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野洋 妻子的證詞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妻子的证词
作者:佐野洋
我的妻子江里子,由法警带上了法庭。
今天,她穿一套淡紫色的和服。我对妻子的服饰,平素一向不在意,可是被捕以后,
却变得异常关心。
――她居然还有这样一身衣服么?
不准探监的禁令解除之后,她到拘留所来看过我三次,每次穿的都是西装。衣服的
式样,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大概是有名的时装专家设计的。哪一套衣服,她穿着都很合
身。
但是,在法警的带领下,站在证人席上的江里子,今天这身和服打扮,比穿西装时
更见风致。
尤其是,她高高的云髻,白皙的后颈,在久旷的我看来,更加觉得神摇意夺。
我不由得想到江里子的年华,三十三岁正当年啊。
我这个丈夫,被控告为杀人犯;而她,作为证人出庭,竟如此卖弄风骚,除了因为
她容华正艳,别无其他解释。
我不免有些生气,同时又感到不可思议。
出事之前,我从未意识到江里子竟这般风情十足。相反,倒觉得她冷如霜雪,矜持
有余。
即便在房帏之内,她也十分拘谨,取冷观态度,等着事毕。或者说是逆来顺受。
所以,我另有所爱之后,便认真考虑同江里子离婚的事……
可是现在,我觉得江里子是个十足的女人。
难道在我被捕之后,她周围发生了什么变化不成?
抑或她依然冷艳如故,只是我的目光变了呢……这也是极可能的事。
我被捕已有五十几天。既不允许取保候审,也不能同外界接触。只有拘留在警察局
的时候,每逢去地方检察厅,在押送的汽车上,才能从车窗里望见街上的风光,看到女
人的身影。可是,移送到看守所后,又因上诉等事,这种机会几乎没有了。
那些远洋捕鱼的人,长期只跟男的厮守在一起,一旦上了岸,见到的所有女人便以
为都是美人。我的目光也许变得同他们一样了?
“起立!”法警喊道。
江里子开始宣誓。
我一面站起来,觉得江里子依然是个冷若冰霜的女人。
我想起来,她从法庭门口珊珊走向证人席的时候,没有朝我看过一眼。
这么说来,上星期第一次开庭公审时,她就没有来旁听。在检察官作开场白,宣读
起诉书中间,我几次向旁听席看过去,心情焦灼不安。
当时,辩护人八尾,也是我的老友,为这事劝慰过我:
“你也该替你太太设身处地想一下。也许你还不太知道,难得有位大学副教授出人
命案,报刊杂志正大肆渲染呢。今天这次开庭公审,记者席上都座无虚席。这种时候,
你太太来旁听,准会被好事者盯个没完,妇女周刊的记者,少不得要缠着问长问短。再
说,尊夫人本来身体不大好,勉强她来,岂不叫她受罪!”
听了八尾的解释,我觉得不无道理。江里子在众自睽睽之下,被人当作被告的妻子,
甚或看成是凶手的老婆,对我来说;也不是件愉快的事。
可是,她作为证人出庭,至少看我一眼也可以吧,那岂不是人之常情么?
难道她怕那么瞟我一眼,便会给报纸拿去作文章么?然而,作为妻子,丈夫关押在
牢里,身体好坏,总该挂念吧?乘人不注意的时候,也可以偷偷瞟上一眼嘛。
而她,却没有这样做。她毕竟是个冷冰冰的女人……
江里子是检察官方面的证人。
这事未免奇怪。本来,她是唯一能证明我不在现场的人,照理应申请作被告一方的
证人。
然而,第一次开庭时,检察官提出作为证人的名单里,赫然便有她的大名。
当时,八尾曾质问检察官,她这位证人要证明什么。检察官的回答是:
“为核实被告的作案动机,和不在现场的见证。”
八尾从辩护律师席上探过身子问我:
“你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是那天晚上,你和你太太一直在一起,这事确实么?”
“是啊,我们俩都呆在家里。”
“嗯,你太太同我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检察官为什么要提她作证人呢?这其
中……”
“这还不好?她的证词,对我们肯定有利。所以……”我考虑事情不象八尾那样慎
重,便这么说。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同意吧。”
八尾歪着头,显得疑虑重重,也只好同意江里子作为检察官一方的证人。
今天是第二次开庭,至此还没有发生任何波折。
上午出庭作证的,无非是发现田代夏子被害的报纸收款员,夏子所住公寓里的邻居,
公寓附近快餐馆的伙计,等等。
他们的证词,不言而喻,对我是极其不利的。
夏子的邻居和快餐馆的伙计作证说,田代夏子家,我一星期要去两三次,她被害的
那天下午四点半,还看到我们双双走进她的公寓,等等。
另一方面,作为书证用的解剖报告,鉴定结论等,证明我和夏子那天曾有燕好之事。
至于在她房里,发现好多我的指纹,当然更不在话下。
而且,根据解剖报告的记载,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从审判的情况来看,出庭旁听的人,无疑都认为凶手就是我。
夏子是我的学生,毕业后留在研究室里当我的助手。她经不住我的劝诱,住进了公
寓,后来怀了孕,坚执要生下来,我万般无奈之下,便把她杀了。――这是起诉书的大
意。大概所有的人都会想,差不离,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
然而,我一开头就声称,我是无辜的。
警方审讯的时候,按他们的说法,我始终也没有“承认”过。
可是,有几次精神颓唐之际,也曾想,索性顺着警方,他们要怎么说,我就怎么招
吧。
最危险的一次,是在拘留所里,同监房里,一个有过六次前科犯的人,调唆我说:
“先生,看不到书,觉得闷得慌吧?”他先是这么提起话头。
“可不,读书人平时连吃饭都要看点什么的。”
“你干脆招了算了。那样一来,你就能离开拘留所,移送到监狱里,可以解除不许
看书的禁令。你要的书,家里人给你送来,管保你看个够。这么做,要合算得多哩。”
“可是,我有什么可招的,我什么也没干呀!所以……”
“所以说呀,你就随便胡诌几句嘛。扯谎还不便当。你什么也没干,等到开庭审判
的时候,你再照实说。不准探监,禁止阅读,还不是因为你不肯招认嘛。沦落到这种地
方,对员警老爷,就得尽量装出百依百顺的样子。”
他比我大五岁。以他经验之谈,告诉我在警察局里,招不招供,待遇可是大不一样。
听他这么一说,我真有些心活,想“招供”了事。
只要“招供”,就能移到看守所,可以随便看书,每天还能散步片刻。这对我是个
极大的诱惑。但幸好,我克制住了。
因为我想,这么轻举妄动,会对不起老同学八尾,也就是我的辩护律师。
后来,见到八尾,我把这些想法告诉他,他马上说:
“太危险了!那家伙说不定是员警派来的奸细呢。总之,警方现在还无法判罪,他
们就想方设法来诱你招供……”
那人同我一起住了两天便出去了。他究竟是不是奸细,还是为了讨好员警,自告奋
勇来诱我招供,现在是无从知道了……
江里子站在证人席上,出乎意外地从容镇静。不,以她的性格而论,也许并不出乎
意外。但是,她那遇事不慌的态度,仍使我感到惊讶。
上午出庭的证人,都有些畏首畏尾,声音很轻。有的人,回答检察官的询问,眼睛
望着别处,审判长只好提醒说:
“请证人面向我们回答问题。”
而江里子毫无怯场的样子,几乎使人以为,她从前在别的案子里,出庭作过证人呢。
――江里子生于学者之家,是长女。十年前,同他父亲的高足,也即是我,结了婚;
因为她家只有姊妹两人,所以,要我人赘到泽口家,作招女婿。她怀孕过一次,因是子
宫外孕,做了手术,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此后再没有怀过孕。――回答检察官的询问
时,江里子是以一种淡淡的口吻,款款?述这些事情的。
检察官问到她是否怀过孕――对这个问题,辩护人八尾提出异议,认为同案件无关。
检察官则主张,此项涉及被告的作案动机,必须提出询问。审判长和陪审官经过合
议,驳回八尾的异议。
“那么――”
检察官姓阪本。年龄与我和八尾相仿。发言的时候,无边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炯
炯有神。
“我再提一个问题。案子发生的当天,即六月十三日,这一天,证人是否还记得?”
“是,还记得。”
“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你能记住这个日子,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因为从那天以后,员警先生来过几次,询问那天的事,检察官先生也传讯过我,
提过同样的问题……”
“请你再回答一个问题。那一天,被告,即你丈夫,是什么时候回家的?”
“七点二十分前后。星期四他一向在七点到七点半之间回家。”
“不错,六月十三日正是星期四。那一天你丈夫有什么反常的表现没有?”
“没有。”
“他没有显得特别兴奋,或是焦虑不安的样子吗?”
对检察官的这个问题,审判长向辩护人席上望了过去。我也回过头去。心想,这不
是诱供么?
可是,八尾默不作声。
“没有,看不出来。”
“被告回家后做了些什么,请你按时间先后讲一讲。”
“他先换衣服,然后同我一起吃晚饭。八点十分,吃完晚饭,他就上二楼书房去
了。”
“我打断你一下,”检察官插话道,“这么说,被告从进家到上书房,总共才用了
五十分钟。这期间,他换了衣服,又吃了一顿晚饭,是吗?”
“啊,我丈夫,怎么说呢,他吃饭很快,只用人家一半的时间。”
“饭桌上也不讲话吗?”
“他大多是一边吃一边看报,难得讲什么话的。”
我在被告席上不由得点点头,确实如此。
只是我不知道,江里子对这情形有什么不满没有。她面朝审判长,正在发言作证,
从其端丽的侧脸,是无法窥透她的内心活动的。
“那么被告在八点十分左右便进了书房,后来又怎么样呢?”检察官用右手把眼镜
向上推了推。
“一直在书房里看书。”
“一直?一直到早晨吗?”
“不,到了十二点,他便下楼洗澡,然后进卧室。上床的时间,我想在一点左右。”
“那么从八点十分到十二点之间,被告一直在书房里。你可以这样作证,是吗?”
“是的。”江里子肯定地点了点头。
“证人在这段时间里做了点什么呢?”
“一面看电视,一面钩花边。”
“一面看电视?”检察官不无恶意地追问了一句。
“不,是开着电视钩花边,偶尔那么看上一眼。”
“明白了。好,谢谢。”
阪本检察官说完,对审判长以目致意,便坐了下去。
这回轮到八尾提出反诘。我回头对八尾说:
“九点半的时候,她给我送过咖啡。你是不是问问她。”
八尾深深点了一下头,表示他懂得我的意思。然后开始对江里子提问:
“证人方才说,发生事情的当晚,被告从八点十分到十二点之间,一直在书房里。
这中间有没有变化?”
“变化是指什么而言呢?”
江里于把脸转向辩护人。可她并没有想看我一眼的意思。看来她这是有意在回避我
的目光。
“例如,被告要你给他送些什么东西之类……”
“嗅,对了,九点半的时候,给他送过咖啡。”
“晤,是九点半么?”
八尾又叮问了一遍。按解剖报告,死亡时间,推断在九点至十点之间。所以,八尾
特别强调了一下九点半这个时刻。
“那么,”八尾接着问,“你是在九点半的时候给他送过咖啡,请你详细谈一下当
时的情形。送咖啡是被告的吩咐吗?”
“不是,按照惯例,一向是在九点半给他送咖啡的。”
“哦――当时同被告交谈没有?”
“我先在门外说了声,‘咖啡来了。’这也是平常的习惯。于是他说,‘放在那里
吧,’我便拉开门,把茶盘里的咖啡放在屋里,然后关上门就走开了。”
这时,审判长插了一句:
“我问一下,书房是日本式的吗?”
“是日本式的,有八张席大小。”
“开门的时候,从证人的位置上,看得见你丈夫吗?”
“看得见。他背朝门,正在查资料。”
“没有回头看你吗?”
“没有。”江里子口齿清楚地否定说,“在这种时候,我丈夫是非常冷淡的,一年
里也难得回头看一眼。”
江里子的答话,使得旁听席议论纷纷。他们大概很惊讶:在这种年月,居然还有这
样的暴君!
可是,对这件事,江里子从来没有对我透露过不满。
她生长在学者家庭,难道还不知道,学者就是这个样子么?
“你看到的那个背影,有没有可能不是你丈夫?”坐在右边陪审席上的法官问。
听见这话,我不由得苦笑起来。这岂不成了推理小说里,使用替身的骗术么?
“哪能呢――”江里于忍住笑说,“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年,我不至于看错的。”
提问的陪审官笑着点了点头。
“好,对不起,请辩护人继续反诘。”审判长催促八尾说。
“那我接着问。书房是在二楼吧?有什么特别出入的门,或是安全梯没有?”
“没有。”
“有窗户吗?”
“有。”
“能否从视窗出入?”
“这个么――要是身轻矫健的年轻人,也不是不可能――”
“你方才说,你丈夫在七点二十分到家,然后换上衣服。他换的是什么衣服呢?”
“是和服。”
江里子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似的,微微地点了点头。
“哦。穿的是和服――”
八尾故意重复一遍,加以强调,意思是穿了和服,要从二楼视窗出入,大概是不太
可能的。
“那我再深一层问个问题。被告同证人是夫妻关系。你本人是怎样认为?你们之间
的关系,能不能说是圆满的呢?”
“怎么说呢――”江里子沉吟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来说,“老实说,我认为谈不上
圆满。我们之间已经几次提过要离婚了。”
“晤?那么严重吗?为什么要离婚呢?”
“是为了田代夏子的事。我听说以后;我们有过几次口角。”
“你是怎样听到的?”
“我妹妹和我丈夫在同一所大学里工作,是经济系的职员。她听到我丈夫和田代夏
子的事,便告诉了我。”
我忍不住向辩护人席上回过头来。
“什么事?”八尾弯下腰小声问。
“这事,我看还是不要追究的好。否则会弄糟。”我小声说。
江里子的妹妹乃里子,也即我的姨妹,与死去的田代夏子在高中时同在乒乓球组里,
是上下年级的同学。她俩很要好,一起到瓜达康纳岛去旅行过。
我同田代夏子之所以有这种特殊关系,归根结蒂,还是乃里子介绍的结果。她托过
我:
“她是我的低班同学,你要多加照应。”
到最后,小姨子的朋友成了我的情妇,世人一定要对我横加指责,也决不会给审判
长什么好印象。
但是,八尾却摇摇头,悄悄地说:
“不要紧。这事交给我好了――”
说完,他直起身子,又向江里子发问:
“最后再问一点。那你现在是否还爱你丈夫?”
“我认为,杀害田代夏子的,决不是我丈夫。他当时不在现场,这我比谁都清楚。
不过,等事情了结之后,我准备同他离婚。”
“难怪呢――”八尾满意地点点头说,“方才你对丈夫连瞧都没瞧一眼。关于这一
点,就不必回答了。我的反诘完了。”
原来如此!我不能不佩服八尾。我们夫妻关系之紧张,让江里子来证实,原来是八
尾在法庭上的战术。
――直到现在,情况对我一直非常不利。
有人看见我和夏子一同走进公寓,可是我六点过后走出公寓,却没有人看见。
解剖报告,鉴定结果,以及其他证据,都表示我是凶手。
我唯一的指望,是江里子能够证明我不在作案现场。
关于我不在现场这点,江里子的证词,应当说是无懈可击的。
然而,就日本的审判而论,证据的采纳与否,由法官随意裁夺。江里子的证词,是
否被接受,全凭法官的良心。
而他们极可能,对江里子的证词不予重视。被告至亲骨肉的证词,一般不可能对被
告不利。从这种成见出发,他们会认为“妻子就这个问题的证词,不足为凭――”于是,
完全有可能拒不采纳。
为此,八尾使反其道而行之。在公堂上,表明我同江里子的夫妻关系正处于崩溃的
边缘,她同我已经心灰意冷。这样,她来证明我不在现场,也就比较可信了。
恨她丈夫的妻子,从一般意义上讲,就不成其为“至亲骨肉”。她对丈夫恨管恨,
尚且证明他不在现场,其证词应当是极为可信的――八尾的用意就在于给法官以这种印
象,于是提出方才的反诘。
我觉得。江里子刚才的证词,稍稍挽回我的一点颓势。
下一个仍是检察官方面的证人,名字叫古谷清一。他同我一样,也是江里子父亲的
学生,目前在另一所大学当教授。
他比我高三班。我同江里子的婚事,他从中斡旋,出了不少力。
也许江里子的父亲当初希望古谷同他女儿结婚。可是,古谷已经同别人订了婚,而
且是独生子,不能入赘,结果挑上了我。
婚后,江里子跟我露过这口风。当然,古谷其貌不扬,江里子当初并不打算同他成
婚。
检察官方面申请古谷作证人的理由,是由于“可资证明被告夫妇间的实情以及犯罪
动机的存在。”
这事我有些不大理解。我们夫妇关系的确不好,这我承认。但古谷凭什么来证明这
一点呢?而且,我并不认为古谷有资格能证明,我有什么犯罪动机。
为此,八尾想了解古谷要作什么证,几次提出要同他会面,直到这次第二回开庭,
仍未见到他。
“结果――”八尾揣测说,“古谷大概听信了警方的活,以为我们要同他搞什么交
易,对我们怀有戒心。等上了法庭,看他如何作证,然后再想对策。”
古谷走进法庭,目光先自寻我,一当我们视线相遇,他便轻轻点了点头;向我致意。
我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平时,我可从来不这样,今天也许是因为刚刚受到江里
子的冷遇所致……
古谷站在证人席上,身穿一套高级的西装,衬衫浆得笔挺,配上一条素净的领带,
不愧当今一位堂堂的学者。相形之下,倒毋宁说,是我显得其貌不扬了……
他现在就我们的夫妇关系,回答检察官的询问,进行作证。
我们结婚之后,两家来往较为密切,而近几年,日渐疏远,只在年前寄张贺年片而
已。――古谷这样说。
这话不假。在学会里,我们有时还见面交谈,但彼此却没有通家往来。
谈到证明我们夫妻间的实际情况,他恐怕未必是合适的证人。看来检察官选错了证
人了。
“这么说,证人对被告夫妇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是吗?”检察官若有所思地说。
“是的。不过――”
“不过什么?”
“他夫人最近找我商量过事,听到一些情况,所以也可以说有所了解。当然,他太
太的话,也许是一面之词……”
“是他夫人找你有事商量,那是什么时候?”
“六月十三日。”古谷口齿清楚地说。
“确实吗?”
“确实。这事的要点我还记在手册上,以免遗忘。”
“哦,手册带来了没有?”检察官说着便离席走到证人席旁。
八尾也离席走了过去。
八尾同检察官几乎头碰头,凑到一起悄声说着什么。过了片刻,检察官把手册递给
审判长;审判长又把本子交给陪审官传阅。
“那么说――那是在六月十三日了。夫人是通过什么形式找你商量的?”
“上午先打电话到我研究室里,说有事要同我商量,想晚上见我。既然有要事相商,
我就决定安排一个时间。夫人说晚上八点半以后方便些,我们就决定九点钟,在赤阪的
一家中国饭馆见面。因为我想起,夫人是喜欢吃中国莱的。那家馆子一直营业到深夜,
九点钟以后去也不嫌晚。”
“夫人按时去的吗?”
“是的。我九点差五分到,在休息室里刚等一会儿,她也立刻到了。”
“立刻到了?那是在八点五十七、八分的时候了?”检察官钉住不放地问。
八尾站起来,对这种诱供的做法提出抗议,但被驳回。
“差不多吧,总之,将近九点,是不会错的。我记得她好象说过,马路上比较空,
所以早来了一会儿。”
“在那家中国饭馆,你们呆到什么时候?”
“快十一点了,大概是十点五十分左右。一边听她谈家事,一边吃饭,时间也就过
去了。”
“这中间,也就是说,在大约两小时中间,夫人有没有离开座?不是指离开五、六
分钟,而是起码半小时以上……”
“没有。她好象去打过电话,没打通,便马上回来了……”
我听他这话,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太岂有此理了。那天晚上,江里子明明在家里……
我回头看辩护人。八尾也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难道他也怀疑我不在现场吗?
检察官问,在饭馆里最后是谁付的款。
“是夫人会钞。”古谷回答说,“本来我要会钞,夫人说是她邀请我的,她接过账
单便签上字,我也就领了这份情。”
“后来怎么样?”
“幸好遇见一辆空车,送到她家附近,也就是在目黑区柿树坡那里同她分手的。我
估计那时有十一点一刻左右。”
“让你辛苦了。我的询问完了。”
检察官自鸣得意地坐了下去。
事态变得对我完全不利了。古谷的一席证词,使我妻子关于我不在现场的证词,变
得毫无价值可言。岂但是毫无价值,反而成为攻击我的武器……
两个证词一经比较,谁都会认为,我妻子为了救我作了伪证。
既然被当作伪证,如果我一味坚持说,是我妻子送咖啡到书房来的,别人一定认为,
这是我们俩定计串通好了的。
从逻辑上来说,这种定计搞鬼,本身便能坐实我是凶手。
“请辩护人进行反诘!”审判长催促八尾说。
“那个――”八尾拖长了语音,慢吞吞地站起来。
他大概同我一样,思绪很乱,找不到反击证人的良策。
“那个――”八尾又说了一句,“对不起得很,证人是戴的近视镜吗?”
“是,近视带点散光。不过,戴上镜子,看东西还是清楚的。”
“方才你作证说的六月十三日那天,是否也戴着眼镜?”
“当然戴。”古谷有些生气地说。
“那么,中国菜放在餐桌上冒出热气来,这种时候,眼镜会不会哈上气?”
“偶尔哈上次气,也不能说没有。但是――”
“好,可以了。”八尾打断了古谷的话。
他是不是想以视力不好为理由,让审判长相信,古谷见到的不是江里子呢?
不论怎么强词夺理,这在逻辑上也是讲不通的。
倘使仅仅瞥了一眼,那也罢了,两人作了近两小时的谈话,对面坐错了人,焉能不
发现?
“对不起,稍等一下。”
八尾向审判长告罪之后,便弯腰低声问我:
“你太太有个妹妹吧?她们象不象?”
“因为是姐妹,总有些象――但也不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我叹了口气说。八尾或许怀疑古谷见到的是乃里子。不过这个推理是站不住的。
“象总归是象的吧?”
“可是――对了,她坐在旁听席上。靠那一边,前面第三个人就是。”
乃里子在第一次开庭和今天这次,都来旁听了。她大概也怕报刊作文章还是怎么着,
眼睛根本不看我。
“嗯,不错――”
八尾向乃里子看了一限,然后直起身子对古谷说;
“请证人向旁听席上看一下。”
古谷疑惑地望了过去。
“靠右边,前面第三个,是位女性吧?”八尾问。
“是的。”
“证人认识那一位元吗?”
“啊――那是我恩师泽口先生的令爱。也是方才提到的被告的夫人之令妹。”
“不错――证人在六月十三日实际上见到的,不是那位女性吗?”
这个问题引起旁听席上一阵嘈杂。在众人的注视下,乃里子满脸绯红。
阪本检察官和另一位始终未发一言的检察官在切切私语。
“不是。”
“你能肯定不是吗?”
“是的,我可以肯定。我同她们姐妹二人十分熟悉,是不可能看错的。”古谷挺着
胸脯说。
“那么说,拿帐单付款的也不是旁听席上那位女性?”
“不是的!”
古谷瞪着八尾,嫌他太罗嗦。
难怪古谷要生气。我要处在他的地位,同样也要生气的。
“我反问完了。但是,我对审判长有个请求。希望您能诸方才这位证人在法庭上暂
时留一下。”
审判长征得其他法官的意见后,让古谷暂时留在法庭。
古谷点点头,在旁听席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与此同时,八尾走到审判长席旁。
不知小声在谈什么。
过了片刻,审判长示意请检察官过去。阪本检察官满脸狐疑地走到八尾身旁。
然后,当着审判长的面,八尾和阪本小声争执了一会儿。
只听见阪本漏出一句说:“按照顺序――”他立刻又放低了声音。
大概八尾提出什么要求,阪本检察官表示反对。
又隔了一阵,阪本摇了两三次头;最后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似乎是检察官方面作了让步。案子审到这个程度,检察官对胜诉已有十分把握,或
许才同意略作让步吧。
审判长宣布:“本院按职权规定,要对证人进行调查。”
记者席上为之哄动。
“泽口乃里子,现在法庭吧?请到这里来。”
乃里子一脸的紧张,站了起来。法警走过去,将她带到证人席上。
走到证人席之前,她望了我一眼。那眼神是冷冷的,对我这无辜的姐夫,毫无同情
之意。宣誓完毕,审判长询问证人的姓名、住址和职业等事项。
这时,乃里子似乎逐渐镇静下来。同她姐姐江里子一样,语调抑扬顿挫,沉静地回
答问题。
不仅语调,就连音色也同姐姐十分相似。若是闭上眼睛,甚至会错以为听到的是江
里子的声音。
“其次,我要问证人,方才各证人在法庭上的证词,你都听见了吧?对这些证词,
你认为有什么可疑之处没有?”审判长笼统地问道。
“可疑之处是指什么呢?”
“比如,令姐同古谷的证词,相互对立,对这些,你有什么看法?”
“这个嘛――家姐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审判长,”八尾举手说,“打断一下,请允许我来询问。可以吗?”
“请吧。”审判长同意了。
“嗯――我首先谈一下我的推理,然后再根据这一推理询问证人。所以,请证人注
意倾听,可以吧?――令姐作证说,六月十三日晚上,一直在家。但是,古谷证人则说,
他同今姐一道吃晚饭来着。在这种情况下,假如双方都没有扯谎。那么,去见古谷证人
的,岂不是并非个姐,而是她的替身了么?我是这样认为的。由于替身化妆得微妙微肖,
以致古谷证人毫无察觉。所以,不能说古谷证人说谎。那么,那个替身是谁呢?既然长
得那么相象,恐怕只有姐妹了吧?也就是说,是你这作妹妹的吧?――这是我的判断。
怎么样?去见古谷证人的,难道不是你吗?”
“不是我。”
“证人可是宣誓过的哟!你敢断言吗?”八尾语气很不客气。
“敢的,我没有去见古谷先生。”
“那么,你在那一天做什么了呢?也就是六月十三日那天晚上。”
“什么?”乃里子惊煌地望着八尾说,“问我吗?”
“对,问你。请你按顺序谈一下,八点钟以后,你做了些什么?”
“审判长,”检察官站了起来,“我认为,证人的行动如何同本案无关――”
“不,有关系。辩护人认为,同古谷证人一起在中国菜馆的,是这位证人,而证人
否认这一点。为此,对证人在同一时间内的行为,有询问的必要――”
“驳回检察官的异议。请证人回答辩护人的询问。”
“是――”乃里子说不下去了,咽了口唾沫。
她的膝盖在簌簌发抖。
啊!我想起来了。脉搏也加快了。
我蓦地想起夏子生前的事,便回头悄悄告诉八尾。
“那个――”良久,乃里子才开口说,“那天的事,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唔?你同被害人田代夏子不是很要好的吗?那天是她被害的日子嘛!怎么会不记
得了呢――”
“确实是忘记了。”
“审判长,为了帮助证人回忆,请允许我稍稍诱导一下――”
八尾请示过审判长之后,离开辩护人席。走到乃里子身旁问:
“证人说,六月十三日那天的事忘记了。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吧。首先,晚上九点
半的时候,你在被告的家里,即令姐的家里。是这样吧?”。
“我忘了。”
乃里子声音沙哑,两腿抖得更厉害了。她两手抓住证人席的桌子边,使人觉得是勉
强硬支持在那里的。
“九点半的时候,是你端着咖啡,送到被告的房间里。不对吗?”
“我忘――”
“这么非同寻常的事,恐怕不会忘记吧?不,你没忘!这么重要的事,你是不会忘
的。后来,你在书房门口告诉被告,‘咖啡来了。’在此我要问证人,你同令姐声音是
非常相似的吧?许多人都这样说过是不是?”八尾紧紧盯住乃里子的脸,这样问道。
“那――”
“好,你不愿回答,就不必回答。方才你作证时,说过许多话。你的声音已经都录
下来了。你们姐妹二人的声音很相似,我想审判官和检察官也都是承认的……所以,你
说‘咖啡来了’这句话,错听成是令姐说的,完全有可能的――不对吗?”
“……”
乃里子无言以对。她的脸仍朝着审判长,那神情仿佛内心在激烈交战似的。
“好,九点半的事情,已经清楚了。后来又怎么了呢?你送完咖啡,立即出去,坐
上计程车,是不是?去处,当然是原宿那里的公寓大厦。据说你同田代夏子的关系颇
为亲密,是所谓的同性恋。其实,田代夏子是受你引诱误入歧途的。她为这事,曾经极
其苦恼。可是,自从同被告要好以后,她说自己已经恢复成一个正常的女人。这是她亲
口告诉被告的。”
“……”
乃里子仍旧一声不响,摇着头,两手把耳朵捂了起来。
两位检察官不知在低声说什么,但也没有对八尾的询问表示异议。
“另一方面,令姐不能生育。这时,田代夏子怀孕了。于是有离婚的提议。令姐对
田代夏子当然深恶痛绝。而你,也恨田代夏子变了心。为此,你们姐妹二人――便杀了
她,打算嫁祸于被告。令姐证明丈夫不在现场,但又从另一方面使这一证词不能成立。
这样一来,她丈夫便无计可施了。被告虽是令尊的高足,但背叛了你们,你们便不肯饶
人――”
“辩护人,”审判长说,“鉴于证人现在的状况,还是暂时休庭为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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