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二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一 、 读忆师
苍平朝清越十二年,云荒南部望海郡西南端的交城里,来了一个读忆师。
对于交城而言,来了或走了一个读忆师并不是值得记述的事件。交城虽然比不上云荒第一大港口叶城那么繁华,也是云荒南岸重要的港口城市。可惜从天祈王朝施行禁海令后,一度繁华盈天的交城便因为未列在通商港口城市的名单上而逐渐萧条下来,直至苍平王朝建立也没能从禁海令的阴影中走出来。苍平朝开国皇帝彦照原本是天祈朝的苍梧王,以仁义闻名云荒,性格却颇为守成。他即位之后虽然大大放宽了天祈朝的严刑峻法,禁海令却因为顾忌海外冰族的势力而迟迟不曾取消。
不过精明的交城人并没有因为朝廷的法令而放任自己的生计受损,他们利用交城便利的港口条件和海外商人急于牟利的心理,大肆做起了走私生意,在交城沿海的城墙下方甚至形成了颇具规模的诸多商栈,形成一片嘈杂的商业区。这种半公开的走私交易活跃以久,哪怕在禁海令最为严苛的前朝景德帝涪新时期,也屡禁屡兴。究其原因,关键是走私贸易利润丰厚,让海内外的商人们都忍不住铤而走险,而派驻当地的朝廷官员,极少不被商人们惊人的贿赂所打动,因此远在帝都的朝廷往往得不到真实的禁海奏报。
于是交城比起其他尚未开禁的沿海城市,已算是出类拔萃的繁荣。只是这种繁荣比起叶城那种堂而皇之的富丽,带着些阴暗的色调,仿佛在箱子底存放了多年的褪色的丝绸,于阳光下虽然也算光鲜,到底还是掩不住一股霉味。
交城地形北宽南窄,高大的城墙贴着海岸线修筑,把交城勾勒得仿佛半艘即将驶入海面的大船。在这艘巨大的船上,混杂了各式各样的商人、走私贩子、冒险家、杂耍艺人、冰族的暗探,现在,又添了一个读忆师。
读忆师季宁。
此刻季宁在交城的街市上摆着简陋的摊子,他的身边簇拥着各种打扮各种种族的占星师、预言家、周易学者。不同于其他小贩的吆喝,季宁安静地坐在位子上,手里攥着一枚小小的石子。对于喧嚣复杂的交城而言,一身素色长衫的季宁过于宁定,但也没有显得格格不入。
一个少年从远处向他走了过来,健康明朗的少年,有着令人过目不忘的淡金色眼眸,脚步却有些迟疑。他装作漫不经心地从季宁摊子前走过,立时旁边一个看相的中州道人便招呼道:“这位小施主,贫道看你天庭饱满,龙睛凤目,乃是贵不可言的面相。能不能过来让贫道仔细给你看看?”
少年瞥了一眼道士,只一眼便透露出他对这种惯常的招揽生意的谎言的嘲笑。然后他又看了看视而不见的季宁,没有任何表示地走了过去。
两个中年汉子互相推搡着来到了季宁的摊子前,他们皮肤黝黑,手指上带着硕大的黄金扳指,脸上被海风吹出脱皮的褶子,一看就是在海上讨生活的走私贩子。一个汉子砰地将一个玉石球放在季宁面前的桌子上,用交城带着些桀骜语气的方言问道:“读这个球多少钱?”
季宁抬起眼睛,淡淡道:“这个玉球记忆久远,却不知你们想读哪一段?”
“就是老头子的遗言,关于怎么分他的财产。”一个汉子将他的兄弟推开,自己挤到季宁面前,“老头子临死的时候说不出话,就死死地攥着它――你读得出来么?读不出来我们还要赶着去衙门公断。”
季宁伸出手触摸了一下玉球,立时抽回手,口中道:“二十个金铢。”
“二十金铢?吓,你是做生意还是勒索?”两个汉子都被季宁的报价激怒了,撑着桌子吼道。
“我从来都是这个价钱。”季宁平静地看着两个红了眼睛的汉子,语气却开始有些不耐,“若是嫌贵,请另请高明。”
“走走走,这样做生意,迟早饿死了他!”两个汉子此刻倒同仇敌忾起来,收起桌上的玉石球,愤愤地走远了。
季宁懒得再看他们一眼,掏出一块手帕,细细地将方才触摸过玉球的两个手指擦拭了几遍。那个玉球想必在走私贩子们手里辗转了许多年,光滑圆润的外表下,内部浸染的贪婪、阴谋和恶毒让季宁感到厌恶。哪怕那两个汉子真的愿意出二十金铢,他也不肯碰触那些肮脏的记忆而对自己的修为造成损害。
读忆师在云荒人数并不多,而且多半在官府的刑署供职,利用他们天生的才能为案件审理提供参考。然而,越是年幼的读忆师沟通记忆的能力越强,当他们接触到越来越多的丑恶和怨愤,学习到越来越多的机心和世故,他们的读忆能力便会逐步丧失。若非季宁一心想到空寂之山去,他也不愿涉足交城这个充满了利欲的城市――从交城偷偷搭乘海外商人的海船到云荒西岸,由于不用穿越西荒的大沙漠,比走陆路速度快、安全度高,而且又不像从叶城出海需要办理无数繁冗的手续。可惜来到交城后季宁才发现,那些海船并不是那么容易搭载。走私贩子们随时要面对苍平王朝的靖海巡军,他们并不乐意搭载一个不相干的甚至有些可疑的外人。
所以,此刻季宁不得不为筹措去往西荒的路费而在市上待价而沽。
方才那个少年又转了回来,在摊子附近逡巡着,等到他终于鼓起勇气向季宁走过来时,几个家丁打扮的人已将季宁的桌子围住。
“你是读忆师么?我家老爷请你到府上去。”一个家丁以为季宁在出神,说话的嗓门便放大了,语气虽然尽量客气,却也看得出这种客气实在于他并不习惯。
“要读忆就在这里,我从不到别人家里去。”季宁冷淡地回答,不是生气,只是没有表情。
几个家丁显然没有料到一个外乡人居然会如此不给面子,错愕之余怒道:“我家老爷请你是给你面子,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
“就算交城总督又如何?”季宁的目光越过几个家丁看着外圈徘徊的少年,招呼道,“小兄弟,你是要读忆么,过来吧。”
“居然是风梧‘公子’啊。”几个家丁回身看着欲言又止的少年,不由笑骂道,“你该不会是想来打听你爹到底是谁吧,哈哈……”然后他们毫不理会少年的反应,转回头,继续对季宁说话,“算你说对了,我家老爷,正是新任交城总督。怎么样,晓事的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季宁却似乎没有听他们说话,只是注视着那少年因为那羞辱的语言而面红耳赤。他刚从桌子后站起身,那名叫风梧的少年却掉转头快步走开了。
几个家丁先还以为说动了季宁,却见他又坐了回去,不由大是着恼。正要发作,却见季宁从怀中摸出一本薄薄的折子来,放在桌上翻开,淡淡道:“若是你们总督大人要读忆,就请他到这里来。若是不肯,就请你们把这上面的字带给他,他自然知道我是什么人。”
“这是什么,还盖了这么多印章……”几个家丁好奇地凑过去看,却见那泛黄的折子上当先只有八个黑字:“云荒史家,行走无忌”,而后面密密麻麻鲜红一片的,居然是云荒各个朝代的专用玉玺,第一个赫然便是“星尊大帝御用之宝”。
“你们或许不识得这是什么,相信你们总督大人是识得的。”季宁伸手将折子合上,重新贴身放好。然后他不再理会几个面面相觑的家丁,半合着眼睛继续握着手中的石子,聆听那铭刻在石子中鲛人的歌声。
“烦请先生帮我读一读这里蕴藏的记忆。”一个沉稳肃穆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让季宁睁开眼睛,发现那帮苍蝇一样的家丁已不知何时消失了,坐在他桌子面前的是一个高大挺拔的中年人,眉目清朗端正,凛然自威,让人心生敬慕。此刻他的手放在桌子上,手心中握着一把海边的细沙。
“摊开手。”季宁说完,中年人果然展开手指,有少许细沙流到了桌面上。季宁伸出手去,将一粒沙从中年人的手上拨落,用指尖捻住那粒桌面上的沙问:“看多长的记忆?”
“你所能看到的这粒沙的一切记忆。”中年人的语调,稳得让季宁有些异样,那是一种让人宾服的声音,若要反驳需要绝大的勇气。
“一切么?”季宁不易觉察地冷笑了一下,仿佛觉得这是个愚蠢的说法,然而他还是按照中年人的要求说下去:“这粒沙原本是海中的礁石,被巨浪砸碎后从红莲海中一路冲刷到交城的海边。它经历过红莲海中的浪墙,聆听过落枫鳕的呢喃,被台风卷到天上又落回地下,被挖泥螺的双手翻起来又埋回去……从它身上,可以听到海边约会的情人的誓言,听到走私贩子们火拼时的嘶喊,也可以听到偷渡登岸的冰族女人低声的哭泣……这粒沙子的记忆有上万年,若要细细读取就仿佛钻进一个没有极限的世界,只是您真的有兴趣倾听关于它的‘一切’么?”
“我是没有兴趣,可我的女儿会感兴趣。”中年人静静地看着季宁,眼光中含着一个父亲无法掩饰的怜惜和无奈,“所以我想请你,珍贵的读忆师,到我家里见见我的女儿。”
“我不会到别人家里去,”季宁微笑道,“就算是您亲自来也不行――总督大人。”
“你读出了我的身份?”中年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戒备,随即又消失了。
“我只是刚才拨落沙子的时候微微碰触到一点。”季宁用他独有的骄傲的冷漠回答,“我对别人的隐私并没有兴趣,偷窥只会损害我的灵力,总督大人请放心。”
“不,你误会了。”中年人微微一笑,那是一种光风霁月般的舒朗,“我只是想我该表达一下自己的诚意。我,新任交城总督玄林,诚恳地邀请你去看望一下我的女儿,赐予她生活的乐趣和意义。”
“你便是玄林?”饶是季宁淡漠,也忍不住有些吃惊。玄之一族王族出身的玄林,在苍平王朝建立后一直是云荒上最闪亮的名字之一。传说他年轻的时候就在大殿上和中州来的使臣辩论天道,最终把那个力图推广中州儒教的使臣驳斥得惭愧而去;传说他以一封奏章解除了因彦照帝取消九王分封制而在新朝初建时产生的危机,成为苍平朝封的第一个内阁大学士;传说他清廉明睿,爱民如子,屡屡被陷害罢官却又最终洗冤擢升,丝毫不改他的刚正忠直;传说他每为官一任,必定造福一方,离任时治下百姓无不痛哭流涕,如丧父母――这样完美得接近于神的人物亲自登门相邀,季宁想要拒绝已是很困难了。
“可是方才那几个家人……”季宁终于找到了推脱的借口。
“他们是前任总督雇用的,不熟悉我的脾气,很快我就会遣散他们了――我家里只有我和女儿,用不着多少佣人。”玄林率直地盯着季宁的眼睛道,“还没有请教先生的大名。”
“白之一族,季宁。大人面前当不起‘先生’二字,以后叫我的名字便好。”季宁答到这里,起身收拾摊子,知道自己终于要为一代云荒名臣破例。不同于以往所刻意避开的阴暗漩涡,他从玄林眼中读到的是坦诚和忠直,揣测这一去,应该于自己的灵力修为有益无害。
可惜此刻季宁忘记了,他只是读忆师,只能看到过去,却不能洞察未来
季宁永远记得他第一次看见水华的情景。那个时候他在脚步轻盈得像猫儿一样的侍女的带领下,穿过总督府后宅重重叠叠的门廊,走到最尽头供奉神像的静室前。那是一座两层高的楼宇,用蓝色的琉璃砖砌成,风格是云荒统一的神殿样式,只是规模较小一些。在那莹蓝色的楼宇前,有一株盛放着红色花朵的木棉树,树下站着的女孩就是水华――交城总督玄林的掌上明珠。
那个时候水华背朝着季宁站着,她的头微微向上仰起,两手平伸向天,仿佛飞鸟展开的翅膀。她穿着一件白地红纹的衣袍,白的像云,红的像血。
其实应该是白的像云,红的像她四周落下的木棉花。季宁事后不止一次地纠正自己的想法,可是那不带任何情绪的第一印象却清清楚楚地昭示给他不吉的联想。不过季宁不是纠缠于这些无谓说法的人,名叫四月的侍女在院子门口站定,季宁独自踩着满地的花朵向水华走去。
他的脚步也放得很轻,深怕惊扰她飞翔般的迷梦,心头涌起一种温柔的情绪。看她的身量,不过十二三岁的年龄,或许对这个年龄困锁深闺的女孩子来说,白日梦便是最大的快乐。
他刚要说话,一朵硕大的木棉花便砸在他的头上,传出轻轻的“橐”的一声。他正有些懊恼地垂目盯着地上花冠厚实的花朵,面前的女孩却蓦地垂下了伸展的双臂,轻轻地笑出声来:“多好啊,我在这里站了这么久,那些花儿却没有一朵愿意落在我身上。”
“白之一族季宁,见过小姐。”季宁微微躬身,报出自己的名字。
女孩儿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娇艳的稚嫩的脸,白皙的脸颊上晕染着阳光的红润。“你就是爹爹请来的读忆师么,太好了,我终于盼到你来了。”她一边说话,一边朝他伸出手。
季宁伸手握住了她,小小的软软的手掌在他手心里不盈一握,她的个头也未长成,只到他的胸膛。他牵着她往一旁侍女摆好的藤椅前走去,看着她不断地伸脚踢着脚下铺满了青石板的木棉花。
“小心些。”季宁忍不住提醒道。
“没关系,我习惯了。”水华笑嘻嘻地回答,任季宁把她牵到藤椅上坐好,“我看不见,只能摸一摸,踢一踢。”
季宁嗯了一声,没有答话,终于正视了一下面前女孩儿的眼睛。那原本是一双漂亮的眼睛,黑色的瞳仁中带着金属般的棕红光泽,正是玄之一族的标志。可惜从她毫无焦距的视线,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女孩是个瞎子。
“所以啊,我觉得自己最适合做一个读忆师了。”水华坐在椅子上不安分地晃动着她的双腿,微笑着面对前方落英纷飞的木棉树,“听爹爹说你可以从一粒沙子里看到听到各种各样的景色和声音,我好生羡慕,所以我决定要拜你为师!师父,你收下我好不好?”
季宁猛地转头看着她,女孩子的笑容干净得如同天上的白云,连无神的眼睛也连带着发出美丽的光芒。“不,不行。”他坚决地摇了摇头,看着水华的笑容慢慢消褪,“我很快会离开交城的,不会在这里待多久。”
“其实我不要你一直陪着我,只要你指点我读忆的方法就好了。”水华依旧微笑着说,“瞎子的生活本是无趣得只有黑暗的。爹爹疼惜我,常常找来说书唱戏的班子逗我开心,让我也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原来不只有我住的这个院子,还有高山、大海、沙漠、草原,还有苍鹰、雪莲、珊瑚、跳鼠,可是那些是我这一生也无法看到的。我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完结了,直到我知道这世上还有‘读忆师’这种人,他们只要用自己的手指就可以读出蕴藏在万物中的记忆,让万物成为他们遨游四方的眼睛。我高兴极了,猜想或许就是为了让我成为一个读忆师,神才夺去了我的视力。这次爹爹亲自请了你来,就是为了让你做我的师父,教我用手指代替眼睛的本领。我会努力地学,不会耽搁你太久。”
她这段话说得断断续续,其间不时停顿下来,想要倾听季宁的反应。然而季宁一直不曾开口,直到水华说完了,才淡淡地道:“读忆师主要靠的是天赋,否则永远无法和万物沟通。强学是没用的。”
“我有天赋的,我可以听到梳子里的歌声。”水华听季宁口气有些松动,连忙兴奋地回答。
“那你告诉我,方才你站在木棉树下面时,可从那些花瓣中读出了什么?”
“我……”水华顿时有些蔫了,两只手扭着自己的衣带,半晌道,“我没去读。”
“那你方才那样专心地站在树下做什么?”季宁皱了皱眉,寻思怎么摆脱这种以前从未碰到过的麻烦。
“我那是在神殿祷告完毕,站在户外伸展一下身体啊。”水华赶紧解释,“否则跪坐久了,以后会长不高。
季宁咳嗽了一声,掩饰去了自己的尴尬。

季宁到底在总督府留了下来,不为了总督小姐于读忆之术有什么天分,却为了玄林答应他的一百金铢酬劳,换得他在总督府里陪伴水华三个月。
一百金铢是玄林几乎两年的俸禄,足以用来打动那些私自出海的走私贩子们,否则季宁无法搭乘他们的海船往返于西荒充满了危险和神秘的空寂之山。当季宁向玄林提出这个酬劳数目时,季宁看见玄林沉默了一下,这让他心里有些歉疚,对于一向两袖清风的玄林而言,积蓄一百金铢并不是容易的事。
“我答应你,只要你能好好教我的女儿。”交城总督最终点了点头,神色中有他难得的黯然,“那孩子唯一只有这点指望,我这做父亲的怎能不答应。不过这笔钱我一时拿不出来,你且等我筹措一下。”
季宁知道玄林还有家眷住在伽蓝帝都,但他只带着这个眼盲的小女儿千里迢迢到交城赴任,可见对这个女儿有多么珍视。他相信玄林的为人自然会不遗余力地尽快付清自己的一百金铢,便不再多言,躬身退去。
来到后宅的时候侍女四月正在给水华读着《六合书?地理志》,里面众多生僻的词汇让四月读得磕磕巴巴。因此一看到季宁到来,四月连忙放下书站起来,口中笑道:“先生可来了,再不来,我都快被这本书折磨死了。”一边说,一边出去泡茶。
季宁拿起桌上的书看了一眼,又放下了,微笑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看不进这么枯燥的书。”
“是啊,我也不想看枯燥的书,想要直接看看书里描写的这些景观。对了师父,你什么时候开始教我读忆术呢?我现在就可以让你看看我会了多少。”看不见听者表情的女孩儿自顾快乐地说着,兴之所致从椅子上跳下来,急匆匆就往内室跑,却一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跌倒在地。
“小姐,怎么了?”四月听见动静,赶紧丢下茶壶跑进来,却见水华已经笑嘻嘻地爬了起来:“没事。平时都走惯了的,刚才急着给师父拿东西,就忘了。”
“要拿什么,我帮你吧。”季宁看不过,走上前道。
“那个东西,是我最神奇的宝贝。”水华拍了拍摔疼的膝盖,摸索着进了内室,顿时传出开箱拉锁的声音。
“那是小姐母亲的遗物,外人碰不得的。”四月向季宁解释了一句,莞尔一笑,再度出去端茶。
季宁只好坐回到位子上等着。过了一会,水华便捧着个小小锦盒出来,放在桌上打开了,里面是一把普通的木梳。
“这是把会唱歌的木梳,可惜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水华珍爱地摩挲着光滑的木梳,大而深的眼睛转向季宁的方向,“你应该也能读出来吧,或许还能读出里面更多我也不知道的记忆。”
“你想知道那些记忆么?”看着女孩儿微笑中的淡淡惆怅,季宁忍不住问道。
“不想。”水华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愿意相信爹爹说的关于娘的一切。就算梳子里藏着娘的秘密,我也不愿意去知道。”她托起那把木梳,对着季宁道,“你可以只读那首歌么?”
“如果我想,我就可以。”季宁自信地回答。
“你若是答应我只读里面的那首歌,我就让你摸摸它。”水华托着木梳的手微微缩了一下,却又鼓起勇气放回原处。这个时候,寂寞的孩子只想努力找到一个人,能够分享她难以表达的体会,哪怕这种举动充满了泄密的危险。
“我答应。”季宁口气温和地道,“你娘一定又美丽又善良,我不用读也知道。”
“我相信你。”女孩儿摸索着拉住季宁的衣袖,把那把木梳凑得离他更近了一些,“现在,你也来听听那首歌吧。”
季宁伸出手指,轻轻搭在水华掌心的木梳上,潜心读取里面无数纷繁的记忆,仿佛陷入从水底卷起的漩涡之中。读忆师是守信之人,他遵守着对女孩的承诺,敛住心神不去分辨那些纠缠了多年的记忆,果然从那些喧嚣芜杂的记忆中,他听到一个细细的歌声,却一时听不真切。
“听见了么,我还会唱呢。” 感受到季宁的倾听,水华在一旁开始小声地唱了出来:
“哥哥,你别忘了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守候在这寂寞的窗前,
看星星消失了光亮……”
随着她的歌声,季宁也渐渐分辨出那遥远的模糊的歌声来,旋律简单却含着无尽的惆怅:
“哥哥,你别忘了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漂流在这无际的海上,
只有风儿伴随在我的身旁。

哥哥――
你别抛下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长眠在这寒冷的地下,
等你牵我的魂儿回去故乡……”
女孩儿还没有唱完,季宁便睁开眼,将木梳送回水华手中。“这应该是制作这把木梳的匠人唱的吧。”他在歌声的余韵里下了断言。
“为什么?”水华惊讶得有些失望地问道。
“这样粗俗的歌词,既没有格律,又平白如话,只有那些引车贩浆者流才会传唱。”季宁解释道,“而我们空桑的雅乐却不是这样的,‘谁借清辉斫月轮,灵犀擘影铸霜人。莫愁纸上茫茫劫,不过风中点点尘’,这样的歌词,才能衬得出‘哀而不伤’的气度来,一比便高下立判。”
“哦,我还以为是娘唱的呢……”水华显然被季宁说得有些羞惭,低下头去嗫嚅道。
“令尊一代学者名臣,令堂自然也是幽静贞淑的大家闺秀,这样的歌曲,我想不会是她唱的。”季宁见水华神色黯然,便安慰她道,“你能读出这样的歌来也算天资很高,假以时日,定能从这木梳千头万绪的记忆中分辨出真正属于你母亲的那一份来。”
“我也盼着那天呢。”水华一扫方才的黯然,复又抬着头快乐笑道。

当天季宁搬进了总督府的客房,连晚饭也被玄林招呼了一起吃。桌上只有玄林父女和季宁,菜色也是简单的三菜一汤,无非一条蒸鱼,两盘素菜,让季宁感慨玄林的清廉之名所得不虚。
玄林家教甚严,讲究“食不言,睡不语”,因此一顿饭吃得无声无息。但季宁看着玄林亲自为水华把蒸鱼里的骨刺一根根挑出来,满脸的关爱竟让季宁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母。
“我能与水华一起吃饭,一月中不过两三次而已。”知道季宁有些看不惯自己对女儿的溺爱,玄林饭后向季宁解释道。
季宁点头称是,目送着玄林走入书房,阅读堆之如山的关于交城的一切卷宗。交城总督对女儿是否宠溺并不是他关心的问题,他唯一萦绕于心的是能否顺利前往空寂之山

二、旧伤
实际上,水华并没有成为一个读忆师的天分。尽管季宁耐下性子诱导,水华也只能模模糊糊地抓住一点万物记忆的影子。季宁甚至怀疑,她之所以能读出木梳里的那首民歌只是因为她以前凑巧学会过这首歌而已。
不过水华似乎并没有焦躁的模样,她永远保持着孩子最单纯的快乐。玄林忙于公务,常常几天都不在府内居留,水华便常常缠着季宁,要他讲漫游云荒的见闻。季宁虽然觉得无趣,但看在一百金铢的份上,也打算在三个月里尽职尽责地陪伴在这足不出户的贵族小姐身边,便有问必答,并不隐瞒。
水华开始的时候称呼季宁为“师父”,季宁却不愿承认这个头衔。于是水华便模仿木梳里那首歌的开头,叫季宁作哥哥。季宁抵制几次无效,便默许了女孩这种亲昵的称谓。
除了山川地理志,水华最喜欢的还是《云荒纪年》――这部自星尊帝统一以来就一直绵延不绝的云荒史书,可以让她沉溺在浩瀚博大的历史之中。她曾经试图学习用手指阅读这些书,却终究因为太过耗费精力而放弃了。因此当她听说季宁居然拥有撰写《云荒纪年》的组织――“史家”颁发的令书时,便缠着他讲述自己的这段故事。
“其实我并不是真正的‘史家’成员,只是因为帮助他们阅读和搜寻历史遗物,才获得了他们赠与的历代朝廷签发的令书,可以自由行走于云荒的每个角落。”季宁轻描淡写地回答。
“可是你是怎么接触到他们的呢?”水华好奇地追问道,“我听说‘史家’最早创立于星尊帝时期,正是他们撰写了云荒数千年来的历史,无论任何打压摧残都坚持不懈。他们为了保持《云荒纪年》的公正和真实,隐蔽地存在于伽蓝帝都的某一个角落,外人根本无法识别。而他们的成员个个都身负异术,博闻强识,几乎如同神灵一般高洁。”
“他们只是普通人而已,所凭持的无非一颗对历史的求真之心。”季宁的目光飘向窗外的远方,诺大的总督府此刻显得空寂而荒茫,“外人不明所以,因此将他们神化,实际上,他们的辛苦只有自己才知道。”他说到这里停了停,犹豫要不要再讲下去,却见水华正正地“望”着自己,满面聆听的渴望,便接着说道,“我手中那份‘云荒史家,行走无忌’的令书,原本是我一个名叫霭亭的史家朋友所有。我与他萍水相逢却意气相投,他几番想说服我加入史家,都被我因厌恶束缚而推脱。后来……他因为调查一项冰族的密闻而被冰族人杀害……”
他喘了一口气,平息下有些艰难的语气说下去:“……他们割断了他的喉咙,让他临死之时说不出话……他死的时候死死握着一只桌脚,没能留下只言片语。我把那只桌脚砍了下来,按照他以前的指点送到伽蓝帝都去,在史家的总部住了三个月,才算读出了他死前遗留在桌脚里不甘的意念……”
“哥哥……”听出季宁一向平静的语调中含着难抑的伤痛,水华低低地道,“他的记忆就那么难读么?”
“读忆师讲求的是心灵纯净,不能掺杂丝毫杂念,而我当时总是难以摆脱哀思,所以耗费了许多时日才平静下来。”季宁恢复了一向的恬淡冷静,继续说道,“我读出了他的遗言后,又帮助史家阅读了许多他们以前无法破解的文物,因此他们便将霭亭的令书送给我,托付我在漫游中为他们搜集有价值的历史证物,以便佐证他们撰写《云荒纪年》的真实。”
“那霭亭调查出的究竟是冰族的什么秘密呢?”水华按捺不住地追问。
“只是一点线索而已,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季宁说到这里显然已不愿再谈下去,水华便识趣地住了口。她面对着他的方向,觉得季宁就仿佛一潭静水,初看清浅,实际上却深邃得难以触到他的波心。这种感觉让女孩儿有一种难言的惆怅。
“哥哥,因为霭亭的死,你恨冰族人么?”半晌,水华问道。
“从我能读出他的遗言时起,我就不恨了。读忆师若是有了仇恨,他们的心灵就会受到蒙蔽,无法与万物沟通。”季宁回答,“其实换作是空桑人,恐怕也不会放过刺探到他们隐秘的外族人。”
“读忆师不能有仇恨么?可是,若是碰到一些无法不恨的事,该怎么办呢?”水华若有所思地问。
“我会想办法忘记。”季宁说到这里,看看天色,将自己常常随身带的一块石子交给水华,“我下午出去办点事。小姐今天的功课,就是尝试去聆听这海石中鲛人的歌声。”
从玄林支付的酬金中取了十多个金铢,季宁离开了总督府,一路往南城外的海滩走去,那里是明里贩卖货物,暗地里走私偷渡无一不为的商栈区。
踏出交城的南城门,原本是一片荒滩的地方搭建了一排排房屋,经过百来年的经营,已经颇成气候。为了避风也为了卸货方便,这些商栈的建筑都是大同小异:窄小的店面面朝北方,堪堪留出与城墙跑五匹马的距离,供顾客行走;那些展示着各种各样货物的店面后,却是商栈硕大宽敞的仓库,有的甚至把装卸的后门开到了南部的海水里。这种口小肚大的建筑沿着交城城墙摆满了城外的海滩,仿佛一个个螺壳排列在一起。
季宁熟练地穿过貌似杂乱无章的一家家商栈,径直走到一家门口挂着“乐”字招牌的商栈里去。他朝迎面过来的学徒摆了摆手,走到门店最深的角落里,顶着头顶摇摇晃晃的风灯,轻轻敲了敲油光锃亮的乌木柜台。
一个三十来岁的艳丽女人从柜台后站了起来,看着季宁绽开她职业的笑容。“季宁公子,你出海的钱凑足了?”
“乐绿夫人记性不错,还记得在下。”季宁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包裹,放在柜台上,“十五个金铢的定金,我两个月后出海。”
“两个月后也好,你不知道,自从新任交城总督上任后,我们得到的风声都有些紧。”乐绿夫人把金铢揽入柜台下的抽屉里,斜倚着柜面,眼角盯着季宁温雅的侧脸。
“不管怎么说,我都信任交城赫赫有名的乐绿夫人。”季宁微笑道。
“季宁公子真会说话,我若是再年轻几岁,就拼命留着你不走了。”乐绿夫人顺口调笑,开心地看着季宁强撑的平静下透出几分羞赧,“别担心,刚上任的官儿都是这样,这不我哥哥乐绵他们正召开商会,筹备给玄林的礼物呢。估计两个月后,你出海没有问题。不过,你要说清楚你出海的目的地,我们才好安排。”
“我要去空寂之山。”季宁慢慢道,“按照你们的标价,一百金铢,往返。”
“空寂之山?亡灵湮灭之地?”乐绿夫人吃了一惊,“你知不知道那里的危险?”
“鸟灵,狷兽,土匪,还有杳无人烟的沙漠。”季宁凉凉一笑,“我自然知道。怎么,乐绿夫人不想做这笔生意?”
“我有什么不敢的,不就是开船送你到狷之原的北角登陆?”乐绿夫人爽快地说到这里,倒真有些关切地盯着季宁,“只是……我怕你付了往返的钱,却没机会登上返回的船。”
“那你岂不是白赚了五十金铢?该高兴才是。”季宁说到这里,告辞离开,“我会提前几天和你预定出发的时间。”
“我送你。”乐绿夫人从柜台后走出来,陪着季宁往店铺出口处走去。见季宁好奇地看了看店外摆放的粮食口袋,乐绿夫人笑道:“这些都是卖给冰族人的。你出海的时候,应该买的是这个。”说着,她伸手从摆得最高的一个口袋里取出一粒枣子般大小的坚果来。
“这是什么?”季宁接过坚果,在手心掂了掂。
“这是摩天草的种子。”乐绿夫人道,“海上旅行蔬菜不易保存,但长期不吃蔬菜容易得败血之症。这摩天草种子生命力极强,最适合携带上船,只要用水,哪怕是海水浇灌,就能在短短几天长成葱翠植物,炒出来的味道跟莴苣类似。这粒就送给你玩,你出海的时候到我这里买,价钱给你算便宜些。”
季宁道了谢,离开乐绿夫人的商栈,寻思着这粒摩天草种子正好可以带给水华玩耍。进城的时候,他看见一队杂耍艺人正被守门的卫兵堵在城门口搜查,他们扛着行李和道具,中间有空桑人,有鲛人,有冰族,还有混血儿。仿佛对这种搜查已经习惯,看见路人瞩目,一两个杂耍艺人便抽空翻了个跟头做鬼脸,引得一些交城孩子快活地笑了起来。
“别忘了去集市上看我们表演!”杂耍艺人们朝好奇的交城居民喊道。
眼看天上的云朵越来越厚,季宁猜测傍晚必有降雨,便加快脚步想尽快赶回住处。然而他正行走在街道上,忽有一个声音迟疑着叫道:“你是读忆师么?”
季宁转回头,看见道旁说话的,是一个金色眼眸的少年。下一瞬间,季宁认出了他,试探性地唤道:“风梧公子?”
风梧点了点头,朝季宁走过来,有些紧张地道:“读忆师,我想请你帮我看看我父亲失踪的真相。”
“可以。”想起少年若干天前在自己摊子面前的徘徊,季宁爽快地点头。
“可是,我不知道那真相隐藏在哪里。”风梧迟疑道,“所以能不能,请你去我家里看看。”
季宁皱了皱眉,显是有些不愿。风梧见了,赶紧取出一个钱袋,颤抖着手打开了,塞在季宁手上,登时显出一堆杂乱的金铢银角铜子来。“这是我能付的最高的价钱,你可以接受么?”他红着脸问。
季宁托着钱袋,沉了沉眼睑,忽然道:“为什么要偷你母亲辛苦积攒的所有积蓄?”
风梧猛地愣住了,随后他才意识到,那个钱袋已经向读忆师倾吐了一切秘密。“读忆师,如果你看得出来这里的每一个铜子都是我母亲辛苦刺绣换来,那你也应该看得出,这些年来我和我母亲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少年鼓起勇气对着季宁平静无波的眼,一口气说下去,“我母亲是在父亲失踪了十个月的时候生下我,因此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怀疑我并不是父亲的儿子。他们甚至传言,父亲是被母亲串通了奸夫杀害的。这些流言虽然没有凭据,族长也没有把我们母子赶出家门,但你不知道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都像一把刀子,十多年来反反复复地凌迟着我们,让母亲迅速地苍老,让我恨得想要杀死所有的人!所以读忆师,如果你能找出我父亲失踪的真相,还母亲一个清白,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说着,他双膝一曲,便要跪下。
“不必如此。”季宁赶紧伸手拦住他,却发现那个少年的意志如同山脉一般坚决,“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你起来,我随你去就是。”季宁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看着风梧咬着牙从地上站起。从方才短短的接触,他意外地觉察到这个少年身体内部蕴藏的巨大潜能,让他一瞬间失去了拒绝的念头。看着少年金色的眼睛,季宁有些恍然地问:“你,可是帝都的血裔?”
“是的,星尊帝是我的远祖。”风梧抬起头自嘲地笑了一下,“就是因为有这双眼睛,族长才没有狠下心宣布我是个野种。”
“把这个还给你母亲,这是她为了你的将来辛苦准备的。”季宁把钱袋塞回风梧手里,“带我去你父亲住过的地方吧。”
风梧的家族属于星尊帝的一个偏远旁支,虽然经过千年的繁衍凋零,早不复帝王之后的富贵气派,却依然是交城的清华世家。因此风梧领着季宁走到那大宅的门前时,两个看门的家丁便拦住了他们:“风梧公子,现在你们母子都到外宅居住了,这里不方便直接进去。若要见哪位老爷,小的代你去禀报。”
“放屁!我虽然现在不住这里,可这里仍然是我家,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这些奴才多话!”风梧怒道,“我现在请了读忆师来,就是让他看看我父亲的旧居。族里谁愿意来看真相,就让他们来吧。”说着,他一使力便将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推得远远,引着季宁走进了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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