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家书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十六通家书小引
乾隆十四年 (1749年),板桥订定并手写了这16通家书刊刻。信是写
给堂弟郑墨看的,刊刻则是想传播自己为人处世、读书作文的观点,这也就
是《小引》中所谓“好处”。《小引》同时抨击了当时文坛上作序的坏习气,
笔调辛辣,正是板桥嫉恶如仇本色。
板桥诗文,最不喜求人作叙。求之王公大人,既以借光为可耻;求之湖
海名流,必至含讥带讪,遭其荼毒而无可如何,总不如不叙为得也。几篇家
信,原算不得文章,有些好处,大家看看;如无好处,糊窗糊壁,覆瓿覆盎
而已,何以叙为!郑燮自题,乾隆己巳。
雍正十年杭州韬
光庵中寄舍弟墨
板桥出身贫寒,体验过社会上的不平等,这与儒家的仁的思想结合起来,
形成了他可贵的平等观念。他不仅反对以富欺贫,以贵傲贱,更批判了那些
“失路名家,落魄贵胄”妄自尊大而又怨天尤人的没出息思想,并告诫郑墨
为人要存心忠厚,不要处心积虑地算计别人。
板桥用“天道福善祸淫”“循环倚伏”的观念来解释人事沉浮的复杂的
社会现象,自是不正确的,不过立论重在劝人为善,而不是无所作为的宿命
论。
谁非黄帝尧舜之子孙,而至于今日,其不幸而为臧获,为婢妾,为舆台、
皂隶,窘穷迫逼,无可奈何。非其数十代以前即自臧获婢妾舆台皂隶来也。
一旦奋发有为,精勤不倦,有及身而富贵者矣,有及其子孙而富贵者矣,王
侯将相岂有种乎!而一二失路名家,落魄贵胄,借祖宗以欺人,述先代而自
大。辄曰:“彼何人也,反在霄汉;我何人也,反在泥涂。天道不可凭,人
事不可问!”嗟乎!不知此正所谓天道人事也。天道福善祸淫,彼善而富贵,
尔淫而贫贱,理也,庸何伤?天道循环倚伏,彼祖宗贫贱,今当富贵,尔祖
宗富贵,今当贫贱,理也,又何伤?天道如此,人事即在其中矣。愚兄为秀
才时,检家中旧书簏,得前代家奴契券,即于灯下焚去,并不返诸其人。恐
明与之,反多一番形迹,增一番愧恧。自我用人,从不书券,合则留,不合
则去。何苦存此一纸,使吾后世子孙,借为口实,以便苛求抑勒乎!如此存
心,是为人处,即是为己处。若事事预留把柄,使入其网罗,无能逃脱,其
穷愈速,其祸即来,其子孙即有不可问之事、不可测之忧。试看世间会打算
的,何曾打算得别人一点,直是算尽自家耳!可哀可叹,吾弟识之。
焦山读书寄四弟墨
郑板桥是儒家,自然不信佛。但他愤世嫉俗,因而产生出世的思想,所
以一生多与方外人交往。这封家书,不但指出僧人中大多数本是穷人家子弟
“入而难返者也”,不应该“叱为异端而深恶痛绝之”,流露了对穷苦人的
同情;而且由“和尚是佛之罪人”进而指出“秀才亦是孔子罪人”,对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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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不仁不智、无礼无义的读书人中的败类进行无情的嘲讽,行文犀利明快。
僧人遍满天下,不是西域送来的。即吾中国之父兄子弟,穷而无归,入
而难返者也。削去头发便是他,留起头发还是我。怒眉■目,叱为异端而深
恶痛绝之,亦觉太过。佛自周昭王时下生,迄于灭度,足迹未尝履中国土。
后八百年而有汉明帝,说谎说梦,惹出这场事来,佛实不闻不晓。今不责明
帝,而齐声骂佛,佛何辜乎?况自昌黎辟佛以来,孔道大明,佛焰渐息,帝
王卿相,一遵《六经》《四子》之书,以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此时而犹
言辟佛,亦如同嚼蜡而已。和尚是佛之罪人,杀盗淫妄,贪婪势利,无复明
心见性之规。秀才亦是孔子罪人,不仁不智,无礼无义,无复守先待后之意。
秀才骂和尚,和尚亦骂秀才。语云:“各人自扫阶前雪,莫管他家屋瓦霜。”
老弟以为然否?偶有所触,书以寄汝,并示无方师一笑也。
仪真县江村茶社寄舍弟
文人的生平遭际以及由此形成的思想感情必然反映在文章中,所谓风格
即人格。但说为文作书的风格决定了人的命运,却是颠倒了二者关系。这是
唯心主义的文论。郑板桥举了许多诗人、书法家作例力图加以证明,不是牵
强附会,就是倒果为因。即以他自己一生创作论,潇洒“鲜秀”者固然不少,
“怨词”、“凄调”牢骚满纸者也屡见不鲜。现实使他不可能一味作“秀媚
语”,所以他的文艺观中是有矛盾的。
江雨初晴,宿烟收尽,林花碧柳,皆洗沐以待朝暾;而又娇鸟唤人,微
风叠浪,吴、楚诸山,青葱明秀,几欲渡江而来。此时坐水阁上,烹龙凤茶,
烧夹剪香,令友人吹笛,作 《落梅花》一弄,真是人间仙境也。
嗟乎!为文者不当如是乎!一种新鲜秀活之气,宜场屋,利科名,即其
人富贵福泽享用,自从容无棘刺。王逸少、虞世南书,字字馨逸,二公皆高
年厚福。诗人李白,仙品也,王维,贵品也,杜牧,隽品也。维、牧皆得大
名,归老辋川、樊川,车马之客,日造门下。维之弟有缙,牧之子有荀鹤,
又复表表后人。惟太白长流夜郎,然其走马上金銮,御手调羹,贵妃侍砚,
与崔宗之著宫锦袍游遨江上,望之如神仙。过扬州未匝月,用朝廷金钱三十
六万,凡失路名流、落魄公子,皆厚赠之,此其际遇何如哉!正不得以夜郎
为太白病。先朝董思白,我朝韩慕庐,皆以鲜秀之笔,作为制艺,取重当时。
思翁犹是庆、历规模,慕庐则一扫从前,横斜疏放,愈不整齐,愈觉妍妙。
二公并以大宗伯归老于家,享江山儿女之乐。方百川、灵皋两先生,出慕庐
门下,学其文而精思刻酷过之;然一片怨词,满纸凄调。百川早世,灵皋晚
达,其崎岖屯难亦至矣,皆其文之所必致也。吾弟为文,须想春江之妙境,
挹先辈之美词,令人悦心娱目,自尔利科名,厚福泽。
或曰:吾子论文,常曰生辣,曰古奥,曰离奇,曰淡远,何忽作此秀媚
语?余曰:论文,公道也;训子弟,私情也。岂有子弟而不愿其富贵寿考者
乎!故韩非、商鞅、晁错之文,非不刻削,吾不愿子弟学之也;褚河南、欧
阳率更之书,非不孤峭,吾不愿子孙学之也;郊寒岛瘦,长吉鬼语,诗非不
妙,吾不愿子孙学之也。私也,非公也。
是日许生既白买舟系阁下,邀看江景,并游一戗港。书罢,登舟而去。
焦山别峰庵雨中无事寄舍弟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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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的是否能流传,虽有其偶然性,但历史基本上是书籍最好的评判者。
板桥以“孔子烧书”和历史上许多著述“自焚自灭”的事实,揭示了历史上
这个带有规律性的现象。信中列出的一些书目,当然是按照他那修身、治国
的标准来选定的。但读书必须有所选择是很有见地的观点。
秦始皇烧书,孔子亦烧书。删书断自唐、虞,则唐、虞以前,孔子得而
烧之矣。 《诗》三千篇,存三百十一篇,则二千六百八十九篇,孔子亦得而
烧之矣。孔子烧其可烧,故灰灭无所复存,而存者为经,身尊道隆,为天下
后世法。始皇虎狼其心,蜂虿其性,烧经灭圣,欲剜天眼而浊人心,故身死
宗亡国灭,而遗经复出。始皇之烧,正不如孔子之烧也。
自汉以来,求书著书,汲汲每若不可及。魏、晋而下,迄于唐、宋,著
书者数千百家。其间风云月露之辞,悖理伤道之作,不可胜数,常恨不得始
皇而烧之。而抑又不然,此等书不必始皇烧,彼将自烧也。昔欧阳永叔读书
秘阁中,见数千万卷皆霉烂不可收拾,又有书目数十卷亦烂去,但存数卷而
已。视其人名皆不识,视其书名皆未见。夫欧公不为不博,而书之能藏秘阁
者,亦必非无名之子。录目数卷中,竟无一人一书识者,此其自焚自灭为何
如!尚待他人举火乎?近世所存汉、魏、晋丛书,唐、宋丛书,《津逮秘书》,
《唐类函》,《说郛》,《文献通考》,杜佑《通典》,郑樵《通志》之类,
皆卷册浩繁,不能翻刻,数百年兵火之后,十亡七八矣。
刘向《说苑》、《新序》,《韩诗外传》,陆贾《新语》,扬雄《太玄》、
《法言》,王充《论衡》,蔡邕《独断》,皆汉儒之矫矫者也。虽有些零碎
道理,譬之“六经”,犹苍蝇声耳,岂得为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哉!吾弟读
书,“四书”之上有“六经”,“六经”之下有《左)、《史》、《庄》、
《骚》,贾、董策略,诸葛表章,韩文、杜诗而已,只此数书,终身读不尽,
终身受用不尽。至如《二十一史》,书一代之事,必不用废。然魏收秽书;
宋子京《新唐书》,简而枯;脱脱《宋书》,冗而杂。欲如韩文、杜诗脍炙
人口,岂可得哉!此所谓不烧之烧,未怕秦灰,终归孔炬耳。“六经”之文,
至矣尽矣,而又有至之至者:浑沦磅礴,阔大精微,却是日常家用,《禹贡》、
《洪范》、《月令》、“七月流火”是也。当刻刻寻讨贯串,一刻离不得。
张横渠《西铭》一篇,巍然接“六经”而作,呜呼休哉!雍正十三年五月二
十四日,哥哥字。
焦山双峰阁寄舍弟墨
郑板桥的父亲不愿意掘掉别人的坟墓,所以不肯买有无主孤坟的墓田;
郑板桥却愿意让无主孤坟保留下来而想买这块墓田:不同的行动却都表现了
“推己及人”的儒家思想。从板桥还想立一块碑,要子子孙孙年年一起祭扫,
“永永不废”看,他是想借这个机会教育子弟,以“仁”传家。
郝家庄有墓田一块,价十二两,先君曾欲买置,因有无主孤坟一座,必
须刨去。先君曰:“嗟乎!岂有掘人之冢以自立其冢者乎!”遂去之。但吾
家不买,必有他人买者,此冢仍然不保。吾意欲致书郝表弟,问此地下落,
若未售,则封去十二金,买以葬吾夫妇。即留此孤坟,以为牛眠一伴,刻石
示子孙,永永不废,岂非先君忠厚之义而又深之乎!夫堪舆家言,亦何足信。
吾辈存心,须刻刻去浇存厚,虽有恶风水,必变为善地,此理断可信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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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孙,清明上冢,亦祭此墓,卮酒、只鸡、盂饭、纸钱百陌,著为例。雍
正十三年六月十日,哥哥寄。
淮安舟中寄舍弟墨
《清史列传・郑燮传》中说郑板桥“日放言高谈,臧否人物,以是得狂
名。”板桥在信中也承认自己愤世嫉俗,“平生漫骂无礼”。但这是他性格
的一个方面,另外的一面就是信中所论的“爱人”。所谓“以人为可爱,而
我亦可爱矣”,正是板桥世界观中儒家“温柔敦厚”因素的表现。信写得坦
率诚恳,有助于我们全面认识板桥的品格。
以人为可爱,而我亦可爱矣;以人为可恶,而我亦可恶矣。东坡一生觉
得世上没有不好的人,最是他好处。愚兄平生漫骂无礼,然人有一才一技之
长,一行一言之美,未尝不啧啧称道。橐中数千金,随手散尽,爱人故也。
至于缺厄欹危之处,亦往往得人之力。好骂人,尤好骂秀才。细细想来,秀
才受病,只是推廓不开,他若推廓得开,又不是秀才了。且专骂秀才,亦是
冤屈,而今世上那个是推廓得开的?年老身孤,当慎口过。爱人是好处,骂
人是不好处。东坡以此受病,况板桥乎!老弟当时时劝我。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
在板桥思想中,自己做官是靠祖宗积德,靠风水好,“侥幸”得来,所
以为官后要“敦宗族,睦亲姻,念故交”,真心地关怀穷苦亲友。这种因果
报应思想固然涉及迷信,并不可取,但也和当时八股科举录取的偶然性以及
与他自己出身贫寒的经历也有直接关系。信中流露的感情是很真切感人的。
刹院寺祖坟,是东门一枝大家公共的,我因葬父母无地,遂葬其傍。得
风水力,成进士,作宦数年无恙。是众人之富贵福泽,我一人夺之也,于心
安乎不安乎!可怜我东门人,取鱼捞虾,撑船结网;破屋中吃秕糠,啜麦粥,
搴取荇叶蕴头蒋角煮之,旁贴荞麦锅饼,便是美食,幼儿女争吵。每一念及,
真含泪欲落也。汝持俸钱南归,可挨家比户,逐一散给。南门六家,竹横港
十八家,下佃一家,派虽远,亦是一脉,皆当有所分惠。麒麟小叔祖亦安在?
无父无母孤儿,村中人最能欺负,宜访求而慰问之。自曾祖父至我兄弟四代
亲戚,有久而不相识面者,各赠二金,以相连续,此后便好来往。徐宗于、
陆白义辈,是旧时同学,日夕相征逐者也。犹忆谈文古庙中,破廊败叶飕飕,
至二三鼓不去;或又骑石狮子脊背上,论兵起舞,纵言天下事。今皆落落未
遇,亦当分俸以敦夙好。凡人于文章学问,辄自谓己长,科名唾手而得,不
知俱是侥幸。设我至今不第,又何处叫屈来,岂得以此骄倨朋友!敦宗族,
睦亲姻,念故交,大数既得;其余邻里乡党,相周相恤,汝自为之,务在金
尽而止。愚兄更不必琐琐矣。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二书
板桥向郑墨描述自己所向往的住宅,这与其说是住宅的蓝图,不如说是
他设想的“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时生活理想的写照,令人联想起刘禹锡的《陋
室铭》。郑板桥不求豪富,清贫自守,也不怕盗贼,甚至愿意与为盗贼的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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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商量分惠”,狂放之言中包含的是彻底的“仁者爱人”的思想。
吾弟所买宅,严紧密栗,处家最宜,只是天井太小,见天不大。愚兄心
思旷远,不乐居耳。是宅北至鹦鹉桥不过百步,鹦鹉桥至杏花楼不过三十步,
其左右颇多隙地。幼时饮酒其旁,见一片荒城,半堤衰柳,断桥流水,破屋
丛花,心窃乐之。若得制钱五十千,便可买地一大段,他日结茅有在矣。吾
意欲筑一土墙院子,门内多栽竹树草花,用碎砖铺曲径一条,以达二门。其
内茅屋二间,一间坐客,一间作房,贮图书史籍笔墨砚瓦酒董茶具其中,为
良朋好友后生小子论文赋诗之所。其后住家,主屋三间,厨屋二间,奴子屋
一间,共八间。俱用草苫,如此足矣。清晨日尚未出,望东海一片红霞,薄
暮斜阳满树,立院中高处,便见烟水平桥。家中宴客,墙外人亦望见灯火。
南至汝家百三十步,东至小园仅一水,实为恒便。或曰:此等宅居甚适,只
是怕盗贼。不知盗贼亦穷民耳,开门延入,商量分惠,有甚么便拿甚么去;
若一无所有,便王献之青毡,亦可携取质百钱救急也。吾弟当留心此地,为
狂兄娱老之资,不知可能遂愿否?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三书
这封书信,旨在说明有志于求学的人要明白“书中有书,书外有书”,
不要受书中记载的现象或前人的结论所迷惑。信中以历来公认的某些史事为
例,对夏商周三代是太平盛世、春秋是极乱之世等等观点提出了异议,进而
批判了用“重让”来解释《春秋》、《尚书》编次的迂腐之见。板桥的观点
自然也不是定论,但他由此提出“读书要有特识”,每个人都应该“自出眼
孔,自竖脊骨读书”,却是很可宝贵的见识。
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至夏、殷之际,仅有三千,彼七千者
竟何往矣?周武王大封同异姓,合前代诸侯,得千八百国,彼一千余国又何
往矣?其时强侵弱,众暴寡,刀痕箭疮,薰眼破胁,奔窜死亡无地者,何可
胜道。特无孔子作 《春秋》,左丘明为传记,故不传于世耳。世儒不知,谓
春秋为极乱之世,复何道?而春秋已前,皆若浑浑噩噩,荡荡平平,殊甚可
笑也。以太王之贤圣,为狄所侵,必至弃国与之而后已。天子不能征,方伯
不能讨,则夏、殷之季世,其抢攘淆乱为何如,尚得谓之荡平安辑哉!至于
《春秋》一书,不过因赴告之文,书之以定褒贬。左氏乃得依经作传。其时
不赴告而背理坏道乱亡破灭者,十倍于《左传》而无所考。即如“汉阳诸姬,
楚实尽之”,诸姬是若干国?楚是何年月日如何殄灭他?亦寻不出证据来。
学者读《春秋》经传,以为极乱,而不知其所书,尚是十之一,千之百也。
嗟乎!吾辈既不得志于时,困守于山椒海麓之间,翻阅遗编,发为长吟
浩叹,或喜而歌,或悲而泣。诚知书中有书,书外有书,则心空明而理圆湛,
岂复为古人所束缚,而略无张主乎!岂复为后世小儒所颠倒迷惑,反失古人
真意乎!虽无帝王师相之权,而进退百王,屏当千古,是亦足以豪而乐矣。
又如《春秋》,鲁国之史也。如使竖儒为之,必自伯禽起首,乃为全书,
如何没头没脑,半路上从隐公说起?殊不知圣人只要明理范世,不必拘牵。
其简册可考者考之,不可考者置之。如隐公并不可考,便从桓、庄起亦得。
或曰:《春秋》起自隐公,重让也;删书断自唐、虞,亦重让也。此与儿童
之见无异。试问唐、虞以前天子,哪个是争来的?大率删书断自唐、虞,唐、
虞以前,荒远不可信也; 《春秋》起自隐公,隐公以前,残缺不可考也,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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谓史阙文耳。总是读书要有特识,依样葫芦,无有是处。而特识又不外乎至
情至理,歪扭乱窜,无有是处。
人谓《史记》以吴太伯为《世家》第一,伯夷为《列传》第一,俱重让
国。但《五帝本纪》以黄帝为第一,是戮蚩尤用兵之始,然则又重争乎?后
先矛盾,不应至是。总之,竖儒之言,必不可听,学者自出眼孔、自竖脊骨
读书可尔。乾隆九年六月十五日,哥哥字。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
板桥将读书人排为四民之末,激烈地加以抨击;重农务本,愿做一个与
佃户平等对待、和睦相处的乡村小地主,这些都没有超出前人的地方。可贵
之处在于他能把儒家思想中比较合理的部分亲身实行,教育子弟。信中娓娓
道来,亲切感人。尤其是写读书人言行相违一段,连比较正直的读书人也不
免被坏人连累,欲辩无词,真是入木三分,见出作者愤世嫉俗的心情。
十月二十六日得家书,知新置田获秋稼五百斛,甚喜。而今而后,堪为
农夫以没世矣!要须制碓,制磨,制筛罗簸箕,制大小扫帚,制升斗斛。家
中妇女,率诸婢妾,皆令习舂揄蹂簸之事,便是一种靠田园长子孙气象。天
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
是暖老温贫之具。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
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乎!嗟乎!吾其长为农夫以没世乎!
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农夫上者种地百亩,
其次七八十亩,其次五六十亩,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
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我辈读书人,入则孝,出则弟,守先待
后,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所以又高于农夫一等。今则不然,
一捧书本,便想中举、中进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
起手便错走了路头,后来越做越坏,总没有个好结果。其不能发达者,乡里
作恶,小头锐面,更不可当。夫束修自好者,岂无其人;经济自期,抗怀千
古者,亦所在多有。而好人为坏人所累,遂令我辈开不得口;一开口,人便
笑曰:汝辈书生,总是会说,他日居官,便不如此说了。所以忍气吞声,只
得捱人笑骂。工人制器利用,贾人搬有运无,皆有便民之处。而士独于民大
不便,无怪乎居四民之末也!且求居四民之末而亦不可得也!
愚兄平生最重农夫,新招佃地人,必须待之以礼。彼称我为主人,我称
彼为客户,主客原是对待之义,我何贵而彼何贱乎?要体貌他,要怜悯他;
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不能偿还,要宽让他。尝笑唐人七夕诗,咏牛郎织女,
皆作会别可怜之语,殊失命名本旨。织女,衣之源也,牵牛,食之本也,在
天星为最贵;天顾重之,而人反不重乎!其务本勤民,呈象昭昭可鉴矣。吾
邑妇人,不能织绸织布,然而主中馈,习针线,犹不失为勤谨。近日颇有听
鼓儿词,以斗叶为戏者,风俗荡轶,亟宜戒之。
吾家业田虽有三百亩,总是典产,不可久恃。将来须买田二百亩,予兄
弟二人,各得百亩足矣,亦古者一夫受田百亩之义也。若再求多,便是占人
产业,莫大罪过。天下无田无业者多矣,我独何人,贪求无厌,穷民将何所
措足乎!或曰:世上连阡越陌,数百顷有余者,子将奈何?应之曰:他自做
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则一德遵王,风俗偷则不同为恶,亦板桥之
家法也。哥哥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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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
板桥提出“作诗非难,命题为难”的观点,同时抨击时人命题低下的诗
风,说:“其题如此,其诗可知。其诗如此,其人可知。”虽然,郑板桥持
论是从“慎题目,所以端人品,厉风教也”的儒家文学观出发,但是,他强
调立意在诗歌创作中的决定性作用,又从时代背景、政治形势来分析杜甫、
陆游的创作,论诗方法是正确的。
作诗非难,命题为难。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不可不慎也。少陵诗
高绝千古,自不必言,即其命题,已早据百尺楼上矣。通体不能悉举,且就
一二言之:《哀江头》、《哀王孙》,伤亡国也;《新婚别》、《无家别》、
《垂老别》、《前后出塞》诸篇,悲戍役也;《兵车行》、《丽人行》,乱
之始也; 《达行在所》三首,庆中兴也;《北征》、《洗兵马》,喜复国望
太平也。只一开卷,阅其题次,一种忧国忧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庙丘
墟,关山劳戍之苦,宛然在目。其题如此,其诗有不痛心入骨者乎!至于往
来赠答,杯酒淋漓,皆一时豪杰,有本有用之人,故其诗信当时,传后世,
而必不可废。
放翁诗则又不然,诗最多,题最少,不过《山居》、《村居》、《春日》、
《秋日》、《即事》、《遣兴》而已。岂放翁为诗与少陵有二道哉?盖安史
之变,天下土崩,郭子仪、李光弼、陈元礼、王思礼之流,精忠勇略,冠绝
一时,卒复唐之社稷。在《八哀》诗中,既略叙其人;而《洗兵马》一篇,
又复总其全数而赞叹之,少陵非苟作也。南宋时,君父幽囚,栖身杭越,其
辱与危亦至矣。讲理学者,推极于毫厘分寸,而卒无救时济变之才;在朝诸
大臣,皆流连诗酒,沉溺湖山,不顾国之大计。是尚得为有人乎!是尚可辱
吾诗歌而劳吾赠答乎!直以《山居》、《村居》、《夏日》、《秋日》,了
却诗债而已。且国将亡,必多忌,躬行桀、纣,必曰驾尧、舜而轶汤武。宋
自绍兴以来,主和议,增岁币,送尊号,处卑朝,括民膏,戮大将,无恶不
作,无陋不为。百姓莫敢言喘,放翁恶得形诸篇翰以自取戾乎!故杜诗之有
人,诚有人也;陆诗之无人,诚无人也。杜之历陈时事,寓谏诤也;陆之绝
口不言,免罗织也。虽以放翁诗题与少陵并列,奚不可也!
近世诗家题目,非赏花即宴集,非喜晤即赠行,满纸人名,某轩某园,
某亭某斋,某楼某岩,某村某墅,皆市井流俗不堪之子,今日才立别号,明
日便上诗笺。其题如此,其诗可知,其诗如此,其人品又可知。吾弟欲从事
于此,可以终岁不作,不可以一字苟吟。慎题目,所以端人品,厉风教也。
若一时无好题目,则论往古,告来今,乐府旧题,尽有做不尽处,盍为之。
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一书
人们多以过目成诵为美谈,板桥独持异议。他指出这样地匆匆读书的坏
处一是读了不能消化,二是盲目滥读,精华糟粕不分,变成“破烂厨柜”。
他主张熟读精思,而且要有选择地精读记诵。这是他大半生读书经验的总结。
至于把虞世南、张睢阳、张方平在文学上没有高度成就的原因说成是“平生
书不再读”,那就不免牵强附会了。再则,精读之外速读、略读也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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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在今天。
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最是不济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无多,
往来应接不暇,如看场中美色,一眼即过,与我何与也。千古过目成诵,孰
有如孔子者乎?读《易》至韦编三绝,不知翻阅过几千百遍来,微言精义,
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其所穷。虽生知安行之圣,不废困勉下学
之功也。东坡读书不用两遍,然其在翰林院读 《阿房宫赋》至四鼓,老吏苦
之,坡洒然不倦。岂以一过即记,遂了其事乎!惟虞世南、张睢阳、张方平,
平生书不再读,迄无佳文。且过辄成诵,又有无所不诵之陋。即如 《史记》
百三十篇中,以《项羽本纪》为最,而《项羽本纪》中,又以钜鹿之战、鸿
门之宴、垓下之会为最。反覆诵观,可欣可泣,在此数段耳。若一部《史记》,
篇篇都读,字字都记,岂非没分晓的钝汉!更有小说家言、各种传奇恶曲,
及打油诗词,亦复寓目不忘,如破烂厨柜,臭油坏酱悉贮其中,其龌龊亦耐
不得。
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
孔子曾说“仁”就是“爱人”(《论语・颜渊》),郑板桥用它作为教
育儿子的重要原则是很自然的。但是他对“仁”却作了与孔孟不尽同的解释,
以为尧高于舜,原因是尧行的是“善恶无所不容纳”的天道;舜行的是“彰
善瘅恶”的人道,不能体现“天之仁”。然而孔子说:“唯仁者能好人,能
恶人。” (《论语・里仁》)孟子说:“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孟
子・告子》下)孔孟论仁,是非善恶十分清楚。板桥这种连毒蛇猛兽都要爱
惜的观点,分明来自佛教学说的影响,他的人生观、历史观中兼有儒佛二家
思想。
余五十二岁始得一子,岂有不爱之理!然爱之必以其道,虽嬉戏顽耍,
务令忠厚悱恻,毋为刻急也。平生最不喜笼中养鸟,我图娱悦,彼在囚牢,
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适吾性乎!至于发系蜻蜒,线缚螃蟹,为小儿顽
具,不过一时片刻便折拉而死。夫天地生物,化育劬劳,一蚁一虫,皆本阴
阳五行之气■■而出,上帝亦心心爱念。而万物之性人为贵,吾辈竟不能体
天之心以为心,万物将何所托命乎?蛇■蜈蚣豺狼虎豹,虫之最毒者也,然
天既生之,我何得而杀之?若必欲尽杀,天地又何必生?亦惟驱之使远,避
之使不相害而已。蜘蛛结网,于人何罪,或谓其夜间咒月,令人墙倾壁倒,
遂击杀无遗。此等说话,出于何经何典,而遂以此残物之命,可乎哉?可乎
哉?
我不在家,儿子便是你管束。要须长其忠厚之情,驱其残忍之性,不得
以为犹子而姑纵惜也。家人儿女,总是天地间一般人,当一般爱惜,不可使
吾儿凌虐他。凡鱼飧果饼,宜均分散给,大家欢嬉跳跃。若吾儿坐食好物,
令家人子远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齿;其父母见而怜之,无可如何,呼之使去,
岂非割心剜肉乎!夫读书中举中进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作个好人。
可将此书读与郭嫂、饶嫂听,使二妇人知爱子之道在此不在彼也。
书后又一纸
所云不得笼中养鸟,而予又未尝不爱鸟,但养之有道耳。欲养鸟莫如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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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疏茂密,为鸟国鸟家。将旦时,睡梦初醒,尚展转
在被,听一片啁啾,如 《云门》、《咸池》之奏;及披衣而起,■面漱口啜
茗,见其扬■振彩,倏往倏来,目不暇给,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大率平
生乐处,欲以天地为囿,江汉为池,各适其天,斯为大快。比之盆鱼笼鸟,
其钜细仁忍何如也!
书后又一纸
尝论尧舜不是一样,尧为最,舜次之。人咸惊讶。其实有至理焉。
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孔子从未尝以天许
人,亦未尝以大许人,惟称尧不遗余力,意中口中,却是有一无二之象。夫
雨■寒燠时若者,天也。亦有时狂风淫雨,兼旬累月,伤禾败稼而不可救;
或赤旱数千里,蝗■螟特肆生,致草黄而木死,而亦不害其为天之大。天既
生有麒麟、凤凰、灵芝、仙草、五谷、花实矣,而蛇、虎、蜂虿、蒺藜、稂
莠、萧艾之属,即与之俱生而并茂,而亦不害其为天之仁。尧为天子,既已
钦明文思,光四表而格上下矣,而共工、欢兜尚列于朝,又有九载绩用弗成
之鲧,而亦不害其为尧之大。浑浑乎一天也!
若舜则不然,流共工、放欢兜、杀三苗、殛鲧,罪人斯当矣。命伯禹作
司空、契为司徒、稷教稼、皋陶掌刑、伯益掌火、伯夷典礼、后夔典乐、■
工鸠工,以及殳戕、朱虎、熊罴之属,无不各得其职,用人又得矣。为君之
道,至毫发无遗憾。故曰:“君哉舜也!”又曰:“舜其大知也!”夫彰善
瘅恶者,人道也;善恶无所不容纳者,天道也。尧乎,尧乎!此其所以为天
也乎!
厥后舜之子孙,宾诸陈,无一达人。后代有齐国,亦无一达人。惟田横
之率,五百人从之,斯不愧祖宗风烈。非天之薄于大舜而不予以后也,其道
已尽,其数已穷,更无从蕴而再发耳。若尧之后,至迂且远也。豢龙御龙而
有中山刘累,至汉高而光有天下。既二百年矣,而又光武中兴。又二百年矣,
而又先帝入蜀,以诸葛为之相,以关、张为之将;忠义满千古,道德继贤圣。
岂非尧之留余不尽,而后有此发泄也哉!
夫舜与尧同心同德同圣,而吾为是言者,以为作圣且有太尽之累,则何
事而可尽也?留得一分做不到处,便是一分蓄积,天道其信然矣。且天亦有
过尽之弊。天生圣人亦屡矣,未尝生孔子也。及生孔子,天地亦气为之竭而
力为之衰,更不复能生圣人。天受其弊,而况人乎!昨在范县与进士田种玉、
孝廉宋纬言之,及来潍县,与诸生郭伟■谈论,咸鼓舞震动,以为得未曾有。
并书以寄老弟,且藏之匣中,待吾儿少长,然后讲与他听,与书中之意互相
发明也。
潍县寄舍弟墨第三书
在封建社会中,富家子弟因不求上进而败落,清贫之家的子弟学业有成
的却屡见不鲜,板桥本人就是一个例证,所以他慨叹:“富贵足以愚人,而
贫贱足以立志而浚慧。”又认为:“读书中举中进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
要明理做个好人。”(见前信)那么怎样教育子弟呢?板桥提出:“延师傅,
待同学,不可不慎。”延师傅的原则是“择师为难,敬师为要”,所论是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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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情达理的;待同学则要讲长幼,讲友爱,这又是儒家“悌”“仁”观念的
引申。
富贵人家延师傅教子弟,至勤至切,而立学有成者,多出于附从贫贱之
家,而己之子弟不与焉。不数年间,变富贵为贫贱:有寄人门下者,有饿莩
乞丐者。或仅守厥家,不失温饱,而目不识丁。或百中之一亦有发达者,其
为文章,必不能沉著痛快,刻骨镂心,为世所传诵。岂非富贵足以愚人,而
贫贱足以立志而浚慧乎!我虽微官,吾儿便是富贵子弟,其成其败,吾已置
之不论;但得附从佳子弟有成,亦吾所大愿也。
至于延师傅,待同学,不可不慎。吾儿六岁,年最小,其同学长者当称
为某先生,次亦称为某兄,不得直呼其名。纸笔墨砚,吾家所有,宜不时散
给诸众同学。每见贫家之子,寡妇之儿,求十数钱,买川连纸钉仿字簿,而
十日不得者,当察其故而无意中与之。至阴雨不能即归,辄留饮;薄暮,以
旧鞋与穿而去。彼父母之爱子,虽无佳好衣服,必制新鞋袜来上学堂,一遭
泥泞,复制为难矣。
夫择师为难,敬师为要。择师不得不审,既择定矣,便当尊之敬之,何
得复寻其短?吾人一涉宦途,即不能自课其子弟。其所延师,不过一方之秀,
未必海内名流。或暗笑其非,或明指其误,为师者既不自安,而教法不能尽
心;子弟复持藐忽心而不力于学,此最是受病处。不如就师之所长,且训吾
子弟之不逮。如必不可从,少待来年,更请他师;而年内之礼节尊崇,必不
可废。又有五言绝句四首,小儿顺口好读,令吾儿且读且唱,月下坐门槛上,
唱与二太太、两母亲、叔叔、婶娘听,便好骗果子吃也。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
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耘苗日正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
才得放脚眠,蚊虫虼蚤出。
潍县寄舍弟墨第四书
读书、中举、做官,是旧时读书人的唯一追求,郑板桥也坚信不疑,而
且把它当作正道。但是板桥又说,即使不能飞黄腾达,也要下决心读书,可
见板桥并不仅以读书作为做官的敲门砖,他还以自己没读多少书却做了官作
例,说:“人有负于书耳,书亦何负于人哉!”表现了他的思想确有超过一
般世俗的地方。
凡人读书,原拿不定发达。然即不发达,要不可以不读书,主意便拿定
也。科名不来,学问在我,原不是折本的买卖。愚兄而今已发达矣,人亦共
称愚兄为善读书矣,究竟自问胸中担得出几卷书来?不过挪移借贷,改窜添
补,便尔钓名欺世。人有负于书耳,书亦何负于人哉!昔有人问沈近思侍郎,
如何是救贫的良法?沈曰:读书。其人以为迂阔。其实不迂阔也。东投西窜,
费时失业,徒丧其品,而卒归于无济,何如优游书史中,不求获而得力在眉
睫间乎!信此言,则富贵,不信,则贫贱,亦在人之有识与有决并有忍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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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
这封信是十六通家书中论文学创作的三封之一。它除了为八股文辩护
外,主要论文章风格。郑板桥主张文章风格的最高境界是“沉着痛快”,反
对“言外有言”、“味外取味”。因为板桥认为文章旨在“敷陈帝王之事业,
歌咏百姓之勤苦,剖晰圣贤之精义,描摹英杰之风猷”,所以必须说得实在,
论得痛快。此外的笔墨便是“俗事”,“可羞可贱”。板桥的儒家文学观自
不免偏颇,不过,从文章所反映的社会内容着眼来论述文章的风格,无疑是
正确的。
无论时文、古文、诗歌、词赋,皆谓之文章。今人鄙薄时文,几欲摒诸
笔墨之外,何太甚也,将母丑其貌而不鉴其深乎!愚谓本朝文章,当以方百
川制艺为第一,侯朝宗古文次之;其他歌诗辞赋,扯东补西,拖张拽李,皆
拾古人之唾余,不能贯串,以无真气故也。百川时文精粹湛深,抽心苗,发
奥旨,绘物态,状人情,千回百折而卒造乎浅近。朝宗古文标新领异,指画
目前,绝不受古人羁绁;然语不遒,气不深,终让百川一席。忆予幼时,行
匣中惟徐天池《四声猿》、方百川制艺二种,读之数十年,未能得力,亦不
撒手,相与终焉而已。世人读《牡丹亭》而不读《四声猿》,何故?
文章以沉着痛快为最,《左》、《史》、《庄》、《骚》、杜诗、韩文
是也。间有一二不尽之言,言外之意,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者,是他一枝一节
好处,非六君子本色。而世间■■纤小之夫,专以此为能,谓文章不可说破,
不宜道尽,遂訾人为刺刺不休。夫所谓刺刺不休者,无益之言,道三不着两
耳。至若敷陈帝王之事业,歌咏百姓之勤苦,剖晰圣贤之精义,描摹英杰之
风猷,岂一言两语所能了事?岂言外有言、味外取味者,所能秉笔而快书乎?
吾知其必目昏心乱,颠倒拖沓,无所措其手足也。王、孟诗原有实落不可磨
灭处,只因务为修洁,到不得李、杜沉雄。司空表圣自以为得味外味,又下
于王、孟一二等。至今之小夫,不及王、孟,司空万万,专以意外言外自文
其陋,可笑也。若绝句诗、小令词,则必以意外言外取胜矣。
“宵寐匪祯,札闼洪庥。”以此訾人,是欧公正当处,然亦有浅易之病。
“逸马杀犬于道”,是欧公简炼处,然《五代史》亦有太简之病。高密单进
士■曰:“不是好议古人,无非求其至是。”
写字作画是雅事,亦是俗事。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养生民,而以区
区笔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东坡居士刻刻以天地万物为心,以其余闲作
为枯木竹石,不害也。若王摩诘、赵子昂辈,不过唐、宋间两画师耳!试看
其平生诗文,可曾一句道着民间痛痒?设以房、杜、姚、宋在前,韩、范、
富、欧阳在后,而以二子厕乎其间,吾不知其居何等而立何地矣!门馆才情,
游客伎俩,只合剪树枝、造亭榭、辨古玩、斗茗茶,为扫除小吏作头目而已,
何足数哉!何足数哉!愚兄少而无业,长而无成,老而穷窘,不得已亦借此
笔墨为糊口觅食之资,其实可羞可贱。愿吾弟发愤自雄,勿蹈乃兄故辙也。
古人云:“诸葛君真名士。”名士二字,是诸葛才当受得起。近日写字作画,
满街都是名士,岂不令诸葛怀羞,高人齿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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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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