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市场”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冬季的“市场”
□ 威廉・吉布森
The Winter Market
[加]威廉・吉布森 William Gibson
龚勋 译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05.7(下半月版)波江号 第114页

1987年雨果奖、星云奖中短篇双料提名

这里常常下雨。冬天的日子,有时天空一点儿也不澄澈,只有一片明亮而模糊的灰色。但有时上帝会在天幕旁边猛抽上几鞭子,接着阴霾便会乖乖地退去,露出三分钟阳光,还有悬在半空中的山峰――这看上去就像是上帝自己制作的电影的开场标识。她的经纪人给我打电话那天的大气就是这样,那时他正在贝佛利大道上镜子镶成的金字塔的深处。他对我说,她已经融入了网络,并将永远待在里面;还说《沉睡之王》已经第三次荣登销量排行榜首位了。《沉睡之王》的大部分都是由我剪辑的,我还作了脑图,并用快扫模块①进行了润色。所以到时候提成少不了我那一份。

“不行,”我说,“不行。”然后又说,“好的,好的。”我挂掉了电话,拿起夹克,两步并作一步地奔下了楼,径直走到最近的一家酒吧里。我神志不清了八个小时,然后猛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两米高的混凝土台阶上,下面是黑夜里黑色的水。福溪②的水。天空还是那个一模一样的灰碗,不过现在小多了,被氖和汞蒸汽的弧光灯点亮。天下着雪,雪花大片大片的,但是不多,一碰到黑色的水,就化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向下看去,看到我的脚趾就在台阶的边上,清清楚楚的;还从趾缝间看见流淌的黑水。我穿着日本产的鞋,新的,很贵,在银座③买的,是一双鞣皮的猴靴④。我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我迈出了回去的第一步。

因为她死了,而我决定不再想她。因为现在她已经不朽,而正是我帮助她达到了这一点的。还因为我知道她早上会打电话给我。

①快扫模块:作者虚构的一种用于编辑的设备。
②福溪:流经温哥华市中心的一条河,其流域是该市的工业中心。
③银座:东京最繁华的商业区。
④猴靴:一种结实的皮靴,由其外表而得名。

我的父亲是一名音频工程师,一名母带工程师。他开始做生意的时候,就连数码技术都没有。他参与的过程是半机械化的,充满了二十世纪技术中经常可见的沉闷的准维多利亚式风格。他基本上是一个机床操作员。人们把录音带给他,他就把录音刻到一张漆盘的凹槽里面。然后那张漆盘就被电镀,最后被压成一种叫唱片的玩意儿,就是你在古董店里看到的那种黑黑的东西。我记得他在死之前几个月曾告诉我,某些特定的频率――我想他把那个叫电涌――非常容易烧掉一台机床上的切割头。这种“头”贵得难以置信,所以你必须用一种叫过载传感器的东西防止把“头”烧掉。这就是我正在想的。我站在这里,脚趾伸出去,停在水面上方。我想:那个“头”,正在被烧掉。

因为这就是他们对她做的。
而这也正是她想要的。
丽丝,你没有过载传感器。

我在上床睡觉前拔掉了电话。我把电话摔在工作室的一张西德产三脚桌上,我要花一个星期的薪水才能把这张桌子修好。
后来我在一个陌生的时段醒了,接着坐出租车去了格兰湖岛①,鲁宾那里。
从某些方面来说,没有人能够完全了解鲁宾。他是一个大师,一个老师,日本人叫作“先生”。他是垃圾的大师,真的。垃圾,废品,废物,被丢弃的东西的海洋,我们的世界漂浮其上。“ゴミの先生”。垃圾的大师。
这次我看到他蹲坐在两个我没见过的很丑陋的打鼓机之间。生锈的蜘蛛手臂折叠在从列治文②的垃圾桶里捡来的一堆凹陷的钢罐子里。他从来不把这里叫工作室,也从来不把自己叫艺术家。“随便玩玩而已”,他这样解释他在这里做的事,好像还把它看作是后花园里的小男孩在特别无聊的下午做的事的自然延伸。他在他堆满垃圾的空间里走来走去。这地方是“市场”附近靠湖一侧的一间小型修理厂,但他还亲自动手增加了一些聪明而精妙的设计品③,这些设计品看上去就像是长得有些面善的撤旦,正向他创造的“垃圾地狱”鞠躬。我见过鲁宾给他的一个设计品编程,让它能认出穿着某个季度最流行的服装设计师的作品的行人,并用言语污辱他们。其他的设计品要完成的任务更加难以捉摸,还有几件设计品就像只是为了用尽可能大的嗓音毁灭它们自己而做的。鲁宾,他就像一个孩童。他的设计品在东京和巴黎的展览厅里值很大一笔钱。

①格兰湖岛:温哥华市内的一个半岛。
②列治文:温哥华南部一城市。
③即后文所说的“推我拉你”之类的东西。
我告诉了他丽丝的事情。他让我说完,然后点了点头。“我知道,”他说,“加拿大广播公司的某个讨厌的家伙给我打了八次电话。”他从一个凹瘪的杯子里面喝了点儿什么,“你要不要‘野火鸡’酸鸡尾酒?”
“他给你打电话干什么?”
“因为我的名字在《沉睡之王》的背面儿。特别鸣谢那一段。”
“我没有看到过。”
“她给你打过电话吗?”
“没有。”
“她会的。”
“鲁宾,她死了。他们把她火化了。”
“我知道,”他说,“但她会给你打电话的。”

垃圾。
垃圾于何处结束?世界于何处开始?一个世纪以前,日本人在东京城外就没有地方堆垃圾了,所以1969年的时候,他们在东京湾用垃圾修了一个小岛,命名为“梦之岛”。但东京城每天还是会倒出九千吨垃圾,所以他们就继续修建了“新梦之岛”。今天,他们加速了工程的进度,新的日本列岛已经从太平洋中升起。鲁宾在新闻中看到了,但他什么也没说。

关于垃圾,他什么也没说。垃圾是他的媒介,他呼吸的空气,他一生都在其中游泳。他驾驶着一辆由老梅塞德斯地勤车改装而成的卡车似的东西走遍了温哥华地区,车子的顶盖上是一个装有一半天然气的摇摇摆摆的橡胶袋。他寻找的东西总是符合他脑子里面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的启发下冒出的想法。他带了更多的垃圾回家。有些还能用。有些和丽丝一样,是人。

我在鲁宾的一个派对上见到了丽丝。鲁宾常常组织派对,尽管他自己不是特别喜欢。不过,这些派对还是不错的。我都记不清我有多少次在一层泡沫塑料上被鲁宾的老式咖啡机吵醒。那个机器是个失去了光泽的大家伙,上面刻着一只铬制老鹰。从褶皱的钢壁里发出的声音虽然刺耳,却也非常令人舒服:咖啡好了,生活又可以继续了。
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厨房。你不会把那个叫厨房的。准确地说,那里面只有三台冰箱,一个电烤盘,还有一个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坏了的烤箱。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把只有啤酒的冰箱打开,灯光倾泻而出,这样我就看到了她的颧骨,还有她流露出固执表情的嘴唇。我还看到了她闪闪发光的黑色聚碳义腕,还有义腕上闪亮的光滑的伤口,那是外骨架在那里摩擦造成的。我喝得太多了,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派对时间,所以我对丽丝做了正常人该做的事情,然后为自己换了部电影,并弄了点儿葡萄酒,在烤箱旁边的柜台上喝了起来。我一直没回头看。

但她还是找到了我。在两个小时以后,她又跟着我来了,用编进外骨架中的令人惊讶的优雅迂回前进着。我知道当时的状况,可我还是看着她进来了。太尴尬了,我甚至都不能藏起来,或者跑掉,或者支吾点儿理由然后出去,我的手臂粘在了那里,环绕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的腰。这时,丽丝上了前――被推上了前――带着嘲弄般的优雅,面对面地看着我,眼睛中燃烧着威兹①。那个女孩踌躇着走了,很安静,带着社交恐慌。丽丝站在那里,在我面前,用她铅笔一般粗细的聚碳假肢支撑着。如果你朝她的眼中望去,你似乎就能听到她的神经触突在哀鸣,用难以置信的声调尖叫着。威兹打开了她神经中的每一条线路。

“带我回家。”她说,这话像抽在我身上的鞭子。我大概是摇了摇头。“带我回家!”这话里有一些疼痛,有一点儿微妙,还有令人惊异的残忍。我知道我从来没有被如此深切而彻底地仇恨过,如同这个小姑娘现在对我的仇恨一样。她仇恨我看她的方式,仇恨我转过去的头,还有落在鲁宾装满啤酒的冰箱旁的目光。
所以――如果我用词准确的话――我做了一件那种你做了却永远不知道为什么那样做的事,我当时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除此以外,我别无选择。
我把她带回了家。

我在一栋老公寓里有两个房间,就在四号楼十层的一个角落里。电梯一般都会动,而且如果你坐在阳台栏杆上,身子向外倾,并紧紧抓住隔壁建筑物的角,你可以看到一点儿海与山之间的垂直裂缝。
从鲁宾那里回来的路上,她什么也没说.我镇定地打开了门,让她进去,同时又感到很不舒服。
她看到的第一个东西是昨天晚上我从“自治领航”那里常过来的便携式快扫模块。她被外骨架拖着,和刚才一样,用模特走台的方式,穿过了布满灰尘的地毯。因为她在派对上被撞了一下,我可以听到外骨架在搬动她的时候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响声。她站在那里,注视着快扫模块。她那样站着时,我可以透过磨损的黑色皮夹克,隐隐约约地看到外骨架上的肋骨。她得了某种病。不是那些谁都不知道是什么病的老病,就是那些明显由环境问题导致的新出现的病,这些病还没有定名字。如果没有外面那层骨架,她动都动不了。那层骨架连接到她的大脑里面,形成一个肌电界面。看起来很脆弱的聚碳支柱用来移动她的手臂和腿。一个更精妙的系统驱动着她瘦瘦的手,那是某种内置电极。这时,我不禁联想到高中实验室录像里青蛙那抽搐着的腿,然后我突然开始讨厌自己。

“这是快扫模块。”她用一种我从来没听过的遥远的声音说,我感觉威兹的药力可能在减退,“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剪辑师。”我回答道,关上我后面的门。
“这很好,”她笑道,“你搞剪辑。在哪儿?”
“在一个小岛上。叫作‘自治领航’。”
她转过身来,把手放在翘起的臀上。她摇摆着――被摇摆着――威兹、仇恨和对强烈性欲的笨拙模仿从她被泪洗过的灰色眼睛里射出,刺痛了我。“你想跟我做么,剪辑师?”
我感觉又被鞭打了一下,不过我不想承受它,一点儿也不想。所以我从我用来走路、说话、动来动去的身子里被啤酒毒害的最深处抛给她一个冷眼,然后吐出一句话:“就算我做了,你能感觉到么?”
又一下鞭打。她大概眨了眨眼,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能,”她说,“不过有时我希望观察别人做。”
她在洛杉矶死了两天以后,鲁宾站在窗边,看着雪飘进福溪里。“你真没和她睡过?”
他的那些“推我拉你②”之一,一个带着滚珠轴承的艾舍尔蜥蜴,在我面前以一种卷曲的方式爬过桌子。
“没有。”我说。这是真的。然后我笑了,“不过我们一起直接联线了。第一天晚上。”
“你疯了,”他说,声音里带着赞扬,“这会弄死你的。你的心脏可能会停掉,你的呼吸可能会停止。”他转过头,对着窗口,“她给你打过电话了吗?”

我们联线了,直联的。
我以前从来没这么做过。如果你非要问我为什么,我会说我是个剪辑师,做这种事情一点儿也不专业。
但真相远不止于此。
在这个行当里,我恪守法律,从来不做黄色内容――我们把未加工的产品叫“干梦③”。“干梦”是一种神经输出,但它产生于常人只有在梦中才能达到的意识层次。不过艺术家――在“自治领航”与我共事的艺术家――可以突破表面张力,潜入“荣格④之海”,最后带回梦来。简单地说就是这样。我估计已经有艺术家通过某种方式这么做过了。不过,神经电学可以让我们感知他们的体验,而网络会通过线路把整个梦弄出来。接着,我们就可以把梦包装好,卖掉,让它们流通到市场上。

①威兹:作者虚构的一种兴奋剂毒品。
②“推我拉你”:英国小说家休・洛夫汀在小说《怪医杜立德》中虚构的一种有两个脑袋的美洲驼。这里指鲁宾制造的各种奇形怪状的机器动物。
③“干梦”:与“湿梦”(性梦)相对。
④荣格:瑞士心理学家,分析心理学奠基人,从事关于潜意识的研究。
通常我在一个工作室里得到未加工的材料,这些东西已经被价值几百万美元的导流片过滤过,我甚至都可以不用与艺术家见面。如你所知,我们卖给消费者的产品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可以说已经变成了艺术品。但还是有一些人,天真地以为自己会喜欢和他们所爱的人直接联线。我估计很多青少年都试过一次。当然,如果要这样做,其实很简单:Radio Shack①会卖给你机器、电极,还有一捆线。不过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而且我得坦白承认,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这样做,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这样做。

但是,我知道我为什么和她这样做。我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墨西哥蒲团上,猛地把光学插头插进她外骨架的脊柱上的一个插槽里。插槽高高的,在她颈项的基部,被黑色的头发遮住。
因为她说她是个艺术家,并且我知道我和她必须分出胜负,而我不愿意输。这一点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因为你根本不了解她,或者只是通过《沉睡之王》认识她的,但那绝不是真实的她。你决不会知道她饥渴的欲望,那是一种赤裸裸的需要,一种丑恶而单一的目的。确切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总是会把我吓着。丽丝一直知道她想要什么,而且别的东西她都不屑一顾。所以我就被吓着了,而且我向自己承认我被吓着了。在“自治领航”的合成室里,我看过很多陌生人的梦,所以我知道,多数人内心的恐惧都是些愚蠢的东西,在他们清醒的时候,都会发现这些东西很可笑。但我当时并不清醒。

我戴上了电极,摸到了快扫模块的按钮。我关掉了工作室里所有设备的功能,临时把价值八千美元的高档日本设备变成Radio Shack卖的小玩意儿。“开始吧。”我说,然后打开了开关。
言语。无法言语。或许可能,但也只是勉强――即使我知道自己该怎么描述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还有她做了什么……
在《沉睡之王》里有一段。你感觉自己似乎在半夜里驾驶着一辆摩托车――没有灯,你也不大想开灯――奔驰在海岸边高速公路的悬崖路段上。车速很快,你似乎进入了静锥区②,摩托车的轰鸣声消失在你身后。所有东西,消失在你身后……在《沉睡之王》里面,这只是一小段,但你会记住它,回味它,并把它加进自己的感觉辞典。太棒了。自由和死亡。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快如刀锋,直到永远。

我得到的是那个最初的版本,生猛的冲击,没有剪切过,他妈的一等一的极品。
这就是丽丝的雄心,这样的冲击,来自于她内心的最深处。
整个过程用了大概四分钟。
最后,当然,她赢了。
我把电极取掉,盯着墙,眼眶湿润了,装框的海报像在我眼中游泳。
我不敢看她。我听到她取掉了光学插头。我听到外骨架在把她从蒲团上提起来的时候响了一声。我听到它发出郑重其事的嘀嗒声,把她拖进厨房拿水。
然后我就开始哭了。

鲁宾把一根细细的探针插进了一只迟缓的带着滚筒的“推我拉你”的肚子里,用放大镜仔细地检查着电路板,微型的头灯装在鬓边。
“然后呢?你就给粘住了?”他耸耸肩,向上看了看。天黑了。一对张量③光束刺痛了我的脸,他的钢质仓库里传来一阵冷冷的湿气,从湖的另一边传来孤单的雾号④声,“然后呢?”
我也耸了耸肩。“我只是……我不认为我还能做别的什么。”
光柱射进了他那个充满缺陷的玩具的硅质心脏。“那也不错。你的选择无可厚非。我的意思是,她注定就是如此。她成了现在这样,你在其中的作用和快扫模块差不多。即使她没遇见你,她也会去找别人……”

在一个冷冷的九月的上午,我和资深剪辑师巴利作了一笔交易,他同意我私下使用五号合成室二十分钟。丽丝进来了,提出了和上次同样的要求。但我这次做了准备,有导流片和脑图,所以我不用再与她直联。后来,我又用了两星期的时间,在我的工作室里挑选那些片段,把她所做的梦剪辑成能给“自治领航”的所有者――马克斯・贝尔看的东西。

①北美一家著名的电子产品连锁店。
②静锥区:电信学术语,以天线为顶点的一个锥形区域,因为辐射方向和辐射量的限制,此区城不能被天线扫描到。
③张量:遵循一定的从一个抽象的坐标系到另一个坐标系的变换法则的、与偏导数有关的一系列的数。
④雾号:用于船只、救生艇或海岸服务的在雾中或黑暗中用于发出警告信号的号角。
贝尔不大高兴,一点儿也不高兴,因为我告诉了他我做了些什么。不随大流的剪辑师总是很麻烦,因为他会在剪辑师中形成不好的风气,让大家都自以为是地认为找到了下一个销量冠军,然后就盲目地把时间和金钱浪费在它身上。我讲完后,他点了点头,然后用他的红色毡笔刮了刮鼻子。“哦,好极了,太好了。自从那个鱼长出脚的片子后,这是最精彩的,是不是?”

他联线进了我剪辑的试映片。当影片“砰”的一声从他的布劳恩牌桌面单元的插槽里弹出来以后,他直愣愣地盯着墙,脸上一片空白。
“马克斯?”
“啊?”
“你看怎么样?”
“怎么样?我……你刚才说她叫什么来着?”他眨了眨眼,“丽莎?她是和哪里签的约?”
“她叫丽丝,马克斯。她和谁都没有签约。”
“天啊!太棒了!”他的脸看起来还是一片空白。

“你知不知道我是在哪儿找到她的?”鲁宾问道。
他在一堆纸盒子里寻觅着,想找到电灯开关。盒子里面装着仔细分类过的垃圾:锂电池、钽电容、射频连接器、电路板、绝缘胶带、磁共振转换器、卷起的母线①……一个盒子里面装满了上百个芭比娃娃损坏了的头,还有带铁甲的金属护手,看起来就像太空服的手套一样。不一会儿,灯光充满了整个房间。在一个剪开的被涂染过的易拉罐里,一种康丁斯基②螳螂把它那高尔夫球大小的脑袋转向电灯泡。

“我去格兰湖岛收垃圾,回来到了一个巷子里。我看到她就坐在那里。我抓起了那副外骨架。她看起来不咋样。我问她:‘你还好么?’她没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不是我该管的,我想。四个小时后,我又转到那儿去了,她没动。‘瞧,宝贝儿,’我告诉她,‘可能你的硬件玩完了。让我帮你一把,行不行?’她没说话。‘你到这儿来多久了?’她还是没说话。然后我就把她带走了。”他穿过房间,来到工作台边,用他的一根苍白的手指敲打着那只“螳螂”瘦瘦的金属肢。在工作台后面的一个潮湿而肿胀的老旧的小钉板上,放着钳子、螺丝刀、用绳子缠着的手枪,一把生锈的戴西牌BB枪③、剥电缆的用具、卷边机、逻辑探针、热气烘干器、小型示波器④,似乎人类历史中出现过的每一件工具都在那儿。他从来没试过整理一下这些东西,但当他想要拿东西的时候,手决不会迟疑一下。

“然后我就回来了,”他说,“用了一个小时。她那时候不省人事。我把她带回到这里来,检查了一下那副外骨架。电池已经用完了。我估计,可能电快没有的时候她就爬到了那里,安顿下来,等着被饿死。”
“那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把她带回家前的一周。”
“那如果你没找到她呢?如果她死了呢?”
“会有人找到她的。你知道,她不会请求别人为她做什么。她只会索取。她不能忍受别人的恩惠。”

马克斯给她找了几个经纪人,于是三个聪明透顶的年轻搭档一天以后到达了温哥华机场。丽丝不想到“自治领航”去见他们,而坚持让我们把他们带到鲁宾那里。她还睡在鲁宾那里。
“非常欢迎。”鲁宾在他们挤进门的时候说。他长长的脸上抹着油脂,粗糙的工作裤前面的纽扣盖⑤用一个扭曲的曲别针夹住。那两个男孩机械地笑了一下,但那个女孩的微笑要更真诚一些。“史塔克先生,”她说,“上周我在伦敦。我看到过你在塔特安装的设备。”
“马赛罗的电池厂,”鲁宾说,“他们说那玩意儿是一堆臭狗屎,英国佬……”他耸了耸肩,“英国佬,我的意思是,谁知道他们想什么呢?”
“他们是对的。不过这件事挺有趣。”
那两个男孩穿着套装站在那里,一脸喜气。试映片已经到了洛杉矶。他们知道。
“那么,你就是丽丝?”女孩说,目光越过鲁宾的那堆垃圾,“你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名人,丽丝。我们有很多东西要谈。”
丽丝只是站在那里,聚碳义肢支撑着她,她脸上的表情和在我公寓楼里第一夜的表情一模一样,她那时在问我想不想上床。但那个年轻的女经纪人看到她的时候,她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表情。她很专业。
我对我自己说我也很专业。
我告诉自己要放松。

①母线:为支持多条电子线路而运载强大电流的导线。
②康丁斯基(1866~1944):俄国抽象派画家,认为形状和色彩都能表达感情。
③BB枪:一种通常使用.177口径子弹的气步枪。
④示波器:一种电动仪器,当电流和电压摆动变化时将其轨迹显示在阴极射线管的屏幕上。
⑤纽扣盖:裤子前部可盖住打扣的布。

垃圾在“市场”四周的钢桶里燃烧着。天空仍飘着雪。孩子们在火边挤作一团,像得了关节病的乌鸦,左右交替地不停跺脚。风抽打着他们黑色的外衣。在费尔威尔①的卖弄艺术的贫民区里,某人没干的床单在晾衣绳上冻冰了。在昏暗的背景下,粉红色的方块床单看起来很显眼,甚至让天上碟子一样的月亮和方形的太阳能电池板都相形见绌。生态学家的直升机的螺旋桨在天上转来转去,抗议这个城市修建起越来越多的水电站。

鲁宾穿着溅上油漆的套靴,拖着沉重的步子,把大脑袋塞进过大的工作服夹克里。有时某个驼背的少年会在我们经过的时候认出他,说他就是那个制造了那些疯狂东西的人,包括机器人,还有其他的一些臭狗屎。
“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我们在桥下准备到四号楼时,他说,“你是那种老是看手册的人。人们做的任何东西,任何技术,都会有一些特定的目的。目的就是要造出有人已经明白了的东西。但如果是一种新技术,那它就会打开那些以前谁都没有进入过的新领域。唉,你怎么就不玩玩那玩意儿。它完全不一样。你就看人家用那玩意儿造出你从来没想过的东西,比如说丽丝,然后你自己觉得那很好玩。”

“她不是第一个。”车辆的声音从头顶上经过。
“当然。不过她是你见过的第一个他妈的把自己转化成硬编码②的人。自从某人那么做了之后,你就开始睡不着了。就是三四年前,那个谁,那个法国小子,那个作家?”
“我真的没想过这个,没多想。我认为那只是个小花招,一种模式识别③……”
“他还在写东西。奇怪的是,只要那部主机没被谁弄垮,他就会一直写下去……”
我退了一步,摇了摇头。“不过硬编码不是他自己,对么?那只是个程序而已。”
“这点很有趣。但很难讲你是否正确。不过,有了丽丝,我们就可以知道了。她不是个作家。”

全在那里。《沉睡之王》就锁在她的脑海里,如同她被锁在她的外骨架里一样。
经纪人给她签了一张单子,从东京带来了一个制片组。她告诉他们,她想让我作剪辑师。我说不行。马克斯把我拖进了他的办公室,还威胁说要把我当场炒掉。如果我不参加的话,根本没有理由在“自治领航”的工作室里工作。温哥华从来就不是世界的中心,经纪人想要带她到洛杉矶去。对马克斯来说,这意味着一大笔钱,还可能会让“自治领航”扬名四海。我没有办法向他解释为什么我会拒绝。这太疯狂了,太个人主义了。不过马克斯是认真的。他没有给我任何选择。我们都知道,丢掉了这个工作,我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只能回去,回到他那里。于是我们对经纪人说,我们商量好了,由我作剪辑。

经纪人笑了,露出满嘴的牙。
丽丝掏出一个装满威兹的吸入器,狠狠地吸了一口。我想我看到那个女经纪人的眉毛夸张地往上一扬,不过这就是她最严厉的责备了。协议签好了,丽丝基本上做了自己想要做的事。
丽丝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们用了三周时间,把基本的录制工作完成了。我找到了一堆理由不去鲁宾那里,甚至自己都相信了其中几个。她还待在那里,尽管经纪人不大高兴,因为他们认为那儿太不安全。鲁宾后来告诉我,他让他的经纪人给他们打了电话,并把他们骂了一顿。不过后来他们就没再怎么担心了。我不知道鲁宾也有经纪人。我很容易忘掉那个时候鲁宾・史塔克比我认识的其他所有人都有名这一事实,当然丽丝以后可能达到的知名度也不会超过他。我知道我们在做一个很强的东西,但你永远不会知道它能够强到什么程度。

不过我在“自治领航”的时候很有精神。丽丝太棒了。
她就像是为这种存在形式而生的一样,虽然在她出生的时候,还没有技术能够实现这种形式。你看到这样一种事情,就不禁会感到好奇:历史上究竟有多少位杰出的艺术家是默默无闻地死去的?这些人可能永远不会成为知名的诗人、画家或是萨克斯演奏家,但他们的体内具有某种“精神波形”,正等待着线路的接进……
当我们在工作室里的时候,我偶然得知了更多关于她的事情。她出生在温莎。她的父亲是美国人,在秘鲁打过仗,瞎了一只眼睛,最后半疯着回来了。她身体的问题是遗传的。她身上那些溃烂的地方是因为她一直都不想摘掉外骨架而造成的,她认为那样的话自己就会在绝对无助的状况下窒息死掉。她对威兹上了瘾,每天都吸得很多,其剂量足以让一整支足球队都兴奋起来。

她的经纪人带来了医生。医生用泡沫材料把聚碳义肢垫住,用微孔敷料剂把溃烂处敷裹住。他们用维生素让她振作起来,还想调整一下她的食谱,但从来没有人试过把吸入器拿走。

①费尔威尔:温哥华的一个区。
②硬编码:直接写进程序中的数值或行为,很有可能出现在多个地方,而且不能被轻易修改。
③模式识别:人工智能科学的一个分支,与观察的分类和描述有关。模式识别的目标是在既有知识或者从模式中提取的统计学信息的基础上,对数据进行分类。

他们还带来了发型师、化妆师、服装师、以及形象设计师。她以一种与微笑很相像的表情忍耐着。
在这三周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怎么说话,只在工作室里交谈,艺术家与剪辑师之间的那种交谈,基本上如同受限的代码。她头脑中的影像太强烈,太极端了,以至于她都不用怎么向我解释一个给定的效果,我就能理解她要表达的意思。我拿出她“生产”的东西,做完处理后又给她插了回去。她要么说“行”,要么说“不行”,而一般都说“行”。

经纪人注意到了这一点,并对此很满意,在背后向马克斯・贝尔鼓掌,然后把他拉出去吃饭。我的薪水也涨了。
不管怎么说,我一直很专业,能帮得上忙,做事很细致,又有礼貌。我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能精神崩溃了。我也再也没想过那天晚上我哭的事情。我现在做的工作是我做过的工作中最好的,而且我知道这一点。这是我人生的一个高潮。
然后,一天早上,大概六点钟的时候,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把影片中那段诡异的沙龙舞片段弄出来以后――那些年轻经纪人中一个绰号叫“幽灵舞”的和我说了几句话,然后就离开了。先前,两个经纪人男孩中的一个也曾待在那里,露齿笑着。但现在他也走了。“自治领航”一片寂静,只有下面马克斯办公室传来的鼓风机的低沉的轰鸣。

“凯西,”她说道,声音由于威兹而变得沙哑,“对不起,我给你的影像冲击太强烈了。”
我想了一分钟,以为她在和我谈论刚刚的录制的影片。我抬起头,看到她在那里,惊讶地发现我俩单独待在一起,从制作完试映片以后,从来都没有这样过。
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连自己感到了什么都不知道。
她被外骨架支撑着,看起来比在鲁宾那里的第一夜糟糕多了。在那堆化妆师一直打理的烂肉下面,威兹正渐渐地吞噬着她,有时就像看到死神的脸隐藏在一个不大英俊的少女的脸下。我不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应该不大,但也不小。
“斜坡效应。”我卷着一段线缆说。
“那是什么?”
“那是自然向你发出的警告,告诉你必须注意检点自己的行为。它有些像数学法则,就是说,一种刺激物只能在前几次使你获得真正的快感,到后来,就算你增加剂量也不能像前几次那样舒服。实际上,根本不可能。这就是毒品的问题:它们太‘聪明’了。你正嗑的那种药的每一个分子上都有一个狡猾的尾巴,以防止你把已被分解的肾上腺素转化为肾上腺素红①。如果它不这么做,你可能早就精神分裂了。丽丝,你现在有没有些小毛病?比如窒息症?也就是说有时你睡觉的时候会突然停止呼吸?”

我甚至不清楚我感觉到我声音里的愤怒没有。
她用苍凉的灰色眼睛看着我。那些服装师把她从二手店里买的夹克换成了用黄油鞣制过的不光滑的黑色套衫,那件衣服在隐藏聚碳肋骨方面效果更好。她总是把拉链拉到脖子上,即使工作室里非常暖和。发型师昨天试过一些新的发型,不过没有做出来,她粗糙的黑发斜披在化了妆的三角形的脸上。她盯着我,我又感到了她固执的神情。
“我不睡觉,凯西。”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想起她好像对我说过对不起。她从来没有再说过这种话。这是惟一一次我听到她说出与她个性不符的话。

鲁宾的食物包括自动贩卖机出售的三明治、巴基斯坦外卖,还有煮咖啡。我从来没看见过他吃别的东西。我们在四号楼的一个狭窄的店子里吃萨摩萨饼②,就在柜台和厕所门之间塞进去的一张塑料桌子上。鲁宾吃了十二个萨摩萨饼、六块肉和六道素菜。他进餐时专心致志,一道接一道,甚至没顾得上擦自己的下巴。他十分喜欢这个地方。他讨厌那个希腊店员――这种厌恶是相互的,是一种真正的人际关系。如果那个店员走了,鲁宾可能就不会再来了。那个希腊人盯着鲁宾下巴和夹克上的碎屑。在萨摩萨饼之间,鲁宾也向他投去深探的敌意,眼睛在钢边镜枢里肮脏的镜片后眯缝着。

萨摩萨饼是晚餐。早饭是惨白的面包上的鸡蛋沙拉,通常装在奶白色的塑料三角袋里,放在六小杯毒药一样浓的咖啡上。

①肾上腺素红:在肾上腺素氧化过程中自然形成的化学物质。
②萨摩萨饼:一种源自印第安人的半圆形小炸卷饼。
“你没看到本质,凯西。”他透过印满指纹的镜片凝视着我,“你一点儿都不会水平思考①。你只懂得看手册。你以为她是为了什么?性爱?更多的成功?一次环球旅行?她超越了一切。这就是她为何如此之强的原因。她超越了这些。为什么《沉睡之王》这么畅销?为什么那些孩子要买它?为什么他们相信它?其实原因孩子们都知道。他们回到‘市场’去,在火堆旁边暖暖屁股,想想今晚在哪儿睡觉。他们相信它。这是八年来最好的软影②。格兰湖一个商店的老板说这玩意儿比他妈的什么都好卖,还说无数人都抢着要进货……她如此受欢迎,就是因为她和那些孩子是一样的,比他们还像他们。她知道这点,伙计。没有梦,就没有希望。你看不到那些孩子身上的枷锁,凯西。不过越来越多的孩子都开始明白,他们哪儿也去不成。”他从下巴上刷下一块油油的肉,还剩下三块,“所以她就唱出他们的心情,说出他们的想法,为他们编织一幅美丽的图画。然后她就用赚到的钱给她自己买了条出路。没了。”

我看到从窗户上掉下来一滴一滴大个儿的水珠,窗上还有冷凝形成的条纹。在窗外,可以看到一辆被拆了一半的拉达车③,轮子被取掉了,轮轴倒在人行道上。
“有多少人像丽丝一样做了这个,鲁宾?你知道么?”
“不会太多。不好说,因为大多数都是我们以为死得舒舒服服的政客。”他露出滑稽的表情,“这不是个好念头。不管怎么说,是这些人第一次尝试了这种新技术。对于多数亿万富翁来说,这还是太贵了,不过我听说至少有七个人做过。听说在温伯格的免疫系统彻底玩完之前,三菱公司就给他做了。温伯格是三菱在冈山④的杂种细胞⑤实验室的头儿。当然,他们现在的存货还是挺多的,我是说单克隆抗体⑥,所以这些传闻大概是真的。还有隆格雷,那个法国小子,小说家……”他耸了耸肩,“丽丝当时没有钱做这个。就是现在钱也不够。不过她选对了地方,选对了时间。她要死了,她到了好莱坞。他们已经可以看到《沉睡之王》导致的后果了。”

从伦敦来了一支乐队,成员是四个骨瘦如柴的小孩,他们就像上够了油的机器,狂热地追逐时尚,而且完全没有情感。我在“自治领航”把他们排成一列,让他们坐在一模一样的白色“宜家⑦”办公椅里,在他们的太阳穴上涂上导电膏,把电极粘上,给他们放了《沉睡之王》的未加工版本。他们感觉完以后,全都开始说话了,用一种艺术家的秘密语言,完全忽略了我,四对苍白的手在空中摇晃,劈砍着空气。

我只能听懂一点儿,但这已足够让我感觉到他们很激动。他们一定很喜欢这个。然后我拿起我的夹克离开了。他们可以自己把导电膏擦掉,谢谢。
那天夜里,我最后一次看见了丽丝,虽然我并没打算这样。

回“市场”去的时候,鲁宾正在进餐,发出的声音很大,红色的尾灯反射在湿润的鹅卵石上。“市场”以外的城市是一座光的雕塑,一个谎言。在雕塑的底部,被丢弃的和被损坏的东西藏进垃圾里,而垃圾正像腐殖质一样生长着。
“明天我要去法兰克福,去做安装一个设备。你来不来?我可以把你写成是技术人员。”他在磨损的夹克里耸了耸肩,“没法给你钱,不过可以给你付机票,如果你想要的话。”
鲁宾的这个提议很奇怪,我知道这是因为他很担心我,看到我在丽丝的事上的反应太反常,这是他惟一能想到的解决方法――把我从这个城市里弄出去。
“法兰克福比这儿冷。你可能该换换环境了,凯西,我不知道。”
“谢谢,不过马克斯那里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做。‘自治领航’现在很有名,许多地方的人都来找他。”
“当然。”我们完事的那天,那支伦敦乐队就走下了日航的飞机。

那天,我离开了“自治领航”的那支乐队后,就直接回家了。我走到四号楼,把手推车带上,穿过我每天都能看到的商店橱窗。每一家的灯光都很浮华,很绚丽,照射着衣服、鞋、软件、像珐琅质蝎子一样蜷缩着的日本摩托,还有意大利家具。橱窗随季节而变,商店也不断更换主人。时值节假日,街上的人更多了,一对一对的,快速而有目的地从闪亮的窗边走过,许多姑娘穿着高至大腿的尼龙长袜,这是去年冬天纽约的流行款式。鲁宾说她们看上去就像得了象皮病⑧。我露齿而笑,然后突然意识到我和丽丝之间真的完了,现在她就要被拉到好莱坞去了。她似乎把脚趾伸进了一个黑洞,而拉扯她的是难以置信的金钱的吸引力。我相信她死了――大概死了,于是我打消了保护她的心理,开始对她感到一丝同情。不过只是那么一丝,因为我不想让什么东西搞砸我的夜晚。我想要参加派对,老早以前就想了。

①水平思考:由英国心理学家爱德华・波诺提出,又叫作“发散性思考”,为弥补“垂直思考”之缺点应运而生,寻求自僵硬的成规中逃脱出来,但并非叛逆而是创新。
②软影:相对于传统的电影而言,传统电影需要在现实世界中进行拍摄,是“硬影”,而按照文中的技术制作的影片源自于人的意识本身,是“软影”。
③拉达车:一种俄罗斯产汽车。
④冈山:日本本州岛西部的一个城市。
⑤杂种细胞:在实验室里制造的一种由一个能产生杭体的淋巴细胞与一个骨髓瘤细胞结合而成的细胞。
⑥单克隆抗体:任一种只对特定抗体有效的抗体种类,由在实脸室通过合并B细胞和肿瘤细胞形成的一个混合细胞克隆产生。这样一个混合细胞和它的克隆结合了B细胞的特性和肿瘤细胞无限期繁殖的能力。单克隆抗体被广泛应用于医药和生物研究。
⑦一家瑞典家具零售公司。
⑧象皮病:一种慢性疾病,其症状通常是皮肤或皮下组织,尤其是大腿和外生殖器的皮肤或皮下组织极度胀大和变得坚硬。

我走进公寓,刚按了一下,电梯就动了。好兆头,我告诉自己。我上了楼,脱掉衣服,洗了个澡,找到了一身干净衣服,用微波炉煨了点儿玉米饼。刮胡子的时候,我感到很正常地向自己镜中的影子提出忠告:你工作得太累了,你信用卡上的钱也够多了,该好好放松放松自己了。
玉米饼吃起来像硬纸板一样,不过我决定要喜欢它们,因为它们太正常了。我的车在伯纳比①,老出问题的氢燃料电池也正在更换,所以我不用担心开车。我可以出去,参加派对,玩个通宵,然后早上懒洋洋地打个请病假的电话。至于马克斯,他不会抱怨的:我是他的摇钱树。他欠我的。
你欠我的,马克斯,我对我从冰箱里捞出的一瓶莫斯科伏斯卡亚②说。你真的欠我的。我只是花了三周时间剪辑了一个极度扭曲的人的噩梦,马克斯。是为你的利益。现在你发了,马克斯。我把三指高的伏特加倒进一个派对留下的塑料杯里,那个杯子几年前被我扔掉,后来又回到了我的卧室里。
有时对我来说,这里就像没有哪个特别的人住在这里一样。我的屋子并不乱,我很爱整理房间,虽然有的时候这种行为有点儿机械,我甚至还记得掸去装框的海报和其他东西上的灰尘,但这里常常会突然使我打个轻微的寒颤,因为房间里摆放的物品毫无特色可言。我不是说我要把这里装满猫、花草还是什么别的东西,我只是有时感觉谁都可以住在这里,可以拥有这些东西,就像一种可以互换的东西一样,比如,我的生活和你的可以互换,我的生活和谁的都可以互换……

我想鲁宾也一直这么看这个世界,不过对他来说,这一观点是他的力量之源。他住在别人的垃圾里,他拖回家的东西过去也一定光亮如新,一定对某人有那么一点儿意义。他把它们扫在一起,装进他看起来怪怪的卡车里,拉回家,然后任其像肥料一样堆积,直到他想到能用它们干点儿什么为止。有一次,他给我看了一本他喜欢的二十世纪的艺术书,里面有张叫“死鸟再飞”的自动雕塑的照片,那个自动雕塑把真正的死鸟缠在绳子上,让它转啊转,死鸟就自己飞了起来。他笑了笑,点了点头。我想他可能觉得那个行为艺术家是某种意义上的精神始祖。不过鲁宾对我装框的海报、从“海湾③”买的墨西哥蒲团和从“宜家”买的中性泡沫塑料床又能做些什么呢?所以,我认为(同时喝了一口冷冷的伏特加),他能够想出-些东西,这就是为何他是著名艺术家,而我不是的原因。

我把头贴在平板玻璃窗上,窗户和我手中的杯子一样冷。该走了,我对自己说。你这是城市单身恐俱症。能够治好的。痛饮去。走。
那天晚上我没有派对的感觉。我也没有表现出成人的常识――没有偷溜回家,看点儿老电影,然后在蒲团上沉沉入睡。这三周的工作强度,让我紧张得就像机械表上的发条。于是,我干脆就在夜晚的都市里嘀嗒嘀嗒地走过,用一杯一杯的美酒润滑这一机械的过程。我很快想到,这就是那样的一夜,你进入另外一个平行世界,一座与你的住处一模一样的城市,那座城市只有一个重大的区别,就是这里面没有以前你所爱的人,没有你认识的人,甚至没有和你说过话的人。在这样的夜晚下,你会走进一家熟悉的酒吧,却发现工作人员都换了;然后你意识到,自己进入酒吧的真实动机只是想看到一张熟识的脸、一个女招待、一个卖酒的……谁都行。

我走来走去,经过了七八个地方,然后到了一家叫“西方尽头”的酒吧,它看起来就像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就没有重新装修过一样,许多铬片从塑料上面剥落下来,模糊的全息图,你看着就要头晕。巴利大概以前向我提起过这个地方,但我想不出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我环视了一周,笑了笑。如果我很沮丧,那我是来对地方了。是的,我坐在酒吧一角的一只凳了上,对自己说,这真可悲,简直太糟糕了。我很不舒服,已经失去了度过这个该死的夜晚的动力,毫无疑问这是件好事。

这时我看到了丽丝。
她还没有发现我。我仍披着大衣,斜纹软呢子的衣领为我挡住了寒风。她在酒吧的另一头,坐在角落里,面前是几个大的空酒杯,那种里面原来会放小号香港阳伞或美人鱼玩具的酒杯。当她向她身旁的男孩望去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威兹。我明白她喝的酒里面一定没有酒精,因为她吸那么多毒,沾不得一滴酒。那个男孩醉醺醺地笑着,几乎就要从凳子上滑下来了。他一边摸索着什么东西,一边尝试着让眼睛聚焦,以看清丽丝。丽丝坐在那里,穿着黑色皮罩衫,拉链拉到下巴上。她的头骨就像一只一千瓦的灯泡一样,透过她苍白的脸燃烧着。看到了这个场景,看到她在那儿,我一下明白了很多。

①伯纳比:温哥华以东的一座城市,温哥华的高技术工业中心。
②莫斯科伏斯卡亚:一种伏特加酒。
③“海湾”:一家加拿大时尚商品连锁店。
我明白她正在死掉,不是由于威兹就是由于她的病,更可能是两者兼具,而且她知道得比他妈的谁都清楚。我知道她旁边的那个男孩喝得太醉了,没有能力看清她的外骨架,不过他还是认出了她身上的那件贵重的夹克和她拿来喝酒的一大把钱。我还知道我看到的就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但我没法把这些东西拼凑在一起,现在还不能,我无法思考。我身体里的一些东西畏缩了。
她在微笑,或者说做出一种她以为是在微笑的表情,她知道这种表情在这样的场合很适用,然后不时向那个口齿不清的搭讪者点点头,我又看到了她那可恶的爱好:喜欢观赏。
现在我知道了一些东西。我知道了如果我没有在那里,没有看到他们,我就可以接受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甚至还会为她感到高兴,或者还能找到一种方式,去信任她以后变成的什么东西,或者是她注入她的影像中的东西――一个假装自己是她的程序,假装到它自己都相信自己是她。我本可以相信鲁宾的话:她超越了一切:她是我们高科技时代的圣女贞德,为了和好莱坞的硬编码上帝合而为一而牺牲了自己;对她来说,除了抛弃自身躯壳的那一刻,再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了。她在一阵释放的快感中抛掉了自己的躯体,永远离开了聚碳义肢和该死的肉身的限制。当然,我认为她可能已经做到了这一点。我确信这正是她希望的。

但我在那里见到了她,手里握着那个醉酒的孩子的手,她甚至都无法感觉到那只手。这时我突然明白,没有人的动机是完全纯正的。就算是丽丝,她那疯狂而腐朽的、对明星身份和控制论意义上的不朽性的追求,也是有弱点的。虽然我不想承认,但她在某些方面的确是一个人。
我知道,那天晚上她出来,是为了同自己的躯壳道别,为了去找一个喝得烂醉的人替她做那件事。她喜欢观赏,这是真的,我在当时就知道。
我想在我走的时候她看到我了。我实际上在跑。如果她看到我了,她一定比以前还恨我,恨我脸上的惊惧,还有遗憾。
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我哪天一定要问问鲁宾,为什么他只会做“野火鸡”酸鸡尾酒。劲道十足,鲁宾做的酒。他把他凹瘪的铝杯递给我,他的房子摇来晃去的,他做的小东西们鬼鬼祟祟地动着。
“你该到法兰克福来。”他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呢,鲁宾?”
“因为很快她就要给你打电话。我估计你还没准备好。你现在对这件事情还是不舒服,那玩意儿说话和她一样,思想也和她一样,你会感到太奇怪。和我到法兰克福来吧,你可以得到一点儿呼吸的空间。她不会知道你在那里。”
“我告诉过你的,”我说道,想起了那家俱乐部里的她,“这儿的工作很多。马克斯……”
“管他什么马克斯。是你让马克斯发了的。他可以自己过日子了。你自己也很有钱了,提成了这么多。除非你固执得不想从你的银行户头里提钱,不然你是可以应付一个无薪假期的。”
我看着他,犹豫着我该在什么时候告诉他我那最后的一瞥。“鲁宾,谢谢你,不过我只是……”
他叹了口气,喝了一口酒。“只是什么?”
“鲁宾,如果她给我打电话,给我打电话的是她么?”
他盯着我看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天晓得。”他把茶杯在桌子上敲了一下,“凯西,我的意思是,技术就在那里,那么谁,到底有谁,会知道最后是个什么结果呢?”
“你真认为我该和你去法兰克福?”
他取下了他的钢框眼镜,在他的格子呢法兰绒衬衫上擦了擦。“对,我就是这么想的。你需要休息一下。你也许现在不用休息,但不久就会的。”
“怎么可能呢?”
“你将要剪辑她的下一部影片,这等不了太久,因为她现在太需要钱了。她占用了一台联合主机的很多内存,她从《沉睡之王》中得到的那份钱还不够偿还他们在她身上的投资呢。而且你是她的剪辑师,凯西。我的意思是,除你之外,还有谁可以呢?”
在他再次戴上眼镜时,我只是盯着他,就像被定在了那里一样。
“还有谁可以呢,你想想?”
他的一个设计品“咔哒”了一声,非常细小而清晰的一声,我听到了。他是对的。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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