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 祭剑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温瑞安 《祭剑》

 
第一章 人,到底该不该救

 

  “别杀我!别杀我!”一个声音凄厉的嘶喊着,令人震撼于呼喊者何等惶切的求生意志,“求求你放了我――”
  语音未完,突然切断,就像一只鸡在啼声中忽给人扭下了脖子。
  沈虎禅乍闻这凄枪的呼喊,一怔,随即急展轻功,掠人林中,只见林内有一片被砍伐过的室地,有一人已身首异处,鲜血不害断头上直喷着,另外两个衣衫破烂、鲜血斑斑的汉子,一个持大刀对抗着,另一个手持尖刀,全身发抖,跪下来看他那被砍了头的同伴,汗水、泪水溅了一脸,神情完全给惧色所占布。
  包围的人只有三个。
  一个红衫浓眉的青年,双手抱持一柄古剑。
  一个锦袍青靴、手挽银剑的公子。
  一个神情冷漠,脸色阴森,双手插在衣袖里的中年人,额上有一道青记。
  这人并没有出手,但那红衫青年和锦袍公子的剑招,十分凌厉,那持刀的大汉已经抵挡不住,眼看就要命丧剑下。
  沈虎禅一掠而入,心想:救人要紧,也顾不了究竟是什么事情,大喝了一声:“住手!”
  “铛”的一声,大汉的刀被震飞,红衫青年的剑中锋而入,锦衣公子倒剑回后刺入,势要将这名大汉前心后刺出两个窟窿采。
  沈虎禅再也顾不得许多,飞抢过去,双手一抓,竟凭空执住古剑和银剑,这两柄剑都是削铁如泥的宝剑,饶是沈虎掸拿在乎上,也觉得锋上的寒气与锐气直浸掌心。
  那名青年及公子更为大吃一惊:要知道他们手上拿的,一把是“清泉石剑”,一把是“小白龙”,这两柄剑一柄是武当派名剑,另一把是雪山派镇山宝剑,正是无坚不摧的刊器,他们出道以来,还是第一次被人随手一抓,这样拿在手上的!
  沈虎禅叱道:“慢着!”
  那脸有青记的汉子身形一闪,已自沈虎掸、红杉青年、锦衣公子间抢入,沈虎禅卫见此人身手,虽然双手仍留在袖子里,但声势已非同小可,即飞起一脚,把那受伤的汉子踢了出去。
  青记汉子正要出手,人已不见,他身形已掠了过来,与沈虎禅正好牺了一个照面,微微一震,道:“是你!”
  目光再瞥向沈虎禅背后那一截高过头顶的木鞘古刀,失声又说了一句:“是你!”
  沈虎禅也隐隐觉得此人脸熟,脸上那块青记,确曾似在哪儿见过,当下道:“你是――
  ?”遂松开双手。
  锦依公子及红衫青年夺回佩剑,一个脸儿铁青,一个满脸涨红,各自怒啸一声,择剑攻上,脸有青记的汉子双手疾地自袖里拔了出来,同时搭在两人肩膊上,沉声道:“等一等。”
  锦衣公子怒道:“他一个人,咱们三个还怕他不成!?”
  红衫汉子挣红了脸,他穿着红衣,这一下更映得脸如噗血,气呼呼地道:“咱们要替天行道,谁拦着,谁就得躺下去!”
  脸有青记的汉子双手仍紧搭在两人肩上,沉声问了一句:“‘七大寇,之首――沈虎禅?”
  他这句话一出,红衫、锦衣二人都静了下来,两对眼睛全射到沈虎禅身上来,眼神里有些震惊,有些疑惑,甚至有些惶恐和好奇。
  沈虎禅抱拳道,“阁下是――?”
  脸有青记的汉子干笑一声,道,“沈兄那还会记得紫金山上的故人。”
  沈虎禅恍悟道:“原来是‘袖中禅剑’万古烧万兄。”
  万古烧道:“那时候,我们括苍、雁荡、长自、天山、昆仑、黄山、点苍七大剑手在紫金山比剑,争夺据说藏有武功秘决的‘文王鼎’,结果,沈兄单人单刀,连败我们七阵,还一刀劈开文王鼎,告诉我们‘文王鼎’实无武功,只是倭寇处心积虑设计出来使我们中原武林高手互相残杀的毒计……沈兄在那一夜,可算是出尽了风头呀。”
  沈虎禅道:“为揭发这件阴谋,有得罪处,尚请海涵。其实,只是找机会一刀辟开‘文王鼎’罢了。”
  万古烧道:“沈兄不必过谦,当时,在场七大高手,连在下在内,哪一个会让你劈开巨鼎?不过大家都拦你不住,阁下刀法武功,委实令在下佩服。”
  沈虎禅一笑道:“惭愧,却不知今天……又是为了什么事?”
  万古烧叹了一口气,道:“这就是沈兄的不是了,沈兄为的是救人,问题是:这些人,该不该救?”
  沈虎禅一楞,道:“哦?”
  万古烧向红衫汉子引介道:“这位是雪山派掌门人弟子秋映瑞。”又向锦衣公子一引道:“这位是山西行省参赞古田桑的独子古锦藏。”
  他顿了顿,又道:“他们两人,都曾名列武林中公认的‘侠少’,和地侠仗义,替天行道,向为江湖中人称许。”
  沈虎禅目光闪动:“哦?那么说来,我是救错了人了?”
  红衫汉子秋映瑞忿忿地道:“这又怎样?人都溜了!”沈虎禅这拦得一拦,阻得一阻,剩下的两名浴血汉子,早都逃了。
  沈虎禅道:“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三位可否明告?”
  秋映瑞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
  万古烧指着地上的尸首,道,“沈兄可知他是什么人?”
  沈虎禅摇首。秋映瑞冷笑道:“他就是这几一带枕山的匪首,叫做苑锐虎,这人是个大贼,你说该不该杀!?”
  沈虎禅冷冷地道:“我也是匪首,我也该杀。”
  万古烧见话锋不对,忙道:“不过,这苑锐虎无恶不作,怎可跟沈兄相提并论!”
  沈虎神淡淡地道:“另外两人呢?”
  万古烧道:“这两人,一个叫做刘岁奇,是个地痞,当地的人都叫他做老刘,另外一个,便是点苍的逆徒邵星舞!”沈虎禅“哦”了一声,道:“邵星舞?不是点苍派程无想的五大门徒之一吗?”万古烧道:“正是。点苍派是武林‘刀柄会’五大同盟之一,程无想程先生是点苍派掌门人钟错之师弟,总共收了五个徒弟,本来是名家子弟,但他不知自爱,学艺未成,便给程先生逐出点苍,此人之顽劣,可见一斑。”
  沈虎禅沉吟道:“这件事,我也听说过。……不过,这也罪不致死。”
  万古烧道:“这当然谈不上什么罪状,但他离开点苍山,回到他的老家牡丹乡,却作出了令人发指的事情!”
  沈虎禅道:“什么事情?”
  万古烧道:“这邵星舞凭了在点苍派所学得的三几下功夫,欺压良民,无恶不作,淮要是不听他的意旨,动辄拳打脚踢,牡丹乡乡民无不恨之入骨,而又不敢反抗。但这邵星舞,越来越张狂,竟听地痞流氓刘岁的唆使,趁其兄邵星云出外经商,竟奸污了他的嫂子,他嫂嫂哭得抢天呼地的,惊动了邵老头,邵老头这一气非同小可,对邵星舞戟指大骂,气得拿锄头打他,结果,反而给邵星舞一脚踢死了,隔壁邻人看不过眼,要出来劝解,也给他杀了两三个……”
  沈虎禅脸色一沉,跟中闪出怒火,万古烧继续道:“这位古公子要执行公务,把他逮捕,但邵星舞跟刘岁奇,还杀伤了几名公差,纠合了附近枕山的贼寇,由这苑锐虎带领,把牡丹乡乡民尽情洗劫一番……我们跟古公子向来是奠逆之交,他飞鸽传书,我们即来效命,把枕山的贼人铲平了,剩下这三名贼子,追到此处,总算杀掉一人,没料……”
  沈虎禅歉然道:“没料事情却给我搞砸了!这等淫恶之徒,杀父奸嫂,人人得而诛之,为向三们谢罪,这追杀之责,由在下来负起如何?”
  万古烧慌忙道:“沈兄不知前因始未,何罪之有?不过,这杀恶徒之事,因是官府委任,师门交托,仍是由我们负责较好,沈兄免劳了。”
  秋映瑞冷哼道:“本来,我们要杀这三个罪大恶极之徒以祭剑,只要你不从中阻挠,便已是有幸了。”
  沈虎禅知道武侠中的少侠欲保住“侠少”的名衔,一年至少要诛杀一名大奸大恶之徒,俗称“祭剑”,且不论其人是否受十一大门派主使还是“武学功术院”指令,总之凡是“侠少”,职责便是除暴锄强,这些名门正派的事,沈虎禅一向不想沾惹,何况古锦藏又是大官古田桑的儿子,此事涉及官府,沈虎禅素不跟官员打交道,也不想多管闲事,知道秋映瑞话中之意是不想他来夺功,便笑道:“好,这件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插手便是。”
  秋映瑞道:“那两个贼子武功也不差到哪里去,你真要插手,也未必讨得了好!”
  万古烧脸色一板,低叱道:“秋少侠!”然后向沈虎禅满脸笑容的道:“沈兄,万勿见怪!”
  沈虎禅抱拳道:“言重了,告辞!”
  古锦藏一直默不作声,忽然道:“慢着!”突然之间,手中银光一闪,长剑似毒蛇一般,疾噬向沈虎禅喉咙!
  沈虎禅霍然一个转身,竟以背部相向,“嘘”的一声,古锦藏的剑尖,变成是刺在沈虎禅后头的刀愕上。
  同时间,沈虎禅左手五指,已搭在刀锷上。
  他五只手指,一搭刀柄,掌背的青筋迸现,万古烧忙拉开古锦藏,古锦藏铁青着脸,挣扎咆哮道:“他是啥东西?!我就看不惯他妄自尊的样子!”
  万古烧一把推开古锦藏,叱了一句:“古公子,你忘了你出来的时候令尊交等过什么?!”然后诚惶诚恐地向沈虎禅一揖道:“沈兄――”
  沈虎禅仍旧背向三人,手搭刀柄,始终没有回过头,只听他沉声道:“这是‘侠少’的作为吗?”
  万古烧道:“古公子年少气盛,你千万不要见怪!”
  只见沈虎禅的手背青筋渐消,手指也下只一只的松弛了下来,终于放下了手,只听他道:“要是这一剑已经要了我的命,我又从何见怪起呢!”说罢大步行去,隐于密林不见。
  万古烧一直望到沈虎掸失去踪影之后,才用袖子揩汗,道:“好险!”
  古锦藏不服,道:“我看他也没什么,用得着你如许怕他?”
  万古烧正色道:“古公子,你有所不知,这个沈虎禅,武功非同小可,尤其是他的刀法,连公羽敬这样的人物,也死在他的手上……别的不说,紫金山上‘文王鼎’之战,其余之人,武功无一在愚兄之下,但都拦沈虎禅不住,这人,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
  秋映瑞嗤笑道:“武功好又怎样?只是一头蠢牛,不是给万大哥三言两句,给骗得心服口服的么?”
  万古烧也不禁有些得意,笑道:“说什么豪侠义士,其实最易受骗,不必金银厚禄,也无须权位美色,只要给他仁义二字,他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至少,也会乖乖、服服、帖帖!”
  三人一齐大笑。
  秋映瑞忽道:“可是,给那两个混帐逃走,难免将来祸患!”
  “他们逃得了么?”万古烧怪笑着,拍了拍身旁的古锦藏肩膊,“有古大人的公子在这儿,加上名门正派子的‘侠少’如阁下,邵星舞和姓刘的,还飞得出我们的手掌心么?!”
  秋映瑞这才笑逐颜开,道:“万大哥,难怪家师要你帮我们闯出名堂来,原来跟你,准没错儿!”古锦藏笑道,“爹也没看错,……只怪邵星舞他们几个,生错了时辰!”
  邵星舞与刘岁奇亡命的逃着,翻过一座山头,又一座山头,走出一片密林,又一片密林,刘岁奇眼看没法支持了,喘息着,抓着一棵树,像在湍流里抓住一段浮木,呛咳着,汗如雨下,“我……我……实在……走不动……了……”
  邵星舞也是急促地喘气:“走不动,……也要……走!”
  刘岁奇惨然道:“我们……跟他们拼过……”
  邵星舞摇首:“我们决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仰天叹道:“却不知……那救我们的人,……是不是他们三联手之敌……?”
  刘岁奇道:“我看……他伸手这么一抓,便抓住……那两个王八蛋的两把剑,一定……
  一定不会……输的……”
  邵星舞黯然道:“赢了又怎样?有黑白二道撑腰,那位侠士武功再高,也逃不了……他为了我们真害了他!”
  刘岁奇恨恨地道:“最好他把他们杀掉!”
  邵星舞忽伏在贴耳聆听了一会,道:“我看下会……我们还是快逃吧!”
  “逃!”齐岁奇惨笑道:“王下虽大,但还能容我们逃去哪里?”
  邵星舞脸色沉重,一字一句地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刘岁奇迷茫的望着邵星舞。
  邵星舞道:“到员山县的监牢去!”
  休班头和符捕头在员山县高怀街上巡逻,忽闻巨宅内有人高呼,“有贼呀!捉强盗啊!”
  休班头拖刀就走,符捕头一手揪住他,休班头急道,“有人做案,还不快去捉人!”
  符捕头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时候?”
  休班头望了望天色,道:“未未申初吧?这又有什么千系?”
  符捕头道:“贼人敢在光天化日下做案,自然有恃无恐,咱们这一刻就要换班,何必多生枝节?”
  休班头道:“我们职责所在,这事可不能不管啊!”
  符捕头道:“那好。”把手一放。
  休班头跑了几步,见符捕头并不尾随,心下倒是怯了,问:“你不一起?”
  符捕头悠然地道:“大嫂在等你吃饭,孩子们都好吧?”
  休班头一听,脚步便似钉着似的,走不动了,符捕头道:“我们且由它――”
  忽然,迎脸冲来了两条大汉,手里攫着些包袱锦盒之类的物品,奔了过来,休班头叫道:“撞上了!撞上了!”符捕头见那两人手里都持着明晃晃的利刀,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忽然,走在前面的汉子足下一绊,“叭”地倒于地上,休班头这下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箭步跳过去,用时膝压制那摔倒的劫匪。说时迟那时快,另一大汉已奔近符捕头面前,打一个照面,符捕头只见来人浓眉大眼,满脸胡碴子,肌肉迸起,手中利刀闪闪发光,只觉心头发毛,腰间的刀要拍出来既不是,不袖出来也不是。
  休班头大叫道:“捉住他,捉住他!”
  符捕头正迟疑问,突然,“砰”地一声,脸上着了一拳,这下符捕头再贪生怕死,也下得不挺身相抗了,当下双手一抓,以擒拿手抓住对方右臂,不料这一抓之下,得心应子,对方哎哟一声蹲伏,竟给拿住。
  符捕头大喜过望,顿时抖擞神威,一足飞起,踢掉贼人手中利刀,叫道:“嘿!大爷故意让你,看你这恶贼凶到几时!?”
  当街抓了两个抢劫的匪徒,虽非大功,但也有赏,符捕头更得意洋洋的是,连他自己没料到:自己多年没加练习的“擒拿手”,也有如此神效!

 

 
第二章 他,到底该不该杀

 

  这两个“大胆的歹徒”,当场被捕,即被下狱。
  这两个“大胆强盗”,正是邵星舞和刘岁奇。
  刘岁奇和邵星舞被戴了枷、上了锁,推入腐臭的监牢里,那狱卒在刘岁臀部踹了一脚,骂道:“进去吃臭虫吧!胆敢殴打官差!”说罢,锁起了铁锁,扬长而去。
  刘岁奇抚着臀部,苦着脸道:“打官差的不是我呀!”
  邵星舞歉然道:“让你受罪了,那官差就是不肯动手,我要不打他,他又怎么肯捉我?”
  刘岁奇低声道:“我们进来这里,就安全了么?”
  邵星舞眼睛迅速浏览一下,只见这牢里又脏又黑又臭,有一个散发老者,形销魄落的坐在那里,死活难分,一个脏得什么也似的人,全身绕满了苍蝇,望着他们,一味傻笑。
  邵星舞压低声音道:“他们到处搜捕我们,没料到我们早进来了。”
  刘岁奇道:“对呀、我们没用真实名字――”
  邵星舞“嘘”了一声,道:“你我死呀!”
  刘岁奇却又担心了起来:“我们会不会被判……处斩的呀?”
  邵星舞道:“怎么会!我们又没杀人伤人……坐他个一两年,出去之后,事情平淡了,不怕别人认出来!”
  刘岁奇仍有些担忧:“但是……会不会关很久……?”
  忽听那一味傻笑的人嘻嘻笑道:“关很久,一定关很久,凡是来到这边的人,一定关很久的……”
  刘岁奇狐诡地道:“你――”
  这人嘻皮笑脸的走上来,绕着他们两人打量了一会,摇首道:“唔,你们两个,进来这里,出去可不容易哦!你们犯了什么?”一脸严肃得似判官似的,“杀人?强盗?还是什么滔天大罪,快跟我从实招来,否则……”
  刘岁奇和邵星舞见这人疯疯癫癫,也没理会,那疯汉见人不睬他,越发装模作样,要吸引人的注意,“你们知道吗?你们都罪大恶极,罪不容诛,而我……”他大力地柏着自己胸膛,大声道:“我只要关二十年,二十年罢了,嘻嘻,二十年后,我就可以出去了,二十年,二十年……”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刘、邵二人听得心里发毛,颤声道:“朋友,你究竟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疯汉坐着捶打自己:“我该死,我该死,我不该偷吃馒头,我不该偷吃……刚好偷吃那家县大爷亲戚开的馒头店!”
  刘岁奇试探地问:“你……你在这里多久了?”
  疯汉哭着把脸夹在双膝间:“七年了。”
  “七年了!”刘岁奇和邵星舞都同时一震,心忖:这是个什么世界!?偷吃几个馒头,竟要坐二十七年的牢!
  但那疯汉又振奋起来,笑嘻嘻的说:“七年,七年,我已过了七年了,还有二十年,很快的,我就出去了,我就要出去了,我出去的时候,你们还在这……嘻嘻嘻……”
  那躺在地下的老人叹了口气,说:“他来这里好久了,见进来的人一个个都出去了,只剩下了他,所以有点那个……”他指了指脑袋,向刘岁奇和邵星舞解释道。
  刘岁奇和邵星舞点头。
  可是那疯汉竟然激动了起来,忿声呼道,“你疯了!我没有疯!是你疯!我只是被判二十七年,你是死刑,你是死刑犯!”
  老者这下也激动了起来,挣了起来,眉须都激扬起来,气吁吁他说:“闭起你的狗嘴,我还没有判刑,谁说是死刑?一定不是死刑!我很快就会出去!”
  疯汉尖笑跳着,指着老者:“死刑,死刑!”
  老者一巴掌就掴了过去,掴个正中。老者脸都涨红了,骂道:“我是被冤枉的!你才是没有指望的东西,偷吃了个馒头,活该给人判终身监禁,无期徒刑!”
  疯汉给这一掴,愣住了抚看脸道:“我也是冤任的……我不是终身,我不是终身,我只是二十七年,二十七年!……”他一年一年地用手指算着,算完了十只手指,又去算十只脚趾,但都不够算,算着算着,忽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老者余怒未消,一直跺着跛足走来走去:“我不是死刑,快知道了……”他望着木栏外,喃喃地道:“我快出去的了……”
  邵星舞和刘岁奇听得这一番话,只觉惊心动魄。邵星舞见这老人,也有六十来岁了,然而仍如许强烈地有着求生欲望,心中大受撞击,问:“您老……又是犯了什么事?”
  老者瞪了邵星舞一眼,不再说话。这时,监牢里愈觉黝暗,远远才一盏油灯,各个监牢的呻吟声、哀号声、以及脚镣轧轧、枷锁捶撞声不住传来,在这昏沉沉的炼狱里,实在阴惨可怖,刘岁奇扯了扯邵星舞的衣角,问:“要是他们也把我们判成重罪,那……”
  邵星舞心下恐惧,但强作开朗,道:“那总比死在那三个王八的剑下好!”
  刘岁奇满心忧虑,“要是……他们把我们分开来呢?”
  邵星舞心里一酸:自己究竟作了什么恶事,竟要他这般求死不得求生不能战兢兢畏畏缩缩的活下去呢?但他只好安慰道:“不会的……不――会……咱们也要坚忍着点……”
  刘岁奇长叹了一口气,充满了绝望之意:“只要他们不发现我们,也就――”
  邵星舞赶快截道:“就算发现了,我们正在服刑中,他们也不得不依法办,这件事一旦惊动官审,查下来,可能就水落石出,案情大白了,他们又敢怎样?这点……官府毕竟是讲法理的!”
  监狱已经愈来愈暗,那一盏无力的油灯,在这昏黑的夜里根本就不济事,而巡卒的步伐,又渐渐行近了。
  这样不知过了几天,邵星舞和刘岁奇跟同牢里的两人混熟了,知道那“疯子”不是真的疯子,只是过去太冤,犯一个小小的罪,而比他罪大恶极的人都先后出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继续在里面受罪,所以神智有些不正常。这“疯子”人人都叫他做“疯狗子”。
  牢里的人则叫那老者做“仁伯”,一直过了很久的相处,仁伯才肯透露,他多年前曾是“神威镖局”的镖师之一,后来在一场战役里跛了一足,拿俸薪退职,但他儿媳十分不孝,把他的家当全拿去赌个精光,还跟这儿一个大官的亲弟有暖昧。仁伯气他儿子不争气,眼睁睁做了王八乌龟而不敢怒不敢言,他气起来大骂媳妇,那媳妇居然顶撞问他,口口声声的“老不死,你敢怎样”,仁伯一气之下,竟拿出当年佩刀,一刀把媳妇砍杀了。这一来,那大官的近亲伯仁伯杀上门来,先去报官,官府于是把仁伯五花大绑,捉入牢来,足有半年,也未见审讯,一直不知生死如何。
  四人混熟了之后,彼此亲近了许多,有一天在吃那浆糊一般的粥饭之时,疯狗子正发慰他俩:“住进这间牢房的,全部比我先出去的,你们还担心个屁!”
  刘岁奇跟邵星舞对觑一眼,心忖:你还有二十年,要是我们判个十九年,那也真够瞧了!不守知他是好意,也安慰他道:“听说皇帝要大寿了,可能皇恩大赦,朱砂笔一勾,赦免了你,也不一定呢!”
  仁伯冷冷地加了一句:“就算这一勾,出来的多半也是江洋大盗,我们这些无辜小民,踩了牛屎运才会沦落在这儿.又哪会有这般好运气可以重出生天!”
  邵星舞和刘岁奇觉得仁伯想法未免太悲,但知他心情坏极。他的儿子怕惹上官非,竟连监都不敢探一次,有一次仅遣人送饭给他吃,他全扔了出去,向来人吼道:“我不要,我不要吃!告诉他知道,他老爹死了就当没生他这个儿子!”
  后来他儿果真也不叫人送饭来了,他天天喃喃自语,晚上睡到一半,会大叫他儿子的名字,刘岁奇和邵星舞见了,只有暗暗叹息。
  邵星舞和刘岁奇一直在牢里呆了个把月,都不曾被传讯,他俩自我安慰,因是作案过程里被逮个正中,根本已不必再审便算结案,――只是,他们被判要坐多久的牢呢?这是他们所急欲知道的。
  天气慢慢转热,有一个下午,有个差役走了下来,提火把照了照,叫了一声,“邵星舞?老刘?”
  邵星舞开口欲应,但及时止住。
  刘岁奇正在午寝,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嗯?”
  那人冷笑一声,向上走去,火把渐远,狱里又回复黑暗一扯,邵星舞认得出那人便是符捕头,惊出一身冷汗,摇醒刘岁奇,两人惶然相对,疯狗子笑嘻嘻的说,“咦?这儿可有人认得你们,你们有救了!”
  刘岁奇和邵星舞二人却心知肚明。刘岁奇是用“赵子亚”的名字录案,邵星舞则用的是“雷伟”这名字、符捕头怎会叫出他们的名字?两人越想越惊,偏又无法越出这座监牢,只好任人宰割。
  仁伯冷眼旁观,道:“我看,你们是江湖人,进来消灾避难的吧?”
  邵星舞只好点头,仁伯长叹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恨只恨有些人,一辈子,半件事儿都不能操之在手!”
  如此等了三个漫长的日夜,刘岁奇和邵星舞几不能下咽,也无法成眠,仁伯总是相劝:
  “小兄弟,看开点吧,也许他只是胡乱地试试,叫错了名字。”
  邵星舞眉不展地道,“要是叫错,怎么那么巧,两个名字一并叫了?”
  仁伯笑道:“以前这座牢里,也有一个姓招的,叫招醒吾,是个读书人,写诗得罪了朝廷大官,后被砍了首级,这名字跟你相近,可能那捕快一时叫错;至于“老刘”,这座牢里有多少个姓刘的,你怎知他叫的是你?少杞人忧天吧,他们要是杀你,还会等这许多天?早就把你推出去杀了。”
  这番话邵星舞和刘岁奇听了。才萌起一线生机,果然过了几天,都平静无事,直到有一夭,牢门当啷地打开,十来名狱卒走了进来,大家都甚为错愕,因押解犯人,很少出动到这么大的阵仗。
  只听为首的一名牢头宣读道:“张国仁逼奸不遂,杀死媳妇,现,由其子张家时指证,案情无误,判斩立决,以儆效尤!”
  仁伯一震,跪在草堆上,全身僵硬,口中喃喃地道:“我是无期徒刑、我是无期徒刑……”
  狱卒要把他强拉出去,仁伯白发苍苍,老泪纵横,抓住木栏不放,狱卒们又打又踢又扯又拖,他仍是尖叫着说:“我只是无期徒刑,我明明是无期徒刑……”
  狱卒终把他拖走,木栅又轧然关上,邵星舞和刘岁奇茫然中忽闻饮位声,只见疯狗子哭得全身抽搐,一直重复着一句话:“你无罪释放,我才是无期徒刑,你应该无罪释放,我才是无期徒刑……”
  狱里不知哪一扇门开了一下,一阵冷风袭来,邵星舞和刘岁奇都抖了一下,同时望见双方眼中绝望中的神色。
  仁伯一去不回,牢里更寂寞凄清了。
  如此过了两天,忽然又来了十几个狱卒,戒备森严地打开了牢门,邵星舞和刘岁奇心忖:糟了!两人都生起了一个念头:要不要冲杀出去?然而现在他们两人手上都有枷锁,是断断冲不出去的。
  只闻那牢头叫道:“马家光,出来!”
  那“疯狗子”全身缩进了茅堆里,胯间发出了臭昧,呼嚎道:“我是无期徒刑,我是无期徒刑,不是死罪,我已经判了。真的不是死罪!”
  邵星舞和刘岁奇乍闻原来叫的不是自己,都同时嘘了一口气:幸好……但口心一想,又觉惭然,心里疑窦大生,疯狗子明明已判罪二十七年,而且已经关了七年,怎会……?
  只听那周牢头道:“你死摔活摔的干什么?上回的案子,现今县太爷再行查明,这案已经清了,你可以回去啦!”
  疯狗子一听,顿时直了眼。
  周牢头没好气的说:“你要走不走!?”
  疯狗子乐疯了,“真的?”
  周牢头嘿嘿地笑了两声:“我待你们,像自己兄弟一样,几时骗过你们?你说!”
  疯狗子呼地跳了起来,抓住邵星舞和刘岁奇又吻又叫,周牢头不耐烦地道:“你这疯子,再不走,把你关十年八载。”
  疯狗子慌忙去收拾一些破衣破碗之类,周牢头骂道:“这些要来干什么,外面有的是!”
  疯狗子忙着叩头道:“是,是,是。”
  生怕一句话得罪了这些人,就改变了主意似的,想到丢弃跟他相依为命的怀碗,心里很舍不得,遂而想起曾一起共处的两人,伸手抱住两人,哭道:“你们……要好好的……定很快就会出来的……”
  邵星舞扣拍他的肩道:“出去后,别再疯了。”
  牢头喝道:“快!”
  疯狗子站了起来,走了出去,一面还跟邵星舞和刘岁奇用力地颔首:“我再也不疯了。”
  疯狗子在一班狱卒前后簇拥之下,踏出监牢,他心中的快乐,无可形容,第一次看见蓝天,是如此宝贵、可爱,他心里哈哈大笑,一直想大声的告诉全世界的人:我出来了,我终于出来了,我再也不回去了……
  狱卒把他带到一间大屋里,疯狗子有些不安,牢头道:“你还要签押,才能出去,在这里办好手续吧。”
  疯狗子虽然有些不明白,也只好应道:“哦。”
  牢头和狱卒们都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一人,疯狗子心里恨不得马上出去,更是坐立不安。
  这时石门打升,鱼贯走入了三个人。
  疯狗子不禁有些毛骨悚然起来,虽然光天化日下,眼前也浮现炬狱的图像。
  过了一会,惨嘶声止,一个人被抛了出来,那三人随而步出,其中那衣青年道:“这人勾结叛军,用锯子把头锯掉,吩咐刽子手即刻执行!”
  狱卒忙道:“是。”遂架起那已像软泥一般,不复人形却一时尚未断气的疯狗子。
  红衣汉子拍了拍手掌道:“在这厮还妄想出去,真是异想天开。”
  锦衣青年忽问:“其实,这人罪不致死,究竟该不该杀呢?”
  脸有青记、神色阴森的人道:“那两个小子害我们找了那么久,使得武林同道都知道我们连两个小免崽子都逮不住,威风扫地!嘿,要不得古公子托各地方官留意,绘形图像,终教符捕头省起确有此二人,而且一直怀疑这两个胡涂贼怎么如此容易手到擒来,不然咱们倒真算是终年打雁今日雁瞎了眼,给他们混骗过去了……”
  他顿了一顿,才道:“至于这些跟那两个小子同在一起过的人,杀了干净:一来可免此事外泄,二来这件事的始末,难保那两个小子不对人说,这些人留着任何一个,终究是祸患,所以,”他用手一比,接道:“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红衣汉子抚掌道:“正是。”
  锦衣青年也笑了起来,拍了拍腰间长剑,道:“接下去的事……”
  红衣汉子道:“该轮到我们祭剑了。”三人又一齐笑了起来。
  在牢狱里,只剩下了刘岁奇和邵星舞。两人对坐了很久。不知怎的,心里沉甸甸的,像有些不祥的预兆。
  邵星舞强作欢笑道:“疯狗子现在在外面,一定很开心的了。”
  刘岁奇忽道:“奇怪。”
  邵星舞心下一惚,道,“什么奇怪?”
  刘岁奇道,“你看,这列牢房都那么挤迫,通常,一间牢房挤五、六个人是平常事,而今仁伯被处决了,疯狗子也放出去了,怎么没人填补他们的位子呢?反而对面那间,明明已经有六个犯人,今早还强塞多一人进去,这是为什么?”
  邵星舞笑笑道:“哦,我们住舒服一些,不好吗?”
  刘岁奇又道:“你有没有发觉?”
  邵星舞道:“发觉什么?”
  刘岁奇道:“那些狱卒,似特别注意我们,这几天来,对我们也似乎特别客气些。”
  邵星舞道:“你别疑神疑鬼的了。”
  刘岁奇道:“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不大对劲。”
  邵星舞道:“你放心吧……”终于忍不住,道:“老刘,我觉得我们是来错了!”
  刘岁奇一听,吓了一大跳,他本以为自己只是儿猜疑,而今才知其实邵星舞心里,有着一样的想法,这一来,反而使他更加绝望,“你是说……”
  “我连累了你……”邵星舞痛苦地道。
  “你怎么这样想呢!?”刘岁奇叫了起来。
  “入牢来这条计策,是我想出来的,却害了你……”
  “也许,什么事都没有,是我们俩疑心生暗鬼而已;”刘岁奇反过来安慰邵星舞,“如果不进牢来,咱们可能早已死在那三个王八剑下了!”
  “咱们要不要……?”邵星舞目光闪动,眼珠子向栅外转了转。
  刘岁奇用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道:“越狱?”
  邵星舞大力地颔首,道:“现在我们要是出得了去,那三个王八不一定还在找我们:说不定就可以――”
  忽闻转步声沓然,一行人走了下来,邵星舞和刘岁奇两人的心都在忐忑地跳着。果然,这十几个狱卒在他们房间止步,那牢头打开栅锁,道:“赵子亚,快出来,县太爷正升堂明审你的案子。”
  刘岁奇和邵星舞互觑一眼,心里充满了惊恐、惶惑,但牢头口中所呼的仍是刘岁奇的假名字,心里倒定了许多,刘岁奇低声道:“要来的,总要来了。”
  邵星舞起身道:“我与他同案,是否一齐上堂――”
  牢头斩钉截铁的打断道:“不行,这是审案,你以为是一道看热闹么!”
  刘岁奇反手搭在邵星舞肩上,邵星舞反搭住他的手背,用力握了握,刘岁奇长叹了一口气,挺身、大步、跨出,脚镣发出当啷的响,门又被大力关上,发出锈铁锁旋转的聒噪声音。

 

 
第三章 剑,到底该不该祭

 

  过了很久,邵星舞愈渐不安了起来。老刘怎样了?怎么审那么久?他会不会意志力不够坚定,什么都说出来?
  随后他又安慰自己来,就算一切招出来又怎样?这儿是衙门,一切依法行事,到时候,说不定能查个水落石出,平反了自己身上的血海奇冤!
  想着想着,忽然眼前一黯,几条人影已在牢栅之前,拿着火把,邵星舞一抬头,认出其中一人,便是符捕头,只见符捕头脸上有禁不住的狞笑,邵星舞心头一寒,周牢头叱道:
  “到你了!”几个人一拥而入,把邵星舞拖了出去。
  邵星舞被押走后,周牢头与符辅头悠闲的跟在后头,俟邵星舞被赶入石屋内,牢头向符捕头阿谀地笑道:“符头儿,你这回,可是发大财了哪!”
  符捕头哈哈地笑着,两人行出了衙门,一面走着,符捕头笑道:“怎么?换班了吧!”
  周牢头的摇头埋怨道:“我们这行在里边看犯人锁犯人,哪有什么出息?还不如符头儿在外你抓犯人的多油水!”
  符捕头故作神秘地笑道:“其实,捉拿犯人哪有什么可赚的,放犯人才大有可为!”两人心照不宣,哈哈大笑起来。
  符捕头又道:“不过,你是监牢的大总管,不愁没有金银财宝、美女送上门!”
  周牢头阴阴笑道:“这个自然,这个当然,不过比起你老哥嘛――”
  符捕头道:“你今儿个直截了当拐弯抹角的来捧我,无非是知道我受了县大爷和古公子的恩惠,请你去珠丽院喝酒又何妨!”
  两人小声说话大声笑,忽见前头有一人行过,符捕头招呼道:“喂,老休。”
  这人正是休班头。体班头勉强招呼一下,酸溜溜地道:“符头儿近来可旺气!”
  符捕头笑道:“你别牙龈闹酸的,那两个大逃犯,咱们可是一齐瞧见的,就你不生疑,我觉得没来由两个瞎眼苍蝇的送上门来,心下留了意,才想起其中一个,容貌酷似榜文上绘像的邵星舞,这便呈报上去……哈哈,这叫运行上了头,睡着了也给金子打醒。”
  休班头苦笑道:“你就好了……”
  蓦然,一仍行近三人。
  这人倏地出现,待三人惊觉时,这人已贴得极近。
  一时间,符捕头、休班头和周牢头什么也瞧不见,只见这人两道浓眉和一双迫人的眼神,头顶背后,还有一截木质刀锷。
  这人问了一句:“是怎么回事?”
  三人一怔,这人又道:“从头到尾告诉我。”
  符捕头在这一带作威作福,几时被人这般呼喝过?拔刀喝道:“去你――”突然之间,三人全身僵直,穴道一并受制,这人以一条左臂挟住三人,飞掠而起,动作之速,宛若无物。
  邵星舞被按在房间的石凳上。“当卿当卿”一阵响,然后这些差向都一一退了出去,且锁上门。
  邵星舞的心不往往下沉。
  他知道这当然不是审判罪犯的地方,他只求有真正的法律和公正,便已极满足了。
  石室里另一道石闸打开,鱼贯走入三人,邵星舞忽然觉得自己想一头撞死算了。
  他宁可撞死也不愿再见这三人。
  万古烧。
  古锦藏。
  秋映瑞。
  万古烧笑道:“久违了。”
  邵星舞只觉喉头发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秋映瑞道:“逃又有何用?坐了两个月的牢,不一样给我们逮着了!”
  万古烧着:“要不要看看你的伙伴?”回脚自石空闸门内的哺道一扫一挑,“忽”地一件庞大的物体飞起,跌在邵星舞面前的石桌上,鲜血一下子染红了桌子。邵星舞怪叫了一声,站了起来,只见桌子上的老刘,全身筋骨都给挑了出来,鼻子给削掉、眼珠子也给剜掉,十指都给斩了下来,形状十分呵怖。
  邵星舞仍在尖叫着,仿佛这样子狂呼才能把他心中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恐惧,叫得消散开来。
  其实他心中不只是恐惧,还有极度的愤恨,在这个维持律法的地方,竟然告苦无门,任人宰割!他一面尖呼着,全身颤抖着,满目都是泪水。
  万古烧淡淡地道:“你不必激动。我们为了要惩罚你们浪费掉我们的时间和心力,只有用稍为好玩一点的手段……还有,为免后患,你同牢里的两个人,一个被判砍头,另外一个,我们供逼了一两个时辰,就支持不住,死了。”
  邵星舞只觉毛骨悚然,什么都豁了出去,厉声问:“那跟他们何干!?他们一个偷吃馒头,被判廿七年,已坐了七年牢了,另一个因媳妇与人通奸,一时错手误杀之,结果他儿子反来指证他罪状,……他们,跟我们全无关系,你们,竟然连他们也不放过!”
  秋映瑞道:“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同一伙?”
  古锦藏道:“我为什么要放过他们?”
  邵星舞恨声道:“心狠手辣的狗崽子!”
  万古烧笑道:“便是心狠手辣这四个字,这四个字,在江湖上,可值钱得很,非如此不能活下去。”
  邵星舞道:“你们说与我哥哥合伙做生意,结果骗去了他的银两,使他自缢而殁,你们又来逼玷我妹子,踢死了我爹爹,恰好给老刘撞见,通知了我,你们这几个衣冠禽兽狗侠少!只恨我武艺低微,打不过你们,只好跟老刘落荒而逃,无论告到哪里,都因为你们在官府里和武林中的威望,谁都不敢招惹,还反过来打落水狗!最后,没想到;还是……我害了老刘!是我害了老刘!”
  万古烧笑道:“你又休必难过;再过一会儿,你也要跟他去了。”
  秋映瑞冷笑道:“你也不简单啊,居然说动了枕山附近的什么‘侠盗’苑锐虎来为你出头,要不是古公子出动官兵围剿,说不定,人早已盘踞在山顶做山大王了。”
  邵星舞忿然:“你们也抓住这点,到处说我们是山贼强盗,诬以叛军的罪名,缉拿我们,你们……真不是人!”
  古锦藏道:“你骂够了没有?不要忘了,你骂一句,我们就要你再求死不得一分!”
  邵星舞:“好!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古锦藏道,“你说说看。”
  邵星舞道:“你们这样残害我们,到底为了什么!?”
  “祭剑。”万古烧答,“没办法,作为武林中的‘侠少’,每年总要杀几个大奸大恶之徒以祭剑,不然,风头就会减弱下去,但要杀真正的恶徒,冒险犯难,可不容易,像你们这种人,只要逼一逼,就会铤而走险,正好给我们诛恶除奸的藉口!”
  他笑笑道:“我们的剑,每年总要祭上几人的鲜血,否则,秋少侠的师尊方面不好交待,古公子方面的父执也难有光彩……至于我嘛,受君之禄,分君之忧,我的职责便是怎么安排替两位祭剑,塑造个‘英雄侠少’的形象!”
  邵星舞气极狂笑:“好个‘英雄侠少’!猪狗不如!”
  万古烧脸色一变,道:“我们的游戏也玩完了,你也该死了吧。”
  邵星舞虎地跳起来,戴枷跳到桌上,双手一分,扣在双腕的铁链琅琳的一阵响,他咬牙切齿吼道:“要斩要杀上来吧,我决不闭目就死!”
  万古烧、古锦藏、秋映瑞三个人一齐狂笑起来,笑了一会。秋映瑞忍笑道:“你这个样子……会是我们的敌手?”
  邵星舞把口唇咬出了血:“不敌最多不过一死!总有一日,会有人收拾掉你们这些武林败类的!”
  三人脸色一变,秋映瑞呛然拔剑,正要出手,忽听一个声音道:“等一等。”
  “砰”地一个人影飞了进来,竟是一具无头尸体!
  邵星舞一看,以为又来了什么敌人,反正他已抱了必死之心,也不理会,但却瞥见那尸首身著华服,不禁大奇,偏首望去,只见石门闸口,出现了一道气势逼人的人影,万古烧三人脸上都呈现了诡异畏怖之色,这人身形是否高大,在黯处倒难以窥出,但其逼人的杀气,使石室的人心头忽忽地跳着。
  那人手中提着一颗人头。
  室内灯火一映,只见地颗人头脖上还不住滴着鲜血。
  古锦藏失声叫道:“叔父!”
  那在暗处的人走前一步,灯光已经可以映见他粗布的衣服,壮硕的身躯,只听他沉声道:“这个狗官,草菅人命,胡乱杀人判狱,还纵宠亲属和下任意行事,居然让你们在衙门里胡作非为,我先砍下他的首级,再来跟你们算账!”
  古锦藏又惊又怒:“你竟胆也杀死朝延命官!”
  那人道:“做官不爱民如子,做什么官?我不一定都杀了,”他掏出一个布囊,随手一抛,布囊掉在地上,跌出四、五只人指,“有的只略加惩戒,这里有六只手指,符捕头四只,周牢头两只,休班头尽忠职守,并无大恶,我放了他。”
  万古烧突然间,做了一件事。
  他一脚往墙边的一个手掣踢出!
  “啪”地一声,石闸落了下来!
  那人要冲入石室内,已然不及,如果一退,石室即补封住,便得隔开,那人大喝一声,不进不退,右手往上一挡,至少三百来斤的石闸,竟给他一手挡往,不落下来。
  古锦藏却就在这刹那间闪了过去。
  他的身子漾起一道银光。
  银剑飞刺那人的腰部。
  那人一千撑持石闸,胸门大开,自然无法招架。
  邵星舞大吃一惊,叫道:“小心――”急掠而起,想去营救、但身上枷锁太重,缓得一缓,红影一闪,秋映瑞已拦在前面,一剑砍倒!
  邵星舞忙用铁枷一架,“铛”的一声,星火四溅,有些的在邵星舞下颔上,热辣辣的一阵疼痛。
  突听一声惨呼。
  古锦藏躬着身子一步一步的往后退。
  退了七八步,忽返过身上,只见他胸前有一个血洞,他嘶声道,“我剑……”扑地而倒,这时大家才发现他手上的剑已然不见。
  剑在那人手中。
  银剑在滴着血。
  古锦藏自己的血。
  那人夺过古锦藏攻来的剑,旦一剑杀了他。
  那人忽一松手,石闸霍然落下,那人已闪了进来。
  烛光一映,来人两道刀眉,两撇刀胡,背上一柄木刀,正是沈虎禅。
  万古烧只觉自己的语音,十分干涩,便强作镇定地道:“沈虎禅,你这……可是救了不该救的人了!”
  沈虎禅道:“这次决不会救错,也不会杀错。两个月前,我听信了你的话,而今来迟一步,才多坑了几条无辜人命,”
  万古烧分辨道:“我说的是句句实言……”
  “实言!”沈虎禅猝然打断,道,“要不是这姓古的突然刺我一剑,行为卑鄙,令我生疑:怎么此人手段如此不堪,却做会侠仗义的事?于是便对此事展开调查,谁知,那儿一带,根本没有牡丹乡!我查来查去,都没有结果,不过,毕竟有枕山流寇这回事,我亲自去了一趟,才知道枕山的贼寇从不扰民,只是被迫落草为寇,专打贪官劣绅的主意,而在最近被官兵所灭。我依此线追查下去,才知道有一处叫礁西乡的,确有发生过类似的案件。于是我过去明查暗访,但乡民甚是畏惧,怎么也不肯说……”
  “不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已不为,我跟他们生活了一段日子,终于是清楚了真相,是三个外人跑进来,奸污了邵小妹子,还杀了邵老头,还意图逼死邵家老二,因而惹起了枕山的义盗仗义出手,引致了一场官民大战,死伤不少……”沈虎禅说到这里,虎目含威,瞪住万古烧,道:“如果你们到此为止,不再赶尽杀绝,或许,我也不必杀你们来祭剑!”
  秧映瑞嗫嚅道:“你……你是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你们会在这里无法无天是不是?”沈虎禅道:“我花了一个月时间,了解了前因后果,立即天涯海角,追查邵兄的下落,不过,都徒劳无功,只好改而寻访你们三个罪魁祸首的行踪,又花了二十多天时间,知道你们到了员山一带,赶了过来,不意恰好听到那几个助纣为虐的的官衙爪牙,正在谈起此事,才使我能够及时赶到,唉,免得,又多牺牲一条性命!”
  邵星舞亲耳听到这个曾经救过自己的陌生人,竟为了一件陌不相干的事,耗费这么多的时间心力,才查个水落石出,心中大为感动,激动地道,“大侠,你,要是我邵星舞能活了出去,今生今世,为你做牛做马,也――”
  沈虎禅截断道:“主持正义,份属当然,你不必谢我。你也受尽委屈、历尽艰苦了,当今之世,官衙里已没有当年‘四大名捕’这些持正秉公的豪士了……至于匡扶正义,只好由我们这些盗寇一并提当。”
  身映瑞怒叱道:“姓沈的,你别张狂,胆敢杀伤官差,我杀了你祭剑!”
  突然之间,一剑刺向邵星舞!
  邵星舞慌忙中措手不及,秋映瑞立定心意,意欲一剑杀死邵星舞,再与万古烧合战沈虎禅,以二敌一,才不信敌他不过。
  可惜秋映瑞身形甫动,沈虎禅也马上动了!
  秋映瑞的剑才递出,沈虎禅手中所握银剑,已刺入秋映瑞背心,剑尖那一截,啼地自前胸突露出来!
  秋映瑞陡然出手,沈虎禅一剑杀之,万古烧也立即有所行动。
  他一手自袖里拔剑,一拳击在墙上手掣上,石室门闸骤然上升,他闪电般飞掠出去,一面展开剑法,把自己背后罩了一层又一层的剑网,像刺猬一般。
  沈虎禅一剑刺杀秋映瑞,剑留在秋映瑞体内,不拔出来,人已向后急弹而出,半空返身,刀已拔出!
  石室内刀光一亮。
  一时间,邵星舞什么都看不见。
  刀光一闪即灭。
  刀又回到沈虎禅背后的木鞘内,好像完全没有出过刀一般。刚才的刀光,也似跟他毫无相关。
  却只听万古烧一声惨嚎,人已掠出石闸,骤然自中分成两半,但势子不止,仍然直冲出去,过了片刻,“砰、砰”地撞在石墙上,才滑落下来。
  沈虎禅望着地上一截的断剑,喃喃地道:“像你们这样子的败类,我也要杀了你祭刀!”

 (全书完・秋草编辑)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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