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渐离作品选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替代
江渐离
我失业了,不是第一个,也决不是最后一个。随着机器人家族的不断
扩大,失业人数正不断增加。这不,我也成了失业者中的一员。那天早上
九点,我准时进入办公室。望着办公桌上堆积了好几天的往来公函,早起的
好情绪一下子就溜走了。不一会儿,机器人秘书来告诉我,老板要见我。
我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昨天上午他已经把我叫到办公室里去过一回
了。他抱怨我的工作态度、速度,抱怨我的休假以及..其它所有的一切。
似乎我在公司里什么都是最糟的。
略略拢了拢头发,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出精神焕发的样子。
“董事长,您找我?”走进董事长的办公室,我觉得今天的气氛有些不
太对劲,不由得紧张起来。
胖乎乎的董事长抬起半秃的脑袋,用十分古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
后板起面孔对我说:“江渐离先生,我正式通知你,你被解雇了。”
他又看了我一眼,“这是董事会的决定。”
“解雇我?”
“是的!”他毫不犹豫地接住我的话头。
我犹如被人在头部猛击一下,心慌意乱地嚷了起来:“这怎么可能?我
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年,是最出色的管理人员,也是最有资历的总经理候选
人!”
年初的时候,我被告知将升任总经理,并有可能因此进入董事会。我
做了近十年的副总经理,好不容易熬到现任总经理退休。这次提升将是我事
业的巅峰,为此我十二万分卖力地干了二十年!
董事长并不理睬我的大喊大叫,他慢悠悠地点燃一只粗大的雪茄,又
慢悠悠地说:“以前是,可现在不是了。”
“为什么?”我忍不住把嗓门提到最高。
这时,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忽然又开了,进来的是一个机器人。董事长
伸手一指,“因为现在我们有了它。”
我万分诧异地打量着进来的机器人,底座是个圆盘,有几个万向轮。
中部是一个有着各种各样指示灯的圆柱,圆柱形的躯干上合着一个半球形的
脑袋。
真是个丑陋的家伙,我低低的咒骂。
“江渐离先生,你的确是个杰出的人才。但你毕竟是个人,你需要加薪
水,渡长假,你不能同时处理七八件公文。而机器人不同,除了低值的能量
它只需要工作。还有一点,就是它的价钱。”
“你一年的薪水可以买两个机器人!”董事长吸着雪茄,仍是那么慢悠悠
地说话。
我愣了半天,看着董事长,时不时又偏过头去看一看那个丑陋的机器
人。
“告诉江先生他该怎么办?”董事长说。
机器人胸口(?)的指示灯闪过一阵之后,半球形的脑袋里发出瓮声
瓮气的说话声:“你好江先生,我是本公司新任副总经理,我的名字叫
DX717。您已经被正式解雇了。鉴于您在本公司服务二十年,并且成绩斐然,
您能在公司财物部领到本月的全薪及以后两个月的生活费。”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家的,脑子里象是熬了一锅燕麦粥。等到我完
全清醒过来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到银行去查一下账户,看看还剩下多
少钱。单身男人通常对钱财不那么看重,大都是左手钱来,右手钱去。当他
们感觉到应该尽量减少浪费的时候,大多数情况是他们已经是穷光蛋了。
赶在银行关门之前,我查到自己账户上的存款数。谢天谢地,当然还
得谢我供职的那家公司。因为那剩下的钱足够我舒舒服服,安安稳稳地过下
半辈子了。要知道,我不是那种能挣会花的人,也没有什么过于奢侈的爱好。
但令我积下这笔大数目积蓄的主要原因,是我做副总经理时的丰厚的薪水。
我几乎每年都提出加薪百分之二十的要求。回到家,我心安理得地坐在沙发
上翻看起报纸来。报纸上满是关于失业率的报到,以前这些版面用来刊登招
聘广告,现如今都撤走了。大概都用机器人了吧,我这么想。
“江先生,我需要加薪。”女仆不知何时来到我的面前。
“加薪?”
“是的。”她显得理直气壮。
“为什么?这可是六个月来你第三次要求加薪了。”
“可这几个月来您请客越来越频繁,工作量明显增加了许多。而且,
您给的休假时间也太少,星期天我应该得双份的工钱。”我听着她说话,
脑海里浮现出我历次要求加薪的报告中的词句来。
“不,不加薪!”我加重语气表示我的决心。
“如果您不同意的话,我想换个地方。”
她在威胁我,她竟敢威胁我!压抑了一整天的坏情绪一下子暴发起来:
“如果你执意这么做。那么,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女仆木然地看着我,终于还是去收拾自己的东西走掉了。
我只得苦笑。她显然没意识到如今外面工作有多难找,廉价的机器人
正有力地冲击着劳务市场,象我这样的管理人才都受到了波及,她又能做什
么呢?
我决定在职业介绍所里再找一个女仆,因为我想起刚刚抢走我职位的
机器人。
机器人真是该死!(愿天下所有的人都来诅咒它们。)在以后的一年多
的时间里,我接连换了六个女仆。原因是她们不合时宜地提出了加薪的要求。
而据我自己以往的经验而认定,人要求加薪的欲望是永远不会得到满足的。
其结果是我将她们一个一个地辞退了。
我很快就厌烦了走马灯似的换女仆的生活方式,我忽发奇想想用一个
机器仆人。机器人给我的不良印象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了,在这个城市的
每一个角落你都能看到机器人的身影。我已经习惯周围有无数机器人的生活
了。
我首先打了几个电话给朋友,从他们那里我得到了一些购买机器人的
常识。接着,我拨通朋友推荐的一家机器人代销店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机
器人,有着一个方形的脑袋,这是我从可视电话屏幕上看到的。它听完我的
要求之后说:“我们可以满足您的要求,先生。”
“不过,按照您的要求我发现,您最好的选择是一台使用过一年的机器
人,它是XX公司的产品。我可以向您保证,这台机器人身上每一个零件都
还十分管用,起码五年内不会有任何形式的损坏。”我沉吟了一下问道:“你
可以告诉我这台机器人为什么被重新出卖吗?”方脑袋机器人回答说:“它
的主人向我们商店购买了一台新产品机器人代替了它的工作。”
“我实在吃不准..。”
“这样吧,您可以先试用一周。如果您觉得不满意的话,我们随时愿意
为您调换。至于费用,等您满意之后再支付。”
“好吧,我等你们把它送来。”
机器人问清楚我的地址之后挂掉了电话,在挂电话之前它还告诉我,
如果购买它推荐的机器人还可以打一个折扣。
真不愧是一家久负盛名的机器人代销商店,我非常满意。尽管刚开始
时,我有点不习惯和机器人谈生意。
第二天下午,我散步回到家。老远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机器人,圆盘
底座,圆柱形的有着各种各样指示灯的躯干,半球形的脑袋扣在圆柱上。
“江先生您好,我的名字叫高夫
dx717。它们告诉我,您将是我的新主
人。”
飞行故事
作者:江渐离
主持人的话:
多数宇航科幻小说将人类征服空间的浪漫过程展现在读者眼前,而另
一类科幻作家则争辩说,在人类通往太空的道路上,根本没有浪漫可言,因
为你所做的每一桩事情都可能严重地威胁着整个航程的安全。《返航途中的
A340》就是后一种观点的突出体现。一个宇宙航行者因为无法忍受孤独和寂
寞,他擅自打开飞船的货舱,擅自开动了其中的货物,于是,整个飞船的灾
难由此产生。
江渐离,1972年出生于江苏无锡。长期旅居北京进行科幻文学创作,
与星河、杨平、严蓬四人合被戏称为中国先锋科幻小说的“京城四少”。他
的主要作品包括长篇科幻小说《星空的诱惑》等。
返航中的
A340
江渐离
每个宇航员都有故事,只不故事的惊险程度各不相同。
我的故事是关于驾驶
A340号飞船离开麒麟座二号空间站,独自返航时
发生的。
地球离我如此遥远,以至我必须选择返航途中的生活方式。飞船主计
算机的名字是我无聊的飞行生活的象征――“尖叫”。几乎所有的宇航员都
给自己飞船的主计算机起些希奇古怪的名字。
“请选择返航控制方式,”尖叫模拟着大明星邝平的声音对我说:“想要
听听我的意见吗?”
我斜躺在工作台前的椅子上,把脚翘得很高。“说来听听。”
“第一种选择您可能不太喜欢。”
“是冬眠吗?”我笑了笑,“那就算了,我喜欢在想睡的时候睡会儿。”
“的确,个人的生活方式很重要,但我还是推荐您使用这种方法,毕竟
它最简单。在您冬眠的时候,我能把飞船管理得非常好。”
“我不是信不过你,尖叫。”我说,“算了吧,我看我还是自己找个乐子
吧。”
只要尖叫不说话,飞船就出奇地安静,发动机“嗡嗡”的轰鸣声显得
有气无力。发了会儿呆后,我突然想起路过麒麟座二号空间站时,李长林托
我把一个报废机器人带回地球,还美其名曰节约物资。
我在货舱的最底层把那旧机器人翻出来,检查了一遍后不由大骂。这
个破人!旧机器人除了几个零件失效外,其它都是好好的,又被他蒙走一个
新机器人。
半个小时以后,旧机器人就被我捣腾好了,你听听,声音还挺不错呢!
“美联公司
2122年出品,我的名字叫可爱。”
破人!一个圆桶样的机器人居然叫可爱,一点审美眼光都没有。
“9号通讯端口,呼叫江渐离,呼叫对方李长林。”
我打开就近的可视通讯平台,“嘿,老江,总算还来得及。”
“你有完没完,追那么老远什么事?”我有点不耐烦看见他,虽说是老
同学,但在空间站干了几年后,他现在牛气冲天。
“你这次拿来的配额单有问题,”他趴在床上,啃着一个西红柿:“这东
西少了整整一公斤。”说着朝我一扬手。
“新鲜蔬菜都这样,路上有损耗。”我忙着给可爱换轮子。
“老江,”他迟疑了一下,“你在拨弄可爱?”
“当然。一修就好,天晓得你们怎么使的,这样就报废。”
“它好象有点问题。”
“问题?”我冷笑道,“天知道你在说什么?”
“它曾经破坏了我的储备仓库,使我们损失了两年的数据资料。”
“主动控制器上有三个焊点松了,就这个原因,可我已经把这个问题解
决了。”
他似乎还想说点别的,但这时通讯受到宇宙射线的干扰,中断了。
接下来的三天,我过得相当舒适。飞船里多了个会动的东西,让我排
遣了冷清。跟可爱说话,总比和无处不在的尖叫聊天好。必要时,我还可以
把可爱轰回它栖身的货舱。
一阵警报声惊扰了我的饭后小憩。
“警报!警报!飞船右舷受到不明物体冲撞!”我穿行在长长的走廊里时,
尖叫在第一时间开始了它的例行报告:“系统第一次检查完毕,没有造成船
体损伤..系统第二次检查..”尖叫忽然中断了报告。
这是这么长时间来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简言之,这种机器人对故
障的报告从来是连续不断,这是功效学家的建议,因为不断的警报可以加大
人的警觉程度。除非..电脑的中心控制系统出现了某种不正常?
正犹疑间,只听尖叫再次发出警报,“注意,注意!中心控制系统发现
不明侵入!线路检查中..”我飞奔到电脑主控室时,尖叫还没有停止报警。
“出什么事了?”
“有不明操作指令的侵入,在
5号通讯断口。”
没等我坐下,尖叫已经发疯似地狂叫起来:
“发令者身份?
“请输入指令!
“请核对密码!
“密码错误!
“非法操作!
“发现非法操作,在
5号通讯端口,身份报告:JQ150233,美联公司
2122
年出品,代号可爱。”
“我不可能抵抗!
“我准备接纳!
“核对密码,密码正确..”天哪,尖叫疯了吗?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大声地喊道。
也许是我的声音给尖叫起到了镇静作用,也许是威胁已经过去,它突
然开始回答起我的问话来。
“GMT192351时刻,我们的飞船受到直径
0.5公分的流星体袭击,船体
无损;“GMT240900时刻,美联公司机器人
JQ150233通过
5号通讯端口连接
主控计算机,要求实施
TERRE计划..”“什么计划?”我打断尖叫的报告。
“TERRE!计划已被执行。能量舱四个阀门被启动,飞船总能量损失
77%……”能量损失
77%?这意味着飞船在未来将只能保持八分之一光速行
进。
“我已经制止了能量泄露。”
“晚了!”我第一次发现邝平的声音这么难听,“可爱呢?”
“美联公司
2122年出品,代号可爱已乘坐
1号急救舱脱离我们的飞船!”
我来不及思考机器人逃走的原因,而是立刻计算起剩余的能量到底还
能干些什么?”
“以
0.9倍光速飞行整整
2天!我已得到了计算结果。”尖叫似乎看出
了我的心思。
“这点时间和距离连太阳系的边都蹭不上!我们完了!告诉我,从你也
是个机器人的立场上看,上帝保佑,那个混蛋可爱在做什么?”
“去问它的残余记忆!”
“残余记忆?”
“对。美联公司
JQ15系列是星际冷战时代制造的间谍机器人,某些任务
被固化在芯片上。后来
JQ15转向民用,大部分间谍指令被撤消,但由于技
术上的原因,还有部分机器人带有残余记忆。这些记忆会在突发事件时被动
激活..”“别说了!”
我颓然地倒向坐椅。
“我真是活该呀!”
《返航中的
A340》后来被写进《远程宇宙飞行员训练基础读物》的文
科教材。在故事的后面还附加了一大堆思考题。为了排遣无聊的时光,主人
公违法打开货舱修理报废的机器人,他这样做到底是否正确?这个问题在人
类实现“瞬间穿越宇宙”的方法之前,将一直是宇航候选人激烈讨论的话题。
胡为逐名利,往来红尘道。
不如今日去,何悲臭皮囊。
肉体的轻蔑者
江渐离
我要讲一个故事。故事取材于一个神话。
(很多人以为历史学家都不相信神话,我从不这样认为,我本人就是
一个史前史学家。)
我们都知道,人类的文明曾经在地球上毁灭过一次,历史学家习惯上
称之为第一文明。
由于时间久远,现代人已经找不到任何第一文明的遗迹,所以如今的
史前史学家研究的其实是毁灭时代的历史。
(有些人否认第一文明的存在,认定这和原始人没有感情是几乎一样
的笑话。)
所谓毁灭时代,就是第一文明和现在我们的第二文明之间的一段时间,
距今约三千年,持续了近四千年。在我打算讲这个故事之前,有个考古队在
古利恩河中游附近,发掘出一个相当有价值的文化遗迹,据初步考证,这个
遗迹属毁灭时代的中晚期。
我刚才说要讲一个故事,主人公的名字叫伦,男性,生于毁灭时代。
伦可能是有记载的第一个“叛逆者”,他生活在荒原上。
伦的部分残躯在我上面提到的那个遗迹附近出土。
古老的利恩大河蜿蜒穿过这片荒原,尽管早已干涸成小溪,但它仍然
是附近许多部落的母亲河,它给河两岸的人带来了这个世界最匮乏的净水。
远处,拉尔比斯火山终年火光冲天,伴随火山喷发而来的是火山灰,
造就了一片可供种植的土地。伦的部落长久以来就生活在这里。伦从小就喜
欢站在高坡上,整日仰望拉尔比斯山喷发的壮景。
伦十四岁的某个早晨,一种莫名的情绪困扰着他。他仿佛去了一个极
其遥远的地方:绿色的植物铺满原野,空气中没有硫磺的气味,天空是淡淡
的蓝色,几朵纤柔的云缓缓飘过。
那里还有一个女孩。明丽的阳光倾斜下来,女孩乌黑的长发上闪动金
色的光芒。
女孩在那里,并不说话。
伦感到冲动,从心底里生出渴望。
“能和这样美丽的人在一起,一定很好。”伦这样想着。
女孩注意到伦在看她,于是笑了起来。那笑声犹如山涧中的溪水在山
石上敲击,清脆而且动人。伦有些陶醉了。
他们在原野上嬉戏奔跑,相互追逐。伦并不急于追上她,他更乐意欣
赏她健康的身体在阳光下尽情舒展。这不是部落中年轻人的游戏,也不是属
于这个时代的行为。
后来,他们累了,躺在草地上。他们是如此地接近,彼此肌肤紧贴。
伦认为太阳已经升到天中,周围变得燥热不堪,热得必须把身上多余的遮蔽
物去掉。
伦很冲动,也很紧张。他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浑身的血都聚集在
头部,他因此感到晕眩。一种奇怪的酸胀感突然在他身上出现了,随之而来
的是无比的舒畅感,这种感觉迅速扩散开来。伦似乎在一瞬间飞上了云端,
飘飘然的,他忍不住大叫起来。
伦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一个第一文明和第二文明的同龄少年都经
历过的梦。但在毁灭时代没有人会做梦,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人其实是会做
梦的。
伦生不逢时,他活在毁灭时代。
可伦感到异常的兴奋和快乐,这是前所未有的兴奋与快乐。他快乐的
大叫使他从梦中醒来。
一夜之间,伦的生活被改变了。
伦从梦中醒来,隐约有些不安。他说,这很奇怪,应该告诉长老。
长老通常是一个部落中最有权威的人,也是最睿智的。如果说毁灭时
代的人还有一点感情的话,那大约就只有恐惧了。听了伦的叙述,长老们无
一例外地感到恐惧,他们躲在一边悄声商议,不时偷眼看看伦。
(毁灭时代的人以部落的形式生活在荒原中的灌木林中,信奉神灵。)
伦被长老们驱逐出灌木林,没有说明原因。伦从长老及部落中人的眼
中看到恐惧--无奈的恐惧。
伦从此游荡在荒原上,远离人群,食物匮乏。
被驱逐的瘦弱少年渐渐成长为健壮的青年,他明白了许多事。他总是
趁着黑夜潜入部落,以了解被驱逐的原因。
每年固定的时候,部落的长老们要为十五岁的少年举行成年仪式,由
于过早地被驱逐,伦失去了参加成年仪式的机会。伦只能在一边偷听,他羡
慕那些围坐在篝火旁的少年们。
“神创造了人。”
“神厌倦了自己创造的世界,于是决定毁灭它,同时也毁灭自己。”
“在最后一刻,神后悔了,他让人类活了下来。”
“神最后说,这个世界上魔鬼无处不在。魔鬼们充满了肉欲。魔鬼的力
量仅次于神。魔鬼将要改变人的生活,使人们背弃神的教导。”
“神将会复活,重新管理世界。他将遗弃顺从了魔鬼的人,并惩罚他们。”
“……”
充满硫磺味的空气中,长老低沉嘶哑的声音回荡着。篝火忽明忽暗,
在少年们的脸上跳动,不远处的黑暗中,伦听得有些痴了。
听这些枯燥无味的故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是伦的唯一乐趣。他
意外发现自己并不反感主张驱逐自己的长老们,反而对长老们所说的深信不
疑。他变得信神,并学会了向神祈祷。
(权威历史学家们相信,毁灭时代的人从小接受一种被称为“神创论”
的观念,这种幼稚的信仰深入每个人的骨髓。)
伦似乎明白了十四岁的那个早晨发生的一切,他的行为不端,是被魔
鬼诱惑的结果。伟大的神的故事深入他的骨髓,他虔诚地向终有一天要复活
的神祈求,他强迫自己去厌恶自己的肉欲,尽管他不太清楚“肉欲”是什么
东西。
伦对自己说,我有肉欲,我要抛弃它。我相信神能帮助我。
伦生活在荒原上,远离人群,他的苦恼日渐增多。他一面努力让自己
对自己的肉欲表示厌恶,同时又怀念着没有硫磺味的空气和美丽少女,他无
法保持平静。这是一个矛盾,就象他一边愿意接受驱逐,一边又渴望和其他
人接触。
有一天,荒原上出现了一个过路人。说是一个,其实是两个。
伦好奇地看着过路人,他们是多么古怪啊!
这两个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胸部相连。两颗差不多一样的头颅相对,
四条上肢不用移动就能相互接触。他们用四条下肢行走,但身体必须侧着。
他们偶尔也正着身体走路,但只是偶尔,因为这样走路必然是一个向前一个
朝后,他们两个都不喜欢这种方式。
“我们是一对孪生兄弟,我是戈尔,他是蒂尔。”
伦邀请这对孪生兄弟歇息一会儿,他渴望和人交谈。
伦和这对兄弟说话,他讲自己的故事,讲了很多。伦有些后悔,也许
这对兄弟会被他吓跑的。但他还是讲了,从头到尾,一点也没有遗漏。
这对兄弟并没有流露出恐惧,至少伦看不出来,大家都沉默了片刻。
“我们不怕魔鬼,因为我们本身就是魔鬼。”一个说。
“不过我们和你不一样,你是唯一有肉欲的魔鬼。”另一个说。
戈尔和蒂尔也给伦讲他们的故事:他们出生的时候就象现在这样,形
状古怪,也被认定是魔鬼的化身,因此他们部落中的长老决定将他们放逐。
兄弟俩到处流浪,去过许多地方,遇见过许多有趣的人。他们说,荒原上有
许多被认定是魔鬼的人在流浪,而有肉欲的魔鬼他们只遇见一个,就是伦。
伦对他们说:“我厌恶肉欲,但我不知道该如何消除它。我每天都在祈
祷,神如果能了解我的虔诚,也许会帮助我。”
“神不存在!创造世界的是人!”戈尔漫不经心地说,伦在谈话得知,戈
尔不信神。
“再说肉欲和肉体是共生的,它不能脱离肉体单独存在,所以滋生了肉
欲的身体将永远无法摆脱肉欲。”
“不,神是存在的,他只是尚未复活。”反驳的是蒂尔。
“没有人会复活,死亡就是死亡,死亡代表一切都结束了!”
“灵魂,戈尔,你忘了还有灵魂。人的肉体是会消亡的,但灵魂却永恒
不灭。”
伦这时问:“什么是灵魂?”
蒂尔和戈尔对视一眼,说:“灵魂是相对肉体提出的,当年神毁灭世界
的时候抛弃了注定要消亡的肉体,使灵魂获得永生。”
戈尔让蒂尔停下来,他说:“可你怎么解释巫师的工作呢?他们能让失
去肉体的人活下去,你难道能说那些没有肉体的人是不灭的灵魂吗?”
“没有肉体,人还能活着吗?”乍闻之下的伦惊讶万分。
“巫师们有这种本事。”戈尔说。
“巫师们?”
(现在还没有更多的资料,以至我们无法确定巫师们掌握了什么技术,
但有一点可以证实,即所谓巫师就是我们现在所称的科学家。我们有理由相
信,当时的巫师还保留有第一文明的技术残余,比如说将人改造成机器人的
技术。)
伦最终找到了巫师的部落,改变了形体。
(这个世界没有永远的秘密,一切谜语的谜底都将被时间破译。伦的
残躯出土后,第一文明的存在成为必然。没有人相信原始人类能进行这样的
手术,并造就如此神奇的人机结合体。)
(没有人知道那帮巫师们是怎样干的,也许这个谜要几百年以后才能
被揭开,不过这对故事并不重要。)
从巫师部落里出来,伦很轻松。他迈步走在山间的小道上,他想回自
己的部落去。从前那种跋涉的艰苦荡然无存,他走得异常轻快自如。
重新看见利恩河时,伦知道离家乡已经不远了。空气中的硫磺味依然
那样地浓,干黄色的荒原上依旧寸草不生。
远远望去,荒原上象是有个人踽踽而行。渐渐近了,是一个留着长发
的女孩,她一身的憔悴与疲倦,佼好的面庞因长途跋涉而沾染灰尘。
伦的脑海中刹那间闪过几个记忆的片段:蓝天上纤柔的云;铺满绿色
植物的原野;闪动金色光芒的长发..
女孩走到伦的面前,用一种惊异的目光打量他闪亮的钢铁身躯,她不
理解一个人怎么可能这样一来。
“你好!”女孩说。
“你好。”伦答应道,他的声音干巴巴的。
他们两个面对面站着,目光相接。
伦看到女孩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极其熟悉的眼神,他正想着在什么地
方见过这个女孩。
女孩的目光忽然停在他的脸上,她倒退了几步,闭上眼睛摇摇头。
“你是在旅行吗?”
女孩沉默片刻之后说:“是的,在旅行!”她不再看伦,仿佛一下把所
有的好奇心都抛开了,她背过身去,又说:“我的名字叫黎,我在找一个人!”
“找人?”
黎没有理会伦的问话,她自顾自走开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我在梦
里认识的他,”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忧郁的味道,“他偷走了我的心!”
“梦?心?”伦依然迷惑着。
黎似乎不再对伦感兴趣,她说:“我要走了!”
伦模模糊糊有些预感,但他只说了一句,“你要走了吗?”
黎点点头,一阵燥热的风吹来,她的长发在空中飘动。
“你--”一个遥远的记忆变得清晰:那个早上,那个奇怪的经历以及
随之而来的驱逐。伦大叫一声。
(现代很多科学家正在研究“心灵感应”,他们到处搜集资料,也许这
个故事能算一个。)
黎没有回头。
灰黄色的山那边,夕阳西下。黎迎着夕阳向前走,长长的影子留在身
后。
伦没有追上去,他甚至没有再喊一声,他很后悔。
生活方式
江渐离
引言
“机器人的利益高于一切,机器人是地球上独一无二的领导者。”
“自然人将永远受到机器人的保护,自然人的利益仅次于机器人。”
“自然人未经允许,不得生育自然人儿童;自然人绝对不允许抚养自然
人儿童。”
--《地球宪法》(又称《第一机器法》)
“自然人不得在机器人政府的军事、司法、情报等部门工作,不得通过
选举‘正电子院’。”
“自然人不得从事与机器人(包括正电子脑)制造、维修等有关的工作。”
“自然人无权要求召开、列席‘正电子院’会议,特殊的听证会要求自
然人参加时,必须经过‘正电子院’半数以上议员的同意。”
“自然人未经批准,不得生育自然人;自然人儿童必须交由机器人管理
的抚养院抚养。”
“自然人不得从事反对机器人政府的活动,并不得宣扬和支持这种活
动。”
--《自然人法》(又称《伯顿法》)
“机器人没有理由限制自然人争取自治,请理解自治这个词,它不同于
自由,如果说机器人政府已经给了自然人自由,那么请再给我们自治。”
“自然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是机器人无法理解的,而不能理解自然
人又怎么能很好地管理自然人呢?为此,我们要求自然人自治。在机器人和
自然人共处的社会中,自然人应该有一个合理合法的自我管理机构,这将有
助于机器人政府进一步改善自然人和机器人的关系。”
--《议政院演讲集》(作者何子明)
“不要指望机器人会给自然人带来幸福,自然人的幸福必须靠自己去争
取。”
“从某些方面来说,自然人无法与机器人抗衡,但另一方面,自然人有
着机器人无法比拟的优势。自然人在长期的进化过程中,学会了利用一切可
以利用的工具,其中也包括利用自己的敌人。如今,自然人将再一次发挥自
己的长处,要想获得最终的自由,自然人必须更好地利用自己的敌人--机
器人。”
“必要的时候,我们要妥协。但这只在必要的时候!自然人现在还没有
能力直接夺回失去的世界,那么,为了保存力量,我们不妨在表面上做出些
让步。”
--《何子明给邹福远的信》(未发表)
“今天,我开始走向胜利,我成功地领养了一个正电子机器人。所以,
从今天起,我要养成写日记的习惯。我必须记录发生的一切,毕竟我的大脑
会忘事,而正电子机器人不会。”
“我正在将自然人的生活方式灌输给机器人,机器人的感情程序是很了
不起的。哈,我看我是有点疯了。但这工作让我兴奋,我正在和机器人比赛。”
“改变一个人也许是困难的,但改变一个机器人却显得更难。”
正文
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些时候会有小雨。此刻的天空充满了忧郁的灰色,
仿佛随时会有零星的雨点飘落下来。
我站在父亲的坟墓前,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慨与郁闷,电子线路象是生
了锈,信息流通过时有点涩。每到这种阴郁的天气,我就有一种要和父亲聊
聊的冲动,所以我来到了墓地。
父亲离开我已经七年了,我不知道人类所说的另一个世界到底存不存
在,父亲在那个世界过得怎么样?他是否还象从前那样,用他那温和慈祥的
目光注视着我。
我常在想,如果当年领养我的不是这位长眠在墓穴中的男子,我又将
是一种什么情形?
看墓人佝偻着背在墓地里走来走去,摇晃着铜铃,发出“叮当叮当”
的声音。据中央电脑说,这是一种安慰死者的古老传统。然而我觉得,那不
过是拙劣的伪造和彻头彻尾的谎言。谁也不知道古代看墓人是怎样工作的,
人类早已忘记了历史,习惯了屈从,甚至放弃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中央电脑说什么,就是什么!
父亲有别于别人,他简直是个勇士,我还记得他常对我说:
“特纳,不论什么时候,别忘了关心人类的命运。”
“特纳,你嫌弃人类的卑微懦弱吗?不,不要这样,这对你和这个世界
全无好处!”
“要爱,不要恨,这是人类的生活方式!”
被父亲领养时,我已经算懂事了。我知道那天父亲又输掉了一场极为
重要的辩论,从而使他只能领养象我这样的孩子。父亲的脸色和今天的天空
一样阴沉,他粗壮的手臂挽着我,大踏步地往回走,心事重重。
“那么说以后您是我的新爸爸了?”
父亲没有理睬我,继续快步走着。
“以后您会照顾我,是吗?”
父亲仍不睬我,我只好陪着他一起沉默。
一台巨型碾路机正在我们前面缓缓驶来,父亲忽然停下脚步,他先是
恶狠狠地看着我,嘴里嘟哝着一些我听不懂的音符。碾路机缓缓驶近,带着
轰鸣。我发现父亲紧紧抓住我的肩膀,不由自主地颤抖。
我们当时站在人行道上,父亲在内我在外,离碾路机的工作区不到一
公尺。
父亲直勾勾地盯着碾路机看,面部表情十分复杂。我轻轻地推了推他,
说:“爸爸,爸爸,再不走就赶不上回家的末班车了。”
父亲迟疑着,他的手抓得更紧了,碾路机巨大的碾子滚过,轰鸣声渐
渐移到我们背后。
我又说:“爸爸,您怎么啦?”
很多年以后,父亲躺在摇椅上吸着烟斗,我站在靠窗的地方给他画肖
像。父亲做了个手势,让我停下来。
“特纳,”他说,“你知道吗,那天我真想把你推到碾路机的碾子下去。”
我被吓了一跳,“您在开玩笑吧?”
“不!”他坚决地否认道,随即摁灭烟斗。“我想让碾子把你压扁,然后
拿去给正电子院的议员们看看。”
我在他身边坐下,听他说话。
“自从智能机器人取代自然人统治这个世界以来,自然人的生活一直受
到诸多的限制,有法律规定:自然人不得领养自然人儿童,自然人儿童必须
离开父母,在智能机器人管理的抚养院中生活。”
“我知道,这是有名的‘自然人法’。”我说:“这是正电子院第一任议长
R・伯顿先生提出的,所以也叫‘伯顿法’。”
父亲象是又陷入了沉思,良久才道:“这是一部带有明显种族歧视的法
律。”
我不便作声,只是尴尬地笑笑。
父亲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不然他决没有好心情讲述下面的故事。
“我和我的妻子都非常喜欢孩子,但一直到她去世,我们始终没能有自
己的孩子。”父亲开始回忆,我听得出他的感慨。“我在两年的时间里,提出
了近百次的申请,要求领养一个自然人儿童,重新组织一个家庭。但这些请
求无一例外地被驳回了。后来我通过几个富于同情心的正电子院议员,正式
向正电子院提出仲裁申请。当时由于一些偏远地区发生了自然人的暴动,机
器人政府一直试图缓和机器人与自然人的矛盾,所以我的请求被接受,并举
行了一场大型的听证会。”说到这儿,父亲得意地笑出声来,“特纳,我还是
第一个进正电子院的自然人呢!”
“那恐怕是我一生中最辉煌的日子。”父亲的情绪波动很大,他忽然显得
有些颓废和忧伤,“我成功地说服了近二百位正电子院的议员,它们表示愿
意就修改‘自然人法’举行表决。”
我明明知道结果,但仍忍不住问了一声:“结果怎样?”
“很可惜,投票的结果是二百一十七票同意,二百三十二票反对,被否
决了。也许是对我感动二百一十七位议员的一种补偿,正电子院通过一项特
别决议:只要我愿意放弃领养自然人儿童的请求,政府允许我领养一个有正
电子脑的机器人儿童。”
父亲大概是疲倦了,他合上双眼,斜躺下来。“要一个孩子的强烈愿望
战胜了人类的自尊心,我当时接受了这种调和,并在一系列法律文件上签了
字。同一天,它们安排我领养了你。”父亲轻抚我的头顶,他那宽厚的手掌
带着体温,我感到很高兴。
父亲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他快要睡着了。“特纳,我当时在犹豫,要
不要把你推到碾路机底下去。可我最终舍不得下手,你是我花了无数精力心
血争取来的,该和我亲生的骨肉没什么区别..”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父亲躺在摇椅上睡着了,我看到他棱角分
明的嘴角,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叮当叮当”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中,回忆象看墓人一样在我身边走过。
自然人的墓地几百年来一直是冷冷清清的,象我这样定期来墓地的人绝无仅
有。
我黯然退出墓地,雨就要来了。虽说现代的机器人已经不再怕水,但
我总想起每每下雨的时候,父亲就站在门口喊我:“特纳,别让雨淋着,你
会感冒的!”我说:“不,爸爸,机器人不会感冒”。
父亲摇摇头,“特纳,在我心目中,你是会感冒的。”我的家座落在城
市的西南角,那是一幢单独的大房子,有几百年的历史了。父亲去世后,我
一直住在这里。
走进家门,我习惯先闭上眼睛,会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如果
我能呼吸的话,我一定会象父亲那样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再缓缓地吐出来。
父亲把这幢大房子留给了我,对于自然人来说,房子是必须要有的活
动空间。房子被隔成很多块,有厨房、卫生间、卧室和书房。我从来没打算
改变这房子里的布局,虽然有些陈设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保持这里的原样
纯粹是因为父亲,他亲手布置了这里的一切。
低等的机器人仆人在门口等我,“特纳先生,议政院的几位议员先生在
等您。”
我说我知道了,并请议员先生们在书房等我。
机器人政府参照自然人的上下议院制,设立正电子院和议政院。正电
子院又被称为“贵族院”,这里的议员全都是安装了正电子脑的高等机器人;
议政院也称“平民院”,议员分为自然人议员和低等机器人议员。
我走进书房,原本坐着的三个自然人立即站了起来,“我是R・特纳,
欢迎光临寒舍。”
“我们是议政院争取自然人自治委员会的,我是自然人议员邹福远。这
位是自然人议员威廉・奥斯本,这位是自然人议员维克多・贝加。”
我们行了握手礼,分宾主坐下。我注意到这个叫邹福远的自然人议员
和父亲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皮肤、头发和眼睛,他们可能出自同一种族。
“特纳先生,您的握手礼很标准。”邹福远微笑着说,他连微笑的神情都
和父亲相似。
我点头表示感谢,随即问道:“三位先生喝点什么?”
自然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只听邹福远说:“谢谢,如果不麻烦的话,
茶就可以了。”
我取出四个杯子,熟练地在每个杯子里放上茶叶,然后注入热水。
“没想到您家里还备有茶叶。”邹福远接过杯子时说,看得出来,他和另
外两个自然人一样惊讶得很。
我掀开茶杯盖,拨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呷了一口,道:“我父亲教会
我怎样选择茶叶,怎样沏茶。用自然人的话说,这已经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了。”
自然人脸上的惊讶表情仍未散去,我又解释道:“我的养父是个自然
人。”
“噢”邹福远恍然,其余两个自然人仍有些迷糊。
“几位找我有什么事吗?”我问。
“是这样。”邹福远欠了欠身,说:“我们听说您准备提出‘自然人法’
的修正案,这和我们‘争取自然人自治委员会’的宗旨是一致的,所以想来
听听您的意见。”
“我很理解自然人要求自治的行动,但事实上我提出的‘自然人法’修
正案并不要恢复自然人自治。”我虽然对邹福远这个自然人有好感,但由于
平常和议政院的议员接触很少,对自然人议员的目的还不清楚,所以只是不
咸不淡地谈了两句。
邹福远皱了皱眉,又笑着说:“我同意特纳先生最近的几次演讲,其中
反复提到了自然人的待遇问题,我想我们最起码在要提高自然人地位的观点
上是近似的。”
“对。”我说:“我主张提高自然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并希望自然人能和
机器人更好地合作。这个世界是自然人和机器人共有的。以往自然人受到了
不公正的待遇,这种情况必须得到改变。”
“自然人希望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自治,这并不影响机器人政府管理国
家。”邹福远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
“邹先生,我认为将来自然人可能可以争取到自治的权利,但不是现在。
我们的社会正处于一个变革时代,经过长期的磨合,自然人和机器人的关系
已经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善,我主张让自然人逐渐参与管理社会,这将是个
漫长的过程。”我尽量用最温和的言辞来回答,可事实上我做得并不好,因
为那个叫威廉・奥斯本的自然人议员插进来说:“可是特纳先生,自然人为
了争取自治已经奋斗了三百年,这相对于自然人的寿命来说,已算是相当漫
长的时间了!”
我看见邹福远又皱了一下眉,他好象对威廉・奥斯本的发言有些不满,
但他没说什么。
“三百年对于历史来说,不过是短短的一瞬!”我答道。
“特纳先生,历史上可是自然人统治世界!”如果说威廉・奥斯本还只是
试探的话,那么维克多・贝加的话可算是充满火药味的挑战。
“可后来有了智能机器人,历史改写了。”我不卑不亢。
邹福远正欲开口,威廉・奥斯本抢先说道:“死了二十亿自然人!智能
机器人为了统治世界,死了二十亿自然人!”
“我们仅仅想得到我们应该得到的!”维克多・贝加补充道。
我觉得这两个自然人激动得快失去理智了,所以没有开口。邹福远这
时站了起来:“威廉,我们不是来吵架的,我们需要特纳先生的帮助..”
威廉・奥斯本打断了邹福远的话头,他的脸上满是轻蔑的笑容:“邹先
生,我们只是在争取,但不乞求。”
邹福远涨红了脸:“既然是争取,那就心平气和地谈话,而不是咄咄逼
人。”
我意外地发现自己变成了局外人,三个自然人之间显然有着很大的分
歧。我看见维克多・贝加的手指几乎指到了邹福远的鼻尖上,我知道在自然
人中,这种行为是极不礼貌的。
“邹福远先生,你不要忘记,你是个自然人,自然人是有骨气的!”维克
多・贝加说毕,狠狠地“哼”了一声,然后他和威廉・奥斯本一齐站起身来,
也不再和我打招呼,自顾自离开了我的书房。
邹福远站在那里发了会儿怔,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仿佛随时要大喝一
声,足足过了半个小时才缓过来。他面带歉意地向我伸出手,我知道他也要
告辞了。
我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我们再次握手。
“很抱歉打搅了您”邹福远微有些失意。
我说:“邹福远先生,我的父亲曾经说过:‘自然人如果能保持团结,
那是一股不可战胜的力量。’可大部分自然人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邹福远正准备转身离去,听了这话站定不动,他想了想说:“您真这么
认为吗?”
“我相信我父亲的话绝对正确,而且我相信自然人最终能争取到自治的
权利,这也是我父亲说的话!”
“您父亲真的是自然人吗?”
送走了邹福远,我回到书房,端起茶杯又放下,茶已经凉了。我的思
绪仍然在自然人身上。
和自然人接触,每一次的感觉都不一样,但我始终找不到和父亲在一
起的感觉,但从邹福远身上,我隐约发现了一些父亲的特质。父亲是个不容
易激动的人,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人觉得有分量。我记得有一回父亲在家
接待客人,和客人讲了许多关于自然人地位的问题,客人很激动,在书房里
大声说话,并不时挥动手臂。
父亲先是认真地听客人说完,然后很平静地说:“热情是必要的,但有
热情不等于有一切,相反,热情过分后会失去理智。任何盲目的行为都是愚
蠢的,任何愚蠢的行为都会把人引向良好愿望的反面。”
我从没见过比父亲更富于感染力的人,自然人中没有,机器人中也没
有。作为一个杰出的政治家,他曾两次担任议政院的议长,在他之前,议政
院的议长一直是由机器人担任的。
我毫不怀疑父亲的能力,如果自然人能成为正电子院的议员,父亲肯
定会是其中一员。
窗外雷声响起,雨开始下了。
我踱到窗前,油画架还在那里,上面还有一幅没有画完的画。我从父
亲那儿学会画油画,即把许多颜料抹在画布上,形成生活中固有的某些物品
或某个人的形象。父亲对我的画总不满意,“不,特纳,画画不仅仅是再现
原形,要有感情!”他总爱那么说。
从书本上,我知道感情是自然人身上一种很独特的东西,这几乎是自
然人特有的,智能机器人的正电子脑中装有感情的程序,但它只是程序,不
象自然人的感情是实在的。他们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他们会发自内心
地笑,而不是仅仅地动一下脸部的肌肉。再好的感情程序也只能模仿。
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在模仿父亲,他似乎给我的正电子脑中安装了
一套无形的情感程序,使我能接受他对我的爱。我相信一开始就设计好了这
个无形的情感程序,他努力把我当成一个自然人来抚养,他想造就一个有真
正自然人情感的正电子机器人。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斜躺在摇椅上,回忆过去。
每天早晨,父亲一定要我坐在餐桌前,品尝他亲手做的早餐。我告诉
他,机器人无须吃东西,只要补充能量就行。可父亲固执地要我咀嚼自然食
物,然后任由我从胸口的储物袋中取出食品的残渣。
同时,父亲把我送到自然人儿童学校,让我和自然人儿童一起学习知
识。我偷偷地把自己的正电子脑和中央电脑联接,记录下大量父亲认为我应
该了解的知识,当我告诉父亲我已经都学会时,父亲十分生气,他硬是把我
送到机器人维修中心,让那里的管理员删掉我那正电子脑中多余的知识。所
以,我总是比正常的机器人懂得少,经常有机器人嘲笑我。我对父亲说:“有
的机器人嘲笑我。”父亲冷冷一笑,说:“机器人不会嘲笑,会嘲笑别人的只
有自然人。”
说起机器人维修中心,那是我每年都要去好几次的地方。在那里,我
不断地更换大一些的金属骨骼和皮肤。父亲说:“自然人会逐渐长大,机器
人不会。”
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都快相信自己就是一个自然人了。父亲不在家
的时候,我会象现在一样,躺在摇椅上,然后拿着父亲的烟斗,装模作样地
把烟斗送进嘴里。我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些父亲的动作,有时我仿佛真的变成
了父亲,又象是父亲变成了我的模样。
遵照父亲的嘱咐,我上中学,后来又上了大学,成了为数不多的通过
考试拿到学位的机器人。大学毕业后,父亲才允许我和中央电脑联接,获取
信息和知识。
在我的概念中,自然人与机器人的分别是极小的,更有甚者,在某些
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个怪物,明明是机器人,心底里却希望自己是个自然
人。用父亲的话说,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我不打算改变它。这使我步入政
界以后,一直保持着亲自然人的政见。父亲想必乐意看到我在正电子院中为
自然人说话。而我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决定,只要是能令父亲高兴的事,我就
努力去做。
回忆容易令人失态。我呆坐在摇椅上,浑然忘记了时光的流逝。能有
机会回忆和父亲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那真是无比幸福的事情。
议会休会的日子里,我一直在寻求帮助。我必须得到相当多的正电子
院成员的支持,才能将新的“自然人法”修正案提交正电子院审议。
父亲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早已预见到了今天。在逝世前几天,他交
给我一张名单,上面写着二百一十七位正电子院议员的名字,这些议员当年
支持过父亲申请领养自然人儿童。
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件无价之宝。
我通过中央电脑进行核对,发现这二百一十七位成员中,如今还有一
百多位仍留在正电子院,其中有一位叫R・菲利普的议员,如今已经当上了
正电子院的议长。我很快获得了支持我提案的议员的法定数目,但仅有这些
议员是不够的。因为必须有三分之二的议员支持,才能真正通过这项法案,
我决定去找菲利普议长。
事先,我通过中央电脑查询了一下菲利普的成长经历,发现它是位充
满传奇色彩的机器人。它担任过大法官,审理了几起自然人与机器人纠纷案,
开了自然人在诉讼中胜诉的先河。为此它被免除职务,流放到偏远地区。由
于自然人的拥护,它竞选正电子院议员获得成功,成为第一个由自然人支持
的正电子院议员。
当我走进菲利普议长的办公室时,它正悠闲地背着手在室内踱步。
“很抱歉,我正在放松自己。”它毫不掩饰地说,这使我相当惊讶,尽管
我知道模仿自然人的作风是如今潮流,但我没料到菲利普议长会赶这种时
髦。
菲利普议长请我坐下,说:“特纳议员,我听说您打算收养一个自然人
儿童。”
“是的,议长先生。”我答道:“不仅如此,我还想通过修改‘自然人法’,
使正电子机器人收养自然人儿童合法化。”
“我听说您有亲自然人的政见,这好象不符合机器人议员的传统。”
我听了这话微感失望,但我仍然希望尽最大努力。“我听说的传统可不
是这样的,议长先生。”
菲利普议长“哈哈”大笑,它坐回到自己的大办公桌后,面对着我说:
“您好象是今年第一次竞选议员,难道您不怕因为有亲自然人倾向而不能连
任吗?”
我忽然明白,在大多数的场合,议长是一种象征,它从不轻易表露自
己的观点和想法,它必须先仔细倾听,然后做出决定。通过它在正电子院的
威望,使议员在一定程度上达成共识。而我偏偏没注意菲利普议长的态度,
还以为它在劝说我放弃提案呢。
想到这儿,我不禁心头一寒,当下答道:“议长先生,我们的选民中有
不少自然人。”
菲利普议长点头表示认同,它说;“谈谈您的来意吧,您这样急着见我
到底为了什么?”
“我要得到您的支持!”我说,“您是议长,在正电子院您有无与伦比的
威望,没有您的支持,我的‘自然人法’修正案不可能通过。”
“您很坦率,特纳议员。”菲利普议长说,“我的作用可能不如您想象得
那么大,不过我可以听听你的想法,毕竟我只是听说了您的‘自然人法’修
正案,而对这个修正案本身一无所知。”
我根本不相信菲利普议长对‘自然人法’修正案一无所知,但我知道
我必须作一些必要的解释,“现行的‘自然人法’又称‘伯顿法’,是五百一
十六年前由第一任正电子院议长R・伯顿提议并经审定的。由于制定年代早,
其中不可避免地包含有歧视自然人的思想。据我所知,我们现行的法律大都
经过修正,其中一百二十七年前修改宪法时,明确了客观平等的对待自然人
原则,而‘自然人法’制定以来,从未进行过修正,这显然与我们的..”
这时菲利普议长敲了敲办公桌,也不知是真是假地说:“特纳议员,您
刚才说的我都知道,我的时间有限,请告诉我关于‘自然人法’修正案中我
不知道的那部分。”
“好的,议长先生。”我继续说,“自然人儿童是我们这个社会的预备公
民,按照自然人的方式,儿童必须和父母生活在一起,这将有利于儿童的身
心健康发展..”
“您的意思是指现在的自然人儿童身心发展不健康?”菲利普议长又一
次打断我。
我只好先回答它的问题,“议长先生,您想必也知道,自然人是一种有
感情的动物,他们组成的家庭、社会大多是以感情为纽带的。缺乏感情的人
一般很难融入社会生活中,他们通常在社会中饰演反面角色。而感情这种东
西不是生来就齐备的,它就象一个不完全的程序,只有在感情的环境中,才
能逐渐变得完整。所以,自然人儿童如果在缺乏感情的环境中成长,那对他
们今后的发展是极为不利的。近十年来,自然人犯罪的比率每年要增加一个
百分点,而且犯罪年龄已从十年前的25岁变成今年的19岁。自然人罪犯
的年轻化,正是缺乏怀古教育带来的恶果。”
“既然有了问题,我们就必须解决它。最好的解决办法,是由自然人直
接抚养自然人儿童。但这是办不到的。最初之所以规定自然人不得抚养自然
人儿童,是因为早期机器人害怕自然人通过家庭教育,传播反机器人思想。
其实这一点也容易解决,我们只需修改一下‘自然人法’的条款。我们可以
规定,自然人仍然不能收养自然人儿童,但可以收养正电子机器人;同时,
正电子机器人可以领养自然人儿童,给自然人儿童必要的情感教育。”
“这将是生活方式的一次革命,”菲利普议长的话富于激情,但我看它的
脸上却没有与激情相配的神色,只听它继续说:“可是机器人能给予自然人
儿童正确的情感教育吗?”
“我相信可以!”我斩钉截铁地说:“正电子机器人都要装有感情程序,
据我所知完全可以媲美自然人的感情。”
菲利普议长沉默片刻,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特纳议员,关于自然人需
要感情教育这一点,您还有什么更充分的证据吗?”
我笑了笑:“议长先生,中央电脑储存了大量自然人时代的书籍,其中
有不少社会学家专门论述儿童感情教育的文章,我恐怕不能一一举例了。”
“唔!”菲利普议长向我伸出手,并对我说,“我会考虑您的意见的。”在
我即将离开议长办公室的时候,发生一件奇怪的事,菲利普议长忽然叫住我
说:“特纳议员,听说您有一位自然人父亲?”
“是的,我相信您在我父亲领养我的过程中,也起过相当重要的作用!”
菲利普议长点点头说:“我知道,您有一个了不起的父亲,我有时候真
的很羡慕!”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附录
何子明躺在病床上,疾病使他身体虚弱,脸色苍白,但他显得很有精
神。机器人护士不来给他量体温,病房里很安静。下午的时候,他总会假寐
片刻,思考一些问题。
“何先生,何先生。”有人在叫他。
何子明睁眼观看,原来是菲利普议员。“您好,菲利普,请坐。”
菲利普议员坐在何子明的床边,说:“按照您的要求,我在您养子不在
的时候来见您。”
“呀”何子明一摆手说:“有些事情还是他不知道为好。”
“您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吗?”机器人永远比较直截了当,菲利普议员
也不例外。
何子明微笑着看看眼前这个机器人,感到很有意思。“我恐怕活不了多
久了,不能象从前那样照顾特纳,如果以后有机会,您一定要帮他一把。作
为老朋友,我将我唯一的儿子托付给您,希望您不要推辞。”
菲利普议员诚恳地答应,“何先生,我从没见过一个自然人象您一样,
您伟大的爱心令我感动,我将尽最大的努力来帮助特纳。”
自然人机器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同样是在何子明的病房,不过这一次他已进入弥留之际,在一生中最
后一段清醒的时刻,他照例让特纳退出病房。不久,在病房的另一个出入口,
邹福远迈步走了进来。
“我的日记都收藏好了吗?”没有什么虚词客套,说明两个人很熟悉。
邹福远恭恭敬敬地站在床头,“一切都将按计划进行。”
“那我就可以瞑目了。”何子明感到一阵轻松,虽然他即将离开这个世界,
但他知道,他的工作还将继续。“福远,人类最终会战胜机器人!但在如今
的形势下,硬拼不是办法。
从前的人喜欢标榜他们制造的机器人,说什么不论是武力还是智力,
自然人都不是机器人的对手。可笑!人类的体力可能无法与机器人相抗,但
在智力方面,自然人是无可比拟的,这就是为什么机器人上台后,自然人没
有灭绝的主要原因。”
“您休息一下吧。”邹福远劝道。
何子明的脸上满是苦笑,“我就快永远地休息了,何必争这一时呢?我
有些话要告诉你,这是我几十年来和机器人周旋的经验,你需要这些。”他
喘了会儿气,又说:“机器人社会必然是接近人类社会的,它们没有重造世
界的本事。而且,据我猜想,机器人会越来越借鉴自然人的生活方式,它们
会模仿我们。如果这一天来到了,自然人也将夺回这个世界。
特纳是我安在机器人内部的一颗定时炸弹,它将在机器人中间宣扬它
独特的生活方式,生活单调乏味的机器人会争相仿效,它们会慢慢变得依赖
自然人。福远,我们要有耐心,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了,我们应该不在乎再等
下去。”
邹福远看到何子明眼神渐渐散乱,消瘦的脸上笼罩着一层灰色,他知
道这一时刻已经来到,自然人即将失去他们的领袖。
“何先生!何先生!”
何子明忽然笑了,他说:“我仿佛已经看见了,自然人..自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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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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