “弄来这房子他自己住,城里那两间给他闺女儿子!”邢元心里有火,平日嘴里那道闸也关不住了。
  “你别胡扯了,人家关老爷的事你怎么会知道?”刘来假装不信,故意刺激他多吐出一些秘密。
  “我?我嘛不知道。头头们上下班,出门开会,坐在汽车里嘛都说。还有武大郎一间呢!”
  “别胡安,哪能有我的份儿!”伍海量虽然这么说,意外的好消息使他那张短脸闪出惊喜的光彩。
  邢元说:
  “我不骗你。我也不跟你争。要是分房给你,我服气,咱俩条件一样,都是倒插门女婿,住着老丈人的房子。可是咱一条男子汉不能总寄人篱下。当然你比我更难,你老婆又和别人结了婚,你住在人家算哪一号?多窝囊!我就是不眼那群头头们,哪件事他们不吃香喝辣的?天天上班,干脆说就是找便宜来的。他们要把我惹火了,我把他妈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全兜出来。咱光脚不怕穿鞋的。无产阶级、天不怕地不怕!”
  “行了,行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没鼻子没眼儿的事别随便往外扔。”伍海量阻止他继续说。
  “去!要不说你是武大郎!连骨头都不够长!我姓形的虽然小学毕业,人事不比你懂得少。你原先在制镜厂是管生产的,为嘛王大拿一手抓着生产供销两样偏本给你,楞叫你管技术?懂得吗?就因为你不是关老爷的人,人家不信你。你别象孙猴子,拿着弼马温当个什么官儿!别看分给你一间房,那因为不给你说不过去。拿你去堵住人们的嘴,再怎么干都成了!”
  “好呀!”刘来突然把半棵烟往地上一扔,发火道:“敢情你们在上边暗含着把油水都分光了,把我们几百号工人都蒙在鼓里。邢没准儿,你小子也不够!要不是工作组拿掉你的房子,这些话你死也不会往外说!”
  邢元怔住,他忽然醒悟到自己话说多了。冲动最易坏事。兰燕插进嘴来:
  “你们可别往外边去瞎造!我早对小邢说过,给我们房子也不要。头头们叫小邢搬去,不就因为他是司机,晚上看电影看戏,半夜去接站看病,随时都能把他从被窝里掏出来?”
  “别唬我们了!”王宝说,“要给我一间,每天夜里掏两次我也干,别净说头头们吃香喝辣的。近水楼台先得月,沾一沾也捞点油腥呢!”
  “滚,别在这儿耍臭嘴!”兰燕上来使劲给他一巴掌,掉下脸儿说:“就这样还想在我这泡假?美的你!”
  “唷!”王宝挨了一下,不但没急,反而扭过脸逗弄邢元:“嫂子拍我肩膀一下,你可瞧见啦,吃醋吗?哎--”
  邢元的心思在房子上,根本没理他。
  伍海量怕他们逗急翻了脸,一推王宝说:“耍什么二皮脸,还不干活去!贝雕车间好几台电砂轮都不转了。”然后又转脸求邢元,“去拉几趟吧!那两万个彩蛋霉成什么样子还不知道呢!天再热,霉得会更厉害,将来返工都洗不干净。”
  “怨谁?怨我?”邢元小眼一瞪说,“你们头头们没弄好,叫我来回拉,我不受那份累。汽车不在院里吗?自己拉去!”
  刘来嘴角含着讽意说:
  “反正外贸给钱了,叫外贸赔呗!”
  “那怎么行!”伍海量半仰着头对大个子刘来说,“发霉的原因是咱们没洗净蛋壳。再说,外贸还压着咱一笔贝雕和羽毛画的钱呢,人家正要用这笔钱顶这批货。”
  “人家是正正经经做买卖,咱们头儿才不费这份脑子呢!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刘来似笑不笑地说,“把这两万个彩蛋都处理给职工。五分钱一个,拿回家把蛋挖去,至少外边那锦缎糊的小玻璃金也值,我们情愿不要这个月的奖金了。”
  “那厂子就该关门了!”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郗半民着急地说,“五分一个得赔多少钱,最少也得四万块钱!”
  大家看他这副急欺欺的样子,都笑起来。那个黑黑的小伙子取笑说:
  “要不说你们老九办不成事。一张嘴就是傻话。”
  邢元说:
  “你急得嘛?郗捂嘴!厂里养了五十多个干部白吃饭?告诉你,一个钱也陪不了!”
  “不赔?那我可不信!除非头头们把工资和存款全捐出来!”王宝说。
  “想得倒好。个个瓷公鸡、铁仙鹤,哪个肯拔毛?不多拿就算好的!”邢元说: “人家不赔钱自有绝招,叫你小子把脑袋里的水挤净了,也想不出来!”
  “如果是王大拿出的主意,准有倒霉的!”刘来说。
  “算叫你说着了。”邢元的话里带着三分佩服。
  “说着了嘛?”王宝十分感兴趣地问。
  伍海量生怕邢元再捅出什么来,上去一手拉着邢元的胳膊说:
  “别胡捅乱捅了,还嫌厂里的漏子不够?彩蛋霉成什么样子还不知道,你有这胡扯的时候三趟也拉日来了!”
  “我说过,不给房子我就--”邢元说到这儿看了兰燕一眼,把下面的话改为 “我就有病!”
  伍海量急中生智,扒在邢元的肩膀,微微踮起脚,尽力把大嘴叉子凑向邢元耳边。邢元一推他:
  “离远点,嘴怪臭的!”
  伍海量不但不恼,反而笑喝喝又亲热地拍他一巴掌:“你听着呀,好事--” 跟着又凑上去小声说两句。声音小得屋里没有第二个人能听见。
  这话象魔法吹进邢元的耳朵里。邢元的小黑眼珠立刻好似通了电的小电珠一样亮起来。他问:
  “武大郎,你这话当真?”
  “骗你是孙子!”
  “你们老九心眼多。”
  “我算哪号老九。我是中专毕业。”
  “矬子里拔高个儿,别看你矬,跟我们比还算大学问。”小邢说,“郗捂嘴老大,你老二。咱厂就数你们俩。”
  郗半民在一旁听了,不觉又抬起手背挡嘴。
  “小邢,我保你了,怎么样?”伍海量说:
  “你的话不如放屁。谁保你呀!你还保别人?要是工作组他们保还说说……”
  伍海量又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邢元立刻神采焕发,好象中了什么头奖。他叫一声:“你这矬子心眼就是多,你怎么--”他看看屋里的别人,便把下边的话留在口中,只是说了一声:“走!”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手一拉伍海量,开门就跑出去。
  屋里那几个人虽然没听见伍海量的耳语,但从邢元转瞬突变的神气,看出来这小子得了便宜。兰燕八成也猜到了,脸蛋好象开化的小河,盈盈漾出活气。于是王宝他们就拿兰燕开起心来。兰燕抓起一把扫帚象轰鸡一样,劈劈啪啪把他们全打出去。不过这一次不是赌气,而是高兴。
  这几个小子一出保健室,立刻把刚刚屋里这些新闻散扬出来,不出两小时,就有声有色地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于是,这八间房子的分配方案更象谜底,在揭开之前最富于魅力,吸引全厂工人的眼睛全都瞄准它!

二 彩蛋变松花
  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猜不准……猜不准就多听听,耳听为虚就用眼瞧。瞧哪儿?那儿,那边的办公楼!
  全厂总共三座楼。前楼是旧厂房,做的是植线和浆印的床单、桌布、枕袋、头巾,多年来不变的老品种。单是这破旧杂乱的车间厂房就显出一副靠惯性缓缓运行的老态。一楼是植绒车间,从剪绒机里飞出的细小的绒毛,用风扇排不出去,就混在空气里;黑暗的地方看不见,光线里密密麻麻亮闪闪,好象牛毛小雨到处飘飞,十分吓人,工人们最容易得矽肺。上班时工人们一律象医院手术室里的医生护士,大口罩捂在脸上。逢到伏天夏日,嘴唇四周捂出一大团痱子,象吃了鱼虫子。年轻的姑娘们爱美而不肯戴口罩,得矽肺的多是她们。二楼和三楼都是喷花车间。一条长长的巨型桌案从车间这端通向另一端,几十名工人对面坐着,用喷枪把各色浆液喷在城花上,色雾也象绒毛那样乱飘,于是这二三楼就成了色彩世界。桌案上、衣服上、地上、墙上、手上、头发眼毛上全都花花绿绿,真象当今舞台上时髦的那种五颜六色、变来变去的灯光“效果”,有时弄到脸上就象戏里的小鬼儿。四楼上搞丝漏浆印,虽然看上去整齐得多了,人也少,可是制版房里喷漆稀料的味道专往人鼻眼儿里钻,再加上制版用料含着容易发挥的苯,引起苯中毒。厂里几次开会,大张旗鼓地叫喊要把绒毛、色雾和苯这“三害”从这座楼里清除出去;然而,不少头头似乎习惯了这种用“运动”的方式解决问题,凡是靠运动这股猛劲办不成的,过后反而无人过问。“三害”顽固地存在,厂里唯一能拿出的办法是每人每天两角钱 “有毒作业补助”。没有补助倒也罢,这两角钱却引得人们去想:谁愿意为这两角钱找病?没病装病倒不错,可以到兰燕那里弄几天假,回家干点私事,但谁也不想真有病。人最大的福气莫过于有个硬梆梆、经得住折腾的好身体……这就是旧厂房全部内情了。楼梯走廊上全是绒毛、破布头和草绳。楼外的大篷里堆满没拆包的原料布匹和包装成捆的成品。看上去,这座楼就象一只正在装卸货物的破船。
  这老厂房对面,竖着一幢漂亮的新厂房。红砖、青瓦、白水泥抹得见棱见角的窗户框,上下六层,十分爽眼。这是七年前厂里恢复工艺品生产时,外贸拨款资助盖起的一座新楼。厂里从旧厂房选出几十名年轻能干的工人--自然又都是与头头们有着各种各样瓜葛和裙带关系的人,分成三批,一批去营口学习羽毛画,一批去大连学习当地精熟的贝雕技艺,另一批人跟随重金请来的两位老画工学画粗糙而地道的仿古国画“苏州片子”。自从尼克松来中国,外国闹起中国热。从长城故宫到熊猫,以至泥胎的小花脸和月饼模子,一概惹得外国人眼珠发亮。一百年前,不少外国人靠着中国古董发财,外国人脑筋并不灵活,这次他们抱着原先那种旧成见和新的神秘感,竟把所有没见过的中国玩意儿,不分良莠都当做宝贝,这就使国内的工艺品厂发一笔洋财。这座楼也就应运而生,楼里生产的东西招人喜欢,它成了厂里向外炫耀的资本。不知哪来一个奇怪的逻辑:凡是唬住外国人的,也就唬住自己人。于是这楼里的工人们给人的感觉不一般了,个个身穿平平整整、没有皱折的白布大褂,手洁脸净,进进出出,比大医院的医生护士还神气。这帮人也算转运了!干着最轻的活儿,练的最拿人的本事,互相打趣还称什么“艺术家”!一幅画,动辄卖几百上千,等于喷花车间几十个工人千一天的。而且,这两年前楼植绒浆印的工艺陈旧,植绒不牢,浆印怕洗,砸了几家国内的老客户;广州那边的彩印床单图案新颖,价钱也便宜,不声不响地在广展上把和他们保持多年关系的外商全拉走了;多亏生产供销股长王魁生拉硬扯,拆东补西,使尽全身解数,才使前接的生产没垮下来。但是,究竟是一个月只有半个月的活,楼里三百号人只能慢慢腾腾地磨洋工,如果一努劲儿,跟着就没活可干,该睡大觉了;只能这样有气无力地维持,时赚时赔。这么一来,“后楼养前楼”的说法可就沉重地压在前楼工人们的身上了。两座楼一新一旧,一高一矮,遥遥相对。后楼好似一群高等精神贵族,前楼却象一伙吃闲饭的食客,脑袋也抬不起来。唉,什么时候才能翻身哪!
  身子没翻过来,压在上边的东西竟然渐渐变轻了。市场的变化谁也控制不住,国际行情比邢元的脾气更没准儿。机灵的人象兔子到处都是,到处乱跑。你不动脑筋,人家的脑筋转得一刻不停。如今世界上以不变应万变的,大概只有宗教和古董。当外商看到中国工艺品变成热门货,一下子香港和台湾都干起来,善于模仿的日本人很快就把一些做工简单的中国工艺品制造得维妙维肖。不大会变化的工艺品总厂有限那点招数叫人偷去,它的高潮也就很快过去了。技术股长伍海量有些买卖眼光,看准彩蛋在国际市场上抬头,立刻叫国画组改画彩蛋,抓住了几家国外客户,才暂时撑住后楼这个撑得过大的摊子。谁料到,彩蛋出了漏子!两万个彩蛋在外贸仓库里,没等出口全长了霉。如果外贸叫厂方包赔,切关全厂工人利益的大问题就要马上临头--奖金没钱发了!两楼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又复杂了。幸好这两天,分房是件超级大事,暂时压住人们对它的关切。
  再说在这前后两楼中间,横插进一幢结结实实的两层小楼。这是厂里的办公楼。原先这里是篮球场,厂领导不管那群球迷们怎么恳求加吵闹,硬把篮球架子技走,盖了这座楼。其实后楼后边还有一块宽绰的空地,但把办公楼盖在两座生产大楼中间,干部们办事就方便些,坐在屋里透过窗子还能把前后两楼的一切动静尽收眼底。工人们称这座楼为“岗楼”。可是此时的情况相反,两座楼几十扇窗子后边都有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岗楼”有何异样,有何变化和可供猜测的蛛丝马迹。这 “岗楼”就象被一群细心的侦察员紧紧又悄悄地包围住了一样。
  人们把鼻尖在冰凉的玻璃上按瘪了,也没看出任何溪跷。大小干部们照样象平时那样在办公楼的门前进进出出。偶尔有两个干部在那楼前站着,凑着脸儿说几句悄悄话,这又不算什么,干部们一向喜欢这么说话。没有秘密干得还有什么劲!公司贺书记派来的工作组的三个成员自打进楼就没出来。他们已经来了五天,天天如此,不知他们在干嘛!有些与“岗楼”里的小干部们要好的工人,偷偷打听,也问不出一二。回答的话好象统一过口径:“我们也不知道,在搞调查吧!”这话和没说一样。
  自打这八间房子分配的事闹到公司去,贺书记就派来三个人组成的临时工作组。工作组到厂当天就召开大会,宣布公司党委的三条决定:第一,原先一切分配方案立即作废;第二,工作组只做调查,不管分配,对外不接待;第三,全体职工安心生产,要相信公司和厂党委一定能妥善解决。
  可是,在这之前,工人们并不知道什么分配方案。就因为分房的事一直门在罐里,私下又谣传这八间房子都叫头头们包了,大家才闹起来。工作组头天开了这会,大家心头一振,可拿眼一瞅派来的这老三位,心就凉半截,犯起嘀咕来。这三位是公司劳资科朱科长,保卫科韩科长和党委秘书谢灵。人称“超级蜘蛛”,上下左右到处牵丝拉网,到处有熟人,到处走得通,他能办到的事,别人连想也想不到。他们三人无论私为公,经常往厂里跑,与厂里的头头们不知互相串通办过多少事。尤其是朱科长,绰号“人贩子”,全公司职工调动和学生分配,都由他一手操办,随意摆布。在这工艺品总厂的后接干活,真是少有的干净清闲、玩玩弄弄的美差。每年夏天,轮到学生分配的时刻来临,局和公司头头们都拜托他,把各自亲的厚的送到这儿来。当然,厂里的头头们也就要利用自己把持的这个地利,和他搞点交易,不过这些事都在人不知鬼不觉时成交。那个保卫科的韩科长,人虽老实,脸上从不带笑,叫人猜不透。猜不透的事再加上猜不透的人,可就叫人不放心。自从这三位到厂后,每天上午来半天,中午不出楼,在;‘岗楼”里吃饭,不与外界接触。所用饭菜都是关厂长特意吩咐食堂小灶做的“工作饭”。吃过饭,没过多时,都由邢元开车送走了,不知回公司开会,还是回家。既然原先那分配方案别人没见过,谁又能保准这次方案不是原先那个方案?官官相护,利害相关,哪个头儿没便宜,肯去损害对自己有益的老关系?说得好听点:谁也得顾点人情。现在的人情不那么纯,里边包着利害。于是,立在前后两楼中间这幢门窗紧闭、悄无声息的“岗楼”,更给人一种神秘和不稳妥的感觉。可恨的是所有玻璃窗,都叫那些小干部们清闲时擦得锃亮,玻璃反光,反而看不进去。
  上午十点钟,传达室的老龚头,去办公楼送热水,出来时提着一把高柄的绿铁壶,门口的地面明明很平,他竟象给什么绊一跤。由于各窗口都有人盯向办公楼,老龚头这一跤叫人看个满眼儿,摔得真不轻,一下子就象给火枪打中的野鸭扒在地上,手里抓着壶把儿,壶盖儿早滚出七八尺远。六十大几的人不死也够呛!站在院里的人都跑过去,料想老龚准摔增了。谁知老龚头没等人跑近,一翻身爬起来,满脸皱折里居然溢满了笑容,好象秋天的阳光照在一个干了皮的老南瓜上。他拍拍沾在前襟和膝头上的土,马上去抬那壶盖几。这一下,他不但没摔晕,反而挺高兴。别人问他摔伤没有,他笑哈哈地一个劲儿说:“不要紧,不要紧。”就赶紧乐不拢嘴地颠颠跑回传达室去了。
  这情形叫人好奇怪!任何人摔这一下都难免龇牙咧嘴,他怎么倒象交了好运?摔跤能摔美了?那纯粹放屁!没这种傻蛋!王宝追到传达室问他:
  “老龚头有嘛好事?”
  “没嘛,真的没嘛!”
  “别骗人!没一个人能摔成你这模样!”
  “摔一下,脑袋反而清爽了。”老龚头咧开嘴,大门牙只剩下一个,好象大门缺一扇。
  “你又来‘骗自己’啦!”王宝指着老汉说。
  老龚头嘿嘿笑。他外号叫“骗自己”,原因是从来不说自己坏,总说自己好,人们才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他认真地对王宝说:
  “真没骗你呀!”
  “不对,你今天这样子一看就不对,是不是土作组给你房子了?”王宝眨眨眼,连懵带唬。
  老龚头一怔,跟着摇着手说:
  “哪能有我的房子呢?我是退休留下来补差的,还能给房子?房子是给你们站在生产第一线上的!嘿嘿。”
  王宝不信他的话,却信他不肯说真话,就绕着脖子套老龚头的话:
  “全厂只你这么一份,一家三代挤在半间屋里。你没找工作组说说?”
  “小伙子,你不明白,一家人住在一起有好处,谁找谁都方便,嘿嘿。”
  “去!你又来‘骗自己’了!谁不知这几天你老伴为房子和你呕气!”
  老龚头方要解释,忽听外边一声刺耳的喇叭尖叫,还夹着邢元一声叫喊:
  “糟蛋来了!”
  跟着一辆装满纸箱的大卡车从传达室的窗前掠过,飞驰一般直开到办公楼的楼前停下。这是邢元刚从外贸仓库拉回来的一车生霉的彩蛋。
  不少人围上去,要看看这变了质的彩蛋是什么模样,尤其是前楼工人,穿着花花绿绿的工作服,好象一群防空伞兵,跑出楼来看。邢元跳下车楼子,爬上车槽,打开一个牛皮纸箱,掏出一盒彩蛋举到半空中:
  “看呀!青皮大松花!”
  在众人目光汇聚处,盒里的彩蛋没了画儿,霉成青绿色,长了长长的毛。工人们见了并不个个都笑,有的面露焦虑神情,反骂邢元:
  “算了吧,邢没准儿!不是什么露脸的事,这下子连你的奖金也没了!”
  “快拿去给王大拿看看吧!关门算了,干什么劲儿!”一个女工愤愤道。
  忽然,从办公楼里走出几个人。衣袖间仿佛带着二三级的风,走起来很有几分劲势。走在前面的关厂长,沉着那黑黝黝而多肉的一张脸,眉眼横着,目光冷峻,还真有几分厉害样。人们立刻不言语。他沉吟片刻,对邢元喝斥道:
  “干嘛?扰乱人心?成心捣乱?还不快把车开到仓库卸货去!”
  要凭邢元的脾气,马上就会回敬关厂长两句。但他这次没吱声,仿佛浑身的毛都捋顺了,没一根倒戗着的。他顺从地跳下车,钻进楼子把车开走。
  王宝和刘来几个正走来。这几个是厂里出名的捣蛋鬼,谁也不在乎。王宝叫道:
  “邢没准儿,把它拉到食堂里去吧!这些天净炒大白菜,这大松花正好下饭。”
  工人们一哄而笑。这笑是成心给头头们难看。他们恨这些头头嘴里是公,办的是私,厂子都快散摊子了,还在争房子。如今彩蛋成了这样,谁能力挽这惨局?没有权,生气也没用,还不如寻开心,把气撒出来!
  然而,关厂长并不以为然,相反却莫名其妙地一笑。仿佛他胸有成竹,根本没把工人们的嘲笑当回事。
  王魁一挥胳膊,叫着:
  “大伙快回车间生产吧!这事主要归我负责。不过请大家放心,厂党委研究了一个妥善办法,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一个钱也赔不了。这月奖金照发不误!”
  好大的口气,两万个彩蛋变成青皮大松花,居然一分钱不赔,难道你王魁的本事齐天?可是再瞧王魁的神气十分自信。谁都知道,这王魁可不是心里能藏住事的人,心里有什么,脸上看得见。尽管刘来认定王魁又使什么缺德的招数了,一时也猜不出。人们没了话说,只好怀里揣着疑问纷纷散去。喀,又是一件叫人捉摸不透的事!
  八间房子和两万个彩蛋,两个谜搅在一起,弄得人们不知议论哪一桩才好。一会儿从彩蛋说到房子,一会儿从房子说到彩蛋。费琢磨呀!不知这些头头怎么解决。有些懒于动脑筋的人就说,你们真是自操心,既然人家当头儿,必定会有超出常人的智力商数和神机妙策,等着瞧呗!

三 “您算把我们吃服了!
  北方人一听涮羊肉三个字,口水立刻从腮边往外冒。春天的铁雀,夏天的炸蚂炸,秋天的河螃蟹,冬天涮羊肉,这四样,羊肉数第一。紫铜锅,鲜嫩绯红、纸片一般薄的肉片、青菜叶、白粉条、烤得焦黄酥脆的芝麻烧饼,再加上那浓香的卤汁儿和半斤六十五度的大直沽,嘿!当神仙也不过如此。无怪乎涮羊肉这东西在北方,要从小雪初降吃到春雨淋淋。
  先前本地有三个带“庆”字的羊肉馆,牌号叫做“庆来”,“庆德”、“庆春”,都以涮羊肉驰名远近。如今,三个馆子都给历史埋葬了。这家新办的“宏祥羊肉馆” 承继着当年庆字号涮羊肉卤汁的配方,还能叫一些吃过见过的老食客们点头称做 “不错”。馆子开张时,颇有些小气派。人造大理石铺的地面,玉兰花蕾状的壁灯,服务员穿着一色工作服,宛如一家大馆子。可是自从后街开设了自由市场,卖菜、宰鸡、倒卖鱼虾的贩子们就进来吃吃喝喝,馆子立时变了样。原先桌上的花儿、写着桌号的牌儿、四味瓶儿,乃至印花的塑料桌布全都撤去。这些贩子们肚大腰圆,胃口好,手里有钱,喜欢大鱼大肉,实实惠惠。店随主便,只要赚钱,该怎么干就怎么干;会做买卖的人,都不把劲儿使在受累不讨好的地方去。于是,这馆子就颇有码头上小酒馆的味道了。主顾们大帮大伙踢门就进,坐下来就大盘大碗地招呼,敞衣绾袖,一条腿搬上来,脚跟踩着椅于边儿,膝头垫着下巴,给酒烧红的脑袋一歪,腔调里带着儿分江湖口,屋里什么味儿都有。但这月份里,几个共和锅烧开了,热气带着羊臊味儿一串,什么难闻的味儿都给遮住了。
  靠墙那共和锅的桌上,一边是几个小伙子,一边一胖一瘦两个成年人;两伙人都涮得带劲。火炭烧旺,压在烟口的小碗里边的水都冒热气儿了,锅里的汤更是哗哗响;羊肉在他们肚子里发,酒劲往上蹿。就象看戏到了高潮。
  再瞧这边的胖子,满脑门大汗珠儿,肥大的上衣扣儿全解开,摘开的腰带勾子耷拉在地上。他的筷子仍旧一个劲儿把大肉片子从翻滚的热汤里提上来,塞进嘴里,厚厚的嘴唇汪着一层亮光光的羊油。旁边的瘦子斜过身子,和他面对面坐着。这瘦子虽然喝了不少,锅里的热气连熏带蒸,却依旧不改面上干黄的气色。他看样子不过三十多岁,但脸上的皱折象棉袄的折子又短又深;腮帮的肉塌下去,下巴连着脖子,几乎没有下巴颏,只显得那个鼓鼓的脑门和一双流光四射、精神十足的大眼珠子分外突出。最显眼的还是那对龇出来的门牙。无论嘴唇怎么蠕动,也不能把这对不安分的、总想出头露面的大板牙遮住。这对大板牙给他破了相,不然他还算得上漂亮。不过这牙吃羊肉例分外方便,肉片一入口,大牙往下嘴唇上一切,就象闸刀一样“嚓”地把肉片整齐地切开。这人就是公司党委秘书、“超级蜘蛛”谢灵。人也称他小谢。一来他个头小,很象标准的“上海小男人”,二来因为熬到公司一级的中层干部,差不多都得四十五岁以上,鬓角见白茬,有点发胖,还有些轻微的慢性病。可他正是当年,浑身于巴劲,脑灵腿快,嘴巴说一天也不累,说话的速度极快。此时他笑着对这胖子说:
  “怎么样?王大拿,肚子里的气儿没了吧!”
  王魁大脸一扬,象面蒲扇抬起来,脸上笑呵呵,用粗嗓门说:“没了,没了,都让这羊肉片挤跑了!”可是跟着说出的话依旧带着两分气,“你今儿在场,你说这事怨不怨我?这矬子找兴我不是一天啦!到底还是人说得对--五短的人不好斗。”
  谢灵笑道:
  “人还说,个儿大的不傻必奸呢!”
  “去吧!我没念过几年书。那矬子念过大学,心眼比我起码多三倍。平时跟我说说笑笑,赶到火候就来一下。尤其这彩蛋的事叫他逮住了,恨不得借茬把我和老关弄下去。说什么‘生产管理……管好全过程’啦,‘文明生产’啦,‘奖金是只金不奖’啦,‘供产销恶循环’啦……还有什么来着?全他妈放屁!这套我虽然学不上来,可这厂子五八年合并时,不过十几家小买卖凑到一块的,现在折腾到嘛样?还不是我和老关?把厂子给他。三个月不关门,我王字倒写着!”
  “‘王’字例写,不是还姓‘王’?”谢灵逗他。
  “你别逗弄我。我这人大老粗,火上来嘛话都往外出。咱再说这矬子,他说我管生产,天天给自己擦屁股。你可别以为他这话是玩笑,他是骂我,我懂!不擦怎么办?鸭蛋没洗净我知道?我这个管生产的还能把鸭蛋个个拿来看洗没洗净?谁又知道堆在库里一夏天能长毛,我知道鸭蛋还能长毛?外贸退货,能认头赔吗?赔得起吗?两万彩蛋,几万块,还不把厂里的老本赔出去一少半?外贸那帮家伙唬我,说什么限期四个月,不重新交货合同就作废,从此彩蛋业务一刀两断。两头挤我,我又没长三头六臂。你说我这法儿对不对--叫外加工赶画一批,加工费减半,能画多少就画多少.敞开的活准有人干。现在谁不想多捞点钱?减价一半还五角钱画一个呢!一天画两个就白拿一块。外加工要是一气赶出三四万个,说不定还能赚呢!哎,你说这法子有什么不对。赔钱也不赔在我身上,赚钱也分毫进不了我的腰包。这不也是为了保住厂里工人们的奖金吗?这违反政策吗?犯法吗?”
  “人家老伍也没说你犯法呢!人说你总这么办,自己也够受!”
  “受不了也得受。我算看透了。无论哪儿都一样--谁能,谁受累!没能耐的,一边享清福,还一边挑刺儿:如今老九又吃香。不过我王魁不服他,看不出他有哪点能耐:”说着,他把油烘烘的嘴唇凑上前,“听说你们这次要给他一间房子,落实知识分子政策?”
  “谁告你的?”
  王魁笑道:“你别问我,我问你,有没有这事?”他一边夹起一串连刀向,赶忙歪过嘴巴,连续用筷子头捅两下才捅进口中。腮帮子立刻鼓起来。他紧劲嚼着,没法说话,眼睛直盯着谢灵等着他说。
  “你的消息真快!这次贺书记特意提出改善知识分子住房条件,你们厂一共才两个够上线儿的知识分子,住房又都是‘特困户’,不解决说不过去。不过我们工作组只管调查,不管分配。”
  “算了吧!不管分你们插手有什么用?这倒好,郗捂嘴也捞上一间了。咱得说明白,别看老伍总跟我作对,分他房子我决不阻拦,但要想把原先打算给我那间拿过去给他们,我可不干!”
  “你家有三间房,还算困难户?”谢灵边吃边笑道。
  “分房看不看贡献?天底下住房困难的多了,难道房子都是给不干活的人盖的?新鲜!”
  “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一个小秘书哪有拍板的权力?”
  “没权的人比有权的人更有办法。你那‘超级蜘蛛’是白叫的吗?全公司数你本事最大!”
  “这么大嗓门干什么,又没说不给你房。”谢灵说着膘他一眼。这句话也是一种暗示。
  王魁立刻露出笑容,转口问:
  “这次有没有老关的?”
  谢灵犹豫一下,嘴张开义闭上,白花花的大板牙还露在外边。
  王魁给他夹肉斟酒。待把他自己口中正嚼着的一团肉片咽下去,便兴趣十足地问道:
  “你们那个贺书记怎么样?听说是个秀才,有人说象个大姑娘。”
  “怎么说呢?倒是大学生。但不象一般人认为那么软……但他怕老婆。”
  “那不算嘛。如今有几个头儿不怕婆?我只问他在公事上怎么样?”
  “他才来公司三个月,我哪摸得准。反正他挺有主见,敢拍板,说话做事能够利索。可是他和咱公司别的头头们不一样。你说他太楞吧,他前前后后都想得到;你说他知识分子太迂气,不懂社会这一套吧,也不是……我说不好。”
  “我信这句话--老九不好斗!”
  “话还不能这么说。你说咱公司大小头头哪个好斗?依我看这贺书记很少为个人打算……但我料他这套绝对行不通。”
  “我明白喽!你说到这儿,我就全懂了。不过如今这社会,是你不买我的账,我就不买你的账。对不对?”
  “你的意思,是他认死理,不识路子,对吗?”
  “不完全对。依我看他还算够精明。他为嘛自己不伸手而先派你们三位来,是叫你们挡挡呛。如果他自己掺和进来,可就象这盘肉片--掉进烧锅里喽!”王魁说着,吃吃一笑,把一大盘鲜肉片倒入滚沸的锅中。
  “够了吧,几碟了?”谢灵说。他看了看旁边许多空碟子。
  “管它呢,吃,吃!”王魁说,然后再把话题扯到刚才没有答案的问话上, “你倒是透给我一个信儿。老关的房有没有问题?”
  “我透给你,明早你就会透给老关。”
  “你不肯说就算了。你处在的地位上不好讲话,我也甭问。”王魁说着,脸上不大高兴。
  谢灵从他的表情看到他的心情,便凑近些说:
  “我只告诉你,你可别对外乱讲。老关的房子,下边反映最大。我和老朱都死保老关。最后拍板还得看贺书记和公司党委的。你得明白,为了老关的房子,我们才打算拨给郗半民一间,平衡一下。其它尽量保持原样不动。包括你那间也不动。当然,这只是我和老朱研究的方案。明白吗?”
  “明白了,明白了,好,好。”
  “只是邢元那间得拿过来。”
  “哟,你要拿他的可就麻烦!他那间是老关早答应他的。他这两天撂挑子,我看八成是他打听到你们的方案了。”
  “总共才八间房,一百双手伸过来,我们也不好办。谁叫你们厂净干亏本买卖。如果盖它八十间问题就好办得多。房子愈少愈惹眼。再说,现在你们厂传达室的那老头儿和裁布组一个姓杨的呼声最高。他们分上,邢元也分不上。”
  “根本不能把那老龚头算上。人都退休了,过两年一蹬腿,房子全便宜他们家了。这房子得用上谁才分给谁。”王魁说着又给谢灵的卤碗里夹肉。
  谢灵没答话茬,眼珠一怔,似乎想着别的事,忽然目光又移到王魁蒲扇般、挂满热汗的大险盘上,改换一种亲近的口气说话:
  “王魁,你知道纺织公司的马经理吗?我表哥,他想在阳台上搭个小花房……”
  “用什么,说吧!”
  “你这人可真痛快。得用点方木和五层板,如果有松木板子更好。”
  王魁手一摆,慷慨地说:“好办,回头叫管仓库的杜兴把东西择好的弄出来,再叫邢元给你拉去。我给你开票,批发价,再按清仓处理对折打五扣收款。行吧!” 他说着,不耽误吃,酒肉齐下。
  这话谁听了都会高兴。但不等谢灵答谢,王魁便说:
  “我听说老伍为了彩蛋的事,要去贺书记那里告我。”
  谢灵拍拍胸脯,龇着牙说:
  “这事包在我身上,管叫它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王魁心喜,一扬眉毛,立刻有两颗汗珠子滴下来。他大手向下比划两下说:
  “打住!就说到这儿吧!吃,再吃!”
  当他再把一盘鲜肉片倒入锅中,用筷子涮动时,对面吃锅子那三个青年人站起身走过来,前头一个又瘦又黑,满脸捣蛋相。鸭舌帽歪戴着,帽檐下伸出一些卷发。他一手拿包烟,一手已经从盒里抽出一支送到王魁面前。王魁已经喝得微醺,更弄不懂这几个陌生的小伙子的用意。前头这瘦小伙子对他开口说:
  “这位师傅,我们哥生一边吃,一边数着,您自己就已经足足吃下去三斤肉!我们哥几个从来没见人这么能吃的,您算把我们吃服了!来,敬您一支烟!”
  王魁听明白,哈哈大笑,接过烟说“谢谢”的当儿,这三个小伙子已然开门走了。弹簧门来回一摆动,有股冷风吹进来,王魁感到清醒些,跟着忽对谢灵说:
  “不好!”
  “怎么?”
  “刚向我敬烟这仨小子,我认得。其中一个是春和街画外加工的。他要是听见咱们刚才那些话可就糟了!”
  谢灵惊得张开嘴说不出话来。在酒意尚存的王魁眼里,谢灵龇出的一对大板牙,好象麻将牌里的一双光秃秃的白板直对着他。

四 哪里下手
  贺达用了整整一个小时,把办公桌上这堆成小山似的信飞快看了一遍。同时将信件归类,数一数,共一百四十一封,各种公函十一封,各处寄来的杂信八封,余下的一百二十二封全是工艺品总厂的告状信。按告状的内容又可细分为两类,一类是关于分房问题的,一类是关于彩蛋发霉事件的。他从来没收到过这么多信件。他从青岛开过发展工艺品新品种会议归来,前后去了七天,这里平均每天竟收到十七、八封信!他只听说某某名作家和名演员会收到如此之多的信件。但那些信里都是快乐和赞美,他这些信全是麻烦。
  他把这些信边看边归类时做得有条不紊。这样走马观花看了一遍,已然将其中一部分只撒火、不谈具体问题的信件分出来放在一边。择出一些有人、有事、有看法的信件放在面前。然后摘下眼镜放在桌上,站起身用光洁的手指擦了探疲乏的眼皮,做几下工间操中的屈腿和扩胸动作,活动一下呆长了又僵又酸的筋骨,想让脑袋清爽些,再坐下来重读这些值得细看的信件。各种人、各样的字、各不相同的口气和问题,搞得他脑子发涨,他这才发现办公桌上蒙着一层尘土,袖子沾上不少。刚才他走进这分别了一周的办公室时,蓦地见到桌上堆着一尺多高的信,浑身一震,立刻趴在桌上看信,看完第一封就急着看第二封,一口气看了一百多封,根本没注意到什么尘土,显然在他这屋里办公的谢灵也没进来过几趟。他感到奇怪,自己在去青岛之前不是派朱科长、谢灵、老韩他们三人去这厂里了解住房情况吗,怎么又上来这么多告状信,居然比没派去人时告状的信更多!而且都是指名道姓写给自己的。那彩蛋发霉的事,在他去青岛之前就已知道,准备回来抓抓此事。从哪里来了一群彩蛋的外加工,告状说工艺品总厂剥削他们,把本来低得可怜的加工费再压下去一半,目的为了抵偿这批发霉彩蛋的亏损。还有一封外加工联名来信,很象一份宣告书:如果压价;他们就联合不给工艺品总厂干了,情愿不赚这点外块,叫缺德的工艺品厂关门!
  看来,那八间房子不但没解决,纠纷更大,彩蛋的乱子又出来。麻烦缠着麻烦,从哪里下手?从信件的比重上看,有关彩蛋事件的告状信八十一封,有关房子问题的告状信四十一封,二比一。先让派去的工作组解决彩蛋问题吗?不行,内情还不明。他有条经验:中国的事不在大小,主要看参预的人事多少。人事少的,再大的事情也好办;人事纠缠多的,再小的事里边也难下手。
  他抓起电话打给工艺品总厂找谢灵。谢灵接电话,电话里不仅有谢灵的声音,还有乱嘈嘈的吵嚷声。他问谢灵房子和彩蛋的情况究竟怎样。谢灵回答的声音又低又小--显然是凑着话筒说的。他说,彩蛋的事正乱着哪,一批画加外工的人员就在打电话这屋里和王魁辩论。房子的事更不简单,只能当面汇报。贺达想了想,说: “好吧!”就撂下电话,回到桌前用抹布擦去桌上的尘土,坐下来戴眼镜,把那些特意择出的信一封封认真细读。
  他先看关于房子的告状信。细看过后才明白,这次不是告关厂长,竞告他派去的三个人,主要是朱科长。信上都说,这三个人沾过厂里的便宜,或调换工作,或分配学生,或买便宜货、或私分样品、或借车等等。吃人嘴短,”因此在房子问题上只能偏袒厂里那些给过他们便宜的头头。来信有根有据,连谢灵最近从厂里拉走半方木料的事也告了!这事真是出乎初来乍到的贺达的意料之外!
  贺达气得把这些信往桌上“啪”地一摔。上个月,他接连收到有关这八间房子分配问题的告状信。他认为这涉及到干部作风的信件很有典型性,就把这些信的内容核实后,摘要编成一份材料打印出来,送给市局有关领导们看,同时在公司党委会上提出个人意见。经研究,决定组成三人工作组下到工艺品总厂摸清住房情况的底数,并宣布原先厂里搞的任何分配方案都不算数。他想叫派去的这三个人成为三个厉害的公鸡,啄破罩在这房子上的人事网。谁料到,工作组去了不过十来天,原先那张网不但没有啄破,反而又通过另外一些不曾使用过的、更硬的关系和渠道,结起一张更密更牢的网。到底这三个人是公鸡还是蜘蛛?
  如今这世界上有多少蜘蛛?大大小小的蜘蛛,上上下下到处拉网,如果你想切实去解决一件事,先要费出牛劲又十分耐心地解开罩在这事情上的一层人事大网,若要解开何其难,不把你死死缠住就算你福气。
  贺达沉吟良久,眼前忽然出现他儿时看过的一本忘记书名的童话画册。上面画着一个小人儿挥刀斩破一张巨型的大蜘蛛网。不知为什么,这画给他的印象极深。画上那蛛丝根根象粗绳子,小人儿必须使出全副力气,因此显得非常勇敢。想到这小人儿,他笑一下,跟着这笑就在他平光光的脸上消失。他可不是一个初降凡世、人事不通的傻瓜,虽然他在技研所只是一名管业务的所长,但是个头儿,就懂人事这套。斩网的童话是画家想象出来的,他面临的这张网却是活生生的人编造出来的。一个人一天得用多少时间对付这些不该对付的事?百分之九十?还得多!
  他再去翻看那堆关于彩蛋发霉事件的信。相比之下,这些信的内容就没有房子问题那么复杂,不过是外加工对工艺品厂压低加工费而表示的一致愤慨。但其中一封信引起他的兴趣。这是技术股长伍海量的信。这人的情况他略知一二。六四年中专毕业,起先在制镜厂管生产,管理上很有一套。七六年大地震时制镜厂毁了,公司就将所属的两个制镜厂合并。两厂的工人合在一起容易,两厂的头头合在一起很难。有如两个庙的佛爷合在一座殿堂里,哪个摆在中央,给哪个烧香?由于他是被合并的,处于被动,被并入那家厂的生产股后,连板凳坐都没有。公司又把他调进工艺品总厂来,可是工艺品厂的供销和生产向来都抓在王魁手里,公司原想调他来协助王魁管生产,但王魁两手死死各抓一摊,不肯闲着一只手,他就被关厂长安排到技术股,填补前任技术股长病退后的空缺。在上个月公司研究技改问题的座谈会上,有些看风使舵的人起哄般闹着要“全公司生产自动化”时,他却提出根据工艺品行业的特性,在生产线上分出手工和非手工两部分;取消手工部分,工艺品就不存在;因此应把自动化生产的目标放在非手工部分上。贺达听得眼珠子快从镜片后边蹦出来了。他一眼看出这矮人一头的矬子,在智能上高人一头。他向来喜欢这种人:既能尖锐地发现问题,又有解决问题的高招。现在伍海量这封信却象电报那样只写了两句话:“请抽出一小时谈谈,此事涉及工艺品厂的存亡!!”后边加了两个吓人的惊叹号,表明事情决非一般。从这只言片语里看得出来,这矬子必定是有见解也有办法的了。
  贺达马上再一次拨通工艺品厂的电话,找到伍海量,要他尽快来,并带上两个发霉程度最严重的彩蛋。急事急办,他最怕有事拖着不办,也怕情况不明干着急。他不明白有些人在事情滚成一团时,居然脑袋一沾枕头就打起呼喀来。
  过午不多时,伍海量就坐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对面。矬人腿短,坐下来并不显矮。他带来的两盒生霉的彩蛋象松花样品一样摆在桌上。贺达只字没问外加工如何去厂里吵闹,他明亮的目光在这生满霉斑的彩蛋上停留片刻,便瞅着伍海量问:
  “你说,怎么办吧?”
  伍海量见这个不曾深谈过的贺书记挺痛快,心里立时顺畅,说话也就非常爽快:
  “办法我有,就怕行不通!”
  贺这一听,反而来了劲头:
  “你说说,什么办法。”
  “这批彩蛋决不能叫外加工包赔。责任不在人家,只在我们厂。鸭蛋抽完蛋黄后,理应清洗三次。但工人们偷懒,图快,只洗一次。因为,抽蛋黄时,只能打一个眼儿……”
  “我知道--”贺达说,“打两个眼儿,蛋壳里没有压力,蛋黄反而弄不出来。蛋壳洗净后,要用石膏把眼儿堵上,免得里边万一洗不净的蛋黄流出来变质。可是干活的人偷懒,想拿超额奖,洗一两遍就了事,石膏也不堵好,或者根本不堵…… ”
  伍海量不由得抬眼望了望这个千净瘦弱、略显谨严的公司书记,心想这书记不是白吃饱。他怎么知道的?人家告诉他还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伍海量接过话说: “您说得对,工人们抽黄洗蛋时根本不管这一套;画画的只管画,其它一律不看。最后往玻璃盒装蛋时也没人提出来。问题可就出来了!”
  “好了,你说该怎么办?”这个看上去挺沉得住气的书记突然显得性子很急。
  这句话正中伍海量下怀,他说:
  “返工!全体国画组一律投入返工。从各车间调出一部分人把彩蛋从盒里取出来洗净,再重新画。原先每人一天画三个,这次限定画六个。”
  “噢?六个,画得出来吗?”贺达的眼镜片亮闪闪对着他。
  “当然画得出来,画八个也行。”
  “保质保量?”
  “没问题!”这矬子很有把握。
  “你对生产潜力的估计有没有出入?”
  “我有根据。去年,国画组要去北京看法国绘画展,王魁说,每人必须一天干完两天的活才准去。结果当天下午四点钟每人都画了六个彩蛋,画得个个都比乎时好。现在国画组有三十五人,其它各组能画彩蛋的大约还有几个人。总共能有四十人,每天出二百四十个,一个月就出七千,顶多三个月就能画完。”
  贺这象得到什么稀世的宝贝那样高兴,笑着说:
  “真的?”
  “我还能编?又不是蒲松龄。”
  “这么说,外加工是多余的了?”
  “您说得真对!根本就不需要外加工。关键在于自己不千,活儿堆在那里才找外加工呢!”
  贺达听罢沉下脸,好象生谁的气,垂头沉默一小会儿,随后扬脸问伍海量:
  “如果工人不肯干呢?”
  “那就得宣布,不干不发工资。干多了提成给钱,但必须保证质量。这一下不单能干出两万,我看能干出三四万,厂里赚钱,工人也能多拿钱。工人们准干。您刚才问我生产潜力如何,如果拿眼一盯,处处都有潜力,人人都有潜力,整个社会更是有无穷的潜力。可是我们这套把自己卡得太死了,有潜力也用不上!”
  “说得好:很好!”贺达激动得突然一下子站起来。冲动使他不能平静。他在屋里来回急步走着,边走边说:“这样干明明很好,为什么不这样干?彩蛋可以,羽毛贝雕可以,植绒浆印也可以.干部不干正事,不干公事,就辞掉他!你想,这样厂子一下子就会增添多大力量!本来就应当不劳动者不得食嘛!马克思也没讲过,哪个人可以不劳而获,或者不计劳动多少,报酬完全一样。如果不改变这种僵死的有碍生产力发展的体制、规定、章程,我们就只能当撞钟和尚,靠着惯性向前滑行,那我们的社会就会成为一个畸形的平等社会。一个社会如果处处封锁自己,不是处处解放自己,渐渐就没有活气。困难的是,几十年我们一成不变,连突破点都找不着,甚至担心突破,害怕突破。怕突破会出乱子。可是没有突破哪来的创造?马克思决不会希望社会变成这种局面。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推动社会发展,就因为它的灵魂是不断革新的。”他看了一眼伍海量说,“拿你们厂来说,就要敢于这么干一下子。变!”他说得激动极了,晃动的眼镜片象风里没关严的两扇窗子,一闪一闪发光。
  伍海量有些吃惊。这个看上去沉静文气的书生,居然能说出如此有气魄、有雄辩力量的话。这些话和自己心里积存已久的许多想法碰上了。心里的想法一旦受到外来的相同东西的撞击,当当发响,把他自己震动起来。这些话如果出自一个工人嘴里,他最多只会有所感触地叹口气罢了。但这是出自公司书记之口。这只是他个人想法,还是上边有了什么新精神?小百姓要求再强烈也是空的。即便公司书记也是白搭,他有多大权力?他一个公司书记能改变一座大山似的整个社会的面貌?于是这矬子涌起一种渴望,他真希望更高的一层领导们也看到这些,顺乎国情民意,那么生活就会象大江那样翻滚起来,而且一泄千里,万阻不止。
  可是当这矬子思绪的端头一触到厂里那坚硬、纠缠不清、死疙瘩般的一团事,心儿就象云遮月那样暗下来,不觉说:
  “我完全赞成您这些想法,但决行不通!”
  “如果我非这么干呢?”贺这对他的话并不怀疑,相反用一种挑战的口气问他。这话听起来,仿佛有种给自己打气的意味。
  “失败等着您--真的:因为这里边事事关乎大局,不是您一个人力所能及的。”
  贺达笑了,好似地把伍海量这几句话反来覆去都考虑透了。他说:
  “如果咱们卖卖力气,解决一两个问题并不难。可是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整天解决那些本来不该出现的问题。社会的进步,是不断寻找和解决新问题,而不是总去和那些没完没了的同样的老问题纠缠不休。这根源在于我们这愈来愈顽固的漏洞百出的老一套。因循守旧,这本是封建时代养成的惰性,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一些共产党人也学会了。哎,你怎么总笑,你说对吗?”
  伍海量微笑着,笑得无可奈何,好象听一个幻想家在忘乎所以地发表美妙而空茫茫的演说。他这表情使贺达不自觉停住口,转身望着窗外春光普照、依旧料峭的景物。陡然,他好象也被一个巨大的什么问题难住了。是不是热烘烘的脑袋一旦冷静下来,不可抗拒的现实就透现在面前?远远的,一群鸟儿飞起,在低垂的云层下被挡住。他觉得自己就象那群鸟。他为什么象那鸟?他不知道,也没去认真想。一时空空任了一会儿,转过身刚要说话,忽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一听,面露惊骇表情,沉一下便对着话筒说一句:
  “你们就说我说的--没有公司党委决定,那八间房任何人都不准动。搬进去就算抢占。你们明儿一早来公司上班。还有,你办完事先马上回来一趟。”
  他放下电话,问伍海量:
  “邢元是什么人物?”
  伍海量不知厂里出了什么事,答话象问话:
  “厂里的司机呀!人挺热情,就是性子没准,脾气又大,挺难对付,怎么?”
  “脾气大,性格不好吗?”
  “如今俗话说,听诊器(医生)、方向盘(司机)和大秤杆(售货员)这三种人最吃得开。有人求,脾气就大点。”伍海量说。
  贺达皱皱眉头,仿佛不喜欢听这种话,转口问:
  “他跟你们厂长关系怎么样?”
  “不错呀!关厂长坐他的车,原先传说关厂长打算给他一间房子。今儿早上我听邢元说,工作组把他那间房拿掉了。”
  “怪不得呢!”贺达的左拳往右掌心里一砸,恍然大悟一样。他不避讳地把刚才电话里的内容告诉给伍海量:“邢元刚在厂门口贴了一张房屋分配方案。把你们关长厂、王魁、政工股长万保华等几个人都写上去了。还有你的名字。厂里现在一团乱。关厂长发火了。名单已经揭下来,但工人们闹着不上班了。据说邢元竟然还要找我来告状,你刚才说那彩蛋返工的办法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伍海量怔住了,跟着短短的小腿一抬,使劲一跺脚:
  “瞎来!这小子一向没准儿,胡捅乱捅!”
  “胡捅?”贺达陷入沉思,“恐怕还不一定。他能平白无故惹翻你们厂里的头头?”
  “是否在分房上有什么新考虑,叫他知道了。”伍海量想一想说。
  “他住房紧吗?算不算困难户?”
  “紧倒不能算紧,可他也是倒插门女婿,不愿意总住在老丈人家。要说困难不困难,分房一向不看这个,就看谁跟领导近,关系硬。”
  冷峻的笑浮在贺达脸上。他略沉一下便对伍海量说:
  “老伍,这两个彩蛋留在这里,你先回厂。两件事,一是你把刚才想的那彩蛋返工计划再扩大一些,联系生产管理全面细致地想一想,不要怕涉及到工资制度、干部制度等等。怎么符合实际,有利于挖掘潜力,调动各方面的积极因素,你就怎么想。第二,这彩蛋上的霉斑怎么搞掉还没想吧?这可是个重要环节。你回去想想办法,回头我再找你谈。好,你走吧!”
  伍海量起身告辞,走出屋子,心想如果这霉斑弄不掉,返工计划就会落空。市场上缺鸭蛋,一下子根本搞不来两万个鸭蛋的空壳。于是他带着对这位外表文静、做事泼辣、胆大心细、富有魄力的秀才书记一种佩服,甚至感动的心情,离开了公司大楼。这样的头头还真是第一次碰见!
  贺达在屋里来回转了三圈,主意拿定,看来工艺品总厂的事必须先从八间房子下手!只要这八间房子在里边搅着,就是有再好的想法也无法去做,全闹得乱七八糟。这叫“先治标,后治本”。他心里盘算着,要拿工艺品厂做个试验。试验他刚才对伍海量那些思考已久的想法。但是他要先拿这八间房子的事做个试探,试一试久闻铁板一块的工艺品总厂究竟有多厉害!
  这时,贺达忽然想起谢灵刚才与他通过电话。但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再打电话给工艺品厂,厂里说谢灵早离厂,却不知他到哪里去了。

五 生米熟饭
  不等贺达伸手,先重重挨了当头一棒。
  今早他刚到公司,楼梯上迎面碰到公司党委副书记鲍维。鲍维告诉他:昨夜工艺品厂突击分房,八间房全都住满了人。
  谁搬进去了!谁决定的?鲍维只说声不知道,跟着说他有事要办,扭头就走了。
  这消息使贺达懵住了。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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