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山郎作品集》作者:大江健山郎3 - (TXT全文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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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内容:
起码在这一点上你不同于一般的酒精中毒者。大概过几周你这突发的酒瘾就过劲了。你硬把突发的酒瘾和你母亲扯在一起,还借口说是遗传,这可不好。"可是妻子却不买我的帐,还多次回敬我说:
"喝多了的时候,我是能用自己的意志来调整,可就凭这点,我也是个酒精中毒者啊。我妈也是一样。醉到一定程度,我就不喝了,可这不是因为我要自己抵住诱惑不再醉下去,而是因为,醉到那种程度感觉很舒服,从那里游离出来会令我不安的。"
迫于无数的怯懦和厌恶的驱赶,妻子潜进醉乡深处。可她很清楚,自己如同一只负了伤的潜入水中的鸭子,一浮出水面就立即会飞来零散的猎枪小子弹,即便在深醉之时,也不能从怯懦和厌恶中完全解脱出来。妻子一醉,两眼就会莫名其妙的充血,她对此很是介意,并把它归咎于我们不幸的孩子出生时的那次事故,烦恼极了。她曾对我说:
"听说在朝鲜民间故事里,要是哪个女人眼睛红得李子似的,那她就是吃了人的女妖。"
妻子醉后呼出的酒气弥漫在房间里。我喝的那点啤酒已经醒过劲来了,所以我的嗅觉可以在妻子每次呼吸时,都能像触到脉搏一样清晰地感觉得到。暖气太热了,我们只好打开双层窗户的一角来透透空气。迟到的喷气式飞机那尖厉的啸音,挤过那条狭窄的缝隙,旋风般吹了进来。我慌忙睁大那只因疲劳而变得迟钝的孤军奋战的独眼,搜寻应该到港了的飞机。可是我看到的却只有正要隐没到乳灰色黑夜深处去的两道平行光。如此惊动了我的声响原来是要起飞的喷气式引擎的声音。这倒是搞明白了,可我还是又上了一当。只是,喷气式飞机的起飞已不很频繁,整个机场给人一种半瘫痪的感觉。这被照射得一览无余、无处可逃、巍然不动的夜,这在暖青色与黄橙色的混沌中,色如鱼干安详静止的机群。我们在屋里继续耐心地等待迟到的飞机。弟弟的"亲兵们"另当别论,可对于我和妻子来说,弟弟此番归来本该是不具任何积极意义的,然而由于现在弟弟即将带回一个重要动机,它会触动我们全体欢迎人员的一些本质上的东西,我们才全都在屋里一味等下去。
"啊!啊!"桃子大叫着,笔直地从床上站起了身。刚才她一直睡在床罩上面,身体团得像个胎儿。席地而卧的星男慢慢起身走近床边,妻子紧握着威士忌酒杯,黄鼠狼似地直扬起头,我则背朝着百叶窗茫然伫立。面对在梦中受到惊吓的桃子,我们俩无能为力,只有在电视机发出的微光中呆看着桃子那张因惊惧而扭曲成了倒三角形的脸,那脸上满是泪水,泛着凡士林般的青光。
"飞机掉下来了。还起火了,起火了。"少女抽泣着。
"飞机哪儿掉下来了,快别哭了!"年轻人愤愤然粗声喝道,仿佛在我们面前那抽泣的少女让他很难为情。
"夏天了,夏天了。"桃子叹息似地说完,就颓然倒回到床上,重又团了身子,潜进一个别的什么梦境里去了。
房间里的确是夏天的空气。我掌心开始出汗。这些孩子气的年轻人把弟弟当成他们的守护神,甚至在长夜的梦中都紧张地期盼着他的归来,何至于此啊。弟弟是那种能满足他们殷切渴望的人吗?我对弟弟这些年少的朋友们满怀怜悯。
"来点威士忌,怎么样?"我对年轻人说。
"不喝,我可不喝。"
"以前你是不是一滴酒都没喝过?"
"我?以前喝过呀。那还是定时制①高中毕业以后做日工那会呢。干三天活儿,第四天就连气儿从早喝到晚,喝杜松子酒。中间儿也稍微睡一会儿,但就是这个醉呀,醉得醒着睡着全一样,那时候做了好多梦呢。"年轻人来到我身旁,把后背告在百叶窗上,弄得它哗啦啦直响,热情洋溢地诉说,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他脸上浮起微笑(这是我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微笑),眼里闪着光芒(这光芒鲜鲜亮亮即便在黑暗之中也看得清楚),很是得意。
①定时制:规定最低的出席时数,利用农闲业余授课的一种教育形式。
"那怎么后来又不喝了呢?"
"因为见到阿鹰啦,阿鹰说,'人生苦短,滥饮何益'。所以我就戒了。打那儿起,梦都不梦它。"
鹰四很能发挥教育本能。作为这样一种人的弟弟对我来说是全新的,是我以前不曾见到过的。弟弟威风凛凛地对年轻人说了句"人生苦短,滥饮何益",那个打短工的年轻人竟因此而改变了自己颓废的生活。而且那年轻人居然是微笑着说起这段往事的!
"要说阿鹰勇敢不勇敢吧",年轻人看出我在这段关于酒的对话中已经折服,便重又提起傍晚时的争论,原来尽管他小狗似地睡在地板上,可他却一直盘算着怎么为他的守护神恢复名誉。"六月份示威的时候,阿鹰一个人,干了件别出心裁的事呢。你还不知道吧?"
为了能用新理论向我挑战,年轻人把身子探到能从正面看清楚我的位置。我怀着隐隐的疑惑,望着年轻人的眼睛,现在那双眼睛看上去像两条暗暗的弹痕。
"有一天阿鹰参加了暴力团,把那些老伙计新同伴狠狠踢打了一顿!"
年轻人窃窃地也是高兴地笑了,笑得天真烂漫。我积淀下来的厌恶感又被搅了起来。
"这种大冒险只能说明阿鹰不过是反复无常、好心血来潮的任性小子。这和勇敢可联系不上。"
"你是因为朋友在国会议事堂前面被打伤了,所以现在听说阿鹰加入打人那伙儿,还挥着棍子乱打乱闹,才恨阿鹰的。"年轻人的话露骨地表现出了对我的敌意。"所以你才不想承认阿鹰的勇敢。"
"打我朋友的可是警察。阿鹰也不可能打他。那跟这是两码事。"
"可是暗处非常混乱,谁知道呢。"年轻人狡黠地暗示道。
"砸开别人脑壳,结果被打的人疯了,最后自杀?我可不相信阿鹰能打别人脑袋,阿鹰从小儿就胆小怕事,这点我很了解。"
说着说着,对这场于事无补的争论,我已渐渐失去了热情。出于疲劳和莫名其妙的愤懑,我仿佛觉得腐蚀了的牙齿纷纷脱落,弄得满口里都是不快与空虚的味道。死去友人的回忆又复苏过来埋怨我:面对一个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死者,一个生者所能做的难道就是和这种毛孩子无聊地斗嘴?这不就是说生者对死者一无所能吗?尽管我没有确实的理由,但是,这几个月--友人去世、妻子开始喝威士忌、不得不把白痴的婴儿送进保育院之后的日子里(或许也与更以前的积累也有关联),总有一种模糊不清的预感笼罩着我,基于此,我相信我的死相比友人还要愚蠢滑稽且不具任何意义。而且我死后,活着的人们大概不会为死去了的我做点什么正经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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