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窃的孩子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失窃的孩子》

失窃的孩子序

《小说t》xt天堂
献给多萝西和托马斯,希望你们能在这里。

童年,我们曾向世界投以一瞥。

余下的尽是回忆。

——路易丝?格鲁克《返乡》

失窃的孩子

柏栎

一百多年前,诗人叶芝,写过一首小诗《失窃的孩子》。诗中,仙灵将孩子从温暖的壁炉边诱走,带到史留斯森林高地,那里有花有水,远离尘嚣,孩子和仙灵们吃着浆果和樱桃,寻找熟睡的鳟鱼,在沙砾上跳起古老的舞蹈,彻底忘记了那个充满烦恼的人类世界……一百多年后,这片高地变成美国东部的某个乡村,仙灵们依然躲藏在深山高林中,不为人所知,仙灵世界和人类社会不时地发生交集,但只有仙灵和被交换的孩子知道全部的秘密,这就是唐纳胡的《失窃的孩子》。

换生灵的传说在欧洲流传广泛,这通常是指一种专门偷窃人类小孩,并把自己变成小孩模样,在人类家中生活下去的恶灵。在文学作品中也并不罕见,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中就写到过换生灵,另外还有托马斯?米德顿的剧本《换生灵》,以及约翰?盖尔特的小说《偷走的孩子》等等。传说中,这种由仙灵变身而成的孩子外形丑陋,往往是畸形或有先天疾病,会被父母轻易抛弃。据考证,神话的社会学起源是家庭无力抚养多个孩子,忍痛弃婴后的一种心理自我安慰。但在唐纳胡笔下,仙灵是真实存在的,他们按照序列,逐一和人类的孩子交换生活,仙灵生活在人类之中,人类则被交换到了仙灵的部落中去,成为他们的一员。

或许是不想写成一个十足的奇幻故事,虽然欧洲神话中不乏神乎其神的精灵秘法,唐纳胡却从一开始就没有赋予换生灵那些本领。他们会的魔法不多,除了能变脸,就只会一些“低级”的超能力,诸如顺风耳和千里眼。他们拥有不老的生命,永远保持小孩子的外貌,心却在时光中老去。对他们来说,生命只有等待的意义,等待轮到自己去换生的那刻。

在此预设下,亨利和安尼戴展开了他们交错的一生。安尼戴原是人类孩子亨利,被交换后成为仙灵,忘记了自己本来的名字,但记忆的碎片却时时侵入他的梦境。亨利原是仙灵的头领,已在森林中生活了百年有余,他变身成为人类孩子,得到了亨利的父母和几乎全部的生活,得不到的却是亨利七岁之前的记忆。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彼此追逐着过去的影子。安尼戴总想回到父母和妹妹身边,而亨利也渐渐发现自己其实也曾是一个被交换的德国男孩,一个钢琴神童,他的天赋在森林中埋藏百年之后,又在作为人类的身上再次显现。

仙灵的世界并不是人们想象的人间天堂,他们需要在严苛的环境中为生存奋斗,还要设法打发无聊的光阴。安尼戴学会了阅读,常常和好朋友斯帕克溜进人类的图书馆中饱飨智能的盛宴。年深月久的相知,使得安尼戴爱上了斯帕克,可是斯帕克却在他告白之际,决然离开,开始了自己漫长的旅行。安尼戴终于在伙伴的帮助下,找到了家人,但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和他们已经隔得太远,无法回去。取代他地位的亨利,同样需要在人类社会中求生存,想方设法和父母斗智,不被揭破自己的真实身份。相较于停滞在时光中的仙灵,亨利是在不断长大,但成长的烦恼,同样使他困惑不堪。他终于发现,人类的世界也并不如他想象得那幺美好,仙灵和人类都有各自的现实要面对。

拯救他们生活的,是爱和希望。亨利恋爱、结婚、生子,在温暖的家庭中,终于鼓起勇气直面过去,为自己的百年岁月谱出了一曲交响乐。安尼戴在写完自己的人生故事后,告别相依为命的伙伴,追随斯帕克的足迹而去,跨越千山万水,去到这个国家的另一头寻找他的爱情。

这是一个写来简淡,读来却时常倍感温暖的故事。叶芝的诗中给人印象最深的一段便是:走吧,人间的孩子/与一个精灵手拉手/走向荒野和河流/这个世界哭声太多了,你不懂。唐纳胡小说中的孩子和仙灵,长大后都懂得了这些“哭声”,他们理解、宽宥彼此,立足自己的生活,为身边的人们付出热忱。这原本就是生命中最大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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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窃的孩子1

?小说/tXt|天堂
别叫我仙灵。我们已经不喜欢被叫做仙灵了。曾几何时,“仙灵”大可涵盖各种形形色色的生物,但如今它已染上过多的联想色彩。从词源学上看,仙灵是一种非常特别的、与水泉女神或水仙女有关的生物,但在种属上,我们是自成体系的。仙灵(fairy)这个词来自于古法语fay(现代法语则是fee),而fay又起源于拉丁词fata,即命运女神。fay合群而居就称为faerie,它们生活在天国和人世之间 。

世上有一群人间精灵,carminibus coelo possunt deducere lunam 。它们早在远古时代就分成了六类:火精、气精、地精、水精、土精,以及全体仙灵和水仙女。我对火精、水精和气精近乎一无所知,但地精和土精我却十分熟悉。它们的种类数不胜数,与之相伴的还有大量关于它们行为、习俗和文化的传说。它们在世界各地的叫法不同——罗马家庭守护神、魔仆、农牧神、森林神、妖怪、罗宾的好伙计、捣蛋鬼、矮妖、凯尔特“普卡”、爱尔兰鬼灵、北欧小矮人——还有极少数仍然隐居在树林中,人类几乎看不到也碰不到它们。如果你非得给我取名,就叫我小妖精吧。

更好的说法是,我是一个换生灵——顾名思义,这个词指明了我们要做的事和想做的事。我们绑架一个人类小孩,把他或她与我们其中一个交换。换生灵变成了小孩,小孩变成了换生灵。并非任何一个男童或女童都能交换,只有那些少之又少的、对他们年幼的生命感到困扰,或与世上的悲愁心有戚戚的才有可能。换生灵挑选对象很仔细,因为这种机会大概十年左右才有一次。成为我们中间一分子的那个孩子,或许要等上一个世纪才能轮到他换生,并再次进入人类世界。

准备工作冗长乏味。需要密切监视这个小孩,还有他的朋友和家人。当然,这都得不露痕迹。选择孩子的最佳年龄是在他上学之前,因为在那之后,一切都复杂起来。孩子会需要去记忆和处理除他亲密家人以外的大量信息,还要像在镜子里照见形体和容貌那样,一清二楚地将自己的性格和经历表现出来。婴儿是最好办的了,可对换生灵来说,照料他们是一桩难事。六七岁就恰到好处。超过这个年龄,自我意识必定会发展得更为充分。而无论他们年龄大小,我们的目标是骗过孩子的父母,让他们相信换生灵的的确确是他们的亲骨肉。这其实比大多数人想像的要容易。

不,困难不在于延续孩子的经历,而在交换本身,那是种痛苦的肢体行为。首先,从骨骼和皮肤开始,把自己拉伸成合适的大小和体型,拉到浑身颤抖,差点儿崩断。然后,其他人会在他新的头面上下功夫,这需要雕刻家的技艺。软组织上会有大幅度的推拉动作,好像头颅里填充的是黏土或软糖。接着是牙齿的事,还要除去头发,再慢慢地编织成新的,这些事情都极为讨厌。整个过程中,一粒止痛药都没有,虽然有几个换生灵会喝一种用橡树汁发酵而成的酒,但这种酒对身体有害。这种事很难受,但很值,好在我不需要重塑生殖器,那可相当复杂。最后,换生灵就和孩子一模一样了。三十年前,我就从一个换生灵重新变成了人类。

我和亨利?戴交换了生活。他是个出生在镇外农场上的男孩。一个仲夏的午后,七岁的亨利离家出走,藏到了一棵栗树的树洞中。我们的换生灵密探跟踪他并发出召集令,我把自己变成他完美的复制品。我们抓住了他,我溜进树洞,和他交换了生活。当晚搜寻人员找到我时,他们可高兴了,松了口气,还挺骄傲,我本以为他们会生气,但没有。“亨利。”一个穿着消防员制服的红发男人对我说话,当时我在躲藏处假装睡觉。我睁开眼,冲他露出灿烂的微笑。这人用薄毯把我裹起来,抱着我走出树林,来到一条石铺路上,一辆消防车等在那里,红色车灯如心跳般搏动。消防员们把我带回家,交给亨利的父母,也就是我的新父母。那晚车子在路上行驶时,我一直想着,只要能通过第一关,这个世界就会重新归我所有。

在鸟类和兽类当中,母亲总能认出自己的孩子,不让陌生者闯到巢里或窝里来,大家都觉得这挺神奇,但并非一概如此。事实上,布谷鸟就常常把蛋下到别的鸟儿的巢里。尽管幼鸟体形超大,胃口奇佳,也能得到同样(其实是更多)的母爱,甚至它们经常会把其他幼鸟从高高的巢中挤出去。有时候,母鸟把自己的孩子活活饿死了,就因为布谷鸟不断地要吃的。我的第一个任务是虚构一个故事:我就是亨利?戴。不幸的是,人类更多疑,对闯入者也更不宽容。

搜救人员只知道他们要寻找一个在树林里走丢了的孩子,因此我可以保持沉默。反正他们找到一个也就满足了。在开往戴家的路上,消防车颠簸起来,我呕吐在了鲜红色的车门上,那分明是一堆橡果碎片、芥菜,还有好多小昆虫的皮。消防员拍拍我的头,把我连同毯子一把铲起,好像我只是一只被救的小猫或者一个弃婴似的。亨利的父亲从门廊上大步跨来,一把抱住我。有力的拥抱,带着烟酒味的温暖亲吻,他把我当成自己的儿子迎回家。但母亲就不太好糊弄了。

她的脸完全泄露了她的情绪:发着疹子的皮肤上纵横着一道道咸咸的泪水,浅蓝色的眼睛框着红圈,头发纠结蓬乱。她朝我张开双臂,两手直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痛苦得好像掉入了陷阱的兔子。她用衬衫袖子擦了擦眼,用满怀爱意的女人那饱受摧折的肩膀围住了我,接着用深沉的花腔高音大笑起来。

“亨利?亨利?”她手撑在我肩上,把我推在一臂远的地方,“让我看看你。真是你吗?”

“对不起,妈妈。”

她拂开遮着我眼睛的额发,把我压在胸前。她的心在我脸侧跳动,我觉得又热又不舒服。

“别担心,我的小宝贝。你回家了,一点事儿都没有,这点最要紧。你回到我身边了。”

爸爸用他的大手包住我的后脑勺,我想这个欢迎回家的生动场面还会永远继续下去。我一点点挣脱出来,从亨利的口袋里掏出条手帕,饼干屑撒在了地板上。

“对不起,妈妈,我偷了饼干。”

她笑起来,眼中的阴影消退了。也许她直到前一刻还在怀疑我是否是她的亲骨肉,提到饼干奏效了。亨利离家出走时,从桌上偷了块饼干,别的换生灵把他带到河边时,我把饼干偷过来放在口袋里。饼干碎屑证明了我是她的孩子。

午夜后,他们让我上床睡觉,这种安慰大概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不管怎么说,这好过睡在洞里冷冰冰的地上,拿发霉的兔皮当枕头,还有十来个换生灵在不安的睡梦中咕哝和叹气。我在松软的被子里伸直手脚,寻思着我的好运。有很多故事说的是换生灵的失败,身份被所谓的家人揭露了。一个出现在新斯科舍①①加拿大省名。某渔村的孩子把他可怜的父母吓坏了,他们在暴风雪中弃家而逃,后来被发现浮尸在寒冷的港口上,已经冻僵了。一个换生灵女孩,六岁,一开口说话就让她的新父母不堪恐惧,把滚烫的蜡油灌进对方耳朵,从此再也听不到声音。还有一些父母,得知他们的孩子被换生灵替换,一夜白发,有的精神分裂,有的心脏病突发,还有的猝死。更惨的是,虽然很少见,但确有一些人家把这种生物赶出去,有的使用咒语,有的驱赶、丢弃或者杀害他们。七十年前,我失去了一位好朋友,因为他忘了让自己随年龄长大。他的父母当他是魔鬼,把他像一只没人要的小猫一样捆起来装在麻袋里,丢到一口井里。大多数时候,父母为他们儿女的突变大惑不解,或一方为这种离奇的命运而责备另一方。这种危险的事情,怯弱者不宜。

我走到这一步而没有被揭穿,感到心满意足,但还没有完全放下心来。我上床后半小时,房间的门慢慢打开了。在走廊灯光的映照下,戴先生和戴夫人从门缝里探进头来。我把眼睛眯成一道缝,假装睡着。露丝?戴不断地低声抽泣,没人能哭得这样有技巧。“我们得改一改了,比利。你不能让这种事再发生了。”

“我知道,我保证,”他小声说道。“不过看看他的睡相吧。‘天真的睡眠,缝补好忧虑的乱丝 。’”

他关上门,把我留在黑暗中。我和我的换生灵同伴们监视了这个男孩好几个月,所以我在森林边就知道新家的轮廓。在亨利的眼里,这几英亩地还有这外面的世界是如此奇妙。屋外,星光从一排参差的冷杉树梢上透进窗子。习习轻风吹进敞开的窗户,从被子上掠过。停在窗玻璃上的蛾子扑扇着翅膀飞走。将圆未圆的月亮投下清辉,照亮了墙纸上暗淡的纹饰,十字架悬在我头上,从杂志上裁下的纸页和报纸用大头钉钉在墙上。桌上摆着棒球手套和棒球,盥洗架上的水罐和碗闪闪发光,如磷光般皎洁。碗上斜靠着一小摞书,一想到明天就能读这些书,我激动不已。

天刚亮,双胞胎就开始哭嚎。我顺着声音经过我新父母的房间,蹑手蹑脚地走过走廊。婴儿们一看到我就鸦雀无声,我肯定如果她们——玛丽和伊丽莎白——天生聪慧,又能说话的话,我一走进屋子她们就会说“你不是亨利”。可惜她们还在襁褓中,会说的句子比长出的牙齿还少,说不清她们幼小心灵中的秘密。她们瞪大清澈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我的每个动作。我微笑,但她们不笑。我做鬼脸,给她们胖胖的下巴挠痒痒,学木偶跳舞,学鸟儿吹口哨,但她们只是看着,像两只哑巴蟾蜍一样无动于衷。我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到亲近她们的法子,于是想起了有几次我在森林中遇见的与这两个人类小孩一般无助而又危险的东西。一次我走在幽深的峡谷中,碰到一只和母亲分开的小熊崽。受惊吓的动物发出凄楚的叫声,我差点以为山里所有的熊都要来包围我了。虽然我能制服动物,但对那种一爪就能把我撕成两半的怪物无能为力。我只好哼起歌谣,安抚了熊崽。想到此处,我就对我的新妹妹们如法炮制。她们被我的嗓音迷住了,立即开始呀呀叫唤,拍着胖嘟嘟的手,口水长长地流出来,挂在下巴上。《小星星,亮晶晶》和《再见,小鸟》打消了她们的疑虑,向她们保证我和哥哥差不多,或者还是个更好的哥哥,但谁又能确定她们简单的脑瓜里转过什么念头呢。她们咯咯,咕咕。我一边唱歌,一边用亨利的口气和她们说话,她们便渐渐地相信了,或者说不再怀疑了。

戴夫人匆匆走进婴儿室,欢快地一遍遍哼着歌句。她的腰围和身量让我吃惊,我之前见过她多次,但距离从没这么近过。从森林中安全的地方观察,她似乎和所有的成年人类一般无二,但个别地看,她有种独特的温柔,带着一股子淡淡的酸味,那是牛奶和酵母的香味。她迈着舞步走过地板,拉开窗帘,让金色的早晨炫亮了房间,而女孩们一看到她来,就满脸放光,抓着婴儿床的板条要起来。我也朝她微笑——否则我就没法忍住哈哈大笑。她也向我报以微笑,好似我是她惟一的儿子。

“帮我照顾你的妹妹好吗,亨利?”

我抱起离我最近的女孩,非常明确地对我的新母亲说:“我来抱伊丽莎白。”她像一头獾那么重。抱着一个不打算偷的婴儿是种奇怪的感觉,幼小的身躯抱起来有种舒适的柔感。

女孩的母亲站住脚,瞪着我,有一瞬间,她表情迷惑而动摇。“你怎么知道这是伊丽莎白?你从来没法把她们区分开。”

“这容易,妈妈。伊丽莎白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她的名字也更长,但玛丽只有一个酒窝。”

“你可真够聪明的!”她抱起玛丽,率先走下楼梯。

我跟在母亲后面,伊丽莎白把脸窝在我肩上。餐桌被丰盛的宴席压得嘎嘎作响——薄煎饼,熏肉,一壶热枫糖汁,一罐冒热气的牛奶,还有盛在瓷碗里的香蕉片。在森林中经历过有什么吃什么的漫长岁月后,这顿简单的早餐就像散发着异国情调的高级自助餐,丰盛而且都是熟的,允诺着我将会衣食无忧。

“看,亨利,我做了所有你爱吃的。”

我真能当场亲她一下。如果她不辞劳苦做出亨利喜欢的食物,并为此而高兴的话,那么我大快朵颐,尽情享用,她一定会欢天喜地了。吃完四个煎饼,八条熏肉,牛奶喝得只剩两小杯后,我还在嚷饿,于是她又给我做了三个蛋,并拿家里烤的面包做了半条吐司。我的新陈代谢似乎已经改变了。露丝?戴把我的好胃口当做是我爱她的表现,于是在接下来的十一年,到我去上大学之前,她一直娇惯着我。不久,她升华了自己的焦虑,开始和我一样大吃大喝起来。数十年的换生灵生活塑造了我的胃口和精力,但她是个十足的人类,年年都在发福。这些年,我常想,如果她是和自己真正的长子在一起,会不会变得这么厉害,还会不会用食物来填补疑心的侵蚀呢?

第一天,她把我关在屋子里,毕竟发生了这种事,谁又能说她不是?她除尘、扫地、刷碟子、换婴儿尿布,我就紧跟着她,比影子粘得还牢,用心揣摩,学习怎样才能把这儿子当得更好。屋里的感觉比森林更安全,但有种奇怪而疏离的感觉,潜伏着小小的惊讶。日光从拉起的窗帘后斜射而入,在墙壁上蔓延,在地毯上投射下图案,那和枝叶下的图案形状完全不同。特别有意思的是由尘点组成的小空间,只有在阳光照耀下才能看清。与户外灿烂的阳光相比,室内的光线有种催眠效果,这对双胞胎尤其明显。午餐后,她们很快就疲倦了——这对我来说可是一大好事——下午一两点钟时,她们开始打盹。

母亲从她们房间蹑手蹑脚地走出来,看到我耐心地等在原地,像个哨兵似的站在走廊上。我被一个电插座迷住了,它朝我直叫,让我很恼火。虽然双胞胎的房门关着,她们有节奏的呼吸声听起来像风暴在树林中呼啸,因为我还没有把自己训练得听而不闻。妈妈牵起我的手,她柔软的一握使我为之久久感念。这女人用她的触摸,在我心中生出深沉的宁静。我想起亨利盥洗架上的书,就问她能否给我读个故事。

我们去到我的房间,一起爬上床。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成人是彻底的陌路人,而与换生灵共处的生活也已经扭曲了我的视角。她的体形是我两倍有余,看起来那么坚固结实,特别是跟我所假扮的这个清瘦的男孩相比,简直不像真的。我的位置似乎既脆弱又不稳定,假如她翻一个身,就能像一捆柴火一样把我压扁。但她硕大的尺寸像碉堡一样把外间世界隔开,会保护我不受所有敌人的侵害。双胞胎睡觉时,她给我读格林童话——《寻找害怕的年轻人》、《狼和七只小羊》、《汉瑟尔与葛莱特》、《唱歌的骨头》、《无手的姑娘》,还有其他许多故事,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我最喜欢的是《灰姑娘》和《小红帽》,她朗读时,音色适中,娓娓动听,对那些令人难过的童话来说,是过于欢快了。在她音乐般的嗓音中,传来许久之前的回音,我躺在她身边,数十年的时光为之消却。

很久之前,我听过这些故事,但是听的是德语,讲故事的是我的亲生母亲(是的,我以前也有母亲),她从《儿童与家庭的童话集》 中给我读灰姑娘和小红帽。我想忘记,也觉得自己正在忘记,但她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如此清晰。

“曾经,在一个很深、很深的树林里。 ”

虽然我许久之前就离开了换生灵的社会,但在某种意义上,仍然停留在那片黑森林中,对那些我爱的人隐瞒我真实的身份。直到此刻,在去年那些奇怪的事情过后,我才鼓起勇气来讲述这个故事。这是我姗姗来迟的告白,我一直不敢启齿,如今说出来,是因为这些过去威胁着我的儿子。我们改变着。我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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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窃的孩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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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了。

这不是童话,而是我双重生活的真实写照,我把它留在故事开头的地方,这样或许我还能为人所知。

我的故事开始时,我是个七岁男孩,没有现在的种种欲望。将近三十年前,在一个八月的下午,我离家出走后再也没有回去。我已忘怀那些让我出走的琐事,但却记得自己是准备了一次长途旅行,往口袋里塞满了午餐剩下来的饼干,轻手轻脚地出门,母亲也许并不知道我已离去。

我们的院子沐浴在日光下,从农庄的后门一直铺陈到森林稀疏的边缘,好似一处边陲之地,使人小心翼翼地穿过去时,还惴惴然地怕被发现。一进入这片野地,我立刻有了安全感,躲进昏暗幽深的树林里。走在里面,沉寂在树木的空隙间筑巢,鸟儿停止了歌唱,虫儿也在休息。一棵树在炽热的温度下感到倦怠,呻吟着,仿佛根部正在晃动。偶尔一缕清风掠过,碧绿的树冠就发出声声叹息。阳光在沿途的树木间洒落,我看到一株巨大的栗树,它的底部有个大洞,我爬进去藏在里面,等着听搜寻人员的呼唤。但当他们接近到可以招呼的时候,我却一动不动。傍晚时分,在褪去的夕阳下,在凉爽的星空下,大人们不停地呼唤着“亨——利”。我拒绝回答。手电筒的光芒疯狂地在树林里跳跃,搜寻人员经过我的身旁,他们在灌木丛中跌跌撞撞,在树桩和倒下的树干间磕磕碰碰。不久,呼喊声遁入远处,渐渐变成回响、低语,最后一片寂静。我决定不让他们找到我。

我又往我的小窝里钻深了一些,把脸蛋贴在这棵树的筋络上,呼吸着它陈腐的芳香和黑暗的滋味,粗糙的树皮摩擦着我的肌肤。远处传来低沉的声音,汇聚成一片嘈杂。随着它的接近,低语声渐响渐快。它朝这棵空树快步而来,树枝啪啪地折断,树叶沙沙地踩碎,它停在我藏身处的附近。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轻轻的说话声,还有脚步声。我紧紧地蜷成一团,有什么东西爬进洞里,碰到我的脚。冷冰冰的手指环住我光光的脚踝,拖动起来。

他们把我扯出树洞,按在地上。我才叫了一声,就有一只小手钳住我的嘴,另一双手塞了个东西进来。黑暗中,他们的轮廓模糊不清,但他们的身材和体形和我仿佛。他们飞快地扒了我的衣服,把我绑得像个蜘蛛网里的木乃伊。这些小孩子,这些异常强壮的男孩和女孩绑架了我。

他们扛起我就跑。我被一双双手和细瘦的肩膀举着,以极其危险的速度仰面朝天在森林里疾奔。头顶上的星星刺破天幕,如流星泻雨般飞驰,我周围的世界在黑暗中飞快地旋转开去。这群运动健将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表和碍事的树木间穿梭,连一个趔趄、绊脚都没有。我就像一头猫头鹰滑翔在树林的黑夜中,既兴奋又害怕。他们扛着我时,彼此间叽里咕噜地说话,听上去像松鼠的叫声,又像鹿粗声大气的咳嗽。一个沙哑的声音低声说着什么“走开来”或是“亨利?戴”。大多数人都沉默不语,但时不时地会有一个像狼一样地嘘气。这群人像是收到信号似的放慢脚步,在一条小径上小跑而行,我后来发现这是一条开辟好了的鹿道,供森林里的居民们使用。

蚊子在我裸露的脸上、手上、脚上叮着,尽情咬我,畅饮我的鲜血。我开始觉得痒痒,非常想抓挠。在一片蟋蟀、知了、偷窥的青蛙发出的噪音中,潺潺的流水在附近汩汩流淌。这群小魔鬼整齐划一地叫嚷着,直到队伍突然停下,我听到了河流的声响,接着刷的一下子,我被抛进了水里。

淹死是种可怕的死法。让我受到惊吓的不是腾空而起,也不是与河水的撞击,而是我的身体划破水面的声音。温暖的空气和冰冷的河水突然合而为一,把我吓得魂飞魄散。堵嘴的东西没有掉出来,我的手也没有松绑。我沉了下去,什么都看不到,有一阵子我屏住呼吸,但肺里被急速充满了水,随即就感到胸部和头部痛苦的压力。我眼前并没有闪过历历往事——我才只有七岁——也没有呼叫爸妈和上帝。我最后的念头不是正在死去,而是已经死了。水包围着我,也包围着我的灵魂,水在深处四合,水草缠绕在我的头上。

多少年后,我转变和净化的故事成为传奇,据说他们让我复苏时,一股子水激射出来,里面游着蝌蚪和小鱼。我最初的记忆是,我在一张临时凑合的床上醒过来,鼻孔和嘴里有干结的鼻涕,身上盖着一张芦苇毯子。坐在石头上,树桩上,围着我的是一群仙灵——他们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他们安静地聊着天,好像我并不在场。我数了数,连我在内刚好十二位。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发现我醒了,活过来了。我没有动弹,既害怕又尴尬,因为除了遮盖,我一丝不挂。整个场面感觉就像一个正在苏醒的梦,又仿佛我死后重生。

他们指着我,兴奋地说着话。起初,他们的语言听起来很走调,像是勒着喉咙发出来的辅音和静电干扰的噪音。但是细听起来,我能听出这是一种变了调子的英语。他们为了不吓着我,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就像走近一只坠落的雏鸟,或是一头和母鹿走散了的小鹿。

“我们觉得你可能还没好。”

“你饿吗?”

“你渴吗?想喝点水吗?”

他们又近了些,我看得更清楚了。他们好像一伙走失的孩童。六个男孩,五个女孩,柔软、纤细,皮肤因为日晒和尘灰而色泽发暗。他们几乎是光着身子,无论男女都穿不合身的短裤或老式的灯笼裤,有三四个穿着破旧的运动衫。没人穿鞋,他们的脚底都长满茧子,坚硬一如他们的手掌。头发长而乱,鬈曲打结,缠成一团。少数几个有一副完整的乳牙,其他人牙齿脱落的地方露出牙缝。惟有一个较其余年长几岁的,门牙处长着两颗恒牙。他们的面孔漂亮精致。他们审视我时,黯淡空茫的眼睛边上积起淡淡的鱼尾纹。他们不像我认识的任何孩子,却像是裹在野孩儿身体里的古人。

他们是仙灵,但并非书上、画中或电影里看到的那种。一点儿也不像七个小矮人、芒奇金 、棕仙 、森林小仙 ,也不像指引彩虹的尽头、红帽绿衣的小人儿 ,更不像圣诞老人的帮手、食人魔 、北欧小矮人 ,或者是格林童话、鹅妈妈故事里的其他魔鬼。男孩和女孩都困陷在时间里,拥有不老的生命,凶猛得像一群野狗。

一个栗色皮肤的女孩蹲在我身侧,在我头边的积尘上划着图案。“我叫斯帕克。”这个仙灵微笑着看着我,“你得吃点东西。”她招了招手,唤她朋友们过来。他们把三个碗放在我面前:一碗是蒲公英叶、豆瓣、野蘑菇做成的沙拉,一碗是天亮前从荆棘中摘来的黑莓,还有一碗是各种各样的烧烤甲虫。我没有动第三碗,只就着一只葫芦里干净的凉水,把水果和蔬菜风卷残云地吃了下去。他们一撮一撮地聚在一起密切观察,彼此交头接耳,不时看我的脸,和我四目相对就微笑起来。

三个仙灵过来端走我的空盘子,另一个给我拿来一条裤子。我在芦苇毯子下面费力地穿裤时,她咯咯直笑,我试图扣好裤子而不露出裸体时,她大笑起来。首领自我介绍,然后介绍他的队员,但这时我着实不方便去握住他伸出来的那只手。

“我是伊格尔,”他说,并用手指将他金黄色的头发撸到后面,“这是贝卡。”

贝卡是个长着青蛙脸的男孩,比其他人高出一个头。

“这是奥尼恩斯。”她穿着男孩子的条纹衬衫和吊带短裤,走到众人前面。她用一只手遮挡眼前的阳光,笑着瞥了我一眼,我脸红到了胸口。她的指尖发绿,这是因为常挖她最爱吃的野生洋葱 的缘故。我穿好衣服后,用手臂支起身来,这样能把其余人看得更清楚。

“我是亨利?戴。”我的声音沙哑,嗓子疼痛。

“你好,安尼戴。”奥尼恩斯微微一笑,每个人都为这称呼哈哈大笑。这群仙灵小孩开始大叫“安尼戴,安尼戴”,而我心中却响起一阵哭声。从此以后,我就被叫作安尼戴。渐渐地,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偶尔也会想起这名字的一部分,不是“安迪?戴”就是“安尼魏”。就这样,我受了洗礼,以前的身份开始磨灭,所剩下的不会比一个婴儿所能记得的他出生前的事情更多。失去名字是忘却的开始。

欢呼声低落下去后,伊格尔介绍起每个仙灵,这一大串名字在我耳边叮当作响。他们三三两两地走开,消失在环绕着空地的洞穴中,又拿着绳索和帆布背包出来。有一阵,我想他们是否打算把我捆起来再做一次洗礼,但大多数人对我的痛苦视而不见。他们四处徘徊,只想快些开始,伊格尔大步走到我床前,说:“安尼戴,我们要去拣垃圾。但你得待在这里休息。你刚受过不少苦。”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他的手按住我胸口。他看似才六岁,但有着成年人的力气。

“我妈妈在哪里?”我问。

“贝卡和奥尼恩斯会陪着你。休息一下。”他喝了一声,顿时这伙人聚集在他身边。我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他们就毫无声息地消失了,像一群可怕的野狼钻入树林。斯帕克落在后面,回头叫我名字说:“现在你是我们自己人了。”接着她甩开大步,跟上了他们。

我仰面躺下,瞪着天空,忍住了眼泪。夏天的太阳下,云朵飘拂,云影在树林和仙灵的营寨上移动。过去我曾经独自冒险进入森林,也曾和我父亲一起进来,但我从未想过会深入到这样一个安静、孤独的地方。熟悉的栗树、橡树、榆树在这里长得更高,空地周围的树林显得茂密而不可穿越。到处都是用旧了的树桩和圆木,还有篝火的灰烬。伊格尔坐过的石头上,一只小蜥蜴在晒太阳。不远处,一只箱龟慢吞吞地在落叶间爬行,我坐起来想看个清楚,它就咝咝地缩进壳里去了。

站起来是个错误,使得我头晕眼花,不辨方向。我想回家躺在床上,舒服地睡在母亲身边,听着她为我的婴儿妹妹们唱歌,但我感到贝卡眼中的寒光。在他身边,奥尼恩斯哼着小调,十指翻飞,专心致志地玩挑棚子。她的花样让我着迷。我筋疲力尽地躺了下来,虽然天气又湿又热,我还是浑身发着抖。下午在沉重的睡眠中昏昏沉沉地度过。我的两个伙伴看着我盯着他们看,但他们一言不发。在半梦半醒间,我疲惫的身架无法动弹,只是回想着那些引我来到这处小树林的事情,担心我回家后会有怎样的麻烦。我睡到一半时睁开眼睛,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悸动。旁边,贝卡和奥尼恩斯在一张毯子下较劲。他骑在她背上,推搡着,咕哝着,她俯卧在地,脸朝向我,绿色的嘴开合着,看到我在看,就朝我露齿一笑。我闭上眼,转过身。在我混乱的脑海中,惊奇和厌恶对彼此张牙舞爪。直到这两位平静下来,我才又睡过去。她自吟自唱,而小青蛙心满意足地打鼾。我的胃像捏紧的拳头一样胀了起来,恶心如发烧似的冲进了我的身躯。我又惊又怕,思念家里,感到孤单,我想逃跑,离开这个古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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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窃的孩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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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夏季的最后两个星期开始,我再次学习读写,我的新妈妈露丝?戴陪着我。她下定决心要把我关在家里,或者放在她耳目所及的范围内,我也很高兴听她的话。阅读,当然不过就是把字形和读音联系起来,牢记搭配、语法规则和语义效果,更要紧的是,记住单词之间的停顿。更难的是写作,这主要难在面对一张白纸,总得想出话来说。而抄写字母表也是桩无趣的事。下午我一般总在用粉笔和擦子在石板上练习书写,一遍遍地写满我的新名字。母亲越来越担心我的强迫性行为,所以我后来就不写了,但之前我还用印刷体尽可能工整地写过“我爱我妈”。后来她发现了很高兴,这种表达使我得到了一整块桃肉馅饼的奖励,而别人只能得到一小块,爸爸也不例外。

当二年级小学生的新鲜感很快就蜕变成一种沉闷的苦痛。学校的作业对我来说不难,但我在另一种象征逻辑学——数学——方面的理解力就落后于同学。我仍然和数字们纠缠不清,它们抽象的外形比加减乘除的基础运算更为繁难。初级自然科学和历史显露的是思考这个世界的方式,这和我在换生灵中的生活经历不一样。举例来说,打个比方,乔治?华盛顿是我国之父,但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也不知道食物链是生物圈中有机物的组织形式,它的准则就是掠夺,每一种生物都把下一种序列更低的生物作为食物来源。这种对自然法则的解释起初让我感觉很不自然。森林里的事情远远比这更实在。生存依靠的是敏锐的本能,而不是对事实的记忆。自从最后的几只狼被慷慨的猎人杀死或赶走后,敌人只剩下了人类。只要我们躲藏起来,就能活下去。

我们努力寻找合适的孩子来交换。这不能随意选择,换生灵找到的孩子必须与他自己被绑架时的年龄一致。我被他们带走时是七岁,离开时也是七岁,虽然我在森林里已经待了将近一个世纪。那个世界的苦难不仅仅是要在野外求生存,还有那漫长而不堪忍受的等待,等待再次回到这个世界。

我刚回来时,之前练出的耐心成了一种美德。我的同学每天下午都盯着时间爬行,等着那等不来的三点铃响。我们二年级生坐在同一个让人变蠢的教室里,从九月到次年六月中旬,除开周末和快乐假日的自由,我们必须八点到校,在接下来的七个小时内规规矩矩。如果老天作美,每天两次和午餐时间,我们被放到操场上短暂休息。回想起来,在那里一起消磨的工夫和我们各自的时光相比微不足道,但有些事情是以质量而非数量来衡量的。我的同学们把过日子变成了苦差。我期待的是文明,但他们比换生灵更糟糕。戴着肮脏的海军领、穿着蓝色校服的男生无一例外地令人恐惧——挖鼻子、吮手指、打鼾、不干好事、放屁、打嗝,穿衣服不洗,邋邋遢遢。一个叫贺思的男生恃强凌弱,以折磨他人为乐事,偷午餐,在队伍里推推搡搡,在鞋子上尿撒,在操场上打架。其他人要么对他拍马逢迎,怂恿他作恶,要么成为潜在的受害者。有几个男生永远都受压迫,他们很没骨气,有的畏畏缩缩,闷声不响,有的更懦弱,一受欺负就哭叫起来。小小年纪,他们就已被打上生活的烙印,以后无疑会成为职员、经营商、系统分析员或是咨询人员。他们休息回来时带着受虐的痕迹——乌青的眼睛、充血的鼻子、撕划的红痕——但我熟视无睹,不想去拯救他们,虽然也许这是我应该做的。如果我使出真正的力量,只需到位的一拳,就能把这帮坏家伙打发了。

女生们越发没有自尊,她们有自己的方式。她们也表现出许多令人失望的个人习惯,不讲卫生。不是笑起来太大声,就是根本不笑。要么彼此恶意竞争,和男生争锋,要么像老鼠一样躲在柜子里。其中最坏的一个叫海妮丝,三天两头嘲弄、奚落最胆小的女生,让她们抬不起头。她会毫不留情地羞辱她的受害者,比方说,当她们在课堂上尿裤子时。上学第一天的休息时间前,这件事就发生在毫无准备的泰思?伍德郝斯身上,她脸红得像着了火。生平头一遭,我对他人的不幸有了点近似同情的感觉。这个可怜的人因此一直被取笑到情人节。女生们穿格子花呢套衫和白裙,她们靠的是语言而不是肢体来打赢战争。这方面,她们与女妖怪相形见绌,后者狡猾似乌鸦,凶猛如山猫。

这些人类的孩子都是差劲的。有时候在晚上,我盼望自己能回到森林中漫游,吓唬睡在窝里的鸟儿,从晾衣绳上偷衣服,找乐子,而不是一页一页地做家庭作业,为我的同学们烦心。尽管有着种种不是,真实的世界仍然闪闪发光,我决心要忘记过去,再次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孩。学校生活让我忍无可忍,但我在家中却得到了大大的补偿。妈妈每天下午都等我回家,我意气风发地跨入大门时,她会假装在除尘或烹饪。

“我儿子回来了,”她会这么说,并催我去厨房吃一块果酱面包,喝一杯阿华田,“今天过得怎么样,亨利?”

为她着想,我会撒一两个好听的谎。

“你学了新东西吗?”

我会把在回家路上练习过的东西背诵一遍。她看上去异常地好奇、欢喜,但最后还是会叫我去做讨厌的作业,我通常在晚饭前做完。父亲下班回家前的一段时间,她会准备好我们的晚餐,把我的同伴叫到餐桌旁。作为背景音乐,收录音里放着她最爱听的民歌,我听一遍就学会了,每当磁带分毫无差地重复播放时,我就能和着唱起来。不知是凑巧还是无心而成,我完美地模仿了民谣歌手的唱腔,而且唱得活灵活现,唱一段像一段,唱一句像一句,仿佛同宾?克罗斯贝、弗兰克?辛纳屈、罗丝玛莉?克鲁妮,或乔?斯塔夫再现 。妈妈把我的音乐才能看作是情理中事,就好比她眼中的我是那样出色、迷人,又天生聪慧。她喜欢听我唱歌,常常关掉收录机,央求我再唱一遍。

“给我们再唱一首《开往梦乡的火车》,就是好孩子。”

父亲第一次听到我的表演,评价不佳,“你从哪里学来的?现在你唱得像百灵鸟,迟早有一天连调子都不会哼。”

“我不晓得。可能我以前没在听。”

“开玩笑吗?她白天黑夜都开着那个吵吵嚷嚷的东西,放你的纳特?金?科尔 和爵士乐,还有《何时你能带我跳舞?》,真好像你妈生了一对双胞胎……你说你没在听,是什么意思?”

“专心听,我是说。”

“你应该专心到你的家庭作业上去,专心帮你妈妈做家务。”

“如果你专心听,而不是只听歌词,很快就会学会调子了。”

他摇摇头,点起一支骆驼香烟,“要听长辈的话,卡鲁索 ,如果你愿意的话。”

于是我留神不在爸爸身边做完美的模仿。

玛丽和伊丽莎白则相反,她们年纪尚小不懂事,不假思索地接受了我初露头角的模仿才能。事实上,她们一直要我唱歌,特别是还在摇篮里的时候,那时我就炫耀所有的新歌,如《麦瑞兹?多斯》和《三条小鱼》。但屡试不爽的是,每当我唱起《飞越彩虹》,她们就像被敲昏似的睡了过去。朱迪?加兰我唱不好 。

我和戴家相处的日子很快就变得融洽安闲,只要我待在屋里或教室里,就一切顺利。天气突然转凉,转眼间,树叶变成一片绚丽的红黄色,色调如此鲜丽,以致我看到树木就觉得眼睛刺痛。我厌恨这些提醒丛林生活的明快的东西。十月使我的感官紊乱,万圣节前几周,这种晕眩达到高潮。我知道有一伙一伙的孩子讨要坚果和糖果,在广场点篝火,和镇民们玩弄恶作剧。相信我,我们妖怪也有恶作剧的份儿——把门拉开,把南瓜砸碎,用肥皂在图书馆窗玻璃上画卡通魔鬼。我没有经历过的是孩子们的胡闹,这甚至连学校也参与进去。离这个大日子还有两周的时候,修女们开始筹划班级派对,到处布置、装修。她们在黑板上沿挂上橙色和黑色的绉纸,在墙上贴纸裁的南瓜和黑猫。我们认真地用硬板纸裁出吓人的东西,把自己的艺术作品用胶水粘合起来,虽然它们着实不怎么样。母亲们赞助烘制饼干和坚果巧克力蛋糕,做爆米花和冰糖苹果。化装是允许的——实际上,是被期待的。我清楚地记得我和母亲谈到过这个话题。

“我们在学校有个万圣节派对,老师要我们穿‘捣蛋还是给糖’的装扮,不要穿校服。我想化装成换生灵。”

“那是什么?”

“你知道的,妖怪。”

“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是和魔鬼一样的东西吗?”

“不是。”

“是鬼怪?还是盗尸鬼?”

“都不是。”

“大概是个小吸血鬼?”

“我不吸血,妈妈。”

“也许是个仙灵?”

我号啕大哭。近两个月来,我第一次发脾气,用我本来的野性声音尖叫。这个声音吓倒了她。

“看在上帝的分上,亨利。你把我吓疯了,把死人都叫醒了,叫得跟女妖似的。不给你过万圣节了。”

我想告诉她,女妖天性敏感,她们会流泪哭泣,但从不嚎叫。但我没说,而是打开了泪闸,哭得像双胞胎妹妹一样。她把我拉过去,拥在怀里。

“好了,我只不过开个玩笑。”她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我只是不知道妖怪是什么。听着,去当个海盗怎么样?你会喜欢的,是吗?”

最后,我穿起了马裤和蓬袖衬衫,头上绑了条围巾,戴了一对埃尔罗?弗林 似的耳环。万圣节当天,整个教室里都是鬼怪、巫婆和流浪人,我是学校里惟一的海盗,说不定在全国也是独一无二的。老师打着拍子,让我唱《特迪熊的野餐》,这是我们派对的恐怖游戏之一。我正常的说话声是和亨利?戴一样的尖声尖气,但当我唱起“如果你今晚进入森林”,唱腔和录音带里弗兰克?德佛尔的低音一模一样。这种模仿使每个人为之震惊。整首歌中,卡塞琳娜?海妮丝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惊慌地抽泣。大多数孩子张口结舌,在面具和化妆下大口喘息,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才好。我记得泰思?伍德郝斯坐在那里,两眼一眨不眨,好似意识到一个大骗局,但没法揭穿谜底。但修女们知道得更清楚。一曲终了,她们像企鹅一样交头接耳,然后一致点头,当胸划十字。

“捣蛋还是给糖”的活动还有许多值得期待的。傍晚,父亲开车把我送到镇上,他等着我,我则顺着大街走过一排排房屋,到处寻找其他穿着难看化装服的孩子。没有妖怪出现,只有一只黑猫企图横穿马路。我用十足的猫声嘶叫起来,它吓得掉转尾巴躲进一丛忍冬树里。邪恶的笑容闪过我的脸庞。我还没有失去所有的本事,这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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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窃的孩子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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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时分,鸦群飞向光秃秃的橡树枝条上过夜。它们连二接三地投入丛林,黑影遮住了西斜的余光。被绑架的经历在我脑海中仍然鲜活,使我畏畏缩缩,精神不振,不信任森林里的任何生物。我想念家里人,然而日以继月,只有每天出现的鸟群来做时间的标记。它们总是来来回回,使人心感慰藉。待到树叶飘零,赤裸的枝丫伸向天空,我不再害怕鸦群了,而开始盼望它们优雅的降临,它们在冬季天空中掠过的剪影,成为我新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

仙灵们将我当成自己人,教会我林子里的规矩,我渐渐地喜欢上了每一个人。除了斯帕克、伊格尔、贝卡和奥尼恩斯,还有另外七个。三个女孩形影不离——齐维和布鲁玛金头发,长雀斑,娴雅镇定,她们的跟屁虫卡维素芮是个看起来不到五岁的话痨子。她粲然微笑时,乳牙犹如一串珍珠闪闪发亮,哈哈大笑时,单薄的肩膀摇晃扭动。一旦她发现什么非常有趣或刺激的东西,就会像只蝙蝠似的飞掠过去,跳着圆圈舞或8字舞冲过空地。

除开首领伊格尔和落落寡合的贝卡,男孩们分成两组。在我记忆之中,劳格诺和赞扎拉让我想起镇上意大利货商的两个儿子。他们身材细瘦,皮肤橄榄色,头上都有乱蓬蓬的黑色发卷,脾气发作得快,但消得更快。另一对是斯茂拉赫与鲁契克,他们情同手足,但相差十万八千里。斯茂拉赫的个头仅次于贝卡,老是专心致志地干着手头的活儿,如同一只正在拽蚯蚓的知更鸟那样勤恳而又不被人注意。他的好友鲁契克是我们中间最矮小的,总是在挥开额头上一束老鼠尾巴似的、不服帖的漆黑发卷。他的眼眸蓝如夏日晴空,泄露了他对朋友们的深情厚意,尽管有时他试图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

伊格尔是队伍的领袖,也最为年长,他不厌其烦地解说丛林法则,给我演示如何捕捉青蛙和鱼,如何从落叶的凹处采集露水,如何区分可食用的蘑菇和致命的毒菌,以及其他许多生存技巧。最好的向导也比不过经验,但在起初的大部分时间内,我都被悉心照料着。他们中至少会有两个一直看守着我,我不得离开营寨周围,并且受到严厉警告,一有人迹的风吹草动,就要躲藏起来。

“如果他们抓住了你,会把你当成魔鬼,”伊格尔对我说,“还会把你锁起来,或者更糟,把你丢进火里,试试看他们是否认对了。”

“你就会像火柴一样烧起来。”劳格诺说。

“会变成一股烟,然后什么都没了。”赞扎拉说,卡维素芮则围着篝火跳舞演示,一圈一圈地跳向黑暗中去。

第一场严霜来临时,一支小分队通宵外出,回来时抱满毛衣、夹克和鞋子,留守人员则裹着鹿皮簌簌发抖。

“你是最小的,”伊格尔对我说,“你先来挑衣服和靴子。”

斯茂拉赫站在一堆鞋子后面朝我招手。我注意到他自己还赤裸着脚。我在各种儿童马靴、方头皮鞋、帆布网球鞋和不成对的靴子里翻找,最后挑了一双全新的黑白色尖头鞋,看起来尺寸合适。

“那双会弄伤你的脚踝。”

“这双怎么样?”我问着,拿起网球鞋,“我也许能塞得进去。”我站在冰冷的地上,脚底感到又湿又冷。

斯茂拉赫翻了一通,挑出一双我所见到过的最难看的棕色皮鞋。他弯折鞋底时,皮面吱嘎作响,鞋带像是盘曲的蛇,每个鞋尖都钉着一块小钢板。“相信我,这双能让你整个冬天都暖和舒适,而且能穿很长时间。”

“但它们太小了。”

“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已经缩小了吗?”他顽皮地一笑,伸手进裤袋里掏出双厚厚的羊毛袜,“这双是我特地为你找的。”

大家都赞叹地倒抽一口气。他们给了我针织衫和防水夹克,能让我在最潮湿的日子里保持干燥。

随着夜晚渐长渐冷,我们把草垫和单薄的床换成了厚厚的动物毛皮和偷来的毯子。我们十二个挤成一团睡觉。我非常喜欢这种舒服,虽然我大多数朋友都有难闻的口气和臭味。部分原因是食物的改变,从食物丰盛的夏季到食物渐少的秋末再到一片荒芜的冬季。有几个可怜的家伙在森林里待得太久,完全放弃了对人类社会的希望。事实上,好多位都压根儿没有这方面的需求,他们和动物一样生活,难得洗个澡,用小树枝清洁一下牙齿。就连一只狐狸也会舔后腿,可是有些仙灵是最肮脏的野兽。

第一个冬天,我渴望着能和狩猎者们一起在早晨出去寻觅食物和其他补给。这些小偷就像晨昏聚集的乌鸦享受着离开据点的自由,而我却被留下,忍受着讨厌的贝卡和他的同伴奥尼恩斯的看护,或者是老赞扎拉和劳格诺,他们整天吵吵嚷嚷,朝刺探我们藏货的鸟儿和松鼠丢坚果壳和石块。

一个阴暗的早晨,伊格尔自己留下来看管我,可以说走运的是,我的朋友斯茂拉赫与他作伴。他们用干树皮和薄荷油泡了一壶茶,我们望着一场冷雨,我打开了这话题。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和其他人一起去?”

“我最怕你会跑走,想回到你来的地方,但你办不到,安尼戴。如今你是我们的人了。”伊格尔抿了口茶,盯着远远的某处。他悠悠地停了一下,让他的智慧沉入我的头脑,然后继续说:“另一方面,你证明了你是我们部落的好成员。你采集火柴,剥橡果,叫你挖一个单独的新洞你就挖。你正在学习真正的顺从和尊重。我观察着你,安尼戴,你把我们的生活学得很好。”

斯茂拉赫注视着渐渐熄灭的火焰,用秘语说了些什么,所有的元音和硬邦邦的辅音都黏糊糊的。伊格尔思索了一下这个秘密的句子,将自己的想法考虑再三后说出。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人们是怎么想的,他们是怎样解决生活之谜的。协商告一段落,伊格尔继续研究地平线。

“今天下午,你和鲁契克、我一起来。”斯茂拉赫对我说,还鬼鬼祟祟地使了个眼色,“其他人一回来,我们就带你去看周围的地形。”

“你最好穿暖和些,”伊格尔建议说,“雨很快就变了。”

话音方落,雪花开始夹杂着雨点落下,几分钟后,就降下一场大雪。仙灵队被突如其来的严酷天气赶回了家,他们缓步回营时,我们还坐在老地方。在这个国度,我们居住的这块地方冬天有时来得早,但通常第一场雪会在圣诞节后才下。暴风雪刮起来时,我第一次想到圣诞节是否已经结束,还有至少感恩节已经偷偷溜走了,而万圣节几乎肯定已过。我想着我的家人仍然每天在树林中寻找我。也许他们以为我死了,这让我感到难过,希望能报个平安。

在家里,妈妈会打开盛着装饰品的箱子,清理马厩和马槽,把花环挂上楼梯栏杆。上一个圣诞节,爸爸带我去砍了一棵小冷杉运回家,我想他现在会不会觉得悲伤,因为我不能帮他挑选合适的树木。我还思念我年幼的妹妹们。她们是否在走路,说话,梦见圣诞老人,奇怪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问鲁契克,他在换暖和的衣服。

他舔了舔手指,伸进风里,“礼拜二?”

“不,我是问今年的几月几号?”

“我不知道。从现象来看,可能是十一月底,十二月初了吧。但是说到时间和天气,记忆会开玩笑,靠不住的。”

毕竟圣诞节还没过。我决定从此以后要观察日子,以合适的方式来庆祝这个节日,尽管其他人并不关心节日之类的事。

“你知道我从哪里可以弄到一张纸,一支铅笔?”

他用力穿上靴子,“你要这些东西干吗?”

“我想做个日历。”

“日历?在这儿做日历,你会用掉一大堆纸,无数铅笔。我会教你怎么观察天空中的太阳,怎么留意活的东西。它们足以让你知道时间。”

“但如果我想画画或给某人写张便条呢?”

鲁契克拉上拉链,“写字?给谁?我们大多数人都彻底忘记了怎么写字,那些没忘记的,本来也就没学过。你最好用说的,别把你的想法和感受写下来,这或多或少会长久留存下来。这样会造成隐患,小宝贝。”

“但我喜欢画画。”

我们穿过空地,斯茂拉赫和伊格尔站得像两棵高高的树,正在交谈。因为鲁契克是我们中间最矮的,他得费点力才能跟上我。他在我身边一蹦一跳地前进,继续他的发言。

“这么说,你是个艺术家啰,是吗?没有铅笔和纸?你不知道以前的艺术家都是自己做纸笔的吗?用动物皮和鸟毛来做。墨水用煤灰和唾液来做。他们就是这样干的,更早的年代,他们在石头上刻画。我会教你怎么留下标记,如果你要纸,我会给你,但得过段时间。”

我们跟上首领后,伊格尔拍了拍我肩膀说:“安尼戴,你赢得了信任。听这两位的话,注意他们的动作。”

鲁契克、斯茂拉赫和我出发进入森林,我回头挥手告别。其他仙灵扎堆而坐,互相围拢着来抵御寒冷,任凭雪花落在身上,傻气而坚忍地待在露天。

能从营寨里出来,我极度兴奋,但我的同伴全力控制我的好奇心。我笨拙的动作惊飞了一群窝里的鸽子,之后他们又任凭我在藤蔓上绊了一脚。鸟群猛冲上天,鸣叫响成一片,羽毛纷纷飘落。斯茂拉赫把手指竖在唇边,我领会了这暗示。我学着他们,动作变得优美起来,我们走得很轻,能听见盖过我们脚步声的落雪声。寂静自有一番魅力和雅致,所有的感官都敏锐起来,尤其是听觉。远处有一根小树枝折断的声音,斯茂拉赫和鲁契克就立刻朝声源抬起头,确定它的来因。他们指给我那些原本隐藏起来、却被寂静暴露了的东西:一头野鸡从灌木丛中伸长脖子打探我们,一只乌鸦在树枝间跳来跳去,一只浣熊在窝里打鼾。在天光完全被吞没之前,我们渡过湿地,来到河的泥岸。水边正在结冰,细听之下,有结冻的“咔咔”声。一只鸭子顺水游下,每片雪花触碰水面都发出轻微的嘶嘶声。阳光如低语般渐渐喑弱,消失。

“听——”斯茂拉赫屏住呼吸——“听这个。”

转眼间,雪变成冰雨,滴滴答答地扣在落叶上,石头上,垂枝上,奏出一曲自然界的小小交响乐。我们离开河岸,到一片常绿树林中躲避。针叶上裹着冰晶,像穿着洁净的夹克衫。鲁契克拉出用绳子挂在他脖子上的革袋,先拿出一张小纸片,然后是一大撮干燥的、晒黑了的草叶样纤维,看上去像是烟叶。他手指敏捷,飞快地一舔,就卷好一支细细的香烟。他从革袋的另一处取出几支木制火柴,放在手掌里数了数,留下一支,其余全放回防水袋中。他在大拇指指甲上划燃火柴,让它烧成火苗,点上香烟的一头。斯茂拉赫已经掘了个洞,深度足以到达下层的针叶和球果。他小心地从朋友指尖上拿过燃烧的火柴,在洞里点起来。不久,我们就有了一堆火来烘烤手掌和指尖了。鲁契克把烟递给斯茂拉赫,他深深吸了一口,把烟含了好久,终于呼了出来,这效果就像笑话里的妙语那样一下子打动人心。

“让这孩子吸一口。”斯茂拉赫提议说。

“我不知道怎么吸烟。”

“跟我学,”鲁契克的声音从牙缝里透出来,“但不管你做什么,别把这件事告诉伊格尔,也别告诉其他人。”

我就着发热的卷烟吸了一口,被烟呛着,咳嗽起来。他们咯咯直笑,一直笑到他们吸尽最后一片烟叶。常绿树下的空气里含着浓重的奇香,我觉得头晕目眩,有点儿恶心。鲁契克和斯茂拉赫也同样受到影响,但他们看似只觉心满意足,既警觉又平静。冰雹开始减弱,寂静像失去的朋友再度归来。

“你听见了吗?”

“什么?”我问。

鲁契克朝我嘘了一声,“你先听听看,看你能否听到。”过了一阵子,我听到了一个声音,虽然熟悉,但不知这声音是什么,从哪来的。

鲁契克跳起来,叫起他的朋友,“是辆小汽车,小宝贝。你追赶过汽车吗?”

我摇摇头,想他肯定把我和狗混淆了。我的两个同伴牵起我的手离开,跑得比我所能想像的速度更快。世界在旋转,树木林立的地方变成一片片模糊不清的黑暗。泥雪被踢飞,溅在我们的裤子上,我们达到了一种令人晕眩的疯狂速度。灌木丛渐渐茂密,他们松开我的手,一个接一个跑上小径。树枝抽打在我脸上,我脚下一绊,跌倒在泥泞里。我挣扎站起,浑身又冷又湿又脏,意识到数月来我首次孤独一人。恐惧攫住了我,我对着世界张开眼睛,竖起耳朵,拼命想找到我的朋友们。集中注意力后,我的前额蹿起一阵剧痛,但我忍住疼痛,听到他们在远处踏雪奔跑。我觉得自己的感官中产生了一种新的强大的魔力,因为我能清晰地看到他们,虽然我知道他们应该是在很远的前方,远在视线之外。我把脚下的路看得一清二楚,于是奋起直追,曾经为难我的树木、枝条如今似乎已不成障碍。我在林中飞驰,仿佛一只麻雀穿越篱笆间的空隙,不假思索就能在合适的时机收拢翅膀,飞翔而过。

当我赶上的时候,我看到他们正站在距离森林边缘不远的粗松树底下。我们面前有条马路,路上停着辆车,前灯在薄雾笼罩的黑暗中打出一道道的亮光,碎裂的金属格栅在柏油路面上闪光。透过敞开的驾驶室的车门,空空的车厢里亮着一盏小灯。车况的异常促使我走上前去,但朋友们有力的胳膊将我拉回。一个人影从暗中出现,走到亮处,是一个穿着鲜红色大衣的年轻纤瘦的女人。她一手捂着额头,慢慢地弯下身子,伸出另一只胳膊,摸向躺在路上的一团黑色的东西。

“她撞到了一头鹿。”鲁契克说道,话音中有种悲哀。她为它倒伏的身影烦恼不堪,她掠开面前的头发,另一只手捂着嘴唇。

“它死了吗?”我问。

“魔法是,”斯茂拉赫悄声说道,“把气吹进它嘴里。它没死,只是撞昏了。”

鲁契克轻声对我说:“我们会等到她离开,这样你就能给它吹气了。”

“我?”

“你不知道吗?你现在是个仙灵了,和我们一样,我们能干什么,你就能干什么。”

这个说法使我为之忘形。一个仙灵?我立刻想知道这是否是真的,我想要试验我的能力。于是我挣脱朋友们,从阴影下朝鹿走去。女人站在孤零零的马路中间,左顾右盼看是否有车经过。她没有注意到我,直到我出现在那里,蹲到动物面前,手放在它温暖的体侧,它的脉搏在我脉搏边上跳动。我用手环住鹿的吻部,往它温热的嘴里吹气。几乎是眨眼间,这头野兽抬起头,将我顶开,摇晃着站起来。有片刻它看着我,随即把尾巴像白色军旗似的举起来以示警告,便跳进黑暗中去了。如果说我们——动物、女人和我自己——为事态转变而感到吃惊,实在远远不足形容当时的情形。她看起来给弄糊涂了,于是我朝她微笑。这时,我的同伴开始提高声音呼唤我。

“你是谁?”她用红大衣把自己裹得更紧。或者至少,我以为这是她说的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仿佛是在水里说的。我看着地面,想到我自己并不知道真正的答案。她的脸靠近得足以让我发现她唇边绽开的微笑,还有眼镜后面浅蓝绿色的虹膜。她的眼睛光彩照人。

“我们要走了。”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抓住我肩膀,斯茂拉赫将我拖入灌木丛,我想这是否是一场梦。我们躲在乱草丛中,她寻找我们,但终于放弃,钻进汽车开走了。当时我还不知道,在未来十几年间,她是我遇见的最后一个人类。尾灯在山上、树木间蜿蜒而行,最后再也看不见了。

在郁闷的沉默中,我们打道回府。半路上,鲁契克提出建议:“你不能把今晚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离人类远远的,要满足于你的身份。”我们在途中编造了必要的故事来解释我们为何离开这么长时间,对水流和野景做了一番描述。我们的故事讲述之后流传开来,但我从未忘记那个红衣女人的秘密。后来,当我开始怀疑地面上的世界,记忆中这次鲜明而又惟一的邂逅就提醒我,这不是一个神话。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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