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去无回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有去无回
□ 克利福德・西马克

江亦川 译

克利福德・西马克(Clifford Donald Simark,1904―1988)
美国著名科幻作家,田园派科幻的代表人物。
西马克是个捷克血统的美国人,生于威斯康辛州。由于当时经济危机的影响,他的大学没有读完。退学后,他做过记者和编辑工作。
西马克的科幻小说,大多是在业余时间创作的。处女作发表于1931年,但这篇作品和稍后的几篇均不甚成功,这时他毅然停止了写作。后来,在著名编辑坎贝尔的鼓励下,搁笔达六年之久的西马克才又开始了科幻创作,并以修订出版的《城市》一举跨人著名科幻作家的行列。50年代――60年代是西马克的鼎盛时期,他创作了一系列佳作,并逐渐形成了其田园派风格。

代表作除了获得国际幻想小说奖的《城市》(1952年)外,还有《驿站》(获1964年雨果奖)和《群星的遗产》(1977年)等。

四个人已经双双进入木星呼啸的大气旋涡,至今还没有回来。他们走进了凄厉哀号的大风之中――或者毋宁说,他们是大步跑进去的,腹部低贴着地面,淋湿的身体两侧在雨中闪着微光。
因为他们不是以人的形体进去的。
这会儿, 第五个人站在木星调查委员会3号穹隆站的头子肯特・福勒的办公桌前面。
在福勒的办公桌下,陶萨老狗抓出一只跳蚤,又渐渐入睡了。
福勒见到哈罗德・艾伦,突然感到一阵心酸。他很年轻――太年轻了。他有着青年人的轻信,那张面孔表现出他从来没有经历过恐惧。这很奇怪,因为在木星穹隆站里的人一定经历过恐惧――恐惧和谦卑。人很难使得弱小的自身适应这颗庞大行星强大的力量。
“你明白,”福勒说,“你用不着干这种事。你明白你可以不去。”
当然,这是客套话。另外四人也听到过这番话,可是他们去了。福勒知道,这第五个人也会照去不误。然而他突然感到心中依稀怀着一线希望,但愿艾伦不去。
“我几时出发?”艾伦问道。
过去有一段时间福勒可能对这种答话暗自感到得意,可是现在不行。他皱皱眉头。
“在这一小时之内。”他说。
艾伦站在那儿等着,默不作声。
“有四个人已经出去了,还没有回来,”福勒说。“当然,你知道这情况。我们要你回来。我们绝不要你长途跋涉,奋勇营救那些人。主要的事,唯一的事是要你回来,你要证明人能够以一种木星人的形体活着。走到第一处观察标桩,一步也不再往前,然后回来。别存任何侥幸心理去冒险。别调查任何东西。就是要回来。”
艾伦点点头。“我都明白了。”
“斯坦利小姐将操作变换器,”福勒接着说。“在这一点上你不用怕。前面几个人通过变换而安然无恙。他们离开变换器的时候显然处于极佳状态。你将被交托给完全胜任的人手中。斯坦利小姐是太阳系最称职的变换器操作员,她在大多数行星上都取得了经验,因此请她到这里来。”
艾伦咧开嘴对那女子笑了笑,福勒见到斯坦利小姐脸上掠过一丝表情――也许是怜悯,也许是盛怒,也许只是一般的恐惧。然而那表情一掠而过,这时她正对站在办公桌前的年轻人报以淡淡的一笑。她笑容拘谨,如同小学老师那么古板,仿佛她恨自己露出笑容。
“我将愉快地盼望着我的变换。”艾伦说。
瞧他说话的那副样子,他完全把这件事当作一种玩笑,一种叫人啼笑皆非的大玩笑。
但这不是闹着玩的。
这是一桩严肃的事,极其严肃的事。福勒知道,木星上人的命运取决于这些试验。
假如试验成功了,这颗巨大行星的资源将得到开发。人就会接管木星,如同人类已经接管了较小的行星那样。倘若试验失败了――
倘若试验失败了,人就会继续受到可怕的压力、更大的引力和行星上离奇化学的束缚和牵掣。人将继续被关在穹隆站里,不能真正立足在这行星上,不能用裸眼直接看着它,不得不依靠不便的牵引车和电视收发机,不得不使用笨拙的工具和机械或者通过机器人进行工作,而机器人本身也够笨拙的了。
因为人没有受保护又处于天然形体的时候将会被木星上每平方英寸一万五千磅的巨大压力所毁灭,与这压力相比,地球海底的压力太小了,简直像个真空。
即便是地球人所能研制的强度最大的金属,在那样的压力下,在压力和永远涤荡着木星的碱性雨水作用下,也无法存在。这种金属变得松脆而且容易剥落,就像泥土一样碎裂,要么在小溪流和含有氨盐的水坑里漂走。只有提高这种金属的硬度和强度,增加其电子拉力,它才能承受高度几千英里的气体的重量,这些组成行星大气的气体涡动着,令人窒息。即便做到了这一步,每样东西都还必须镀上一层刚硬的石英以便防雨,这种苦而实际上是液态氨。

福勒坐在那儿听着穹隆站底层发动机的声音――发动机无休无止地运行着,穹隆站从来不得安静。那些发动机必须运行并且一直运行下去,因为发动机一旦停止运转,输送到穹隆站金属墙里的电力就会中断,电子拉力就会放松,那么一切就会完蛋。
陶萨在福勒办公桌下醒过来,又扒出一只跳蚤,它的腿砰砰敲着地板。
“还有别的事吗?”艾伦问。
福勒摇摇头。“也许有件事是你要做的,”他说。“也许你
他本想说写一封信,但他很高兴艾伦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所以没说。
艾伦看了看表。“我将准时到那儿。”他说着,转过身,向门走去。
福勒知道斯坦利小姐望着他,但他不愿回头与她的目光相遇。他笨手笨脚地摆弄着面前办公桌上的一札文件。
“这种事你打算干多久呢?”斯坦利小姐问道,她用恶狠狠的训斥口气咬牙切齿地说出每一个字。
他在椅子里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她的双唇绷成一条细细的直线,头发从前额拢到脑后,似乎比以往更加紧贴着脑壳,这使得她的容貌如同死者的面模一般怪异而令人惊恐。
福勒极力使自己保持冷静平板。“只要有必要,”他说。“只要有一点希望。”
“你打算继续判他们死刑,”她说。“你打算继续迫使他们出去面对木星。你将会舒舒服服坐在这里,安然无恙,却打发他们去死。”
“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斯坦利小姐。”福勒说着,尽力控制住愤怒的声调。
“你像我一样知道咱们干这种事的原因何在。你明白人以自己的形体根本不能与木星相抗衡。唯一的出路是把人转变成能跟木星相抗衡的那种东西。咱们在其它行星上已经做到了嘛。
“假如几个人死去而我们最后取得成功,这代价是小的。历代以来,人为了愚蠢的原因,一直把生命丢弃在蠢事上。那么咱们在这种大事上何必可惜几条人命呢?”
斯坦利小姐挺起胸膛笔直地坐着,双手抱在一起放在怀里,灯光照耀着她发白的头发。福勒望着她,暗自想像着她可能有何感觉,她可能想着什么。他并不怕她,但是当她在身边的时候他感到不太舒服。那双锐利的蓝眼睛看见的东西太多了,那双手显得太能干了。她应该是某人的姑妈,手拿编织针坐在摇椅里。但她不是那号人,她是太阳系最高级的变换器操作员,她却不喜欢他办事的方式方法。

“准是出什么毛病了,福勒先生。”她断言说。
“正是,”福勒附和说。“所以这回我只派艾伦一人出去。他可能发现毛病出在哪里。”
“假如他发现不了呢?”
“我将改派别人出去。”
她慢慢从椅子里站起来,迈步向门口走去,中途在他的办公桌前停下脚步。
“总有一天,”她说,“你会成为一个大人物。你从来不放过任何机会。眼下这就是你的机会。当这个穹隆站建造起来做试验的时候,你早就知道机会来了。假如你做好了,你将会往上爬一两级。无论多少人可能死去,你将会往上爬一两级。”
“斯坦利小姐,”他说道,话音草率无礼,“小艾伦马上就要出去了。请检查一下你的机器是否――”
“我的机器没有罪过,”她冷酷地告诉他。“它与生物学家们建造的协作机共同运行。”
他弯腰塌背坐在椅子里,听着她的脚步沿着走廊走过去。
当然,她说的是实话。生物学家们建造了那些协作机,但是生物学家也会出差错。
只要有一发之差,一丁点儿偏离,变换器就会送出与他们的设计目的不相符合的东西,也许是个突变体,它可能有气无力,奇形怪状,在某些条件下或者在完全意外的环境压力作用下,它可能一下子散架了。
因为人对外面木星上发生的事知之不多。仅仅仪器告诉他们的事在进行着。那些仪器和机械装置所提供的有关事件的取样充其量也只是取样而已,因为木星无比巨大而穹隆站则寥寥无几。
即便是生物学家们收集有关跳跑人的资料(跳跑人显然是木星上最高形式的生物),其工作也包含了三年多的精心研究以及此后两年的核对以便确认无误。这种工作在地球上本来用一两星期时间就能完成的,可是这种研究工作压根儿不能在地球上进行,因为谁也无法把一个木星的生命形体带回地球。木星上的压力在木星之外无法复制出来,跳跑人处在地球的压力和温度条件下将会噗一声化成一团气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倘若人希望以跳跑人的生命形体在木星上四处走动,这种研究工作非做不可。
艾伦没有回来。
牵引车搜遍了附近的地面,没有找到他的一丝踪影,除非有个司机报告的一个东躲西藏的东西就是那个具备跳跑人形体而失踪了的地球人。
当福勒提醒说协作器可能有问题时,生物学家们一个个轻蔑地给予最有才华的学术上的讥笑。他们细心指出,协作器工作正常。当一个人被置入协作器,开关合上的时候,人就变成了跳跑人。他离开机器,走出去,离开视线,进入雾茫茫的大气。
福勒提醒过,也许是某种扭曲;或许是与跳跑人的实质有某种细微的偏差,某种小缺陷。生物学家们说,假使有缺陷,也得花费几年功夫才能找出毛病。
福勒知道他们说得对。
所以现在有五个人而不是四个走了,哈罗德・艾伦已经到外面进入木星,白白去送死。就消息而言,似乎他从来没有去过。
福勒伸手到办公桌上,拿起人员档案,那是整整齐齐夹在一起的薄薄的一札纸。这是他惧怕的一件事,却是他非做不可的事。不管怎么说,这些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应该查出原因何在。除了再派人出去之外,别无出路。
他坐着听了一阵子穹隆站顶上呼啸的风声,这种永久的隆隆风声以雷霆万钧之势旋转着扫过行星表面。
那外头有没有什么威胁呢,他问自己,或许是他们不了解的某种危险?或许是某种东西埋伏着,闪电般攫取跳跑人,搞不清是货真价实的跳跑人还是真人变化的跳跑人?
当然啦,对于偷袭者来说,两种货色没什么两样。
选择跳跑人,把他们当作最合适于生存在木星表面的那种生物,这也许是一种根本性的错误。福勒知道,跳跑人有明显的智力,这是当时决定选择他们的一个因素。因为,假如人变成的生命体不具备智能的话,人在这样的伪装形态中不能长久维持他们的智力。
是不是生物学家们把这一因素看得太重了,拿这个因素去弥补其他可能不能令人满意的甚至是灾难性的因素?看起来不像是这么回事。虽然这些生物学家强头倔脑,但是他们对自己所干的行当完全是行家里手。
也许是整个事情压根儿不可能成功,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生命形体的变换在其它行星上是成功了,但这未必意味着在木星上也能成功。也许人的智力通过木星人所具备的感觉器官无法正常起作用。也许跳跑人与人截然不同,以致人的知识与木星人的生存观念毫无共同的根据可以互相吻合而共同合作。
或许缺陷在人的一边,是种族所固有的。某种精神失常,加上他们在外面看到了事物,会阻止他们回来。或许不是精神失常,不是在人的感官方面出差错,或许只是人的一种普通的智力特征,这种特征在地球上是司空见惯的,却与木星上的生存条件格格不入以致于这种智力特征摧毁了人的理智。
走廊上传来脚爪的啪哒啪哒声。福勒听着,露出惨淡的笑容。陶萨从厨房里回来了,它到那儿去看他的厨师朋友。
陶萨叼着一根骨头进入办公室。它朝福勒摇摇尾巴,在办公桌旁啪哒一声坐下来,嘴里咬着骨头。有那么好长一阵子,它那双粘乎乎的老眼睛一直望着他的主人,福勒伸下一只手抚摸着它的一只粗糙的耳朵。
“你还喜欢我吧,陶萨?”福勒问道。陶萨用尾巴咚咚咚拍打着地板。
“我只喜欢你。”福勒说。
他直起身子,转身对着办公桌,伸出手去,拿起那份档案;
贝尔特怎么样?安德鲁斯正划算着,一旦赚够了能维持一年的钱,就要回到火星技术学校去。奥尔森呢?奥尔森快到退休年龄了,老是在喋喋不休地告诉小伙子们他要怎样定下心来种玫瑰。
福勒细心地把档案放回桌上。
给人们判死刑,这是斯坦利小姐说的,瞧她说话的那副德性,苍白的双唇在羊皮纸般的面容上简直一动也不动。派人出去送死,而他福勒却舒舒服服坐在这儿安然无恙。
无疑整个穹隆站都在骂他,尤其是因为艾伦未能回来。当然,他们不会当着他的面骂娘。即便是他叫到办公桌前并告诉他们下一次出去的那些人,也不会对他说这些话的。
可是,他从他们的眼神看见了这种非难。
他又拿起档案。贝内特,安德鲁斯,奥尔森。还有其他人,但是再看下去也白搭。
肯特・福勒知道,他不能再干这种事,不能面对这些人,不能再打发人去送死。
他移身向前,打开内部通讯电话的肘节开关。
“喂,我是福勒先生。请斯坦利小姐接电话。”
他等着斯坦利小姐,听着陶萨无心地咀嚼着骨头。陶萨的牙齿正在败坏。
“我是斯坦利小姐。”电话中传来斯坦利小姐的声音。
“斯坦利小姐,我想告诉你,还有两个即将出去,请你做好准备。”
“难道你不担心。”斯坦利小姐问,“你会把人都用光吗?一次派一人出去,时间可以拉长一点,使你感到双倍满意。”
“其中一个是狗,不是人,”福勒说。
“一条狗!”
“是的,就是陶萨。”
他听见一阵冷酷的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自己的狗!这些年来他一直跟着你――”
“问题就在这里,”福勒说。“假如我把陶萨丢下不管,他会不高兴的。”
这可不是他从电视接受机上见到的木星。他预料中的木星可不相同,但也不像这个样子。他本来以为会遇到地狱般的氨雨、臭气和震耳欲聋的风暴呼啸声。他本来以为会见到盘旋纷飞的云、雾和奇形怪状轰鸣不息的闪电。
他没想到倾盆大雨会变成轻飘飘的紫色雾雹,这雾蔼如同浮光掠影飘过红紫色的草地。他甚至没有料到蜿蜒曲折的闪电竟会是划破彩色天空的令人心醉神迷的闪光。
福勒等着陶萨,他弯弯身上的肌肉,发现肌肉光泽润滑充满力量,感到大为惊奇。
这狗身体相当不错,他心中有数,于是作作怪相,不由想起当他从电视屏幕上窥视跳跑人的时候他是多么可怜他们哪。
因为,你很难想像一种有机体是靠氮和氢而不是靠水和氧活下去的,你很难相信这样一种生命形体能够体验到人类所体验的那种生命的强烈激动。你很难设想在外面置身木星湿漉漉的大漩流之中的那种生活,当然你不知道,在木星人眼里,那压根儿不是湿漉漉的大漩流。
风如同温柔的手抚摸着他,他突然猛醒,想起照地球的标准来衡量,这种风是呼啸的大风,是时速二百英里充满致命气体的怒号狂风。
沁人肺腑的香气渗入他的体内。然而很难说是香气,因为这不像他记忆中的那种嗅觉感觉。他觉得,仿佛他的整个身心浸透了熏衣草的香气,然而不是熏衣草。这是某种东西,他知道,但他找不到一种言词来表达,无疑是术语学上许多难解的名词之中的第一个。他认识的言词是他作为一个地球人的时候让他表达思想符号用的,这种言词在他作为一个木星人的时候就没有用了。

穹隆站侧面的锁气室打开了,陶萨跌跌撞撞跑了出来――至少他认为那一定是陶萨。
他想要叫那条狗,脑子里拼凑着他想说的话。但他说不出来。没有办法说话。他没有一种说话的器官。
有那么一阵子,他心中茫然畏惧,头脑发昏,这是一种盲目的畏惧,如同一阵阵小恐慌盘旋着掠过他的大脑。
木星人怎样说话呢?怎样――
突然间,他意识到陶萨,强烈意识到跟他从地球到过许多行星的那只毛蓬蓬汪汪叫的动物的急切的友谊。似乎陶萨的变换体已经伸出手来,有一阵子还坐在他的大脑里。
从他感觉到的表示欢迎的汪汪叫声中传来了话语。
“晦呀,好朋友。”
实际上不是话语,但比话语更美好。这是他大脑里的思想符号,是传达出来而含有意义上的细微差别的思想符号,而话语从来不可能有意义上的这种细微区别。
“嗨呀,陶萨。”他说。
“我觉得挺好。”陶萨说。“我好像是只小狗。最近我一直觉得自己身体相当糟。
腿僵化了,牙齿也磨损得差不多全没了,用那样的牙齿很难嚼烂骨头。还有,跳蚤叫我吃尽苦头。过去我从来不太注意跳蚤,在早年多两只少两只跳蚤我从来不在乎。”
“可是……可是――”福勒尴尬地醒悟过来。“你在跟我说话哪?”
“没错。”陶萨说。“我过去总是跟你说话,可是你听不见我的话。我想跟你交谈,可是你达不到那种水平。”
“有时候我明白你的话。”福勒说。
“不全明白。”陶萨说。“当我要东西吃的时候,当我要喝点什么的时候,还有当我要出去的时候,你是明白了,可是你能做到的大致也就是这些了。”
“很抱歉。”福勒说。
“别放在心上。”陶萨告诉他。“我要跟你赛跑到悬崖去。”
福勒第一次见到那个悬崖,显然有好几英里远,但是有一种奇异的水晶般的美色在多彩的云荫下闪闪发光。
福勒犹豫不决。“路很远呢――”
“啊,走吧。”陶萨一边说着,一边起步向悬崖跑去。
福勒跟在后头,试试腿力,试试他新的身躯的体力,起初有几分怀疑,继而诧异一阵子,然后满心欢喜一路跑下去,这种愉悦还因为眼前是紫红色的草地,地面上飘荡着烟雾般的雨水。
他跑着的时候意识到音乐之声,这音乐拍击着进入他的身躯,汹涌着传遍他的整个身体,把他提起放在银色的翅膀上。如同钟声一般的音乐可能是从阳光灿烂、春意盎然的山上某个尖塔传来的
悬崖趋近的时候,音乐声越发深沉了,给宇宙充满了浪花般的魔音。他知道这音乐来自瀑布,它沿着闪闪发光的悬崖滚滚而下。但他知道,那压根儿不是什么水瀑布,而是一种氨瀑布。悬崖呈白色,因为它是氧,是凝固的氧。
他在陶萨身边停下脚步,在那儿瀑布溅落形成好几百种颜色的艳丽的彩虹。毫不夸张地说,有好几百种颜色,因为他见到这里没有从一种原色到另一种原色的逐渐变化,而是一种鲜明的精选度将光谱分解为最后不能再分解的类别。
“听那音乐。”陶萨说。
“是的。怎么样?”
“那音乐。”陶萨说,“是一种振动,瀑布的振动。”
“可是,陶萨,你可不了解振动啊。”
“不,我了解,”陶萨争辩说。“我脑袋里突然出现这种概念。”
福勒在思想上竭力理解这一说法。“突然出现的!”
刹那间,在他自己的脑袋里,有了一个方案――这是一个金属加工方案,可用于制造能经受木星压力的金属。
他震惊地凝望着瀑布,他的意念捕捉到那许许多多的颜色,并按照光谱的精确次序把它们排列出来。就是那样子。这意念是凭空而来的,无本无源,因为无论是金属还是颜色,他过去都一无所知。
“陶萨。”他叫道,“陶萨,咱正在发生变化哪!”
“是的,我知道。”陶萨说。
“是咱的大脑在变化。”福勒说。“咱正在使用大脑,使用整个大脑,使用到最后隐藏的那个角落。咱正在使用大脑,领悟早就应该懂得的事物呢。也许地球生物的大脑天生迟钝又朦胧、也许咱们就是宇宙里的白痴呢。也许咱们十分固执,所以办事总那么艰难。”
一种十分明晰的新思想似乎支配着他,于是他知道那不仅仅是瀑布的颜色或者是抵御木星压力的金属这一类的问题。他感觉到其他事物,还不太清楚的事物。他感觉到一种模糊的悄悄话暗示着更加伟大的事物,暗示着超越人的思想范围、甚至超越人的想像范围的神秘事物。他感觉到以推理为依据的奥秘、事实和逻辑。这是任何大脑都应该懂得的事物,倘若大脑能够发挥出它全部推理能力的话。

“咱们的德性多半还是属于地球上的那一套,”他说。“咱们只是开始学习一点该懂的事物――一点咱们原先作为地球人无从了解的事物。这些事物之所以无从了解,也许因为咱过去是地球人,因为人体是蹩脚的身体,装备太差而不善于思考,某些感官结构太差而无法了解一个人必须了解的感觉,也许甚至缺乏取得真知所必需的某些器官。”

他回头凝望着穹隆站,因为距离遥远,它变成了一个渺小的黑点。
在那里头生存的是一些见不到木星美色的人,他们以为乱云急雨遮掩了行星的面容。视而不见的人眼哪,可怜的眼睛啊,都是些见不到云彩的美、无法透视风暴的眼睛。
那些人体听不到瀑布飞溅所产生的激动人心的音乐。感受不到那份激情。
那些人孤独行走,怀着可怕的寂寞,讲话的时候那条舌头就像童子军摇动着信号旗,没有能够延伸出去互相接触到思想,而他却能够延伸出去接触到陶萨的思想。人总是永远把自己的思想囚禁起来,跟其他生物没有任何亲密的私交。
他,福勒,原先料想的是这外头星球表面上有外星人招惹的恐怖,是面对未知生物的威胁而畏缩哆嗦,他早已硬起心肠准备应付地球上见不到的令人厌恶的局面。
然而,他见到了比人见识过的更为伟大的事物。他有着更为敏捷可靠的身体,有着一种振奋感,一种更深刻的生命感,还有着一副更为敏锐的思想。这是一个美好的世界,一个连地球上的梦想家也还想像不到的世界。
“咱走吧。”陶萨催促道。
“你想到哪儿去?”
“随便什么地方,”陶萨说。“只要开步走,到哪里算哪里。我有一种感觉……喏,感到――”
“是的,我知道。”福勒说。
因为他有同样的感觉。这是一种时来运转的感觉,是某种尊贵感。他意识到在地平线之外某些地方存在着奇险乐园以及比这更为美好的事物。
前面五个人也有同感。他们感觉到一种内心的冲动,要去经历一番,强烈地意识到这里存在着一种丰富的知识性的生活。
他知道,这就是他们不回去的原因。
“我不愿意回去,”陶萨说。
“咱可不能让他们失望啊,”福勒说。
福勒朝着穹隆站走回一两步,继而停了下来。
返回穹隆站?回归他已经摆脱掉的那个痛苦的充满毒汁的躯体?以前那躯体似乎并不令人痛苦,可是现在他看穿了。
回归那稀里糊涂的大脑?回归那杂乱无章的思路?回归那摇唇鼓舌的嘴巴,继续发出他人理解的信号?回归那双现在看来比全盲更糟糕的眼睛?回归道德的卑劣,回归仕途的馅媚,回归心灵的无知?
“也许有一天,”他自言自语说。
“咱们有好多事要干,好多地方要看,”陶萨说。“咱有好多东酉要学习呢。咱会发现――”
是的,他们能发现新事物。也许是文明,那种文明将会使人的文明相形见继而显得微不足道。还有美,更重要的是对那种美的心领神悟。还有以前从未体验过的伙伴情谊――以前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条狗曾经体验过的伙伴情谊。
还有生命。在似乎昏昏沉沉地生存之后还有生命效率的敏捷。
“我不能回去,”陶萨说。
“我也一样,”福勒说。
“他们会把我变回一条狗,”陶萨说。
“他们会把我变回一个人的,”福勒说。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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