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击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撞击
作者:李治邦
第01章第02章第03章第04章
第05章第06章第07章第08章
第一章
高山是在他最兴奋的时候晕倒的。
印刷公司的头头们都到齐了,民意测验最后揭晓,副经理高山得的票数最多。
主持会的总经理张德明上台,请高山讲话,底下一鼓掌,高山就觉得身上不很舒服。
等他站在台上,望着黑压压的人群,一张张期待的目光,只说了一句话,我做得还
不够……突然就感到天旋地转,心跳加快,便眼前一黑栽在台上,手软绵绵地把麦
克风拽倒在脑袋上,砸出了血,麦克风传出来强烈的嗡嗡声把在场的所有人震得呆
若木鸡。
当高山睁开眼睛时,周围都是关注地眼睛。
张经理关心地对他说:查查吧,你别是哪有毛病了。高山站起来,觉得一切又
没事儿了,浑身也不觉得难受。他忙故做镇定地说,我没事儿,真的,怎么刚才就
晕倒了呢。一位姓李的副经理旁边悻悻地笑了笑,许是高经理高兴过度了。大家一
阵哄笑,张经理摆摆手,高山都这样了,你们还有心思开玩笑。一个姓黄的副经理
扯着脖子喊道,赶快送医院,彻底检查检查。高山隐约感到前面有一个陷阱,不少
人推他下去。因为再有半个月,公司的班子就该调整了,张经理肯定提拔到出版总
局当局头儿,而这次民意测验就是要捣鼓动出个正经理。现在副经理一共四人,年
纪最轻又有大专学历,并且熟悉业务的仅为高山。李经理五十多了,分管行政,常
在谈笑生中道出一两句真言。黄经理还差一年就退了,他极不愿意这么窝囊地淡出
历史舞台,黄经理人缘极差,脸总阴着。另一个姓蒙,岁数比高山大些,四十出头。
他继承父业,精通印刷术,本应该是高山的劲敌,可偏偏得了腰椎管儿狭窄的倒霉
病。腰挺直了就疼得流汗,总得猫着腰,给人感觉像是低三下四的,弄得他很恼火。
查了好几天,凡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都细心过滤了一边,其结果都是正常,只
是血糖稍微高了些,但也绝不会因为这个导致当场晕倒。公司班子经过研究,是高
山最近太累了,一致决定让高山先休养一段时间。高山执意不肯,要求继续上班。
他刚上了八台奔腾四的微机,其中有一台是大屏幕排版机,软件是沸腾,正版的。
还有先进的照相制版设备,况且刚接了一本大型画报的印刷任务,活儿是他通过一
个哥们儿揽来的,很肥实。画报是月刊,周期快,码洋又高,这个活儿能保证公司
几百口子的半年开销,这也是高山民意测验票数高的一个重要因素。张经理暗示高
山,官场上的事情就是先别急,稳住了,急了就容易出事,如今三个经理谁都不愿
意甘拜下风俯首称臣。高山临时避一避有好处,等他到局里,这个位置迟早还是高
山的。
高山只得在家里闲呆着,妻子安红在海关工作,去广州学习有半年了,说好还
得半年。高山和安红恋爱的时间比较长,三十多岁才结婚。儿子虎子刚六岁,从两
岁时就查出得了严重性多动症,屋里能摔出响的东西都让虎子试过身手。上幼儿园
后,就从来没安静地坐上一分钟,不与小朋友们玩,喜欢生活在自己独有的世界里,
重复地做着枯燥的动作,自得其乐。虎子不懂得危险,常爱作破坏性的事情,气得
一位女老师差点儿半身不遂。高山没时间照顾他,便把母亲接来,于是,父亲就成
了孤身。老人受不了这份寂莫,时不时总来,往常那种小家庭的温馨荡然无存。高
山觉得家里乱成了一锅粥,一进房门,看着虎子满屋子闹腾,老两口为一壶茶一瓶
醋拦着嘴,弄得他头就跟炸开一样。
你别是脑溢血吧?父亲吃完饭,一推饭碗,让虎子拧开电视机,对正收拾碗筷
的高山说。我的血压也高,你爷爷的血压更高,都死在脑溢血上。中午死的,中医
上讲就是子午流注。就是中午和半夜是人最危险的,你爷爷死的时候一声都没吭,
快极了。你晕倒是什么时候?都是中午和半夜吧?高山没答理父亲,端着一摞碗筷
进了厨房。他知道,只要一接茬儿,父亲顺势得叨叨上两个小时,把他憋在心里的
话都得抖露出来。起码从小时候学手艺讲起,然后过五关斩六将,但从不说走麦城。
在三年自然灾害时,父亲为了刚生下来的高山偷了工厂食堂的三个鸡蛋,让人掰折
了腿,至今走路还有些跛脚。在厨房,高山听见父亲又和母亲为了电视频道发生争
吵。母亲嚷嚷着:我在高山这躲你,你跑来欺负我,我受了你一辈子的气。父亲的
嗓门像敲响了的铜钟:我看新闻联播好好的,你凭什么转频道!国家大事你莫不关
心,世界上的事儿得知道吧,你没看见伊拉克和美国的政府总闹不安宁吗!母亲的
火蹿到脑门,伊拉克政府的事儿挨你屁疼,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高山赶紧躲开,
老两口天天如此,在吵骂中宣泄了烦躁,同时也释放了自己,互相解闷儿,可都在
折磨着高山一个人。虎子过去把频道拧到动画片儿上,父亲把虎子拽走,虎子始终
扭着脑袋不服输。父亲依旧津津有味地看新闻联播,不管虎子那虎视耽耽的眼睛。
虎子气哼哼地跑进里屋,随手从床上捡起一杆手枪,瞄着书架上一尊唐三彩。那是
一匹扬蹄奋进的马,是高山出差在洛阳花五百元买的。虎子迟迟没射出,他神态极
为庄重,像是美国枪战片里的某个英雄人物的镜头。这杆枪是安红从广州让人捎回
来的,能安装塑料子弹,子弹冲击力大,打中人能顿时红肿,鸽子或者小鸟什么的
能要它的命。高山把枪藏在床底下的箱子里,子弹搁在柜子上面,就怕虎子惹祸。
高山最烦洗碗,特别是粘满了油腻的碗,得用热水,还得洒上洁洁灵,这以前
都是安红的活儿。在安红洗碗的时候,他往往会瘫在沙发上养神,松散疲惫的骨架。
突然,高山听见咣当一声响时,他神经质地跑进屋里,看到躺在地上的那匹五彩斑
斓的马,已经没了腿,只剩下半个脑袋。虎子吹了吹枪口,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枪烟。
他十分得意,好像刚结束了黑社会一个老大的性命。高山愕然了许久,虎子抬起枪,
笑咪咪地又对准了他……
第二章
张经理电话里只匆匆说了一句,高山,你快来吧!公司出大事儿了,黄经理让
人打啦……。他放下话筒前,高山听到有一群尖叫声,像是锅底儿滑着地板发出的
那种效果,让人听完起鸡皮疙瘩。
高山跑进公司大楼时,在传达室见黄经理正捂着腮帮子跳脚,他瞅见高山,把
高山一把拽进来:告诉你,这一巴掌可是海梅那娘们打的!好男不跟女斗,这账得
记在你身上。海梅过去和你可是老相好的,我好歹也是经理,千不该万不该,她不
该打我脸。这事儿要传出去,我脸面还往哪搁!黄经理瞪着眼睛,好像要把高山吞
喽。高山听完很别扭,黄经理对他的妒火一直没机会撒,找了这么借口拱了出来。
他心想,海梅打你,碍我什么事!高山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简单劝了劝黄经理,便
径直推开会议室的门。十几个排字女工围着联合国式的圆桌,正拼命地拍着桌子,
扯嗓门喊着。张经理看见高山像是遇到救兵一样,把他请到中间。张经理和蔼地对
女工们说,你们和高经理谈,他会解决问题,但不许再动手……在高山对面站起一
个女工,她指着张经理鼻子吼着,和高山谈可以,但你不许溜!张经理忙解释,我
是总经理,当然不会走了。
为首的那个女工便是海梅,她和高山一起进的印刷厂。两人都是从印刷中专职
业学校毕业,在学校时就一见钟情了。快离校时,高山约海梅去学校后面的小公园,
趁着没月亮,他那双脏兮兮的手就大胆地伸进了海梅的前胸,触到了结实而挺拔的
乳房。两人分到印刷厂后,海梅到了排字车间,高山去了装订车间。在烫背机前,
高山踩出咣咣单调的声音,每天让高温这么烤着,弄得满手和前胸都是浆子,粘粘
糊糊的。高山对海梅说,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一天也不想呆了。海梅痴呆呆地看着
他,说,以后你还能和我这么好吗?高山想也没想,信誓旦旦地,一定,我们成一
辈子夫妻。海梅听完热泪盈眶。高山不甘心终日厮守这火坑般的烫背机,便废寝忘
食地复习,考上了电大。拿到文凭时,厂里已经变成了公司。他分配到公司当了宣
传干部,就逐渐疏远了海梅,而热烈地爱上了电大的同学安红。海梅从没主动找过
高山讨回情债,有次两个人在食堂邂逅,高山说,我对不起你,你怎么骂我都行。
海梅就说了一句,你把我的一辈子毁了。两年后,海梅默默地嫁了公司里一个老实
巴脚的锅炉工。
张经理把高山让到正座,此时高山明白,张经理急急火火地搬自己来,是一箭
双雕,用他和海梅旧情来压这些人,他还可以金蝉脱壳。
你们上了微机,把我们这些排字工人推到家里,不顾我们的死活。我们要求上
班,我们并不比别人差。海梅慷慨激昂地冲着高山。
你知道打黄经理,只会使事情恶化!而你也会受到公司的处罚。高山正襟危坐,
冷冷地说。
打他那是轻的,他满嘴喷粪,说我们这些女工除了能生孩子,别的什么也不行。
这老王八蛋说着说着,还揪我头发,我能不揍他吗!海梅脸色红红的。
高山与海梅接触十几年了,了解她是火柴性格的人,一碰火就着,这也是他决
然和海梅分手的一个原因。可凭心而论,海梅对高山从没倔犟过。两人分到工厂后,
海梅的排字工是最体面最轻松最显示文化层次的,而高山所干的烫背机是属于最惨
最累的工种。高山每天累得抬不起个来,有回他不小心,把语文册的书背给烫焦了,
弄得黑糊糊的,让车间主任好一顿训斥。高山含着眼泪将烫焦的语文册一本一本地
撕下来,然后再一本一本地换上新皮子,再用浆子一一粘好,重新烫好。晚上,他
约海梅出来诉苦,海梅和他见了面,刚开玩笑说了一句,你身上怎么满是浆糊味儿
啊?高山立马委屈地呜呜哭起来。论聪明,高山在学校出类拔萃,当年高考时仅差
四分落榜。小伙子长得又仪表堂堂,满以为毕业后能当个技术员之类的差事儿,没
料到干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活儿。海梅把哭成泪人的高山揽进怀里,抚摸着他的
头发,像姐姐一样安慰着,说了一大堆让高山心满意足的话……
公司不是给你们基本工资吗?高山躲开海梅的眼睛,尽量把语气说得婉转一些。
你拍拍胸口说那够吗!我们拉家带口的,谁不想把日子过宽裕一点儿。再说我
们年纪轻轻地就在家闲呆着,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你们怎么站着说话不腰疼!海
梅也不看高山,而是对着张经理。
张经理点着头,似乎表示同情。高山发现了张经理的神态,他暗自骂着这个老
滑头。当初,高山主张留一部分有文化的排字工,这里包括海梅。不管怎么说,高
山对海梅还保留着一丝旧情。可张经理坚持一个不留,从全公司挑了一批高中毕业
的女孩子。
你们的文化有限,不适应对微机的操作。掌握微机,需要外语知识,特别是对
汉字语言的熟悉要达到如数家珍的程度。在座的岁数和精力都受到一定的制约。高
山极不愿意刺伤海梅这些与自己同时进厂的旧友。
海梅冲动地站起来,指着高山,我们行!
会议室里顿时乱起来,所有的嘴都像搅拌机一样,把高山撕扯着,粉碎着。她
们把心里的不平衡全倾泻在高山身上,有的甚至在诅咒高山。说高山晕倒的病是缺
德造成的,还有说高山是脑瘤,活不了许久了。说到激愤处,这些女排字工开始揭
高山的老底儿,说他小人得志,提拔了副经理就忘了当烫背工时候的日子。说他背
信弃义,电大毕业就把海梅当垃圾扔了,将来的报应是儿子撞汽车,或者是个弱智。
在纷乱中,总经理的秘书恰到好处地走进来,让经理接一个紧急电话,是局长打来
的。张经理冲大家歉意地笑笑,说一会儿准回来,就溜走了。高山知道,这是张经
理一贯的伎俩,是李经理试验成功后传授给他的,几个经理试后都说这个办法好,
一接电话就泥牛入海无消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海梅开始冷静下来,她感觉出
来眼前的一切似乎有预谋。海梅用眼神指挥着一切,可后来随着局势的恶化,她已
经左右不了局势。一些女工推搡着高山,高山像锅里煮的元宵转来倒去的,海梅看
罢有些恐慌,她想制止,但由她点燃起的星星之火已经燎原。她不安地看着高山,
想说什么又张不开口。高山起初还能微笑地挺着,后来,乱糟糟地声音使他又一次
重复到那次晕到的感受,心脏急剧地跳动,血压迅速升高,额头都是汗水,他眼前
一黑,身子软得像是面条,后面的事就一无所知。好像是做了个梦,高山被无数人
抛到空中,刚落下来又让人扔上去,他惊叫着,你们放我下地……恍惚中觉得有人
摸他的脸颊,睁开眼,见海梅的手正在往回缩。
我晕倒有多长时间?
海梅突然捂着脸哭起来,很是伤心。就一会儿,高山,你为什么不到医院好好
查查?
高山被海梅的体贴所打动,心里发热,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的宠爱。他极力
控制着自己,环视一下四周,会议室只有海梅一个人。便喃喃地说,去过,什么也
没查出来。海梅,我刚才晕倒的姿势是不是特别害怕?
那也得有个原因啊?海梅一脸焦急。
高山摇摇头,反正见人一多了,心情一紧张,头就晕,身子就软。
海梅哽咽着,怨我,我上回看见你晕倒过后,本想上医院看你的,可这次又把
你弄成这样……
高山攥住海梅的手,他发现海梅的手很粗糙,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滑润。他说,
我知道你的日子也不好过,你上还得伺候老人,下得带孩子,你那位又老实得一脚
踹不出屁来,家里的钱紧巴巴。你看你连脸上的油都舍不得擦,干涩涩的。里边的
毛衣,领子都脱线了。我知道,但凡你有一线的活路,也不会带头闹事。海梅,我
们已经研究了,把你调到微机房,让你当个组长。其实那玩意儿好摆弄,顶多一个
礼拜你就熟了。
别人呢?
那我就没办法了,权力只能照顾你一个。这个社会变化了,就是由不平衡和不
公平组成的,都有饭吃,就都没饭吃。当初我要不努力,还在烫背机那受罪呢。
我不去,我做人就这样,最不情愿的是让人戳脊梁骨。我要是去了,姐妹们会
怎么看我?海梅摇摇头,眉毛一挑一挑的,抖动着尊严。
高山很感叹,他突然觉得自己在海梅面前显得挺卑琐。自己热衷于官场,追逐
名利。而做为工人的海梅却活得有情有义,有品有德。回忆起两人如胶似漆的那阵
儿。夏天,两人到水库游泳,当海梅换衣服时,高山扑过去,疯一般地把她按倒在
地上,把海梅的仅存的游泳衣扒光,海梅用手死死地护住属于自己最神圣的那个地
方,她掷地有声,高山,你要动我,必须在新婚之夜。现在要是强迫我做这事儿,
我会恨你一辈子!高山适应不了海梅这种做事讲原则的女人,他之所以倾心安红,
除了安红工作在海关外,是安红做为女人很有风情,他怎么摆弄她都愿意,而且温
柔得如春风,骚得他周身暖洋洋的。和安红结婚没几天,高山去上海购买联动机,
回来已是深夜。他发现安红睡在自己的被窝里,安红拥抱住它,说这样能吮到他身
上留下的味儿,话音未落,高山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下来。海梅是在高山结婚以
后的第三年才成的家,据同厂的邻居说,当晚听见海梅撕心裂肺的叫喊。后来有好
事者找到那个锅炉工打听,老实巴脚的人说了句老实巴脚的话,我真不相信,海梅
从没干男女之间的事儿,怎么比我还雏呢。
高山有些伤感,海梅,你这次动手打了黄经理,对你太不利了,三十多岁的人
怎么还那么冲动呢,弄得我也上不来下不去。他欲把海梅拉到自己身边,海梅挣了
挣,这时门猛丁儿被推开,张经理和李经理等人涌进来……
第三章
高山解决完排字女工闹事以后,又被张经理等人送回家。李经理把一盒子营养
补品搁在桌子上,打着哈哈,这东西可能是假的,但我们花得可是真的。我们让你
解决闹事是假的,让你和海梅叙叙旧是真的。高山啊,海梅调微机房的事想必已经
通知她了,她要是稳定了,就没人敢带头了。李经理就这么笑着说话,真话假的说,
假话真的讲,把复杂的人事关系通俗幽默地演绎出来。
张经理则一本正经,海梅闯祸了,不能进微机房,一定得给她重处分,记大过
一次,还起码扣她一年的奖金。要不,黄经理非得到局里闹个翻天不可。平常不惹
他,他都找事儿,这次他可找到茬口了。海梅打他,弄不好我都跟着粘包,市里都
不好让我到局里去。高山,没办法,我只能挥泪斩马谡了。另外,排字工的问题要
尽快解决,不行,到绿化队或者到锅炉房。现在上面就怕闹事儿,我宁肯赔点儿钱
也不想落个不稳定的结果。
李经理翻着白眼,您不是说装订车间还得精简人吗?
张经理摆着手,饶命吧,我只求调局里以前一切平安。现在我就够焦头烂额了,
一切以不出事儿为原则,你们都是我老部下,恕我这么实话实说。
李经理叹口气,有人说,我们跟解放以前的资本家差不多,其实对了。不这样,
公司就得黄。要说我们跟资本家不一样的,就是赚多少钱也塞不进个人的腰包。
这时,高山的父母因为谁上菜市场买菜斗起嘴来。母亲把菜篮子塞到父亲的怀
里,叨叨着,你腿脚比我利索,你去吧。父亲把菜篮子扔在地上,我不去,上次我
买西红柿才贵了一块钱,你瞧你没鼻子没脸的。母亲急了,你犯了错误还不许别人
说啊,人家赚你是大头。父亲的火也窜上脑门,我最讨厌干着活儿还得挨别人骂。
母亲戳着父亲脸,当初我怎么看上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父亲看见张经理和李经理都
盯着他,额头的青筋一蹦一蹦的,他捡起篮子摔门而去,临走时冲着全屋大声说,
我们姓高的祖上是翰林,谁也别想捣鼓我们!
高山突然感觉自己要晕,他脑子一有了这个意识,心脏就蹦蹦跳,手脚也冰凉,
眼前一片模模糊糊,他强烈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暗自说,可别晕倒,没事儿,越这
么想,越觉得自己要晕倒。张经理和李经理感觉高山不对劲儿,见他脸色铁青,紧
闭着嘴唇,双手死攥着床栏杆儿。李经理上前忙喊着,高山,你怎么回事儿?!话
儿未落,高山已经跌在床上……
半夜,高山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叫起,他拿过话筒,听出是安红的声音,心里有
些辛酸,话筒那头,安红兴奋得直颤抖,我在香港旅游呢,我住的房子好大好大,
洗完澡我就裸体在屋里跑来跑去,然后疯狂地跳舞,再然后大喊,我的女同事说我
神经了。快宣泄完了的时候才问,虎子怎么样?还乱动吗?我给他捎去的枪好玩儿
吗?高山见被自己绑在床上睡得正香的虎子,嗓子眼儿发酸,说,他挺听话的,不
怎么调皮了……安红猛丁儿哭起来:高山,委屈你了,我在这熬不住了。我天天想
你,想虎子,你千万别打虎子,晚上睡觉别捆他……没等高山再说什么,安红放下
了话筒。高山有好些话要说,可无法和安红再通话了。他感到孤独,看看浓深的夜
色已经漫上窗帘。他心里不太好受,有许多思绪堵在心头,不知道怎么发泄出去。
与安红无数次的吵架,现在想起来,那种吵架应该当成夫妻间的快感。高山找出相
册翻,寻找安红的音容笑貌。头一张就是他和安红在锡盟大草原上蜜月时照的合影
像,他在草地上爬着,安红骑在他身上,挥舞着一根鞭子。远处是无垠的草原,天
湛蓝湛蓝的,如一面镜子。高山不想再翻下去了,因为下一张就是他骑在安红身上,
挥舞鞭子。两个人都说好,互相做牛马,互相折磨。想着,高山慢慢地把虎子身上
的绳子解开,把虎子揽在怀里。虎子习惯地在睡梦里挠着他的后背,高山又脆弱地
滚下眼泪。他是没有办法才绑的虎子,因为虎子把爷爷暖脚的热水袋给扎破了,烫
得老人满屋乱跑。再也睡不着了,点一颗烟,高山冥思苦想,自己怎么得了这样一
个怪病。张经理和李经理派车再次送他到医院,并且换了一个医院,从头到脚细查
了一遍,其结果和先前的一样,都是正常。医生开了两瓶安定药片儿,无非是让他
多睡觉。临走的时候,医生又给了他一盒罗拉,说这是镇定的,对调节植物神经很
有好处。回来的路上,张经理担心地说,高山,你得的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病啊?治
不好,就会影响你扶正的,我可不是开玩笑呀。这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险些让高山又
晕过去。
高山这几年为了公司呕心呖血,脑子总绷得紧紧的。他苦心筹办了微机房、数
码照相制版室、自动装订机等一系列先进装备,为印刷公司更新换代立了汗马功劳。
等到别的公司再想动的时候,印刷公司已经先行一步了。为此,高山在公司有了筹
码,为自己扶正奠定了辉煌前景。高山分析,张经理去局里任局长不会有什么闪失,
蒙经理曾经是他的强劲对手,可自从他得了腰椎管儿狭窄的病,地位一落千丈,眼
睁睁他的腰越猫越低,心眼儿越来越窄。张经理要送他到医院开刀,他死活不肯,
因为只要一开刀,腰椎管儿那点儿地方十个有九个得破坏神经,落个终生与床为伴。
早晨起来,高山想起昨天是画报排版的最后一天,明天就得付印了。他放心不
下,如果出了差错,这一大笔买卖就可能导致公司的滑坡。他迅速穿着衣服,弄醒
了虎子。虎子抱住他的大腿央求,爸爸,我不让你走,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就在
昨天晚上,高山捆虎子的时候,虎子抹着泪还说恨爸爸。高山感叹,对谁都可以虚
伪,孩子最童心无邪。高山走进公司,在大门口看见醒目的告示,字儿好大,给海
梅记大过一次,扣全年的奖金和一个月的工资,向黄经理当面赔礼道歉。在告示旁
边还贴着一张通知书,对排字工人安排,唯独没有海梅。高山心里难受,倒不全为
了海梅,主要是为自己悲哀。张经理这帮人没给他一点儿面子,完全屈服了黄经理。
在公司,谁看见高山都问他的病怎么样了,混乱中他发现排字女工们都仇恨地掺杂
在人群里,突然有人从背后狠狠推了他一下,差点儿跌倒。有的拉着他的手泪水涟
涟,说该吃些好的,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不多了千万别吝啬钱,弄得他哭笑不得。
看来,高山的病在公司越传越邪乎,甚至说他得了脑瘤,已经扩散到全身了。高山
知道无风不起浪。背后的事不少。高山推开微机房的门,觉得屋里挺冷,这些姑娘
们裹着厚厚的护腿,手套被剪去五个手指,这样即保暖又能保证指头的灵活。大家
聚精会神地在键子上敲敲打打。高山瞥了瞥坐在排版机跟前的许春,全屋所有的女
孩子就属她惹眼,她穿着件咖啡色的毛外套太显眼。这是一个十分秀美而且洋溢着
现代气息的女人,多么一般的服装穿在她身上也显得与众不同。那双眼睛很妩媚,
眼睫毛长得像是洋娃娃,再加上浓墨般的长发遮住半个脸,使得她更有了女人韵味。
她是蒙经理的小姨子,进微机房却是张经理头一个点的名,为此,蒙经理很感激张
经理。因为许春原是轮转车间的工人,而轮转车间大都是男工人居多,体力性强,
成天搬着沉沉的重纸,爬上爬下。更为重要的是,许春使全车间的男人们云吞雾罩
五迷三道的,几个男人为她动过手,撕坏过两件三千多块钱的皮茄克,削掉过一个
人的半拉耳朵。中午吃饭,许春的饭盒里常常莫名其妙地塞满了鸡鸭鱼肉,晚班下
班时,厂门口男人排着队送她回家。有些男人得不到她,就大造舆论。
高经理,这屋里太冷了。许春搓着手,妩媚地一笑。
等等吧,再坚持坚持,起码安个电暖气。
许春用鼻子哼了哼,那是心疼机器,也不是为了我们。
你说话比这屋里都冷。高山打着哈哈。
高山确实和李经理说过安电暖气的事,因为这间屋以前是一间仓库,没有暖气。
可李经理一拖再拖,其实是舍不得掏钱。后来弄来一个炉子,搅得屋里烟熏火燎的。
高山火了,找到李经理闹一通,说微机就怕卫生不好,你看看谁家的微机房不跟总
统套房一样。话虽说了,微机房里照样像冰窖似的。高山找张经理,张经理说,李
经理送来一个预算单子,钱花得太多,公司如今的帐上仅够开半年工资的。还说,
你一个微机房已经花了十几万了。高山闷口了。
你把画报的版调出来,我看看。高山俯下身,许春的秀发近在咫尺,浓浓的,
黑得有光泽,有一种清香,是自然形成的,没有任何化学作用。高山有些冲动,他
从骨子里喜欢许春,尽管他知道许春的名声,所以他伪装的完美无缺。高山拿许春
和海梅比较,海梅太固执,爱讲原则,另外高山不愿意承认的就是海梅少女时期的
水灵儿已荡然无存,岁月的辛劳使她憔悴得如一张老树皮。安红倒不难看,白皙的
脸也柔和,缺少的是许春那种敲男人骨髓的风情。高山和许春在一起,总觉得亢奋。
许春把版一一调出来,给高山娴熟地演示着,他们来校对一次了,挺满意。你
要不来,我就出胶片了。高山皱了皱眉头,排得太规矩了,特别是第一版,小里小
气的,你调出来。许春调出第一版,高山让许春让开,自己坐那,手指像弹钢琴一
样,娴熟自如地演奏着,如是巴赫的小夜曲。版式在他手中变化着,标题、眉题、
副题的字号和底下的花纹儿都魔术般的漂亮起来。一群姑娘围着赞不绝口,许春挨
着高山附近,坐在他的后面,使高山能感觉到许春丰硕的前胸。高山这套本事,是
在安装微机房以前去海关,找安红的朋友学成的。他回来教会了这帮姑娘。他目的
很简单,就是在公司树立自己现代的形象,那就是自立和自强。当高山从赞美中得
到满足时,蒙经理走进微机房,由于他猫着腰,再加上高山精彩的表演,别人没发
现他,蒙经理冷落了好一会儿,情不自禁地发起火来,都不好好工作,凑在那起什
么哄呢!
大家散去了,只露出高山和许春,蒙经理才看见,双方都陷入尴尬。许春不快
地说,高经理正帮我调版呢,您嚷嚷什么!
眨眼的时间,天就黑了。
高山从微机房出来时,许春悄悄塞给他一张纸条。
第四章
高山看到许春的纸条才知道,明天是礼拜天。
在家呆的这几天,高山感觉到度日如年。他习惯了每天跑跑颠颠,忙忙碌碌,
猛地闲下来,就觉得自己像是小时候玩的尜尜儿,让人抽得越快,越有意思,一旦
没有抽了,就跟废物没什么两样。
恶梦醒来是早晨,他在夜里被人推进深渊,身子往下坠,一直碰不到底。他起
来,极力挣扎着从梦境里回到现实。平息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到正常的感觉。走到
镜子前,破例刻意打扮一下,起码把头梳理梳理,他的头始终乱蓬蓬的,倘若他站
着不动,准有麻雀飞上来。高山系了一条腥红色的领带,怎么摆弄都不好看,那感
觉像是小时候系红领巾。皮鞋擦了半天才看出本色儿。在照镜子时,虎子抱住他的
大腿,爸爸,我求求你带我去吧。
我哪也不去。
你骗我,你打扮那么漂亮,准是出去玩儿。
高山费了半天的劲儿,最后许愿到玩具店给他买一只能打连发的手枪,才勉强
把虎子塞给母亲。虎子哭闹着,说,你不买回来,我就离开这个家。高山离开屋时,
虎子突然发疯般地往床栏杆上撞头。没办法,高山又把虎子绑起来。高山告诉母亲,
等虎子安静下来再解绑。母亲说,你怎么跟你爸爸一样狠毒。一句话没落音,高山
的父亲又蹦起来。高山赶快走了,他怕晕倒,在关门时犹豫了一下,听见虎子喊着,
高山,妈妈回来我告你状,告你出去搞女人!高山砰地关上了门。
走到情岛咖啡厅的门口,高山有些后悔,情岛咖啡店是全市熟知的情人约会地,
若是让人看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进到里边,光线很暗,装修的挺豪华。高山和
安红谈恋爱时曾来过一回,花了一百多块钱,喝了两杯中药汤味道的咖啡。高山环
视四周,陡然紧张起来,像是偷了别人的东西,又觉得自已这事儿办得有些荒唐。
许春让自己来,自己就傻乎乎赴约,如果这事让蒙经理晓得,会对自己怎么处置,
等于主动将把柄送到人家手里。再者,若传到公司里,等于是飞蛾扑火,高山的名
声会让人饭后茶余在嘴里嚼来嚼去,直到嚼烂了为止,对自己今后在公司的扶正会
极为不利。可是另一种诱惑使他又身不由己地奔赴此地,因为许春在纸条上说了一
句话:我能治好你的病。
许春坐在紧靠玻璃窗的沙发上,穿了件庄重而又雅致的服装,黑色的毛外套,
胸前绣着一朵硕大的白花,黑白相间,太阳与月亮同辉,装饰得许春如一本精装的
世界名著。高经理,你要点儿什么?许春递过一个单子。高山确实不懂单子上那些
充满诗情画意的名字,他看了看旁边一对情侣,桌子上摆着两个冰点,上面插着精
致的小伞,一个红色的,一个绿色的,很有情趣,就随手指了指说,我也要那个带
小伞的。两个人谁也没说话,默默看着服务小姐把要的东西上齐,情岛咖啡厅的浪
漫氛围弥漫着四周,几乎是一男一女充实了所有座位。座位是别致的,实际上是并
排的椅子,椅面相反,这样两人虽相对而坐,却脸对着脸,距离近了,情感就能执
手相看泪眼,高山甚至能辨析许春脸上浮在白皙皮肤内一根一根蓝脉。在椅子的中
间放着个小桌子,圆圆的,有个花瓶,插着玫瑰和月季,五颜六色,清香阵阵。这
几年来,高山从没这样安心的坐在这种环境里享受浪漫,他忙得喘不过气来,甚至
很少能清静地坐上一会儿。厅内播放着萨克斯演奏的音乐,忧郁还渗透着苍凉。高
山觉得自己如一漂泊的小舟,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遇到了歇息的小岛。他闭上眼睛,
肆意让这种温馨尽量多的漫进自己的身体……
你姐夫要知道我和你上这来,不得气死。高山微笑地说。
许春不悦地说,那腰椎管狭窄的病没长在你身上,我姐夫疼起来,满地上打滚。
可他从来没在公司露过馅儿,都强挺着。医生说他再坚持两年,不动手术,就得瘫
痪。他内心多痛苦,你还这么讽刺他……高山怔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话好。他后
悔不该说这话,本想伪装自己,可和许春在一起,实话总溜出来。他有善良的一面,
也有急功近利的一面,许春见他尴尬的样子,笑了笑,我姐夫觉得自己剩下的时间
不多了,就总想多干事。你在很多方面是误解他的,真的。
两个人又无语,高山觉得对蒙经理还没真正了解,自己就像寓言里讲的,怀疑
邻居偷了斧子,怎么看怎么觉得人家是小偷。总觉得周围在勾心斗角,就总提防别
人朝自己下手。
你也太累了。许春打破了沉默。
高山勉强笑了笑,经常有人带你上这儿来?
你出口就伤人。许春转过脸,感伤地望着窗外匆匆忙忙的行人,一缕阳光暖洋
洋地折射在她的腮上,似是抹了一道红晕儿。我可是好心治你病来的,你还欺负人。
那我洗耳恭听。
你是不是在人多或者最疲劳、情绪最激动的时候,才犯这种病?
我要听这是什么病?高山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不太相信许春会诊断出他的病因。
在两所医院,有名气的大夫都细心看过,先进的科学仪器也检查过,都无能为力。
许春仅是一个高中毕业生,学微机都是高山手把手教会的,怎么会说出这复杂病因
呢。高山之所以来,除了骨子里隐藏着对许春的喜欢外,再有就是一种侥幸心理,
万一许春要是真知道个一二呢。
许春见高山认真,灿烂地笑了,你除了你的事业,几乎没有别的爱好。你权欲
极强,如果说官场是一个梯子的话,你会永远往上爬。当公司经理并不是你的最后
目的。你的自尊心已经到了别人碰不得的地步,做什么事儿只有你必须最好,于是
你强迫自己完美。不完美了你就忧郁,你就焦灼。你总想拉拢别人,八面玲珑,在
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中,小心谨慎地应付,唯恐掉进圈套里。你天天戴着假面具,
总怕得罪人,你连自己的老婆都不愿意说真话,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不敢暴露自己
真实的观点。对恨你的人你会恭维,当你喜欢的人遇到麻烦时,你不敢仗义直言,
常常使支持你的人伤心。你对漂亮的女人有强烈的占有欲,可碍于自己的事业,表
现得鬼鬼祟祟,装得道貌岸然。你有神经衰弱,晚上睡不好觉,总做恶梦,梦里被
人追杀,或者做的事情败露,弄得身败名裂。然后你半夜惊醒,好半天睡不着。早
晨起来你的情绪最不好,到了晚上你就正常起来。你一旦头晕,就总想克制自己,
越克制就越加速晕倒。
高山惊诧地,这些你从哪知道的?!
许春开心地乐了,笑的那一头的秀发在颤抖,她随手从提包里抽出一张报纸,
我没那么大能耐,都是这张报说的,你得的是广场综合症。不用打针和吃药,得轻
松自己,到人多的地方适应自己……具体你看报纸吧。
高山看完报纸,什么话也没说,闷头吃着冰点。
许春撑不住高山的寂寞,有些慌乱,忙说,我告诉了你的病因,你怎么不感谢
我呢?
高山觉得自己被许春剥光了衣服,有些无地自容。他没想到病因竟是这个结果,
广场综合症,一听这时髦名字就带有现代社会的色彩。社会变化了,演变出这么多
与之相适应的病状。他感叹自己标榜为事业,可里面掩盖着不少功利。他悲哀,有
许多心里话不能说,有许多假话必须说。周围没有人能倾诉衷肠……高山想了这么
多,落在嘴上只是一句,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关心?
许春愣了愣,然后低下头,我也说不清楚……
两个人走出情岛咖啡厅,在人群中,高山恍惚见一张熟脸晃了晃,是个挂着牛
奶味儿的小伙子,但怎么也记不起叫什么名字,他心里一激灵,想告诉许春,怕她
沉不住气。此时,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使街道昏昏暗暗。在取自行车时,高山
没头没脑地问许春,你最后挑的男朋友是谁呢?许春没好气地说,我那么认真对待
你,你却糟践我,再也不理你了!说完骑上车子就走。高山追上,也不说话,慢慢
随着她蹬。许春转脸看看他,似乎触动什么,眼神里渗透着异样的东西,你是不是
对谁也没说过真话?或者隐藏在心底的话?高山神差鬼使地说,我老婆走后,有半
年多没和女人办事儿了,憋囚极了,我心里特别想和你上床……许春愕然了许久,
她停下车,高山也偏腿下来,他以为许春得温存,没想到许春上前打了高山一个嘴
巴子,拼命地骑车走了。高山停下车,眺望着许春的背影,眼角莫名其妙地滚出泪。
回到家,高山才发现忘了到玩具店给虎子买手枪,也可以说他根本就没打算为虎子
买。老两口动员虎子吃饭用了九牛二虎之力,虎子倔犟地不吃。最终没坚持下来的
是虎子爷爷,他捞起一块肉,说,这个世界最愚蠢的人就是不吃饭的人。高山刚进
门,虎子就敏感意识到,扑过来,见高山两手空空,他愤怒地喊道:这个世界最愚
蠢的人就是说话不算话的人!
当晚,虎子老老实实地睡觉了。半夜,高山被一声破碎的声响所惊醒,虎子把
灯泡打飞了,弄得满床的玻璃渣子。高山收拾完,见虎子无动于衷的样子,想骂,
张了张嘴,又说不出话来。躺下再也闭不上眼,虎子倒踏实地睡了,肉乎乎的小手
习惯地挠着高山的后背……
第五章
海梅的丈夫被锅炉冒出的水烫伤了,三个脚趾头被锯掉,其中包括大拇指。
高山赶到海梅的家,床上躺着那位老实巴脚的锅炉工,吊着裹满绷带的腿。海
梅守在床边,垂着脑袋,神色茫然。屋里摆设很寒酸,面积很小,却挤满了人,大
都是那帮排字女工。她们仇视地看着高山,高山觉得后脊梁骨生寒。你还有脸上这
儿来!一个女工捅漏了马蜂窝,屋里就乱成了一团。所有的恶毒语言都淋漓尽致地
蜇在高山身上,有的女工情急了,哭着去拧高山的耳朵,说着,你以前也是工人,
你现在是骑在我们身上的寄生虫。每个人的不平衡都找到了发泄处,憋在心里的委
屈终于释放出来。高山任凭她们撕扯他,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晕,他想,快晕啊,
怎么还不倒下,越这么想,身子却稳稳地竖在那。
你们别这样对他,要不我把你们全轰出去!海梅昂起头,使劲儿嚷着。
女工们逐渐安静下来,但眼神中依然藏着杀机。
海梅站起来,对大家摆摆手,你们快走吧,我和我的丈夫想和高经理单独谈谈。
女工们走了,她们极不情愿海梅和高山能谈出个子丑寅卯。她们盼着海梅当众好好
羞辱一下高山,好解心中的闷气,可恰恰这一出精彩的场面没出现。
屋里冷了下来,老实巴脚的锅炉工说,高经理,我求你让海梅上班吧,哪怕扫
厕所也行。
你丢尽了人!你为什么不骂他,而去乞求他?你不是一直对我骂这些头头吗?
你不是恨高山恨得牙根疼吗?你不是杀高山的心都有吗?我为什么嫁给你这个伪君
子的男人。你表面上老实,心里阴暗得像个地沟……海梅说着说着,眼泪堵住喉咙,
她脸色像白灰一个色儿。锅炉工扌扇了海梅一个嘴巴,你王八蛋,我是为你说话,
你倒冲着我来了,你有良心吗!锅炉工再想打,被高山拦住。海梅愤怒地对高山说,
高山,我刚才留你,是怕她们欺负你。她们走了,你也快离开这,我不愿意再看见
你。
我会尽力让你上班。高山表白着。
我不用你帮忙!海梅用力推着高山,险些把高山弄成一个踉跄。在高山倒地的
一刹那,海梅瞬间扶住了他,高山觉得海梅的手发烫,在抖。
当高山离开屋时,门被海梅狠狠地关上了。走出好远,高山发现帽子没戴出来,
于是返身去取。在门口,他听见海梅撼天动地的哭声,渲泄着满腹的委屈。高山的
心被刺痛了,他麻木许久的神经恢复了知觉,他决心要为海梅讨个公道。
在公司的经理会上,高山破例旗帜鲜明地为海梅呼吁,要让她上班,去微机房
当组长。他列举了海梅家生活的窘境,一家三口没一个人能上班,孩子连交学费的
钱都没有。说到激昂处,高山的嗓音都颤抖了。此时,他想开了,谁愿意怎么想就
怎么想,充其量就是正经理不当了吗。人一旦没了官欲,什么就看开了。就如同孙
悟空之所以怕他师父,是怕他念紧箍咒,如果没了紧箍咒,这孙猴子就天不怕地不
怕了。高山这一反常的举动使得大家面面相觑,因为每回开会,高山都是照顾这个
成全那个,一副温良恭俭让的姿态。最先跳出来驳斥高山的是黄经理。不行!海梅
在众人面前,打的不是我,而是对领导的蔑视。如果让她这么轻而易举地上了班,
而且还官升一级,调到微机房这个高档次人呆的地方,全公司的人会怎么想?我们
向后退一步,就等于向歪风邪气举手投降。黄经理慷慨激昂,大眼珠瞪得溜圆。高
山毫不示弱,不是已经给处分了吗,杀人不过头点地吧!没有工作,爱人又出了工
伤,日子过得那么艰苦,我们就无动于衷?那全公司的人怎么看?黄经理与高山针
锋相对,我们不是慈善机构,工会可以补些钱吗。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海梅坚决
不能上班,说句不好听的,这也叫杀鸡给猴看。对那些扎刺的工人我们不能手软,
手软了她们就没完没了。我们在这方面的教训还少吗,你高山不也是吃过亏吗。
屋里沉默了,谁也没再开口。
我来说两句。蒙经理挺起腰板说,如果我们安排了海梅上班,会对那帮排字女
工们起到稳定的作用。而且也会深得全公司的欢迎。因为,一般情况下,都同情弱
者,海梅家确实是够惨的。可我不同意海梅安排到微机房,那样又会引起新的不平
衡。我看去零活车间,活儿又轻松,钱也不少挣。
高山感激地看着蒙经理,他没想到蒙经理会第一个站出来声援他。
黄经理撇了撇嘴,我知道你小姨子在那,你怕海梅去顶了她。
你胡说八道!蒙经理脸色大变。
李经理也出来打圆场,许春是由张经理办的调动手续,确实没蒙经理的事儿。
黄经理挨了打,我们没挨,感受不一样,这海梅太拿黄经理不当回事儿,人有脸树
有皮,打黄经理哪不行,非打脸不可。可不安排海梅,又显得班子太小气。我看去
食堂吧,活儿也不重,择择菜卖卖饭什么的,下班也早。黄经理,你为班子受委屈
了就再受一回。张经理,您看好吗?
高山觉得比起李经理,自己在官场上还是个雏儿。
好,就这样了吧。张经理说完,抬起屁股就走。别人再想说什么,张经理已经
没了人影。这一招,是张经理的拿手绝活儿,他拍板定完,起身就走,不等别人再
说什么,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真应了三十六计中的最后一计,走为上策。
黄经理等几个人快出会议室时,突然咆哮着,我他妈这一巴掌白挨了!
李经理在走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旁边的高山和蒙经理,就他小肚鸡
肠的,一辈子也当不上正经理。
蒙经理把高山拽进自己的办公室,高山看见他阴沉的脸,就知道那个挂牛奶汁
儿的小伙子告了状,肯定会添油加醋。高山镇定地坐在沙发上。蒙经理指着高山,
你别看我在班子会上替你说话,那是我为了海梅,不为你。你老实说,许春为什么
会打你一个嘴巴子?
高山佩服那小伙子的眼力,跟照相机一样。许春找我是告诉我病因,我很感激
她,她为什么会打我呢?你有什么证据说许春打了我?
你不许靠近许春,她已经让男人戳得千疮百孔。
你为什么总往坏处想我?
蒙经理喘着粗气,许春绝不会无缘无故打一个男人。
你为什么不去问问许春,她会告诉你一切。
你这是在欺负许春,高山,你变得没有良心了。我不像你,尽学李经理的圆滑。
你现在跟泥鳅似的,一抓一出溜,总是抓不着你。蒙经理的语气缓和下来,他神态
很苍老,四十几岁的人好像是个花甲老人。
高山离开办公室时,腿似乎灌了铅,死沉死沉的。他感觉头又有些晕,没力气
骑自行车回家了,他怕半路上再摔倒,就去公共汽车,好容易挤上车,可车厢上的
人特别多,高山几乎脚都挨不到地。他听见人们在议论,说头里有个十字路口出了
交通事故,车全堵在那,排了足有几里地。高山顿时有些紧张,怕这辆车也堵喽。
谁知刚开了没多远,车就开不动了。高山把脑袋探出窗外,见车排了一大溜,后尾
一爆一爆的,像是人在眨眼。高山心里又哆嗦上了,一想在车上得闷上多半个时辰,
心脏就咚咚地跳起来,他知道这是晕倒前的征兆,就拼命克制自己,千万别晕,别
倒下,无济于事,他喊着,大家躲开我要晕……身体就往下滑,于是下面的事就什
么也不知道了,等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的地上,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依然在
车上,车上所有人依然在等候着绿灯放行。听见有人喊着,离这小子远点儿,他可
抽羊角疯啊……人们像躲瘟疫一样闪开,谁都不愿意看他。两个小男孩儿过来,扶
起他,高山的泪也流了下来……
晚上,虎子出乎意料的老实,一个人躺在床上瞄着枪。高山的父亲说,我到幼
儿园接虎子,老师夸他有进步。这都是我一手调教的,你们管孩子有问题,太死板。
孩子吗,就得玩儿,就得撒野……刚吃罢晚饭,高山洗碗,老两口正为谁擦桌子拌
嘴,有人当当地敲门,是高山父亲请来的一位老中医。号完脉以后,老中医对高山
说:你是不是有半年多没有房事儿了?高山惊诧地点点头。老中医稍有得意地笑了
笑,你肝火太盛,气血也亏。晚上睡觉不好,失眠,多梦。有遗精吧?高山不好意
思地抿了抿嘴。老中医说,抓些药吃吧。高山见老中医龙飞凤舞地写了个单子,有
些疑惑地问,吃这药能治好我晕病吗?老中医在高山耳边低声说,你有可能的话,
找个女人干几次房事儿,很有效。你就是太憋囚了,人有五形,金木水火土,阳就
是火,你火太大 .老中医走了,高山厌恶的连送都没送,父亲回来对高山喊了起来,
人家看你的病,你连个谢谢也没有,不就是当个破经理吗,还是个副的。给我一百
块钱,你看病,我不能替你掏。母亲急了,你请的什么蒙古大夫,他说什么了?就
说了几句,给他那么多钱!于是一场舌战拉开帷幕。高山没敢接茬儿,掏出钱拍在
桌上转身走了。
晚上,高山越想越别扭,说了句找个女人多干些房事,就拿走一百块钱,太赚
人啦。一生气,把老中医写的单子撕个粉碎,扔在痰桶里。
第六章
画报印出来以后,高山赶去看,一瞅傻眼了,险些又要晕倒。画报的印刷效果
很不理想,油墨印得太重,红的地方像猴屁股,黑的地方像是焦炭,颜色透着虚假,
像是小学生写大字描的模子。高山风风火火找来车间主任,气得差点儿把画报摔在
他脸上,主任却不急不怪地解释,我们已经尽到最大能力了。印画报这高级玩意儿,
以前没印过,太娇气。我想印几期就有经验了。高山恼了,那这一期怎么办!主任
死猪不怕开水烫,反而倒打一耙,说来这得怨您,没这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儿。
高山真想过去抽他,忍了忍跺脚走了。电话喊来他的哥们儿,人家看完以后,皱了
半天的眉,咂咂牙花子说道,高山,这一期你必须得重印,就这模样儿,我们请人
家做广告的厂家杀我心都有。咱信的是兄弟,不是我说你,你这经理怎么当的?这
颜色比小孩拉屎都难看。下期,你别怪我不给你脸面,我无论如何得转地方了。高
山的脑袋炸了一般:别介意,我想办法给你弄好了。下期再这样,我栽地沟闷死。
哥们儿绷着脸:那这期我要把画报发出去,人家不得羞死我!我报社那些人怎么对
付,总编怎么交代,好像你给了我多少回扣似的,我冤不冤?高山跪下的心都有,
他想了想,咬牙说,那好,这期画报,我们重印。下期你胳膊折了吞到袖里,还得
在我们这儿印。哥们儿听了什么也没说,咂着牙花子扭头走了。半个小时以后,张
经理在前,李经理在后,马上找到了高山,张经理气急败坏地对高山说,谁让你决
定重印的?这一期画报得多少钱,你算过吗?
给人家印成这样子,不重印,人家就撤走了。高山无可奈何地说。
张经理火了,不要拿你们之间的哥们关系做交易!你一句话重印,就损失八万
元!这八万元使公司从持平到亏损,我问你,谁给你那么大权力!现在局里压我,
说亏损了就不能上任,不能眼睁睁提拔一个亏损企业的领导到局里。在这关键时刻,
你不帮我,还推我下井,对得起我吗?
高山被张经理这赤裸裸的话惊呆了。
李经理缓和气氛:张经理没把你当外人,有什么就说什么。张经理提拔到局里,
对你扶成正经理也有利呀。确实,这八万元是个不小的数字。实际上,咱们公司目
前已亏损二十几万元了,这月工资都难发了。
不是说持平吗?高山觉得受骗了。
说持平也对,这画报印出两三期,就能持平。所以公司寄托着画报的利润,画
报不能有任何差错呀。请你们哥们儿吃顿饭,再给他们好处,把这期画报发走。李
经理说完先走了,留给张经理一个空档。张经理开门见山,高山,我把话挑明了,
画报的事儿若办成了,我保你接我的班。然后,目不转睛地审视着高山。高山始终
不说话,他极不习惯这菜市场般的讨价还价,自己所向往的事业也顿时失去了辉煌。
张经理平常和蔼可亲的面容变得狰狞起来,想到这,高山浑身不自在,头发胀,他
又觉得有些天旋地转,忙扶着桌子。
高经理,从现在起,你开始上班,全力以赴抓好画报的事。另外,我通知你,
海梅今天到食堂上班了,一会儿你吃饭就能看见她。还有,许春任命为微机房的组
长,享受车间主任待遇。张经理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高山的肩膀,走了。
交易进行完了,高山却一无所有。
在食堂里,已经没几个人了。高山浑身没多少力气,连饭盒都觉得沉甸甸的。
在售饭窗口的竟是海梅,两人相对无言,引得食堂里边的人都偷偷议论。
给你做碗面条吧。海梅一闪,没了人影。
高山坐在饭桌后面,思索着怎样和哥们儿谈,如何让他把这期画报发出去。他
后悔当初太大意了,过高地估计公司的印刷水平,应该在印刷画报的时候,去轮转
车间看看,不至于会生米煮成粥。他伤心,自己用热脸去蹭人家冷屁股,辛辛苦苦
揽来了活儿,却引起这么多的非议。趁热吃吧。海梅端来香喷喷的一大碗面条,坐
在他对面,痴痴地用满眼铆着他,眼神里容纳着许多说不清的故事。高山闷头吃着,
觉得特别合口味。当年和海梅腻乎的时候,高山总跑海梅家吃面条,海梅能擀出细
细面条,里面搁些辣油,酱肉沫,最后滴上香油,香得你满嘴流口水。时光晃了晃,
高山再吃,猛丁儿回味起过去两人的酸甜苦辣。
谢谢你。海梅有些哽咽。
高山抬起头,海梅这句陌生的话把两人的距离拉远了。海梅默然许久,突然说,
高山,你说实话我不怪罪你,我现在是长得很丑,一点儿女人味儿也没有?
还和以前一样。高山吞吞吐吐。
海梅凄然一笑,我不逼你。说着,一滴眼泪凝固在腮边:今天我和你说句藏在
心里的话。我婚姻很不幸福,我视他为一堆粪土,他是个太监式的男人。表面上老
实巴脚的,实际上做出的事儿让你头皮发麻。他嫉恨你,就把你的名字写在纸条上,
然后粘在煤上扔进锅炉里,嘴里还叨叨着,烧死他,烧死他。后来还是别人发现,
偷偷告诉了我。我留恋和你那段旧情,可也从骨头里恨你。我知道,你后来看不上
我了。我曾不服气,悄悄地看了安红,才感觉到自己不像个女人。这次看见你晕倒,
我的心都要碎了……不说了,什么也不说了,你慢慢吃吧。海梅匆匆离开高山。
高山吃到最后,发现在碗底有一个莲花般的荷包蛋。
下午,李经理给高山送来四千块钱,说回扣的钱和请客的钱都在里面 .临走时,
说了一大堆撕心裂肺的话,什么你肩负着全公司几百口子的重托,要赴汤蹈火,在
所不辞。好像高山要上刑场英勇就义。高山认为李经理练得这套儿伪军式的玩意儿
已经炉火纯青,把虚的东西弄得跟真的一样,让你产生一种信任感,并不觉得他是
在利用你。高山明白,现在没有后路可走了。他揣着四千块钱就如同揣着一盆火,
烧得他周身是汗。
纸库里,充满了湿润的空气。一码码的纸垛摞到了房顶,只留下几条小小的空
隙。高山把许春约到这个地方,在夹缝中两人近在咫尺。面对着默不做声的许春,
高山想好的所有话都丢到爪哇国去了,相持了好一阵,还是许春打破了僵局,问道,
什么事儿说吧?
高山终于全盘端出:你和我陪一个人物聚一聚,今晚七点,在情岛咖啡厅的单
间……
陪谁?为什么陪?
高山硬着头皮,把画报的事情从头到尾对许春说了一遍,他说话的时候,眼睛
都不敢和许春对视。当他把一切都摊出来以后,许春长久地不说话。我知道这样做
卑鄙,可我自己单枪匹马,实在没有底数。我那哥们不会轻而易举地发走这期画报,
人家也确实不好向主编交代……
为什么找我?
你能帮助我。
我帮助不了你,也不想去。许春撩腿就走,在狭长的缝隙中,许春的后背有些
颤抖。
高山想喊,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第七章
在情岛咖啡厅的单间,小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西点和各式各样的饮料,中间还戳
着一瓶洋酒,整个费用估计得近八百元。高山寻思好了,剩下的三千二百元儿。如
果办不成,结帐时这八百块钱他自己掏了,绝不落埋怨。高山一个人焦躁地等着,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几分钟,心脏咚咚地跳起来。哥们儿在电话里死活说就是不来,
说,你小子那是鸿门宴,不重印,就是摆下燕窝鱼翅也不来。最后,高山都声泪俱
下了,哥们儿才勉强答应,说去是去,但光吃饭没意思,要去就到情岛咖啡厅享受
享受浪漫,能不能找个漂亮女孩儿陪陪。高山有苦难言,还是硬着头皮应了。他想
好了,事到如今,只有孤注一掷,骗哥们儿来了。面对四壁,高山心里苦涩涩的,
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赌徒,要下个大注,是输是赢,只能靠天意了。许春的断然拒绝
是他没预料到的,原本的一种寄托破灭了,孤独感油然而升。他低下头,感到悲哀
弥漫着小屋,周围的墙壁好像逐步缩小,挤压得高山透不过气来。
门被推开,女人特有的香气促使高山抬起头,许春已经坐在他的对面,一身黑
色的衣服,脸色苍白而镇定,眉毛淡淡的描了描,更衬托出她的脸似一张透明的纸。
那双星眸大大的,汪着一泓清潭,无底,幽幽的,许春整个感觉如一名修女。高山
痴痴地望了她许久,他被一种什么东西所震撼,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他只是觉
得自己在某些地方亵渎了许春,并且也玷污了自己。
其实你可以不来。高山说。
可能我会比你有用,对男人来说,比金钱和权势更有诱惑力的恐怕只剩下女人
了。
委屈你了。
许春凄楚地一笑,我最不能理解的是你,从你的目光里我早知道你喜欢我,可
你却竟能看着你这个哥们儿放肆我,而你为你的事业会心甘情愿,这样做目的仅为
了自己当官。本来我很是钦佩你的,觉得你算是个男人……随着寒暄声,哥们儿一
脚踏进门来。他瞥了一眼许春,眼神爆了爆亮光,瞬间稳定下来,顺势坐在许春旁
边。高经理,你这是请的哪位小姐啊?
高山还沉浸在许春那番话里,吭哧了半天,也没说清许春是怎么回事儿。
我是高经理的朋友。许春不卑不亢。
哥们儿熟练地拧开洋酒的瓶塞儿,先给许春倒满了一杯,再给自己斟足,最后
才给高山倒酒,他用鼻子哼了哼,别是高经理的情儿吧?
高山的脸一沉,你别瞎说。
哥们儿微微咧开嘴,那就是说不是,不是,什么都好说了。我怕是你的情儿,
我动手动脚的让我兄弟难堪。来,许小姐,和我干了这杯。哥们儿把杯举到许春的
面前。许春扬脖子喝净,哥们儿也亮了杯底。高山晓得这种洋酒无论如何不能这么
喝,后劲儿特别大,一会非躺倒不可。许春的酒量究竟有多大,他又不知道,便过
来阻拦,但被哥们儿喝住,你心疼什么!你不是让我睁一眼闭一眼,任凭你们印的
画报发出去吗?那就让我和许小姐喝个痛快,不喝痛快,你那画报也别想痛快!
高山噎住了,先前和哥们儿在一起时,觉得他讲感情,也很仗义,特别是哥们
儿把画报的肥活儿给了他,高山从心眼里感激哥们儿,总想回报他。可眼下,哥们
儿竟这么肆无忌惮的欺辱他。许春不卑不亢地给高山的哥们儿斟满酒:来,我陪你
喝个痛快,那画报的事情能不能痛快呢?哥们儿一本正经地:能,君子一言驷马难
追。但不喝痛快,你们的画报还得重印,咱们谁都得说真话!
好,一言为定!许春先一口把酒喝干。
于是两人一杯一盏的喝起来,高山几次想替许春喝,被已经喝红眼的哥们儿打
翻了酒杯。气氛越来越紧张,许春面色红得似盛开的玫瑰,双手端不住酒杯。哥们
儿喝着喝着脱光了上衣,仅剩下小背心,身上红得如染上猪血,他大喊着过瘾,非
逼着高山又拿了一瓶。喝到这时,许春已经瘫在小桌上,她的一只手紧紧攥住了高
山的手。高山哭的心都有了,他终于喊出一句:算了,别喝了,这期画报我重印!
哥们儿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高山,一晚上我等着就是你这句话,不是我对不起你,
如果不这样,我饭碗子得砸喽。你替我和许小姐道一声抱歉,谁让她没喝过我呢。
高山,这顿酒钱,我进来以前,已经买好单了。我先行一步了……哥们儿抱了一下
拳,很侠气地推开房门,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老远,听见他摔倒的声音,很响,
估计摔得不轻。
许春喝得很难受,她想吐,又怕吐一地,可此时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一张口,
吐了高山满身。高山捶着她的后背,又一口,几乎全吐在高山的脸上,高山的眼睛
顿时被粘糊糊的东西封住了。他让许春吐干净,自己跑进卫生间,洗干净,拿来拖
把,把单间收拾利落。许春身子软绵绵的,高山只好把她抱在怀里,许久没和女人
这么亲近了,他用冷水浸湿的手绢细心地擦着许春白皙的脸,那眉,那眼,那嘴,
都活灵灵地呈献在高山的眼前,一切都滋润得如绽开的花蕊一样儿。
许春勉强睁开眼,我喝输了还是喝赢了?
喝赢了。高山的喉咙拱酸。
许春高兴地笑了,像孩子一样,那我放心了。说着她想起来什么:那天,我打
你疼吗?
高山被许春的纯真打动,脸上火辣辣的,我不该说那句混帐的话。
你的广场综合症又犯了吗?
我挺好的……
许春执意要站起来自己走,刚一起身,腿一软便栽到在高山的身上。我这是怎
么啦……
第八章
高山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正好接到安红从广州打来的长途电话,说要和虎
子聊天,她想虎子想得都快疯了。高山急忙去喊虎子,可房间里没有虎子。他问母
亲,母亲说,虎子方才还在那摆弄枪呢。父亲阴着脸,说:今天接他回家,就噘着
嘴不说话,吃饭也不好好吃,让我臭揍了一顿。高山拾起话筒,告诉安红,虎子可
能上邻居家玩去了,下回再来电话吧。安红不依不饶,说,不,你把虎子给我找来,
我非要和他说话不可!高山火了,这长途电话得花多少钱!你还不放下话筒!安红
那边也嚷起来:你天天守着他,我有半年没见孩子了,我是什么心情!无可奈何,
高山又得去找,父母亲也预感到事情的不妙,楼上楼下的到处喊着虎子。住在一楼
的刘大爷说,半小时前,在花园路上影绰绰碰见虎子,当时我还想呢,那么晚了虎
子出来,大人也不跟着……
高山的头嗡地一声,踉跄地朝花园路上跑去,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虎子。夜色茫
茫,无星,无月,平常那五彩缤纷的霓虹灯都在高山眼前黯然了,只是反复跳跃着
虎子那张天真烂漫的脸。高山猛然想起,前两天,他和许春去情岛咖啡厅,答应给
虎子买手枪,当空手而归的时候,虎子伤心极了,说要离家出走。当高山跑到玩具
店时,店门已经关了,唯有橱窗里的斑斓多姿的灯还在一闪一闪的,映照着橱窗里
那一排排的小洋娃娃、电动玩具、毛茸茸的狗熊,还有一把蓝铮铮的手枪。
虎子的身体贴在橱窗上,正如醉如痴地盯着那把手枪。
高山收敛住脚,突然他觉得心脏急剧跳动,又要晕倒,于是意识的怪圈又开始
旋转。他拼命控制自己别晕,半夜大马路上要是晕倒了,会出危险。更主要的是虎
子倘若再走了,就不好找了。他命令自己在晕倒以前加快步伐,跨过马路,更主要
的是能让虎子发现自己,可没走几步,身子就像是棉花一般,他在倒下之前,用尽
全身的气力喊了一声:虎子……喊声在空旷的夜色里立即散去,高山自己听了都觉
得声音是那么虚弱。虎子根本没听见后面扑通的一声,他被橱窗里的手枪深深吸引
住了。
一辆小轿车趁着夜色正朝这边急速驶来……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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