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鞠躬,国王杀人 - (EPUB全文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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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鞠躬,国王杀人
国王鞠躬,国王杀人(1)
国王追赶着我,从乡村来到城市,又从罗马尼亚来到德国。他是我一些永远无法明白的事物的反映。当大脑迷失,词语失灵时,它将这些事物拟人化了。所以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都喜欢说:啊,国王来了!
到了德国之后,一个朋友被发现吊死在住所。我知道朋友留下的地方,国王又一次鞠躬杀人了。罗兰德·基施, 年仅二十八岁的建筑工程师,寡言少语,话音轻柔,不事张扬,喜欢写诗和摄影。我被宣布为国家敌人后,不论我在罗马尼亚还是在德国期间,他从未像别人一样与我断交。我定居柏林后,他明知有危险,还是不断给我写卡片。我曾希望他断绝我们之间的友谊,因为我很担心他的安全,同时又盼望收到他的来信——这意味着他还活着。他最后的消息,是他死前几个星期寄来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我们曾经常散步的一条街道,在我走后变化很大:街上新铺了有轨电车道,轨道上长满半人高的野胡萝卜,开着金边白伞花,似乎在向我预示朋友身处危险。我从那里抬脚离开后,我们的距离被拉开,随性的交往被没收,无法再直抒胸臆,阅读来信时要在它的小生境中寻找隐蔽的含意。野胡萝卜是我们分离的意象,我想,也许所有注视着人类无望的植物,都可能变成野胡萝卜。卡片背面只写着一行字,字体很小,仿佛不打算把纸上的空白填满:“有时我只有啃啮手指,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不久他就离开了这个世界。这句话的分量,比它所有词加起来所能表达的内容要重得多。它引领我们走到词语无法忍受自身之处,包括我们引用他的话时需要使用的词语。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因为这个人,人本不应该像他一样,待在这样的一句话里,但他也是逼不得已。他死去的日子和这句话的情况类似,是五一。在劳动节这一天,热衷于草菅人命和建纪念碑的*者干掉了一个建筑工程师。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感觉国王扼住了我的脖子。让我们想象一下:晚上你独自坐在家中,有人敲门,你打开门,然后就被吊死了。邻居们现在回忆说,当晚他们听到不止一个人的喊叫,但没有一个人去帮忙。尸检也被拒绝了,因为国王不允许别人看他的牌。死亡证明书上,官方的结论是自杀。问题是:原本的计划就是吊死,他反抗时头被套进了绳索呢,还是被审讯和拷打致死,刽子手不知如何处理尸体,又把他吊上去的。吊死是预谋好的,还是因事情没有按计划进行,只好在匆忙中,在蔑视中,或者只是为了好玩儿,临时的一个处理办法。杀人者是职业特工,还是被雇佣或是被胁迫的罪犯?
我在翻看自己童年的照片时,国王也在鞠躬。我从自己每张照片的发型上,能看出母亲当天早上的心情。摄影师很少到村子里来。我已经记不得当年的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站到村中的一面墙前,院子里的一畦花前,或是教堂边铺满雪的小路上,让人给我照相。照片上有关我的信息很少,更多是关于我母亲的。从照片可以推断出以下三种状况。第一种:头发的中缝是歪的,两条辫子在耳后高低一样。说明我父亲在前一天晚上只是轻微醉酒,母亲给我编辫子时心境淡泊,脑子里想着她自己的事,手指习惯性地动作着。婚姻总体还可以,生活还能够忍受。第二种情况:头缝和辫子歪歪扭扭,我的头看上去像被挤过,脸颊错位。这说明父亲头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母亲一边梳头一边流眼泪。我成了一块多余的木头,像她常说的,如果不是我,她早就离婚了。第三种状况:头缝和辫子都很正,左右脑和脸完全对称。说明父亲前一天晚上是清醒地回家的,母亲心情轻松愉快,也能喜欢我了。不过第三种情况的照片很少。因为摄影师只在节假日来。平日里,我父亲在工作时间也能喝点,但在节假日,他唯一的消遣就是酩酊大醉。他没有别的爱好,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喜欢下棋、打牌、打保龄球,他也不会跳舞。他一味地端着酒瓶看着别人玩,直喝到眼睛肿胀,舌头变大,双腿发软。从我的相片也能倒推出他的三种状况,在第二天通过梳齿钻进我的发型里。
国王鞠躬,国王杀人(2)
母亲的情绪从我的头发上显现,或许也是因为她在之前的几年中,被流放到苏联强制劳动的缘故。她在杀人国王的劳动营待了五年,这五年中一直处于饥饿状态。她十九岁被流放时,和所有同村的女孩一样梳着两根大辫子,在劳动营里却常常被剃光头。剃光头不外两种原因,一是因为长了虱子,二是因为实在饿得受不住了,从地里偷了几个土豆或甜菜。有时,头发因为虱子已经被剃光,结果在偷东西的时候又被抓住。这让监管很犯难,因为光头之上无法再剃光头,这和被抽过的脊背上再抽鞭子不一样。光头长时间不长头发,头发不像皮肤那么笨,她说。有一张照片上,还是姑娘的母亲头发被剃光,身上瘦得皮包骨,怀里抱着一只猫。猫也是皮包骨,和她一样,因饥饿而撕裂的深沉眼睛露出尖锐的光芒。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我总会问自己:人类对小动物的爱为什么能使正在挨饿的她与其分享食物?是因为动物拥有毛发而她自己没有了吗?猫身上的毛乱蓬蓬,头发长而怪异,仿佛部分肉体牺牲了自己用于毛发的生长,它疏离了自己的本质,走进另外一种反常的物质中。
一个朋友外出时,他的家又被搜了个遍——官方的结论是入室抢劫。我们太了解这把戏了,每人每年都会摊上几次。书和纸张被翻乱,照片从镜框里掉落,窗帘的镶边被拆开。钱和首饰从来不会少,只会丢些小玩意儿:一个闹钟,一只手表,迷你收音机。临走前,把门搞坏,造成盗贼闯入的假象。主人到家时,警察一定已经到位。因为丢了东西,所以警察的记录永远都是偷盗。然后某一天,我们被传唤到庭,看着某个囚犯被带到秘密警察拿走的物品前,承认是他偷的。一次,我的朋友丢了晶体管收音机,法庭上,听说小偷伊昂·塞拉库死在监狱里,朋友问他家的地址,得到的回答是,他家里已经没人了。一般来说,如果死者没有亲属,都会葬在穷人墓地。还有,他的(估计是编造的)姓“塞拉库”也很少见,在罗语中的意思是“穷”。我们决定亲自去确认一下。墓地被高高的水泥墙围着,这里掩埋的大多是被国家*致死的人。我们是午饭时间到的。盛夏时节,炎热难当,墓地长满齐膝的青草,它们炫耀着色彩,扎人而刺眼。颠簸的小路上,瘦弱的野狗拖着各种尸体的碎块——手指、耳朵、脚趾。我们找到了伊昂·塞拉库的墓,墓上摆着一束鲜花,不是草地里开的,是新鲜的玫瑰。那天天很热,一看便知是刚刚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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