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_末世歌姬 - (TXT全文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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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无邪.末世歌姬 文/杨千紫
一。{四目相对间，仿佛零落而辗转那十年，都在惊鸿一瞥中匆匆划过。他别转过身，我始觉秋凉。}
夏末秋初，傍晚里总有一种特别的青草香，仿佛云雾，弥漫在曹府富丽繁华的每一处亭台楼榭。我穿着一件颇为繁复的兰花挑金褶子裙穿花拂柳地走向桃园门口，只见墙壁上写着一个龙飞凤舞而又苍劲有力的“活”字。我微微一怔，认得这是司空大人曹操的字迹，曹操一向风雅，在此处题副对子倒不稀奇，可是为何会在“桃园”二字下，只写一个“活”字呢？
木槿原本抱着一把琴跟在我身后，见我停下来，也跟着站住脚步，目光落在新建的园门上，脸上浮现出一抹钦羡，说：“小姐，您可知道杨主簿？”
我心中陡然一惊，仿佛全身的血液于片刻间上涌，半晌才缓缓回落。我侧过头，淡淡扫了她一眼，问道：“你说的杨主簿，是指杨修？”
木槿见我知道他，神色间有些惊喜，大有遇到知音之感，点头道：“对，就是杨修杨主簿呢！莫非小姐您也听说过他的事情？这两日，府中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个人，大家都说样主簿是活神仙呢。
我一愣，心中不由得好奇起来，却还是板起面孔，道：“你跟我是什么身份，难道自己不清楚吗？我们不过是曹府的各歌姬罢了，就算大公子再怎么奉为上宾，也始终是外姓人。你跟曹府的下人混在一起谈论是非，总有一天有你的苦头吃。”
因我素来很少训斥她，木槿的神色有些慌张，忙道：“小姐说的是呢，木槿知错了。只不过近日府中人人都在谈论杨主簿，并不是只有木槿一人啊。杨主簿聪明绝世，那日司空大人在墙上写了一个’活’字,人人都不知其意,杨主簿却只看一眼就知道此为一个’阔’字,原来是司空大人嫌弃园门太宽了呢。。。。。。”
我愣了半晌，望着墙上那苍劲的字迹，仿佛看见了杨修当日走到此处，言笑晏晏的样子。只看一眼，他便看出了司空大人的心思，此等聪明，当真世间少有。我唇下不自觉浮起一丝甜蜜的笑，可转瞬便苦涩难言，我别转过头，复又露出一副冷淡的神情，说：“这也未见得是什么大事。你别跟别人一样大惊小怪，免得不明不白惹了某些人厌烦。”
木槿一听，似是有些不服气，道：“奴婢以后不敢了。不过杨主簿甚得司空大人抬爱，人又聪明绝顶，夸奖他几句大概也不会引起什么事端的。”
我叹了一口气，心想杨修此等锋芒毕露，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嫉妒。如今他为司空大人所用，自然不成大碍，可是若有一日构成威胁，以曹操的性格，恐怕就再也容不得他了。正在这般思量，余光却见一个身穿褐色锦袍的俊朗男子正朝我走来，金冠玉带，气宇轩昂，正是曹呸。我装作没有看到他，直直看着木槿，扬声道：“还有，你记住，今日我被郭姐姐训斥之事，切不可让大公子知道，免得让他为难。”
郭是曹呸的宠妾，在我来曹府之前，她正与曹呸的正室甄宓斗得你死我活。渴望着郭虽然貌美，却终究小家子气，敌不过甄宓贤淑端庄，名扬天下。我此时一来，她便把我当成出气筒，将矛头指向了我。
木槿性子单纯，一听我提郭，果然立即忘了方才的胡茬，恨恨地说：“那个郭小姐处处刁难，您始终对她以礼相待，她却总找机会当众下您面子，真是欺人太甚了。。。。。。”
我摇了摇头，轻声喝道：“木槿，你我寄人篱下，这样的话，以后你不要再说。”我垂首，用丝帕半遮住脸，哽咽道：“邺城家破，你我流离失所，沦落风尘，幸得大公子垂怜，收我入曹府做歌姬。他的恩情我无以为报，怎可多生事端，影响他与郭姐姐之间的感情？这些小事，忍一忍就过去了，切不可提。”
说罢，我用帕子蘸了蘸眼角，面露凄苦，抬头之间，曹呸不知何时已走到我身边，神色颇为动容，他伸手抚向我的脸庞，问道：“嫣依，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我迎着他的目光抬起头，刚要回答，却忽闻身后传来一个磊落的男声，爽朗笑道：“原来是佳人有约，怪不得大哥都无暇与子键一叙了。”我循着声音望过去，之间曹植正笑吟吟地走来，两个锦衣身影身长玉立，站在曹植身边的人，正是杨修。
杨修并没有看我，只是淡淡地朝曹呸行了个礼，然后安静地束手站在一旁。曹呸不落痕迹地收回抚向我脸庞的手，浮现出兄友弟恭一般略带虚假的神色，面向曹植道：“子键，为兄正要找你谈论此次进京事宜，孔融那老匹夫处处与我司空府为难。。。。。。”
曹呸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此刻天空高远，云卷云舒，杨修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一切的声音都离我远去。
似是察觉了我在看他，杨修忽然抬眼回望向我。四目相对间，仿佛零落而辗转那十年，都在惊鸿一瞥中匆匆划过。
他别转过身，我始觉秋凉。
――为玄之逸女，育明曜乎皇庭。
不知他的《神女赋》里，可曾有过我？

二。{身后只有一面镂花的红木屏风，我当下也不敢回头，心中却如清风拂过，吹乱了一池春水}
记得那年再见杨修，他与曹氏三子并肩站着，长身玉立，锦衣金冠，姿容风华。双眸清炯，如灼灼寒星。纵使曹子键有惊世之文采，曹子恒有夺位之雄心，也依然无法掩盖他身上的耀眼光芒。
这样的男子，只远远看着，我便满足。

在曹呸进京的这段时间里，我自知在司空府没了庇佑，所以也尽量不留在府中，免得与郭硬碰。我整日带着木槿在附近的小镇上游湖泛舟，倒也得了几日清闲。
这日，我穿了男装，与木槿登上一处画舫。此时正是初秋，天高云淡，此处虽不比十里秦淮的景色，却也别有一番风韵。木槿一副书童的装束，她斟了一杯酒给我，说：“小。。。。。。少爷，隔壁的声音我总觉得耳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该不是那个女人派来跟踪我们的吧？”
我知道她说的是郭，便端起酒杯悠悠饮了，道：“大的那个现在怀有身孕，小的那位估计正绞尽脑汁地想对策呢，怎么会有空来管我们的闲事？”
木槿听我这么说，扑哧一笑，说：“绞尽脑汁的那一位若是听到您的话，恐怕还要感叹您是它的知音人呢。。。。。。”
我将酒杯扣在桌上，忽然有些凄凉的感慨，打断她说：“知音人这三个字，还是不要滥用的好。俞伯牙与钟子期，高山流水，一世相逢，是何等可遇不可求的幸事呢。”说罢，我望着远处的湖光潋滟，忽然就有种想要抚琴的冲动。
这时，我身后的隔间里忽然传来一个颇为熟悉的男声，接口道：“钟子期死，伯牙摔琴绝弦，终身不在弹琴，认为世上在没有值得他为之抚琴的人。如果没有遇过子期，伯牙或许根本不会有悲炝绝弦的一天。。。。。。可不知这一世相逢，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他的声音，日日夜夜在我脑中环绕，如今我又何尝听不出？身后只有一面镂花的红木屏风，我当下也不敢回头，心中却如清风拂过，吹乱了一池春水，我背对他道：“春秋朝暮，无论幸或不幸，伤不伤心，恐怕也不是我等俗人可以决定的。不如就顺其自然，遇见或者不遇，都当是上天的一种恩赐吧。”
其实在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再问一句：怀才不遇，是否也是其中一种？今日你绝顶聪明，恃才放旷，倘若有一日不被人所容，你又可会当此是另外一种恩赐？而我又该如何开口告诉你，在许多许多年前，当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孔老师便留了“物极必反”四个字给你，不知日后这会不会一语成呢？
正在这样想着，只听身后的他悠悠念道：“呵呵，好一句春秋朝暮。春观草木请，秋看鱼虫乐，朝吟风雅颂，暮唱赋比兴。。。。。。何不及时行乐，把握当下呢？兄台此等襟怀，德祖甚为欣赏，不如交个朋友，饮酒一叙？”说着，便起身往我这边走来。
木槿不知德祖是杨修的字，此时已经认出他来，神色是又喜又急，俯身对我说：“小姐，是杨主簿呢！我们是偷着溜出府的，若是。。。。。。”没等她说完，我已经用手蘸了墨碱的沉灰，抹在她脸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杨修看到我的时候，微微一怔，随即挑眉一笑。我也跟着笑，却有些神色僵硬，哭笑不得。此刻我穿着男装，又将脸上抹得一团乌黑，他必是认不出我的。我曾经设想过许多种与他相逢的情形，可是却没有想到是如今这般突兀的这一种。他见我衣衫整洁，却满脸黝黑，也只是一笑，坐下便与我畅谈乐理与诗文方面的事情。或许是因为我们过去受过相似的熏陶，许多见解都是不谋而合，他不知我的身份，亦不知我存心隐瞒，而我在伪装之下，又可以无拘无束，彼此便渐渐生出相逢恨晚之感。
说道兴处，我命木槿将琴取来，本想弹首应景的曲子，却忽见对岸跑来一行难民，几个男丁备司空府的士兵追捕，士兵嚷嚷着要捉他们回去充军。岸边一时哭号声不断，一个女人死命抓着丈夫的衣襟，不让他被士兵拖走，可是因为衣衫褴褛，男人的衣襟很快就断掉了，那女人咬牙流泪，怀中的孩子也跟着嚎啕大哭，此番情景任谁看了都心生不忍。杨修坐在我身边，傲然双眼中有清澈的悲悯，一声叹息，就如尘埃一样缓缓垂落。
我见此情景，心中不忍，却也是无能为力，只好轻轻抚琴，唱道：“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之征，驹劳于野。。。。。。”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讲的是过去民众对徭役的诅咒。半晌，我唱罢，忍不住抚住琴弦道：“其实在这世上，有许许多多不同的苦难，有人乱世飘零，有人妻离子散，有人身不由己。。。。。。又有几人可以幸免？譬如此刻，我眼看着岸上哭声遍野，却也只能哀叹一句‘鸿雁于飞’啊。”
杨修似是有些动容，如玉的容颜上浮现出一层雾气般的轻愁。忽然他覆住我的手背，声音深沉，道：“总有一天，乱世终会过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中有灼灼星辉般的光芒，他的掌心很热，覆在我手背的肌肤上，有种说不出的温暖和心安。
我的眼眶骤然一热。
乱世飘零，身不由己。杨修。。。。。。。我懂你的理想，你的抱负。而你，又是否懂我的悲哀？

三。{只见杨修正站在我身边，伸手为我挡开了她的手掌，一双眸子仿佛沁着冰凉的月色。}
那日之后，我没有再出司空府。怕遇上他，又怕遇不上。

曹呸从京城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只金贵的玉簪给我，于是府中上下都在暗中揣测，这一次，他是不是要收我为妾了。郭对我的敌意愈加明显，不时派些牙尖嘴利的下人过来挑衅，我也不予理睬。如今甄宓有孕，我又是新宠，她在府中的地位岌岌可危，此时还是不要跟她正面冲突的好，以免她困兽之斗，什么事都做得出。

那日曹军大胜，曹操心情很好，在府中大宴群臣。此时他在朝中的势力，已大大在皇上之上，挟天子以令诸侯，以曹代汉，也是指日可待。曹呸许是为了让我在司空大人面前露露脸，特意安排我在晚宴上高歌一曲，曹操是个喜好音律之人，听了之后果然大为赞叹：“出谷黄莺，初啼杜鹃，都比不上嫣依的声音。”曹呸含笑拍手附和，然后揭开了湖心亭的层层帷帐。我却望向他身后之人，夜幕下的杨修。笑容自信而俊朗，如月辉光华。夜宴上筹交错，我坐在角落里，明知不该，却还是忍不住偷眼望他。

彼时他正与曹植畅谈，笑容飘逸清浅。金樽美酒，两个才华横溢的年轻男子，如日月一般交相辉映。我忽然开始明白，那日他告诉我说乱世终会过去时的心情。曹植字子键，宅心仁厚，文采卓然，或许杨修相信，唯有曹子键才可以创建一个他所理想的盛世。此时世子之争以渐渐摆上台面，杨修辅佐曹植，于曹呸来说，始终是一件恨事。余光只见曹呸冷冷瞥了他们一眼，那种目光沾满寒意。

晚宴之后，众人纷纷散去。更深露重，木槿抱琴先行回房，我一个人走在桃园的小路上。月色迷茫，四周的景物都看不清楚，我腰间的兰花锦囊被两侧的树枝挂落到地上，我停下脚步刚要去拾，却见一个人影已经俯身为我拾起。

他递给我，手指白皙修长，在月光下模糊的仿佛梦境。我抬头，正对上杨修一双傲然的凤眼。他的眼梢微微上挑，眉间仿佛藏着掩不住的智慧，他见是我，竟然微微一怔。
他，可还记得我？又或者说，他记得的，是哪个我？
正在胡思乱想间，杨修已经举步离去。我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无语凝噎，忍不住唤他一声：“杨修……”

“杨修出身名门，恃才放旷，岂是随便一个人跟他说话，他都会答的？莫嫣依，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不过是烟花之地出来的流莺，还真当自己是曹府的上宾了么？”身后传来一个讽刺的女声，我回头，只见郭身后跟着一众侍女，正居高临下地看我，严重满是厌恶。
我看她一眼，心中郁郁，根本无心与她搭话。
见我沉默不语，郭身后的侍女又道：“莫嫣依，你当司空府是什么地方？小姐的话？你也敢不答？谁让你这么没规矩的？”
我侧过头，冷哼一声道：“刚才郭姐姐不已经说了吗？岂是随便一人跟我说话，我都会答的？”
这是我第一次当面顶撞她。郭恼羞成怒，扬手一巴掌就打过来了，我仰着头倔强地直视着她，可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来。

只见杨修正站在我身边，伸手为我挡下了她的手掌，一双眸子仿佛沁着冰凉的月色，他清浅一笑，道：“这般情景，若让大公子看见了，可不太好吧？”
郭一愣，随即狠狠地甩开了手，冷哼一声，背过身不再言语。
庭院里开满了朵朵摇曳的秋海棠，香气弥漫。
我侧头望向他，压在胸口最深处的记忆，随着眼泪，夺眶而出。

四．{年幼的杨修灿然一笑，露出一排如玉的小白牙，不假思索地说，“那么，孔雀是先生的家禽吗？}
杨家是世家。四世三公，当年曾与我袁氏世家并驾齐驱，声名显赫。初见他那年，我才四岁。

孔先生是当时的名学宿儒，因与我袁家有些渊源，小时候便常把我带在身边。那一日我陪他去杨氏做客，主人家却碰巧出去了，只有一个与我年龄相若的男童独自在家。

小小的他，锦衣金冠，眉目间已有些傲物的神色。彼时我只是个梳着双环髻，布衣褴褛的小丫头，什么也不懂，坐在那里只吵着口渴。他便命下人端来一盘杨梅，招呼我与孔先生品尝。孔先生一向言辞幽默，喜开玩笑，吃了一枚杨梅，笑着道，“杨梅，杨梅，当真是杨家果呢。”

年幼的杨修灿然一笑，露出一排如玉的小白牙，不假思索地说，“那么，孔雀是先生的家禽吗？”
此话一出，我与孔先生立时都愣住了。孔先生目露惊讶，半晌才笑着赞道，“杨家四世三公，如今又出了一个如此绝顶聪明的孩子，如能侍奉明主，日后必会贵不可言。”

那时的我却被他震住了，只是呆呆的望着他。――就如日后许多次，我偷偷望着他的眼神。那样的钦羡，那样的仰慕。
此时杨修正是曹操面前的红人。郭植辉肝我与他当面顶撞，没再说什么，怏怏甩手而去。
整座桃园，一时只剩下我和他。我沉默许久，心中百转千回，终是抬头迎向他的目光，说，“多谢杨主簿了。”
杨修低头看我，眸色依旧清冷，隐约还夹杂着些许不屑，说，“只是看不惯这样的事情罢了，你也不必谢我。”

我可是受得了他的冷漠，他的高傲，却受不得他看我的眼神中有一丝不屑。凄然冷笑，道，“上到鸿雁于飞，下到女眷争斗，杨主簿看不惯的事情还真是不少。既然我不必谢你，那么下次，你也不必出手相救，免得妨碍了你的一世英名。”说着我转身就走，他却忽然自后抓住我的手臂。

我转过头，他微微上挑的眼梢中有意思迷惘的疑惑和茫然，似是想起了什么，却又不很确信，他看着我，目光有些似曾相识，道，“鸿雁于飞？……你到底是谁？”

我顿住许久，道，“我姓莫，名嫣依。曹府的歌姬，杨主簿不是早就知道么？”我抬头，只见他眉宇间尽是令我怅惘的神色，忍不住又道，“鸿雁于飞，不过是诗经中寻常的诗句，知道也不稀奇。不知杨主簿可是将我认作了什么人？”

杨修只是低头看我，微蹙了眉，似是疑惑，又有些气恼，一双凤眼像是想要将我看穿。迷离月色下，我扬起下巴，嫣然一笑，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钟子期死，伯牙摔琴绝弦，终身不再弹琴，认为世上再没有值得他为之抚琴的人。……可不知这一世相逢，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杨修一怔，眼眸中一时风云闪动，愈加扼紧了我的腕，神色明暗不明，又有些激烈，道，“那日在船上的……果然是你。”

此刻我心中悲喜莫辨，刚要再说些什么，他却忽然甩开我的手，声音惋惜并且不屑，道，“我曾亲眼看见你指使婢女在亭榭的台阶上动手脚。怕是要算计大公子的正妻甄宓吧。呵，真没想到能与我把酒言欢的，竟会是这样一个人。”说着，他转身离去，再不给我解释的机会。

我一心的悲喜就僵在了原地，胸中一切澎湃的感情，随着他远去的背影，缓缓散去。

五．{有的女子寻找的是可以让她仰慕的偶像，有的女子要的是可以相伴一生的知己。}

回到我居住的小院，木槿正站在门口等我，小心地看我片刻，说，“原来小姐您……早就认识杨主簿了。”
我此时也无力再隐瞒什么。杨修他这样看我，我还能再说什么？可是脑中却偏偏都是他的影子，挣不开，甩不掉，明明知道不应该，却忘不掉他的笑。我索性坐在院中的石椅上，背对着木槿说，“关于杨主簿的事，你还听过些什么？”

仿佛只是跟人谈论着他，只是念着他的名字，我心中便会觉得温暖熨帖，好受许多。

木槿想了想，说，“我听人说，有一次司空大人与杨修骑马同行，当路过曹娥碑的时候……”

我接口道，“他们看见碑阴镌刻了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个字，曹操问杨修是否理解这八个字的意思，杨修正要回答，曹操却让他先别讲出来，容他自己再想想。”

讲到这里，我唇边扬起一抹笑，为他骄傲，为他凄楚，继续说道，“直到走过三十里路以后，曹操才说，他已明白那八个字的含意，让杨修说出他的理解，看他们是否所见略同。”

原本是事不关己的事，可是说着说着，泪却流下来，木槿一惊，想要规劝，又不敢规劝，只好颤颤叫我一声，“小姐……”

我用手背擦擦眼泪，继续说，“杨修说，黄绢，色丝也，并而为绝；幼妇，少女也，并而为妙；外孙为女儿的儿子合而为好；齑臼是受的意思，为辞。因此，这八个字是‘绝妙好辞’四字，是在称赞曹娥碑碑文的文采。曹操当时不由惊叹，道，‘尔之才思，敏吾三十里也。’――木槿你看，他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啊？可是，为什么他能看穿世上那么多的事，却独独看不穿我？”

木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嗫嚅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问我，“小姐，您……您对杨主簿……”

我打断她，说，“其实，你也喜欢他吧。……从你第一次跟我提起他的样子，我便看得出来。其实，在这上下数百人的曹府，又有多少人对他芳心暗许？……你们，是否也跟我一样傻呢？”

木槿却没有答话，忽然有些惊讶望向我身后，躬身行礼说道，“奴婢参见大公子。”

我微微一怔，却没有回头，余光只见曹丕绕着石桌走到我身边，垂头逼视着我，眼中似有冷然的探究，声音却平和如常，道，“嫣依，你跟木槿在谈什么？”

我知他必是听到我们在谈论杨修，当下也不解释，只说，“大公子，你妻妾成群，又可否真正明白她们要的是什么？”

曹丕在我身边坐下，只是看我，没有答话。

“每个人追求的各不相同。有的女子寻找的是可以让她仰慕的偶像，有的女子要的是可以相伴一生的知己。而我……或许两者都想要。”

曹丕忽然伸手捏起我的下巴，眸色沉沉，道：“你觉得这些，我给不了你？”

我扶上他的手背，闭上眼，将头轻轻靠向他的肩膀。

鸿雁于飞，高山流水，或许我必须要忘记，才不会被你牵绊住轨迹。

六.{其他人看到的你，并不是真正的你。而他们如何看你，于我，其实也无关紧要。}
此时已是深秋。院中红枫瑟瑟，我捧着一盒珍珠躲在树后，心中惴惴不安地等着甄宓从那扇门中走出来。

手捧着珠盒，心中撂下狠意，我必须这么做，才对得起曾经袁家唯一对我好的人。只待甄宓走过这条小径，我再将这盒珠子撒到地面上，她此时小腹已经隆起，行动不便，跌倒之后必会小产。

念及于此，我的心头忽然掠过杨修那日清冷的眸色，其实他并没有说错我。究竟是从何时起，我变得这样阴毒，这样不堪？可就在这时，郭媛忽然从廊后闪身出来，自后狠推了甄宓一把，甄宓骤然失去平衡，又踩到脚下的裙裾，整个人顺着石阶狠狠跌下，顷刻间便有的血丝沿着她的小腿缓缓滴落。

我一愣，下意识的走上前去，不肯伸手扶她，可是见她脸色惨白，心中却慌张，手一抖，珠盒便倾斜到一边，满盒的珍珠噼里啪啦地撒了出来，掉落在地。我更加慌张了，不知如何是好，却是躺在地上的甄宓气若游丝地劝我：“快把这些珠子收起来，免得别人嫁祸是你害我！”

我愣住，可是看着她那张绝色的脸，想起曾经最疼爱我的熙哥哥，心中不免怨愤，道：“顾好你自己吧，我是不会救你的，也用不着你假好心！”
说完，我转身就走，可是看她此时性命垂危的样子，心中又有些不忍，正在犹豫间，只听她忽然气若游丝地叫我一声：“小菀……”

我猛地转过头，心中惊诧不已，甄宓脸色苍白，如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她说：“从你入府的第一天起，我就认出你是袁熙昔日经常带在身边的袁菀……其实这样我就放心了。袁家败了，袁熙被杀，那之后我曾到处找你……因为你是袁熙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

一瞬间，我想起我的熙哥哥，想起他过去与我提起甄宓时快乐的眼光，我忍不住咆哮道：“我说过不要你假好心！倘若你真这么惦记熙哥哥，为什么还要在与他订了婚约之后嫁入曹府，嫁给曹丕？不过就是因为袁家倒了，熙哥哥再也当不成世子了，枉他对你一片深情，一心以为你会来找他，临死还要记挂着你！”

其实我也没想到，此时唯一知道我身份的人，竟会是甄宓。我是袁家的私生女，不但不得宠，连户籍都未曾登上。袁家上下，只有熙哥哥一个人对我好。所以我才这样憎恨甄宓，枉她美名扬天下，其实也不过是个贪慕虚荣的女人，见到袁家倒了，便迫不及待地投靠曹家。

而如今，我终于依照熙哥哥的心愿混入曹府，日后若能嫁与曹丕，为他生下长子，从此母仪天下，也算是以另一种方式延续我袁家高贵的血脉。

不知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还是被我戳破了心上的伤口，甄宓躺在地上，忽然落泪，说：“我以为他死了……所以才没有去找他。我不仅只有我自己，我还要撑住整个甄家……乱世桃花逐水流，身为女子的身不由己，小菀，这种感觉，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乱世桃花，身不由己，我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对她的话感同身受，刚想上前扶她，却只见曹植飞快地冲过来，将她扶在怀里，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横抱起她冲出门去。杨修站在他的身边，沉默地看着手拿一个空珠盒的我。

珍珠满地，恐怕任何一个人都会认为，是我设计害了甄宓，并且站在此地多时，见死不救。我垂下头不敢看他，此时心中很乱很乱，仿佛一直以来，我费尽心计想要做的事，忽然间成了笑话，其实纵使我真的害了甄宓又怎样？熙哥哥不会复活，时光也无法倒转，无辜的，却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以为杨修一定会鄙视我，他一定会不屑地转身离去，抑或再狠狠地讽刺我两句。可是他却忽然折下一根繁茂的树枝，将地上的珍珠扫入池塘里，见我呆呆地站在一旁，他板着脸说：“你还看着？还不快来帮忙？不怕别人看见了误会你吗？”
我一怔，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将手里的树枝塞到我手里，我却一把抓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为什么信我？”

“其他人看到的你，并不是真正的你。而他们如何看你，于我，其实也无关紧要。”他轻轻挣脱开我，俯身用树枝扫着珍珠，说：“我只是想遵从我的心。”
“杨修，我……”我心中一颤，忍不住泪凝于睫，双手攥住他的袖。他却打断我，说：“不可能了。”

满腔的话，噎在喉咙里不得出。他看向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就算你是曾走近我心里的小菀，我们也不可能了，我已经有我的妻。”

[尾声]
其实我早就有这种预感，曹操一定会找借口除掉杨修，只是迟早的事。

果不其然，七个月之后，曹操出兵汉中，连吃败仗。欲进军，又怕马超拒守，欲收兵，又恐蜀兵取笑，心中犹豫不决。是风炮官送进鸡汤，他见碗中鸡肋，沉思不语，这是有兵士入帐，禀请夜间口令，曹操随口答道：“鸡肋！”

杨修见令传鸡肋，边让随行将士收拾行装，准备归程。将士们问何以得知魏王要会师，杨修说：“从今夜口令便知魏王退兵之心已决。鸡肋者，食之无肉，弃之有味。今进不能胜，退恐人笑，在此无益，不如早归。魏王班师就在这几日，故早准备行装，以免临行慌乱。”
曹操恐怕恨杨修之高才久矣。其实这本是一桩小事，却给了曹操一个杀他的借口，以扰乱军心的借口，要将他斩首于辕门之外。

一切都来得这样快。

甄宓小产之事一直瞒着众人，除了曹植，我和杨修，再无其他人知道。因为曹丕对她已经失去耐心，如果她失去这个长子，就等于是将日后的后位拱手让人。杨修的死已成定局，曹植拼力死谏，也未能让曹操改变心意。我将我的孩子交给甄宓，这是曹呸的血脉，我说我不介意他日后以甄宓之子的身份生活下去。
我只要她答应我一件事。

没有曹操的令牌，死牢原本是进不得的。甄宓安排我见杨修，他穿着白衣，鬓发凌乱，唇边长出青色的胡茬，却依旧英气逼人。
我举着火把，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曾经一起玩过打弹珠的游戏？你最骄傲了，总是不肯认输。”
我笑着看他，忽然就有泪流了下来。
他仿佛看懂了我的心思，摇着头说：“小菀，不要。我不值得你这样为我。”
我却已经把火把仍在地上。干草易燃，倏忽间已经火花四溅。

我轻轻抱住他，将头靠向他的肩膀，说：“就算你不爱我，我也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你的心。你这样骄傲，如何能忍受斩首示众的苦楚？就算死，我也要你死在我身边……我好累，我一直很想这样抱着你。”

大火冲天而起，我紧紧地靠在他的怀里，再也不想松开手。
其实，我一直在等着一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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