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纪》作者:煌瑛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帝纪
十三岁那年,他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妻子,年纪比他长三岁。她身上华丽的装束绚丽夺目,反而让他没有注意到她的脸。卸下盛装,他和她正襟危坐在喜床边。他很累,因此对这个不识相的女人很不满意。
他说:“朕要就寝,你退下吧。”
她涨红了脸,尴尬极了,磨蹭了很久,才挪到门口。
他一直非常不悦地瞪着她,看着她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回来,在他脚边跪下,静静地说:“妾身不能出去。”
他有些吃惊。“什么?”
她还是那么平静:“妾身今晚若是出去,从明天开始,陛下和妾身都有麻烦。”
他更加诧异,不太明白她的意思。然而她的面容那么沉着,她坚定的目光直视着他,对自己的决定毫不动摇。
他在她的目光中妥协,但决不允许有人和他分享一张床,尤其是这个女人――他不明白她,不信赖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听不懂她说的话。于是,她在床前踏脚的木榻上睡了三年。
从那以后,他一直不明白她,仿佛她永远都是陌生人。
后来,他明白她为何不能出去,每当想起自己当时说的话,他就忍不住微笑――这是她做过的唯一能让他微笑的事。多数时候,他有些怕她:她总是太坚定,在她面前,他总是不得不妥协。
虽然皇后陛下那晚没有“出去”,以后的日子却还是有很多麻烦。
她在后宫颇受非议。后宫的嫔妃不大忌惮她,因为她们都知道:他不喜欢她。
※ ※ ※ ※ ※
十六岁那年,他开始挑选自己的嫔妃。
与皇后的政治联姻多少让他觉得有些遗憾。这个受到严格正统教育的少年心中,对浪漫没有概念,但他渴望凡事能够自己作主。能够自己挑选女人,决定她们的命运,这让他有些兴奋。至于送到他面前的是什么样的女人,他并不是很介意――反正不会太差劲。
婕妤就是这些不太差劲的女人中的一个。
他心里有些明白:她的装扮在一群女子中如此突出,让他一眼看到并且欣赏,一定是下过大功夫的。这些大功夫可能包括:摸清他的喜好,打听其他女子的行头以便与众不同,搜罗天下最好的绫罗绸缎、奇珍异宝,聘请最有名的裁缝、匠人裁衣制饰……等等。
能下到如此功夫,让他喜欢她身上的每一样饰物,也喜欢在饰物装扮下的人,可见她的出身不差。他对于来自豪族的女人有些心悸――譬如皇后――她们是来做他的女人,同时也是背负着使命来陪伴他。
不过,他不能否认:她的功夫下得好。其他人也一定挖空心思入他的法眼,却没有她这样成功。
他喜欢成功的女人。
他对她笑笑,她也落落大方地回了一个柔美的笑脸。
于是,谕旨一道,她成了婕妤。
初入宫闱便登上婕妤之位的她流露出自信,让他喜欢――十五岁的婕妤,身上有和他接近的朝气。相比之下,皇后虽然不过十九岁,却像中年妇人一般死气沉沉。可是她的自信偶尔也让他有些着恼。不论她做了什么,都不会承认自己做错,这让他很心烦。
很快,婕妤和皇后不和的流言在后宫悄悄蔓延。他对此付之一笑:她们的家族已经“不和”了若干代,他原本就没期望来自这两个家族的女人能和睦相处。他估摸着:一个是正得宠的婕妤,一个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势均力敌,谁也不会轻举妄动,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大乱子。
他对女人的钩心斗角没兴趣。反倒是一向冷静的皇后如何应付这个挑战、恃宠而骄的婕妤什么时候学会收敛,这个问题还值得期待。后来回想,他才发现:他一早就认定了婕妤会败。不过他想不透,皇后是胜在以静制动的定力,还是胜在对他和婕妤的性子太了解。
那天,婕妤拖着一个半死的宫女,到他面前哭诉。他静静地听着,她说皇后派人给她下毒……看来她家族的势力在深宫里还不够强,陷害皇后这样的事情,交给新入宫的她,担子有些太重。怎么没人给她出个更好的主意呢?
他看着这个哭哭啼啼的十五岁的女孩,忽然哈哈大笑。
他笑了好久,婕妤胆战心惊地看着他。她不明白这一笑的含义,吓得不敢再哭泣。直到他止住笑声,她仍然不敢吭气。
他笑吟吟地看着婕妤,摇摇头,说:“婕妤,我可以给你很多,但不能为你废后。不是因为我不宠你、不疼你,而是因为,我还没有为你失去理智。”
婕妤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看到那难看的脸色,他在心里惋惜:她也变得不像十五岁了。
※ ※ ※ ※ ※
十八岁那年,他的大殿上来了一位异国的公主。她身着铠甲匍匐在他的阶下,哭诉邻国对她的国家长达三年的侵略,如今她的国家无力继续抵抗,请求他出兵援救。
他冷冷地看着她,心里很明白那个国家为什么派来一个妙龄公主,而且是如此秀美绝伦的公主。当公主抬起朦胧泪眼,充满期待地看着他时,那凄艳的脸庞确实令人心疼。她红着脸说出求援的代价是她时,纤细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似乎也为这令她难堪的词句而羞赧。
但他只是淡淡地问:“还有没有更好的理由?”
在她惊诧的目光中,他依旧淡然:“我早知道:公主的美貌才华天下闻名,无数贵族拜倒裙下。但是,一个女人不值得我派出军队――即使这个女人举世无双。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更好的理由?给我一个值得为你的国家出动军队的理由。”
她一时无语。他懒懒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第二天,她又出现在大殿上,气度反而比昨天更加洒脱。
她问,陛下知道什么是爱民如子吗?
这句话是他从小背熟了的。只是,他又没有儿子,怎么会知道什么是“爱民如子”?
她说,虽然我们从小都被这样教育,但我以前也不明白。太平时,我曾经私离宫闱,到民间游玩。那时看到的是人民的笑脸。而在我征战的两年中,甚至在一路逃亡来这里求救时,看到的是人民被屠戮时的惶恐和悲哀――我发誓,决不允许有人践踏我的百姓。
她深吸一口气,说,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以公主的身份为代价交换军队。我是军人,军人该做的,是为解救国家舍身――我能选择的舍身方式不多,这已经是我能采纳的最好方法。
他静静地听着。
其实他也知道,这对建立两国联盟是个好机会。但他不能为一个女人动用军队,他不能成为那样的帝王。
虽然一个女人不值得,但当这个女人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公主,同时又是一个豁出一切的将军时――值得。他在心里算计着:她在她的军队中声望非常好,而且是正统皇族;她的父亲哥哥都死了,皇位的继承人是她堂兄――一个没什么实际功绩的人。
她应该成为那个国家的女主。她有着舍身的决心,一定能赢。她必须赢,他会帮她赢――只有他给她的皇位,能让她领导的国家与他结成真正稳固的联盟。
她毫不畏惧地望着他,他也用研究的目光看着她。
这也许是他经历过的最长的对视。
最后,他看了早就跃跃欲试的兵马大元帅一眼,对方立刻出班跪倒,恳请他弘扬正义。在诸多大臣冠冕堂皇的请求中,他点点头。
这一仗打了半年多,她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战争结束时成为一国女主――该国历史上第一位女主。
两国结盟的盛宴上,他没有看到她的微笑――这是预料之中的。她太直率,不会掩饰自己的疲惫,但无论身心如何劳顿,她仍然强打精神向他真诚道谢。
他笑吟吟地看着她,说:“二十年后,你若还能记得我做过的事,再道谢吧。”
※ ※ ※ ※ ※
二十岁那年,他第一次微服私访。
他的某位祖先曾经说,身在王家不如生为平民。但这个喟叹并没有引起他的共鸣――民间一点都不好玩。小饭馆里有恼人的异味,苍蝇在空中飞舞,让他不能相信这里的饭菜干净;大饭馆里条件稍好,但盘子里那条清蒸鱼没有剔去鱼刺,他毫无防备,差点殒命在此。走了半天之后,他的袍子下摆让尘土污了。他蹙眉,径直走到最体面的店铺里换了一套新的,虽然不够舒适,好歹干净。
“你是游客吗?”一个活泼的声音问。
他回头,看到一个干净整齐的女孩儿。
“你是从姜国来的吧?我看得出来你不是我们这里人。”女孩儿喋喋不休地跟上了他,“自从我们国君帮你们打赢了仗,你们那里好多人都来游学。你是初来的吧?”
他没理她,径直走自己的路。
他的冷漠并没有把女孩儿吓退,她凑上来:“我带你去附近的名胜观光,好不好?”
他斜眼看看她。她坦率地笑道:“报酬就用你不要的袍子来抵,如何?我们去逸凤山吧?我对山路很熟。”
逸凤山正好是他的目的地。他打量着女孩儿:她的四肢不像练过击技,呼吸也不似身怀绝技,应该不是危险的刺客。于是他把那件没地方处理的脏衣服抛在她怀里,“走吧。”
逸凤山很美,美得高不可攀。他却坚持攀到了山顶。
女孩儿一开始还有力气讲一些民间典故,后来也没了这份心思。她看得出来,他的心思不在听故事。
“为什么人都喜欢往最高的地方爬?”她气喘吁吁地问。
他在山风里敞开胸怀微笑,指点着山下说:“如果不是登上高山之巅,谁能欣赏这样的美景?谁能俯瞰世界?”
她四下看了几眼,无趣地撇撇嘴:“可是,登上山巅,才发现美景都在下面……只能俯瞰世界,却不能和世界亲近,太孤独了。”
他的嘴动了动,无法回答。
“我要回家了……”女孩儿说,“不知道为什么,离开才一会儿,就想家了。”
“家有什么好想的,又不会跑了。”他不屑地哼了一声。
女孩儿笑嘻嘻回答:“漂泊的时候知道自己有归宿,孤独的时候知道在那儿有人会想你,这还不够吗?你的家在哪里?”
他垂下头,黯然道:“我没有家。”
女孩儿有些吃惊,眨了眨眼睛,同情地说:“怪不得你看起来这么累。……不如去我家休息一下,吃过晚饭休息一宿,再继续游历吧。”
她的家很简陋,却让人觉得舒适。
不可否认,她很有趣,和她在一起,让他觉得非常新鲜。她的话、她的行为、她的思考方式都让他忍俊不禁,胸中似乎开阔了不少。
在她眼中看来,他对于民间生活的手足无措,也很有趣吧?他能感受到她善意和关切的目光。
甚至在一刹那,他想:要是一直让她呆在他身边,他是不是也可以有个家?
然而这只是一刹那的念头――能在皇宫生活的人,不是“有趣”就可以。能成为他的嫔妃的人,必须具备在宫廷中生存下去的能力和素质――虽然皇后和婕妤不尽如人意,但她们是这样的女人。
他应该让这一段短短的相逢成为一个愉快的插曲。但分别时,她依依不舍的目光却让他怦然心动――这孩子喜欢他。
而皇宫中的人,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他生平第一次任性,任性地牵起她的手,把她从一个世界拉到另一个世界。他并没有抱很大希望,但在内心深处某个微小的地方,隐隐期待她的到来可以让这个世界有一点点改变――哪怕只有一点点改变也好。
然而,气质不是一朝一夕,甚至三年五载可以练成的。培养一个贵族,至少需要三代人的努力。
她即使套上华丽的裙裾,仍像是个偷穿了别人衣服的丫环。他不想把她带到皇后面前。皇后那种冷冷的目光,会让这孩子受不了。他也不想让她加入婕妤的圈子。婕妤没有容忍其他后妃的气度。她被他小心地保护着,她的寝宫成了他的小小桃花源,远离真实的宫闱。
这也许是个错误的决定――日复一日,她依旧和皇宫格格不入,他开始后悔。如果她真的适应了这里的生活,那便意味着她失去了他喜爱的那种品格;如果她一直不能改变,生活在这里无疑是个悲剧。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让她怎么样。
她越来越消沉,总是跑到宫中最高的阁楼眺望遥远的天空,终于闷闷地病了。
他心疼地守了好几天,她的身体却没有在隆恩中好转。
“我想回家。”她虚弱地流着眼泪。
他悲哀地看着她,无言以对。
“在这儿,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才是主角。”她用更加悲哀的眼神看着他:“答应我,以后别把我的世界里的人生生拉进来。”
他点点头,其实心里早有这样的决定。
她微微一笑,说:“这辈子能在你的世界里做一个配角,我也没什么好抱怨。别为我伤心,这是我自己选的。”
她死了。他消沉了很久,知道在这宫中,他只能有吃住的地方,却再也不可能有“家”。
※ ※ ※ ※ ※
有时候,他会想:他的心大概是死了吧?为什么看着后宫眷属时,他只剩下一脸漠然?曾经让他畏惧的皇后,曾经让他宠爱的婕妤,如今好像都变成一个模样。后宫之中充斥着同样的面具,面对她们,他连叹息的情绪都没有。
有时候,他会想:只要把她们当作传承香火的道具就好,只要她们能好好完成这个任务就好,这样他就不需要为她们的明争暗斗烦恼,她们有了孩子也会很高兴。
他在宫闱中徘徊,不特别宠爱谁,也不会冷落了哪个。
二十六岁时,他已经有一个儿子,四个女儿。
他并不特别喜欢哪个,就像他并不特别宠爱哪个妃嫔。但最小的公主却特别喜欢粘着父亲,与此同时,她绝不允许其他哥哥姐姐和她分享父亲的关注。
她真像一个小动物,他想。
缺乏生存能力的小动物有种本能:在众多兄弟姐妹中尽量引起父母亲的注意。只有这样,它才能得到父母亲更多的保护和哺育,生存下去。
四公主的这项本能实在很强烈。强到让他觉得不妥。
她用孩子的天真央求他一起吃饭睡觉,甚至父亲沐浴时,她也要到那个宽大的浴池中游水。游猎、夜宴、祭祀……她总是出现在他身边,人人都以为他非常宠爱这个女儿。其实他没有这样想。
他几乎没有私人的空间,与其应付这个孩子,他宁可去应付朝中众臣。
当四公主渐渐长大,不止是她的哥哥姐姐和妹妹们不能分享他,甚至后宫的嫔妃要接近他,也会被四公主怨恨地冷嘲热讽。连她的生母――婕妤――也不能从她憎恶的眼神中豁免。
他多次对婕妤说:“你那女儿需要管一管。”
婕妤只是回敬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婕妤愚顿,请陛下明示:四公主该怎么管?”
他想了想,也没什么好主意,只能叹息:“给她挑个好婆家,嫁了吧。”公主已经十五岁,也该出嫁了。
婕妤点点头,找来女儿,问:“你想嫁个什么样的男人?”
四公主的脸红了,回答却毫不犹豫:“像父皇这样的。”
婕妤笑笑:“你父皇优点多了,你想要的夫婿,应该像他什么地方?”
“整个人都像!”四公主急忙说:“不像父皇的,我不要!”
他冷冷地插嘴:“要那么像干吗?难道你想让你的夫婿日后接替父皇?”
这是个很严重的指控,婕妤立刻吓得脸色苍白,四公主却委屈地咬着下唇,倔犟地说:“他敢有那样的心思,我杀了他!父皇是没有人可以代替的!”
他的嘴角抽动,似笑非笑。
这孩子,是不能在宫里久留啦!他想。
※ ※ ※ ※ ※
三十八岁那一年,当初匍匐在大殿玉阶下的公主,又来到他的金銮殿。她仍然很美,保养得当,虽然这年也是三十八岁,却如同不到三十岁的少妇。时隔二十年的重逢,两人都不禁感慨岁月如梭。
“你还是那么俊朗,一点看不出是三十八岁的人。”她说。
他笑,“你称赞别人的口气,听起来还是这么坦诚。”
两国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但一国的国主亲访,这还是第一次。
她来为她唯一的儿子求婚。
宴席间,他戏问:“还记得我曾经做过什么吗?”她戏答:“那件事国民替我记着呢。我倒是记得另一件事。”
他挑眉。
她说:“二十年前的结盟盛宴,你的微笑让我明白一件事:虽然小时候受到的皇家教育可能差不多,但我们属于不同的世界。”
他无语。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不信她没有算计过别人、没有权衡过利益的大小。
她叹息一声,唏嘘道:“即使当初不同,现在也没什么差别了。”
他又微笑了,看着她的神情有些惺惺相惜。他在登上皇位两年后,就如同换了个人,何况她已经在皇位上坐了二十年。
与此同时,他开始揣测她变了多少,会不会有翻脸的一天。
她知道他在计算,彼此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笑过之后,他说:“我的女儿当中,只有十六岁的四公主合适,你带了她去吧。”
四公主对父亲的决定自然不满意。她大哭大闹,整个后宫被折腾得鸡飞狗跳,谁劝她,她就跟谁过不去。
“父皇,你不疼我了吗?”她跪在他膝下,紧紧扯着他的衣襟,边哭边问。
他看着她,露出缥缈的微笑。他曾经疼爱过她吗?在他印象中,对她从来只有容忍,没有特意做过什么疼爱她的表现。
“父皇,我宁可不嫁人,也不去那么远的地方!”她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如果我说不嫁人,父皇一定会生气。所以我一直忍着,即使父皇随便让我嫁给谁,我也会忍着――只要能留在京城,留在父皇的身边,嫁给谁都可以。可我不要嫁到远离父皇的地方!如果父皇一定要我嫁到姜国,我就死在姜国的婚堂上!”
他站起身,冷冷地甩开她的手,说:“那你不如现在就死给我看,让我看看,你为了反抗我的旨意,能做到什么程度。”
她看着他冷淡的脸庞,呆若木鸡。
“二十年前,我就知道,姜国不会永远记得我们的好处。”他平静地说,“你给我搞清楚:你不只是去嫁人而已。姜国的太子不止是你的丈夫,还是未来的国君。还有……你生在王家,就不要想着可以和普通少女一样又哭又闹、央求父亲改变心意。况且你追求的,也不是普通人正常的幸福。”
听到最后,她捂上脸,颤抖着哭泣:“父皇……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呢?”
他笑笑:“什么都需要我教吗?我又不知道姜国的皇庭是什么情形。你要是不能在夫家立足,到我死之前,你都不用回来看我了。”
四公主出嫁的队伍很庞大,只是她苍白的脸在喜庆的红色中有些刺眼。
她没有回头,只留给父母一个倔犟的背影。
他叹息:这孩子到了姜国,不要像在这里一样跋扈,应该能很好地活下去――如果她是他的女儿,就不会活不下去。
回宫以后,他随意走着,不知怎么,信步走到四公主的寝宫。如今已经人去楼空……他叹口气:这孩子啊,为什么会长成这样呢?让他觉得心烦,必须把她赶到远远的地方,他才能平静。
其他六个女儿――三个比四公主年长,三个比她年幼――不知道有没有古怪的念头。他一向被四公主缠着,对其他的公主没有深刻印象。今晚既然走到这里,不妨去看看她们。
公主们聚集在御花园里,表面上说是为四公主向月神祈福,脸上却有着相同的欣喜。
打发了她们讨厌的四公主,她们应该松了口气吧?他正想着,忽然听到三公主和七公主的对话。
“姜国的女王真有气质啊!”三公主说。
“所以父皇当年才支持她继位。”年幼的七公主随口应承。
三公主若有所思,又说:“如此说来,父皇并不反对女人称帝呢……”
“什么意思?”她妹妹茫然不解。
他却心中一动。
三公主和四公主同年生,如今也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
他蹙起眉。孩子长大了,真是让人心烦啊!
※ ※ ※ ※ ※
四十岁那一年,他唯一的儿子遇刺,危在旦夕。
他震怒,因为儿子并不是被外来的刺客伤害,而是在后宫中毒。他憎恨骨肉相残,下令彻查,对受到牵连的人决不手软。
太子是皇后唯一的儿子,这个女人像发了疯一样在后宫中寻找凶手,一时间宫廷内外人心惶惶。
宫中宫人妃嫔受连累者甚多,皇后以内规动刑,原本无可厚非,然而她的手段太狠,连他也看不下去。
“这未免太过了吧?”他探望儿子时,对守在太子身边的皇后抱怨:“宫中怨声载道,反而对太子不好……”
“你不懂!”皇后怨恨地瞪着他,冷酷的眼光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他轻轻皱眉,脸上是淡淡的不悦。
她没有察言观色,只是深切地凝望昏迷中的太子,慢慢地说:“在这宫里,除了太子,我什么都没有……她们要夺走我的一切!”
他看着她绷紧的脊背,忽然心软,无言地拍了拍她的肩。
追查之势愈演愈烈,竟牵扯到公主们居住的隆庆宫。
他心里隐约察觉到蛛丝马迹,因此有一丝不安。
隆庆宫中只剩下三公主、六公主、七公主,其他公主都出嫁了。三公主年纪不小,却因眼界太高迟迟未嫁;六公主是皇后的女儿;七公主年纪最小,一向怯懦……他想了想,除了叹息,无计可施。
近来,他越来越爱叹息。
“去把六公主找来。”他语调柔和,只是声音有些干涩。
六公主在他面前静静抬起头时,他端详她的脸,心想:她的长相像谁呢?和皇后不太相似,也不太像他。
“父皇……”六公主小声问:“父皇召见儿臣,可是为了皇兄的事?”
他微微颔首,“你知不知道,最近事情查到了隆庆宫?”
六公主从容地点点头,镇定地说:“儿臣知道。”
“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想告诉我?”他问。
六公主想了想,不紧不慢地回答:“父皇睿智,自有明断,儿臣不敢妄自揣度。”
他默默直视着这个女儿:虽然脸和她母亲不大相似,这应对的沉着态度倒是有一比。只是她毕竟年纪小,话虽然说得堂皇,人却在心里怯了,渐渐垂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
“……为什么给你哥哥下毒?”他淡淡地问。
“儿臣不明白父皇的话。”她仰起头,声音平稳。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看着她的目光有些戏谑。“你刚才是怎么说父皇的?”
“父皇……睿智。”
“明白父皇睿智,就该明白父皇的话。”他随手拿起桌上的小玩意儿摆弄,说:“父皇只想问个为什么,免得日后你母后查到你头上,难以收场。”
六公主的唇边绽开一个冷冰冰的笑:“在她眼里,可有我?太子才是她的全部心血。”她定了定神,问:“父皇打算如何惩办儿臣?”
“你说呢?”他的眼中蒙上一层阴骛。
“请赐儿臣一个体面的死法。”
他放下手中的小玩意儿,“可你还没告诉父皇,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不得不体面地死?”
她抬起眼,义无反顾地回答:“因为我恨她。”
他略微吃了一惊,并不急于知道她恨谁,反而惊诧于这样花季妙龄的女儿,为何有恨。他仔细地看着她,却看不透,终于问:“你究竟在恨谁?”
“皇后。”她说,并没有称皇后为“母后”。
“为什么?因为她疼你皇兄,忽略了你?”
六公主笑了笑:“父皇只要这样想就够了――是的,我就是因为这个恨她。”
她隐瞒了什么,但他却没有把握能从她口中知道这个秘密。
宫中的孩子总是早熟的,当她决定保守秘密,那决心会比成年人还坚定。
六公主暴毙,成为宫中的禁忌,没有人敢探究原因。既便如此,宫中的人大多机灵,能猜个八分准。皇后的处境更加尴尬。好在太子日渐痊愈,宫中人人松了口气,风波渐息。
只有七公主委实为这件事情伤心了好久。有一次,他恰巧看到她在花园一个隐蔽的角落里祷祝。
他听到七公主说:“……这下你终于离开了,再也没有遗憾了吧?”
他微微惊诧,情知七公主和六公主分享了某个秘密。他有些踌躇:如果追究下去,刚刚平静的宫中没准又要兴起风波。他决定暂时缓缓。
过了些时日,三公主问:“那时隆庆宫人人都怀疑是我对皇弟下手,难道父皇从来没有怀疑?”
他微笑着摇摇头。
三公主鼓起勇气,对他说:“他们谣传,我毒害皇弟是因为想做女皇。”
“我知道你想做女皇。”他淡淡地说,“所以你不会在我眼皮底下做傻事。”
看着脸色微白的女儿,他笑了:“我当年出兵拥立姜国女皇,因为从她身上看到了女帝的素质。如果你也想当女皇――证明给我看。”
三公主的眼睛一亮,身子也不再颤抖。
“你先把隆庆宫打理好吧。”他悠然说,“近来小七的精神不太好呢。”
三公主躬身施礼,静静退下。
他仍是微笑:既然孩子长大了,也该为父母分忧了。
※ ※ ※ ※ ※
四十一岁生辰刚过,也就是六公主故去之后的第十个月,三公主心事忡忡地来到他面前。
他优雅地放下手中的书,等待她开口。如果不打算说,她不会来。所以他很有信心地等着。
三公主沉默了许久,甚至有些太久了。他看着这个女儿――她是真的在犹豫,不是装作为难。
他问:“既然来了,为什么无话可说?你不是要到我面前当木头人吧?”
三公主终于跪倒在他面前,颤抖着说:“父皇――四妹、六妹和七妹,并非皇家血脉!”
他惊呆了。
原来……原来……
他只有一个儿子的原因,早已让他心存疑窦。只是后宫中从来没有一个妃嫔小产或诞下死胎――每个孩子都顺利出生、健康成长,让他无从怀疑。
然而,偌大的后宫中,毕竟还是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这天晚上,他坐在皇后面前。
皇后仍然是面沉如水,虽然他知道:她一定已经得到风声。
但她也知道,这样的事情逃不掉。
“朕从来不敢小看了你,”他说,“却也没有准确地猜到你做的事。”
她依旧一言不发。
“妃嫔若是诞下公主,便相安无事,若是诞下皇子,当即被替换成女婴――甚至连生产的妃嫔本人也不知道……”他点点头,“至少你没害死朕的骨肉,算你厚道。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自己生的第二个儿子,也被你换了六公主?”
她缓缓转头,漠然看着他,“皇位只有一个。我不想让别人的儿子和我儿子争,更不想看自己的儿子们骨肉相残。”她顿了顿,又说:“宫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只是放自己的孩子一条生路。”
那天,一道旨意送到后宫――皇后从稳做二十八年的后位上摔了下来,径直被送到皇家寺院中出家为尼。
七公主被废为庶人。她出宫的那天,她母亲宝林哭得淅沥哗啦,倒是一向温弱的七公主,从容和宝林拜别。
“小七,你早知道了是不是?”他对这个女儿有些怜惜,看她一脸无所谓,反倒有些心痛。
七公主轻声说:“宫中早有谣言,只是被皇后压着,绝少有人提。其实六公主也知道。她一直厌恶宫里的生活,所以更恨皇后。”她的眼泪涌上来,“我们说过要一起离开宫廷……”
他看着她毫无眷恋的神情,有些怅然:“小七,你就这么讨厌宫庭?”
七公主笑了笑,“以前还可以忍受。自从知道自己原本就不属于这里之后,更加厌恶这里,渴望那个生我的世界了。”
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更加孤独。
※ ※ ※ ※ ※
后位久久空置,后宫不安的气氛越来越浓。
众多嫔妃觊觎那个位置,他在心中评估她们,却估不准她们坐到那里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
只要像以前那样,选一个最适合的人就好――他这样对自己说。他总是能选出最合适的人去办适合他们的事。但这次,什么样的人最合适,却让他迷惘了。
婕妤在她的位子上守了二十多年,差不多是升一升的时候。但他心里却不认为婕妤是皇后的最佳人选。
她身上缺了一点什么。
出身、头脑、资历,她如今都不缺……让他觉得遗憾的是,她对他没有感情……
“婕妤,你爱过朕吗?”有一天,他忽然这样问,好像一个冒傻气的年轻人。
婕妤愣了一下,诧异地瞪着他,难以回答。
他苦笑,后悔自己的冒失。
她却说:“我爱过――曾经爱过陛下,不是把陛下当作君王,而是当作和我共渡一生的男人。”
他轻轻挑眉,没有从她的话语中听到激情。
她用冰冷的脸面对他,继续说:“可我早已死心……陛下还记不记得,我入宫第一年,曾拖着一个宫女去见您,说废后给我下毒?”
他笑笑。这怎么会忘呢?她那时年轻气盛、目中无人,根本不把皇后放在眼里。所以他没有怪她做了陷害皇后的傻事,只是让那件事淡淡地过去。
但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她说:“那时……我没有说谎。”
他愣愣地看着她,心底有些凉。
她继续说:“但你不相信我。也许这就是废后的目的――她并不想毒死我,否则不会找那么蹩脚的宫女。她只是想让我知道:不论你如何宠我,都不会轻信我……而我傻傻地中了她的圈套,看着你在我面前大笑……从那以后,我无法再把你当作伴我一生的男人来爱。”
她的眼泪流下来。他深吸口气走到她身边,为她擦干泪痕。“婕妤……这宫里,也只有你还敢说真话了。”
“那我不妨说下去。”她抹了抹面颊,说:“我不稀罕当什么皇后。我只要你找到我的儿子――我当初生的是儿子,我要他回来。”
他哑然,半晌才说:“儿子?对他来说,你只是个怀胎十月生下他的女人。你如何怀胎受苦,如何为保住他煞费心机,如何痛苦的生他,他一概不记得。他只知道如今的父母如何抚养他――他已经不是你的儿子。”
“可我是婕妤,你是皇帝,我们可以给他更多!”她嚷起来,有些慌张。
他温柔地抚平她的发梢,问:“如果你想要一个利诱之下认你为母的人,又何必费劲去找你的儿子?那样的人,在你身边还少么?”
她默默垂下头。
“宫庭要是好地方,废后也不会把自己的儿子送走,换一个不相干的女儿来。”他轻轻叹息。
“父皇,你真的不去找失散在民间的皇子?”三公主也这样问。
他在花径上慢慢地走着,幽幽说:“找到又能怎样?他们已经变成另一个世界的人,生生把他们拉进我们的世界,对他们而言,是痛苦。”
“可那是皇家的血脉……”
“改变一个成型的人,不是短时间能做到的。他们已经在民间生活太久,做不了皇家的人了。”他镇定地说着,“由他们去吧。”
那年,婕妤升为贵妃,后位仍然空置。
※ ※ ※ ※ ※
他仍在后宫中徘徊,不特别宠爱哪个,也不冷落了谁。
嫔妃没有一个能揣测他的心意,她们不会想到: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把皇后玺放在谁的手中。
徘徊得越久,他越觉得疲惫――她们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脸上,找不到温暖。
那天,他在御花园随心散步,忽然听到清朗的读书声。
他循声而去,看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宫女,在给一位宫妃读书解闷。那书,他从来没听过,讲的是一位官宦人家的小姐和一个穷书生相爱。
他静静地听着,喜欢那清丽的言辞,却对故事本身不能苟同。
“娘娘,那位小姐真的跟书生走了吗?”小宫女瞪着书咂舌,“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做这种事情?”
宫妃似乎笑了笑,平静地说:“因为写书的不过是个穷书生。不得志的文人总是幻想能被闺阁红颜的慧眼发现,得不到,就在书里圆梦。真正大户人家的小姐,不会像书里写的那么轻狂。”
“啪!”书掉到地上,小宫女看到了他,慌张地跪下。
他唤起行礼的宫妃,仔细一看,原来是三公主的母亲上嫔。
“你喜欢这个故事吗?”他柔声问。
上嫔淡淡一笑,“喜欢。”
他从小宫女手中接过书,看了几眼,又问:“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你信?”
上嫔摇摇头,轻声说:“不信。因为知道不是真的,所以喜欢。如果相信是真的,会嫉妒,会自怨自艾。”她的口气波澜不惊,仿佛世上没什么事情能让她动心。他不信她真会嫉妒。
“上嫔,你还是这样淡然。”他叹息。即使在这纷纷扰扰的后宫,她始终是那般与世无争,在他的身边淡入淡出,从不多说一句话,更不会把自己的心思表露给他看。
好歹她也是出身在贵胄高门的名媛,如今这个家族正是如日中天,她的哥哥很喜欢在朝中发表宏论,颇有些见地。当她还是太后身边的女官时,据说很有远见卓识。他真不明白:为什么她自从到了他身边,就不再表现这种才华。
打发了小宫女,他在她身边坐下,一时无语。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
听了许久的风声,他终于问:“上嫔,你的才华都到哪儿去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在他温和的目光中柔声回答:“年轻的时候,我也很想在陛下身边出谋划策,做一些高明的论断,让陛下用惊异钦佩的目光赞许我。然而我做不到。”她笑着看了看他,温柔地怅叹:“陛下的才智不可亵渎……渐渐地,我不敢尝试。”
――有些是真话,但结尾毕竟不可免俗。他默默地看着远处,不再言语。
她也就此默然。
末了,他起身道:“朕有机会再去看你。”
她只是平静地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恭送陛下。”
他头也不回地走着,心想:有些人,虽然就在身边,却非常遥远。即使尝试拉近距离,最终还是无果――譬如上嫔。
他欣赏她的温柔淡定,然而她面对他时,那种云淡风清的态度,让他觉得无奈。
太子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只是双耳再也听不到声音。
他听到这个结论时,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却还是一阵寒冷:一个失聪的人,如何能当国君?
他对那孩子更加怜爱,只是这种格外的疼惜背后的含义,人人心里明白。
一天宫中宴游,行至湖边,他意兴正佳,监察御史忽然递上一本,议处缉捕江贼。周围诸大臣立刻七嘴八舌争议起来。他漠然看着,心里对朝中诸派的意见已明白了四五分。御史正因逾制奏本被群臣批判,他冷眼旁观,扭头问从游的三公主:“你看此事如何?”
众臣都静下来,仿佛不相信他真的这样说。三公主愕然片刻,定了定心神,一通道理娓娓道来,竟是合情合理颇为高明。
他赏识她的才华,脸上却无所表示,静静等着看诸臣的反应。
虽然三公主的娘舅家势力庞大,但对她议论朝政,诸臣仍表示不满,甚至给以苛责。他淡淡一笑。
“毕竟是女孩儿家,说话没什么见地。”他说,“众卿不必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但他不信他们能不把这个插曲放在心上揣摩。
外朝非议尚未兴起,内宫却传出上嫔为女求罚的消息。
他闻之一笑:有其母必有其女,上嫔若无高明的政见,如何能调教这样一个女儿?只是上嫔自己敛心守静便罢了,却也由不得女儿偶试锋芒,未免太过怯懦。
后宫无主,贵妃暂掌内规。她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他要三公主议政,不是随口说着玩。既然明白他的心思,她也不便如何严惩公主,反倒是上嫔好一顿数落,让那孩子好几天红着眼睛。
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他也开始心疼孩子。如今膝下只有这一个聪明颖慧的公主,连他也忍不住要劝上嫔别待女儿太苛刻。
走到上嫔的寝宫门口,得知三公主也在里面。他多了个心眼,没让下人通报。疑神疑鬼的日子过了太久,要他不加小心,他都做不到了。
但愿上嫔和小三不是在演苦肉计。他苦笑,踱到窗下。
三公主说:“我懂的道理,都是娘教的,如今娘却来怪我懂得太多,这如何让人服气!”
“我从来没有怪你懂得太多,只嫌你懂得还不够。”上嫔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我们身在宫廷,有很多事情,不知道比较好。有很多事情,知道了,装作不知道比较好。”
“娘是摄政太后一手调教长大的,难道心里只剩下这个?”
他年幼时,母后摄政。直到现在,宫内宫外还是称故去的皇太后为“摄政太后”。上嫔从年幼时便跟在太后身边,若说她心里什么都不剩,他第一个不相信。
却听上嫔淡然说:“太后教过我许多,但她从不教我在皇上身边出谋划策。”她停顿片刻,继续道:“当你父皇出现在我这里时,只是来休憩疲惫的心。他非常聪明,并没有难以处理的政事。但再聪明的心,被众多的政务牵绊,也会倦。我不忍心用自己的小聪明自以为是地为他分忧,却破坏了他在这里短暂的小憩。”
他愣愣地听着。
她说:“二十年来,我见过很多希翼展示自己政治才华的女人在他身边萦绕。她们热切地期望这种才华能让她们散发与众不同的光彩,得到他的赏识。她们聪明伶俐、善于察言观色,总能巧妙地得到一时间的宠爱,但那光华却像焰火一样绚丽而无法长久。”她歇了口气,“原因其实不难参悟:每一个渴望以政途为出路的人,最终都毁于这条路上。女人并不能例外。”
她的口气冷硬起来。他第一次听到她如此严厉的口气。
“而女人又是在政治中最容易被牺牲的人。”她对女儿叹了口气,“我只想作为一个女人恬淡地、与世无争地活下去。在这残酷的后宫平静地生活至今,因为每个人都认为我只是没有威胁性地伺奉皇上。她们顾不上害我,也不觉得拉拢我有什么好处。她们不知道――十年如一日用平和娴雅的心态包容他,不计较他偏心哪个嫔妃,倾听他,却不自以为高明地指手画脚,用淡漠面对他偶尔的激动,让他自己慢慢回复冷静而不觉得面上无光,让他平静地在这里休息……这一切,都比她们任何处心积虑的小聪明更难。”
“尤其,娘原本又是个有才华的人,这样做,更难。”三公主的语调宁和。
“而你,”上嫔压低了声音,“你因为有一点才华,就奢求更难得到的。女儿,做女人,不要太高估自己。”
那天,他终是没有走进去。
她后来知道他默默来去,却并没有多问一句,仍是平静地面对他――他料到她会这样,这是她在后宫的生存之道。
他喜欢她在后宫的生存之道。
当众臣再一次议后时,他平静地宣布:“朕决定册上嫔为后。”
这对上嫔的哥哥而言,简直是意外之喜。
甚至朝中众臣也以为,他册立上嫔是为了笼络她的气焰正盛的家族。
他们不知道,他做出决定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她比任何一个嫔妃都懂得后宫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 ※ ※在他四十三岁那年,姜国女皇和太子在狩猎中受到猛兽袭击,前后驾薨。
太子妃无所出,姜国唯一的继承人是太子身边一个低等嫔妃的儿子。这孩子年仅两岁。新君仓促登基之后,封生母为贞仪皇太妃,而原太子妃,成了姜国摄政太后,号曰“仁慈圣善广德安顺淳仪皇太后”。
这一切发生之后,他收到来自姜国的礼物。
送礼物的人是昔日的姜国太子妃,如今的摄政太后,也就是他的第四个女儿。
那是一只雕琢精美的水杨木匣,他拿在手里,没有立即打开。
四公主偶尔和贵妃――她的“母亲”――书信往来,但从未给父亲只言片语。她还在怨他赶她离开吧?他时常这样想。她临行时的背影那么冷硬,随着时间过去,那份冷渐渐让他觉得心寒。
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儿……他叹息。听说她在姜国东宫一直过得很努力,如今终于成为太后,想必吃了不少苦。
打开木匣,里面是一朵娇艳的芍药绢花。
他从栩栩如生的花瓣花蕊,仔细地看到花梗、花叶。
姜国使者说,这朵芍药花是淳仪太后亲手做的。太后还说,芍药花虽是春天最晚开放的花,一旦开放,却无比芳香。
五年过去,她想向他证明什么呢?他若有所思地捻起花梗,摒退使者。
她想让他知道,只有她才是令他最自豪的女儿吗?他轻轻揉着花梗,看着花朵在眼前缓缓旋转。
渐渐,卷成花梗的薄绢被他揉开。他微微一笑,把薄绢展开――上面有浅绿色的淡淡字迹。
她写道:父皇,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谁想取代父皇,我就杀了他。
没想到落入眼中的第一句话就如此震撼。他愣了,指端泛起深深的凉意。
她为什么还是这样任性!他闭上眼睛,一向冷静的头脑也有些昏乱。
姜国有异心,他不是不知道。但她,把一个国家当作什么?她把皇位看作了什么?她把宫廷看作什么?她为什么还是这样天真?
他睁开眼睛,眼底是深深的失望。
薄绢上,她浅绿的字迹在他眼前轻舞:父皇,我把姜国献给你,这样父皇再也不用担心同盟会破裂。让我回到你身边吧……
傻孩子……他有些心痛,仿佛已经看到她再也回不来的结局。
他的手一松,芍药花轻轻落在地上,太轻,轻得没有声音。
这一批使者还没有离开,又一批使者接踵而至。
使者虽然说得庄重,他心里却明白――淳仪太后暴毙,贞仪皇太妃摄政。皇家接二连三的丧乱,使得朝中凄惨,当务之急是恢复元气。于是,调查三位陛下的死因这样的事,便被一笔代过。
四公主,毕竟在姜国的皇宫里斗败了……他靠在龙椅中,静静地俯视姜国使者。他们的身影渐渐模糊,他一惊,微润的眼眶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姜国三位统治者的死因疑团重重,一定已经成了姜国新的禁忌,最好再也没有人提起。即使是淳仪皇太后的父皇,最好,也不要碰触这个禁忌。
所以,他只是默默听着,听完之后,缓缓地点头,在使者面前表现出适度的悲哀,表达了他的慰问,没有质疑淳仪太后之死,也没有半点向姜国挑衅的意思。
做完这一切,他忽然觉得有些累,心中想:如果他这时候离开,会不会给姜国使者错误的暗示?想到这里,他黯然垂首,终归没有离开。
她是皇帝的女儿,所以在“出嫁”这件决定人生道路的大事上不能乞求父亲解除婚约、回心转意。
他是皇帝,所以不能保证每个孩子都有心满意足的婚姻,也不能在正式听到噩耗时,给邻国太后一个父亲式的默哀。
使者带来几件淳仪太后的遗物,他一一看过。其中一根芍药花形的发簪,是她陪嫁的饰物。他拿起来,捏着簪子轻轻旋转。红宝石花瓣在眼前旋转了几圈,闪耀着一如往昔的光彩。
他面无表情地把它放入袖中,心说:“回来就好。”
※ ※ ※ ※ ※
他很少喝酒。除了祭天、祭祖和必要的礼仪,他一般不沾这种带着危险气息的东西。他从小就被教育:沉湎于酒色是一个帝王堕落的开始。
他喜欢茶。但没有人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喜欢哪种茶。
他一向对所有的食物、饮品浅尝辄止,从不表现出特别的喜好,对待身边其他的一切,也一样。
王之所爱,天下共爱之;王之所恶,天下共恶之。如果他让天下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周围立刻会涌现出一大批投他所好的小人,多到让他无法分辨――他从小是被这样教育的。
品一盏香茗,看着头上这片仿佛很大、却终究被困在宫墙四角中的天空,他的脸色越来越平静。
三公主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流云变幻莫测。
“谁也看不透这片天空啊。”他微唏。“想成为天,就要和天一样,不能让人看透。”
三公主垂首看着杯中碧叶,柔声说:“可是儿臣今天看到的天有一点点不一样。”
他漠然地凝望天穹,听到这个女儿继续说:“父皇曾经教导儿臣,‘圣人无情,唯天知己’,如果为喜怒哀乐所羁绊,就不能冷静地做出判断。而一个不理智的决定,完全可能以千万生命为代价。”
提到“千万生命”,他已经明白她想说什么。
“所以父皇虽然为四妹的暴毙伤心,却极力不想表示出来。”三公主沉着地说:“可是父皇心中也知道,姜国和我们再也不可能装作其乐融融的样子了。战争只是迟早。”
“那就让它尽量来得迟一些吧。”他若无其事地自斟自饮。
“然而最好的机会在眼前――姜国君年幼;贞仪皇太妃心机很重却缺乏长远的眼光;妹妹在姜国死得不明不白,是一个很好的出兵理由;我们两国近来频繁冲突,连人民都忿恨他们忘恩负义,倾向动兵……”
“小三,”他平静地打断她的话,悠然道:“掌控密探是一种才能,但不要太依赖。”
三公主的脸微微一红。
“太依赖密探,你会渐渐忘记自己是在管理这个国家,还是在提防这个国家。”他慢悠悠地说,“何况,密探只能告诉你他们看到的,不能让你看到凭借这些信息做出的决定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他看了埋头不语的女儿一眼,把茶盏递给她,让她为自己斟了一杯清茶,一边仔细品尝,一边说:“人民不会喜欢战争。也许他们会义愤填膺,扬言动武,但是当第一枝箭射穿他们儿子的胸膛,当第一把火烧毁他们的田地房屋,当第一支敌军冲进他们的村庄……他们的想法立刻会改变。战争的存在,只对王者有意义。如果你是一个没有任何政绩,没有强大后盾,又没有什么特别才华的新君,一场扫除异己的胜仗可以让你的王位稳定三十年;如果你在执政的途中遇到难以度过的危机,一场恰到好处的对外战争可以让大多数问题挪到国外……”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女儿,从她的眼中看到了领会,于是放心地说:“我没有遇到这些难题――这场战争,你比我更需要。”
“儿臣明白。”三公主稍稍欠身。
父女二人静静地望着天空品茶。过了一会儿,他问:“你知道古时候,人们为什么把君主叫做‘圣人’?”
三公主想了想,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她知道,这个问题他会给出答案,原本就没有期望她作答。
“因为君主与众不同。”他说,“全天下都在看着他,寄希望于他,仿佛人人都知道什么样的君主是理想的,惟独他不知道;仿佛人人都知道该怎样建立一个完美的国家,惟独他的做法不完美……圣人是他们对他的期望,也是对他的警示,让他知道,自己永远要为那个不可能达到的目标奋力。为此,每个人都可以私爱自己的亲眷,惟独他不可以;每个人都可以怨恨自己厌恶的人,惟独他不可以。”
他沉重地叹气:“他们以为,他拥有整个天下,‘克制自己’只是一点点代价。他们不知道:天下太重,他要不起――运用天下享乐,会被天下憎恨、毁灭。培养一个新君主取代他,是那么容易,而他的一切,前途、生命、家庭,却因为追求快乐的任性而毁灭……拥有天下却不能用来获得快乐,这种疲惫,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其实,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宫墙上的四角天空……
※ ※ ※ ※ ※
在他四十五岁那一年,太子得到第一个儿子。依照惯例,他在颁赐太子妃的亲族之后,宣布进行一场秋猎,庆贺皇家血统得到继承人。
令人意外的是,在这场盛大的秋猎最后,三公主的猎物竟比皇太子多出将近一倍,独占鳌头。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原本是个非常好的猎手,在失聪之后虽然疏远了游猎,但也不至于输给三公主。
他的目光从猎物上扫过,又默默地落在从容的皇太子身上。那温文尔雅的孩子也静静地回望着他。
这孩子虽然失去听觉,却没有失去嗅觉,他已经嗅到宫廷中风悚云动,并且做出了适当的回应。他微笑着向儿子点点头――太子的性格是无法和三公主一较高低的。在适当的场合退让,是很聪明的自保。
他又看看自己的第三个女儿,她的身边聚集了许多朝臣,此刻她正一边与他们寒暄,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父亲和弟弟,向他们微笑。
自从皇太子失聪之后,三公主的才华颇为引人注目。皇后一再反对自己的女儿涉足政治,她的教育让三公主在这几年中养成了谦逊低调的良好习惯。加上皇后娘家的支持,三公主在后宫外朝的势力已经毋庸质疑,反对她涉政的声音越来越少。而支持皇太子的人虽然不少,却不够强势。他们顽固地反复强调男性继承人对保持皇朝血统的重要性,也庆幸皇太子获得子嗣,除此之外没有足够的力量匡扶太子。三公主不把他们放在心上,她知道,这些声音慢慢会偃旗息鼓――在她的弟弟明确地向她低头之后。
他闭上眼睛,想了很多。
他的祖先中曾经出现过女帝。只是那位女性祖先在挑选丈夫和继承人的问题上搞得一塌糊涂,引发了一场史书所避讳的面首之乱和一场被史书大肆渲染的争夺皇位的浩劫。
三公主本人是不需要担心的,但女性在政权中,总是被挑剔的一方。他不希望她的优点日后被一些难以避讳的瑕疵掩盖。
“你的姐姐们都有好几个孩子,太子也有了儿子――你什么时候才愿意成亲呢?”他和女儿在林中漫步时,这样问。
三公主仰起头,笑着回答:“我这辈子不会成亲了。”
他一怔,从她的脸上找不到戏谑。
“我想要的生活,注定我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妻子。而我想要的身份,更注定我不能允许自己的丈夫纳妾或者在别的女人那里寻求慰藉――一个想找‘妻子’的男人,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女人。如果他想要的不是‘妻子’,而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女人……”三公主冷哼一声,悠悠地说,“我不需要那样的男人坐在我身边。”
他没有表示赞同或反对,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如果女帝没有子嗣,继承人会从王室血缘最近的一支中选定。她在告诉他:日后她会挑选弟弟的儿子作为继承人。
同时,她也在告诉他:为了这个原因,她会善待弟弟一家。
他沉思时,走到林中一片空荡荡的草地上。猎宴之后献艺的宫伶们正在这里游戏。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各自扮演在宫中生活的女子,看谁演得逼真传神。想必宫伶的生活一样十分寂寞,她们每个人都能把宫人那种幽怨演得十分神似。
他拉着女儿闪身在一边默默旁观,心想:她们不知道,在宫中,寂寞的又何止是宫人妃嫔……
三公主扯扯他的衣袖,示意他注意刚刚登场的少女――她的演艺讲述了一个委婉动人的爱情故事:后宫某位高贵的女子和帝王深深相爱,帝王为她疏远了后宫三千粉黛。
看到这里,他纵声一笑,惊动了一班宫伶,面前顿时哗啦啦跪倒一大片艳丽的妙人。
他微笑着走上前,命令最后登场的少女抬起头。
她不过十二三岁,正是充满幻想的年纪。
“傻孩子,”他说,“在皇宫里找深情,和夏虫语冰一样徒劳。”
后宫的女人,不会把心放在一个人身上――即使那个人是皇帝。若说宫里的人哪点胜于常人,答案一定是:她们更懂得“生存”。生存是她们的首要任务,得到皇帝的眷顾,只是她们生存的手段。
他看看女儿,从她眼中找到了同样的理解,两人相视苦笑。
年幼的宫伶不敢在他们面前说话,只是用那样一种眼光看着帝王和公主――那种目光,叫做“怜悯”。
他忽然觉得悲哀:也许他说的是实话,但这年幼的宫伶同情不再相信爱的他。
他偏过头,避开这孩子的双眼,却看到了树林那边飞扬的金黄色旗帜、高大的金黄色帐篷。他转过头去看另一个方向:树林中隐约可见无数金色仪仗。
天空被金黄色的旗帜割成小小的一块,而他被困在这片天空下。
不论走到哪里,他的天空,总是只有这么一块。
他明白:他生于这片金色,有朝一日会以金色陪葬,他的一生被这片绚丽包围着,其实,不过如此。他身边,甚至没有一个宫伶认为理所当然存在的东西。
他垂下头,对那宫伶笑笑。
她没有错,他是应该得到她的怜悯。
无论他活着的时候被凡人抬高到多么独一无二的地位,无论他死后会被尊奉为“圣宗”、“英宗”、“明宗”还是“睿宗”以表达子孙对他的景仰,无论他是否披着拥有一切的假象……所有的都是过眼云烟。
此刻,只有他和面前这个宫伶知道真相:他没有一个普通人拥有的东西。
此刻,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种感觉,是多么无奈。
即使人生还有十载、二十载,他这一生,终归逃不过这周而复始的“无奈”……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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