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刀传奇·花之尸骸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神刀传奇・花之尸骸

  楔子
                 
  临安府南三十里的驿站。
  垂老的驿吏坐在门槛上,慢慢啜着黄酒,闲闲望着淡淡春阳下的官道与原野。
  驿站外供行旅休息的亭子里,坐着两个少年。年轻的语声笑声在风中飞r,驱走了春野的清寂。坐在左首的叫张褚,皮肤微黑,身材瘦长,顾盼睥睨间豪气迫人。坐在右首的叫徐嘉树,俊爽非常,酒喝得最多,笑声也最高。
  张褚的鞭在腰间,徐嘉树的刀在手边。两人正是今日江湖的明日之星,最有前途的后起之秀――张鞭徐刀。
  蓦地,府城方向车声如雷隆隆响起,四辆马车狂驰而来,激得道上尘土飞扬。车队后有一骑紧紧追赶。马车再快,终究比不上轻骑,只见那人追上车队后,竟从马背上跃起,飞掠过四辆车的车顶,气定神闲地落在了官道中间。若用风驰电掣来形容马车的速度,他的速度就比风还疾,比电还快。
  眼见马车便要撞倒这人碾过这人,老驿吏嘴巴一开一合,惊得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千钧一发之际,四位驭手勒住了马缰,四辆马车一起停住,车距竟然始终未变。
  张褚拍桌道:“武林第一家的轻功当真名不虚传!”
  嘉树的笑脸忽然黯淡,声音也带了种说不出的痛楚。“如此炉火纯青的一苇渡江,这人若不是沈无忌,定然是沈无咎。”
                 
                 
  第二辆马车的门开了。“你凭什么拦我的车?让开。”是个女子的声音,慵懒里带点不耐,全没把拦车的人放在眼里。
  嘉树想:“好像春风里花开的声音,好像冬夜里雪片坠地的声音,听了以后感觉到的却是宁静。世间除了夜来,谁还有这样的声音。”――嘉树的诗人气质很重,所以他师父“刀神”雷景行曾经叹息道:“如果嘉树学剑,会有更大的成就。”
  “大哥才死,你就要回姑苏去,未免让人齿冷。”
  “无忌死在婚礼之前,我并没成为他妻子。留下来的话,我算什么?还得成天看人脸色。”
  “母亲心情不好,把话说得重了,你也要跟她老人家计较吗?”
  “我不敢,也不必。你请便。”
  “夜来,你好硬的心肠。”沈无咎的手微微发抖,“我绝不会让你走的。”
  张褚和嘉树对视一眼。原来车中人真是姑苏城八宝崔家的大小姐,沈无忌的未婚妻崔夜来。武林中有句话:“夜来一顾,百花也妒;夜来一刀,不见明朝。”她的刀法和她的美丽一样出名。
  “你不让我走?”一柄刀从车里伸出来,抵在无咎心口。刀如春水,泛着淡绿的波光,正是夜来那柄销尽世间英雄气的夺魂。嘉树仔细凝思她的出手,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五年不见,夜来的武功竟然精进如此,出手的角度和力道都妙到毫巅,若换嘉树在车前,一般的避不开。
  无咎脸色苍白如纸,咬着牙道:“夜来要走,天下没人拦得住。只是大哥死的那天,只跟你在一起,再没见过其他人。你现在这么撒手走了,让我如何交待。”为了留住她,他已经口不择言。
  “原来你们沈家是这个意思。好,我暂且不回姑苏。你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也欠了我一个交待。”夺魂刀回鞘,车门也合上了。
  车队调头,渐行渐远。无咎站在原地,手捂着心口,怔了半晌,牵着马慢慢去了。这武林中以霸道闻名的年轻人,在夜来面前竟是一忍再忍,一让再让。
                 
                 
  嘉树喃喃道:“夜来一刀,当真令人魂为之夺,意为之消。”
  张褚道:“沈无忌的死可是轰动江湖的大消息啊。沈家和崔家向来不睦,本来还能借联姻修复关系,现在只怕裂痕更深。”
  “一个女子怎能把刀法练到这种境界?”
  “沈崔两家反目,最高兴的恐怕就是慕容家了。这事情错综复杂,临安府有一场大热闹可瞧了。咱们这次还真没白来。”
  “的确是不虚此行。”
  张褚和嘉树各说各话,临了才碰到一起。两人反应过来,相对大笑。
                 
                 
  1武林第一暗器――相思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竟豪奢。
  重湖叠t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北宋初年,柳永笔下的杭州已是江南一等一的繁华都市。到南宋,南逃的皇帝赵构把杭州定为国都,并升作临安府,所以1129年后的数十年间,杭州的城市建设搞得热火朝天。说实话,这城市的气质和文雅阴柔的赵氏王朝也非常相宜。
  从南部大内的和宁门开始,13500尺长的御街直贯北部的中正桥,把腰鼓形的杭城剖为两半。御街中心专供皇帝巡幸用的御道两边有石砌的河道,借河水把御道和百姓隔离开来。河里种着荷花,河畔栽着桃李,每逢春夏,水光花光交映,水香花香满街,薰得行人如醉。

  杭州是个诗意的城市,连御街都是诗意的,但它偏有一个别称叫作武林。初次听到的人未免有些纳罕,其实这名字和刀光剑影的江湖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杭州郊外的山水在汉晋时叫做武林罢了。
  自从沈家在江湖上崛起,对典故没有丝毫兴趣的江湖子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杭州所以叫做武林,自然是因为“武林第一家”――沈家的缘故。
  御街上最繁华的地方叫中瓦子,杭州最大的酒楼,沈家开的武林园就坐落在那里。
                 
                 
  武林园二楼的阁子里,嘉树对张褚道:“这就是武林园名字的来历。你想沈无忌那样文雅谦逊的人,怎么会存心夸耀‘武林第一家’的称号。”
  隔壁阁子里响起清脆的掌声。哗的一声,有人掀开竹帘走了过来。是个系着黑巾、穿着黑衣的俊俏少女,面颊绯红,显然已经喝了不少。“你说得真好,来,我敬你一杯。”
  江湖儿女本来不拘小节,嘉树虽不认得她,却也举杯,“幸会。”
  那少女顺势坐到桌边,“你是我哥哥的朋友吗?怎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嘉树道:“你哥哥是谁?”
  她忽然发怒,“你明明知道,却来问我,当真是哥哥死了,你看着我好欺负吗?”一掌拍在桌上。这一掌力道好大,连桌子带碗一并碎了,划得她手掌鲜血淋漓。
  嘉树只觉这少女简直莫名其妙,但她的蛮横举止中带着种说不出的凄苦在,让人不忍心对她发脾气。
  武林园的老板也被惊动了,一进来就对嘉树和张褚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让伙计另外整治一桌酒席赔两位。”又转身劝那少女,“三姑娘,你何苦这么作践自己,让老夫人知道了,心里还不知怎样呢。”
  手上的剧痛让她清醒了些,板着脸道:“你们不说,她怎会知道。”
  一旁的张褚忍不住道:“这位姑娘,你手上流的不是血是水吗?先包扎了再说吧。”
  她横他一大眼,“要你管。”
  看着她背影,张褚有些陶醉地,“江南的姑娘就是秀气,娇娇小小的,水的。”
  这还叫秀气?嘉树失笑道:“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她就是沈无忌的小妹。‘紫豹子’沈无忧你是惹不起的。”
  张褚笑道:“我也没想招惹她呀。”
  可惜杭州城小了点,他们出了武林园,三转两转的,又在中瓦子的钱家干果铺前遇着了她。
  干果铺前围了一大堆人,却悄没声儿。张褚喜欢热闹,好奇心又重,拉着嘉树过去看看。于是,嘉树又听到了那个水般清澈的声音:“杏仁膏、薄荷膏、杨梅糖、麝香糖……哎呀,我不知道芳仪喜欢哪一种,你每样给我包一点吧。”
  嘉树慢慢咀嚼着重逢的喜悦。跟“近乡情怯”一般道理,朝思暮想的人到了眼前,反而不敢相认。
  “你现在还有闲情逸致逛街买果子吗?”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却是沈无忧。
  围观的人群立时退了三尺。美人人人爱看,但是火爆脾气的霹雳美人还是远观为宜。于是嘉树和张褚就挤了进去。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是需要理由的,而她就是那个理由。她的发髻犹如鸦翅,闪着乌亮的光泽。她素白的衣衫犹如春雪,裹着修长曼妙的身子。她全身都散发着明而不亮的光彩,叫人神为之夺。满城淡然春意里,她是最明媚的一笔。嘉树在一阵晕眩中,模糊地想:你为什么不回头呢?
  夜来回过头,冷冷地看着无忧。“我逛街,与你何关,要你来管?临安府是姓赵的,不是姓沈的。”
  无忧两只清亮的大眼里燃的是火。“别人我管不着,崔夜来我就管得着。哥哥才死几天,尸骨未寒,你就和别的男人勾三搭四,还公然逛到大街上来了,你知不知羞?”
  夜来身侧的男子走上前来,是风神如玉的翩翩公子,说话也温文尔雅,“三姑娘,你说话客气些儿。”他似乎随便地掸了掸衣袖,但张褚和嘉树看得真切,他就在拂衣的刹那间猝然出手,点了无忧的哑穴,是如假包换的“拂花手”,慕容世家的秘传。难道他就是慕容世家的少主慕容简?
  无忧脸涨得通红,身子簌簌发抖,却冲不破慕容封住的穴道。武林第一家的三小姐何尝受过这种气,眼泪在她眼眶里转来转去,却不流下来,真是可爱复可怜。
  张褚好管闲事乱出头的脾气顿时又发作了,拉都拉不住。他大剌剌地走上前,像对哥们似的大力拍着沈无忧的肩,“喝,一个人要是行得正,立得稳,怎么会怕别人开口说话?三姑娘,你说是不是?”倒像跟她认得很多年了。
  无忧只觉一股热流冲过穴道,在心里骂了几百遍的话顿时冲口而出:“好一对狗男女。”
  慕容的手微微一动,却被一只温润如玉的手按住。“阿简,别跟小孩子计较。”夜来对着无忧,仍是懒洋洋的口气,“我和阿简行得正不正,立得稳不稳,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难道我还能堵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她顿了顿,淡淡道:“你以为呼天抢地、要死要活才叫难过吗?你以为悲伤是写在脸上给人看的吗?”
  其实夜来只长无忧一岁,但崔家没有男丁,夜来十五岁就开始执掌这个庞大世家的一切事务,杀伐决断不输给须眉男子,所以气质上比无忧成熟很多。
  眼睁睁看着夜来和慕容离开,被夜来气势压住的无忧气到极点,左手一扬,一把暗器如丝如网,罩住了夜来。这一把暗器实在非同小可,――自从唐门式微,江湖中人提起暗器之宗,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江南沈家。偏偏无忧用的又是沈家最骇人的一种暗器“相思”。

  相思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于无形。一旦中了相思,便如附骨之蛆,痛楚难当,至死方休。偏偏还没有解药。
  无忧恨夜来哪里就到了这种程度,只是这女孩子行事完全凭本能,她不是想到了就去做,而是想都不想就做了。所以相思出手后,她也呆掉了,整个人如坠冰窟。
  相思是看不见的,但听得见。空中响起一阵细若情人耳语的乐声。这细微的声音虽淹没在市街的嘈杂里,嘉树却听到了。看着夜来不闪不避,从容地走在街边,嘉树就懵了,他想也不想,飞身上去拉开夜来。
  夜来的衣袖像天鹅翅膀一样展开,她的手指灵敏地在春风中穿梭,像一种古老而优雅的舞蹈,接住了透明的相思。
  嘉树感到一种又酸又甜的滋味让整个心脏都麻痹了,就像爱上某个人时的感觉。人人都说相思会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不到滋味如此美妙,他想大声说你们都错了,却听不到自己声音。
  他最后看到的就是落花中的夜来。她流转如水的气机震动了半条街上的树,在那些坠落纷纷粉白绯红的花瓣中,他看到她向自己伸出手来,他听到她说:“怎么漏了一枚?”然后他就坠入了死寂。
                 
                 
  “你醒了!”夜来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摸了摸嘉树额头。果然,有了微微的热度。
  她的手落到嘉树额上时,他竟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那一刻,她不再是神情冷淡、言辞犀利的崔家大小姐,孩子似的喜悦表情让嘉树读出了她深藏的温柔。
  “你能运气吗?试试看有没有阻滞?”
  嘉树依言运气,发现气机活泼,流转自如,只是心口仍然有种灼热的痛楚。
  “这样啊。相思是热毒,应该加一点凉药,旋覆花、蔓荆子、荆芥穗……”她盘算着,“我重新给你调一剂药来。”
  “相思不是无解的吗?”
  夜来怔住。静了片刻,她幽幽道:“你既然知道是相思,还敢挡在我前面?小师哥你糊涂了?”
  嘉树避重就轻地回答:“师哥就师哥,干吗还加个小字?”
  夜来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煎药。嘉树看着她为自己忙碌,只觉说不出的愉快,他忽然惊咦了一声,道:“你的指甲怎么了?”
  灯下,夜来剔透的指甲泛着奇幻的淡紫光泽。她头也不抬,轻轻搅着药汁,道:“你看出来了。”
  嘉树深吸了口气。“不会是紫花吧?”
  “我常常想,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会遇到金风?”紫花金风是武林中最奇诡的一种毒药。中了紫花之毒,百日内安然无事,但若遇到金风,两毒并发,必定死得苦不堪言。
  “你连相思都解得了,紫花金风也不在话下。”
  “谁说我解了你的相思,只是延缓它发作而已。”她掌着嘉树,把药碗凑到他唇边,“有一天这药没用了,还不知道你会怎样呢。”
  佳人在侧,香泽微闻,嘉树醺醺然,就着她的手把药喝了,心想:“这枚相思,当真治了我的相思。”却不敢真的这么和她调笑,只道:“小师妹,咱们活得一天算一天,管它以后如何。你和我同病相怜,有我陪着,总好过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煎熬。”
  这是他掏心窝的话,她怎么会听不出来,眼圈顿时红了,哽声道:“小师哥。”夜来六岁就被父亲送到雷景行门下学刀,师哥们年纪都大,只有嘉树和她年岁相近,常常带着她玩进玩出,感情是最好的。
  他握她的手,无言。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他不答,转问她:“你呢?为什么嫁到沈家?沈无忌怎么死了?”
  这话若是别人问的,夜来立刻就要翻脸,但是嘉树问的,她微微叹息。“沈长天杀了我父亲和叔叔,本来我恨他们沈家的每一个人入骨,但无忌他……实在是很好很好的人。”
  “他怎么会……”
  “婚礼的前一天,无忌忍不住来看我,回去后就病了,只捱了半日。”
  “沈家疑心你了。”
  夜来冷笑,“为父复仇,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我若要下手,又何必等到那一天;我若要下手,死的又岂会只有无忌一个。”
  “不管怎样,我绝不会让沈家人伤害你。谁敢动神刀门的小师妹,就是和整个神刀门为敌。”
  帘外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一个艳丽女子牵着个小女孩进来,“唷,公子醒了。姑娘用药真是神乎其神啊。”
  夜来道:“这是我小师哥。这是我叔叔的如夫人左姨。这是我叔叔的女儿芳仪。”
  左蔷大概有二十七八岁,待人亲切,说起话来滴水不漏。芳仪是个苍白娟秀的小姑娘,气质冰冷。夜来拿出在御街买的糖果给她,她也只是应景地吃了两颗。但嘉树看得出,她很喜欢夜来,尤其是她抬头看着夜来,说姐姐这样姐姐那样的时候。
  “姐姐,妈妈下午要出门去买缎子,我跟她一起去好不好?”
  左蔷眉毛微微一拧,想说什么又忍住。
  夜来道:“你不能出门,只能呆在家里。”语气虽淡,却不容人有半点反对。
  左蔷展眉笑道:“对了,你要听姐姐的话。”
  两人坐了一会儿,左蔷起身道:“公子还病着呢,咱们不好耽搁太久。姑娘衣不解带地守了公子十天,也该歇歇了。”
  等他们离开,夜来道:“小师哥,你好好休息,我也回去了。”

  “小师妹。”
  “怎么?”她停住脚步。
  他只是微笑,说不出话来。
  她诧异,走回来,一手放在自己额上,一手放在他额上。“没发烧啊。小师哥,你中了相思后人就傻傻的了。”
  “自从你离开,把相思种在我心里,我就傻傻的了,你现在才知道吗?”他在心里对她说。
                 
                 
  “夜来怎样了?”
  左蔷媚笑着,“你问的是夜来的身子还是夜来的心呢?”
  无咎捏着她下颌,冷冷道:“我两样都问。”她痛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却不为所动。
  她捂着青紫的伤痕,声音缠绵。“她只是尽心竭力地照顾她的小师哥,累病了而已。以前夜来的心里就只有一个无忌,现在呢,就只有一个嘉树。不管怎样,都轮不到你。”
  夜色里,无咎的眼睛像两簇黑色火苗,烈烈燃烧。左蔷就是喜欢他那种燃烧一切、毁灭一切的眼神。“你们沈家的相思,号称天下至毒,无人能解,夜来却解得开。我看,希照堂上那块药中圣手的匾,趁早劈了当柴烧吧。”
  无咎越怒越冷,眼中光芒宛如冰层下的火焰。“她很快就会看到相思的真正力量。”
  “是吗?”她解开他衣裳,素白的手在他胸膛上摩挲着。他的心脏有力地跳动。她腻声道:“只可惜你这里的相思,夜来却不稀罕。”
  他横拖着她头发,把她抛到床角,涩声道:“不许再提她名字。”
  她呻吟着,在他残暴的凌虐中达到高潮。是生来就有这样阴暗的欲望吧,就像腐烂的尸骸上开出来的幽灵之花,她想。
                 
                 
  2武林第一战――徐刀对沈剑
                 
  鞔河曛校夜来撑一柄纸伞而来,身后只跟着一个侍婢染红。
  无咎站在船头,望着夜来,她苍白的脸上带着异样的红晕,走路也有点飘,果然病了。夜来为了嘉树而病,为了嘉树来赴自己的约会,一想到这点,无咎就要发狂。
  夜来在岸边站定,“我在丰乐楼订了位置,现在特别来请你过去。”丰乐楼位于丰豫门外,西湖边上,楼台宏丽堪称湖山之冠。登楼临水,可以看画舫穿梭、柳汀花坞,可以听莲娃清唱、渔歌悠扬。
  无咎微笑,但衬着他阴鸷的眼神,看来像冷笑。“夜来亲自来请,这样的福气也不知是几世修来。但今日是我做主人,夜来必定要反客为主,我就为难了。”
  无咎知道夜来虽然生在水乡,对水却极其恐惧,依她的谨慎个性,不会让自己置身如此弱势的境地。果然,她站在水边犹豫难决。
  “听说,你小师哥又昏迷了。你真的不想知道相思的主要成分,以便对症下药吗?”
  这话让夜来下了决心。她双足一点,一缕烟似的落在他的画舫上。甲板湿滑,她气滞脚虚,险些失足滑倒。无咎伸手掌她,只觉她手腕滚烫如火,病得竟是不轻。她忙不迭地缩回手来,像被蛇咬了一口。无咎看她冷冷淡淡的样子,心中一痛,面上却丝毫不露。
  舱中的榈木矮几上,搁着四碟小菜。羊舌签、鲫鱼脍、玉版W和莲子头羹,都是夜来最喜欢的。
  夜来的手放在桌边。木质坚硬,木纹斑斓,木色是优雅的青黑,映衬出那只手的纤小和洁白。半透明的肌肤下,淡青的血脉像雪原上的河流,拨动他心底最隐秘的渴望。无咎忽然勃起,他是如此想要得到她,循着那美丽的血脉进入她。
  在他急促的呼吸中,她的手缩回宽大的衣袖,她的头深深埋着。这么委屈求全,不光为了嘉树,也为了自己。她本能地知道,不要刺激此刻的无咎。
  无咎克制住澎湃的激情和欲念,为夜来满上一杯酒,却又泼掉。“忘了你生病不能喝酒。尝尝这些菜合不合口味。”她娇怯怯的病容让他在怜惜之余,又有种形容不出的快感。
  夜来勉强吃了两口就搁下筷子,“无咎,相思的成分到底是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她从没用过这样柔软的口气跟他说话。
  “夜来,自从在姑苏城外遇到你,我就时时在想,若有一天能和夜来荡舟西湖,夫复何求。今天终于实现了,我心里真高兴,我是真的高兴。”
  此刻轻舟已入湖心,烟波浩渺,一碧万顷,湖畔千峰连绵,山色空鳌!按核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清凉情调,夜来是感觉不到的,她只觉得头晕目眩,身子如浴火中。她听着他表白,却没听进去一个字。
  他的声音忧伤如水。“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我本来活得如此适意。自从遇见了你,我日日痛苦,日日熬煎,醒着梦着都是你,你却从没把我这个人放在眼里心上。”他的声音激昂起来,摇憾着她的肩,“我哪一点不如无忌,哪一点不如徐嘉树?”
  夜来烧得昏昏沉沉,也不理他说些什么,只道:“无咎,你告诉我相思是用什么配制的?告诉我!”
  “相思是用什么做的?”他眼神开始不对,拉开衣襟,露出赤裸的胸膛,递给夜来一把解腕刀,“你把我的心挖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夜来耐心耗尽,发脾气道:“我不是来听你胡说八道的,你到底说不说啊,你不说我就走了。”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叫道:“染红,我们走吧,我不喜欢对着这个人。”

  “你以为我会让你走?”无咎紧紧抓住夜来。
  夜来直视无咎的眼睛,“就算我不走,你又能怎样?”这女孩子脾气一上来就什么都不顾了。
  她的挑战让他失去理智。无咎低下头,吻着夜来的嘴唇、夜来的颈项,他甚至紧咬着她的锁骨,痛得她几乎晕过去。
  无咎撕掉夜来的裙子,拔掉她的发钗,清除一切枝蔓。他激烈的爱抚让她疼痛难忍。她听到自己的呻吟,就像是另外一个人发出的。她只觉得皮肤热得就要裂开来,而他更热。
  他发现她稚嫩生涩,完全没有经验,奇怪的是,却是她在引导他。她的皮肤、她的肢体就像一种宛妙的植物,触感柔嫩,气味清新,使他产生一种在阳光下游走、在雨水里舒展的幻觉,使他恍然:并不是暴虐才能产生快感,原来爱也可以这样。
  在他真正进入的那一刻,他知道她也想要他。她像一朵花般盛放,柔弱中带着强劲的生机,气息甘美。
  她纤长敏感的手指捧着他的脸庞,像无忌一样轮廓深深的脸,尔后滑到他脊背,她的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肤。他的汗水和她的汗水融在一起。
  在炽热和沉重之外,另有一种全身心结合的美好在轻快地流转。两个人在旋转的星空中融合,在绿色的湖水里融合,在电光石火的碰撞中激出深深的恋慕,一个身体对另一个身体的恋慕。他最后到达时,得到她的欢喜简直彻骨。
  被撕裂的剧痛里,她怀着一颗复仇心轻轻叫着无忌的名字,似乎无忌能让她忘怀痛楚,而事实是,折磨无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无咎心中涌动的温柔和狂热顿时灰飞烟灭。他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她。
  夜来蜷着身子,乌云般的头发铺在身下,殷殷的血迹,零落如桃花瓣。她皎洁的脸庞上盛着深切的痛楚和惘然,让无咎冷硬的心再度柔软,再度沦陷。他跪在她身侧,轻轻喊着她名字,重新把她抱在怀中,轻柔细致地爱抚她,连他都不相信,自己也可以这样温柔。
  每次做完这种事,无咎都有荒原般的寂寞和空虚,甚至做的时候也是如此。他的第一次,是跟一个瘦得见骨的乞丐少女,毫无快感,却把深重的幻灭感和负罪感植入他的骨髓。
  夜来带给无咎一种无可比拟的存在感,一种直指灵魂的满足。她让他忘记了那个泥泞黑暗的夜巷,她的呼吸、她的身体和她的感受占据了他整个心灵,像春风春雨春花在心底摇曳,流丽的,宁静的,悲伤的,忘我的。
  在和这个女人的战争中,他是战败的一方。
                 
                 
  “好端端地,姑娘怎会晕倒?而且是沈无咎送回来的。他一直把姑娘抱到卧室,姑娘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他的。这种状况,你用脚趾头想都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姑娘从不正眼看沈无咎的,怎么可能跟他……?”
  “全是为了徐公子啊。人人都知道相思无解,姑娘是凭什么解开的?”
  “喔。”
  花阴下,嘉树面色如死,静默如石。两个小丫头见了他,捂着嘴一溜烟逃了。
  “小师哥,一个人站这里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你脸色好难看。”夜来惊慌地去把他脉门,“是不是相思的毒复发了?”
  他反手握着她腕,沉痛地质问:“早就说过,我们同生共死。这毒解得了解不了,有什么要紧?要你付出这样的代价。”
  骄傲的夜来缩回手,冷冷道:“不是为你做的牺牲,绝对不是。这件事,取决于我,而不是取决于他。请你不要妄自揣测,徒增困扰。”
  嘉树听到自己的心碎裂的声音、血管爆裂的声音。他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就因为是真的,才让他的痛苦成倍地放大,远远超过他能忍受的极限。如果一定要发生的话,他宁愿她是被迫的。
  嘉树掉头离开,不敢再看她,无法再看她。
  慕容简斜靠着一棵枫树,摇头道:“硬心肠的夜来,我真庆幸我对你是免疫的。你怎么偏偏喜欢折磨爱你的人呢?爱你又不是他们的错,看他们痛成七块八块的,你很舒服吗?”
  “阿简,我说的是事实!”
  “真实是最伤人的。你能不能柔软一点,不要这么尖锐和强硬。”
  “我生来这个脾气,你喜欢也是这样,你不喜欢也是这样。”
  “这就是夜来的魅力所在吧。你若不是女孩子,我也要爱上你了。”
  “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无咎递给夜来一本札记,“送给你,希望你可以读完。”
  夜来接过来,随便翻了翻,是无咎的笔迹。书叶似乎用特别的药液浸过,淡淡的紫色,漠漠的香味。她轻轻合拢,“不管它是金风还是白地,我都会把它读完。”金风是紫花的催化剂,而白地是紫花的解药。
  无咎微笑着,“这样行事,并不是夜来的风格。”
  “我的风格是哪一种,又不是你说了算。我偶尔也会赌一把的。”
  “夜来没有十足的把握,又怎会去赌。你明明知道,我对你……我怎么可能用金风?”
  “也许你对小师哥的挑战没有信心。既然要死了,也不能让我独活,这更像无咎的想法。”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可以激怒他。他紧抓着她肩胛,冷冷道:“你就这么看我?你就这么想我死?”

  夜来眼波流动,“就算我说错话好了,也不用生这么大气呀。”
  无咎几曾见过夜来对他撒娇,顿时软化,将她揽进怀中,颤声道:“夜来。”
  夜来温柔地恳求:“无咎,我求你一件事,你要答应我。”无咎的身体立刻绷紧,他已经预见到了她的话。果然,“徐嘉树和沈无咎的决战,本来轮不到别人插嘴,只是他病了半个月,而且余毒未消,你……让他一点好不好?”这话确实难以启齿,但她说的时候竟只想着嘉树的自尊,根本罔顾无咎的感受。
  高手之争,胜负本就只在毫厘间,她要他让,而让就是败,败就是死。无咎心都冰透了,“是不是爱上了你,你就吃定了我,狠心的女人?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却毫无愧意?”
  夜来笑得甜美,眼神却恶毒。“我恨你们沈家的每一个人。杀父之仇,怎么可能说忘就忘?从父亲死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我的感情都是残缺不全的,难道你和无忌不该为此付出代价?”
  “以小师哥现在的状态,只能发挥七成,但我却想他好好地活着,所以你该死。”
  她使劲把那本札记掷还给他。“还给你!我不稀罕你的解药。明天我中的紫花就满一百天了,我会先你而去,和无忌在底下等你。”
  他冷汗涔涔,喃喃道:“大哥是你杀的?”
  这话不但冒犯了她,更伤了她的心。夜来被他激得全身发抖,叫道:“是不是又有什么要紧?你欠我的,你先还我!”
  “夜来,不要太任性!”一个青衣人走进夜来和无咎间薄紫的暮色,弯腰拾起札记,递到她手上,“别人送你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丢弃,实在太失礼了。”语气就像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子。他容颜憔悴,脸色青黄,眼睛却朗若晨星,明亮而且带着最生动的神采。
  夜来难以置信地喊道:“小师哥!”嘉树跟夜来一样的骄傲,那天他一怒而去,她以为他再不回头。
  嘉树向无咎伸出手,“明天的决战,是你和我的约定,不是你跟夜来的约定。如果你答应夜来的要求,那我现在就向天下人承认失败,不必再比了。”
  无咎被他气度所感,握了一下他的手,又迅即放开,看向夜来。
  夜来脸色发白,眼珠就像两颗冰冷的宝石。“刚才的话,都不作数。我管你们呢!”身子一折,云似的飘起,几个起落后,隐没在红霞似的石榴林里。
  两个男人对视,七分敌意,三分惺惺相惜。
  无咎先道:“去看看夜来。她太生气了。”
  嘉树目送他落寞的背影,发现这行事霸道的男子却有一颗细腻的心。
                 
                 
  嘉树围着夜来的小院绕来绕去。绕到第七圈的时候,夜来忽然出现在窗边,“你到底要转到什么时候,吵死人了。”
  “我得罪了我小师妹,有心向她道歉,又知道她肯定不会给我台阶下,你说我怎么办?”
  “罚你陪她吃丁香馄饨,喝水晶红白烧酒。”小师哥比亲哥哥还亲,她怎么硬得起心肠来。
  大内和宁门外的夜市,熙来攘往。夜来穿男孩子衣服,挽小师哥的手,随着人流乱逛,仿佛以前在神刀门时背着师父出来玩的光景。两个人都用欢笑作面具,掩饰死别的苦楚。谁都知道,明日的决战,有死无生。
  夜来本来清艳出尘,穿男装也挡不住她的丽色。孝仁坊口聚了一大堆被临安人称作“游手”的小混混,见了夜来,不禁大吹口哨。他们也不在意,径直走了过去。起哄声中,响起一个又冰又尖的声音:“哟,又换了一个,慕容简呢?”
  在那些面容模糊的人中,红衣的无忧像一簇火苗,孤单地尽力地燃烧着。
  她爱无忌,就像我爱嘉树一样吧,夜来想。霎时间,对这女孩的怜惜超越了仇恨,夜来朝她微笑。
  无忧怔住。夜来不回击,她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
  嘉树平静地道:“没有人是这世上不可或缺的。失去了哥哥,虽然难过,仍然要好好活下去。自己承受不了,就要转嫁到别人身上,这种行为不值得原谅,对夜来尤其不公平。”
  无忧冷笑道:“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话虽这样讲,她心里也承认他说得有理,声音不知不觉低了下去。
  张褚从街角的暗影里走出来,对嘉树道:“这话也是我一直想说的。这样的傻姑娘,大家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哈。”
  无忧气无可发,恨恨地瞪着张褚:“你不要整天阴魂不散地跟着我,烦死了。”在她夜夜买醉的时候,在她和临安城最臭名昭著的渣滓们混在一起的时候,这男人总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她。他清醒的眸子给她一种无地自容的狼狈。
  “这么跟着你,我更烦。怕你失足,怕你被人欺负,怕你……算了,我管你去死。”张褚揉着太阳穴,“嘉树,我们不要因为女人而疏远,哥俩喝一杯去。”
  夜来不悦地哼了一声。嘉树在她耳边道:“别生气,他说话就这调调,人还不错。”
  无忧见张褚真的不顾而去,想哭,却哭不出来,跺了跺脚,“我好稀罕你么?我管你去死。”
  张褚的笑脸突然出现,“要不要加入?”他拉着她就走,边走边教训她:“走出来有这么难吗?那姑娘差点做了你嫂嫂,你对她是因妒生恨吧?啧,哥哥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这样小肚鸡肠我可不喜欢。”

  他正说中她心病,但语气滑稽,还不至于让她恼羞成怒。“我就是小肚鸡肠怎样?你管不着。”
  他严肃地道:“像我这样的青年才俊,放眼江湖,实在不多,错过了你不觉得可惜?”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唉,你这人!简直厚颜无耻。”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叫无忧了,你笑起来多好看啊!真美!”
  他热烈的赞叹让她赧然,甩手道:“别拉着我,我自己会走。”
  张褚喝道:“站住。”他绕到无忧面前,双手放到她肩上,低下头去就她的唇。她大羞,整个身子都木掉了,说:“这是在街上。”
  什么事都没有。他只是拍了拍她头发,摊开掌心,一本正经地道:“我说是什么,原来你头发沾了一根草。”
  她的脸红得像石榴花。他假装不见。
  见好就收,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无忧觉得今晚像做梦一样。她的左首,坐着那个总是影子一样跟着她,看起来冷冰冰,其实嬉皮笑脸像个无赖的男人;她的右首,坐着个明天就要跟她二哥生死决战的男人;她的对面,却是那个差点成了她大嫂的女人。
  夜来对她微笑举杯。“无忧,不管以前如何,也不管以后如何,且作今夜的朋友。我敬你一杯。”
  无忧一气饮下杯中酒。长久以来的嫌隙,虽不能说冰释,但夜来说得好,且作今夜的朋友。
  孝仁坊的水晶烧酒,味道香软,入口便消,后劲却大得很。所以那天晚上,四个人都喝醉了。
  无忧量浅,醉得最快。张褚深一脚浅一脚地送她回去。一路上,说不尽你侬我侬,旖旎风光。他们的感情,早就在张褚锲而不舍的守望里奠定,今夜只是一个契机。
  他们一走,嘉树更加把持不住。连尽三杯后,夜来夺去他酒杯,“不许再喝了,明天……”
  他笑,打断她:“醉又如何?不醉又如何?所以不如沉醉。”
  “还没开始,你就放弃?你怎么能这样辱没师父传授的刀法?”
  相思的余毒在嘉树体内激荡,心痛欲裂,他勉力压住。“尽人事,听天命吧。”
  邻座是个少年郎,一位歌姬手执牙板,细细地为他唱着曲子,眼角眉梢俱是春意。她唱的是柳屯田的《秋夜月》: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向尊前,闲暇里,敛着眉儿长叹。惹起旧愁无限。
  盈盈泪眼,漫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待信真w,恁别无萦绊。不免收心,共伊长远。
  人家自唱人家情事,却触动嘉树伤怀。他深深地看着夜来,看到她心底发凉,热泪盈眶。“小师哥,求你了,别这样看着我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他悲伤地问:“夜来。我问你一句话,在你心中,有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男人?”
  “你是男人中的男人,无人可以企及。”夜来骄傲地回答。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的是,我仅止是你的小师哥吗?除了对哥哥、对同伴的感情,你能不能爱我如情人?”
  夜来惶然、震惊、不知所措,她从未想过像爱情人一样去爱嘉树。在昏沉的醉意里,她迷惘地回答:“我不知道。”
  十五岁时,她接到父亲和叔父离世的噩耗,匆匆离开神刀门,告别了师父和师哥。无忧无虑的时光就此终结,父亲惨烈的死成为她前进的动力。她在家族内部和外部的猜忌、觊觎和倾轧中成长,成为姑苏八宝崔家一言九鼎的掌权者,光大了崔氏的门户。
  夜来所有关于快乐的记忆,都在神刀门,都与嘉树有关。在他面前,她似乎又成了当日那个被师父宠着,被师兄们惯着,不知愁为何物的小姑娘。她对嘉树的依恋和热爱仍停留在童稚时期,没有掺杂欲念,也与爱情无关。
  嘉树捂着心口,痛楚地吸着气。是了,她说不知道,没说不可能,还给自己留着一线希望,只可惜,时不我待,时不我与。明天,他就要步入死亡。
  但,即使时光可以倒流,他仍然要向沈无咎发出挑战。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他怎么能在她为了他连贞操都不要的时候,不闻不问,装聋作哑?
  有时候明知必死,也要一战,这就是武者。
                 
                 
  夜来在宿醉的昏痛里醒来,耳边还有他辗转的叮咛:“读完那本札记,一定要读完。你答应我,我才能无所挂碍的一战。”是无咎说的,还是嘉树说的,她也记不真切了。
  札记就在枕畔,她拿过来读。一页页地翻过去,她不禁心痛神驰,泪水湿了满纸如烟如雾的淡紫文字。原来他对她用心如此之深,她却一直轻看了他。
  无咎的札记让夜来折服,她没想到这样一个霸气逼人的男子,竟有这样曲折的情思。他写“樱唇秀靥,我为卿狂”,“空樽夜泣,西湖无语”,“情如东园花,衰谢不可挽”。他爱她秀丽,爱她聪慧,爱她倔强,甚至连她的狠心绝情也一并爱了。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这札记就是他的心和血,为了怕她不看,他甚至不惜对她下毒,而把解药留在书里。
  夜来扪心自问:她果真对他浑不在意吗?若他和嘉树间只能留一个,她是真的宁肯牺牲他也要来保全嘉树吗?

  芳仪给夜来换了一条冰毛巾,轻轻拭着夜来脸上纵横的泪痕。小姑娘实在懂事极了。
  “姐姐,你怎么了。”
  夜来掩饰地丢开书,抬手看时,指甲晶莹,紫光已去。“沈家的毒药确实神妙。”
  芳仪侧过脸,显然是不服,却不和姐姐辩。
  夜来睁大眼睛,霎也不霎地看着帐顶。静了片刻,她忽然跳下床,冲出房门,吩咐马夫备车。
  “姐姐,你要去哪里?”
  “南屏山。”
  “我也要去!”那孩子忽然有种异样的兴奋。
  “快点。”
  真是,她为什么要屈从在这些男人的所谓光荣和名誉之下。她不要他们作这种无谓的争斗,带来无谓的流血和牺牲,还有永世的孤寂和悔恨。
                 
                 
  沈家的剑在江湖中享誉已久。昔日以品评江湖人物著称的神笔子老先生,曾亲写一匾赠给沈长风,道是:剑气之宗。而雷景行的神刀,在江湖中更达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程度。
  神刀门的掌门弟子和沈家二少爷的决战,堪称最近十年的江湖盛事。这个江湖已经寂寞很久了,年轻一代的决战,预示着江湖另一个新纪元的开始,所以江湖轰动,观者甚众,江南名宿、中洲英豪等纷至沓来,都想一解心中疑惑:到底是刀神还是剑快。
  夜来到时,南屏山麓已挤得水泄不通。她情急之下,提起芳仪腰带,穿花踏树而行,衣袂飞扬,长发飘飘。
  有人大声喝彩:“好漂亮的轻功。”
  有人狐疑忘神:“难道是南屏飞仙?”
  夜来循涧水而上,直入决战所在的森林。铮的一声,两柄长剑交错拦在夜来面前,“姑娘止步。”沈家子弟已封锁了整个森林。
  她轻斥:“我也敢拦?”
  两人看清是夜来,收剑躬身:“不敢。”
                 
                 
  未至内围,强烈的劲气已让人不能呼吸。夜来放下芳仪,叮嘱道:“你只能到这里了,乖乖的别乱跑啊。”
  芳仪不喜欢姐姐用这种口气和自己说话。看着夜来缓步进入气圈,头发像倒流的瀑布一样扬起,素白的裙裾像风中的旗帜一样猎猎作响,芳仪心底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忍不住大喊:“姐姐!姐姐!”
  夜来回过头,微微一笑,要她安心。
  两种迥异的劲气刀一般割着夜来肌肤,她感到嘉树已尽了全力,无咎却只用了八分,若不是如此,他们的战局早已终结。嘉树有伤在身,无咎不肯占他便宜,无咎要的是两个男子汉堂堂正正的一战,胜,必是因为手中的剑,而不是因为嘉树的伤。
  夜来闭着眼睛站在离他们最近的一棵雪松下。意想不到地,便在此刻,她了悟师父所指的“天眼”境界。变幻的气机中,她可以感应到他们的每一个招式和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比眼睛所见的还要清楚和真实。她本是来阻止他们的,却禁不住为这大气魄的战局而热血沸腾。
  这是两种已臻极至的武功的大碰撞,出手雷霆万钧,变化神鬼莫测,用“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来形容也不过分。定力不够的,一见之下难免晕厥,遑论看个明白。
  嘉树的刀微微一挫,是“怒愤千斛”的起手式。无咎的剑斜斜挑起,难道是“断桥夜雪”?这两个斗红了眼的人,竟都用出了同归于尽的招式。时间不容夜来多想,她白色的身影风一样流入刀光剑影中,淡绿的夺魂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最单纯的一招“一衣带水”,却正好分隔二人。
  风已止而树不静,初夏枝头的绿叶尽皆落下。
  沉寂。
  夜来的后心中了一刀,艳色的血沿雪白的衣衫流下,看得刀头舔血也不皱眉的嘉树手都软了。她眉心中了一剑,只是轻轻一触,宛若昔日沾在寿昌公主眉心的那一朵梅花。
  “你们是绝世的英雄,热血的男儿,爱作意气之争,不管别人心里的水深火热。好啊,谁还想动手,不妨先过我这关,夜来不介意用血来洗你们的刀剑。”
  千真万确地,无咎从夜来的眼睛里看出了她对自己的情意。呛啷一声,无咎的剑落到地上,他冲过来为她包扎伤口。他们曾经亲近不止于此,所以夜来也不扭捏,落落大方地让他为自己止血、敷药和包扎。
  看他把绷带绕过自己胸前,夜来忍不住哼了一声,“难看死了。”
  无咎脸一热,心想:“难道我还能当着他的面解开你衣衫,把绷带缠在里面么?”
  嘉树何尝愿意站在一边作看客,只是他伤她如此之重,叫他迈不动步子,开不了口。
  “小师哥,别觉得对不起我,是我自己要横插一杠子的,怎么能怪你?你替我挡了一枚相思,我也替你挡了一剑,咱们算扯平了好不好?唉,看你们两个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都不知道心里有多高兴!”
  嘉树笑得苦涩,拍拍夜来手背,看向无咎,“你收放自如,是你赢了。”
  无咎摇头,“一个真正的剑客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弃剑不顾的,我修养不够,是你赢了。”
  夜来笑吟吟地,“你们不觉得无聊吗?输赢不重要,一点不重要。”
  “不错,崔家姑娘,你说得对极了!输赢不重要,生死才是要紧的事。”沈家老夫人牵着芳仪的手缓缓行来。

  夜来变色。“放开我妹妹。”
  “放开?”老夫人冷笑,“我日也思,夜也想,就是要把毒死无忌的凶手找出来,你说我怎么放得开?”
  无忌死后的第三天,夜来就发现了真相。无忌喝的茶里,甚至他下葬时都有一种萦回不去的清香,跟小妹妹身上闻到的一样。所以夜来才急着离开临安,却被无咎拦下了。
  老夫人慢慢地问芳仪话,本来慈祥的婆婆,面容扭曲如同夜叉。“你用的是什么毒?谁指使你的?”
  芳仪根本不理她,只看着夜来。“姐姐,我一直等你问我,你却一直装作不知道。你是因为要嫁给无忌哥哥,背弃了我们,所以问不出口吧?”
  “爹爹和大伯的坟场里开着一种白花,衣服染上它的香味,半月也褪不去,我想提炼出来给姐姐作香精,却被阿黄打翻了。阿黄只是舔了一滴,就乖乖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芳仪说的是一种需要尸体的养分才能生长的苔藓植物。
  “无忌哥哥那天来看姐姐的时候,我在他的茶里也放了一滴。我想试一试,他会不会变得像阿黄一样,变得像爹爹和大伯一样。”小女孩用毫不做作的天真口气说着这话,听得人寒浸浸的。
  老夫人放开芳仪,手缓缓落在她头顶。
  绿光一闪,夜来的夺魂刀抵在无咎颈间。“你伤我妹妹,我伤无咎;你杀我妹妹,我杀无咎。”
  老夫人磨牙吮血地恨着无咎,“你避得开的,为什么不?”
  无咎转过头,不敢正视母亲。他一动,颈项立即被夺魂带出一道血痕,殷殷的血沿夺魂流下来,滴在夜来手上。她的刀微微一颤,随即宁定。
  老夫人的手转在芳仪肩上一击,“去。”
  夜来道:“芳仪你过来。使劲吸气,可有什么不舒服?”
  芳仪摇摇头。
  夜来精神顿时一松,加上刚才失血过多,她忽然晕倒,手中的夺魂兀自紧握不放。无咎轻轻叹息,右手托住她,左手取刀还鞘。
  老夫人的声音刺耳如夜枭:“无咎,你心中若还有无忌和我,就立刻放开这女人。不然,我们的母子情分尽于此地。”
  无咎将夜来交给嘉树,“烦你照顾她。”
  嘉树淡淡道:“我本就应当照顾我小师妹。”他携夜来远去,消失在五月的森林。
  无咎手心仍能感觉夜来身体的温度和余香,但在交出她的那一刻,就已经明白她的不可挽留。无咎知道,这一生,相思迢递,隔着重重城阙,隔着深深仇恨,总是难灭难消了。
                 
                 
  当日姑苏城外,枫桥渡口,无忌和无咎同时遇到了夜来。她是他们的宿命,逃也逃不掉。
  无咎爱上了夜来,但他表现越热烈,越让她排斥。反而是笑得温和淡然的无忌,让这少女起了征服他的念头。
  其实夜来最爱的还是无咎,但她偏偏喜欢借无忌来折磨无咎,让他为自己沉沦,不能自拔。无咎看不透,无忌却在难以言说的嫉妒和悲伤中,不由自主地被夜来利用。
  夜来对这兄弟俩的爱里纠结着恨,她安心要让他们因为她而坠入不幸,无忌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她的爱就像埋着尸骸的土壤里开出来的花朵,含着可怕的毒液,散播着致命的芬芳,但他仍然不能抵御她的洁白和纯美。
  无忌永不会有无咎的强横霸道,他想用温柔来化解她的戾气。但是最后终于绝望,无忌发现她的任性与爱情无关,也与仇恨无关,她的心像喜马拉雅山顶的雪,没有人迹,载着永恒的孤独,他的爱温暖不到。
  这女孩的心像风一样惯于一个人流浪,他要怎么做才把握得到?
  在她将要嫁他的头一天,他去看她,她的绝望让他绝望。“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也不知道你能给我什么,或者我什么都不想要。”
  所以当那杯茶端上来时,他已经嗅出了淡淡的幽香,花的尸骸的味道。但他仍然喝了下去,怀着满腔的凄怆喝了下去。如果当时夜来对他微笑一下,亲切一点,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但夜来只是冷冷地漠然地看着窗外的花圃。
  没有人知道,连夜来都不知道,无忌是为夜来而赴死。他平静地结束了自己的感情和生命,甚至不希求她的悼念。他不希望她在伤痛和后悔中想起他来。
  那明媚的少女站在枫桥上,他站在枫桥下。月光如洗,辉耀着她透明花蕾般的脸庞。在永恒的时间的尽头,他终于可以爱她一如当日的花月夜,摒绝了痛苦和挣扎,安谧地爱着她。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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