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鱼的逃亡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林依逢篇


SNOW的十八岁生日还是我陪她度过的。
  那天晚上她穿着已经洗得发黄的棉布裙子,坐在楼下等我,路灯昏昏黄黄地落在她的侧脸上,映出一片美好的阴影。初秋的夜晚很凉,她搓了搓手,哈了口气,固执地把身子缩成一团,继续等。我在元祖买了很漂亮的草莓蛋糕,她看见我便笑了,像一只欢快的小鸟一样跑过来迎接我。
  我的手碰到她的胳膊冰凉冰凉的温度。
  她说:“你妈妈允许你很晚回家吗?”很紧张的样子,似乎我妈是个会将人变成老鼠的可怕的巫婆。我哼了一声就拉着她往楼上走。她不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完全自由的,不会有人对我说不行,不准,不可以,不允许。连我在班上打个喷嚏,我们外号“黑面神”的班主任都会关怀地跑过来问我,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回家休息。我又冷哼了一声,SNOW打开门,她做了简单的小菜,香油的味道飘的满屋子都是。
  我点蜡烛,SNOW关了灯。一共十八根彩色的蜡烛,她闭上眼睛许愿,像是黑暗为背景的电影,那一瞬间我感觉SNOW特别的伤感。胡思乱想的下一秒,那个笨丫头把蜡烛油吹到了我脸上,迅速地疼了一下,皮肤火辣辣的,连心都抽噎了一下。她没有察觉,开心地切蛋糕给我。我们端着蛋糕坐在泡沫的地板上看电影。
  是很老的电影《泰坦尼克号》。很久久以前我就答应陪她看这部电影,但只是答应,始终不肯兑现。听朋友说,那是一部很恶俗的爱情片,很无聊的生离死别。生离死别。太无聊了。
  片子的最后,大家争相把生还的机会让给妇女和儿童,却有一些强壮的男子想要扮成女子逃走,船长打死了那些人然后开枪自杀,大朵大朵的海水发疯似的涌进船舱。我扭头看SNOW的时候,她也刚好扭头看我。她的脸上还沾着白色的奶油,那么可爱。她忽然哈哈地笑,指着电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看那个扮女人的男人好好笑。”她笑得眼睛眯成一团,脸都红了,像是隐忍着一些更汹涌的笑。我静静地盯着她的脸,眼睛一眨不眨。SNOW的脸更红了:“你怎么那么看我?”“你脸上有奶油。”她大叫一声就笑着往卫生间跑,“啪”地一声关了门,再也没有声音传出来。
  我知道她哭了。
  每年的生日她都会哭的,抱着我的脖子大哭,把心里的委屈竹筒倒豆子般地讲出来:关于姥姥的去世,关于流言蜚语,关于大事小事,关于一些有关的和没关的。一年365天,她只有这一天的晚上最正常,比较像个小孩,会哭会闹。而不是平时,一双眼睛安安静静的,没有波澜的湖水。幸好。第二天,她就会像雨后的天空一样,平静得没心没肺。
  多好的没心没肺。
  周末,刚下了雨的街道还是湿的,SNOW打电话给我:“依逢,陪我逛街吧。”
  她打电话的时候,我刚从足球场回来,头发上还滴着水。妈妈大呼小叫地叫保姆拿干毛巾,也不在意我穿着精湿的衣服就往她最喜欢的土耳其羊毛靠垫上坐。她唠唠叨叨:“怎么淋成这个样子,足球场不是有遮荫伞吗?是不是你也跟着踢球了?不会发烧吧?”我懊恼地挥开他抚上我额头的手。她吩咐保姆帮我倒开水。这时候电话就响了。
  “SNOW。我马上就去。”
  “依逢!”妈妈气得跺脚,时髦的金色卷发有弹性地跳动,真好看。
  我跑到楼上换了干净的休闲套装,头发还是湿的。我有点头疼,吃了片药,镜子里的我脸色有点苍白。苍白得像个鬼。我自嘲地弯了弯嘴角,从镜子里看见的我却是那么诡异的笑。
  SNOW穿着特别漂亮的白色大衬衫,一直垂到大腿,有一种潇洒飘逸的感觉。她看起来不怎么开心,小脸绷得死紧,显得那么伤感。又是伤感。我皱了下眉毛,心疼了,这个我心疼了六年的小女孩。我想拉拉她的手,刚碰触到她的手指就被她小鱼一样灵活的手紧紧缠绕,绕得那么紧。她不讲话,好象塞了满满的心事,我有点郁闷。这样一个不乖的小孩,我怎么能放心。我怎么能放心地离开她?
  我看着路边湿答答的树提议:“这样吧,我们去钓鱼吧,我钓上来,你放生。”
  SNOW撅起小嘴摇了摇头:“不,她被毁容了会找不到小男朋友。”
  “那我钓公的。”
  “他会找不到小女朋友。”
  我善良的SNOW。我倔强的SNOW。我滴水不漏的SNOW。我心疼到死的SNOW。它们只是鱼而已。SNOW像是读出了我的心思,她生气了,使劲地甩开我的手:“呀,鱼也希望有另一只鱼和他一起变老的呀。”
  我去拉她的手,她甩开,我再去拉她的手,她挣扎一下,就笑了。
  路过京杭水族宫,SNOW的终于露出一点感兴趣的样子。我们牵着手走进去,店员是个满脸青春痘的家伙,他殷勤地迎上来。SNOW的眼睛一直盯着巨型鱼缸里,游得悠然自在的鱼儿。她把脸贴在玻璃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挤满了柔情和欣喜。那一刻的SNOW格外的温柔,我差点俯下身子去吻她因为惊喜而微微张开的小嘴,只因为旁边那个家伙挤到我前面说:“小姐,这种鱼叫天使鱼,它的身体像雪一样洁白,尾巴就像天使的翅膀一样美丽。从前有一个关于天使鱼的传说。天使和海豚相爱,当他们知道他们无法在一起,天使最后一次靠近海面吻海豚的嘴唇。它们都流泪了。两滴泪水混合在一起,就变成了天使鱼。听说,得到天使鱼的情侣,就会得到天使与海豚的祝福,会生生世世在一起。”


  我给SNOW买了两条天使鱼。SNOW说:“一条的话,它会很寂寞的。”
  SNOW买了一只很大的鱼缸,里面放了水草,鹅卵石,还撒了浴盐,把它营造成一片海洋。我们趴在沙发上看两条美丽得像天使的鱼儿安静地游泳,那么令人羡慕的小情侣。SNOW一直在满足地微笑。两千块花得值。她说:“依逢,我们给他们取个名字吧。那条稍微大一点的小男孩叫十三,小女孩就叫十四,好不好?”
  “怎么那么奇怪的名字?”
  “我喜欢”SNOW把头歪着我这边枕在沙发上眯着眼睛说:“依逢,我不会离开你的,除非等我们都老了。老得走不动了,老得快死了。”
  我看着她美丽的侧脸,甜美的气息离我的脸很近很近,轻柔地吹拂,像一个一触即碎的梦。然后,我开始绝望,绝望到想哭。我说:“SNOW,你知道法国吗?”SNOW乖乖地点头。我说:“我要去法国的,你知道吗?是我自己要去的,那里有我的梦想。我想去看看法国的天空是不是像青岛一样蔚蓝。我还想去塞纳河畔上眺望有没有玻璃船。我还要去普罗旺斯去看一望无际的薰衣草和向日葵。”
  SNOW仿佛陷入了那美丽的想象里,许久她说:“我等你回来。”
  “如果我不回来了呢?”
  “那等你到很老很老的时候,老到走不动快死的时候,麻烦你想起来我。那时候,我一定还活着,而且,不管你有多老,我只比你多活一天就够了。”
  SNOW赶上其中考试,每次打电话,她都像刚从梦里惊醒似的“啊”一声,然后叽里咕噜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等她讲完了,平静下来,她会说一句让人吐血的话:对了,你是谁啊?有什么事吗?你有事我也没办法,我没有时间。
  我在电话的这端哈哈大笑,连病房外面的走廊里都听清清楚楚,主任医生好奇地从窗户里瞅了一眼,走了。我说:“SNOW,等你考完试,我们去KTV唱歌,一人一个麦克风。”SNOW说好,我们互相道晚安,窗外的夜色正浓,冰冷,我才知道自己的手臂已经麻木得不能动弹,那些液体还源源不断地进入我的蓝色静脉。这一切刚刚好,我们都忙着,没有给对方微笑的时间。
  我又感觉头痛了,很痛很痛,像要裂开一样。在我心里,那些快乐的感觉像湖面上的倒影一样,一块小小石子就可以模糊到不见。SNOW说,她只要比我多活一天就够了。她不仅可以比我多活一天,而且,她会比我多活一年,十年,几十年。她以后会嫁人,会生个很可爱的小孩,会很疼他。等她很老很老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想起我。
  我笑了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门“吱呀”一声开了,黑暗里,一个白色的影子走进来,在我床边站了一会儿,我的呼吸均匀清晰,她顿了一下就走出去,门“吱呀”一声又关上。我冷哼一声,住院的这几天,每晚都有护士来查房,好象怕我忽然之间就在黑暗里死掉,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闭上眼睛开始做梦,梦见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见SONW的样子。
  第一次见SNOW,她藏在学校四季青茂密的叶子后面哭。我和几个小孩子在操场上踢足球。那个壮壮的男生一脚把球踢得没了踪影。我跑到四季青丛里找球,球是找到了,可是一抬头却遇见一双小鹿班比一样的眼睛,那双眼睛已经变成了粉红色盈了满满的泪水。那一瞬间,我已经自己看见了一个没有翅膀的小天使。
  她迅速地抬手擦了眼睛,然后仰起下巴倔强地看着我笨拙地澄清:“我没哭。”她的表情那么可爱。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小阿姨叫我SNOW。”她一点也不怕,反而挺了挺身子,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蹲着。
  我喜欢这么有个性的小女孩。
  我说:“我叫林依逢,SNOW,我们做好朋友吧,我请你吃草莓蛋糕。”
  那天,SNOW擦了眼泪,我拉了她的手回家吃草莓蛋糕。SNOW看着我妈妈大眼睛里都是向往,甚至忘记了吃蛋糕,她孩子气地问:“阿姨,我张大也会像你那么漂亮吗?”现在想想,SNOW那么单纯的孩子绝对不会有心机地拍马屁,说好听的话。女人遇见这种情况都是愚蠢的,她把一个疑问句理解成了一个恭维。她说,她喜欢这么巧的孩子。
  后来妈妈就一直很喜欢SNOW,可是SNOW再也没有说过这句话。她越张越漂亮,破茧成蝶。妈妈的皱纹和肥肉一天比一天多。
  我打完最后一天点滴,SNOW给我打电话,她听起来很开心:“依逢,晚上去KTV吧。“我说:“好。”我穿了白色的毛衣,显得脸色能深一点。妈妈看到我要出门,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刻意维持的笑有点僵硬。她张了张嘴,在我关上门的那一瞬间还是忍不住说:“依逢,别硬撑。”我机械似的点点头,才发现自己已经关上门了,这动作多余而奇怪。
  包厢的灯光很暗,那种铁锈的红色。SNOW握了麦克风在那里试效果,我站起来去拿水果的时候,眼前就那么黑了一下,像快要烧坏的灯泡,忽明忽暗。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SNOW的影子,她穿了暗红的毛衣,包厢的颜色似乎要将她吞没。我害怕了,我喊:“SNOW。”SNOW“啊”了一声没有回头,继续试效果。我坐在沙发上,冷汗浸湿了内衣,不一会,眼睛重新亮起来,我像逃过一场死亡一样,虚脱的感觉蔓延。
  SNOW一直不停地唱歌,她唱:你说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我们死也要在一起。我说,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咯咯地笑:我们这辈子死在一起吧。我吓了一跳,好久没回过神来。


  我去医院做检查,主任医生拿了拍的脑部的片子给我看:“瘤子开始压迫视觉神经了,如果不做手术的话,不久大概就会失明。”“那如果做手术呢?”我手脚冰冷地看着他波澜不惊的脸。主任摘下眼镜装作擦镜片,嘴唇蠕动挤出来一个我意料之中事实:“几乎为零。”
  我和SNOW在家看电影,还是《泰坦尼克号》。这一遍,我们看得很认真都没有说话。当看到老婆婆和老先生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静静地等待死亡的时候,我忽然伸手握了SNOW的手。看到最后,我们的手一直牵着,我忽然很想哭,就开始大笑,指着那个扮成女人跳上救生艇的男人说:“你看他,真的好好笑。”SNOW安静而微笑地看着我。我笑到咳嗽,狼狈地说:“我去趟卫生间。”
  我看见卫生间镜子里的男孩满脸的泪水。
  SNOW的天使鱼还是成双成对,美满得让人嫉妒。SNOW兴奋地拉着我的手告诉我:十三喜欢玩小水草。十四比较安静不会在她把脸凑到玻璃上的时候,隔着玻璃亲她的脸。十三竟然可以跳出水面,就像鲤鱼跳龙们那样子的跳。总之,他们很幸福。
  看着SNOW兴奋的样子,我几乎不忍心把离开的话说出口。假如我走了,她会哭吧,她就是那么爱哭的姑娘。她最好快点把我忘了,否则她想起来我的离开会难过。但是如果她忘记了我,那要怎么办?SNOW问:“依逢,你在想什么?”她的眼睛在眼前忽闪忽然,像那么美丽的黑葡萄。我说:“我在想,我马上就要去法国了,而且不会回来了,你会不会难过。”
SNOW愣了愣,然后笑:“我不难过,我知道你绝对不会丢下我的。”然后倔强地回过头看那两只美丽的天使鱼。
  妈妈说:“依逢,退学手续已经办了,你和爸爸去法国的护照也办好了。”我说“哦”,看妈妈苍老了许多的脸,她一定整天偷偷地哭吧,否则不会有按么多白头发。妈妈低下头:“你想去什么地方就快去吧。”意思就是,你的时间不多了。
  我要去法国。
  我对SNOW说:“我明天就要去法国了。”SNOW咬着苹果说:“好。”喀嚓喀嚓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得格外清晰。
  “SNOW?你要快乐哦。”
  “恩。”
  “你明天会去送我吗?”
“不会。我如果去了我会哭的。”SNOW微笑地伸了伸舌头。她越来越可爱了,她都学会不哭了,她都可以平静地跟我说分手。我眯眼睛看她的脸,最后一次这么深深地看她。她搂了我的脖子,声音又细又小,像害羞的小蚊子:“依逢。”“恩?”“我们接吻吧。”
  我们接吻吧。
  这是我们第一次亲吻也是最后一次。也许我在死的那一刻,还能记得这嘴唇的柔软和温暖,不会觉得冰冷可怕。我会相信人的灵魂脱离肉体的时候,迎接我的不是黑暗,是一位天使。那只叫十三的天使鱼像海豚一样蹦出水面,又落下去,溅出一圈浅浅的水花。对了,请你们要保佑我的SNOW一生幸福。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周围的白色冰冷地刺激着我的视觉,手臂上打着点滴,头撕裂一般地疼,一点力气都没有。妈妈的脸色很憔悴,像是几天没有休息好。我怎么会在医院里。我只记得晚上从SNOW家回去,然后睡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没想到在病床上醒来。我无力地闭上眼睛,我明白,我再也去不了法国了。
  在医院的大朵大朵的时光就是在等死,是一种难忍的折磨,他们每天都给我注射很多镇痛剂。我甚至能感觉到我脑子里的瘤子疯狂地成长,一寸一寸地摧毁我的神经。终于有一天,天全黑了。我以为那是黑夜,一丝光亮都没有,我开始睡觉,我告诉自己醒来以后天就亮了。可是醒来以后,天还是黑的。我哭了。
  我黑暗里唯一的光就是SNOW,回忆变成了剩余生命里最美好也是最后的事。我始终忘不了SNOW说的那句话:“那等你到很老很老的时候,老到走不动快死的时候,麻烦你想起来我。那时候,我一定还活着,而且,不管你有多老,我只比你多活一天就够了。”她一直都在陪伴着我呢。
  我的记忆开始减退了,关于SNOW的记忆,那么清晰的记忆开始一点一点的消失,最后只记得那张美丽如天使的脸。妈妈说:“你过些日子会不记得任何人,但是,你心里要知道,在你身边的都是爱你的人。”
  我从鼻子里哼出声来,脑子里大片的云朵开始散开。
  在想起SNOW的最后一秒,我是欣慰的。我的18年的生命里,有黑暗,有光,她看见了光,黑暗的时候闭上了眼睛。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SNOW篇


  圣诞节那天晚上果然下了很大的雪,整个城市美丽得像童话里的冰雪王国。我把袜子挂在床头,彩色的袜子,像彩虹一样,不知道圣诞老人会不会喜欢它。暖气管子坏了,屋子里和外面一样的冰天雪地,修理工人忙着陪他的女朋友吃圣诞大餐。他说,明天修理不要钱了。
  我的羽绒服很长,是林依逢买的,一直到脚跟,黑色的,戴上那个尖尖的镶着兔毛的帽子,就像个从古代巴比伦来的女巫。我问林依逢:好看吗?他撇了撇嘴说:起码在大雪天丢不了。
  我喜欢林依逢,他喜欢的我都喜欢。
  我出门的时候涂了粉红色的唇彩,果冻一般的清透遮了唇上的苍白。主任医生指着我的脑袋说:SNOW,你贫血太厉害了,要多吃些牛奶鸡蛋和肉。我乖乖地点头,回家接着吃青菜。三年前,姥姥去世后,我开始吃素,希望她老人家能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一点。
  林依逢在繁华的中乡路的街角等我,那里有一家素食餐厅,他定了位子。他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有钱人家的小孩最大的便利就是有很多很多花不完的零用钱。街上的人很少,偶尔有一些匆匆经过的,也是赶着回家或者去赴约会的人。林依逢的帽子上落了大朵的雪,我说:“怎么不去里面等。”“一样的,同样是无聊。”是啊,等人是很无聊的。他伸手来拍干净我身上的雪,然后服务生带我们进去。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很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我承认,我们都是小孩子,都是长得漂亮出色的小孩子。早早地就有了自己的小男朋友和小女朋友的小孩子。
  林依逢最近的脸色很苍白,就像我贫血一样。
  我吃了很少的生菜沙拉,他说:“饿死你算了。”我露出雪白的牙齿冲他笑得那个叫天真无邪呀。我说:“你有没有看过《蓝色生死恋》啊?你知道女主角怎么死的吗?她就是饿死的。因为后面的几集,她只顾着生病,都没有吃东西啊。”我自以为讲了一个很有创意的笑话,眯着眼睛乐个不停,林依逢恼怒地把叉子摔在盘子上,绷着脸的样子像极了无理取闹的小孩。他说:“干吗一直在说死啊死啊的,很好笑吗?”
  我低了头没有说话,他招呼服务生买单,似乎不欢而散。我回到家,屋子里很冷,床头还挂着彩色的袜子,可是瘪瘪的,什么也没有。我望着窗外发呆,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圣诞节的晚上,有雪有月亮,屋子里暖气充足,我抱着姥姥的骨灰盒坐在窗前对着月亮哭,感觉冷入骨髓。林依逢坐在我的小床上,用一种疼惜的眼神望着我,不讲话,他的手机一直在响,是妈妈催他回家。我的彩色袜子还挂在床头,可是再也没有人会在我熟睡的时候在里面偷偷地塞上礼物。
  我说:林依逢,以前我总因为没有妈妈偷偷地哭,现在姥姥也死了,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至少你还有圣诞节的礼物。然后他离开,我擦了眼泪去床头看我瘪瘪的袜子。那里面只有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片,林依逢的字写得那么难看:SNOW,做我女朋友吧。
  那个圣诞节,林依逢成为了我的男朋友。
  我是喜欢上生物课的。我喜欢看植物如何生长,小鱼如何游泳,单是一片叶子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奥秘。生物老师是个很胖很高的女人,但是有点刁钻古怪,她冲着调皮的学生的发火把讲桌拍得啪啪响。桌子上放着她刚才进教室时抱进来的玻璃器皿,里面的小青蛙因为受惊吓而四处乱蹦。我有点想不清楚,青蛙为什么不冬眠跑到玻璃器皿里。
  老师开始发青蛙,有胆小的女孩子吓得快要哭出来。他们把青蛙的四肢用小钉子钉到木板上的时候,我开始发呆,那个小东西安静地在我的手心里,不动,就那样温柔地看着我。我想它会不会是一个被巫婆施了法术的王子?同桌的男孩子狠狠地用针扎他木板上的小青蛙,它挣扎地很痛苦,他咧着大嘴巴嘲笑我:“喂,你以为青蛙会忽然变成王子吗?”我问:“不会吗?”他恶作剧一样地笑:“那你去吻它啊。”哦,那个残忍的家伙得意地像一只得了便宜的狗。我忽然就笑了,然后,在他的目瞪口呆里,我低头吻了我手里的青蛙。
  它的样子那么温柔,像个王子。
  青蛙没有变成王子,那个笨蛋却开始像见了鬼一样尖叫,我嘿嘿地笑,无比得意。老师把我请到办公室里。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一放学老师们都跑得比兔子还快,这里根本就是一个冰窖,我跪在冰冷地水泥地上,把双手举在头顶,生物老师开始严厉地批评我扰乱纪律的行为。我只看见她粗粗的大腿在眼前晃啊晃的,感觉肚子好饿,身体好冷,头好晕,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里,主任医生正在给我换点滴,我不好意思地笑。主任医生想要维持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来,终于叹了口气,那表情就像面对自己不听话的小女儿,他说:“SNOW,你把你的老师吓坏了。”我才想到我是被那个古怪的女人送来的,她那么强壮,大概可以毫不费力地把我像布袋一样抗在肩膀上。我“扑哧”一声笑出声音来,主任医生指着我的鼻子说:“SNOW,你的营养缺乏太严重了……”我乖乖地接下话头:“我会好好地喝牛奶,吃肉和蛋类还有恶心的动物肝脏的。”
  “主任,有个病人来复查了。”一个小护士打开门伸进个脑袋。
  主任医生回头对我说:“我去诊疗室了,SNOW,我一会回来。”门外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他有质感的头发遮了眼睛,侧出脸,冷漠地走过去,走过去。


  秋天总会有太多的故事发生,所以夏末的时候我开始害怕。我每天都穿那一条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希望这个季节不要太快过去。
  这些草长莺飞的日子,这些落樱纷飞的日子,这些流年似水的日子。
  它们在我的眼前,一个眨眼的姿势纷纷跌落。树上的叶子开始变黄,大概不久就会经历生命里最绝望美丽的一次飞翔。蒲公英的种子早已经飞走了,随着风向,那么多的不确定。它们中间一定有很相爱的吧。它们被吹散了吧。还是它们落在一个地方,牵着手,温暖地藏在泥土里,微笑着等待春天。
  这是我的十八岁生日了,林依逢已经整整陪了我6个春秋。6年前那个带我回家吃草莓蛋糕的小男孩,3年前在我的彩色袜子里塞上告白小纸条的男孩,今天我站在楼下,穿着我洗得旧旧的裙子,等他来陪我吹灭18根蜡烛。我倔强地穿着裙子,可是秋天的真的来了,这真是一种悲哀。我笑了笑,我都不哭了,曾经我在林依逢面前是个那么爱哭的孩子,他皱着眉头看我,不说话,满眼忧伤。
  林依逢带了很漂亮的草莓蛋糕,他的脸映在蜡烛的烛光里,那么温暖真实。我闭上眼睛许愿,我想,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永远是多远?是不是一个转身的距离。我有点伤感。我微笑着切了蛋糕,让自己像一只优美的丹顶鹤。我们坐在电脑前看一部很老的片子《泰坦尼克号》。我曾经幻想了数次,我们牵着手在电影院里感受别人绝望的爱情,然后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生离死别的姿势。
  当海水快要吞没航船,人们开始尖叫着逃生的时候,我突然很想哭,原来人性在生命面前经受着那么大的考验。我扭头看林依逢,他恰好扭头看我,眼神里是深深的眷恋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恐惧。我哈哈地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记不得他说了什么,那真是一个完美的台阶,我跑到卫生间里。
  镜子里的那个女孩子忽然泪流满面。
  我开始害怕时间的流逝,在很深的夜里做很奇怪的梦:一整夜,我只穿着一只拖鞋,单脚到处跳来跳去,寻找另一只,可是一直都找不到,好累,我急得大哭,一直大哭着醒来。我昏倒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开始擦那种颜色很美的胭脂,我开始偷偷地跟在林依逢的身后,看他要去干什么。他经常是苍白着一张脸,站在足球场上,抄着口袋,眼神随着足球游走,背影越来越落寞。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站在足球场上,一动不动,雨水里他似乎要模糊到不见,我知道他肯定哭了。我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心疼成海,然后越哭越大声,他听不见,连上帝都听不见。
  我回家换了很干净的大衬衫,然后打了电话给他,我说:“陪我逛街吧。”我把头发一根一根地吹干后,他就来了。他的脸色有疲倦,依然一脸的倔强。我忽然就没了语言,亲爱的,亲爱的,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守护你。但是我没了语言。我们沿着湿湿的马路走,牵着手,用力缠绕。
  在水族宫里,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两条美丽的鱼儿。通体白色的,尾巴像天使的翅膀一样美丽动人,似乎看见它就看见了膜拜天堂的希望。我是知道这种鱼的,它叫天使鱼,传说是天使和海豚相爱的眼泪融化在一起变成的,它会保佑恋人们生生世世在一起。我想我不要生生世世,一辈子就够了。林依逢似乎不怎么喜欢那个服务员,可是他也喜欢这两条鱼,于是他买下来送给我。
  我的小男孩叫十三,我的小女孩叫十四。我相信它们会给我带来奇迹和幸福。林依逢的眼睛里没有像我那么多的欣喜,他不留痕迹地跟我说,他要去法国,那里的天空,那里的塞那河,那里的薰衣草。他问我,你知道那个地方吗?我只是微笑,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无知幸福的小傻瓜。我不光知道这些,我还知道,那里的人们很幸福,看病不需要花钱。巴黎的大学食堂只需要花2。5欧元就可以吃到肉、蔬菜、水果、饭,像免费的午餐。卢浮宫博物馆里的拿破仑寝宫专用票是7欧元。哈,亲爱的,我还知道很多。
  我和林依逢一起去KTV唱歌,音量调好后,我扯着嗓子唱:如果下辈子我还记得你,我们死也要在一起。林依逢很郁闷地瞪我。我知道,他讨厌我说死这个字。暗红色的灯光下,我显得特别的伤感。我说:“依逢,你说等我老了,会是什么样子呢?”他笑:“你一定是个很漂亮的老太太。”我满意地点头,笑得很大声,从话筒里穿出来大得吓人,我说:“除非等我们老了,老得走不动了,掉了牙齿,认不得彼此,我们才会分开。”
  我想林依逢一定感动了,他过来掐我的脖子说:“哎呀,你个笨蛋,我们现在分开了,五十年以后见面,如果你还喜欢那个流着口水的邋遢老头子,我们就再在一起好了。”
  我顿时冷静下来,声音轰隆隆的,那么吓人。林依逢真的快去法国了,这样多不好?分开多不好?


  林依逢提出要看《泰坦尼克号》,他坐在泡沫的地板上,微微抱着膝盖。他看得很认真,一个个情节闪过他的眼睛,他的表情瞬间万变,那么好看。当老婆婆和老先生牵着手,安静地面对死亡的时候,他忽然抓了我的手很用力,很用力。我能感觉到他的恐惧,对死亡和未来的恐惧。
  我感到心疼,只能微笑着看他,希望他能感觉到一点温暖。然后,我们趴晒沙发上看天使鱼,它们优雅地游泳,那么相爱的姿势。林依逢缓缓地温柔地跟我讲离开的事情,怕要吓坏了我一样的温柔。我被鼓惑了,这个很坏的小男孩。
  我凑上去嘴巴说:我们接吻吧。
  那天晚上,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天使鱼跃出水面再潜下去的水花声,墙上时钟的滴答声,还有鼻翼间都是林依逢衬衫的气味。我微笑,开始睡觉。我做了一个梦,我脚上套着一只拖鞋,整晚都在寻找另一只,然后我看见那条叫十三的天使鱼躺在地板上,天使一样美丽的身子,变成了一具尸体。我流着冷汗醒来,脸上没有一滴泪水。我发疯似的下床,跑到鱼缸前,鱼缸里只有十四在不安地游来游去,像是在寻找什么。那条天使鱼卧在我的脚下,像睡着了。
  月光撒在它身上,那么安详。
  一个月后的早晨,我像往常一样去医院看林依逢,我忽然发现,我已经不用默默地坐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了。他的记忆完全消失了。我握着他的手,他的眼睛在阳光下像湖泊一样晶莹美丽。他问:“你是谁?”我说:“我是SNOW,你不愿意离开的SNOW。”他不想让我知道,因为每年生日的时候我都会抱着他的脖子大哭,我的妈妈,我的姥姥,所有爱我的人都一个一个地离我而去了,如果你离开我,我该怎么办?
  他不想让我知道,我是个那么脆弱的孩子,没有希望就活不下去。
  我依然记得半年前,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打点滴,从门口一闪而过的那冷漠的脸。我慌乱得心跳成一团,似乎有什么预感。我拔了针头偷偷地跟到诊疗室的门口,他说:主任我还可以活多久。他说:最多一年。我跑出医院,在人流涌动的路口,忽然蹲下身子哭得不能自已。
  林依逢现在躺在床上,乖得像个孩子。我跟他讲我们的天使鱼,十三死了以后,十四整天很忧郁,它不怎么吃东西,我可怜的为情所困的小女孩。林依逢说:“那条鱼在天堂会难过吧。”我说:“是的,所以,我一定会照顾好它的。”
  我准备回家给我的小女孩换点新水,喂点事物,一进家门,我听见窗外有野猫敲击玻璃的声音。我几乎要昏晕,那条美丽的鱼儿躺在地板上,弯着美丽的身体像在微笑。我的小女孩终于自杀成功了。我叹了口气,手机响起来,林依逢的妈妈声音很平静:“SNOW,依逢走了,他走的时候表情很快乐。”
  我收拾书包去学校,路上飘起了雪,不久就要过圣诞节了,还是要买一双彩色袜子的。我的羽绒服有点旧了,不过不要紧它还很暖和。我抱紧了手中的书,天空似乎有一双眼睛在温柔地看我。
  我忽然之间流下眼泪来。
  原来,我们这么快就老了。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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