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声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
同一天,我收到了太子殿下的退婚书,和他小叔叔送来的一纸婚书。
1.
我端坐在大殿上,心如死灰。
就在刚刚,谢梵跪于文武百官面前,言之凿凿,说已有心上人,要同我退婚。
我爹登时面色铁青。
皇帝面显不豫。天子赐婚,岂容这般违抗。
剑拔弩张之时,只一人摇扇漫不经心笑道:「臣弟倒看盛家小姐清丽非凡,越看越是欢喜。」
殿上所有人目光齐齐集中向他。
我茫然抬头,正撞上谢昭一双多情桃花眼带笑望我。
谢昭,封号「宁」,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弟,也是本朝唯一亲王,和皇上感情深厚,行事向来随心所欲。他容貌生得极好,明艳而张扬,一身红袍坐于大殿之上,分明数九寒冬,他却灼灼如火。
皇帝见他张口,面色先是一缓,又斥道:「这时候还胡闹什么呢!」
谢昭说:「皇兄,太子殿下情深意笃,坚决退婚,我甚感动。」
他象征性地抚心唏嘘,有趣地挑眉,话锋一转,「但我瞧盛家小姐失了婚约倒也可怜。恰巧,我府上还缺个正妃,何不将她许配与我,成全两桩美事?」
皇帝怒道:「婚姻大事,岂容儿戏!」
谢昭掰指算道:「盛小姐取字为宁,而我封号为宁,我看我俩甚有缘,不容错过。皇兄,成全我罢!」他眼睛一眯,笑意深达眼底,格外顽劣。
我傻眼了。
再看看周围人群,大家似乎都傻眼了。
只有谢昭一人放肆地注视着我,漫不经心的模样,像是在讨一件惹人喜欢的玩具。
2.
说起来也是件奇事。
清晨入宫前我还是准太子妃。
傍晚回府后就成了准亲王妃。
皇帝一开始也觉得荒唐,但权衡一番后,竟然发现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首先太子当堂退婚,这是大辱。我爹虽然谈不上多喜欢我,但受此折辱,必然大怒,只能安抚。
退婚后如何安置我的婚事更是一桩麻烦账。且不论有没有人敢接太子留下的烂摊子,我作为丞相府的嫡女,嫁到谁家皇帝心底都不安心。
谢昭这一出面,我仍然是嫁入皇家,甚至地位颇高。
奇迹般的,皇帝同意了。
当即下诏为谢昭和我赐婚,择日成婚。
我下跪领旨,承蒙圣恩,很是茫然。
皇帝全程没给太子一个好脸色,罚他回去闭门思过。
谢昭施施然离去,路过谢梵时合扇「嗒」地一敲他的头,「侄儿眼光不行。」
我实在忍不住,扑哧一笑。
又想到太子以后要唤我一声小叔母,我突然有点微妙的得意。
3.
我是丞相府嫡女。
我爹娘亦是奉旨成亲,一向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但她身体不好,生了我后大伤元气,过了几年再无所出,逐渐遭了冷落。
不久后,我爹就利落地抬了个小妾进门。
薛氏肚子很争气,来年就添了一双儿女。丞相喜笑颜开,娇宠万分。如此对比,越显得我和我娘院内冷清凄凉。
从那过后,小妾行事越发骄横,很是觊觎我娘的正妻之位,可恨我爹纵容,颇有灭妻扶妾之意,我们娘俩根本讨不到好。
随着我慢慢长大,娘亲步入风烛残年。娘亲说我性子温和,唯恐她去后我受欺负,竟为我求来了一道谕旨。
天子金口玉言,许我为未来太子妃。
有了这个身份,纵使我相当不受宠,也能在丞相府过得很好。
我在娘亲的病榻前下跪领了旨。
娘亲在临走前握住我的手,留给我最后一句话。
她声音虚弱,语气却清淡平静,「宁儿,男人有情却无心,情之一字只是虚妄,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而我娘走后不过一个时辰――
薛氏倚在门口,看着我哭红的眼睛,笑得娇媚而得意,「哎呀,不枉我费心熬的那几服药。」
我霎时浑身冰凉。
她看着我理智濒临破碎的神色,更加开心地咯咯笑起来,「我不喜欢她活那么久。」
我几乎是一分一分将我脸上的表情收回去。我看了她的脸很久,最终温和地一笑。
我说:「劳您费心了。」
那年深冬格外寒冷,我披麻戴孝,立在漠漠风雪中,想着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4.
来年开春,丞相府最小的,也是最娇惯的幼子盛夏,不慎踩空滚入水池。
正是春寒料峭,薄冰都还没化,池子又深,救上来时娇嫩的幼童已经几近没了声息。
我出门探望,懒懒靠在焦急万分的薛氏耳边,轻声笑道:「哎呀,不枉我费心弄坏的台阶。」
她猝然抬眸,惊怒交加。
我漫不经心道:「我不喜欢他活到盛夏。」
盛夏自那次意外,发了高烧缠绵病榻,果真没活到盛夏。
薛氏来找我,通红着眼,恨声道未来要剥夺我的一切。
我只是淡笑。
今次从皇宫回来,我听了一耳朵他人的闲话,那位令太子不惜退婚也要娶的心上人,似乎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庶出的盛娇。
薛氏啊薛氏,你一定没想到我有这么好运。失了太子,还能得一个亲王。
思及此,我不禁自嘲。
「左右未来嫁的是鸡是狗,于我也没有什么差别。」
这个生辰过得真是乱七八糟。
窗台突然被「嗒」地一敲。
我一下跳起,摸出枕头下藏的刀,寒光一闪,冷声道:「谁!」
窗户缓缓打开,轻盈无声跳进来一道红衣身影,雪白手指轻轻一竖,示意我噤声。
我目瞪口呆。
宁王,居然大半夜,翻女人的窗台?
话本里都道男人半夜约会女人,乃是偷情,而偷情,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
我看这人就不和――有谁大剌剌穿着红衣服来的,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他吗?我好歹是个黄花大闺女,我也要名声的,好吗!
5.
谢昭轻巧落地,还有闲心整理了自己微乱的衣角,才把窗户合上。瞧到我慌张神色,安抚道:「放心,没人发现我。」
他眼眸漆黑如墨,闲闲对上我雪白锋利的刀尖,随即神色一沉,「你说本王是鸡是狗?」
他声音清凉而磁,像微风拂过一把上好的琴。他的桃花眼极漂亮,昏沉夜色中光华流转,仿佛画中人被赋予了生命。
我走神一瞬,觉得他这重点抓得忒不像话,不可置信道:「你来找我,就说这个?!」
他说:「这倒没有,我来交流夫妻感情。」
我一愣。
想到谢昭风流盛名满京城,一股恼意和羞意就蹿上大脑,连带着我的脸都红得发烫。我脱口而出:「宁王殿下,请您自重,你我还未成亲,有什么事婚后再交流也不晚罢!」
谢昭一愣。
他一双流丽生辉的眼眸眨了几眨,难得露出点惊讶的神色,不过几秒,他忍俊不禁,无声大笑,几乎直不起腰。
我莫名其妙看着他。
谢昭忍着笑,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精心包裹的玉盒。
打开盒子后,赫然露出了一支翡翠玉步摇,镶玉嵌宝,精致异常,在昏沉夜色下都流转着淡淡的光晕。
谢昭戏谑道:「我听说今天是王妃生辰,特意挑了礼物打扰,没想到王妃要我自重。」
随即手上作势要收回那支步摇。
我彻底呆住,脸色爆红,下意识丢了刀,扑上前去抢那个盒子。
谢昭仗着他身高优势,轻轻松松将玉盒举过头顶不让我拿,一边还要调笑:「没想到王妃对成亲这么……迫不及待。为夫谨遵娘子之命,婚后再好好交流。」
我要被他气死了,「谢昭!」
6.
「小姐?」门外突然传来我的丫鬟明心犹犹豫豫的声音,「出了什么事吗?我听见你房里有响动。」
谢昭大剌剌地一摊手,作势要张嘴。
我瞬间息声,一把捂住他的嘴,手忙脚乱把他塞到一边,深呼吸几口气,扬声道:「没事。」
狠狠地盯着桌角的男人,「刚刚跑进来一只老鼠,已经被我赶跑了。我要睡觉了。」
明心不出声了,想必是走了。谢昭做口型道:「你说我是鸡,是狗,还是老鼠?」
我冷静下来,亦做口型答道:「是鸭。」
谢昭:「……」
说宁王是鸭乃是逞一时意气。
我心头一惴,蓦然发现和他笑闹太过,我竟不知不觉放肆起来。
谢昭毫不在意,还臊了我一句,「王妃原来如此牙尖嘴利。」
我抿着嘴瞪他,不说话。
他拿出步摇,在我发间比了比,满意地收回去,衣袍带起的风不慎熄了烛火。
我揉着太阳穴,也懒得再点,道:「罢了,我早些休息,你快走吧。」
黑暗中看不清谢昭什么表情,他揉了一把我的头发,「生辰安康。」
随即他便翻窗走了,动作格外轻快无声。
我捧着步摇傻站着,良久,愤愤地跺了几下脚。
7.
府上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备我的婚事。
谢昭虽然风流,但宁王府内却是清爽,没有一位侧妃。
皇帝先前不是没想赐婚,但被他以「若皇兄一定要赐,直接将鹊桥楼的牌匾换成我宁王府会更快一些」的屁话给堵了回去。
鹊桥楼,乃京城第一大青楼也。
皇帝拿自己最宠爱的弟弟没办法,奇迹般的,京城风头最劲的亲王爷,婚恋场上的香饽饽,就真的逍遥地「剩」了下来。
我是他正正经经娶入门的第一位夫人。
其间发生了不大不小的两件事。其一,盛娇来探望过我一回。她确然和太子订了婚,已摆出了准太子妃的姿态。
因为盛夏之事,她分明恨我入骨,也不知道抱着什么居心。
其二,我的步摇丢了。我寻了好几天,才沮丧地承认它真的不见了。
其他倒是一切顺遂。然而意外却降临在我成婚当天。
成婚当日。
我从清晨就绞面理妆,入眼皆是喜庆大红,蒙上盖头,八抬花轿。喜娘一路唱响,十里红妆一路绵延至王府,端的是欢歌笑语,气势非凡。
一路到王府。
过了拜堂,迎入洞房后,我就嫁给谢昭了。
我们挨得很近,我闻到他身上清浅而洁净的气味。
他身着喜袍,长身玉立,我出府时惊鸿一瞥,年轻的新郎官耀眼灼目,明艳如火。
总让我忍不住回想起及笄那日,外面大雪纷飞,他却一身红袍,灼灼逼人。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我的心思,他轻轻摸了摸我的指节。
太监拖长声音道:「一拜天地――」
他牵着我的手,要和我一起跪下。异变突生!
「不能拜――!」一声尖厉的叫喊划破空气,喜庆的气氛骤然凝固。
8.
我又惊又怒,抬起头来。
高堂之上,皇帝大怒,「放肆!」
是个女人,声音很陌生,不卑不亢跪下磕了几个响头,高声道:「不能娶!这女人和别人偷情!」
这石破天惊的话语激起一片哗然。
随即瞬间死寂。
我不用看都感受到所有人吃惊的、探究的、八卦的目光全落在我身上。
殊不知,我比所有人都震惊。
不得不说这奴婢污蔑的时机选得真好,我还蒙着盖头,迫于皇室礼节,我甚至不能辩解。
左右我无法动作,我静心思考半晌,叹息。
这奴婢真是犯了失心疯,当众叫破这种丑事。
不论真假,令皇室丢脸,你还活得下去吗?
气氛分外凝重。
如果没有猜错,皇帝一个眼色,几乎所有闲杂人等都要夹着尾巴赶紧跑路了。
谢昭握着我的手,缓缓摩挲着我的指尖。我看不见,却奇迹般地感受到了他勃发的怒意,像平静水面起浪。
谢昭扶着我一起缓缓起身,平静道:「你可知污蔑王妃该当何罪?」
女人顿了一秒,声音多了几分紧张,「皇帝明鉴!给一万个胆子奴婢都不敢撒谎!」
她的声音回荡在宏大的殿内。
「奴婢乃丞相府的管事嬷嬷李英,亲王妃与外男有染铁证如山。小人在十二月初九那日,亲眼所见有男人翻窗进入盛宁房内,过了一夜!」
我茫然,「……」
那天不是我生日吗?
她说的男人……难道是谢昭?
何来一夜?
又一道细弱的声音颤颤巍巍道:「奴婢……奴婢也可以做证。」
我如遭雷劈。
9.
竟是明心。
那么步摇的遗失也有了解释。
她说:「奴婢那日路过小姐房门口,里面……的确有男人的声响。紧接着,就早早……早早熄灯了。」
明心,你好会说话。
「奴婢还有物证!」李英不知道拿出了什么东西呈上,低低一阵我听不清的絮语。
过了良久,我听见了皇帝一声冷哼。
我混沌的大脑霎时一片雪亮!
――她拿出的一定是谢昭送我的步摇。
府中任何赏赐财宝、购置首饰都有登记,管事嬷嬷只要一查,就能知道这支步摇是凭空出现。
它的遗失,我只当是不小心,不想是被有心人利用。
主使者的目的,就是给我泼上这个脏水。
因为那日,我还是个未出阁的少女。
有男人翻窗找我一事板上钉钉。
狠辣在于,不管我见的是谁,我都无法证明我的清白。
纵然我与谢昭有婚约,但在礼节森严的天朝,女子夜间私会男人,就是个要被戳脊梁骨的死罪。
我又是嫁入皇家,一点过失都不能有!
我冷汗唰地流下。一片混乱之际,一声娇滴滴的惊呼无缝衔接地插入,「姐姐怎么如此糊涂……」
这一声无疑替我坐实了我的罪过。
盛娇,你好手段。
皇帝盛怒,「盛宁!」
我寂然不动,松开了谢昭的手。
解释没有用,因为那日,谢昭确然进了我的房。
10.
我正要下跪。
谢昭猛然握紧我的手!
生生将我提了起来,却轻轻将我挡在了他身后。
他声音像浸了冰,「你为何不信,我会护你?」
我的手被他攥得发痛,透过红锦缎的布料,我茫然抬头,看向谢昭的方向。
假如我没有蒙那层盖头,那么我就会看到――
我年轻的夫君,漂亮的新郎官,浑身上下燃烧着蓬勃的怒火,戾气深重,眉眼里透着藏都藏不住的狠意。
谢昭冷冷道:「皇兄等我问完,再罚不迟。」
随即毫不停顿道:「方才盛娇替姐姐认罪倒认得爽快,本王佩服你的手足之情。」
一股暖流铺天盖地淹没了我,我险些失笑,又酸涩得想哭。
我垂眸透过厚厚盖头的些微空隙,看他漂亮的手指,异常坚定地牵紧了我。
我想,盛娇的脸色一定精彩万分。
他再次开口,语气甚至温和,「明心,你可知那日屋内的男人是谁?」
明心砰砰砰磕头,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奴婢,奴婢不知道……」
谢昭古怪地一笑,「当初王妃可是叫了我的名字,你就在外面听,怎么会不知道呢?」
明心磕头的动静更加大,含混的钝响,怕不是磕出了血。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平静地立着。
李英颤颤巍巍,就凭她还敢开口,我佩服她的勇气。
她尖声道:「……纵使是王爷,也不能半夜私会小姐……」
谢昭轻飘飘道:「李英,你凭一支步摇,一双眼就断定本王偷情……」
他低笑出声,「然本王那日拜访,可是走的丞相府大门,白纸黑字记在出入簿上,一查便知。」
11.
他一拍手。
立刻有人小跑着进来,送上了什么东西。
我在暗红中睁大了眼睛。
不过片刻,我听到一声额头触地的砰然响声,低低的呼吸声,却听得出惊骇万分。
谢昭温和道:「我携侍卫一道,给爱妃送生辰礼。不过一盏茶时间,不愿惊动丞相,而免了通传,光明正大,何来偷情?」
声音转沉道:「……我看,你们倒是诬陷得理直气壮。」
磕头的动静此起彼伏,我已完全捋清了其中关窍。
好一招请君入瓮――
我说他为什么要翻我的窗。回想起来,烛火也是故意熄的。
只用这么简单的方式,就叫人先入为主,断定我偷情。主使一心想置我于死地,如何想得到去查出入簿?
谢昭森然道:「方才本王问,知不知道污蔑亲王妃该当何罪?」
「小人竟敢妄论皇室清白,置我王妃名誉何处?置我皇家尊严何处?又置我天朝礼法何处?!」
「皇兄。」
皇帝也回过味来,凉凉接过话头,「来人。」
「把她们拖下去,好生伺候。」
「给我查出是谁指使――别脏了亲王的眼。」
我在一片哭天喊地的背景音中,轻轻一颤。
谢昭其人,表面风流、闲散、顽劣,不理政事,醉心玩乐。事实可能恰恰相反。
今日这场闹剧,他连我都算计在内。
你已是本朝最尊贵的王爷,却如此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刀尖向谁?
我看着他握我的手,突然通体生寒。
下一秒,谢昭提声再次怒道:「王妃易怒,误了成婚,她气死了,我怎么办?!」
我一口气没上来,呛了个死去活来。
谢昭顺着我的背,在我耳边笑,声音懒散,肆无忌惮。
「娘子别急,吉时未了,为夫谨记规训,一定在成婚后和娘子好好交流感情。」
「我晓得你对我觊觎已久,今日一定让你梦想成真。」
我目瞪口呆。
一瞬间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到底对不对。
这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12.
礼成送入洞房后。
谢昭在外面迎宾敬酒,我独自坐在榻上,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皇帝后来还是不轻不重问了谢昭为什么翻窗。
谢昭已然没了个正形,思索半晌,慎重道:「情趣。」
皇帝:「……」
我:「……」
行吧。门突然「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心头一紧,不自然地挺直了腰板,等谢昭来掀我盖头。
始料未及的是,他人还没动静,我就先闻到了一股甜蜜浓郁的糕点香。
劳累一天,我滴水未进,乍然闻到,肚子马上应景地「咕噜」了好几声。
谢昭毫不顾忌地笑出了声。
情窦初开之时,我也憧憬过成亲夜晚的旖旎梦幻,水乳交融,软语呢喃。
娘亲殁后,我对婚姻没了幻想,但也盼一个相敬如宾。
可我万万没想到――
成亲之夜,我夫君站在我面前,说的第一句话是:「想吃啊?求我。」
我早晚有一天会被活活气死。我忍着发火的冲动,「宁王爷。盖头我自己也会掀。」
谢昭见好就收,嘀咕一句「真不禁逗」,利落地挑了我盖头。
我终于重获光明,睁眼就看到谢昭一身大红,笑意隐隐。一张吹花堆雪的脸在明灭烛火间格外生动而明艳,看来心情很是愉快。
他保持着挑我盖头的姿势,俯身定定望我几秒,才微微吸了口气,回过神般喃喃一声,「……云想衣裳花想容。」
我没听清,疑道:「你说什么?」
谢昭屈指一敲我的头,「什么说什么,快吃,刚刚不是都饿急眼了。」
他啧了一声,「一生气就喊我宁王爷,我不喜欢。」
我不可思议,「那你要我叫你什么?」
谢昭思索道:「还是不要太肉麻……就简单称呼我一声心肝吧。」
我手一抖,一块龙须酥直直掉了下去。
13.
鸡飞狗跳片刻,我终于能安心吃我的糕点。
谢昭瞧着我吃,突然张口说:「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我有。
我说:「这个玫瑰酥很好吃,能不能把厨子请来,天天做给我吃。」
谢昭喝水喝得一呛。
今日婚宴承蒙皇上恩宠,由他亲自设宴,这糕点大约是御厨所作。
过了一会,他才不阴不阳道:「只要你夫君不掉脑袋,整个天下的厨子都能带来给你。」
我观察他半晌,晓得他是认真的,于是慢慢吃净了玫瑰酥,说:「左右我已经是你的妻。你掉脑袋,我也得掉。」
我清清嗓子,「你现在处心积虑,只为太子――从一开始谢梵退婚,到今天准太子妃盛娇对我动手,都是你的手笔。今日盛娇一折,皇上怪罪,丞相必然焦头烂额。」
而我爹,正是个彻头彻尾的太子党。
谢昭闲闲道:「其实是为了王妃。解决王妃讨厌的人,为夫义不容辞。」
我白了他一眼,继续说:「谢梵只要犯错,你就有隙可乘。」
「皇上子息单薄,细数下来,有能力竞争王位的竟不足三人。」
「太子一倒,你……」我闭口不言,点到即止。
其实我心底还有个疑惑,但我压下没说。
「你走的路,成王败寇。我上了贼船,夫唱妇随,明哲保身罢了。」
简单总结:我晓得你想做什么,我不拦你,你执刀向谁,都不必顾忌。
但你出事,我不奉陪。
14.
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在成亲夜谈这些事。谢昭一挑眉,似乎听得很满意。
下一秒,他一用力将我抱上了他的大腿,我始料未及,微微惊呼。
眼前红色窗纸剪了「帧棺郑映上我和他交叠的影子,他身上清淡而洁净的冷香温柔裹住我。
屋内龙凤喜烛相依,红烛高烧,锦被刺绣鸳鸯戏水,一片喜庆大红。
谢昭在我耳边低声笑,温热的气息扑上,痒得我想逃跑。
我的脸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面前这个人,是我夫君。
他不紧不慢,说:「本王倒想听听,王妃该怎么明哲保身?」
我说:「我没有办法。」
我在他怀里扭身,摸上他的脖子,「只好赶在所有人之前抹了你的脖子,提头觐见,戴罪立功。」
如此旖旎之时,我却出乎意料地冷静。
娘亲的话言犹在耳。
「男人有情却无心,情之一字只是虚妄。」
若真到了那种时刻,我想我会这么做的。
我没有在开玩笑。谢昭毫无防备敞着自己最脆弱的咽喉,任我指尖圈画勾勒,说:「你舍得?」
他喉结在我指尖上下一滚。
我点头,「舍得。」
谢昭哑声道:「没想到我养了条心狠手辣的白眼狼。」
他反擒住我双手举过头顶,眼神危险而恣意,像个被美色迷惑的昏君,狠狠咬上我的唇。
「……本王允了。」一夜温软。
15.
次日清晨,我一睡醒,腰酸背痛。
想起昨晚被迫喊了心肝,又不只喊了心肝,我简直羞愤欲绝。
谢昭还睡得沉沉,我去推他,「……起床,今天要请安呢。」
谢昭翻身把我揣进怀里,「不去,睡觉。」
我挣扎着想起来,「等下皇上怪罪……」
谢昭一边更深地把我往怀里藏,一边不耐道:「管他去死。」
可怜我差点没被吓昏过去,然后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成婚第一天,谢昭废了请安礼,陪我一整天,许我在王府为所欲为,尤其强调可以对宁王为所欲为。
被我含怒赶出了房间。
不想窗户没封严,叫他翻了进来。
成婚第二天,谢昭携我出门踏青,要我见识一下他的骑术,生生把我掳上了马。
他一匹轻骑,纵马横越闹市,我抱着他的腰,吓得叫都叫不出来。
我怀疑是报复,又将他赶出了房间。
这回我吸取教训封窗锁门,他找管家要了钥匙,施施然走了正门。
成婚第三天,谢昭带我去赶集,我从未见过那么热闹的景色,买了一马车东西。
谢昭喊了我一晚上败家子,我收拾东西住去了客房。
他死皮赖脸跟上,咬我耳朵说原来娘子喜欢这样的闺房之趣。
……
我从小作为嫡女,以最严格的规矩教养长大,标准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京城中却常说宁王一生放荡不羁,向来不把任何礼节放在眼里。
我本不信。
因为婚礼仪式流程极其烦琐,也没见他有半分不耐。
但我又不得不信。
因为我刚过门半个月,他就已经带我在外玩了半月,岂不是显得我也很放荡。
我又不得不承认,他的出现,打碎了我一潭死水般的生活。
平静水面荡起涟漪。
我方知世界之广大,万事之美好,以及谢昭之欠揍。我好像才真正地活了一次。
16.
谢昭也并非表面上那么闲散。
至少他的暗卫神出鬼没,让他时时掌握着京城动向。
他从不避我。今日暗卫找到我们时,我们正泛舟湖上。
谢昭和我已出门几日,收拾简单行囊一路南下,原因是他心血来潮,想吃苏杭的醉虾、醉蟹。
一叶扁舟承了我们二人,他盖一本书在脸上,枕着我的腿睡觉,泼墨长发流水般散开,看上去格外少年气。
暗卫看着我,有点犹豫。
谢昭醒了,淡声道:「说。」
暗卫果真带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我们不在的时候,京城已是风云变色。
一纸诉状越过层层机关递到皇帝眼前,皇帝方知赈济南方水灾百姓的公款竟从未到达。
紧接着拔出萝卜带出泥。
丞相贪污万两黄金一案,东窗事发!
贪污案牵连了一大批官员,甚至还有太子参与其中的痕迹。
皇帝向来称赞丞相清正廉洁,如今狠狠打脸,震怒异常。
当即将丞相及牵连官员下入天牢,择日抄家问斩。
太子被彻底禁足,东宫之位岌岌可危。
我脑袋「嗡」的一声,懵了。
此举雷霆之势,出手狠辣,我想不出还能是谁的手笔。
谢昭掀开盖在脸上的书,眼神异常清醒。
他说:「叫人向陛下通传一声,王妃心系百姓,我已携王妃一同前往姑苏赈灾。」
暗卫低头应是,瞬间消失了。
17.
我低头,柔和阳光打下来,他的脸一半隐没在了阴影里。
谢昭安静地看着我,琥珀色的眼里倒映着我的影子。
我涩然道:「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
那纸诉状,若无人授意,怎会如此顺利被皇帝看到?
就连我们的出行,他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早早料定为赈灾而去。
我说:「你能不能……」
能不能提前告诉我一声呢?
纵使不受宠爱,生活不顺,我也蒙丞相庇护长大。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我难免兔死狐悲。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看到了雪白锋利的刀尖,铮然出鞘、猝不及防,甚至让我忍不住担心是否操之过急。
因为――
丞相一事爆发,谢昭再无法回头。
我难以避免地想到一种恐怖的可能性,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
我说:「你什么都不告诉我,那以后是不是你要掉脑袋了,我都不知道。」
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谢昭低低道:「不会的。」
他似乎想开开玩笑,「不是说好了,让你砍下我的脑袋吗?」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觉得一种浓郁的悲伤汹涌而出,笼罩在我们之间,时刻预备倾盆而下。
一滴眼泪从我眼眶中滚了出来,砸在谢昭脸上,静若无声,却在我们之间下了一场大雨。
夺权之路,遍地枯骨。
今日枕于我膝上的少年郎,明日就可能与我朝夕间死别。
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人的存在是如此虚无。
最可怕的是,我意识到,我竟又开始害怕失去。
就像那年雪夜,我失去我的娘亲。
那你呢?我什么时候会失去你?
良久。
谢昭轻轻地,像忍着某种情绪般,唤我的名字,「阿宁。」
「我一定不再瞒你任何事。」
「……你别害怕。」
我没有哭,只是觉得很累。
我闭上了眼睛,靠在我夫君的身边。
鼻间充盈着那股我熟悉的,温暖的,清淡的冷香,我感到安全。
昏昏欲睡,意识模糊之时,我听到谢昭梦呓一般低语。
「阿宁。」
「……我既盼你爱我,又怕你真的爱我。」
我在心底默念:「……我也是。」
下一秒,我沉沉睡去。
18.
说到底,那纸诉状不过是个导火索。
真正让我爹定罪的,还是他积年累月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的种种腌H事。
谢昭做的不过是掀开了他罪行的冰山一角。
我无话可说,也不怪他。
几月后,我们赈灾归来,皇帝重重褒奖。
以宰相为首的一大批官员落马不是小事,皇帝本就焦头烂额。此时,平日里溜街走马的谢昭却主动帮他排忧解难,这一对比,自然感动。
更何况赈灾一事,谢昭还处理得颇为漂亮。
此时官场正是多事之秋,谢昭顺理成章受了皇上的委托,帮忙代班处理政务。
说是代班,但谢昭亲王之尊,其实就是手握实权。
亲王插手政务本是大忌,谢昭却做到了让皇帝亲自延请,本人还显得颇不乐意,说府上王妃黏人得很,一刻都离不开夫君。
皇帝问,政务百姓重要还是王妃重要。
谢昭当着所有人的面,诚恳道:「王妃重要。」
得知此事,我眼前一黑。皇上当时一定想斩了我这个妖妃吧。
今日谢昭早早出门上朝,走时向还没睡醒的我提点了一句,「记得去吃玫瑰酥。」
我睡醒后看到琳琅糕点,才发现,谢昭竟真向皇上讨了婚宴上那个手艺颇佳的御厨。
这下好了,宁王妃在皇上心中形象,不仅黏人,现在还添了个娇纵。
我哀叹一声,心底却很是高兴。
19.
我起床梳妆打扮,用罢早膳,也出了门。
我去见盛娇。
我爹一案,全府连坐。
皇帝盛怒之下,甚至不愿听丞相辩解,寻到如山铁证后就迫不及待要问斩告慰百姓。
连带着盛娇也是。
意外的是,她说最后心愿是见我一面。
我对盛娇印象实在寡淡,回想起来,只记得她假心假意叫我姐姐的声音。
但她无论如何也从来不是现在这副狼狈模样。
已是初秋,天牢里更是冰冷潮湿,寒气逼人,连张像样的垫子都没有,只有干枯破烂的草。
盛娇蜷缩在上面,小脸惨白,密密布着湿了又干的泪痕。她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我只觉得悲凉,男人有情无心。
为她抗旨退婚的是太子,如今不闻不问,也是太子。
女子命运本如浮萍,谁说我又不是呢?
我屏退了狱卒,盛娇猛然抬头。铁牢内外,唯我们二人。
我说:「你想跟我说什么?」
她没有答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目光几乎是饥渴地将我从脚描摹到头。
随即凝在了我特意簪的翡翠玉步摇上。
盛娇嘶哑地大笑出声,说:「盛宁,我真是恨死你了。」
我说:「你抢我婚事,污我名誉,我们彼此彼此。」
盛娇笑得几乎掉泪,咆哮道:「你盛宁何尝不是杀我幼弟,覆我家府,你看我现在如何!你如何!」
我蹲下身,隔着铁栏掐住了她的脸。
我说:「妹妹,你搞清楚。」
「你娘先害死我娘,我才蓄意报复;你上次构陷于我,若不是谢昭,我早被乱棍打死;至于你的家,你的府……」
「关我屁事。」
20.
我一甩手,她跌坐在地。
哭哭笑笑,低低呢喃。
「你盛宁,姿色一般,木讷寡淡,冷情冷心。只因嫡女身份,就得到太子婚约,后来竟然还有宁王求娶,过得这样幸福。」
「而我,一介庶女,如履薄冰,曲意逢迎,步步惊心,好不容易上位却遭此祸事,谢梵弃我如敝履,唯恐避之不及。」
「盛宁,你凭什么?」
「你凭什么?」
她声音很低,每个字都咬着从骨髓里漫出来的恨,「盛宁,你运气好,真好。没有这些运气,你什么都不是。」
我平静道:「有总比没有好。」
我听她说我冷情冷心,只觉得受用。
我起身,垂眸看她,「如果你只为了找我说这些,那我要走了。」
她歪头瞧我,恍然大悟状,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差点忘了正事呢。」
我莫名心头一跳。盛娇甜蜜道:「盛宁,我不怕死,我死了,你们马上也要来陪我了。」
她眼睛亮得惊人,脸上浮起了不自然的潮红,仿佛已经在提前品尝复仇的快感。
我「唰」地起身,扭头就走。
她随便我走,低低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几乎荡出回声,「哎呀……」
「你一定不知道吧,你的尊贵亲王,如意郎君――」
她拖长了声音,「可是个该死的短――命――鬼――」
我缓慢回头,看着她流光溢彩的双眸,说:「……什么?」
盛娇无意中听到了太子和丞相的谈话。
丞相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感觉敏锐,提醒谢梵小心宁王。
谢梵却高笑出声,醉醺醺道:「不可能。」
「……明年生辰前,宁王必薨,丞相不必忧心。」
我疾走几步,蹲在了牢门口。盛娇凑过来,挨我挨得极近,若不是那道铁门相隔,我们的脸一定会碰在一起。
她附在我耳边,饱含恶意地低语道:「你晓得他中毒了吗?」
「你晓得他要死了吗?」
「你晓得毒是谁下的吗?」
她「哎呀」一声,诡异地兴奋了起来。
「我要是告诉皇上,告诉所有人,宁王一死,他们会不会怀疑你?」
不,不会的,他绝对不会怀疑我。
横亘在我心头已久的疑惑终于解开,血淋淋的真相几乎铺在我眼前。
我霎时间冷得发僵,战栗不已。
盛娇,你太天真了。
盛娇浑然不觉,格外开心地笑起来,「看到你们感情这样好,我真高兴。」
我盯着她得意而愚蠢的脸蛋,从未如此冷静。
她离我太近了。
21.
谢昭在书房找到了我。
此时已经天过傍晚,外面一定传出了消息――盛娇在牢中自缢身亡。
我不知道皇上会怎么想,大约会以为她不堪受辱吧。
谢昭也会收到来自暗卫的禀报。
他那么聪明,一定什么都知道了。
我从天牢回来后,没理会任何人,把自己关在了谢昭的书房。
虽说他成婚第一天就让我在宁王府为所欲为,可我甚至没去过他的书房。
我从小如履薄冰,谨言慎行,距离感极强,就连做最亲密的夫妻都不敢交心。
于是,我明知道谢昭的昭昭野心,明知道他对我的拳拳之意,我也闭目塞听,不肯主动,不肯讨他欢心,甚至不肯了解他的过往。
仿佛不听到就是没有,不承认就会安全。
娘临死前那句「男人有情无心」,成了刻在我灵魂上的警钟。
如今,非要将刀刺进心口,我才醒悟。
我是来验证我的猜想的。
我翻遍了整个书房,在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找到了一张薄薄纸片。
上面细细密密的小字,誊写了一种毒――十二声。
无色无味,每年生辰发作一次,疼痛难忍,十二次后必死无疑。
毒引是至亲一滴血。
何为至亲?亲生父母,同胞兄弟。
血管里不流着同样的血液都不叫至亲。
此时,距离当年皇上登基,正好是第十二年。如此,我长久以来的疑惑都有了解释。
谢昭贵为亲王,有什么必要去苦心孤诣地夺权。
皇上又是为何对亲王毫无忌惮,反而宠爱到纵容的程度。
――那是愧疚。
是亲自给自己同胞弟弟下毒,知道他根本没有多久好活的愧疚。
22.
我翻遍了载史册子。
我才发现我有多么不了解谢昭。
我知道的谢昭,随心所欲、顽劣成性,从来没个正形,常常把我气哭。
然而――
在他年纪更小的时候,五步成诗,聪明灵慧,是个天生神童。
先皇盛赞,喜爱异常。
后来,先皇意外薨逝,众皇子争权夺位。
谢昭一力扶持他的亲哥哥谢知,也就是当今皇上。
最终,谢知成功登基。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因为谢知资质平庸,以谢昭之才,他其实才是竞争王位的最佳人选。
再翻过几页书,那个冰雪聪明的皎皎少年渐渐消失在字里行间。
耽于声色,贪于享乐的纨绔宁王,取而代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几乎能想象当时是何种境况。
谢昭可以为资质平庸的哥哥去争权夺位,再毫不犹豫将皇权拱手相让――他根本不在乎。
而谢知呢?
你承认弟弟才华横溢,又嫉妒他逍遥自在。
你知道自己德不配位,又深恐一种可能性。
――他现在不想要,万一他未来想要了,怎么办?
你是不是寝食难安,日夜难眠?
于是你亲自下手,扼杀了他所有可能的未来。
你后悔吗?谢知。
你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惊才绝艳,自由洒脱,重情重义。
他成就了你,你毁掉了他。
你比任何人都悔恨,你比任何人都可恨。我没来由想起,谢昭向来不爱待在王府,嫌陈旧规矩拘人性灵。
于是我们常常在外游历。
浓云薄雾,雪松青山,走过闹市人群,听过说书唱戏,第一抹朝霞破出海浪,最后一滴酒倒入喉咙。
先前无数个日夜,我们偎依在一起。
就像最寻常的百姓人家,最平凡的夫妻。
他说:「这样很好。」
谢昭分明早早决心谋权篡位,却还有闲心,戏谑调笑间,从注定灭门的丞相府将将捞出了一个我。
一如初见之时,我甫被退婚,灰暗心境仰头望去,乍然撞入一片灼灼大红。彼时他不过一脸顽劣笑意。
我一滴泪终于沉沉坠落,沾湿一大片书页。
谢昭,你说再不瞒我任何事,可这些你绝口不提。
我伸手去碰书上的字,仿佛能抓住他年少的影。
我用力将自己蜷起来,蜷成小小的一团。
娘亲,你说情之一字只是虚妄,可为什么痛得那么真实。
23.
我睡在美人榻上,毛毯盖得严严实实。
谢昭回府后,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了我。
他连毯子一起捞我起来,左右想想,自己躺上了美人榻,把我揣在了胸前。我在他怀里醒过来。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我的头发,桃花眼里像盛了一盏酒,波光潋滟。
我一用力,将自己撑起来,直直咬上了谢昭的嘴唇。
谢昭没料到我如此主动,一时愣住。
我顺势而上,跪起身,一手按着他的肩头,一手抬起他的下巴。
居高临下,深吻。
不过一秒,他就纵容地让出了所有主导权。
仰头任我予取予求,直到我力竭倒回他身上。
我还没说话,他就先一步执起我的手,问:「……疼吗?」
我霎时间红了眼睛。
就是这双手,活活掐死了盛娇。
天牢里。
盛娇一时得意,说她要将宁王中毒将死的消息告诉所有人。
她无心之言,却入我有心之耳。
宁王中毒一事是皇室机密,不容任何人知道。
尤其不容谢昭本人知道。
因为只有谢昭一无所知的时候,谢知才会放心大胆地补偿、纵容、溺爱自己命不久矣的亲弟弟。
一旦有零星消息传入皇上耳朵里――
谢知第一时间想到的一定是,谢昭是不是也得到消息了。
谢昭是不是知道了自己即将英年早逝。
甚至,知道了是自己亲哥哥下的毒。
那谢昭就完了。
皇上的愧疚和悔意会瞬间变质。取而代之的是猜忌、惊惧、恐怖,和难堪的愤怒。
自诩光风霁月的人无法接受自己的丑陋鄙薄。
他一定会亲自灭口,连带着我也要倒霉。
我电光石火间想通了所有关窍。
眼前一无所知的盛娇笑意盈盈,天真得可怜可爱,殊不知她已不容于世。
而她为了欣赏我的崩溃,靠得实在太近了。
我只犹豫了一瞬,便骤然出手,死死掐紧了她脆嫩的咽喉。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24.
谢昭揉着我的手,慢慢说:「……盛娇,企图越狱,慌不择路掉下高墙,撞到石头,摔碎脑袋而死。」
我睁大了眼睛。
他没有笑意地勾了勾嘴角,将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
「她惹得我的王妃这么不高兴。」
于是,他轻描淡写,就为我毁尸灭迹。
然而谢昭下一句话,让我狠狠一怔。
「她一定还说了什么话,为了离间你我。」我垂眸看着我的夫君。
他太敏锐了,盛娇的确说了。
她说:「……你以为你是谁?能让亲王如此高看?」
「他娶你是因为……你的心头血,是他活命的解药。」
「你在他身边,就像一头猪待在屠夫的身边。」
……
谢昭察觉到我的愣怔,手带了力道,抚过我的背,好像要把我的心绪顺过来。
他轻轻笑,「可惜她不知道,我的夫人,其实谁都不相信。」
我瞬间浑身僵硬。
他抱我在怀,冷香似有若无,温柔裹着我。
我们的姿势明明那么亲密,听到他的话,我却连指尖都发凉。
然而下一秒他就察觉,温暖手掌无声握紧我,仔细揉搓。
他说:「这不急,先来聊聊盛娇的事。」
「我收到消息时恰好在宫中,听说谢梵发了好大的火,要求彻查到底。」
我皱眉,谢梵发什么火?
他又不爱盛娇。
如此,就只能是……盛娇于他有大用。
灵光一闪,我「啊」地惊呼出声。
谢昭偏头瞧我,说:「王妃除非万不得已,决不会如此急迫动手,还肯让我帮忙善后。」
「除非她怀有关于我的――要命的――秘密。」
「那就只能是我身上的毒了。」
25.
听他这样轻描淡写地提起,我喉咙一哽。
他浑不在意地将我揽入怀中,继续说:「我猜盛娇大约是无意中得知这件事,于是谢梵决定将计就计,混了很多假消息给她,想让她在合适时机散播流言。」
「大约是什么我觊觎王位……我娶你是有所图谋之类的话。」
我还没说话,他就正色道:「虽然我知道娘子肯定不会听信谗言,但是我还是要说,我谢昭对后土皇天、列祖列宗发誓,我除你之外,再无图谋!」
我哭笑不得,推了他一把,接过话头。
「然而太子没想到,丞相之案爆发,盛娇入狱,他被软禁。」
「本来这没什么,无非手脚不太方便。」
「但是他没想到盛娇要见我,想用这些事羞辱我。」
谢昭含笑道:「他没想到我的王妃会这么……」
「心狠手辣。」
我摇头,「心狠手辣的是你。」
我说:「丞相案爆发的时机太巧了。」
「而且皇上的态度也有疑点,堂堂丞相,为何连听他申辩都不肯?」
我说:「皇上更像是……鸟尽弓藏。」
谢昭凝神看着我,一时间安静得可怕。半晌,他一下一下,鼓起了掌。
啪!啪!啪!
他不无自豪,「不愧是我的小姑娘,想知道为什么吗?」
谢昭漫不经心道:「因为当年下毒一事,是皇帝和丞相一起谋划的。」
那就对了。
贪污案爆发,丞相府必然要彻查。
丞相向来是风头最劲的太子党。太子骄纵自大,近来更是嚣张,简直把觊觎王位写在脸上。
但皇上正值中年,远远不到退位时刻,膝下又只有谢梵一人勉强算可塑之才。
这就需要狠狠敲打一番。
另外,丞相府是我的娘家,谢昭如此宠我,说不准要替我出头。
万一谢昭查出当年的蛛丝马迹,皇上又该如何收场。
这场大案,谢知简直是生怕谢昭要插手,索性一次料理干净。
谁承想,正是谢昭递的这把刀。
于是封嘴的封嘴,蒙冤的蒙冤,清洗的清洗。
措手不及的被困东宫,运筹帷幄的置身事外,施施然泛舟而来。
谢梵最恨的大概是,盛娇本是一招绝妙的暗棋,只稍动动手脚,就能让谢昭翻车。
万万没想到却栽在了我手上。
26.
终于捋清事情始末,回首望去,只觉得惊心动魄。
但凡一着棋错,都会全盘皆没。
「娘子。」
我心头一个咯噔,晓得他终于要来料理我了。
我企图爬起身又被他摁回去,鼻尖对着鼻尖,好不尴尬。
谢昭凉凉道:「成婚时我就问过你,为何不信我会护你。」
「我等了多久,才等来你寥寥的信任,还是为了帮我们善后。」
「我偶尔也会想你多依靠我一点。」
我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明哲保身而已。」
谢昭沉默一会,突兀道:「我找不到解药。」
我说:「什么?……什么?!」
谢昭语气平平,陈述事实,「自从知道被下毒后,我寻遍天下名医,皆言无药可解。然而这几年,我在皇宫听到一个秘密消息。」
「一毒一药,相依而生。当年皇帝态度犹疑,丞相怕他反悔,偷偷藏起了解药,于是丞相必死。」
「但我翻遍丞相府,解药却无迹可寻。」
我咽了一口口水,怒意勃发。
这些事你却从未跟我说过。
谢昭,你又瞒我!
还没等我发难,谢昭就摇了几摇我的衣袖,撒娇似的说:「娘子莫气,莫气。」
我一口气堵着,上不去,也下不来,只好狠狠剜了他一眼。
心头却像被淋了一杯柠檬汁,泛起饱胀的酸涩。
死亡的阴影分明一直笼罩在谢昭身上,我却一无所知,被他藏在怀里。
还以为世事平淡幸福,闭上眼就是永远。
27.
谢昭说:「但是,我虽是个将死之身,护住一个你,还是绰绰有余。」
「你很好,很聪明,很果断,很叫我放心……」
「我一天一天,越看越欢喜,越看越忧心。」
「我多想你做个普通女子。遇见我之前,不必算计他人,甚至在枕头下藏刀;遇见我之后,不必懂得朝堂权谋,不必明白恩怨情仇,不必动手杀人,更不必惶惶不安,为皇家脏事担忧苦恼……我有能力庇护你一片天――纵使我走之后。」
我鼻尖一酸,慌忙用手去堵他的嘴,「你不要说这些,不吉利。」
他仍然说着:「宁儿,我该怎么做。」
「你告诉我。」谢昭字斟句酌,诚恳而珍重。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安心?」
我向来不怕蛇虫鼠怪,更不害怕戏本里的灵异精怪,魑魅魍魉。
但我最害怕之事,莫过于全然交付我自己。
将我的慌张和无措、胆小和脆弱、自私和柔软,将我颤抖跳动的心脏和难言的晦涩心绪,交到别人的手上。
我憋了半天,憋出了一个笑,笑得可能比哭还难看。
我说:「让我抓住你吧。」
「始终在我手心里,让我永远不会失去。」
「我高兴,就跟你好;我不高兴,就弄死你。」
我自己说出口都觉得好笑,匆忙抹抹眼角,说:「戏言罢了,你可别相信。」谢昭却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
他说:「好。」
28.
那夜过后,谢昭一如既往地跟我逗乐嬉笑,我还是会被他气得头疼。
盛娇一事只能算个小水花,转瞬即逝。
她的死只是丞相府倾覆的一个开端,漫长的刑讯流程走过,终究都押上了刑场。
我没有去看。
我细细打扮,堕髻坠簪,步摇流苏,脖颈间坠了一枚雕刻精巧的玉佛。
独自去了娘亲的墓地,久久跪拜。
我需要确定一件事。
如果如我所想,那么破局的钥匙,就在我手上。
我从脖颈间摸出了一枚小小的玉坠。
谢昭说丞相府里找不到解药,这句话让我很在意。
倘若真是丞相偷了解药,要不就是彻底销毁,要不就是小心收藏。
销毁的可能性很小,因为我爹也狡兔三窟,他不会不留后路。
那如果是遗失了呢?
娘亲临死前要我靠近她,她在我耳边,轻轻告诉我男人不可靠,凡事只能靠自己。
借着身形的遮掩,她手上偷偷塞给我一枚吊坠,然后溘然长逝。
小小的玉佛坠子,雕刻虽精巧,水头成色却很糟糕。
我摸不透娘亲的用意,只把吊坠贴身携带,没有任何人知道,连我自己都差点忘了。
如今想来却很是蹊跷。
娘亲病情已久,托付首饰何必等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要我学会自谋出路,她自己会不会也有所筹谋。
我站在阿娘的墓前,手里握着那枚小小的坠子。
呼呼狂风吹来,墓边荒草摇摇。我凝神静听,似乎能听见百里之外刑场上,相府盛氏彻底消亡的哀哀悲声。
浩瀚盛大的富贵容华,最终不过化为云烟。
娘亲,娘亲。保佑我。
和着满目荒色和眼前淡淡血色,我用力一掷!
玉佛应声碎裂。
29.
又过几月安稳日子。
皇上新添了一个小儿子。这个孩子甫一出生,天降异象。钦天监夜观星象,说他生来不凡,身怀大才,乃是天降紫微星。皇帝大喜,宫中近来一片其乐融融。
只有东宫不太融。
谢梵结束了软禁,但谁都看得出来皇帝对他态度渐趋冷淡。
甚至开始有传闻,道皇上动了立幼的心思。
传闻是真是假不知道。
我只知道是谢昭故意放的消息。
显然很有效,谢梵看起来快气死了。
过了我的生辰,再过一个新年,就到谢昭的生辰了。
皇上近来询问谢昭身体情况的次数明显增多,赏赐更是数不胜数,恨不得把宫中珍宝都搬来宁王府,甚至还寻了机会封赏了我一番。
谢昭从容受了。
我评价气氛都烘托到这份上了,谢昭再不死好像都有点尴尬。
谢昭听说,当即就抱了被子决定分房睡。
我冷眼旁观。
果然谢昭半夜又悄悄摸回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问心无愧地把我闹了个半死。
转眼新年。
第一束烟火怦然绽放,接二连三漫天艳艳流光,紧接着连城鞭炮炸起,此起彼伏烈烈喜庆。
我们举杯对酌,温软眼波,共贺新年。
谢昭含笑道:「唯愿年年有今朝。」
我轻轻点头。
时间快到了。
满街喜庆中有人快马加鞭,乘着风雪闯进宁王府,尖厉悲声喝道:「皇上遇刺了!!!」
谢昭和我了然眼色交换。
我笑道:「去吧。」
「该收尾了。」
30.
新年之时,宁王连夜进宫。
随即发生的事情像梦一样。
皇上身受重伤,谢昭摄政,堂而皇之架空了太子,软禁东宫。
不过月余,收不到外界一点消息的太子终于按捺不住,手持虎符率领大军,逼宫篡位。
年轻俊美的摄政王斜倚高座之上,身边王位空空,神情几乎称得上冷漠。
轰然一阵令人战栗的砰响,太子回头一看,他的军队已然齐齐跪下。
本该重伤欲死的皇上颤颤巍巍,立在宫殿门口,目眦欲裂。
殿内肃杀欲死。
不过半晌,谢梵仰天长笑,他嘶声道:「谢昭!你好手段!」
谢昭下来,一言不发,亲手扶着皇帝坐上王座。
谢梵站得笔直,眼睛发红一字一顿,「是你,你让别人教唆我,骗我父皇时日无多;你骗我遗诏已下,父皇要废我立幼;你教我为自己搏一搏……是你――从头到尾都在给我下套!」
谢梵声泪俱下,指着谢昭怒吼道:「父皇!都是他,都是他……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到底是谁狼子野心!」
皇帝连一句话都不想说,挥了挥手。
立刻有人将太子按倒在地。
谢昭偏着头,眼神疑惑而怜悯,侧脸像极了皇上。
他说:「侄儿,你在说什么呢?」不知道如何刺激到了谢梵,他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披头散发,破釜沉舟道:「父皇!他在你身边就是为了复仇!!他早就知道是你下――」
谢昭一个手刀干脆利落劈昏了谢梵,冷声道:「押下去!」
「胡闹!」皇上蓦然起身怒喝。
到底是身上还有伤,急火攻心之下,他竟有些支撑不住,摇晃几下,喘着气坐了回去。
谢昭屏退所有太监侍卫,叫他们传太医来。
偌大宫殿里,只剩这兄弟二人。
31.
谢昭看着谢知发白的脸,一言不发。
皇上还有什么好不明白的,他涩然道:「你都知道了。」
谢昭垂头站着,慢慢走到了谢知的身边。
皇上缓了半天气,却仿佛被勾起了无限心绪,说:「都说皇家薄情,谢梵如此,朕也如此……」
「如今我身受重伤,谢梵逼宫篡位,我膝下没有成器的东西……连你,都生辰将近……」
「谢昭,这是报应吗?」
谢昭慢慢露出了冰冷的笑意。
谁都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些事,皇上遇刺、太子逼宫、皇权式微,以帝王的薄情,谢知一辈子都不会悔恨至此。
谢昭俯下身,在谢知耳边,自他登基后第一次直呼了自己哥哥的姓名。
「谢知,这皇宫从来都是囚我的枷锁,是我逃不脱的樊笼。」
「你是我的亲哥哥……我一向敬你、尊你,我甚至以为你称帝后,我就能多几分自由,却没想到……」
他语气戏谑而轻快,「这个王位,我从来都不想要,以前是,现在也是。」
谢知的脸越来越白。
谢昭继续说:「我生辰不过十几日之后,我要走了。」
他恶意道:「我连死,都不想死在这里。」
明明谢知还在强盛中年,此时却像蓦然衰老了十岁。
他们兄弟二人终究走到了撕破脸的地步,不过十几日之后,就要阴阳相隔。而他甚至不愿见哥哥最后一面。
谢知脸上一片痛色,缓缓点头。
「……从前的事,都是我对不起你。」
谢昭道:「我也只想听这么一声道歉。」
他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但是我不原谅。」
谢知坐在王位之上,孑然一身,看太医匆忙赶到,和谢昭擦肩而过。
分明身居至高之位,却蓦然生起无边孤寂苍凉。
原本手足兄弟,绕膝相戏。
原来兄弟情义,深刻温厚,却被他亲手掐灭。
回忆中言笑晏晏的和睦美景,终究湮灭在漠漠时光里。
谢昭走到宫门口突然回头,谢知一顿,眼中光芒一闪。
谢昭手拢在嘴边,遥遥喊道:「对了,我还要带走我王妃的!」
谢知:「……」
谢昭还不放心,吼:「她没了我怎么活得下去啊!你行行好――」
谢知:「……」
他气得话都不会说了,半天憋出一个字,「……走!走走走……」
谢昭得了准话,似乎笑了一声。
宫门缓缓合上。
他背影笔直。
32.
我咬着手上的糖葫芦,听不下去了,含糊道:「说什么梦话,我离了你怎么都能活。」
「然后呢?」
谢昭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无奈道:「然后宁王府突起大火,宁王和王妃葬身火海,皇上将他们风光大葬。」
一切闹剧收场,终究唱了一出好戏。
说回那日。
我摔碎了玉佛,碎片里果然找到了要紧的东西。
药方。
难怪水头那么糟糕。
我的手上,终于攥紧了足以谋一个平稳未来的筹码。我太害怕了。
娘亲死的那夜,一口薄棺入土,在我心头凿出一口漏风的洞,寒风凛冽,呼呼吹过我心口。
女子和男子地位太过悬殊。女人一旦失去宠爱,就从此囚于后宅,碌碌终生。而男人若想要背叛,实在易如反掌。
看惯后宅争斗,看惯见异思迁,我始终无法习惯。
我不要被抛弃,被控制,被死去。
我不要将自己身家性命都系在一个男人身上。支离破碎的安全感和近乎扭曲的掌控欲塑造了我。
成亲夜,我说要杀了谢昭,是为了明哲保身。
后来情到浓时,我看着谢昭的脸,心里漫出说也说不尽的喜欢,和流也流不尽的恶毒。
我想:他应该死在最爱我的时候。
――此时爱即永恒。
我想靠近他,拥有他,成就他,毁灭他。
我就是心狠手辣。
33.
新年那夜。
我给谢昭摆出了两个药瓶。
我告诉他,解药有两种,一种快解,一种慢解。
快法子用一枚药解决毒药,然而余毒无法根除,寿命必然减少二十年。
慢法子则是以人血做药引,一年一枚,断药即死。
须知这血也有来头。
十二声的毒引发作需要同胞兄弟真心害他,而对应解药药引,需要有人真心救他。
真心,又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谢昭看着药,突然就笑得前仰后合。
我瞪着他,脸上莫名其妙有点挂不住。
随即,他根本就没说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了我手上的慢药,仰头吞下!
我目瞪口呆,扔了药瓶去掐他嗓子口,「你干什么!」
谢昭摁住我,费劲地咽下药丸,有点得意似的,张口向我展示了一下,说:「我吃掉啦。」
他的反应完全超出了我的意料,我完全懵了,我抓着他的领口提起来,无视谢昭「母老虎母老虎」的嘟囔,怒道:「我说慢药断药即死!你怎么那么莽撞――要是,要是……」
谢昭轻缓道:「难道你会允许别人来掌控我的命?」
我噎住了。
我的确是以我的血做的药引……但是……
我说:「要是我变心了呢?我不喜欢你了,我讨厌你,不想让你活了呢?」
谢昭笑了,「那我可得看紧你,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让你永远喜欢我。」
他笑意顽劣,一如当年求娶的模样。
我难以置信,狠狠道:「你还笑!要是我死了呢?」
谢昭说:「那和你绑定生命,有什么可怕?」他说得那般理所当然。
我呆呆看着他,谢昭蹲下身,袍袖掠过我的脸,他用拇指拭去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出来的眼泪。
谢昭哼笑道:「早就知道你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我一动不动,盯着他的脸。
他表情一松,问我:「现在呢?」
我茫然地看着他。
他注视着我,眼角眉梢温柔都要溢出来。
「抓住我了吗?」
谢昭先前问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我安心。
我告诉他――
你要让我抓住你。我不高兴,就弄死你。
他说「好」。
然后他现在用实际行动,告诉我――
我什么都给你。我终于肆无忌惮地哭了出来。
风声停了。
34.
谢昭说:「我很好奇,如果选快药,你会如何?」
我埋在他怀里,哽咽着诚恳道:「根本没有快药,你要是选了,我就立刻销毁解药,然后等着给你送葬。」
谢昭:「……」
谢昭不死心,「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
我吸了吸鼻子,老实交代说:「……我把你的产业全部挪到了自己名下。」
谢昭:「……」
我不好意思道:「你若死了,我就只好伤心地去做包租婆了。」
谢昭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看来我活着还是太影响你发挥了。」
我冲他淳朴一笑。
我想:其实你活着也挺好。
可以相互欺负,相互折磨。
吵吵闹闹,一不小心就白头。
这些心里话,我才不告诉他。
此时已是一个月之后。
太子被贬为庶民,皇上养好伤口,宁王消逝无踪。
宁王不再是宁王,只是我的谢昭,我的夫君。
而他顺顺利利,过了一个好生辰。
未来几十年,都是好日子。
我说:「谢知会不会发现被骗了?」
谢昭撇嘴道:「我对他很好了。我只是骗他伤得很重――其实哪有?养几天就好了。国家一日不能无君嘛。」
我说:「那谢知回过味来,万一发现你没死,要找你算账怎么办?」
谢昭摊手道:「我留了一封信,说他受伤昏迷的时候我给他下了毒,只有我的血做药引才能治。」
「只要不找我,我每年给他送药,一找我,我就上吊。大家一起死。」
「看他敢不敢。」
我笑了。
好熟悉的毒。
十二声,死而生。
焉知世上是不是还有十二声呢?
总而言之,如今所有事情都解决了。
我们也终于离开了那富贵吃人地,就像两条鱼,轻快顺利地滑入了世俗的汪洋大海,从此隐于水中。
眼前烈烈朝霞刺破天幕,汹涌惊涛拍岸,海风拂过脸颊,有飞鸟一掠而过。
遥遥望去,远山连绵,边境线望也望不断。
我闻到了自由的气息。
谢昭俯下身,轻轻一吻我的额头。
正是天地盛大。
千秋年轮,河山纵马。
恩怨贪嗔痴了了,江湖天涯共朝朝。
往日风雪载途,有一人,许我一生逍遥。
从此,长安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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