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桃花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昔日桃花

世间不知几度寒暑,天道伦常,万古不废。
百里屠苏慢慢睁开眼睛,茫然不知今夕何夕。脑中回想过往,却仅停留在唤出黑龙凌霄而去,便再无记忆。身边仅余一把焚寂断剑,其上包裹的布条色泽早已褪去,伸手一触尽数化为飞灰。
起身望去,四野荒无人烟,黛青的断崖峭壁犹如保守着一个亘古的巨大秘密般沉默不语,仅余风声猎猎。暗色云层沉沉的压住整个天幕,偶尔一丝光亮在其中闪过,转瞬即逝。远处高高的巍峨山体高耸入云,望不见尽头。
后来百里屠苏辗转得知,这里是不周山,上古神龙埋骨之所。
而现在,他还活着,孤独一人。

“这位小哥,上好的吉罗香,南洋里的稀罕品刚运到这江都城。平日里可见不着,错过可惜咯~”耳边传来杂货店员热情的招呼声,百里屠苏因着意外熟悉的名称愣了愣,回头一看,只见那店员见似乎招呼有效,便更加热情的跟他套着近乎。道小哥怕是不知道,这吉罗香可不是寻常香料,不仅香味高雅,若熏于室内更可消灾解厄祛除疫病――诶客官你若是没兴趣,还看看别的?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道了声多谢不必。这香料之事他向来不懂亦无甚兴趣,仅是回忆起了当时疫病四处蔓延,却在青龙镇听闻此物可避,不免一时心有所感。
百年匆匆如逝水,而这江都城,繁华依旧。

离开了不周山,从所遇村人口中得知今朝何夕,百里屠苏再没有使用过腾翔之术。
他一路慢慢走着,经过偏远山村与繁华街市,见识着各种以往不曾有机会见到的新鲜事物与风土人情。而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人露宿野外山林,清风明月相伴入眠。
岁月变化何其沧桑,好在他身上虽无长物,一身武艺却并未荒废,有人见他身负长剑便会托付他办些差事付给报酬。百里屠苏有时会有种错觉,他似乎还是那个私逃下山的天墉弟子,一个人在世上流浪,等着哪天被派来追究的门派中人带回去。
醒来后,困扰他至深的朔月煞气之症不知何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焚寂现在更像一把普通的断剑,光泽暗淡平凡无奇。百里屠苏不是没有想过要把这祸害了他一生之物弃于不顾,却不知为何把它留了下来。
闲暇时,他时常独自一个人解开包裹,用手指慢慢摩挲着剑身上古朴的纹饰,触感冰冷,流畅细腻,延至断口时戛然而止。断裂处并不规则,破碎豁口尖利如同一把把单薄刀刃,光线一照映出妖异暗光。
百里屠苏记得,这把断剑第一次出鞘便饮了那人的血。那也是他初次意识到,原来他还有不想失去的东西,只是知道的那一刻便已无法挽回。
自问过是否后悔,可无论如何,百里屠苏知道自己与他那一战无可避免。再来一次,十次,百次,他都会禁不住对方所激拔剑而战,而他们也终将殊途。
百里屠苏从来就不曾属于天墉城,一如陵越从来就不曾属于过天墉之外的地方。

初次上天墉的时候,他对这个将成为他师兄的人并无特殊感觉。至亲族人的逝去麻木了他的知觉,浑浑噩噩仅凭着本能对每个试图靠近他的人竖起全身警惕,就算对师尊也更多的是敬畏尊奉而缺乏亲近感。后来年岁渐长,也不曾因此而对他人产生过其他想法,唯有芙蕖因刚上天墉时神态天真娇憨,叫他不由想起童年玩伴而多了些留意。
他其实一直没有注意过那个人始终陪在他的身旁。
有的人天生就是这样,不声不响亦不露痕迹。一切事情由他扛起仿佛顺理成章理所当然,而被他照拂者往往也会毫无所觉的一一接受。直到那人不在了,才猛然发觉平日里竟如此依赖对方。
只是发觉这点却并不让百里屠苏觉得高兴。

陵越刚刚负伤卧病时,高层长老辈们尚不能察觉,私底下天墉后辈弟子们却仿佛一下子失了主心骨,一夜之间诸事似乎都乱了套。那些平日里看似和睦相处有条不紊的师兄师姐们行事突然没了章法,彼此完全无法协调,小辈的新入门弟子更是个个萎靡不振毫无精神。芙蕖那时尚小,又多得陵越照拂。每天上早课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红的,课业也一下子落的乱七八糟。
因着平素便少与他人来往,此番祸事又是他惹出来人人唯恐避他不及,百里屠苏竟像看台上戏剧一般把所有事情尽收眼底。明知不应该,除了重伤对方所致的满心愧疚之外反而对陵越产生一丝隐隐的恼怒。
芙蕖曾经问过他可有想要保护之人,他念及亲人并未直接回答,内心却已是极为坚定将来要做之事。同是执剑长老座下弟子,自己绝非仰仗他人的弱者,不需任何人怜悯照顾。
若战,百里屠苏只可与人并肩而立,绝不畏于人后。

这些感受并非一时激愤,恐怕早早便已在他心底埋下,直至那人邀战才一口气迸发而出。想要证明自己已不是昔日眼睁睁看着族人死去的幼小孩童,想要证明自己绝非那人已习惯照顾的那些惯于依赖他的普通弟子,想要证明自己有资格与他一决高下。
只是没有想到后果竟会如此,而他也再无机会与那人一战。
陵越伤愈之后,两人之间仿佛一下子凭空形成了个间隙。却并非隔阂,反倒更像是一道合适的距离,让他们能清楚的看到彼此的改变。
陵越看他的目光中多了些思索,原本眼角眉梢隐含着的傲气也沉敛了几分,行事做派也更为稳重周全,若说以往举止还带了几分年少所致的浮躁,眼下却隐见一代名门大派之风。而自己,也不由自主的开始留心起平日言行是否伤人而不自知,因过往诸事而总是隐忍压制的积压情绪也淡了几分,多了些对身边之事的珍惜之心。
他们之间有些东西开始不一样了,可他们都未明白那是什么,只知道这改变得来不易亦无比珍贵。

其实这些都是百里屠苏这大半年零零碎碎回忆起来的。他本非多情易感之人,以往前路渺茫时他早已习惯紧紧抓住时间向前看,眼下得以一偿自己阅尽天下河山风光之愿,又岂会久久沉溺于过往而忽视眼前风景。
同样是孤身一人,此时百里屠苏的心境与当年只能说是天壤之别。
无须担心追兵,勿需害怕煞气噬体,亦不用再挂念逝去的亲人,他一生境遇坎坷波澜起伏,竟是从未感受过这样平静的情绪。
他离开不周山时正逢入秋,一路走走停停辗转到了江都已是年末。家家户户都已挂上了新年所用的红纸灯笼,门墙亦粉刷一新贴上写着吉祥话的春联,街道坊间洋溢着新年将至的欢乐气氛。
江都历来是少见的繁华大城,不少异域人定居于此。百里屠苏一路在街市间行走,看着人群中金发碧眼一身裘皮的胡姬与头戴风帽掩去面目的东瀛人间杂闪过,和着卖年货的货郎吆喝声,从未见过这等热闹景象的他突然心念一动,便决定在此地暂留,待过了新年再启程离去。

江都城的昌平客栈竟然还在。到底大城与地方村社不同,即便是年末也挑起幌子做着生意,只是门前多了块描金大匾,龙飞凤舞的写着几个大字:百年老店,童叟无欺。
百里屠苏从掌柜口中得知过年时分也继续开门驴停于是付了定金寻了间干净厢房歇下。
下楼用晚膳时百里屠苏听着旁边旅居此地的行商们议论说道等会晚上城内有舞狮表演可去观赏,略一思付,就随着人出了客栈。

以往初来江都时因宵禁之故,除却酒楼花街,夜间并无热闹可言。后一次更是满心忧虑,根本无暇关心此地民风土俗。百里屠苏随着人流慢慢在夜晚繁华的街市中逛着,点点灯火映在他依然年轻的脸上更显出容貌俊秀风姿过人,引得路过的年轻女子们三三两两用手绢掩着悄悄羞红的脸,偷偷瞄着他低声谈论相互取笑着。
一阵喧闹声传来,百里屠苏循声望去,被层层人潮包围住的舞狮队敲响了锣鼓披上狮头,欢快的表演着精湛技艺。人群中时不时因着惊险刺激的表演爆发出阵阵叫好。看热闹的人如此之多,百里屠苏想凑近些去看竟也无法可想,尝试了几次之后便远远站在较高处的土堆上看着。
他自幼长于南疆,风土本与中原相异。上天墉后,修仙门派本不重世俗节庆,更无此类热闹可看。头一回见着此景,百里屠苏竟看得目不转睛。

师弟若得时机下山,那过年时热闹景致不可不看。
脑海里面突然回想起这么一句。想来那亦是某年隆冬时节,大雪封山,天墉门中破例停了一日早课。陵越与自己一同在经阁内整理杂物,冷不防听他说了这么一句。
那时自己不明其意,抬头只见陵越望着窗外飞雪,目光里隐隐透着一丝感怀。他曾听闻师兄出身世家名门,不知何故从小便被送上山来,想来应是忆起幼时经历之故。
中原之地民俗繁多,过年时要贴春联点花灯,亦有舞龙舞狮,热闹非凡。师弟你怕是未曾见过,若有机会亦可见识一番。
陵越淡淡说道,年轻的眉眼映着照进来的雪光,侧面看去脸颊轮廓竟似是融在一片柔白中。

记不起自己如何回答,想来也不过应了几句并无切实兴趣。当时自己满心扑在勤练剑术上,心付那些同年孩童的寻常玩乐皆与己无关。却不知为何竟把这段情景死死的记了下来。
私逃下山后,恰好碰上琴川花灯夜会,当时也曾想是否这便是师兄曾言之景,又觉不似。今日得见,果然一如描述。百里屠苏想着,目光又无比专注的凝在了远处的表演上。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与那时的陵越几乎一模一样。

已近子时,舞狮队鸣金收锣宣布此间已散,人们便开始慢慢往自家方向回去,百里屠苏仰头看了看完全黑下来的天空,发觉自己并无睡意,于是索性沿着脚下的青石板路慢慢走着。
身边跑过相互追逐着的孩童,嘻嘻哈哈闹成一团。手上抓着的风车随着动作呼呼转动着,其上金银花纸晃成一个圈直叫人眼花缭乱。百里屠苏不曾见过此类玩具,好奇的多留了几眼。结果被个眼尖的小姑娘瞧着了,笑嘻嘻的硬是塞了一个给他道大哥哥喜欢我就送你吧我还有呢。随后一溜烟跑得飞快,确定他追不上来之后才在巷口回过身对他做了个鬼脸吐吐舌头,满脸都是得意。
百里屠苏拿着风车颇有些哭笑不得。他因身份特殊自幼便要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后来突逢惨变性格就真的冷了下来,又兼师承紫胤真人,在天墉根本没人把他当孩子看,自然也就没机会接触这寻常民间玩意。如今长大了倒突然碰着了这么个东西,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看着手上哗哗转动的风车,百里屠苏不知为何暗叹了口气,也不管路过的行人看着他一个英武少年拿着这么个小孩玩意露出的奇异目光,捏着杆子继续向前走。
还没走几步,颊上微微一凉。
细小的白点缓缓从天而落,碰到身上瞬间化开消失的无影无踪,竟是下雪了。

次日早晨,百里屠苏还未开窗已觉光亮从窗外透入,室内一片明净雪亮。房间里摆着的花瓶里原本插着一枝含苞梅花,这会绽开了五片鲜红花瓣,嫩黄花蕊俏生生的微微颤动,煞是动人。
接了小二送上来的热水洗漱之后,百里屠苏从随身包裹里拿出件黑貂裘套在身上,又拿起了焚寂。身上余钱来到江都已所剩不多,付过房钱后若有何需求就再难以应付。百里屠苏思付着或许可以先去接几个任务应应急,便离开客栈往江都城门方向走去。

张榜的是个青年书生,一身深蓝儒服面色焦急。道自己是甘泉村人士,出来江都求学。见天冷地寒年关将至,本想回家接双亲发妻来江都避寒,只是最近城郊外清泉小径颇不太平,自己一个文弱书生只怕无力孤身上路。只是年关将至张榜数日也才盼来百里屠苏一人。可如今一场大雪封了山路,更不知如何是好。
甘泉村……百里屠苏看着榜纸上的地名沉吟不语,书生却着急的连连询问可否相助迎接,不见他立刻反应便又加了价钱。
无妨,我去便是。百里屠苏抬起头,干脆利落的回答之后揭下榜书。

清泉小径本就风光宜人,昨夜大雪压下满目一片银装素裹,风景更显出挑秀丽。只是落雪之后溪流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山路崎岖湿滑并不易行走。
之前走正值开春时分,有众人相伴又身负灵兽血契,仗着沐零方相灵力相助行走顺畅。如今百里屠苏孤身一人,速度便比预计慢了不少。加上一路收拾袭人精怪,待到望见甘泉村门坊时已近黄昏。
与上次来时不同,雪后放晴的甘泉村多了几分暖意,夕阳昏黄的余晖照在屋檐上,给整个村子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罩纱。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闻着香味诱人。
百里屠苏站在村口,看着村中央那口此刻宁静无波的池塘,闭了闭眼。

明明已是多年旧事。那人在最紧要关头现身,使出剑阵定住追袭而来的藤妖,看向他时目光似有闪烁,却仅是平淡的说了句,稍待片刻,自会与你分说。

摇摇头将眼前忽至的幻象挥去,百里屠苏抬步进入村中,寻了村人相询,自言受人所托来此迎接雇主双亲。却不料那人听了他所言姓名竟是一愣,哎呀了一声神情晦涩,嘴巴开合几次也未吐话,最后长叹一声说了个明白。
也是造化弄人,那书生的双亲自他走后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偏顾忌着儿子求学不易,总也不让人告知,就剩个媳妇独个照顾着,前几日天气骤寒,那媳妇常年劳累偶尔得了风寒就一下病倒,两个老人身有旧疾,虽有心却无力照料。大雪封了道路信封传递不出去,眼下村里大夫也正束手无策,别说前往江都,能不能出得了大门还不知道。
百里屠苏闻言也是一怔,低头思索了一下之后便抬头谢过对方,也不多言转身就往村外走。

入冬之后天色黑的快,好在腾翔之术耗时不多,百里屠苏在江都落下,按着榜文上的地址寻到那书生已是夜色浓重。简单讲完所见所闻之后,那书生一下子急红了眼,伸手一把揪住百里屠苏的袖子连声说少侠请立刻带我回去,要多少钱我都给。
示意对方稍安勿燥,百里屠苏又问那书生城内最好的大夫何在,便让那书生先收拾一下等着。自己直接过去敲开了医馆大门,二话不说砸下身上所有银钱叫那大夫收拾行囊出诊,等到对方哆哆嗦嗦的收拾好之后就一把抓着赶去城门处跟背着行李的书生会合。
看了一眼紧闭的城门,百里屠苏吩咐二人闭上眼睛,在自己许可之前不得睁眼。见其依言而行之后一手扣住一人,心头默念咒文运起腾翔之术,往甘泉村而去。

在甘泉村落下时几经周折已是深夜,书生睁眼一看家乡已到,也不管自己刚刚经历如何离奇之事,连声谢也没说就拖着还在晕头转向的大夫奔向了自家方向。百里屠苏也不多言的跟在身后,见二人敲开了一间农家小舍就直接进去。
低头想了想,也没去敲门,百里屠苏就这么靠在门外双手环胸,抬头看着已是满天星斗的夜空。

门内先是传来激烈的呼喊声,老人颤颤巍巍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屋内传来,数落着儿子这么久了也不来看看自家媳妇。不久女子的低哑声音也响了起来,时不时咳嗽几声,却并无半分责怪,反急着要大夫先看看两位老人家。又说相公学业要紧无事便好,回来了正好过个团圆年。话语中仅是与夫君随意说了几句便全是在与大夫交谈安抚双亲,全无半分久别重逢之景。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屋内女子问起如何深夜归来之事,那书生才一声惊呼连忙开门出来,正待张望呼喊却见百里屠苏一声不响的守在屋外,顿时羞愧难当的连连道歉请他进去。
屋内烛光明亮,那妇人容貌温婉半卧在床,两位老人亦坐在床边看着大夫搭脉号诊。百里屠苏见此情景突觉有些唐突,目光移开看着屋内另一侧。他本不善言辞,听着那女子感谢的话也只是点点头应下,淡淡说了句份内之事不必如此。
那书生却热情许多,抓着百里屠苏袖口直道多谢少侠大恩,然后直接把钱袋掏出来也不数就往他手里塞,说大夫有言诊金已为少侠代付,如此恩德唯有微薄心意万望收下。
不习惯与人如此近距离接触,百里屠苏先是不自觉的退了一步,想了想也并不推辞的收下报酬。
这边厢还在满口称谢,那边的大夫写好方子又吩咐了注意事项,起身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两人对话,道少侠如此能耐,虽已夜深然老夫出门仓促多有不便,还请少侠再做回好人送老夫回江都,言辞之间颇有些不满。
心知自己之前因心急行事未免过于强横,百里屠苏闻言连忙抱拳对大夫施礼道歉,随后就转身向书生一家告辞。
书生一家虽有意挽留,但见百里屠苏去意已定兼大夫叫嚷着要回家过年,也不甚坚持,连声道谢之后就送他们出了门。临走时百里屠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妇人虽无甚言语,看着夫君的目光却是平和安定。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只觉得莫名眼熟。

回去的途中,那大夫大约是见了人气回了神不怕了,尽管还闭着眼睛嘴里就开始唠叨。
说少侠你这次虽然惊扰老夫过年着实无礼,不过倒也积了个大功德。你当时在外头可没见着,那小媳妇一见着相公眼睛里面登时就亮堂了。老夫我看人这么多年,谁啊真心对谁好,那眼神我绝错认不了。可惜老夫我就没这福……诶诶少侠你手别突然捏那么紧呐!我一把老骨头了禁不得折腾!
到了江都,大夫活似被什么咬了一样连忙挣脱了这不懂啥叫敬老尊贤的少侠的手,自知理亏的百里屠苏呐呐道了声歉,只见老大夫不耐烦的挥挥手。小子心里太多事啦自己要想开点。老夫这么多年见过的破事也不少,这大过年的你还独个待着,准是有点什么缘故。算是再积点功德我就劝你一句,这人啊其实脆弱的很,不留神就不小心没了,要惜福。
说完也懒得再理百里屠苏,整理了下背囊就进了医馆,砰的一下关上门。隐约还可听见老大夫高声叫嚷着外头冷死了老太婆快热点酒来。
百里屠苏看了看医馆紧闭的大门,转身向客栈的方向走去。靴子踏在尚未扫净的积雪上吱嘎作响,更显得夜深人静。
在床上睡下时,百里屠苏闭着眼,整日遭遇如走马灯般在脑中掠过,旋即又消失无踪恍如梦幻泡影,唯有耳边那句语气冷淡的话语清晰可闻。
师弟年幼,是非曲直尚且不明,亦是我这师兄的过错,带回昆仑山后自当从旁劝导。

书生给的报酬比榜文上多出许多,未来一段时日内开销支付皆不成问题。百里屠苏原打算再多接几个委托,见已无必要就打消了念头。
他本无事,这几日每日白天在街上看看热闹,江都人流鼎盛四方来客众多,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更是不少,要打发时间也容易得很。晚上回客栈休息,倒也相当悠闲自得。

年三十那天一大清早,百里屠苏就被窗外熙熙攘攘的喧闹声给吵醒了。忆起曾听小二说及本地风俗年三十要去大明寺烧香祈福,方圆数十里内的居民若无其他要紧事都会在这天早早进城参拜,不由得也动了心思。
临走时看见那日夜里得来的风车还斜斜放在桌角,想着此物自己无甚用处,倒不如今日拿着寻个孩童给了,也不算白费了编造者一番功夫,遂也带上出了房门。
大街上果然比平日更多出不少人来,摩肩擦踵几无转身余地。好在百里屠苏也是冲着同一处地方去的,顺着人流走也不觉有何艰难。只是要留神护着手上纸扎的风车别给挤坏了,颇费了点心思。
大明寺位于江都城东北面的湖中岛屿上,历经数百年声名远播。兼寺中高塔供奉有佛骨舍利,天朝民众大多佛道混杂信仰不拘,此地香火更是常年鼎盛不衰。
寺中此刻往来香客络绎不绝,百里屠苏张望了一下,只见不远处亭台边恰好有一位老妇人正对着年幼的小孙女叮嘱着些什么,便走了过去。待到人家面前,百里屠苏张了张口又突然没了声音。他性子冷又从小身处不大的圈子内,这样的事从未做过亦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啊呀是大哥哥呀,大哥哥也是来这里拜祭吗,诶我的风车你原来还留着呐。孩童清脆活泼的声音响了起来,百里屠苏一愣,低头看去那正跟自家长辈在一块的可不就是那日给他风车的小姑娘,正颇为惊喜的指着百里屠苏手上的物件,随后便拉拉一旁的老妇人说奶奶这位大哥哥我曾见过的,那天我跟阿牛他们出去看舞狮子呢。
百里屠苏看着那年迈妇人笑着对他点了点头,不觉面上现出些羞涩拘谨来。回了个礼之后道此物既是令孙所有,自己孤身在外恐保存不周,还当物归原主。话还没说完小姑娘就嘟起了脸颊说我已经送给大哥哥了就是大哥哥的东西了,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嘛。
闻言百里屠苏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欲言又止之下反倒是那老妇人和和气气的解了围。爱怜的拧了拧孙女脸颊说了声没规矩,又笑着说少侠拿着这小孩玩意确实不太妥当,只是既已送出也不好拿回,倒不如还请少侠帮个忙把这风车当个小贡品奉上佛前,也算给大家讨些福气皆大欢喜。
小姑娘还待说些什么,见百里屠苏点点头也就算了,拉着祖母说想要吃糖又对着他做了个鬼脸哼了一声便再不理他。

告别了祖孙俩,百里屠苏拿着风车顺着人流进了前殿,只见两旁放置香花供物的案桌尚是早晨却已被盖满,仔细寻觅之后才找到个小空隙将风车放下。
看着那描金渡彩原本扎眼得很的风车一下子淹没在大捧香花供物中毫不出奇,百里屠苏了却了一桩事后心里突然有点空。想来应是这阵子每日起身总忍不住看上几眼这花哨的小玩具,虽无把玩的兴趣但看着总是热闹的。
一旁的僧人见百里屠苏放下供物之后沉吟许久,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道施主若有心愿,亦可请一柱香供上,佛祖自会保佑。见他抬头望来便满脸微笑的示意手边供桌上摆放的各色燃香。香堆上还用红纸描金写着三十文一束上等功德香,十束功德仅需两百文云云。
江都城不愧为千年商都,当真别具一格,别具一格。

从前殿后门出去,百里屠苏抬头便看到了高高悬于雕栏画栋之上的大雄宝殿四字描金牌匾。殿门内已是人头济济,他本喜静,于是不再进去。站在麻石台阶下仰眼看着芸芸众生对着金碧辉煌的佛像祈求跪拜,坐于莲花高台之上的佛陀宝相庄严,雕工精致的面容挂着一丝慈悲微笑俯看红尘万象。
耳边突然传来压低的喝斥声,百里屠苏回过头,看见一位中年妇人拉着两个孩子走过他身边。孩子大的约有八岁,小的不过三、四岁模样,皆是一副古灵精怪的捣蛋样,还都各自抓了只风车在手上。见他望去,粉团似的小孩子眨了眨眼缩在了母亲身后,等过了又探头看他。大的那个见了弟弟动作也转过头来,虽仍显稚嫩却可看出容貌细致,眉间一点朱砂鲜艳灼目。
百里屠苏一下子愣住了,眼睁睁的看着母子三人上了大殿,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再寻不见。

世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他是道家子弟,脑中却无端端冒出这么一句佛教经文,想来是在山下无意中听到便记了下来。眼下这般热闹,这经文不仅突兀且不合时宜,百里屠苏看着堂上布幔之间露出的佛陀悲悯面容,琉璃雕就的眼里一片空茫无喜无悲。
自己到底没能真正融入山下的生活。在天墉也是,下山也是,好像真正让他有归属感的只有当年那个安逸美丽的乌蒙灵谷。
――可他并不是韩云溪。
这世上百里屠苏不过是一个意外,前世来生皆为虚妄。

“都在这胡闹些什么!还不回去练剑!”
一声断喝,正围着百里屠苏的众弟子们竟是同时吓得缩了缩,原本叫得最大声要给这瞧不起人的小子一点教训的陵端声音卡在喉咙里,剑尖一扭藏在身侧这才回过头来。
“大师兄……”众人皆低下了头,偷偷的你撇我一眼我瞄你一下,纷纷拱手施礼。
“陵端,还不带着师弟们回去,又想闹出点事出来才消停?”
天墉城年轻的大弟子站在众人不远处,俊秀眉宇凝着薄霜,冷冷说道。一见大师兄并无责罚之意,原本还想着要辩解几句的弟子们赶紧点了点头拉拉扯扯的飞快溜了
待到零碎足音消失,百里屠苏依旧站在墙角一声不吭,背脊挺得笔直,眼神冷漠的看着自己的师兄。陵越也不动,就这么瞅着他。两人对望许久,百里屠苏闭了闭眼想走,却听见对方开了腔。
“你……平日里都是这样过的?”
什么这样……皱皱眉,百里屠苏一时没反应过来,看了看陵越的神情才明白过来。
他师兄弟二人虽是嫡出同门,然年岁相差许多,并不居于一处,平日里就难有机会来往。又都是偏冷的性子,碰着面了也不热络,淡淡应了便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别说相较其他长老门下,就连那刚拜入掌门座下的小师妹芙蕖都与百里屠苏更亲近些。
因师尊严令,百里屠苏素来不与其他弟子一同练剑,日子久了就难免让人传出些闲话来。百里屠苏本不予理睬,结果不知何时闲话越传越凶,待他察觉时已有几个平日里就习惯了嚣张气焰欺压后辈的高等弟子看他颇不顺眼,时不时的过来找茬挑衅,还放话说若是执剑长老的小徒弟还是不肯跟他们比一场,谁也不许跟他多来往。
今日本是弟子们群集展剑台相互切磋,以查知一段时日以来剑术进境之期。百里屠苏自然不在此列,只是途经此处时被陵端领着几个人拦下,骂骂咧咧的定要逼他出手喂招,若非陵越恰好出现,恐怕还不能轻易善了。
“不过如此而已,师兄不必挂心。”百里屠苏摇摇头,想了想又说道。“师兄今日不是要负责指导剑术,若再不回去恐怕不妥。”
“……”陵越没有立刻回答,眉头紧锁的看着他。
“……若无他事,我先告辞了。今日……多谢师兄。”拱手行了个礼,百里屠苏转身正欲离去,却听见陵越音色清冷的声音从背后响了起来。
“师弟可知,为何我刚刚不罚陵端他们。”百里屠苏闻言顿时定住脚步,也不回头。
“我若是今日罚了固然能得一时痛快,可他们必定积怨于心,又不能寻我不是,必定日后要变本加厉找你的麻烦。”
“虽不知前因后果,师弟……也该与人多亲近些,一人单打独斗,难免恐有疏失。”
声音随着靠近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在两步之外的距离停下。百里屠苏僵着背脊,却默默抓紧了焚寂剑柄。
“师兄所言……屠苏记下。”
“仅是记下?”陵越略略挑高了语调,带着些许不满。“师尊严令,虽不知你武艺深浅,纵他们一人难敌,若是数人齐上你又哪里讨得到好处?”
“一人之力终有极限,莫非你还想独个过一辈子不成?”
语速听着有些急切却流利顺畅,显是积压已久此刻才讲出来。咬了咬牙,百里屠苏突然一阵无名火起,转过身直直看向对方。
“……师兄,恕我直言。”深深吸了口气,百里屠苏一字一顿的说道。“在我看来,所谓独力难支不过虚言,若需他人以壮声势,不过是因为不够强而已。”
“你――”不料被直接顶了回去,陵越一愣,神色不由得也有点带上了火气。
“纵有他人相助又如何?人生在世,谁跟谁还能永远在一起相互照应?到头来都要离了散了,要来何用!”梗着脖子,百里屠苏一口气说了出来,看着陵越震惊的眼神内心不由得升起一阵快意。
“今日多谢师兄解围,以后……我自然会加倍小心,不敢再劳师兄费心这些闲事。”硬邦邦的甩出最后一句,百里屠苏再不看对方,扭头就走。
身后一片静默,只听见山风从屋宇之间的空隙猛烈刮过,吹得檐角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

“师弟,拔你的剑。”平静无波的声音突然顺着风声吹进他的耳中。百里屠苏闻言也不由得一愣,手指猛地扣紧了焚寂,指尖触感冰冷刺骨。
“你既说无需他人,我便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强。”剑刃出鞘声,铿锵入耳。
“今日之战是我相邀。师尊虽有严令,我却始终对师弟武艺如何心存好奇。若是责问下来,师弟亦不必多言。” 一字一句的话不紧不慢说道。
百里屠苏只觉背上汗毛悚起,寒意直透胸口,分明已被剑尖指住背心。

森森剑意透骨而来,仿佛有什么被猛地点燃焚烧起来。一股汹涌霸道的强横戾气突然暴涨至全身,咬紧牙关,百里屠苏强忍着不自觉的颤动,却不觉眼角已悄然烧红。
他忘了此日正是朔月,满腔难抑的悲伤愤怒似乎都在此时涌上心头。
娘也好,小蝉也好,村子里的大家也好,谁都没有留下来。偏偏只剩了他一个,一个人活着,什么都不记得。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你想怎么管我的闲事?!谁要你管了!你是我什么人!

“还不拔剑?”陵越的声音适时传来,平白直述不带一丝感情。“莫非你所言也不过是大话一句,临阵逃脱的借口罢了?”
“……”转过身,百里屠苏抓紧了手中焚寂,剑尖直直指向对方。赤红目中映出陵越复杂眼神,其间闪动的竟非愤怒,可他煞气噬心已无感觉。
“既然如此,师兄,勿怪我逾礼!”
赤红剑影劈下,迎着霄河湛蓝清光,自此一战再无回头之路。

猛地睁开眼睛,百里屠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盯着眼前赭色的床帐慢慢吐了出来。闭闭眼,只觉浑身冷汗沁透了衣衫。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如此清晰梦见过去的场景更是头一回。白日里从大明寺回来后,百里屠苏已没了继续游览的兴致,很早就提前歇下,却没想被梦境半夜惊醒。
看了看屋内,窗口一片漆黑,连三十晚上守岁的灯火也熄灭了,唯有自己激烈的心跳声砰砰作响。百里屠苏觉得有些口渴,便爬起来到桌子上找水喝。
白天小二送来的茶壶还在桌上,茶水放了大半夜早已凉透。百里屠苏却不介意,倒了一杯喝下。正打算再喝一点,一阵夜风从窗缝里溜进来吹在身上,原本就湿透的亵衣霎时冷的像冰。

第二天百里屠苏就病倒了。
他素来身体强健无病无痛,可这风寒一侵就顿时昏昏沉沉只觉脑中一片混沌,身体累的像全身骨头都被打断了,源源不断的疲倦从骨头缝里溢出来。手脚也软得失了力气,只得整日歇在客栈静养。
原打算过完年就起程离去,可眼下却是走不了了。百里屠苏一个人扛了几日,吩咐了店小二去买了点风寒药熬上端来,可病情未见起色反倒更有严重之势。最后店长觉得让一个重病鬼再这么住下去不行,自作主张叫小二请了大夫回来。
刚过完年,愿意出诊的大夫就那么几位,还都价钱老贵。店长心安理得的把诊金算进了房钱,就领着大夫上了厢房。
百里屠苏正半睡半醒着,听见敲门声,挣扎了几下才从床上爬起来开门,结果没瞧着送药来的店小二,倒看见那被半强迫去了甘泉村的老大夫正一脸不耐的站在客气说着话的店长身后瞅着他。

大夫倒也不废话,一没叙旧二没怀恨,直接把百里屠苏按到床上躺下,伸手抓过手腕诊脉,又看了看他的脸色,压了压舌苔。冷哼一声就开始写药方,全程除了要他按指示做没有半句多余。
写好了方子叫来小二按方抓药,又吩咐了每日几次还需注意什么东西,这才回过头来眯着眼看着这原本像只野豹子此刻却病的不轻的年轻人。
“仗着年轻,小子就乱来了?这症状哪是风寒呐,分明一看就是自个生生逼出来的。”
百里屠苏听着,脑子里虽是反应迟钝许多,仍是忍不住有点想要苦笑的冲动。
“多谢。”
“哼,你那道谢不值钱。我倒是有点奇怪,就半月没见你咋就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一个小娃娃在外头,就没什么亲近的人念叨你?看你那天那么大反应不像没有啊。”
“……”百里屠苏没有接口,气氛顿时又沉默了下来。
大夫几次想要开口,想了想又没吱声了,看着没趣干脆收拾着药箱准备走人。

“老先生……”正把最后一样东西收进箱子,大夫听见床上那年轻人轻声道。“上次……以前不懂事,伤了一个人的心。现在想来……很是难过。”

“哦?是你的心上人?还是亲人?”大夫转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动作也停下了。
“…不是!那个……嗯……大概也,算的。”百里屠苏只觉脸颊有些发热,也不知是病重还是别的缘故,说话也有点艰难。“……不过当时我不明白,还嫌烦。”
“后来呢,你是没道歉还是人家不原谅你?”
“……都不是,他并不怪我。”大概病中人总是特别的脆弱,百里屠苏只觉得胸口有什么沉沉压着,逼得他说点什么出来。“去跟他谢罪,他只说是自己不对,不关我的事。”
“他待我还是一样好……是比以前还要好,我知道他待我跟别人不一样。”
“……嗯。”
“他原来老是教训我,后来……也不说了。我知道他是想着我长大了,不需要他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可是现在一想起来……心里总是很难受。”
“那一次以为自己要死了,跟他道别,连他最后叮嘱我的话,也没答应。”百里屠苏半睁着眼睛,看着虚空中的某处,慢慢的说着,像是要把心里郁结极深的东西一次都说出来。
“我并未后悔那时这么做,可……总觉得……”
“……总觉得有些话,没跟他说过。”

“老先生……”转过眼,百里屠苏看着一直沉默不语坐在床边的大夫。“我…不太会说话,不过我知道他总是明白的。”
“上次您跟我说要惜福,他……说过要等我。但我,不知道……”百里屠苏摇摇头,抿紧了嘴角不再说下去,只是强睁着眼固执的看着什么。
叹息了一声,老大夫起身药箱挎在肩上。伸手拍了拍这卧病在床的年轻人的肩膀。
“找的着的,别太担心啦。”看着百里屠苏突然转向他的眼睛,老大夫忍下再次长叹一声的冲动。腹诽着这些小娃娃,年轻冲动什么都敢干,结果到头来自己想不开,活该啊。
不过这小子生的颇好看,巴巴瞅着人的眼神怪叫人可怜的,自个也是老了心肠软了。
“你说那人听着不错,既然说会等你,你回去找便是。老实吃药别乱来,十天半月的准好。乘着养病好好调理下身体,免得人没找着自己又垮了。”拿好东西拉开了房门,老大夫想了想又补充道。“等病好了就快点去吧,别让人家等得太久。”
剩下半句他忍着没说,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
世事本无常,若是太久,只怕那人等不到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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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把话说出来后心里卸下了个大包袱,又或者是真听进去了老大夫的话。百里屠苏再没像那天那么低落过。他本来身体底子就好,虽说病来山倒病去抽丝,按方抓药仔细调养,倒也开始渐渐好了起来。
正月之后便是元宵,这阵子一直卧病在床,对外边就少了几分留意。等到下楼用晚膳时看着端来的热汤圆百里屠苏才惊觉竟已在此地逗留了将近一月。
客栈大堂里摆放着的水仙盆亦有些残了,年初时阵阵扑鼻的清香淡了下去,融在了满室热闹的气氛中。客栈里多是各种原因滞留于此的外地商客,乘着节日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倒也开心得很。
百里屠苏慢慢搅动着碗里的汤圆,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食客们闲扯。熙熙攘攘的人声中一个操着别扭官话的商人声音格外响亮。
“真没骗你底!我底粤地的新年花市,那桃花开的几靓!不像这边太冷,桃花好晚才看得到。”浓重的地方口音其实很难听懂,只是那人说的口水横飞加上指手画脚倒也能让人明白个大半成,只是效果过于滑稽让旁边的人笑岔了气。
“诸位莫笑,古人有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上桃花始盛开。黄兄此言倒也未必不实啊。”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故作风雅的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的说着。他一番高论大约本想引起众人赞叹,可惜商贾大半只是莫约识得几个大字,一时没人应和,话题很快就被转移了去。
背对众人坐着,百里屠苏却被突然勾起了些回忆。

天墉城中经阁藏书甚多,三百多年积淀下来规模庞大,常需弟子入内打点。某日恰逢他师兄弟二人与芙蕖师妹入经阁整理典籍,小师妹性子活泼,整理了几下便偷空摸鱼看起了闲书。陵越素来对这小师妹多有照拂,百里屠苏更是从不管这类闲事,便随了她去,各自整理手中经卷。
却不料小师妹看着看着就抱着书蹭到了百里屠苏身边,睁着大大的眼睛低声问他书上这是说的什么啊,百里屠苏接过书,却是本诗经。只见芙蕖指着其中一段歪着脑袋念了出来,说就这几句看不懂。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可有点叫百里屠苏犯了难,他自幼长于南疆,进了天墉后虽有跟读典籍,但终究基础较偏,寻常中原启蒙课本对他而言极是陌生。可看着芙蕖充满信任的眼神这不会就怎么也开不了口,想了想之后百里屠苏硬着头皮说就是在说一种花,开起来很漂亮。
那后面的这两句呢。芙蕖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问。百里屠苏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一咬牙,说后面在说可以摘下来带回家插着。
话音刚落旁边就传来噗的一声嗤笑,两个小的一时竟以为自己同时发了幻觉,面面相觑之后还是把头扭了过去,只见原本在一旁专心整理经卷的陵越已经背过身去,肩膀一抖一抖显然憋得有点辛苦。
大师兄……芙蕖愣愣的喊了一句,百里屠苏亦张了张口,没出声。陵越闻言转过脸来,年轻俊朗的脸上还留着笑意,眼眸亮若晨星,与平素端正内敛的神情判若两人。芙蕖有点看傻了眼,又唤了声大师兄后忘了该接什么话。
百里屠苏也有些愣,随后想起眼前这人笑意从何而来那点莫名的心思就没了踪影。
陵越似乎是笑够了,清了清嗓子好心提点。这句子是古时女子出嫁送婚之意,大概意思是桃花正茂,鲜妍美丽,这位出嫁的女子要做一位好妻子。随后瞥了一眼有点蔫头蔫脑的百里屠苏,补充说师弟前半句倒也没讲错。
芙蕖总算是懂了,点点头说谢谢大师兄,可下一刻问题又出来了。桃花是什么样子的啊芙蕖没见过呢。
这下就连陵越也有点头大。虽已是二月初,可天墉城虽大,又上哪儿给这小师妹寻支桃花来。看着小师妹娇憨的样子,陵越跟百里屠苏交换了一个眼神,意思都是你去找――于是这任务理所当然又压回了陵越头上。
拧了拧眉头,年轻的天墉大弟子最终还是寻了个理由给小师妹,山上苦寒,桃花需得春末才开。这才算把事情告一段落。
没想到当年四月末,陵越下山办事归来却当真带了支盛放的桃花。
芙蕖年纪小又是爱玩的时候,早把这事忘的一干二净。这会捧着那支粉嘟嘟的桃花翻来覆去的看,高兴的不得了,又连声说大师兄最好了。
陵越仅是淡淡答道我既已应了,自会守诺。眼眸一转看见站在一旁盯着桃花也没移开眼的同门师弟,略略提高了声音问师弟已有月余,你那书读的如何。百里屠苏一听头皮顿时有点发麻,那日之后小师妹没啥事,自己则被陵越布下任务好好把他指定的几本书籍读通理顺,又说下次回山便要抽查。他一向全心专注于剑术之上,兼之基础不好,眼下被强制念书着实有些吃力。好在陵越扔来的皆是通识本附有注释,渐渐又读出了趣味,这才不至于拿不下。
见百里屠苏点了点头,陵越略一颔首也不多问。他本事务繁忙,没说几句又有弟子有事叫他离去。这边芙蕖还对着那支桃花爱不释手的把玩着,突然抬起头问了百里屠苏一句。
想来芙蕖也就那回见大师兄笑过,屠苏师兄也是,执剑长老也是,为什么平时都不笑呢。

眼前的汤圆还冒着腾腾热气,百里屠苏勺了一颗吹了吹放进嘴里。咬开糯米皮,饱胀的馅立刻流了出来,包的是山楂。本来这种汤圆酸甜适中清香爽口,大概是病还未好全,舌尖弥散开的尽是酸涩滋味。

开春了天气也就渐渐暖和起来,江边的垂柳眼瞅着给风吹出了点点绿芽。百里屠苏的身体也总算是差不多好全了。他这次病情来势汹汹,前前后后差不多折腾了将近一月。
退房的时候店老板还有点惆怅,说少侠这般好相处的客人真是不多,看着挺严肃其实蛮好说话的,下次要来江都本店必当竭诚欢迎。临了又摸出个红线缠着的铜钱挂饰,说这玩意是上次不知道谁忘在这里的,我都老头子一个要来无用,少侠年轻英武,拿着送人正好。
百里屠苏对着莫名热情的店老板不知如何反应,结果那店长见他目光疑惑,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那次老大夫不是跟你聊了些话,我那时正好过来送开水,门口听了几句,少侠勿怪,勿怪。又挤眉弄眼的说你这么两手空空回去怎么行,带点礼物人家就算生气也不好怎样了。
结果还是被强塞了进手。百里屠苏站在客栈门口,盯着手上的相思扣沉默了好一阵,最后决定不管了先放着吧。
既已想明,百里屠苏出了江都城门,运起腾翔之术直往天墉城而去。

修仙之地到底不同红尘俗世,望着巍峨高耸的青铜巨门,百里屠苏踏在门前青蓝阵法之上心内一阵恍惚。他早以为自己是再也回不来了,如今旧物历历在目,恍如隔世。
进江都前,他去过城西的纪家村。那村庄并不大,村里的老人摇着头说此地并无瑾姓人家,想必是少侠弄错了。他亦不追问,离了村口不再回头。
江都城没了花满楼,纪家村没有避难于此的花魁娘子,这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而天墉城,自然也可以没有陵越。

“这位百里少侠,你说来此是想拜访故人,可我入门三载,从未听过陵越这名字。”负责守门通报的天墉弟子皱着眉头看着眼前一身黑衣的年轻人。
“我天墉门内亦无陵字辈弟子,百里少侠只怕是寻错了门派?”
“……倒也不是没有过。”一旁另一位守门弟子突然接了口。“我那日整理宗卷时确有见过以陵字排辈的记载,可那早就是百年之前的事情了,现在派中长老亦要晚上数辈。”
“那你不是废话么。这么久了,又没听说有谁真成了仙。到现在哪还能剩下人来。”白了自己师弟一眼,守门弟子正待回头继续跟这贸然拜访的年轻人解释,却突然被吓了一跳。
“少侠,你……”
“……素闻天墉城乃是修仙大派,敢问门中……并无成者?”百里屠苏只觉得双足所踏天地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几乎让他站不稳。下意识的闭了闭眼,开口又问了一句。只是就连自己的声音也不知为何,听在耳中遥远而模糊。
“这……百里少侠并非我门内子弟,此话我等无权告知,还望海涵。”
“……是我唐突,两位……谢过,在下就此告辞。”
百里屠苏伸手施礼,也不待对方反应,转身走下了天墉门前长长的山阶。
这次,是真的不必回来了。

昆仑山脉绵延极广,又是天地灵脉汇聚之地,山野林间出没的精怪也是极多。
百里屠苏挥剑斩落一只向他袭来的冰蟾,额上不由得也冒出了些许微汗。这种精怪实力并不强,只是仗着数量众多常对途径行人群起而攻之。百里屠苏自身所习剑术本就更重于单独对敌,加之此怪属性为水与他自身火灵属性相克,一时竟被缠住。
吐了口气,稳下莫名焦躁起来的情绪。百里屠苏定气凝神,真气化入赤红剑身一招玄真剑直直劈下,无数剑影如雨而落,原本将他团团围住的数十只冰蟾瞬时惨叫着消散。
百里屠苏收剑回身,抬头望了望天色,想着先寻个稳妥些的地方歇脚。
自天墉山门而下,立于山脚阵法上时百里屠苏本欲运起腾翔之术离去,却突然想不起该去何方。他一生记忆所及之地本就极少,下山之后不到半载就受人之托去了翻云寨,随后马不停蹄的奔向终局。现在一一回想起来,除却那东海龙绡宫许是如昔风景,其他恐怕早已皆如那江都城一般物是人非。
不愿多想,百里屠苏索性顺着山形走势慢慢沿路而下,走到哪里便是哪里。他本是习惯了独自生活的人,这数十日于山林间跋涉也不觉有何辛苦。
只是这段时日不知为何竟过的有些恍恍惚惚。往往待他察觉时自己又已凝住不动许久,待要回忆自己之前做了什么又欲做何事竟是脑中一片空茫,好半天才能想起来。
这次被冰蟾群缠上亦是自己恍神中无意走入一片林地,待到察觉时那本以为可数招解决的几只冰蟾已招来一大群同伴,其中更有几头皮厚耐打的冰蟾王,这才耽搁了下来。
眼看着天色已暗,百里屠苏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背后却突然传来呼喊声。
“喂!这位……大侠,请你等一下好吗?”
一口尚不纯熟的汉话,树枝攒动几下,一个穿着胡服长衫的西域少年有些狼狈的爬了出来,看着不过十二、三岁模样,一双碧蓝大眼满是急切激动的盯着他。
百里屠苏看着这人钻出来站好,既不动也不答话,神情颇为冷漠。早在跟冰蟾缠斗时他就已发觉此人躲在树后,只是听其呼吸混乱,想来并无武艺在身便并不多留意。
“那个,你是不是就是他们中原人说的大侠啊?我、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行吗?”少年急乎乎的问道,说话间几乎咬了自己的舌头。“我虽然没什么钱,不过我家有很好的葡萄酒,你要多少都行!”
百里屠苏看了看他,转身就走。
这下那少年急了,一把扑了过来想要伸手抓住百里屠苏,结果百里屠苏侧身一让就扑了个空,险些摔到地上。百里屠苏皱了皱眉,只见那少年挥动了几下手臂好不容易站稳,又打算扑过来拉住他的时候终于开了口。
“何事?”

这一开口事情就好说了。那西域少年连比划带嚷嚷的说了半天,总算让百里屠苏听明白了他是从山下播仙镇来的,想去找私自跑上山的哥哥。结果凭着血勇跑上来却被这满山精怪拦住了去路,还差点自己都保不住,正吓得魂不附体的时候却被百里屠苏阴错阳差的救下,便想着要百里屠苏带他上山。
说完之后少年眼巴巴的看着百里屠苏,神态既坚持又有些可怜兮兮的。想着若是不管这少年只怕也不会下山,满山精怪众多难免意外。百里屠苏思付着,终还是点了点头。又问令兄上山作甚,可有明确方向。
结果少年突然迟疑了一下,目光漂移着看了看地面之后才有些底气不足的说,哥哥想去找神仙。百里屠苏一愣,又见少年连忙解释道,我知道你们中原人听了都会笑话我们,不过我们这边都知道山上是有神仙的。播仙镇很久很久以前有过大灾,镇上河流都干了,还是神仙过来救的我们,让河水又流了出来。不过,不过,自从那次以后神仙就没再来过了……少年说着声音又小了去。呐呐的拧着自己袖口,又抬头看着百里屠苏。
这几年镇上一直气候不好,葡萄也长得越来越差……有的人家里已经酿不了葡萄酒了,没酒就不能跟中原人换东西……哥哥心里急,就想着上山找神仙帮忙……从小他就特别信这个,大家都说神仙可能不在山上了,他也不信……结果他就直接跑上山了,快半个月了也没回来……阿妈都急哭了……最后声音已如蚊呐,少年眼圈一红,死扛着绷住脸。
百里屠苏移开眼,说走吧,令兄应是往山上方向去了,此地林间空隙不多,顺路而上即可。转身拨开树枝向前行去。少年抹了抹脸,赶紧跟在了后面。

没走多久天色就已完全黯淡了下来,百里屠苏见已无法继续往山上走去便寻了处避风的平地,清理了一下周边,便升起篝火准备在此歇息一晚。
那西域少年武艺不济,手脚倒很利索,火堆点燃后他就一直在旁照料,又从随身包裹里掏出几块馕饼插在树枝上烤热,闻着香味四溢。见差不多热透了便叫百里屠苏一块吃。接过烤馕,百里屠苏慢慢嚼着,只觉满口麦香风味着实独特,又见那少年从随身水壶里倒了一杯递过来,说配着这个奶茶更好吃。百里屠苏愣了愣,接过杯子饮了一口,道了声谢谢。
娇儿不识人间疾苦,出门也不知何处该留心眼。他初次下天墉时为此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此时却也不想出言提醒。百里屠苏心下一阵怅然,想着这少年必然从小被人细心照料,见人也不知防范。自己……从前总对天墉城并无太多好感,现在想来当时竟从不需担心生活琐事,一切自有那人妥善安排。
大侠?大侠?少年试探的声音从火堆对面传来,百里屠苏抬眼只见少年碧蓝眼眸好奇的瞧着自己,见自己回神歪了歪头,给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百里屠苏敛下眼,默默的吃着手上清香四溢的馕饼,面前火堆熊熊燃烧,映入眼底烧的一片滚烫。

这天晚上,许久不曾再做过梦的百里屠苏梦见自己刚上天墉时,那个人看着自己,年轻到还略带着些稚气的脸上有点吃惊,随后半蹲下来面对着他说:我是陵越,是你的师兄。
他记得自己在梦里想要开口回答什么,却怎么也出不了声。
后来他想起这只是梦境,于是百里屠苏醒了过来,看着天色由满天星斗到渐渐发白。
日出之后,百里屠苏唤起在篝火边蜷缩成一团睡意正酣的少年,说走吧。

许是有人做伴心里有了底,昨日还有些怯生神色的少年很快就开始大着胆子想跟百里屠苏搭话。
此地尚是半山之下的平缓地带,除却时不时挡住去路的枝杈并不难以行走。孟春时节万物生发,林子里到处都是绿茵茵的一片,阳光洒落下来格外好看。
百里屠苏一直沉默着,也并不多看几眼这明媚春色,唯有难以判断前进方向时才会停下脚步张望一下以确定山路走势。
少年本来还有些兴奋的想问问这年轻的中原人些什么,见百里屠苏始终不答话慢慢也跟着沉默了下来。只是一声不吭的跟着他向山上爬去。厚实靴子踩在地上发出吱嘎轻响,更显得树林里万籁俱寂,仅余几声不知从何而来的鸟鸣时不时飘落下来。
也不知道阿姐怎么样了。身后突然传来少年的声音,并不像要引起注意,倒更像喃喃自语。百里屠苏不由回头瞥了他一眼,少年看他回头,咬了咬嘴唇然后又说,你知道,我也是偷跑出来的。镇上早就不让大家进山了,哥哥去了那么久都没人去找。阿姐跟哥哥都快要结婚了,可是她家里把她关着,不让她出来。说哥哥怕是已经……叫她别等了。
百里屠苏目光突然闪烁了一下,脚步也停了下来。少年站在原地,头低低的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我走的时候偷偷去看过她,她在栏杆后面跟我说,哥哥答应她说会回来的,她知道哥哥不会骗她。
可是哥哥真的走了好久,她说她怕是等不到哥哥回来了。还叫我别乱跑,听阿妈的话别再惹她伤心。可是我忍不住,我没听她的话。她一直很疼我的……我,能找到哥哥的,对吧。
少年抬头看着百里屠苏,眼睛里满是期望,可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更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百里屠苏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少年看着他又问了一句,阿姐能等到哥哥的,对吧。
春光如画,暖风和煦。百里屠苏突然觉得很冷,身体僵直着像是刚被阴冷刺骨的雪水沁了个透,几乎冷的快要颤抖起来。他张了张口,却还是吐不出一个字。
最后他只说了句,既已应下,令兄自会守诺。少年却仿若得了天大的承诺一般露出欣慰的神色,说我也这么觉得,哥哥答应的事他从来都没有失约过的。随后三步并作两步索性赶到了百里屠苏的前面,一股脑门的奋力向山上爬去。

百里屠苏虽说在昆仑山上住了八年有余,用脚行走上山还是第一次,腾翔之术虽有腾云驾雾瞬息万里之能,然此刻为着寻人却不合用,只得自己于山林间攀爬仔细寻找。不料一路寻上山麓四周之景竟似是随四季变换,山下正是春意盎然,眼下身边已是霜林红醉染尽秋色,落叶积在地上厚厚一层,踩上去绵软无声。
解决掉一只躲在树后想要伺机偷袭的三眼怪,百里屠苏突然听得少年惊讶的啊了一声,抬眼过去只见那少年指着不远处一个山坡上说,这里好像有人住。
爬上山坡仔细一看,几间破败不堪的木屋盖在那里,杂草从木板缝隙间探出头来,衰朽的木门半开着歪倒在一侧,似乎伸手用力些便会即刻坍塌崩毁。百里屠苏走过去四下查探了一下,发觉这些木屋更像是盖来给人临时歇脚用的,只是距离它的上一批住客已不知是多久了。百里屠苏毫无感慨的思付着,小心推开了最后一扇门。却见一个黑布包裹搁在了屋内角落。
是哥哥!少年连忙跑过去把包裹拿了起来,打开一看却只有几件杂物,看起来更像是想着暂不需要而弃置在这里的。百里屠苏走过去,拈了下角落积灰,目光一凝随后转头对少年道,这包裹放在这里至多不过两日,我们立刻去追。然后拽着对方不容分说出了屋,顺手拉上房门。
少年没有看到,包裹拿开后的地面有几点深色污渍。或许看见了他也认不出,可百里屠苏自然清楚得很,那是干涸了的血迹。

确认了此行方向无错,脚下便也快了起来。百里屠苏拔剑在手一路径直沿着屋旁崎岖山路向上追去,少年毕竟年幼体弱,没多久就爬的气喘吁吁体力不支,时不时还得要他拉一把才能跟上,倒也没有开口喊过一句,咬紧了牙拼命跟着。
转过一个山坳,迎面一阵刺骨寒气直直扑来。秋色销尽苍山覆雪,冰柱林立怪石峋,满眼尽是炫目银白。少年穿的有些单薄,此刻寒风一激不由搂紧了双臂瑟瑟发抖。下一刻一件尚带着体温的外套不容分说的就盖到了他的头上。穿上。百里屠苏简短说道,跟在后面勿要走错。随后不待他反应就握紧手中焚寂走下隘口。
冰雪不比落叶枯枝,若有何变化不待冰消雪融便永难消去。百里屠苏一路下来只见路旁岩壁上挂下的冰凌时有倾塌划伤,山路积雪之上起先还有的杂乱脚印拐过一处崩塌冰窟之后却变为重物拖曳痕迹,从被风吹开的表层薄雪下还能偶尔瞥见几点暗红。少年再怎么不识世事此刻也有些隐约明白前路不妙,呼吸带上了些压抑的抽噎,却不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向前奔去,却不料脚下一滑重重磕在了地上。
冰凌锋利划破皮肤,少年被百里屠苏扶着再爬起来的时候手下雪地已染上了殷红。皱了皱眉,百里屠苏也不多言直接撕下衣角布条帮他裹上止血,问了声可还撑得住。少年用力点了点头,眼睛红红的也不知是痛还是被风吹的。见他应了,百里屠苏点点头不再管他,继续向冰林深处追去。
天色已经渐渐开始发暗,冰崖间映下层层叠叠的影子,断石峭壁间幽深的洞穴内时不时闪过精怪伺机窥视的晶亮双目,山风呜呜刮过,在岩角缝隙间吹出刺耳的空洞利响,甚是骇人。
马不停蹄的翻过一架冰桥,少年正看着桥下黑黝黝不见底的断崖有些心惊胆颤,有些害怕的连忙抬起头来,却见眼前豁然开朗,一座造型古朴巨大的石台高高矗立在山谷之间。一把巨剑似从天降稳稳插于台上,风雪流转之间似有清光萦绕气势恢宏。
少年张大了嘴巴看愣了,心想山上果然是有神仙的,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物在这渺无人迹的冰谷之中。耳边一声清越剑鸣,少年回过神来,却见百里屠苏突然腾身跃起,直直劈向剑台之上。
空中突然爆出一声尖利长啸,狂风骤起卷起一地冰凌暴袭而来。少年只觉眼前一花随即后颈一紧便被揪住拉开,只见漫天火红倒卷而去,在空中生生相撞发出轰然巨响。
百里屠苏挡下一击将他护在身后也不回头,少年乍逢巨变这才回过神来,却突然看见剑台上原本似是被雪覆盖住的突起被吹开,露出一方衣角。
“哥哥!”少年大惊,直接向剑台扑去。一阵狂风夹着冰凌又席卷而至,少年也不管,爬上剑台就扑到那人身边,伸手扒拉开覆盖着的薄雪,只见那人眼眸紧闭面色惨白一动不动,伸手摸上去冷的刺骨。少年颤抖着伸手摸向鼻端,微温气息轻轻的扑在指尖。少年心下顿时一松险些直接掉下泪来。抬首一望又是大骇震住。
原来他不曾受袭是因为百里屠苏抢先一步将攻击抵消引开,只见一只形态怪异吓人的朱羽巨雕正夹扑天盖地之势向黑衣人影扑去,眼看着就要将人撕于爪下。
千钧一发之际,百里屠苏就地一滚以剑支地,朱羽巨雕一击落在地面上顿时炸开,乘着对方收势不及一剑横扫。却被大雕巨翼一扇挡住逼退开去,仰头长鸣了一声继续凶狠的扑了上来。
百里屠苏尚未稳住身形,见大雕来势汹汹逼不得已旋身再次跃起,趁着落势心随意动默念咒法,手上焚寂溢出点点红光,一招玄天炙炎狠狠击向大雕脖颈。
触手一片血红溅出,大雕惨叫一声用力振翅逃开,只是颈部已受重伤动作便迟钝了许多。百里屠苏抓紧时机又是一招怒涛龙骧直击而去,深深没入大雕背心。
悲鸣一声朱羽巨雕从天坠落,百里屠苏抽身不及也被拉下。一人一妖重重坠落在地面上激起震天巨响。

尘埃散尽,百里屠苏全身浴血有些脱力的将焚寂拔出,一连使用两个强力剑招让他有些气力不济,动作也缓了下来。确认了巨雕已死,百里屠苏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剑台,瞳孔突然急速收缩。
少年跪坐在兄长身边愣愣的看着他所在方向,浑然不知身后一头雪白巨熊血口大张,厚实前掌正对准少年后背凶狠拍下。
来不及了。百里屠苏脑中一片空白,手中焚寂突然冰冷的几乎让他拿不住。

碧蓝剑影层层疾雨般呼啸而下,漫天清辉迸射,无数明亮剑光以雷霆万钧之势直直斩入巨熊身体,霎时间那熊妖尚且不及惨叫便已化为飞灰,近在咫尺的两兄弟却安然无恙。
半空一声清越剑鸣,一人御剑落于剑台之上,深紫道袍被剑气所激,连着身后披下的如霜长发肆意飞扬。只见那人转过头向他看来,眉目英朗如昔。
哐当一声,焚寂落在了地上。百里屠苏却只是茫茫然的看着对面那人,一时只觉身在梦中。
“……师兄……”

“……且待片刻,自会与你分说。”
陵越看着他,目光亦是凝住不动,随后闪烁了一下,终是开了口。闭了闭眼又迸了半句,俨然带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这混账……”

“小心扶好,等会无论看见何物都勿要放手。”淡淡的叮嘱了一声,陵越抬眼看着一旁站着的百里屠苏。“可还能使用腾翔之术?”
百里屠苏原本一直在旁看着他,此时一问才猛然醒过来似的点了点头,目光仍是不自觉的盯着陵越,仿佛在害怕一眨眼这人又要像梦境里那样消失不见了。
陵越消灭妖物之后只是跟他说了几句就转身查看兄弟俩的伤势,给重伤不醒的男子简单包扎之后又问了少年几句就决定带着二人直接下山。陵越伸手扛起那男子,示意少年跟着百里屠苏,便唤出佩剑腾空而起。百里屠苏略一迟疑,伸手握住少年手腕默念心诀,跟了上去。

步行上山绝非易事,可御剑下山却至多不过半炷香的时辰便远远望见了播仙镇四周高高围起的城墙。西域马贼沙盗众多,是以此地城镇无论大小皆是戒备森严。在靠近镇门处落下,陵越看了一眼紧随其后落在地面上的少年,示意他上前带路。
门口守卫的护卫看见少年回来都极是吃惊,一见男子伤势严重连忙打开大门让百里屠苏等人一同进去,一边开门还一边大声的跟镇内人喊叫着兄弟俩回来了。
随后便是一阵兵荒马乱,送兄弟俩进了医馆,陵越与百里屠苏本想出来先寻找他们的家人好去送个消息,门帘一掀却发现医馆门口已经挤满了人,镇上居民几乎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探问着情形如何,汉话西域话夹杂不清极是混乱。百里屠苏看着眼前热切挤过来几乎要凑到他脸上的人们刚有些措手不及,下一刻就被陵越一把抓住手拉回了医馆内。大门一关直接把所有热闹隔离在外面,这才喘过一口气。
回过神来的百里屠苏沉默的看着陵越客客气气的询问着医馆内的人员可否帮忙带个口信,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又道想借用个安静的房间休息一下。医馆里的汉家小姑娘看着陵越脸红了红,指了指旁边一个半掩着门的小房间。陵越会意颔首,补问了一句馆内可有毛巾热水。小姑娘摇了摇头,说热水没有,房间里倒是有毛巾和水壶。谢过了对方,陵越这才看向自己一直沉默不语的师弟。
“跟我过来。”也不多言,陵越牵着从刚刚开始就没放开的手,不由分说的把百里屠苏拉进了房间。

“坐下吧,你也累了半天。”
转身关上房门,陵越回过头看见百里屠苏站在屋子中间看着他一动不动,叹了口气道。百里屠苏看了看室内简陋陈设,依言在最靠近的床沿边坐了下来。
百里屠苏看着陵越走到一旁打湿了毛巾,目光在对方雪色长发上定了定,开了开口又不知该说什么,随后只得又唤了声师兄。
应了一声,陵越拿着拧好的毛巾走了过来,伸手敷上百里屠苏的脸颊轻轻擦拭。百里屠苏一惊,随后想起斩杀巨雕时沾上不少血渍一直未曾来得及处理,想必自己身上此刻煞是狼狈吓人。
“师兄,我……”本想说我自己来便是,百里屠苏想要按住陵越的手,却不知为何在触碰到的一刻停了下来。指尖触感温热,掌心下的手背随着动作伸展,骨节修长分明。
他还活着。百里屠苏脑海中模模糊糊划过这个念头。他就在这里,就在我的眼前。
陵越低下头专注的看着他的脸,两人的距离近的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息。百里屠苏仔仔细细的瞧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熟悉容颜,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怎么也看不清。
擦着擦着,陵越的手也停了下来。就着擦拭的动作凝住不动。室内只听得见两个人的呼吸声重叠在一起,再无其他声响。
“师弟……”宛如叹息的声音轻轻响起。百里屠苏听着,只觉得心里像有根弦突然动了一下,胸口酸涩并不好受。陵越看着他,唇角掀动似是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不再出声。
片刻之后,陵越微微笑了起来,随后伸手紧紧抱住百里屠苏。

醒来后内心一直充斥着的漂浮于半空似的虚无感就这么落了下来。
身体被牢牢抱住,素来不喜与人接触的百里屠苏本应觉得不适,此刻却下意识的抬起了手,犹豫了一下之后回抱住了对方。
――到家了。
明明是毫无缘由的感叹,抱住对方的那一刻百里屠苏却真实感受到了这样的心情。随之涌起的是满腔突如其来的委屈,酸楚难当。脑子里好像突然飞速的掠过无数以前的回忆,儿时的玩伴,冰冷的母亲,独自一人度过的朔月之夜,刚捡到的阿翔,比剑,梦魇,被屈杀人,下山后的种种,以及,醒来发觉已是百年之后那一刻的惶恐。
他一直只有一个人,亦不觉对命运有何哀怨。
可是此刻他突然觉得委屈的要命,抓紧了对方的背脊只觉得自己连指尖都在发抖。
“师兄……”百里屠苏低声说道。
“嗯?”
“我回来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笑,从身体相接处可以感觉到对方胸口因之而颤动。身体被搂的更紧,耳边清清楚楚的听到了陵越的回答。
“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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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大概也就没什么事了。
少年兄长的伤看似严重,其实大半是失血过多所致,冰天雪地里有些冻伤,好在时间并不长。那西域少年全身上下更是只擦破了手掌那点油皮,涂了点药马上就活蹦乱跳的满医馆晃荡。
只是那对兄弟的母亲和少年口中的阿姐冲进医馆的时候还颇值得一提,陵越和百里屠苏那时正好过来探望伤势,只见两个女人气势汹汹的掀开病房的门帘,一个揪住自己的小儿子,一个提着自己未婚夫的领口,啪啪抽了对方两个极响亮的耳光。两兄弟的脸几乎是立刻就红肿了起来,还只能呐呐的摸着自己的脸听着对方揪着耳朵就是一阵大骂。骂着骂着两个女人就开始哭,边哭边骂,两兄弟还得老老实实帮着擦眼泪,然后继续闷头听训。
百里屠苏站在一旁看得心里颇有点发毛,手指不自觉的动了动想去摸自己脸颊,好在及时忍住。陵越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也不说话。结果百里屠苏不知为何也有点蔫头蔫脑了。
看着屋内情形两人自觉走了出来,百里屠苏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呐呐的叫了声师兄,结果又不知道该怎么问只好刹住。陵越自然明白自己这师弟想说什么,叹了口气道。
“若是五十年前,就算是师尊在,我都非得把你这混账狠狠揍一顿不可。”听到某个词,百里屠苏有些疑惑的抬头看着对方。
“不过现在……”陵越摇了摇头道。“你脾气倔,打跑了怎么办。”
“……”

事到如今,也就再无他事了。
百里屠苏始终耿耿于怀的天墉城弟子说的话,被陵越一句轻描淡写的我不问派中事务已久,后辈弟子不知晓亦不为怪给解决了。百里屠苏原有些吃惊陵越竟已不做天墉掌门,陵越略一沉吟,颇有些感慨的说道。许是师尊在天墉日久,派中弟子在师尊离去后竟人心大乱,自己接任掌门之后颇有些费神整顿。由此才知为何师尊始终不以仙身恒久待于一处。百里屠苏听得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陵越看的不禁莞尔,说有些事非亲身经历难以明白。不过我此一生自问已为天墉城尽到最好,掌门之位自有优秀后辈相承,一人之力终有极限,又何必执着于此。我之所以还与天墉有所联系无非是想着若你归来还能寻着个熟悉故人,如今也不必回去了。
末了又长叹一声,到头来我竟是要一直追着你跑,也不知是上辈子哪里欠的冤孽。
百里屠苏听得面上一晒,颇有些不自在的扭头看着一边。想了想又抬头问你真的不回天墉了。陵越摇了摇头,索性直接说了句若是没了我天墉就垮了,还不若直接垮掉何必费心。
那师尊他……百里屠苏终是问了出口,陵越也不由有些黯然道百年之前我继任时便已离去,并未透露去往何方,此生怕是只能待有缘再见了。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下来,紫胤真人授徒极严却亦是待他二人极好,师徒间情谊深厚更似家人一般。如今……恐怕只得天各一方各自成缘。

陵越既已决定不回天墉,日程自然就都由着百里屠苏决定便是。百里屠苏问过师兄是否已成仙身,陵越并未肯定答复,只道多年容颜未改,却不曾遇见过所谓的天劫,如今许诺已践,一切皆已看淡,成仙与否并无太多执念。
百里屠苏言明自己亦不知为何复生,又能得多少长久。陵越并不以为意,道人生无常,未知之事十之八九,随缘即可。

在播仙镇盘桓数日,师兄弟决定告辞。在镇门口告别了相送的两兄弟之后,陵越与百里屠苏相视一笑,向着前路策马而去。
唯见镇外一树桃花绚烂灼灼,春意正浓,光阴正好。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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