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颜记 琉璃晚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1
彼时,正是烟暖云疏的三月天。黛眉初扫的女子,神色庸懒地倚在窗口,望京城街道纵横阡陌,喧闹如百花争艳。她的颧骨上生得一颗红痣,相思豆一般,衬着胜雪的白皙肌肤,眉目显得越发妖娆。
女子握紧了纨扇,细声吟出上面信手填涂的诗句:骤雨歇,花藏露,石上胭脂画眉顾。晚风晴,月如故,一别西风经年误。一口长叹还在末梢,便听得楼下传来班主催促的声音,扶筱,快快快,赶紧随我去了尚书府,这出戏丝毫误不得。
扶筱应了一声,眼角扫过妆镜台前的胭脂盒。她重又坐下来,仔仔细细将眉目再描了一遍,指尖划过颧骨上的那一颗红痣,对着镜中女子,盈盈而笑,宛如秋水。
秋水是凉,虽不至于凛冽奇寒,人在其中却也能浸透骨髓。
2
她叫扶筱,上官扶筱。论样貌身段或唱功,皆是京城一干唱戏女子中的佼佼者。今次工部侍郎皇甫应堂六十大寿,点了煦春园,也便是慕了她上官扶筱的名而来。
扶筱在园子里的戏台上水袖轻舞,绕着花收拢来,行至急处又倏忽抛出去,白纱上的刺绣芍药,翩跹如蝶舞,暗红的蝶,搭着扶筱回眸时的莞尔一笑,销人魂,诡秘异常。
座中一个与扶筱年纪相若的女子,撞上她慑人的媚笑,不由得紧了紧心,靠半个肩膀在左侧一俊俏男子的身上,面有惧色。男子便笑,融融暖暖,与这凉夜倒是成了极大的反差。扶筱听得他说,傻丫头,怎的害怕起来了。言语温柔,好一番怜爱与纵容。
扶筱敛了眉,将水袖更是舞得癫狂,座下掌声四起。末了,额上竟是大汗淋漓。
后来扶筱知道,那男子复姓端木,镇远将军端木淳之长子,名唤镜涯。皇甫与端木两家交好,早在孩子尚未出生已然订了姻亲,端木镜涯与皇甫家的小姐珞裳,也都默认了这段指腹为婚的姻缘,彼此爱慕。
3
那日,扶筱在清亮的淡水河边遇上端木镜涯,踽踽独行的男子,似有满腹心事。扶筱上前,故意在他面前扔下纨扇,端木镜涯捡起,递还扶筱的时候,看着她颧上一点红痣,说一句,原来是你。
扶筱讪讪地笑,端木少爷竟是凭这颗痣才将扶筱认出。端木镜涯摆手,姑娘莫要多心,以姑娘的美貌与声名,这淡水河边,又有几人不识得,我只是觉得这朱砂太过特别,印象深刻而已。
赔礼却不带一个歉字,还将扶筱夸得精巧,端木少爷果真能言会道,难怪皇甫家的小姐对你是青睐有佳了。扶筱接过纨扇,盯着端木镜涯浅浅又是一笑。
倒是端木镜涯,听她这么一说,甚是无奈,我昨日才惹恼了珞裳,正愁没法开解,姑娘便又拿我开涮了。端木镜涯说着侧身要走,迈几步,就听得扶筱惊讶地喊了一声,好美的金锁片。端木镜涯像是骤然醒转,猛地回过身,竟真的看见,地上一只金锁片,闪闪地泛着夺目的光。他跨过去捡,却正好撞上也俯身拾锁片的扶筱的额角,两个人不约而同哎哟一声,看着对方,尴尬却又忍俊不禁。
扶筱问这锁片可是你掉的?端木镜涯一脸狐惑,他说我寻遍了整个侍郎府,乃至自己的家中,连个影都不曾瞧见,珞裳为此与我赌气,但如今,它竟又从身上掉落出来,实在匪夷。
扶筱不动声色,轻飘飘,像一阵风走远。端木镜涯仍在低头审视这离奇的金锁片,见它背面的确刻有珞裳两字,便也懒得多想,道了句谢,匆匆就往侍郎府的方向去了。竟是丝毫未留意,扶筱已经先他一步走开。
3
再遇,是城东大佛寺的门口,端木镜涯陪珞裳到寺中祈福。黄衣的少女颈上挂一枚金锁片,如浸过水一般,闪着干净透亮的光。
珞裳看见扶筱,先是一怔,脑子里还存有她诡秘的笑颜,但又觉得过于失礼,随即迎上去,点头招呼了,问上官姑娘也是到寺里酬神么,不如一起进去吧。
扶筱扭头望见森森红漆木门,忽然觉得胸口有一股气堵着,那些烟雾缭缭绕绕,竟似柔软的尖刀扎进了心脏。她将拳头握紧,身子有些颤。她瞟端木镜涯一眼,对珞裳说我路过而已,还有要事在身,便不逗留了。于是埋头匆匆离去。
端木镜涯与珞裳望她的背影,总觉得有料峭的风呼呼刮着,乍暖还寒。但彼时的京城,已是五月将至,云影天光的暮春时节了。
4
不几日,珞裳染了风寒,悬丝诊脉,望闻问切,药方子一副一副地开,非但不见好转,身子竟还越发显虚弱。皇甫侍郎甚至从宫里偷偷请出御医,却还是同市井的大夫一样,只能说出病征,找不出病根。所有药方,解一时之寒气,即便服食,也过不了三天,珞裳始终是一张煞白的脸。
端木镜涯的眉,迟迟不肯松开。
扶筱差人请他过府,他也诸多推搪。最后是在端午节的花灯会上,扶筱远远地看见端木镜涯,搀着羸弱的皇甫珞裳,看七彩的花灯,拧着眉淡淡地笑。
看见扶筱,端木镜涯抱之歉意的笑。扶筱似不介怀,拉了珞裳坐到河边的望月亭。温和地对她说,这病我是能治的。端木镜涯有疑窦,但众人都已是万般无奈了,想想不妨让扶筱一试。于是给了煦春园的班主纹银五百两,要扶筱每日随他到侍郎府探望珞裳的病况。
5
如此,扶筱总有端木镜涯在左近,为着病困的珞裳,时时与她说话。扶筱发现端木镜涯一旦笑着,他的眼角便有两条细细的纹路,像温柔的网,盛下他对珞裳的眷恋,对自己的礼遇。
扶筱渐渐变得悲喜不定。
她为珞裳号脉,她说珞裳的病已然好了三成。端木镜涯喜上眉梢,拿来新鲜的荔枝,剥了,喂一颗在珞裳嘴里,两个人傻傻地笑。扶筱便斜觑,荔枝上火,不利寒疾,端木少爷莫要得意忘了形。随即拂袖而去。
经过后花园,看见满池的莲花,扶筱将手上纨扇掷了过去,竟是石头般,砸落数朵莲花的花瓣,水面好一阵动荡。
她掩嘴冷冷地笑,她笑起来更是醉人,美艳不可方物。但那朱砂却透出狰狞,似又闪着幽绿的光。
翌日,满池的莲花形如枯槁,被野火烧过一般,焦灼,凋敝,带着腐烂的气息。皇甫家上下,好一阵人心惶惶。
珞裳倒是被扶筱这么一治,果真日见好转。连连与端木镜涯弹唱说笑。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残垣。生涩处珞裳还拉了扶筱一同唱,问她这是如何那又如何,于是一日比一日亲密。
那日扶筱路过书房,皇甫老爷正从里间出来。看见扶筱,笑容尚未收拢,便盯着她颧骨上的痣,眼皮一阵抽搐。扶筱嫣然一笑,难道皇甫大人也是迷信之人,觉得这朱砂不祥,扶筱必是一界祸水?
皇甫应堂咳嗽几声,神情在尴尬中带几分惧色。想再看扶筱两眼,却竟然觉得怀里揣有寒冰一般,心颤得厉害。
6
彼年夏至,京城落了一场连绵的雨,数日都是倾盆的模样,丝毫不停歇。西门外的几株百年古榕,竟然因为雨水的冲泡,根部腐烂,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端木镜涯告诉扶筱,他将随父亲远征。扶筱听罢,倏忽便觉得面前这张脸雾气一般消散了,她将几日几月,甚至一年半载不能看见,不能听自己的名字珠玑一般从他口中滑落,不能看他在亭子里蹩脚地唱着张生的戏份,为了一个生硬的动作假意咳嗽两声。
端木镜涯,原来这般深刻烙于自己心上!扶筱不由得打了一个颤,后退三步。便听得端木镜涯说,扶筱,你要好好照顾珞裳,千万,千万。
扶筱悻悻,似有春泥解冻种子破土的声音,四面八方,掺进她脉搏里徐徐跳动。跳得她好一阵心神不宁。
烛影摇红,整夜整夜淌着滚烫的蜡滴。
7
扶筱看见珞裳,水色的一身纱裙,豆绿的宫绦被风吹得飘逸,颤巍巍如她许久不能痊愈的身子。她的手里捧着一颗晶亮的琉璃珠,隔得远了,扶筱仍能看见剔透的光芒。
她告诉扶筱,琉璃珠是端木家的传袭之物,一旦沾上有情人的眼泪,琉璃珠便会呈赤红色,烈焰一般璀璨。扶筱不信,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珞裳说,镜涯答应,回京之后与我成亲。
倒是这么一句,无限娇羞的话,一低头的温柔,灼伤了扶筱冰冰凉凉的五脏。她便一直为此耿耿于怀,不知道为何,端木镜涯成了她心头的刺,动辄发痛。就好象那男子俨然触摸不得,一旦靠近,扶筱暗自欢喜,却又不胜忧虑。
扶筱想不明白,便在夜间偷偷去了端木府。已是更鼓敲了三下,端木镜涯睡得酣畅,如初生的婴孩般,幽暗的月光淡淡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脸。
扶筱将柔软的手指拂在他面上,水草一般,将端木镜涯不断地缠绕,缠绕。可端木镜涯仿似丝毫不知,仍是在梦里断断续续地喊着珞裳的名字。他的喊声越急,扶筱的手便越发颤抖,指甲都要嵌进肉里去。最后是端木镜涯大吼一声,淌了满身的冷汗从噩梦中惊醒,看见清冷漆黑的夜,没有月光,也没有扶筱,周遭死寂一片。
8
扶筱在城楼上,望着端木镜涯披一身黄金甲胄,骑在高大的战马上,沙尘飞扬,他的影子像一张网,朝着扶筱铺天盖地袭来。
他终于是走了,扶筱怅叹一声。掠过城头的风带着嘲笑的意味,吹乱了她的衣裳。她竟然,怔怔落下泪来。
不几日,皇甫家中传出噩耗,老爷死了,死在家中大堂,浑身的血流尽,枯萎,凋敝,就像当初花园里一夜之间死去的满池荷花。他死的时候珞裳在他身边,样貌狰狞,拿着一把尖锐的匕首,插进他的心脏。
清晨打扫房间的下人见此一幕,早吓得魂不附体。一直到珞裳被官差押进大牢,她才如梦初醒,发疯一般揪着自己的头发,为父亲的死痛哭流涕,也为自己的百口莫辩喊破了喉咙。
这在京城,成了骇人听闻的案件,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珞裳弑父的罪名很快成立。只等秋后问斩。扶筱去看她,带着精致的糕点,珞裳哪里咽得下,抓着扶筱的手,神情呆滞的,喊着端木镜涯的名字。
但她终于没有盼到端木镜涯,美丽的头颅,像果子从树上脱落,满地殷红。端木镜涯从边陲赶回,看着珞裳的灵位,眼泪滚了一地。
夜间扶筱在瑞亲王府唱戏,仍是她拿手的一出,神态却不及从前,似有些力不从心。忽然她看见园子里的樟树下,露出端木镜涯的脸,冰刀一般,直抵她心脏。可是转眼又不见,扶筱彻夜辗转难眠。
9
说不清是谁遇上了谁,在珞裳的闺房里,扶筱握着那枚剔透的琉璃珠,端木镜涯忽而就已经在门口。
他冲着扶筱招手,他说扶筱你来看,这是不是珞裳的金锁片。扶筱未想,自己面对他,仍是这般局促,她的心抖得厉害,却拼命维持自己惯常的冷漠姿态,也不去接端木镜涯手上的金锁片,只尴尬地站着,握紧了那颗琉璃珠。
端木镜涯呢喃,他说这是我出征前几日,在珞裳的房间里发现的,可是扶筱,你看到她的尸体了吗,她的头被砍下来的时候,脖子上的金锁片也掉了下来,她一直都戴着它。扶筱你说,这锁片怎么会有两块?
扶筱盯着神智恍惚的端木镜涯,周遭的一切都在沉默。沉默之后扶筱开始妩媚地笑,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她颧骨上的朱砂又一次透出幽绿的光。
镜涯,你说,这朱砂长在这里,究竟是好看不好看?
端木镜涯闷声不吭。扶筱抬手推落桌上的茶杯,清脆地碎裂声,像花朵绽放。她说皇甫应堂害了我,珞裳欠了我。镜涯,你知不知道,我要他们死,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我却处心积虑接近他们,终于有机会操控了珞裳,让她亲手杀死皇甫应堂。
镜涯,你知不知道,珞裳杀了皇甫应堂,罪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重。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的。真正的皇甫珞裳,在十六年前就已经死了,她死的时候还是个婴孩,活生生被丢弃在乱葬岗,她把眼泪哭干了嗓子哭哑了,始终没有人理她,她就这么死了。
扶筱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又是哭又是笑,双脚踩在地上的陶瓷碎片上,竟是丝毫不觉得痛。
镜涯,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死,为什么没人要她。因为她爹听信相士的谗言,说她将来必定是倾国倾城之貌,说她是红颜祸水,说她颧骨上殷红的一粒朱砂,是最最不祥的记号。镜涯镜涯,不是我愿意的。
扶筱蹲在地上,抱住膝盖嘤嘤地哭,她说镜涯,我爹宁可把自己亲生的孩子抛弃,领养别人家的女儿,他就是不要我啊。
镜涯,你不知道我看见珞裳将匕首插进皇甫应堂的心脏,那血液流得有多欢畅。镜涯,也许相士说得对,我本就是狠毒的女子,即便做了鬼,还是要报了仇才心甘。这金锁片本就有两块,我的,珞裳的。那次我早知珞裳的锁片丢了,于是趁机接近你,假你的手,将我的那块金锁片给珞裳戴着。你不晓得,上面的怨气很重,我便是故意要让珞裳尝尝病痛的滋味,也好让自己,有一个接近你们的理由。
镜涯镜涯,我错了吗,我才是真正的皇甫的珞裳,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一切,该是我的,是我的。
端木镜涯始终没有说话,就听着扶筱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然后拔出腰间的佩剑,指着她的喉头,他看见她一直在潸潸地笑。
扶筱摇头,她说镜涯我后悔了,我不该贪玩,我应该直接杀了他们的,我不该,不该遇见你。为什么我现在好难过。镜涯镜涯。
扶筱说着,站起身子来,朝端木镜涯的剑尖上扑过去,明晃晃的,一条线一样,穿过她的喉咙,从后颈处穿出,没有血,连伤口都没有,扶筱只是在不断流泪。然后她的指甲变长,她想去抓住端木镜涯的脖子,可是她发现手指刚一碰到端木镜涯,他整个人便像一个虚幻的影子。
扶筱合拢来的手指里空无一物。无奈之下她扬手点燃了帐幔,端木镜涯想阻止,却被扶筱推倒在含樟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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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烧起来,火苗在风中猎猎做响,整个皇甫府乱做一团。雪白的灵堂,煞时变了一件衣裳。
端木镜涯冷冷地看着扶筱,扶筱知道,自己此生都将不得他的原谅。她摊开手掌,琉璃珠在火光的映衬下依旧剔透,像珞裳曾经苍白的面颊,像端木镜涯眼睛里的泪水,像扶筱自己彷徨的心境。
当一滴眼泪落在上面,那珠子竟然真的变了颜色,比扶筱背后的大火还要炽烈。她开始不住地颤抖,她想起珞裳说的,有情人的眼泪,她撕心一般地明白过来,自己对珞裳的嫉妒,对端木镜涯那些奇奇怪怪的不舍与疼痛,原来有情,原来是爱。
她爱他,他却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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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是迟了,晚了,焚了心断了情,剩下一颗琉璃,陪着扶筱,看端木镜涯走入鲜红的灵堂,趴在珞裳的棺木旁边,火光中望着自己,浅浅地笑。
半年以后,边关报捷。
端木将军率领大军凯旋,扶筱才知,端木镜涯三个月前已然战死沙场。果真如她所想,她最后一次遇见的端木镜涯,她伸手抓不住的端木镜涯,原本是和自己一样的鬼魂。
千里迢迢折返,为了他爱的珞裳。
扶筱又落下泪来。她在台上水袖轻舞,绕着花收拢来,行至急处又倏忽抛出去,白纱上的刺绣芍药,翩跹如蝶舞,暗红的蝶。她唱,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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