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荆2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先生,那是我心中神明一般景仰的先生。
也许只有我理解先生如此怪诞的行为。他以前跟我说过耆那教分为“天衣宗”和“白衣宗”,前者自诩比后者更为纯洁和超脱。他们裸身苦行,行走时手持扫帚,为的是避免无意中踩死小虫。先生本自称宗教的叛徒,现在却为何又重新回归了宗教,而且还是最为严酷最为极端的“天衣宗”?难道先生发现他以前向我宣扬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吗?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我的面前已飘生起一片绝望的黑暗,无边无际,无法挣脱。我如同梦魇,拼命想叫喊,喉咙却被异物堵塞,无法出声,也无法醒转。
有个人拍了拍我的肩。我转头看见了一个年轻的和尚,那个曾经指点过我的和尚。我知道和他散发着光芒的脸庞相比,我此时的神情是那么颓废和慌乱。
他定定地看着我,忽然指着先生行去的方向,吐出了两个字:快去!
我犹疑地看了他一会,猛地转过身跑起来。
我向先生的方向跑过去,我一直深深地想念他,我怎么能容忍自己看着他从面前经过却自顾瑟缩在墙角?
我追上了先生,我拨开人群跪在他的脚下,抱住他的双腿。先生,我辜负了您,请您狠狠地责罚我吧。
是我辜负了你,我的孩子。先生沉痛地说,面对你我是多么羞愧啊。我无法再走下去了,我只好一切从头开始,来看看我究竟是错在哪里。
怎么会呢,我低低地叫着,世上那么多人都相信自己找到了真理,先生你怎么会找不到呢?
也许固执地相信自己找到的东西反而是好事。先生苦笑着说,可我不敢那么盲目。
我抬起头,迎上先生的目光,那目光中仍然盛满了智慧的光芒。我微笑了,这还是我的先生。
然而先生的神色却一下灰白了。他闭上眼睛,轻轻地说,我看到了什么啊?为什么你的脸上写满了堕落、倦怠和怀疑?你忘记了世人,忘记了你自己,你在苦苦挣扎着想逃离什么呢?他的声音如往昔一般温和,可他的表情却是那么痛苦。
我知道先生是因为我的痛苦而痛苦,于是我提高声音说:不,我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我正在清洗着罪孽。我背转身,坦下了外衣。
先生悲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你不应该这样折磨自己,我自己苦行,可我不赞成别人也苦行。苦行并不是个值得推广的方法。
我猛地一颤,后背痛彻肺腑。我知道先生给我拔下了那早已与我的血肉连为一体的荆条。自从离开梧桐的院门,我就再也没有取下它,我需要肉体上强大的疼痛来麻木我的灵魂。但麻木的灵魂竟然没有觉察到这种无意的惩罚,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从来不曾真正地原谅过自己。
先生继续向前走去。我追上去,叫着他,要他别再撇下我,可他却微笑着说:我相信你自己已能做得很好。
不,不要离开我。我无助地叫道,跌倒在地上。发炎溃烂的背部传来的刺骨疼痛让我一时咬紧了牙关,眼前一阵眩晕。等我睁开眼,已不见先生,目瞪口呆的通州人围观着的,是我和梧桐。
是梧桐。她纤细的身子背负着我,缓缓地走着。围观的人自动让出了一条路,他们的表情都惊奇而怜悯。
我脚尖一踮就触到了地面,我挣脱了梧桐。我自己能走,谢谢你。
不,你不要走。梧桐清晰地说。
我转身,两人的身影都在彼此的泪水中变得模糊。
梧桐帮我清理了肌肤中残存的荆刺,我感觉到她温柔的手指,让我浑然忘却了疼痛。然而我没有多停留一天,我说我还要继续把那些信件送完,等我完成了使命,我再来找你。
梧桐没有强留,她说我已经看到了你的另一个世界,但我无法融入你那个世界,我只能困守在通州。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就回来找我。
我送完那些信就回来,我真诚地说,三年内我一定回来找你,只希望你那时能一眼认出我。
真的回来么?梧桐喜悦地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一眼认出你。你三年内一定要回来啊。
你放心。我家已经对你失信过一次,我发誓不会再对你失信。我伸手抚去了她的泪水,自己匆忙地掉头就走。我怕再多停留一会,我所有的想法都会烟消云散。
然而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即使不碰到梧桐,先生的回归也让我感觉前途渺茫。我想以先生那样的智慧尚且不能参透,我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成效更是值得怀疑。我仍旧做着以前一样的事,心中的惶惑却越来越盛,若不是想着三年内要将余下的信件送完,我简直想找一个幽静的山谷抱头苦思了。
此时却发生了一件让我啼笑皆非的事。一天我正走在大路上,忽然被几个身穿白衣的人阻住了去路。他们跪伏在地上,称我为“尼乾陀若提子的使者”。我知道所谓“尼乾陀若提子”就是耆那教徒对教主――那个叫大雄的王子的尊称,然而我还是很冷淡地说:你们搞错了。
不,我们没有认错。他们虔诚地说,不肯起身:我们一直被人称为“无系外道”,到处遭受排挤嘲弄,可我们相信一定会有使者来指引我们的修行。我们听说了你一路上来的事迹,若不是出于尼乾陀若提子的指点,你伟大的忍耐和苦修又是来自何处?
我不是耆那教徒。我说,我不代表任何神灵。
原来你是佛家信徒。他们失望地爬起身来,我们还以为……
我也不信佛。
他们更加惊异了:那你信什么?
我信所有的宗教。我说,如果它们提倡宽容和救赎。
他们走了,人影寥落。我看到耆那教在大唐所受的冷遇,心里有些难过。然而想起我自己刚才的话,疑云却慢慢消散了。我坚定了自己的信心,我想我现在做的至少是一件对的事情。那些信件即使晚了若干年,收件人也应该有得知真相的权利。
我到了泗阳,我要给西里绣坊的张家姑娘送去一个白色磁坛。仿佛有人指引,我异常顺利地找到了那个地方。我的心情有些抑郁,因为谁都看得出来这里面装的是人的骨灰。
可是张家姑娘却看不出来,她是一个瞎子,一个最美丽的瞎子。我看见她坐在窗前,安详地绣花,我踌躇着不知如何说明来意。
客官可是要买绣品么?张家姑娘却向我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是的……不,不是。我尴尬地说着,走进了绣坊。
我看见绣坊内只挂着一幅荷花图,奇怪的是,那荷花竟然是墨蓝色的。再看她身前未完成的绣品,竟然也是墨蓝色的荷花。
这荷花……我忍不住说。
我只绣荷花。张姑娘说,客官如果想要绣别的东西恐怕只好找别的绣坊了。
为什么是蓝色的荷花呢?面对如此美丽的盲女,我毫不顾忌地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是粉红色的荷花。张姑娘轻轻地纠正我,你仔细看看,是粉红色的荷花。何大哥给我排好了丝线的次序,我凭手指就知道是什么颜色。有时候买绣品的客人进来,我都请他们不要弄乱了次序。
我不忍与她争论,因为我看见各色的丝线排列在一个架子上,颜色却杂乱无章,不知什么时候已给人弄混。我不敢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咳嗽一声:我从远方来,给你带来一样东西,希望你不要太难过。
她的手摸到了光滑的磁坛,叹口气说,何大哥真的死了。
我略有些紧张地关注着她,深怕她做出什么异样的举动。她却仍然十分安详地面朝前方,对我说,多谢你带他回来,我没有别的可以酬谢你,就给你绣一件什么吧。
不,你不必谢我。我求你原谅我,因为我本该在几年前就来的,可是怨恨和无知阻挡了我的脚步。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仿佛没有在意,却重复了一遍,你想让我帮你绣点什么?当然,不仅仅是荷花。
帮我绣一片梧桐叶吧。
她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第一次露出了暗淡的神情。梧桐叶?对不起,我很早就看不见东西,我已经忘了梧桐叶是什么样子。我给你绣一片枫叶吧,秋天里火红的枫叶。
那也很好。要很久吗?
你明天早上来取吧,虽然只是一片叶子,但我要用心给你绣。
我又忍不住问道:姑娘看不见东西,又怎么能绣花的呢?
我也不知道。她仿佛第一次碰见这个问题,思索了一会。我其实什么都没想,就自然绣成了。你难道想过很多吗?
我莫明地颤抖了一下,是的,我确实也没想过什么。或者说,我什么也想不出来。
所以你才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她说,我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走出她的绣坊,我回头看见那墨蓝色的荷花发着凄冷的光。心里不由一紧。
第二天我去绣坊,她已不见了,我带来的骨灰瓷坛却被那墨蓝色的荷花绣品覆盖。桌子上有一块方形白绢,上面绣了一片梧桐叶,白色的梧桐叶。白色丝线绣在白绢上,几乎辨认不出。我知道本来她是想绣一片火红的枫叶,却错拿了白色的丝线,而枫叶,又何尝是她记得的呢,稍一变形反而回到了我梧桐的本意。
我在绣坊里没有找到其他的人。她似乎一个幽灵又似乎一个仙女,与凡人没有任何关联。可当我走出绣坊回望时,我看见原本整洁的宅院已变成一栋年久失修的破屋。
以前是有一个姓张的盲女住在里面等她的未婚夫,可早就死了好几年啦。邻居说。
我惊骇。掏出那块白绢,依然雪白如新,还有那白色的梧桐叶,仿佛还带着她的淡淡香气。
我想起了梧桐,我加快脚步望前方走去。我已经目睹了一个别离的悲剧,我不能与梧桐再一次上演。我一定要准时回到她的身边,甚至可以提前几个月,给她一个莫大的惊喜。
我手头只剩下最后两份信物了,而时间,还剩下绰绰有余的大半年。梧桐,我很快就可以回来了,你曾保证一眼就可以认出我来。
可是命运没有就此放过我。
我现在要找一个叫袁三郎的人,如果早知道他会给我和梧桐带来那么大的不幸,也许我会犹豫该不该找他。可是即使早知道,我会不去么?父亲所欠下的债,即使要我付出一切去偿还,我也别无选择。
我看见袁三郎时他正在一个乌烟瘴气的赌馆里赌钱。他的全副精力仿佛都集中在面前的骰子上,可当我在他耳边说出袁雄的名字时他立刻凑向了我的脸:你说什么?
一个叫袁雄的人托我给你带来了一封信和一个布包。
袁三郎的脸色变了。他颤抖着双手把骰子往前一推,拉着我走出了赌馆。到我家去!他低沉地命令道,紧紧捏着我的手臂,仿佛怕我逃走一般。
一进他家我一眼看见了高奉的灵牌,上面写着:亡父袁讳英冤灵之位。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我承认,此时我有一种本能的畏惧,虽然我暂时还不知道惧怕的什么。
袁三郎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个布包,里面是一件淡青色的男式长衫,只是衣襟被撕掉了一块。我正不明所以的时候,袁三郎又拿起了那封信。由于极度激动,他一时竟撕不开信口。我刚想上前代劳,却被他粗暴地推开。我只好讪讪地站在一边,直到他把那封信看了几遍。
这封信是八年前写的,为什么现在才送来?袁三郎的眼光直视着我,仿佛怕我不说真话。
我请求你的宽恕。我说,然后毫无隐瞒地说出了原由。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突然冒出一句:叔叔怎么能信任一个奸商!
我低下头,不能分辨。我隐隐地预感到一个巨大的不幸,是他们,还是我们?
你过来看看。袁三郎指着那个牌位说,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么?他是被斩首示众的,就在这里的十字街口!他们诬陷他杀了人,他不承认,被刑讯得惨不忍睹。所有的人都怀疑他,只有我和叔叔坚信他的清白,因为死者手里攥着一条撕破的淡青衣襟,可他根本没有这样的衣服。我叔叔为了给他翻案,独自去查找那唯一的线索,结果他真的查出了凶手,还费尽千辛万苦,拼着自己的命换回了物证。他托你老子带回物证,满心欢喜以为可以替我父亲洗清冤屈,可是那天杀的奸商竟然隐匿了一切。他现在死了么,那是老天爷的报应!可恨他居然是病死的,他没有体会我父亲身遭的苦楚真是便宜他了!我们家家破人亡,而我更是从小被视为杀人犯的儿子,这一切都是拜你们所赐,真是感激不尽啊……哈哈!
他疯狂地笑起来,又捏住了我的手臂。我呆呆地听着他说,揪心的痛苦淹没了我。我没有想到父亲的赌气居然造成了那么多悲惨的恶果。梧桐一家岂不也正是如此凄惨么?我要用自己的余生去报偿梧桐,可对袁家我又能如何呢?
袁三郎忽然止住了笑,放开我,我才发现自己的臂骨几乎快给他捏断了。
你总得给我父亲的灵位赔个礼吧。他忽然很冷静,很清醒地说。
我点点头,缓步走到灵位前。刚撩起前襟准备跪下,膝弯却遭到狠狠一击,我一下子扑倒在灵位前。
我爬起身,看见袁三郎手持一根门闩站在一边。我并不在乎,我想他揍我一顿也许能免除一点我心中的负罪感。我直起身子跪好,我知道自己心里很平静。
门闩毫不留情地击在我的腰间,我身子刚往前一倾,胸前却遭到了一下又一下的重击。袁三郎打得很慢,似乎每一下都在积聚着力气和仇恨。我努力支持着自己,咬着牙不叫出声,却终于在肋骨的断裂声中倒下。然而我的神志仍然清醒,我用手肘支撑着想立起身来,可刚撑起一半我就大口地喷出鲜血,重新跌下。在昏迷之前我听见袁三郎冷硬的话语:我只是让你体验一下我父亲身遭的痛楚。
我曾经以为一个人昏迷之后就如同死了一般毫无知觉,那我现在无疑是跌入了地狱。我的眼前漆黑一片,可胸口剧烈的疼痛仿佛火焰燃烧,而身体其余部位却如坠冰窖。在火与冰的煎熬中我大声呼喊,却没有人来救我。
我醒过来时已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我模糊看见一个人影来到我的身前,可我很快又昏死过去。因为和清醒时相比,昏迷中的痛楚简直不值一提。
我再度醒来时看清楚了床前照顾我的人,他就是那个每次只跟我说两个字却让我受用无穷的年轻和尚。
仇恨,真是可怕的力量。我听见他喃喃自语。
我口唇刚动了动,他就微笑着说:你不必问,我会讲给你听。
我照顾你已经是第十二天,但我不知道你已昏迷了多久。我在一个荒野里发现你时你已经快断气了,我都没有想到能把你救活,也许那是因为你有某种未了的心愿。说起来我发现你也是一个很奇怪的事,因为我梦见了一个盲女给我指出方向,否则没有人会找到那个地方去。我的名字叫千一,我是一个云游僧人。我想你暂时没有问题了罢?
在千一讲话的时候我竭力忍住了自己的呻吟,等他讲完我还努力微笑了一下。尽量减少给别人的麻烦也是先生对我的忠告之一。千一也朝我微笑了一下,说,你先好好休息,有些事我们以后再谈。
千一说我的胸肋和脊骨都受了严重的伤害,如果治疗不当就会造成终身的瘫痪。他每天精心地服侍我,简直让我感激得心生惭愧。等我可以说话的时候,我向他忏悔了一切,关于父亲,也关于我。
千一静静地听我说完,用蘸水的棉花浸润着我干裂的嘴唇。然后他突然说,这是佛祖对你的考验。
佛祖?
你是个有慧根的人,可你偏偏出生在罪孽深重的家庭,又受到邪魔外道的诱惑,如果你能戡破这些,遁入佛门,你就能成正果。
邪魔外道?
对,你那所谓的先生就是邪魔外道。他给你宣扬耆那教的教义,就是要引你走上歧路。如果你想成正果,我可以说服师父收你为弟子,你知道,我师父被奉为当今国师,慈悲无伦。
我知道千一和他师父的名气,但我并不想信佛,我内心里对宗教的派生不以为然,再者,他对先生的评价也令我不满,于是我反诘道:法师与先生素不相识,如何一口咬定他用意险恶呢?
你且说说他教你如何成正果?千一耐心地说。
他说找到自我便涅。其它的倒真和佛门一般无二。
这便是邪魔外道的狡猾处。千一语气坚定地说,他用佛家正义引你入胜,到最后却令你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正所谓一步之差。
我不开口,我不明白平素沉静睿智的千一为什么一提到“邪魔外道”就如此大动嗔念。而且他明知我对教派划分并无兴趣,甚至反感,依然竭力想说服我遁入佛门,不正是缘木求鱼么?
千一依然滔滔说道:他们说找到自我便涅,真是无稽之谈。连自我都不能看破,又如何能看破世间幻象?这种修炼,无异负薪入火。如此简单的道理,你如何还不能领悟?
我不信耆那教,但我也不信佛。我坚持说,其实归根到底宗教的意义是一样的,只是各有各的途径。
你怎地执迷不悟?千一激动地说,我不忍心看你深陷到无法自拔的泥淖中去。你神明的空虚会给你带来无上的劫难。
我有信仰,我虚弱地说,对你,这信仰是佛,对耆那教徒,这信仰是“尼乾陀若提子”,对我,他也许没有名字,但确实是存在的。你不过是劝我把信仰的东西换个名字而已,没有实际的意义。
千一有些失望,但没有再说下去。接下来的日子,他很少对我说话,却在一旁念诵经文。也许我本就是个与佛法无缘的人,每当他念经时我就昏昏欲睡,直至完全睡着。他眼中失望的神色便越来越明显,但他对我的照顾却丝毫不减,这让我心中对他更为尊敬。
我的伤势好得很慢,因为肺部受损发炎我不断地发着高烧,不断地咯血。加上耳边传来的低低诵经声,我似乎一直都生活在一个模糊而混沌的世界中。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惊醒,颤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五月初九。
我啊的一声叫出来,还有两个多月就是我与梧桐见面的日子了,可我现在还有最后一封信没有送出。那是一封送往萧县的信,萧县离通州千里迢迢,我只有连夜赶路才能及时与梧桐相见。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长期卧床让我脑袋里一阵眩晕。千一赶过来,厉声道:你要干什么?
我有要紧事,马上要到萧县。我不容置疑地说,请你不要阻止我,你也说服不了我。
我只是警告你。千一说,没有佛祖庇佑,你是难逃此劫的。
他突然说出这种话,对我却没有丝毫效用。我相信劫数,但既然是劫数,就没有任何神佛能庇佑。多谢法师提醒,我向他施了一礼,法师的恩情,容后再报。
我不需要你报答,千一冷冷地说,你一意孤行,我们以后无缘再见。你好自为之吧。
是。我答应着取了随身物品走出门外。久违的阳光刺痛了我的双眼,我闭上眼抚了抚抽痛的胸口,继续往前走去。
如果你能及时向佛,或许还有救。身后传来千一的叹息。
我没有回头。对千一的慈悲我深为钦佩,但他不能说服我,那是连先生都无法参透的玄机。
我终于雇了一辆车送我到萧县去,我不想就此死在半途,因为此时我的生命并不只属于我。我的眼前总会摇晃起那个盲女倚窗而坐的身影,我害怕有一天那会变成梧桐,化为鬼魂也要厮守不能实现的诺言。
一路上我看见了很多逃难的人,长期跋涉让他们奄奄欲毙。他们说范阳节度使安禄山造反了,他的大军一路攻向都城长安,一路已向南边杀来。
我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我知道大唐强盛多年,对付一个反贼绰绰有余。我仍然赶到了萧县,天幸这最后一封信送得极为顺利,至此我奔波多年的心愿终于完成。可我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我现在有了另一个使命――回通州看望梧桐。至于见她以后会怎样,我没有想,也无法想。
也许要到最后我才知道,我和梧桐从来不谈将来,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将来。但现在,回通州见梧桐已是我唯一的目标,不用思考,顺理成章。
我还不敢骑马,我仍然雇了车北上回通州。我的伤势已经慢慢好了,千一的医术果然不凡。不过他也告诉过我,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求生意志特别强烈,因为我的心愿非常单一。
北上途中我看见了越来越多的逃难者,也听到了越来越多的坏消息。潼关已经失守,都城长安岌岌可危,传说皇上和贵妃已经逃离。然而我更担心的消息接踵而来,通州已经被叛军包围了。
那还能进城么?我着急地问。
鸟也飞不进去。路人说,你不必到那里去送死了。
也许还有别的办法……我喃喃地说。
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除非你也当叛军攻入城中。路人忽然退开一步,喂,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努力向他笑了一下,慢慢走回自己的马车,然而走到一半我就跪了下去。我埋着头,看见身下的小草被我口中溢出的血染成红色,我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合在一起。我竟然开始祷告,我求我信仰的神保佑我按时见到梧桐,虽然我不知道那个神叫佛,叫“尼乾陀若提子”,还是别的什么。我本能地祈祷着,虽然以前先生竭力反对这种形式上的虔诚,可此时单靠抽象的信仰已不能支撑我的意志。我不能失信于梧桐,哪怕死也不能。
车夫已经不愿意再送我北上,我只好买下他的马,马不停蹄地赶往通州。很多次我奔驰得以为自己立刻就要死去,但一种更强烈的愿望却把我从半昏迷的状态中惊醒过来。清醒的那一刻,我的手中总是捏着那块绣着白色梧桐叶的白绢,这似乎昭示了某种冥冥中的力量,坚定着我的决心。
终于我看到了叛军无边的营帐,也听到了战场上震天的厮杀。铜墙铁壁般的围困和固若金汤的城墙,将我和梧桐阻隔得毫不留情。可我一定要找出进城的办法,一定!
我想起了那个路人的话。我牵着马走进了叛军的营地,我说我要投军。
纸人也想投军?小军官嘲笑地说。
我此时脸色确实十分苍白,身体也很羸弱,但我却很有自信地说我是通州本地人,熟悉城内的情况,最适合当细作而不被人怀疑。
也许是我的通州话说得还不错,小军官点了头,把我收编到队伍中,自然,那匹马也被收编了。
我被派发了一套通州守军的服装,因为我唯一可以入城的途径是趁两军交战结束时,混入守军入城的队伍。
在我即将入城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看见了远处水气氤氲的运河。我想起初染病的父亲正是在那里开始他生命中最后的歌唱:“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
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
而此时我想起这首从小就耳熟能详的歌,不禁感慨得潸然下泪。父亲想做一个洁身自好的游子,然而失败了,而我呢,曾在妓院里沉沦,如今又厕身虎狼之师,我们都没能成为乐府中坦荡的游子。那么简单的愿望,却又是那么艰难。
在梦中我看见了那个美丽的盲女,她靠在窗前向我微笑。我想走过去,却无法移动脚步,于是她转过身,消失了。她不能感受我的存在,这一点让我泪流满面。我醒过来,拼命地看着远处的运河,那是我一生起源的地方,而远处的通州,则是我最后的归宿。在最后一个晚上,我明白了一切,但我仍然要抛开一切去寻找梧桐,即使那已不是爱情,即使我真正爱上的,是一个死去多年的女子。
我十分顺利地进了城,连日征战已让所有的士兵在尘沙与血迹中难以辨认。靠在城内墙根下喘息了好一阵,我才趁无人注意拐进了通往梧桐家的街道。
撤退时体力的消耗和精神的紧张让我疲惫不已,这直接影响了我的步速,因此我到达梧桐门外时天色已晚。我正想上前敲门,突然看见一个军士正往这边走来。虽然我穿的也是通州守军的服色,但为谨慎起见,我还是装作路过一般从梧桐门前走过。
我本想等那个军士走开后再上去敲门,却不料那人就停在了梧桐门前。我把脚步放慢,听见了旁若无人的敲门声和木门开启时发出的轻微声响。等那人走进了院中,我才赶紧折回,在门上附耳倾听。
你怎么又来了!梧桐清越的语声,含着恐惧与无奈。
我为什么不能来!那军士粗鲁地道,别忘了你曾经是老子包下来的女人!声音渐低,他们已走入了房内。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抑下自己的怀疑和愤怒。解下腰间的绳钩,我从围墙上翻进了院内。
趋近梧桐的房间,我看见了摇曳的人影,但我只能伏下身,侧耳倾听。
求求你别再来了!梧桐焦急地说,他这些天很快就会回来,你这不是逼我去死么?
少做你娘的清秋大梦!那军士呵斥道,叛军把通州围得铁桶一般,他变成蚂蚁也爬不进来。
不,他一定会回来的。梧桐的语声已明显地带了哭腔。田老大,以前我一直都答应你,但现在,真的不行。求求你,真的不行……
田老大,我记起来了,就是以前总是殴打梧桐的那个嫖客。难道,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欺负梧桐?我只觉全身的热血都冲到了脑中,抽出了随身所佩的军刀。我本来还犹豫一下要不要立时冲进去,可梧桐发出的惨叫已让我无暇思索。我大喝一声踢开了房门。
我首先看见的是田老大裸露的上身,然后才是被他压在身下的梧桐。愤怒让我陡然生出勇气,我一刀砍在尚在错愕的田老大的腰间。鲜血飞溅。
他一声暴喝,陡然转过身来,想来抢夺我的军刀。我闪身躲开,又是一刀向他砍去。不料他重伤之下仍然猛力惊人,臂骨一格,我的刀落在地上。我惊异间已被他揪住了衣领,随后面门挨了重重一拳。我身体本来极为虚弱,这一拳竟然将我打得直飞出去,一件物事也从我怀中跌落出来,那是我在叛军营中的腰牌。
田老大一瞥之下,当即惊叫出声:原来你是叛军的奸细!
我本已偷偷将刚才失手的军刀握在手里,趁他一惊之间突然跃起,朝他的脖颈砍去。然而他还没有等到这一刀,就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倒下。我犹不放心,又往他身上补了几刀。确信他已经死了,我才犹如虚脱一般抛开了染满血迹的军刀,慢慢转过身来。我的头脑里昏沉一片,我简直不能相信我居然杀了一个人。
可是更让我吃惊的是,当我转身准备安慰梧桐时,却看见她捡起地上的刀向我刺来!我赶紧叫道:梧桐,是我!
她的表情却仿佛昏迷一般,面色潮红,眼角犹带泪珠,似乎没有听清我在说什么。她拿刀的手是那么荏弱,可却握得那么紧,仿佛显示着她的决心。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没有躲闪,也不想躲闪。直到刀锋已经刺入我的身体,我才终于又叫了一声:梧桐,是我!
她啊地一声惊呼,带着刀向后退去。我手按血如泉涌的腹部,靠着墙,望着她,只这么望着她。
梧桐,她没有能认出我来!虽然这是她许下的诺言,可我不能怪她。我知道她的心中,一定比我更加痛苦。
你,你怎么做了叛军的奸细!梧桐不断地落着泪,声音居然平静下来。你知不知道叛军是干什么的?他们无恶不作,你怎么能与他们为伍!是的,刚才我没有认出你来,可是,即使我认出你,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我也要杀了你!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我完全不能分辩。也许我早就应该料到这个结局,没有人能宽容自己认为大逆不道的事情,没有人。
梧桐已经出去了,我听见她正在街上大叫:叛军的奸细已经混进城了,大家小心啊!
我的心已经完全死了,我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拼着最后的力气,从怀中掏出了那绣着梧桐叶的白绢。白色的丝线,现在已经完全被染成红色。难道她那个时候就料到了么?
恍惚中我听见梧桐在我耳边低声说:你不能让叛军进来的,傻瓜,他们进来了我们的家也就毁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么?
你难道不明白么?这仿佛又是千一的声音,为什么你不肯把信仰的神灵赋予“佛”的名字?为什么你要坚持犯这些错误?
我无法回答。然后我看见先生朝我慢慢走来,他的左手,握着一根荆条,右手,却持着一朵荷花,墨蓝的荷花。
你完成自我的使命了么?他问。
我仍然无法回答。然而我听见另外一个声音响起:什么使命?
后记:安史之乱平息后通州一度出现过“节义夫人祠”,据说那位节义夫人在手刃自己变节投敌的未婚夫后,手持一方绣着红色树叶的绢帕悬梁自尽。她的祠堂曾经香火鼎盛,但在军阀割据的唐朝后期就渐渐衰落,终至湮没无闻。
打印稿结束了,我却依然定定地望着那些稿纸。
爸爸,你在看什么?儿子忽然站在我身边,身上还穿着睡衣。
我猛地惊醒,看见窗外黎明的颜色。没什么,你再回去睡会儿,小心着凉。无意间我拧灭了台灯,我怕儿子会看出一些什么。
然而他还是问道:爸爸,你箱子里是什么?
不要多问!我色厉内荏地呵斥道,快回去睡觉!
他听话地走回了房间。我则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信纸和木箱,我从来没有这样慌乱,甚至在桌腿上撞青了膝盖。我抱着木箱,不知所措。
确实是不知所措。从来我的生活都仿佛别人预先安排好,根本不用我费心去思考为什么要这样,一切都顺理成章。别人认为我可以顶替父亲工作时我就成了一个正式的邮递员,别人认为我该结婚的时候我就有了一个漂亮的妻子,别人认为我是个称职的邮递员我就在这个位置上勤勤恳恳地干了十五年。可是现在,我必须自己决定这个箱子的去留。我害怕再面对儿子刚才那清澈的眼光,小孩子通常会看出一些成人看不到的东西,我该如何向他解释?
我想起了陈沧阳。不,我不能设想自己或者自己的孩子会身负荆棘走上那样的路,不管那目标有多么伟大。我能够感动于别人的故事,可一旦落实到切身的经历,我就只能蜷缩在路边。第一次,我意识到自己多么怯懦,怯懦得甚至害怕这故事的真实。
我想我最好还是毁去藏着我所有秘密的箱子,那样我的罪孽将没有人能知道。我并不相信会有什么神灵,我甚至不相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存在。有个伟人说宗教是精神鸦片,那我就是一个健康人,彻彻底底地健康,百毒不侵。虽然现在我脑袋昏沉得无所依托,但我相信只要一个充足的睡眠就可以让我恢复常态,跟你一模一样。
2001.12.15.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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